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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周孝存依舊是冷口冷麵地說「『良民證』偽造到這個程度很不簡單了,但它是木刻雕版印刷,不是鋅版印刷,所以,這隻是本地的偽造手藝。」眾人點頭,他又道:「這些『紅砒』足以致人死命,把它藏在衣領中,必定是準備在危急時刻自殺用的,但這種東西只有『中共』會用,我們的人用的都是美國人提供的氰化鉀。」眾人又點頭,他接著道:「從這兩張鈔票上看,一張是五元的法幣,一張是兩元的聯銀券,這應該是他為自己準備的撤出本地時使用的經費;有兩元聯銀券,不論是坐車還是坐船,都可以讓他離開城市進入鄉村,因為鄉村地區目前仍然只流通國民政府的法幣,不認聯銀券,所以,五元法幣足夠他支撐幾天的。」
馮九思注意到,角落裡那具屍體蓋的白布上滿是血跡,一條斷了的手臂被單獨放在一邊,顯然此人剛剛被炸死不久。於是他問:「你的下屬也是每天被殺一個?」周孝存苦笑道:「這倒不至於。」於是馮九思暗道,看起來,事情比他想象的要複雜得多,必須得趕緊通知上級領導,頭一件就是不能貿然派人來認領「大象」的遺體。
他說:「是的,黨組織讓我尋找爆炸延遲的原因,我就寫了一份現場勘察報告,連同這件證據一起交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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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警務處,安德森帶馮九思去見處長,彙報死者在今早是如何被發現的,他又是如何發現死者昨晚曾經出現在馮九思家中,以及他如何跟蹤調查此事等等,除了為自己表功,主要還是想將這起凶殺案坐實在馮九思身上。見處長將信將疑,安德森又說他不單有證據,還有證人,便硬是拉著眾人趕到停屍房。
馮九思乾脆地說:「我根本就沒栽過贓。」
馮九思只聽到遠遠地傳來一陣輕笑,緊接著是開門關門的聲音,然後同樓層的交際花便全都趕了過來。此刻正是一天之中交際花最醜陋的時候,她們有隻穿著睡衣的,也有頭上扎滿捲髮紙的,一個個奇形怪狀,言語南腔北調,勸解的口吻也是五花八門,表情中倒是看笑話的多,真心勸解的少……
周孝存很有耐心地對藍小姐解釋道:「在這幾項條件當中,如果只有一兩項,還真不能判斷他就是共產黨的地下工作者,但是,如果我們把這幾項放在一起來研究,你看,這是本地手藝人偽造的『良民證』,這是自殺用的砒霜,這是七元錢,對了,還有這套已經糟爛成『漁網』的內衣褲,然後你就不難得出結論,這個人從事的是秘密工作……」
他並不想懷疑楊炳新會叛黨,但他的那顆多疑的警察之心又讓他不得不懷疑,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況且他還有證據。昨天夜裡,楊炳新為什麼會偏偏在「大象」被殺,他出去追趕兇手的時候才出現,怎麼會這麼巧?難道這一切都早有預謀,是有計劃的行動?
他也點了點頭,認為藍小姐的幽默感來得正是時候,終於打破了他們之間的僵局,便放鬆身體倚在沙發上,將話題轉到他一直想問卻又沒機會開口的問題上。他問:「你知道上級為什麼要讓你調查我的情況嗎?領導都想知道我什麼?」
藍小姐終於講出了她的疑團,她說:「我懷疑楊大鎚當時看走了眼,『狸貓』可能根本就沒『死』,他還活著。」說著話,她的眼淚流了出來。
藍小姐問:「起爆器怎麼就能證明是『狸貓』犯的錯誤呢?」
馮九思在鼻子里哼了一聲表示不屑,但心裏卻暗自佩服,看來周孝存才是真正的警察,受過專門訓練,自己這個警察半路出家,在他面前只能算是個「棒槌」。
馮九思不由得緊張起來,生怕是黨證之類的東西,但等周孝存打開來給大家看時,才發現這是張日本人發的「良民證」,照片上是「大象」,但名字對不對他就不知道了。藍小姐用目光責備他怎麼會如此馬虎,他也只好用目光感嘆說,誰能想到「大象」會把東西藏得這麼嚴實。
處長又道:「請您給我們分析一下,看看他到底是什麼人。」眾人也都像醫學院的實習學生一樣,圍在屍體周圍聽周孝存「講課」。
楊炳新面色凝重,想了半天,臨出門之前終於硬梆梆地問:「那個沒有人形的日本人是怎麼回事?」馮九思只是輕輕地一揮手,像是趕走一隻蒼蠅,口中道:「那是個棋友,一起下象棋的,總纏著我帶他去吃『狗不理』肉包子,我沒那閑功夫,可看他滿頭滿臉的燒傷,我又於心不忍……」
他知道這傢伙在想什麼,因為真正的交際花是絕不會在自己的房間里留客人過夜的,茶房必定是以為他和藍小姐昨夜另覓香巢,共度春風去了。他為此很是不安,擔心這傢伙萬一口風不嚴,讓這個消息傳到上級那裡,必定會增添領導對他的誤解。
聞聽此言,馮九思不由得大怒道:「我上次問紙花的事,read.99csw.com你為什麼跟我打馬虎眼?」
在內心之中發泄了一通之後,讓他感覺好些了,然而,在乘坐洋車送藍小姐回交通飯店的路上,他的心情又變得糟糕起來,因為此時他看到身後的每一輛洋車和自行車,都感覺像是兇手在跟蹤他。該死的,他從來也沒把這個租界警察的身份當回事,但等到失去了這個身份的保護之後,他便覺得自己很像是在大街上「裸奔」——任何人對他都再也不會有所顧忌了。
我能告訴她是為了什麼嗎?馮九思有些猶豫。藍小姐又問:「楊大鎚一直在說你和我害死了『狸貓』,我記得組織上在調查這件事時,曾說你提供過一項重要證據,而楊大鎚卻說你是栽贓陷害,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藍小姐痛苦地撲倒在沙發上抽泣道:「我怎麼知道可能是他,又怎麼知道他是來向同志們報仇的呀……」
時間不早了,他們穿戴整齊準備出門。不想,安德森卻帶著幾名巡捕將他堵在門口,那模樣得意得像個暴發戶。他說:「你的事發了,乖乖地跟我回去吧。」馮九思說:「你吃錯藥了,什麼事發了?」安德森大笑道:「昨天夜裡有人被殺,我懷疑這件事跟你有關係。」
藍小姐進卧室拿出一朵馬口鐵打制的玫瑰花來,送到馮九思的手上說:「這是他給我的定情信物,你再看看桌上的紙花……」
見藍小姐並沒有因為他用刑逼供的事生氣,他反而感覺很慚愧。昨晚他處境尷尬,不得不動手摺磨她,但今天她卻既沒有抱怨,也沒有憤怒,而是像跳著輕巧的舞步一般,自然而然地把話題一轉,便將他所有的內疚轉化為感激與感動。為此他越發地感覺對不起這個可愛的女人,認為她當真善解人意,很難得,很值得珍惜。然而,她的這句彷彿老夫老妻談家常的話語,又讓他無言以對,只好退縮道:「昨天的事,你知道的……我當時什麼也不能告訴你,但我又必須得讓你說出一切,那個,那個……請你原諒,真的很對不住你,要不我給你買件貂皮大衣……」
周孝存很客氣地對馮九思道:「您別介意,我不是故意往您頭上栽贓,但您想想看,正在本地活動的各國間諜,沒有一千也得有八百人,西洋人不算,如果這個人是日本間諜,他至少應該拿著真正的『良民證』,而不是偽造品;至於我們國民政府的地下工作者,除了偽造『良民證』是鋅版印刷之外,自殺用的毒藥也不相同,況且,他的內衣說明他確實很窮,他藏在鞋裡用來逃命的錢又太少,所以,他絕不會是我們的人;根據現有條件我們推斷一下就不難發現,在租界中從事秘密工作而且又極窮的人會是誰,當然是共產黨了。」
他問:「您是說……」
藍小姐很大度地說:「所以,等你把案子破了,立了大功,上級一定會同意你的結婚請求,沒關係,你不用替我擔心,我可以等。」
在這關鍵時刻,馮九思給茶房的賞錢發揮了作用。這傢伙彷彿消防隊員一般衝上來,連哄帶勸帶嚇唬,終於把這些人弄走,替他們關上了房門。不過,馮九思卻被藍小姐這個突然的舉動給嚇住了,看起來,交際花控制男人的手段絕非是尋常人可以想象的,她們與良家婦女的行為方式確實相差極遠,於是,他今早剛剛燃起的「談婚論嫁」的熱心便又涼了半截。
迎著藍小姐殷殷的目光,他無法給她一個確切的回答。放棄這樣一個乖覺、可愛的女人確實是一種損失,然而,如果娶這樣一個性格剛強,手段厲害的女子為妻,說不定就得作她的「裙下之奴」,這可是一輩子的損失。況且,除去已知的內容之外,她的身上應該還有許多他並不了解的東西,這些東西是好是壞,此刻更是無從判斷。想到此處他終於想明白了,娶妻生子是一輩子的大事,必須得有耐心,慢慢來,特別是像藍小姐這種背景和經歷都極複雜的女子,更應該小心探詢,仔細權衡,晚作決定。
馮九思注意到,昨晚給他送飯的小夥計正被巡捕押在停屍房門口,安德森一見他便用本地話問:「你看清了,是那個人嗎?」小夥計怕得要死,指著馮九思說:「看清了,那個人昨天就在這位先生家裡,還有這位小姐,我親眼得見。」於是,馮九思當即便後悔昨夜聽從了楊炳新的建議,沒有給「大象」毀容。
馮九思怎麼會怪她呢,只是,他覺得自己被她多變的情緒和想法給弄糊塗了。現在他們已經了解了對方隱藏最深的秘密,也清楚地知道了對方最真切的意圖,如果一切順利,讓藍小姐重新加入黨組織也不是不可能,這樣一來,他們之間「談婚論嫁」的障礙也就徹底消除了。正因為如此,他此刻所面臨的也就不再是他能不能「娶」藍小姐的問題,而是他想不想「娶」的問題。
這可不是我沒有承擔責任的勇氣,絕不是,他在心底對自己高聲道九-九-藏-書,我這是沒有辦法。他認為,正是由於楊炳新當時不肯講真話,才讓他無法取信於領導。況且他也沒有證據可以自辯,因為發生爆炸的時候他正在做另外一件事,而這又不是什麼體面事,絕不能對上級領導講,講出來也不會被他們理解。
藍小姐問:「你是不是後來把起爆器交給了上級?」
周孝存接下來將話題一轉說:「這起連環殺人案我一直都想不明白,所以才懷疑馮老弟正幫著共產黨調查這件案子,您別往心裏去,我現在仍然這麼懷疑,但是,我也相信這個人應該不是馮老弟你殺的,因為你沒有動機,也沒有這種必要,況且,這裡是租界,誰幫誰做事都是生意,沒有大錯,您說是不是?」他最後一句話是衝著警務處長講的。
該死的,這就是地下工作的難處,你沒有辦法完全相信任何人,甚至是你的同志。想到此處,他不由得有些泄氣。現在上級領導不肯見他,與上級的溝通只能依賴楊炳新,如果楊炳新是「兇手」,那麼他就等於是完全被楊炳新控制在手心裏了。
馮九思只好說:「這是上級領導的事,我怎麼能知道?」
安德森得意地對馮九思道:「我讓他進去再給你認認,看你這個滑頭到時候還有什麼話說。」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藍小姐竟然主動給了茶房堵嘴的賞錢。唉,這女人昨晚讓他給嚇壞了,居然忘記了謹慎的好名聲才是交際花最重要的資本,由她出手打賞,便等於承認她害怕茶房散佈於她不利的消息,這樣一來,她日後怕是要經常受這個傢伙「轄制」了。想到此處,他便推著茶房來到門外,沒話找話地問:「今天又有人送紙花來嗎?」茶房必定是看出他面色不善,忙道:「紙花還沒送來。」然後他直著脖子高聲對走廊里喊:「馮先生,您老人家今天來得好早呀,藍小姐昨天睡得晚了,這才剛起床,正梳洗打扮,要不要我先給您送壺好茶來,等一會兒讓藍小姐陪著您吃午飯?」
楊炳新問:「我們有進度嗎?」他只好尷尬地笑道:「當然,至少我們已經知道了敵人暗殺的目標範圍;你要做的第二件事,是安排同志明天去認領『大象』的屍體;第三件事,就是請領導幫我們在華界安排必要的武器,一旦需要到租界外追蹤兇手,我們也好有傢伙可用。」
回到警務處,安德森再也拿出不更有力的證據來證明馮九思確實殺了人,而處長也無意把這件案子坐實在他身上,因為大家都明白,就算是馮九思當真殺了這個人,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這種事在租界里很常見。但是,既然死者被證實與他有關聯,又有日本人和國民黨指證他與共產黨有聯繫,所以,處長無論是對內對外就都得做做樣子,於是便讓他交出手槍和證件,暫時停職,聽候調查。
那天在爆炸現場發現起爆器時,他注意到這個起爆器造得既簡單又實用,就是把一塊電台用的乾電池巧妙地偽裝在一個首飾匣里,同時將電池的兩極引出線來,接在首飾匣兩邊的兩個銅插孔中,這樣一來,只要將連接炸彈的電線插頭分別插入兩個孔中,炸彈就會爆炸,同時,由於插孔在首飾匣兩邊,便可以避免由於錯誤操作而無意間引爆炸彈。
於是他道:「你做得很對,放棄這種生活,重新加入革命隊伍是你正確的選擇。」見藍小姐低頭不語,他明白自己方才的話太空洞了,只得說道:「如果你是我的『同志』,上級領導批准我們結婚的可能性就會增加很多。」
當然了,這一切還都只是懷疑,是在小倉的啟示下做出的猜測,然而,要想消除這個懷疑,他發覺只有一個解決辦法,那就是直接面見上級領導——只要他們還活著,就能幫他證實楊炳新的忠誠,或者背叛。
該死的,好險哪……
今天要辦的事情還很多,他得先把藍小姐送回交通飯店,兇手每次都是在夜裡殺人,白天她待在飯店裡不會有危險。至於面見領導的事,只能等和楊炳新見面之後再做打算。
然而,現在回想這件事他仍然感覺心中不大舒服,因為當時同志們眾口一詞指責「戴勝」,也就是他工作失誤,才最終導致行動出現錯誤,而他卻猜想楊炳新也一定是在故意陷害他以推卸責任,所以,在他百口莫辨的時候,發現領導居然認定是「狸貓」犯的錯誤,他也就順坡下驢,不再出聲了。
這一次藍小姐鄭重地點了點頭,輕聲笑道:「反正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都聽你的。」
這一次藍小姐沒有嗔他吃「飛醋」,而是鄭重其事地坐直身子,清楚明白地告訴他,在她遇見周孝存,特別是周孝存開始「供養」她之後,組織上再次派人與她聯繫,很客氣地請她幫忙,讓他提供所了解到的有關周孝存的一切情況。她坦然道:「說白了也沒什麼,無非是聽周先生說了些什麼,他在我這裏都見過什麼人,辦過什麼事之類的,其實,九_九_藏_書周先生到我這兒來主要是做生意,來來往往的無非是談錢,這些你也參与了不少,都知道的……」
藍小姐又問:「我聽『大象』說過,你在起爆器上做了手腳,是這樣嗎?」
他又問:「兇手身上會有什麼特殊的地方?」
他實在無法對楊炳新進行判斷,便問藍小姐:「你說,楊炳新可靠嗎?」
馮九思屈指在茶房的額頭上彈了個響,笑罵道:「算你小子識竅。」又送出一份賞錢之後,他這才回到房中,卻發現藍小姐面色青白,將兩手按在臀部,身子前傾,怒沖沖地對他叫道:「你難道就這麼害怕跟我有瓜葛嗎?怕我是狗皮膏藥,粘在身上扯不掉?」說著話她打開房門,衝著外邊高聲道:「你們都聽著,昨天我是在馮先生家裡過的夜,一宿沒回來,聽明白了嗎?」
但是,也有證據不支持這個懷疑,前天晚上楊炳新的弟弟同樣被殘忍地殺害了。可轉念一想他又發覺,那個人真的是楊炳新的弟弟嗎?這可都是他自己講的,並沒有旁證。只是,楊炳新為什麼要殺死這些人,總得有個動機吧?很顯然他沒有。不過,這年頭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如果他叛黨投靠了國民政府或是日本鬼子,他這樣做就有動機了。但這也不對,如果他當真叛黨,頭一個要出賣的就應該是上級領導,而不是費盡心力去謀殺這些普通黨員。
眾人離開停屍房,周孝存與大家告辭,但他又將馮九思拉到一邊低聲道:「剛才我在英國人面前把你從這起殺人案里擇出來,你欠我一個人情。」馮九思恨道:「你這哪是幫我,你這是把我往溝裡帶,反正我還得去找你,有些事你必須得給我說清楚。」周孝存也道:「我們是該坦誠地談一談了,要是再抓不到兇手,麻煩可就大了。」
然而,他向來認為這世界上只有「被隱瞞的事」,根本就沒有什麼「不清楚的事」,人們之所以會認為「不清楚」,都是因為他們太懶,不肯動腦筋想一想。於是,他在給上級領導的現場勘察報告中對這件事進行了詳細的分析,一共提出了九種可能性,最簡單的一種可能性是粗手粗腳的巡捕們在找到起爆器時無意間將電線扯斷了,而最複雜的一種可能性則是操縱起爆器的人故意扯斷了電線。他記得在報告中這樣寫道:「……操縱起爆器的人之所以要在事先扯斷電線,目的應該是既可以用動作向周圍的同志表明他是按時引爆的,炸彈沒有按時爆炸的責任不在他身上,同時他又可以用手中的斷線任意操控引爆時間而不被同志發現……」他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如果這種猜測最終被發現是事實,那麼,操縱起爆器的人就是在故意破壞此次行動。至於領導後來為什麼會做出「狸貓」操作失誤的結論,他就無從判斷了,不過,楊炳新對於他的這個報告卻非常生氣,一口咬定其實是他故意扯斷了電線,栽贓給「狸貓」,目的是掩蓋他自己臨陣脫逃的罪責……
馮九思故意攪局道:「對呀,但也不能就說他是共產黨,也許他會是你們的人哪。」
小倉先生給他的啟示很簡單,但又直指人心。他說:「我突然有了一個全新的想法,死掉的那4個人都是同夥,怎麼?又死了第5個?也是做那件案子的同夥?兇手的動作可真快,還是沒留下任何標記?這就說明情況沒有發生任何變化,他今天還會殺第6個人;我的看法是,這些人一起幹了同一件案子,又接連被殺,你覺得像是受害者的報復嗎?不像吧,我說也不像,照我看來,必定是他們同夥之間的內訌,是內部人乾的……」
選擇在這個時候提出這個問題,既可以避開前邊那個難纏的話題,又可以直指人心,增進相互之間的信任,他認為自己很機智。不想藍小姐卻說:「我現在雖然不在組織了,但組織紀律卻記得清清楚楚,這個問題不能由我回答,你還是日後親自問領導吧。」於是他認為藍小姐比他更機智,便只好再一次改變話題,問周孝存的事。
繞來繞去又回到了結婚這件事上,但他知道自己實在沒辦法立刻就給她一個「正經主意」,儘管得知了她的真實身份之後,他的內心之中對她起了很大的好感。無奈之下,他只好說:「現在這件案子一團糟,我真的沒辦法『談婚論嫁』,再者說,我是有組織的人,結婚的事可不是由我自己說了算的,這一點你很清楚,所以……」
談到這裏,馮九思發覺藍小姐知道的情況並不多,再沒什麼可問的了,便想告辭離開。他與楊炳新約定的是晚上見面,下午他還有時間去探探周孝存的口風。不想,藍小姐這時卻突然提出一個出人意料的問題,她說:「昨天你問了我和楊大鎚那麼多關於我未婚夫,也就是『狸貓』的事,我想知道是為了什麼?」
這傢伙會是「兇手」嗎?這可真是件讓人頭疼的事。不會吧,瞧他那身破衣裳,窮得向同志借錢,抓同志家裡的剩飯九-九-藏-書吃,這一切都只會在忠誠的黨員身上出現,如果他賣身投靠,還愁沒有錢花?但是,如果這一切都是楊炳新在演戲,在故意做樣子迷惑他怎麼辦?
是這樣嗎?他難以完全相信,至少他無法相信藍小姐的判斷。向一個脫黨者詢問另一位黨員是否忠誠,他覺得自己真夠可笑的。
胡說八道!他不知道藍小姐今天是怎麼了,但他突然發覺藍小姐心中的那個疑團一定有些玄機,否則也不至於讓她變得如此咄咄逼人。想到此處,他收起臉上的怒容,無奈地說:「好吧,那我就告訴你實情,免得你不知道我原本就是一個君子。」
藍小姐很吃驚地望著他,但很快便嗔道:「你那多疑的毛病又犯了,楊炳新是個死心眼兒的人,就算我們都動搖了,他也不會。」
然而,這些問題正是馮九思最不想回顧的往事,沉吟了半天,他終於開口道:「這是件倒霉的爛事,從哪說起呢?爆炸的過程你都知道了,當天上午我就被叫去勘察現場,那情景也沒什麼好說的,日本領事館、日軍憲兵隊和日軍華北司令部都派人來了,一個個氣勢洶洶像是要吃人,提出的要求也多,他們欺人太甚,當時我就跟他們憲兵隊的一個傢伙動手打了一架,那傢伙給我來了個『背摔技』,我給他來了一個『大背胯』,算是打了個平手;也就因為這些事,我把手下人找到的起爆器藏了起來,沒給他們看……」
然而,當他從另外一個角度考慮這個問題的時候,便發現事情遠沒有他想象的那麼容易。如今他所面臨的已不再是能否破案的問題,而是能否活命的問題了,因為他也參与了「吉田事件」,同樣會被兇手視為謀殺目標,所以,他現在已經和楊炳新、「翠鳥」,還有死去的那五位同志一樣,都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當事人。
小倉得意道:「一定是出了『叛徒』,同夥先是背棄了他,讓他蒙受了極大的屈辱和痛苦,所以他才用這種『報應』式的手段殺掉所有同夥,然後獨吞贓物或是保全自己不再受傷害;這樣一來,你下一步的工作就簡單了,剩下的參与者不會太多,不論是在這次連環殺人案之前死掉的,還是現在還沒被殺掉的,都是可懷疑的對象……」
他這才笑道:「真的不用擔心?但我心裏確實很擔心哪。」然而,他知道自己的擔心並不在藍小姐身上,這樣講只是為了哄她開心,以補償昨晚自己的粗暴和不講情面。他此時所擔心的甚至不是這件案子,或者是能否完成黨組織交給他的任務。他所擔心的是,昨晚他心中的那團雜亂的疑慮,還有方才發現的那個巨大漏洞,此刻都在小倉的啟示下突然清晰起來了,讓他從中發現了一個全新的懷疑對象——楊炳新。
藍小姐的語調依然很知心,平靜地說:「你已經知道了我的一切,也就用不著再胡亂猜疑,所以,現在也該是你拿個正經主意的時候了。」
馮九思可不想就這樣被這傢伙問倒,於是他反問道:「你說我幫著共產黨調查這件案子,那麼你又是為了什麼調查此事?」周孝存發一聲苦笑,用手向角落裡一指說:「我的下屬這幾天也有人被殺。」
聽完他的講述,藍小姐說:「我從來也不相信『狸貓』在操作起爆器時會出錯,他是個非常出色的工人,對機器很在行,為人也非同一般的仔細,絕不會粗心大意。」
等到他送走小倉,把楊炳新和藍小姐從樓上叫下來時,他發現楊炳新臉上的神氣一下子全變了。他雖然不想讓楊炳新帶著滿腹猜疑離開,卻又不能告訴楊炳新小倉正在幫他破案的事,因為他知道同志們多半都感情強烈,思想單純,必定無法理解這一點。於是他故意不去注意楊炳新的表情,而是滿不在乎地說:「你現在就回去一趟,辦三件事,一是向領導彙報我們調查的進度……」
儘管如此,馮九思還是無法排除對楊炳新的懷疑,除非他親眼見到「狸貓」還活著。他心道,可憐的女人,你哪裡能想到叛徒會有多麼狡猾,如果兇手就是楊炳新,他必然會知道他義弟的一切,也必然會知道「狸貓」送給你的這件信物,然後找個扎「紙活」的匠人做幾枝紙花送過來,目的其實還是迷惑我,干擾我的調查。但是,楊炳新昨晚又為什麼言之鑿鑿地說「狸貓」確實死了呢?如果是為了迷惑我,他應該放更多的煙霧才是呀?不對,這傢伙表面木訥,其實一定是個高妙的騙子,只有他堅持「狸貓」已死,我才會真正上了「紙花」的當,認為是我自己發現了「狸貓」還活著的有力證據,而且還會為此洋洋自得。
根據他這幾天的調查得出的結論,馮九思無法相信她的猜測,忙道:「你先別哭,告訴我,你根據什麼認為『狸貓』還活著?」
小倉笑道:「你是個聰明人,應該明白,這種人通常用兩種辦法來隱藏自己,一是他會深深地躲起來,所以你必須得深入挖掘,看看是否還有沒九*九*藏*書被你發現的其他同夥,不要只看已經掌握的線索,還必須得根據這些線索去發現新目標;第二種方法是,最陰險狡滑的罪犯總是以最誠實可靠的面目出現,所以,你也要到那些清白得無可指責的人身上去找線索,也許兇手就在他們中間。」
警務處長很客氣地說:「周先生,您這樣的專家肯親自出面真是太好了,有什麼發現嗎?」周孝存先是禮貌周到地對馮九思和藍小姐點頭打招呼,然後才說:「線索很多,這個人的身份不難判斷。」他拿起已經掏空了棉花的棉襖,指著撕開的衣領說:「在這裏邊,他藏了毒藥。」說著他打開一個小小的錫紙包,裡邊是些粉紅色的砒霜。他又拿起一隻鞋給他們看,鞋底已經被割開,中間夾著兩張鈔票,然後他又動手割開另一隻鞋底,發現裡邊藏著一張摺疊得很小的紙片。
為此他有些不安,或者說是有些擔憂,要不就應該說是有些憂慮,至少……乾脆說了吧,他感覺有些害怕了。害怕又怎麼啦?面對那些神出鬼沒的兇手,誰敢說他不害怕?該死的楊炳新,這都是他給招惹來的麻煩。他知道,在這個時候,他沒有理由找其他人發脾氣,也只能遷怒於楊炳新了。你這個混蛋如果當真是叛徒,如果當真就是那個一直在戲弄我的兇手,我向耶穌基督發誓,一定把你的腦袋擰下來,然後「九蒸九曬」,再找個上好的漆匠漆上十二道「建漆」,也好給我當夜壺。
現在還有誰可以懷疑?他看了看正手腳麻利地替他打掃房間的藍小姐,她沒有任何動機,也沒有這個能力;最可疑的「狸貓」被證實已經犧牲了,他也可以排除;當然了,自己也可以排除,因為他知道自己的精神健康得很,不會殺人之後完全忘記;這樣一來,剩下唯一的清白之人,就只有楊炳新了。
馮九思說:「所以你就懷疑……」
走進停屍房,馮九思發現「喜鵲」的遺體已經被組織上派人領走了,這很正常,但不正常的是,他隨即便認出腰系皮圍裙,面帶口罩,正在給「大象」做屍體檢查的那個人正是周孝存。不過,他一點也不擔心周孝存會搜出什麼東西來,因為昨晚他已經掏空了「大象」的衣袋。
藍小姐說:「聽了你和楊大鎚說的那些話,我心中有個疑團,其實這些日子我心裏一直有個疑團,今早我原本想對你說,但又怕提起『狸貓』楊大鎚再罵我,就沒敢講;現在我需要你說實話,幫我解開這個疑團;但是,如果我徑直就把這個疑團告訴你,也許就會給你指一條瞎道,所以,你還是老實告訴我,為什麼要栽贓陷害『狸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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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楊炳新不會相信這話,但他卻沒有心情解釋,因為他方才剛剛發現,這幾天發生的事情中間可能存在著一個巨大的漏洞,但這個漏洞到底在哪,他一時還想不清楚。
而越發讓他感覺到意外的是,房門剛剛關上,藍小姐立時便好像換了一個人,表情、身體都柔順得像個乖巧的小媳婦,輕輕拉著他的手一同坐在沙發上,口中宛轉道:「你也知道的,自從遇見你,這碗冤孽飯我就吃不下去了,今天正好藉著這個機會把消息放出去,斷了其他人的念頭,也免得再有人上門糾纏,你不會怪我吧?」
他們回到交通飯店的時候已將近中午,但這也只是藍小姐平日剛剛起床的時間。茶房臉上掛著半遮半掩的詭秘笑意,跑前跑后地照應著,眼睛不時覷著馮九思的表情。
兩人就此分手,但他這次沒把藍小姐託付給周孝存,因為此時的藍小姐已經不再僅僅是交際花了,她也是兇手的目標,還是放在自己手裡保險些。
如果是在平常的日子里,停職對馮九思也許算不了什麼,但是,現在他正在辦理這樁要命的連環殺人案,停職便等於失去了警察的權力,工作起來必定會有許多不方便的地方。上級領導把這麼複雜難纏的任務交給他,說明他們對他仍然有信心,如果他最終不能查明真相,捕獲兇手,便是辜負了上級的信任,同時也說明上級這兩年將他「投閑置散」並不是沒有道理。到那個時候,你小子還是該幹嘛幹嘛去吧,別再冒充革命者啦!他忍不住在內心之中為自己解嘲。
藍小姐突然插嘴道:「單憑這幾樣也不能說明什麼呀!」
不想,楊炳新離開之後,藍小姐卻語調綿軟地談到另外一個話題,她說:「往後的日子咱們該怎麼過,你拿個主意好嗎?」
見藍小姐又問出一連串的問題,馮九思只好說:「這些事沒什麼大不了的,你知道了也沒什麼用處。」藍小姐卻說:「你如果告訴我實情,或許我能幫你找到線索。」他忙問是什麼線索,但藍小姐卻堅持讓他先回答她的問題。
當時讓他感到奇怪的是,在巡捕交給他的起爆器上,兩個插頭倒都插在插孔中,但只有一個插頭連著電線。他問巡捕是怎麼回事,巡捕說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