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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他終於接近調車場了,這裏停著一列列的車廂,但不知哪一列火車會在此刻突然開動。他從一排車廂下鑽過,又爬上了另一排敞篷貨車。那兩個小子在後邊開槍了,子彈尖叫著從他身邊飛過,有時也會打到車幫上。他在一排排車廂下來回亂鑽,希望能擺脫兇手,但那兩個小子仍然在他身後不緊不慢地追趕,像是知道他必定無法逃脫,已經將他當成了死人一般。
馮九思這傢伙到底是怎樣一個人,我們的同志當中怎麼會有這種人?他想不明白。所以,在他回去向領導彙報完這兩天的工作情況,並且安排好馮九思提出的要求之後,他猶豫再三,最後還是決定向領導彙報馮九思正在與日本人交往的事,因為這是確鑿的事實,同時他也有責任讓領導了解一切。
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遠處傳來一聲汽笛,過後便是蒸汽機車放汽的聲音,然後又是一陣機車沉重的「喘息」聲,緊接著是一連串機車拉動車廂時必然會響起的挂鉤間的撞擊聲。這聲音與他相隔兩三條鐵軌,他連忙伏身爬過一列車廂,不想,一聲汽笛高叫,正趕上一列敞篷火車開進調車場,車速不快,正在減速停車。他連忙扒住車廂的扶手登上車廂,然後沿著車廂往前猛跑。後邊的兇手已經追了上來,也跟著他上了敞篷車廂,手中的槍啪啪地響。他又慌忙從車廂上跳下,在地上猛跑幾步,只是,巨大的慣性還是將他帶倒在墊鐵軌的碎石子上,雙手全都跌破了皮,但他顧不上這些,翻身一滾,躲開險些追上他的子彈,鑽入另一列車廂下。
領導說:「沒這麼簡單,這些年我們一直在觀察馮九思的情況,我們也了解他跟日本人小倉的交往,但是他在未來的一段時間里可能會變得太有價值,太重要了,所以,如果我們沒有確鑿證據就放棄這位同志,甚至把他當作叛徒『處置』了,這是對黨的事業不負責任,也是對同志不負責任。」
楊炳新又問:「我該怎麼做?」領導說:「協助馮九思儘快破案,同時還要仔細觀察,大胆嘗試,注意他的一切社會關係,弄清楚他到底是個什麼人;你要知道,根據從蘇聯傳來的情報,國際形勢近期可能發生重大變化,本地的安全情況也將變得對我們非常不利,到時候黨組織會非常需要馮九思所掌握的社會關係,同時也非常擔心他會出賣我們,所以,對這位同志的最後結論將主要依靠你提供的情報來做出判斷,你要仔細了……」
楊炳新問:「那我該怎麼辦?」領導笑道:「我們一直都很信任你,這兩年讓你受委屈了,但是,如果不讓你和馮九思一起接受審查,也就沒有今天這個機會讓你接近馮九思。」楊炳新認為自己突然明白了領導的意圖,忙道:「我知道了,讓我這樣一個受審查的同志跟馮九思一起工作,他如果是叛徒,就一定會千方百計地引誘我叛九*九*藏*書黨……」

1

與「百靈」的會面安排在下午4點半鍾,他正好有時間先去貨場掙點錢,然後再回家一趟,看看大福那孩子到底怎麼樣了。老天爺呀,您可千萬別讓那孩子死……
領導方才說過,「百靈」是他們最重要的情報員,他可不能讓「百靈」有半點閃失,否則就不只是感到羞愧這麼簡單了。在趕往接頭地點的路上,他這才想到自己今天怕是見不到大福媽了,也不知大福那孩子現在怎麼樣了?
看看煙捲樓子里的鍾錶,他發現已經將近4點半了,便對煙捲樓子掌柜的說了聲回頭還你錢,然後撒腿猛跑,把那人憤怒的罵聲遠遠地甩在身後。他是個有志氣的漢子,如今打電話的幾個銅元都給不起,而且為了避免麻煩還跑得飛快,他感覺很羞愧。
與領導告別之後他來到貨場,恰巧正趕上裝車,管事壞模壞樣地笑著說:「今天有一百多人在那邊等著拾你的『便宜柴火』,你小子可得仔細了。」他知道,自己午飯還沒吃,口袋裡一個銅子也沒有,再不能有半點閃失,這次一定得掙到錢。
當楊炳新和藍小姐兩個人彆扭地待在樓上時,藍小姐坐在屋裡的床上按摩自己的手腕,而他則站在樓梯口緊握手槍,心中不禁胡思亂想,擔心日本鬼子會殺死馮九思,或是馮九思領著日本鬼子上樓來殺死他和藍小姐。
他心中在想,如果這兩個傢伙就是連環殺人案的兇手,這一次的襲擊便說明他們殺人的行動並沒有規律,絕不會像馮九思說的那樣只在夜裡殺人。果然,這時他突然聽到外邊有人高聲喊叫:「你小子給我聽著,一天殺一個人的規矩是改不了的,今天殺你不成,我們就只好去殺『百靈』啦!」
領導又說:「關於馮九思這位同志,我們一直都沒有把握,他是八年前帶著組織關係從上海調回天津的,公開身份是英租界警務處副處長;但當時情況很混亂,上海黨的中央機關剛剛遭到破壞不久,黨中央也被迫遷往蘇區,所以,我們沒有辦法完全信任他;不過,後來這位同志的工作表現還是不錯的,能夠完成組織上交給他的任務,只是,這位同志的行為、做派和思想都很成問題,我們也就一直無法對他放手使用;後來出了『吉田事件』,他那天並沒有出現在爆炸現場,我們也不能說他在這次事件中起到了什麼壞作用,其實你也知道,交給他的工作他都完成了,然而,此後不久,我們最信任的情報員給我們送來了一份報告,證實了馮九思與周孝存有著極為深刻的關係,而且從來也沒有將這方面的活動向組織上彙報,再加上這件事又牽扯到了已經脫黨的『翠鳥』,這就更讓人懷疑了;舉個例子你就明白了,當你們在吉田次郎家門前引爆炸彈九_九_藏_書,錯誤地製造了一起影響深遠的國際事件的時候,你猜馮九思正在幹什麼?他正和周孝存一起去賽馬場跟英國領事密談……」
「吉田事件」居然會影響到全黨的利益和前途,這一點楊炳新從來沒想過,而且也不可能想到,於是他發覺自己所犯的錯誤確實很嚴重,不論領導怎樣處分都不為過。領導接著說:「『吉田事件』之後,我們展開了周密的調查,結果有情報員給我們送來了一份重要情報,懷疑『狸貓』假裝給印刷廠修理機器掙外快,其實是在私下裡與國民黨特務接觸,而且這種關係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但他們做了些什麼一直也沒有查明;現在你明白我們為什麼要處分他了吧?儘管這樣,我們也沒立刻就把他當作叛徒處決,而是還想再觀察一段時間,也免得冤枉了好同志;但讓我們沒想到的是,他卻在後來的行動中犧牲了……」
楊炳新的心中急轉,發覺這可不像是裝卸工人通常打架的陣勢。只見一個小子伸手將他的手臂攔在外邊,另一手臂曲起來熟練地壓在他的喉嚨上;另一個小子一隻手夾住他的另一隻手臂,空出來的那隻手從腰間解下一條黃麻繩,只輕巧地一繞,便繞住了他的脖子……
可是,就讓他一個人來決定馮九思的生死嗎?說不定還得由他親手殺掉這傢伙。他覺得領導給他壓得擔子太重了,他有些承受不起……
他們打算像殺死「喜鵲」那樣勒死我嗎?楊炳新想等他們鬆開一隻手去抓繩子頭裡,自己猛地彎腰低頭,給其中一個小子來個「黑狗鑽襠」,將他掀下車去,到那時,他不論是只面對一個小子赤手相搏,還是跳車逃走,都還有機會。他最擔心的是其中一個人糾纏住他,另一個小子拉著繩子到他身後,給他來一個「套白狼」。這是單身劫匪對付單身行人的古老手段,就是賊人將繩子套在他的脖子上,然後從肩頭上拉緊繩子,用脊背頂住他的脊背,腳下邁步向前,讓他仰面朝天地跌倒在他的脊背上,腳下失去平衡,人也就無力反抗了。
沒吃飯就幹活的經歷他不是沒有過,知道這種事實在兇險,如果不是被逼到難處,他絕不敢冒這種會傷身子的危險。棉包上肩,他試著走了幾步,感覺腿上還算有勁,應該是今天早上在馮九思家裡的那頓好吃食的功勞。馮九思這小子也是黨內同志,卻穿洋服,坐汽車,吃香的喝辣的,他不知道革命成功之後會不會人人都能過上這種好日子,但他知道現在必定是不能。唉,人不能跟命爭,也許自己就是個吃大苦受大累的命,比不得馮九思幹革命工作也幹得如此舒坦,當然,除非他是個叛徒。
今天往火車上裝運的是二百斤一個的大棉包,一垛一垛地堆了一片。封閉式車廂從調車場拉了過來,兩邊的車門全都被打開,這樣既可以通風,又能照亮車廂內部。每節車廂里有九九藏書兩個人負責碼貨,楊炳新跟其他工人一起扛棉包裝車。
現在再不動身就只有等死了,他連忙翻身爬到另一側的鐵軌邊。這時兇手也發現了他,拚命地向他開槍,子彈打在車輪上碰出一串火花。他不能再遲疑了,便翻身跳上已經開動的列車,鑽入一輛汽車的駕駛室,把身子伏低,順手將脖子上的黃麻繩拉下來系在腰裡,焦急地等待列車開出調車場。
聽了這番話,楊炳新方才明白,原來黨組織絕不是僅僅相信了馮九思提供的證據和同志們的證詞,而是另有重要情報證實他的義弟可疑。要相信組織,不論有多少事不明白,也一定要相信組織,到此時他的這個想法越發地堅定起來,以往對領導的那一點點疑慮頓時化為烏有。

2

楊炳新有一肚子的疑問等待領導解答。領導接著說:「『吉田事件』確實給我們黨帶來了巨大的損失,你也許不知道,1939年時,美國政府和蘇聯政府都決定暗地裡支持中國的國民政府和共產黨聯合抗戰,並且準備了大批的軍用物資和貸款,但是,在要不要用這些援助武裝八路軍的問題上,美國政府內部有很大分歧,蘇聯政府的態度也不甚明朗,而國民政府更不願意看到我們共產黨在『外援』的支持下壯大起來;不幸的是,在這關鍵時刻你們製造了『吉田事件』,它讓我們的黨組織在國際上顯得很不文明,很粗暴,不遵守國際間的交戰規則;西方國家的領導都是些怪人,在他們看來,與『吉田事件』相比較,國民政府的大舉敗退反倒沒什麼可責備的……」
他的肚子里這會兒已經徹底空了,腳下直打晃,沒力氣與他們鬥嘴,但那兩個小子卻不住地撩撥他,讓他心中冒火。又幹了好一陣子,看看貨已經裝得差不多了,他還得緊跑兩趟才能掙足兩塊錢,不想那倆小子又在上邊甩閑話,他把棉包扛到車廂邊上時也不好生接著,故意讓他在重壓之下等上半天。
列車開到了「下九股」才減速,他從車上跳下來,瘋了一般跑到最近的一家煙捲樓子打電話。馮九思家裡沒有人接聽,藍小姐房中也沒有人接聽。這個混蛋跑到哪去了?他很為難,但更讓他為難的,是他沒有錢付電話費,而且發現自己身上只穿著單衣,棉袍和呢帽都還留在管事的房間里。
他們怎麼會知道「百靈」?莫非「百靈」是在他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參与了「吉田事件」?他想不明白,因為在領導方才告訴他之前,他從來也沒聽說過「百靈」這個代號,更不要說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了。他覺得應該趕緊通知「百靈」,如果有必要的話,他還應該親自保護「百靈」的安全。
扛一個大棉包裝車之後,管事的就發給他一根竹籤,竹籤上用燒紅的鐵絲烙著記號。每十根這種竹籤換一根烙著複雜記read.99csw•com號的竹籤,這根簽子能值五毛錢,但領錢時他只能領到四毛,那一毛錢是管事的收取的回佣,若是不交這份錢,任何人都別想在這塊地方找到活干。
「聽到了。」楊炳新卻在心中不服,一個租界臭警察有什麼重要的。但是,他也知道領導這樣做必定有他們的用意,這中間的複雜和高妙絕不是他能理解得了的,也就沒必要多操心了。雖然如此,他還是又問了一句:「我跟馮九思一起調查凶殺案,因為涉及到其他同志,他總是不住地向我了解情況,我該怎麼辦?」領導說:「你是我們審查馮九思的最後機會,所以,只要是不會危害到同志們安全的事,該說的就對他說吧,但絕不能向他透露『百靈』。」楊炳新說:「如果他是叛徒,把黨組織的情況泄露出去怎麼辦?」領導搖了搖頭,像是很痛苦,又像是很無奈地說:「他不會有這種機會的,我們不會冒這麼大的風險,一旦發現他是叛徒,你不經請示,可以自行其事。」楊炳新問:「由我除掉他?」領導說:「是的。這是件極為重要的工作,組織上信任你,況且,等你完成甄別馮九思的工作,還需要趕赴瀋陽,那邊正著急等你過去……」
兩個鐘頭過去了,他的腰裡已經別著一塊多錢的竹籤。他希望能再掙一塊錢,然後就可以去看大福媽了。負責碼貨的兩個小子他看著眼生,但他們卻在上邊拿他打哈哈:「你小子怎麼今天短打扮了?人們都說你穿著棉袍到洋行去當大寫了,不曾想還得跟這群苦哈哈一塊攪勺把子……」
此時他已經顧不上與兇手搏鬥,因為即使他腹中有食,身上有力氣,要同時對付兩個殺人的行家也毫無勝算。於是他拔腿就跑,腳下風也似地向調車場方向奔去。那兩個小子在他身後緊追不放,但好像他們的腳步並不快,雙方始終隔著三四丈的距離。
此時楊炳新卻產生了疑惑,忙問:「為什麼馮九思會這麼重要?」領導卻說,「這可不是你應該知道的事情,連想也不要想,聽到了嗎?」
從車下向另一邊望去,他發現在下一條鐵軌上正有一列火車在開出,速度很慢,只是剛剛起步,想必就是他方才聽到動靜的那趟車,車上拉著一輛輛的軍用卡車。再回頭望去,他看到兩名兇手也已經跳下車,正彎著腰向這邊搜索過來。
在分手之前,領導告訴他將要安排他去見一個人。領導說:「這位同志代號叫『百靈』,是我們最重要的情報員,如果不是因為甄別馮九思的工作太重要了,我們絕不會讓這位同志冒險出面;她對馮九思有著深刻的了解,我安排你跟她談談,這對你的工作會有幫助的。」
「保證完成任務。」楊炳新心中湧起一股昂揚的情緒。「狸貓」的事終於弄清楚了,他不再怨恨馮九思,但領導的提示又讓他對馮九思產生了新的疑慮。他必須得考慮清楚從什麼地方下手調查,九九藏書因為,從領導的談話中他終於明白,馮九思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領導必須得等他帶消息回來才能得出結論,這也就意味著,他的手中正掌握著馮九思的前途,甚至還有生死。
他不放心自己的棉袍和呢帽,擔心又像上次那樣被人偷了,便託管事的放在他的小屋裡。管事的說你小子這回學乖了,但完事之後得給我買盒煙。他知道管事的這個要求並不過分,因為這年頭沒有不花錢白使喚人的。
「平地扣餅」、使巧佔便宜是一回事,這倆小子故意讓他多受累少掙錢則又是一回事,忍了這回怕是要慣了他們下回。他心頭火起,丟下棉包翻身上車,一把揪住其中一個小子的衣領,不想,另一個小子卻乘機拉上朝著貨場這一邊的車廂門,把工人們擋在門外,兩個人一起動手,將他逼到了另一側的門邊。
楊炳新知道,瀋陽是日軍在滿洲國的老巢,在那裡工作,他活著回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實在不行還是讓大福媽另外嫁人吧,免得她在家中苦等,同時也可以免得再讓領導分心照顧她們——在這件事上,他還真是拿不定主意。
他心中頓時明白了,這倆小子不是打架,而是想要他的命。他媽的自己太大意了,只聽馮九思那混蛋說兇手專門在夜裡殺人,卻沒想到他們也可能會改主意。他奮力掙扎著,想掙脫兇手抓住他的手臂,好使出他磨練多年的行意拳,但這兩個小子肯定是練家子,拿人關節的手法嫻熟,治得他動彈不得。再看看他們眼中陰冷的神氣,他便明白今日必定是凶多吉少。
日本人的出現,讓楊炳新的腦袋彷彿要炸開來。這個日本鬼子滿頭滿臉鮮亮的傷疤,就算是他的親兄弟怕是也未必能認出他本來的面目,必定是他在侵略中國的時候被抗日軍民燒傷或炸傷的。而馮九思這傢伙居然在暗地裡與這傢伙來往,還當著他的面大模大樣地請日本人進門,用他聽不懂的外國話鞠躬作揖地客套。
能夠從貨場里活著逃出來,楊炳新感覺自己很幸運。
聽完他的彙報,領導沉思了很久,最後對他說:「有些事情現在也應該告訴你了,你知道黨組織為什麼會給『狸貓』那麼嚴厲的處分嗎?又為什麼對你和馮九思都要限制使用嗎?」
果然,那兩個小子擠著他來到另一側的車門邊,其中一個小子迅速鬆開他的手臂去拉繩子,同時轉到他身後。他知道自己轉瞬之間便要命喪黃泉了,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力量來,曲起空著的那隻手,用手肘猛力搗向身後那人的肋骨,乘那人手上一松,便踴身向外一跳,將拉著繩子的那個小子一起帶下了車。
楊炳新問:「那我該做些什麼?」領導說:「你的任務很艱巨,第一要查清這起連環殺人案,抓住兇手替犧牲的同志報仇;第二是深入挖掘馮九思的真相,弄清楚他到底是個好黨員,還是個異己分子,甚至他會不會是一個隱藏在黨內的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