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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驚魂 第五節

雨夜驚魂

第五節

最後,老何的嘴慢慢地張開來。
老何的屍體被挪去與行商做伴了,葉十朋一個人守在灶間里。
話雖這麼話,任五福嫂怎麼推,五福用手把住門框死也不動。
葉十朋從腰中摸出幾個銅錢,遞到老何手中,「自己打碗酒喝罷。」
「噤聲。」葉十朋可不想驚動那個在葯中投入野葛的人。這是天下最為陰險的毒藥,只是因為它天生有一股子辛辣氣味,所以,用它害人時只有投在湯藥中才會不易被人察覺。
「請別介意,再沒有能住人的地方了。其它的房子都在漏雨,有的連門扇也沒有。這房子雖然小一點,至少還安靜。」五福引他們彎腰進門時,口中不住地解釋。
葉十朋知道老何根本不可能再講話了。這樣的情景他以往辦案時見過,隨著最後一口氣被吁出,老何黑紫腫脹的舌頭吐了出來。
破舊的樓板與樓梯一陣陣吱吱作響,伴隨著侯氏令人毛骨悚然的惡言惡語,候氏下樓到灶間去了。
「這老小子是個珠寶商。」五福興奮得有些顛狂,諂媚地對坐在席上也高他一頭的老婆道,手中還不住地比劃。「一顆顆跟青豆那麼大,足足有七八顆。」
趕到灶間的人們首先看到的是歇斯底里的侯氏倒在門邊,再往裡看時,一隻葯盞打碎在地上,老何倒在灶前,手腳仍在輕輕地抽搐。一隻小小的風爐上,葯鍋微微地冒著熱氣,滿屋的葯香。
但是,多心不是個莽撞的人。他這一路上翻來覆去地想過無數次,他不單要不殺死仇人,取回家產,還不能被官家抓住,讓他家的香火斷送在自己的手上。
「你沒見多心那個小東西,陰沉沉地不言語,眼睛卻不離盧財東的左右。八成,他也在打這個肉頭佬兒的主意。」
「天啊!」
這裏過去肯定是個雜物間,又小又矮,九-九-藏-書不過,看上去倒像是有人剛剛打掃過,地上還算乾淨,竹席也是新的。
五福嫂與多心在各自的房中懷著不同的心事都在仔細地聽著侯氏的動靜。驀地,只聽侯氏出人意料地從灶間發出了一陣緊似一陣的尖叫,這尖叫伴著呼呼的山風與噼噼啪啪的雨聲,直讓人覺得深入了鬼域一般。
「真他娘的奇怪!你沒見那波斯雛兒的馬么?真是匹好馬,可惜給跑了。那男人不會是官人兒,官人兒沒這麼大胆子,敢帶著個波斯小娘們到處亂走,也不怕丟了前程。」五福嫂搖晃著大腦袋,長長的身影映在牆上,像一尊煞神。「莫非是一對強人?那姓葉的一臉的惡相,兩眼凶光,還真像那麼一回事。」
「你說,樓下那一對兒是什麼來路?」五福撫著脖頸,對葉十朋鐵鉗一般的大手記憶猶新。
誰又能夠想到,一個人的舌頭能夠腫脹得這麼大,這麼長。
「他要講話。」五福驚恐道。
他小心地拴好滿是裂縫的板門,用從灶下取來的一瓦盆熱水凈了凈身子。這時,門外響起了一陣咚咚的腳步聲,卻沒有在他門前停留。他扒住門縫向外張望,只望見樓下大堂中燃著的一柄松明火把,光亮照不清他門外的走廊。腳步聲又從他門前走過,這一次那人落腳時很輕,黑乎乎地,那人似是累累贅贅地抱了些東西。
「借姑娘的吉言。不過得委屈二位了,只有一套鋪蓋。」五福嫂的眼中帶著一絲揶揄的神色,顯然方才那具死屍對她沒有什麼影響。
「少廢話。這是個妖婦,這一屋子人中,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五福嫂坐起身來,側身諦聽門外的動靜。
終於,老何的手腳在胸前蜷成了嬰兒的模樣。
多心有些害怕。他重又檢視了一遍背囊中read•99csw.com的物品:一張小巧的可拆卸的牛角弓,十幾支鋒利的羽箭,一隻小小的鹿皮葯囊,還有最後的兩串銅錢。
從合浦追蹤盧嗣宗夫婦出來,已經將近大半年的時光,到了東都洛陽時,終於讓他追上了。這也是這對狗男女該當命喪自己的手上,他們太貪心了,竟然不肯在洛陽賣掉他們從多心的父親手上騙來的寶珠。嘿嘿,長安有錢的人多,但你們無福消受這筆橫財。
「多謝相公。」老何吸了一下唇上的清鼻涕。「我爐上還煮著葯,您老早安歇了。」
唐人一向重視旅行,出行時不但要帶上行李,有時還要自備飲具,但葉十朋他們卻是一無所有。盧嗣宗讓老何給葉十朋送下來一件厚實的蜀布長衫,換下了他被雨水浸濕的衣裳。
「連個枕頭也沒有。」如意皺起鼻子,像是老大不樂意似地鑽進被中,但她的嘴角上的笑紋卻說明她心懷竊喜。
所有的人都在附近,五福夫婦、盧氏夫婦、多心、如意,還有葉十朋自己。葉十朋在每一個人面上都仔細地看了一眼,道:「老何吃錯了東西。」
「那麼恭喜你發財啦?」如意總是貧嘴貧舌。
「老何,老何,葯好了沒有?你這渾身的懶筋,一身賤皮賤肉,怪道你家兒子做賊,女兒為娼。像你這個樣子,死了連塊破草席也混不上。」侯氏的嶺南土語講得飛快,她的舌頭又像毒蛇一般惡毒。
這顯然是五福嫂自己的鋪蓋,被褥長大,一股霉味中加雜了濃重的劣質脂粉的氣味。
「總要小心些才好,可別惹禍上身。那個死人眼前就是個麻煩,明天一早要是報了官,可不是玩的。」
二十幾顆光潤圓整的珍珠,難得的是它們一樣大小,一樣的毫無瑕疵。其中有一顆粉紅色的母珠足有雀卵大小,可以稱得上是九-九-藏-書曠世奇寶。
扒開老何的眼瞼,葉十朋發現瞳孔已經散到邊際了。先是一滴紅色的淚珠,接著便是如涓涓細流的血水從老何的眼角流了下來。而從老何的鼻孔中噴出的兩股濃厚腥黑的鮮血,直落在他胸前的衣襟上。
「老僕在灶間打個柴鋪就是了,您老安歇。」轉身他便去了。
但老何顯然是吃下藥去便毒發身死了,他不像是又喝過冷水。再有一點,中野葛之毒而死的人,頭頸要向後牽引,而不會是老何那個手腳蜷縮的嬰兒狀。
剛剛爬起身來的侯氏看到老何的樣子,又尖叫一聲,真的暈死過去了。
此時已經是半夜了,人們又回到各自的房間,似乎每一個人都很惶惑,都很不安。但葉十朋清楚,這裏面至少應該有一個人清楚老何的死因。
腳步聲消失在樓梯那一邊。
「娘子,這話怎講?」
「我們在家也只用一套鋪蓋。」如意嘴上不饒人。
「老何你住哪?」如意已經解開了頭上的髮髻,烏黑的長發直垂到腰際。
有一件東西引起了葉十朋的注意。這是一片三寸多長的葉子,邊緣處有些破損,看起來原本是被晒乾了的,但卻沒有完全發黃,葉脈間依然綠油油地,送到鼻子邊上一嗅,一股辛辣之氣直衝鼻孔。
五福嫂又風也似地咚咚地上樓去了,一隻肥碩的黑貓幽靈般地向葉十朋房中瞟了一眼,也跟著五福嫂的腳后輕巧地去了。
葉十朋一眼便看出,又死了一個。
久開客棧的五福夫婦與見多識廣的葉十朋都能大致聽得明白侯氏的言語,卻沒有聽見老何搭腔。
「什麼東西?」如意不知什麼時候又回到了灶間。
如意的小心眼兒里想些個什麼,葉十朋一清二楚,但他奇怪的是,這房中剛剛有一人慘遭橫死,而所有的人卻都似沒有事情發生一樣。不知現在https://read.99csw•com的人是變得麻木了,還是太過自私了,不肯費神關心別人。
葉十朋用力打了一個噴嚏,揉了揉鼻子,暗道:「果然是野葛。」
緊接著擠進門來的是五福嫂,腋下夾著一捲鋪蓋。「這種雞毛小店裡,一向沒什麼客人,今日卻住滿了。」
藥渣被煮得發開來,顯得量很大,其中多數的藥材葉十朋都識得,熟地、柴胡等確是對症的藥方,而這葯又是侯氏親手拿給老何的。
葉十朋與如意則被安排在樓梯下的一處低矮的小房間中。
打碎了的葯盞中仍有湯藥的餘瀝,葯鍋中的葯湯卻不甚濃厚。顯然,老何像每一個偷嘴的僕人一樣,他因自己患了風寒,便偷吃了主人的湯藥,留給主人的是煮到第二遍的葯湯。也正因為如此,老何替他主人被毒死了。
「這女人的舌頭能殺人。」五福嘆道。
但是,死的人原本不應該是老何。在這一點上,葉十朋有把握。
這筆財富,再加上父親的性命,他們死不足惜。
令葉十朋大惑不解的是,這野葛煎汁給人服下之後,人絕不會當即表現出什麼特徵或不適。它的陰險之處在於,人在服過此葯之後,一旦飲用冷水,便會立時引發藥性,神仙難救。只有羊血可解此毒。
葉十朋將那片葉子送到如意的面前。「這是一種毒藥。」
也正因為此葯陰毒,所以大唐律令明令禁止一切官民種植、攜帶此葯。
「這麼有錢的主兒,可得留他們多住幾天才好。」五福嫂寬大的臉上也露出了笑紋。
「娘子真是好眼力。」
雨似乎是小了許多,房中雖然還在嘀嘀嗒嗒地滴著水珠,打在屋頂與門窗上的雨聲卻消失了。
多心道:「老何這是怎麼了?」
葉十朋試圖把老何的身子放平,但是辦不到,老何的手腳正在一點一點地向胸前縮。
要了老何性命的應該九*九*藏*書是另一種毒藥。只是,會有哪一個笨蛋一次投下兩種要人性命的劇毒呢?
會不會有兩個人都想要盧嗣宗的命?只是這盧嗣宗好像還沒有察覺事情的嚴重性。葉十朋想到此處,反倒睡著了。
「今兒個這房中又沒有官人兒,誰會閑著沒事給自己找麻煩,惹官非上身?他們不會的。等雨停了,我知會他們一聲,讓他們上路,咱們把死人往山後一埋,也就一了百了。再說,到時候,說不定不止這一具屍首。」
如意連忙攬住多心的肩膀,柔聲道:「小孩子別看這些個,回頭做惡夢。跟姐姐到一邊去,讓他們弄吧。這家客棧可真夠嗆,一晚上弄死兩個人。」
「喲,如意姑娘可別這麼說,怪嚇人的。這老何也許是年紀大些,中風了也有可能。」五福夫婦最後才衣著齊整地來到灶間,五福嫂道:「快讓一讓,讓五福給老何掐一掐人中,一會兒就醒了。」
想到慘死的父親,多心的眼中湧出了淚水。父親與他相依為命十幾年,一生採珠販珠的父親終於等到了一個可以改變他們生活的發財的機會,卻被盧嗣宗這條老狗騙得破了產。
「開了他娘的這麼多年的店,沒這點眼力還成?都像你似地胡混,一輩子也甭想離開這鬼地方。給我捶捶腿等著吧,一會兒說不定還會有什麼事,今天夜裡安靜不了。」五福嫂將身子歪在厚厚的褥子上,等著他男人的服侍。
這家客棧的房子實在是太破敗了,二樓的迴廊上原本是有二十幾間客房,但能住人的沒有幾間,都集中在南面。緊靠東頭的一間大房住的是五福夫婦,斜對著樓梯的上房被有錢的盧嗣宗夫婦佔了,多心睡在西頭轉角上的小房間中,旁邊不遠處就是剛剛發現死屍的雜物間。
多心的背囊中有一塊波斯人帶到中原來的那種薄毛氈,這就是他出行多日的鋪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