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八章

第八章

然而,倘若這是日本人在反使「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計謀,也就是通常所說的「反間計」呢?若果真如此,得出的結論就該是楊炳新確實是個「真正的共產黨」,而且到目前為止還未曾「叛黨」。
這時,房門猛地被踹開,馮九思連忙舉槍向門口|射擊,同時搶步沖入裡間,然後從窗子跳到隔壁樓頂,飛也似地逃走了。他知道自己這不是怕死,而是不能不逃。與敵人英勇戰鬥,壯烈犧牲固然光榮,但是,如果他不管不顧地死在這裏,非但不能完成組織上交給他的任務,還會讓那個代號叫「百靈」的同志也被兇手殺死。
這還了得!馮九思不由得氣得大罵:「你小子別以為死了就能脫禍,你就是逃到陰曹地府我也得把你揪回來……」說著話,他把那人放平在地上,鬆開他的衣領和腰帶,左手按在他的心臟部位,掄起右拳一下一下地狠砸。等他左手的手背都被砸腫了,那人還是沒有動靜。沒辦法,他只好捏緊這傢伙的鼻子,嘴對嘴地給他做人工呼吸……
長沙發的另一頭坐著的卻是改穿了西裝的小倉先生,他正悠閑地捏著香煙,歪頭觀賞藍小姐在那裡治傷,滿是傷痕的臉上看不出到底是哪種表情。與此同時,臉色鐵青的周孝存則全無「老斗」理應充當半個主人的閑雅,而是像動物園裡的狼一樣,正怒沖沖地四下里亂走。
馮九思覺得這話沒法反駁,同時也想跟著他一探究竟,便沒再爭執。但楊炳新的話又讓他想起另外一件事,忙道:「你得趕緊通知上級領導,『大象』的身份已經暴露,明天不能派人去認領他的遺體了。」楊炳新想了想方道:「我們先把今晚熬過去,這件事明天早上再跟領導說吧。」
該死的,怎麼突然又冒出來個「百靈」呢?一定是楊炳新對他有所隱瞞,沒有說實話。不對,該死的這裏邊有問題,他心中一驚,身上不由得打了個寒戰,那傢伙說他們的頭子叫老楊,穿件舊棉袍,人還長得挺體面,這不是在說楊炳新還能是說誰?
話到此處,楊炳新已經證明了「百靈」確有其人,但馮九思反而有些後悔,因為他發覺自己還是不夠機智。如果他真夠聰明,就應該引誘楊炳新先將「百靈」的事講出來。現在他先把底露了出來,也就無從判斷楊炳新講這番話是不是順坡下驢了。
這些傢伙很狡滑,沒給他留下任何線索,但幸好他還抓住了一個,這便有了突破口。他撕開床單捆住那人的手腳,又弄了杯涼水潑在他臉上。那人悠悠地醒來,目光緊盯在他的槍口上,嘴上說:「好漢,屋裡的東西你隨便拿,我絕無二話……」
此時天已經黑透了,交通飯店裡貴客雲集,楊炳新的這身打扮讓每個看見他的人都笑個不停。來到藍小姐的房間,小倉和周孝存已經走了,只留下藍小姐一個人對著那束紙花發獃。馮九思對她說:「別做夢了,趕緊穿衣服,咱們走。」
馮九思用槍柄的稜角處在他的額頭上劃了一下,有意讓血順著他的鼻子、眉眼往下流,這才問他貴姓。那人忙說:「免貴姓馮。」他又在那人頭上敲了一下,說:「你他媽的也配姓馮?」那人說:「這是爹媽父母給的,不是我挑的。」馮九思又問:「今天你們打算殺誰?」
馮九思衝進交通飯店,驚散了大廳里來來往往的鶯鶯燕燕。他沒功夫等電梯,而是徑直跑上二樓,來到隱蔽藍小姐的房間,卻發現裡邊空無一人。
馮九思心裏充滿疑慮,嘴上卻說:「不客氣,您是不是又有新發現?」小倉說:「得不到你調查的最新進展,很難再有發現,我著急找你是為了另外一位事。」他問是什麼事?小倉還是不放心地朝楊炳新和藍小姐看了看,這才說:「今天中午我的學生們在敷島料理店請我吃飯,說是大阪料理,其實滿不是哪么一回事,不過,席間他們卻突然談到了你正在調查的這件案子,這讓我大感興趣。」
這時,樓下突然傳來二房東的叫罵聲,他媽的誰家又用電爐子啦,保險絲不是大風刮來的,你想自殺也得顧著別人過日子……
只見,在長沙發的一頭坐著只穿了一身舊單衣的楊炳新,愁苦與憤怒交織滿面,而藍小姐則姿態優雅地蹲在他腳邊,輕巧地read.99csw•com用棉簽蘸著紅藥水給他滿是擦傷的手掌塗藥。
左首的門上有個門鼻,平日里用的應該是掛鎖,門裡邊必定還有個插銷。只是,他無從猜測這隻插銷安裝得靠上還是靠下,如果靠下,他可以用腳踹門,但如果靠上就只能用肩頭來撞了。他將耳朵緊貼在門板上,聽到裡邊傳來收音機的聲音,是譚富英在唱《捉放曹》,沒有腳步聲。他不敢用手去按房門測試插銷的所在,說不得只好冒險了。他用左手護住右手緊握的手槍,以免在撞門時脫手,腳向後移了一步,腰上用力,用背部的右側猛地把門撞開。
出了成衣鋪來到街上,楊炳新用黃麻繩將棉猴兒在腰上紮緊,對馮九思說:「『百靈』讓我們晚一點再過去,所以,還是先把藍小姐藏起來再說吧。」馮九思說:「這個我來安排。」楊炳新卻瞪了他一眼道:「上次就是由你安排『大象』,結果把他『安排』死了,這次得讓我安排。」
他心中大急,擔心自己辜負了這個可憐女人的一片痴情。在衝上頂樓藍小姐的房間時,他撞翻了茶房手中的托盤,咖啡灑在粉紅色的地毯上,形成一片難看的污漬,但茶房卻彎腰連聲道:「您老當心,您老慢走。」他沒心思理會茶房的殷勤,猛地推開藍小姐的房門——屋內的情景讓他心中頓時五味雜陳,如同打爛了調料罐子。
楊炳新用纏滿繃帶的手抓騷著凌亂的頭髮,想了一陣才道:「現在只有一個辦法可想,就是我們先把藍小姐藏起來,再通知『百靈』撤離。」馮九思卻進一步逼問:「為什麼不先通知『百靈』撤離,然後再把藍小姐藏起來呢?」楊炳新一拍巴掌道:「還是你聰明。」
於是他急忙換個角度試探:「兇手的話不可信,你又怎能保證他們今晚不是要殺你、殺我,或是殺藍小姐呢?」
見楊炳新放下電話向他招手,他心道,不管怎麼說,防人之心不可無,我還是得小心提防才是。他問:「跟那邊聯繫上了嗎?」楊炳新卻瞪了他一眼,指指看電話的老人讓他付錢。
馮九思心道,這些話說了也等於白說,對他沒有任何新的啟發,然而,如果從反面來看這些情報,也許就有些線索可尋了。例如,為什麼日本人要通過小倉向他透露已經得知楊炳新是「真正的共產黨」?又為什麼通過這種方式向他證明日本人沒有參与此事?這會不會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結果反而證實了那個殺手的供詞——老楊,也就是楊炳新與日本人已經勾結一起?
聽到這話,藍小姐又像是落到岸上的魚一樣大張著口,馬上就要昏厥過去。他連忙抓緊她的手臂,不得不再次忍心逼問:「告訴我他是誰?」藍小姐半天才緩上氣來說:「我根本就沒聽說過這個人,更沒見過他,你問錯人了……」他沒有辦法,只好詐她道:「我知道你認得這個人,而且仍然跟他有聯繫,你必須得告訴我他是誰,他在哪?」藍小姐卻說:「你這個狠心的冤家,你還是殺了我吧,我真的不知道。」
他把這傢伙拉到收音機旁,扒掉鞋襪,找來兩條毛巾用水浸濕了包住他的雙腳。這傢伙目光驚恐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嘴上不住地叫著好漢饒命,好漢饒命,但語調並不真誠。腳上弄好了,他又用另一條濕毛巾包住了這傢伙的頭,這才從收音機中拉出電線,將拉斷的線頭剝開,又將兩股線分出二尺多長,然後客氣地對那人說:「美國人最講人道,殺人不用槍斃,都是用電刑,我這是第一回弄,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您多擔戴。」
這傢伙又爬起來向窗口撲去,被他撲上去用槍柄在腦袋上砸了一下,這才老實地歪倒在地,昏了過去。他從那人身上搜出手槍掖在腰裡,然後打開窗子向外張望,發現外邊正是另一座房子的屋頂,難怪這小子要跳窗。
三個人全都準備停當,站在房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還是藍小姐先笑了,因為他們的模樣實在可笑。但馮九思卻在心下讚歎,赤手拿著把雨傘就敢跟著可疑的楊炳新前往日軍佔領區,自己可當真是夠勇敢,當真是夠悲壯,當真是夠英雄……
那他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做?他發現有太多的事情https://read•99csw.com講不通,太多的事情都可以做多種解釋。莫非,莫非什麼?其實你什麼也不知道。他心中暗恨自己沒用,腳下卻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但為了避免被兇手跟蹤,他還是繞了一個大圈子,耽擱了不少時間。
楊炳新的雙手都已經包紮好了,他站起身來對馮九思說:「你跟我出來,我有話說。」但馮九思此時卻不能跟他出去,便又將他按坐在沙發上,正色道:「現在還沒輪到跟你說話的時候,你先老實坐著吧。」
房中的樓梯是美國松木製成的,年頭不短了,踩上去吱吱作響。他故意腳步沉重地走上二樓,停在左首的門邊,同時掏出鑰匙串抖得嘩啷啷亂響,然後側耳細聽。果然,三樓傳來吱的一聲細響,應該是有人將房門打開一條縫。他拉開兩個房門之間的衛生間的門,又不輕不重地關上,隨後三樓也傳來關門聲。他知道,樓上那人此時已經放心了,這才緊貼牆壁,讓每一步都踏在實處,一步一停走上三樓。
電流接通了,這傢伙立刻便像吃了煙袋油子的壁虎一樣哆嗦個不停,身子扭來扭去,鼻涕、眼淚全下來了,緊接著便是如同噴壺般的嘔吐,將堵在嘴裏的布條也沖了出來。馮九思估算著過了大約七八秒鐘,這才移開電線,眼對眼望著他,卻沒有問話,而是又將電線按在他的右耳後……
他回身關上房門,又拉張椅子頂在門拉手上,這才開始搜查,發現房中一共有四張床,但換洗衣物卻不止是四個人的。再翻箱倒櫃一番,他沒發現任何文字材料,桌上只堆著一些製作紙花的皺紋紙和鐵絲,香煙和火柴全都是最常見的便宜貨,衣服中西樣式都有,毫無特色。
房中那人正端著杯子喝水,見他撞進門來,忙將玻璃杯向他丟過來,然後轉身便向裡間跑去。他媽的二房東沒告訴他這是個套間,他搶步上前,一腳將那人踢倒在裡間床邊,同時舉槍四處掃視,幸運的是,房中只有這傢伙一個人。
馮九思握住槍柄的手輕輕撥開手槍的保險,說:「我今天追蹤到了兇手的老巢,抓住一個傢伙,他交代說,他們今晚的目標是『百靈』。」
楊炳新的眉頭擰在一處,臉上像是要苦出水來,半天才說:「今天下午有人追殺我,被我逃脫了,他們追在我屁股後邊喊,說是既然殺不成我,今晚就只好去殺『百靈』了。」
我跟他提起過藍小姐的事嗎?馮九思一時間回憶不起來,也許吧,這三個月來他們談的話題太多了。但是,他絕不會相信小倉和周孝存是偶然來此的,在這個地方絕沒有偶然之事,每個人的一舉手一投足都會有目的。於是他口中客氣地與眾人依次打招呼,心裏卻充滿疑慮。
「啊哈!」見此情景,馮九思只好穩定心神,收拾起心中的諸般滋味,先來了一句「三花臉」的「叫板」,好把這尷尬的局面攪成喜劇,然後才笑道:「諸位閑在呀,可也來的巧了,正好夠一桌牌局。」
他不相信藍小姐的話,認為她一定知道「百靈」的情況,只是因為組織上對泄密者處罰嚴厲,她不敢,同時也不能對他講實情。最後他只好說:「如果今晚『百靈』被殺,你就是罪魁禍首。」藍小姐表情痛苦地掙扎了半天,終於說道:「這些事你還是問楊大鎚,或者是上級領導吧,我不能對你講任何事。」然後,她顫抖著將話題轉向另一個方向:「你跟蹤送紙花的人,見到『狸貓』了嗎?」
馮九思安靜地聽小倉講,沒有插話,同時他也在想,小倉對這件案子是不是熱心得有些過頭了。小倉接著道:「我那幾個學生都在華北司令部特別事務調查課任職,他們談到你的時候,有幾件事特別重要,一是他們已經知道那位楊先生是個真正的共產黨,二是他們還知道你正幫著這位楊先生調查這個案子,第三點就是,他們說這件案子不是他們乾的,但到底是誰乾的,他們還沒有線索。」
他此刻正在為藍小姐不肯講實情而生氣,便沒好氣道:「見到的都是殺手,我差點就沒命了。」聽到這話,藍小姐一下子癱軟在地,抱住他的腿說:「咱們別在這兒玩啦,還是快逃吧,逃到南洋就有好日子過了。」
他忙問:「今天你們打算殺誰?」九九藏書那人兩眼茫然,顯然是大腦缺氧。他又問了一遍,那人才說:「今天晚上殺『百靈』。」他忙問:「『百靈』是誰?」那人說:「只有頭兒知道。」他又問:「你們頭兒是誰?」那人說:「詳細的不知道,大傢伙兒都叫他老楊。」他問:「老楊穿什麼衣服長什麼樣?」那人說:「老楊穿件舊棉袍,人長得挺體面……」
河北此時是日軍佔領區。他走進藍小姐的卧室,將身上的兩隻手槍都藏在鞋櫃里,但空著兩隻手跟楊炳新去日軍佔領區又讓他有些擔心,四下里找一找,也沒有什麼稱手的傢伙,只好抓了把英式雨傘拿在手裡,必要時也可抵擋一陣,至少可以用它的金屬尖端刺穿楊炳新的喉嚨,如果他真是叛徒的話。
穿上棉猴兒戴上兜帽的藍小姐再不像個交際花,但到底像什麼馮九思又實在想不出來。他問楊炳新:「咱們去哪?」楊炳新說去河北。
藍小姐什麼也沒問,但這一次卻長了經驗,她在下身穿上厚厚的呢褲,上身穿上厚毛衣、絲棉襖,外邊又套上皮大衣,把自己紮裹得像「狗熊」一樣,讓馮九思看著直想笑。楊炳新卻對她說:「你脫下大衣換上這件棉猴兒,免得有人認出你來。」但藍小姐不願意放棄皮大衣,便拿了塊包袱皮裹住大衣挽在手裡。
看看手錶上的指針指向五點半,他離開交通飯店已經一個小時了,如果楊炳新或者兇手真要對藍小姐下手,他們此時應該已經得手。但願這些傢伙死心眼兒,守著每到夜裡才殺人的規律……
他腳步加快,打算追上前去,找條小巷將這傢伙拉進去審問。不想,那人並沒再往北走,而是向西拐進中原公司附近的一條小街,又走了一段,便又拐進一條小巷。他從巷口望進去,發現那人進了右邊第三個門。
他聽不到楊炳新對著聽筒在說什麼,也就無法判斷他是不是當真在給「百靈」打電話。這可不是好現象,他心中暗道,如果楊炳新就是兇手供出的那個「老楊」,這樣做也是順理成章,只是,這樣一來他下邊的行動就步步有風險,步步要人命了。當然,如果楊炳新不是叛徒,而是被他誤會了,那麼,兩位並肩戰鬥的革命同志卻在相互猜疑,又怎能完成任務?只是,現在時間太緊,兇手對同志們的追殺又刻不容緩,他實在找不到合適的辦法來證實楊炳新的真實「身份」。
他沒問紙花的事,而是直奔殺人的主題,這是為了避免這傢伙找到由頭撒謊。不想那人還是說:「我們誰也不殺,我們是老實生意人……」他又問:「老實生意人會帶著槍?」那人卻說:「這年頭不安靜,新郎倌兒入洞房也得帶『槍』不是……」
天哪!這傢伙如果不是絕頂高妙的騙子,就一定是自己的同志,否則也不會窮成這個樣子。他付過電話費跟著楊炳新往回走,心中猜疑楊炳新與「百靈」聯繫的事也不知是真是假。這時楊炳新突然說:「你得給我找件厚衣裳,我快凍死了。」馮九思心道,衣裳不是難事,如果這傢伙向他要槍,他就必須得小心了。但他還是多問了一句:「你的棉袍和帽子呢?」楊炳新說:「兇手追我時給弄丟了。」
藍小姐畢竟是久經場面的「職業女性」,再從卧室里出來時,臉上的笑容雖然有些僵硬,但言語卻便捷得很,轉眼間便把每個人都應酬得滴水不漏。這也就越發地讓馮九思想請求領導招回她繼續工作,特別是仍然以現在這個身份工作。
馮九思遠遠地跟在那人身後,只見那人像是並不著急,一路閑逛,興緻勃勃地觀賞街邊的櫥窗,用目光追隨購物的漂亮女人,腳下不停,徑直向日租界走去。見鬼,這傢伙要出租界,這可不是好事。如果他跟著這傢伙走出法租界,就有可能被守在法租界和日租界交口處的日本兵搜身,那時他身上的手槍就會成為麻煩。
馮九思忙道:「您別介意,我只是想問,您覺得我能破得了這個案子嗎?」小倉說:「你需要挖掘更深的線索,只有找到兇手殺人的真正目的,接近了事實真相之後,你才能阻止兇手殺害下一個目標。」
馮九思嘴上說您說得是,但在心中卻想,把小倉的建議換一種說法就應該是,如果我用「百靈」作誘餌,就有可以九九藏書引誘兇手落入事先布置好的圈套。只是,在如此複雜的情況下,這個主意絕不是可以隨便對人講的。兇手已經知道「百靈」的情況,想必也已經掌握了「百靈」的落腳點,今天晚上是關鍵。然而,關於「百靈」他卻毫無線索,藍小姐又不肯講,讓他到哪去找這個人呢?
他心中還充滿對楊炳新的疑慮,但又沒有切實的證據,所以,他既不能發作,又不能對他坦誠相待。再看看房中這幾個人,除了上級領導和殺人兇手,跟這起連環殺人案有關聯的人幾乎都聚齊了。他無法判斷這是不是早有預謀的攤牌,但在形勢不明的情況下,他只能將所有的人都當成對手,而不是盟友,更不可能是戰友。
一切都安排妥當,他對那人說:「咱們是『搖頭不算點頭算』,如果你想通了打算說實話,就沖我點點頭。」這傢伙的腦袋紋絲不動。他將一股電線深深地插|進那人的鼻孔中,然後將電插頭接通插座,手中舉起另外一股電線,將露出來的那截銅線在那人眼前晃了晃,這才小心地按在他的左耳後。
這時門外像是有了動靜,但他不敢停下來,否則這傢伙必死無疑……這傢伙一定是從來也不刷牙,嘴裏臭得像大糞坑,他只好強忍著,一口一口地往裡吹氣……門外有人敲門,先是曲著指頭斯文地敲,接著是用拳頭砸,而且人聲嘈雜,顯然不只一個人。如果來的是這傢伙的同夥,萬一被他們衝進來,他一個人兩支槍可對付不了……他又是在那人胸口上一陣亂捶,那人終於猛地一陣咳嗽,眼皮動了動,這才醒過來……也就在這個時候,門外已經有人開始用腳在踹門。
他對眾人說:「對不住各位,我得先跟藍小姐說句話。」說著他便將她拉進卧室,關上房門,低聲問:「你現在的代號是什麼?」藍小姐頓時驚恐起來,顫抖著說:「我沒有代號,現在已經沒有了……」他又湊近一點逼問道:「那麼,你知道『百靈』這個人嗎?」

2

楊炳新瞪了他一眼,周孝存陰沉著臉一言不發,倒是小倉客客氣氣地站起來說:「你曾說過藍小姐這裡有多麼的好玩,讓我羡慕不已,便請求周先生帶我來玩;如今看來,雖然與我們招藝妓侑酒大不相同,倒也有趣得很……」
馮九思回頭再看那傢伙,發現他已然兩眼翻白,鼻息全無。這下子可就莽撞了,他忙拔出那傢伙鼻子里的電線,扯下頭上的毛巾替他擦乾淨鼻涕、眼淚和嘔吐物,然後再用手去鼻子下邊試探——這傢伙居然沒氣了。
楊炳新的雙眼一下子瞪得溜圓,然後他迅速抻起袖頭擦凈被冷風吹出來的鼻涕,同時也抹凈了臉上的表情,不咸不淡地問:「你問這幹什麼?」
不遠處就有公用電話,楊炳新打電話,卻讓馮九思站得遠遠的,說:「『百靈』的事上級讓我負責,你別探頭探腦地亂打聽。」
藍小姐在這個緊要當口居然自私地重提脫離組織,出國過小日子的事,這讓馮九思很生氣,便一把將她從地上拉起來,惡狠狠道:「去南洋的事你乾脆就忘了吧,現在你給我把臉上收拾乾淨,出去好好應酬,今天要出大事,外邊的這些傢伙沒有一個是好剃的頭,我需要集中精神,你必須得幫我。」
外邊的天色已經很暗了。他沒問楊炳新為什麼只穿單衣,因為他不想讓其他事干擾了他試探楊炳新的計謀。兩個人向南走了一個路口,然後拐進一條小街,停在一隻巨大的垃圾桶近旁,馮九思將雙手背在身後,一隻手握住插在後腰上的槍柄,這才單刀直入地問楊炳新:「『百靈』是誰?」
接下來他與小倉的談話非常順利。小倉先問清楚楊炳新和藍小姐都聽不懂英語之後,便用英語對馮九思道歉說:「對不起,剛才我說謊了,我並不是來看藍小姐,而是專門要找你的,只是因為聯繫不上,這才請周先生幫忙,他說你可能會來這裏,就把我帶過來了。」

1

過了不一會兒,報童又出來向北走去,他也在街對面跟著一起往北走。只走出不遠,報童突然穿過馬路來到天祥商場的大門口,他急忙閃入近旁的一九-九-藏-書家鞋店,隱在門邊向外看。報童站在那裡東張西望像是在找人,很快就有一個身材高瘦的男人從商場里走出來,問了報童幾句話,又塞給報童幾個銅元,然後轉身朝北走。看來,這個高瘦男人便應該是送花的人了。
這傢伙在這會兒還能想到用葷笑話擾亂他的思路,看來不是個好對付的主兒。馮九思游目四顧,想找件稱手的傢伙逼供,一眼便看到了那台日本礦石收音機,於是他笑道:「你小子不說實話,我只好對不住了。」
當馮九思望見懷抱紙花的報童走進交通飯店時,正好是下午四點半鍾。他放下手裡的《庸報》,走出飯店來到街對面。街上的洋車、電車、汽車來來往往,但並不妨礙他的視線。方才他已經從藍小姐的鞋櫃里取出藏在那裡的手槍,又將藍小姐帶到二樓的一個空房間里隱蔽起來,同時吩咐茶房要像往常一樣收下紙花,這才來到樓下監視送花人。他很是希望那人能把他帶到兇手那裡,讓他順利地抓住他們,這樣一來,他便可以輕而易舉地對領導宣布破案了。
被人追殺時丟了帽子飛了鞋他相信,馮九思實在想象不出,這麼大冷的天兒,一個人怎麼會在逃命時連棉袍也給弄丟了。他擔心的是,楊炳新如果當真是兇手,就一定已經得知被他逼供的那人交代了他們的頭子身穿棉袍,名叫「老楊」,所以才愚蠢地丟掉棉袍,只穿單衣來見他。該死的,楊炳新身上的疑點太多了,讓他一時無法判斷……
想到此處,馮九思問:「他們對我怎麼看?」小倉說:「他們認為你不該參与此事,否則必有性命之憂。」他又問:「那麼你對我怎麼看?」小倉顯然看出了他的試探之意,便坐直身子,正色道:「我只是你的棋友,如果高攀一些,我也可以妄稱是你的『朋友』,所以,我所做的這一切僅僅是盡朋友之誼而已,別無他意。」
這是一座三層的膳宿公寓,二房東是個禿頂的胖男人,肚子上的肥肉垂在腰帶四周,正一步一喘地在掃院子。馮九思把槍管深插在胖子的嘴裏,將他推進門內,低聲在他耳邊問:「剛進門的那人住在哪個房間?」胖子伸出三個棒槌樣的手指,然後又蜷起三指翹起拇指向身後的房門指了指。他抽出槍管,胖子又連忙張開五指緊緊按在自己的嘴上。他不禁心道,這胖子可真是個聰明的傢伙,只用一隻手便告訴他那人住在三樓左邊的房間,同時還表示自己保證一聲出不出,事後一言不發。他高興地拍了拍胖子的禿腦門,在這亂世,人若是沒有這份機靈勁,怕是很難掙上飯吃。
此時藍小姐已經將周孝存哄得平靜下來,他鐵青的臉色也恢復到了往日的晦暗。馮九思對周孝存和小倉說:「你們二位且寬坐。」他又對藍小姐說:「給他們換茶上點心,殷勤著點兒,我去去就來。」說話間,他拉起身穿單衣,腰系麻繩,雙手扎滿紗布的楊炳新走出交通飯店。
前邊街角上有家成衣鋪,小夥計正在上門板,被他一把推開走了進去。他看到木杆上掛著幾件西裝,都不是好料子,想必手工更差。然而,楊炳新別看身材不高,卻很粗壯,成衣鋪里只有一套花哨的黃綠格子粗花呢西裝能將就著穿得下。他又要給楊炳新挑大衣,楊炳新卻徑自在案頭抓過一件黑布棉猴兒套在身上,肥瘦大小正合適,只是,這棉猴兒是小夥計的衣服,沒辦法,馮九思只好買了件呢子大衣跟小夥計換棉猴兒。
這傢伙忙叫道:「我可擔戴不起。」但馮九思不管這些,因為他必須得讓這傢伙吐露實情。這是他接手這件倒霉案子以來得到的最重要的線索,萬萬不能放過。屋裡的毛巾用完了,他只好撕了塊床單塞在那人嘴裏,也免得通電時這傢伙在痙攣中咬斷舌頭。如果不幸出了這種事故,到時候即使這混蛋願意交代,他也沒時間候著他一字一句地寫口供,因為他擔心這傢伙的同夥隨時都可能闖進門來。
想到此處他急忙往交通飯店跑,擔心藍小姐脫黨后再次為組織工作時的新代號就是「百靈」,而楊炳新送紙花給她,使的其實是欲擒故縱之計,不對,絕不是欲擒故縱,因為楊炳新完全有機會將他和藍小姐一起殺死,這樣一來,參与過「吉田事件」的同志也就全死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