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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高獎賞

最高獎賞

終於,山下的衝鋒號響了起來,震天的殺聲如同狂風一般當頭卷向敵人的彈雨。我大喊一聲:打了吧!便一翻身跪在石階上,將手榴彈投入敵人的機槍陣地。爬石階之前我們是分了工的,我負責正面最遠處,他們兩個一左一右。我們投出的手榴彈像一對對雙飛的鴛鴦,飛到半空中才分開,多半還沒有落地便爆炸了,殺傷面極大,一顆的作用能頂三四顆。投完了事先拿出來的5組手榴彈,我們提起袋子便猛往上沖,因為上邊還有碉堡,那傢伙從外邊炸不開,得把手榴彈塞進槍眼裡邊去。
這時,小趙從後邊捅我的腳,問我帶了水沒有。我不可能帶著水,攻山之前,除去武器和懷裡的紙筆,我沒帶任何礙事的東西。但是我一點也不渴,因為在我頭邊的一條小石縫中正往下滴水,大約每隔一袋煙的功夫能有一滴,我一歪頭便可以喝到。我把這個發現告訴他們,但他們都沒有這麼幸運,身邊的石壁上一條縫也沒有。可我又不能和他們交換位置,因為上邊的守軍知道我們幾個人躲在了這裏,整個中午這段時間,他們一直在想盡辦法消滅我們,但沒成功。如果我們離開石縫交換位置,便是機槍再好沒有的靶子,必定會死的。犧牲了一百多名戰友才衝上來我們5個,我們絕對不能隨便犧牲自己。這一路上,團政委常常揪著我的耳朵對我大叫:要千方百計活下來,活著就是勝利。這話我記住了,於是對小趙說你忍忍吧,等天一黑我們就摸上去,過了臘子口,想吃奶也有。為此我又想起了兒子,他現在正應該是吃奶的時候。
敵人的機槍又響了起來,但火力已經遠不是昨天那樣密集。我們又投出去一批手榴彈,機槍陣地上的敵人便瘋也似地跳出來,逃跑了。現在只剩下那四座碉堡還在射擊,但另一位戰友也犧牲了,小劉和我被壓制在石階下動彈不得。我回頭望去,發現山下的戰友們已經衝過小橋,完全暴露在敵人的機槍火力之下。這可不行。我從石階后跳出來剛要向上沖,卻發現小劉早便跳了出來,雙手各握兩顆手榴彈,正連滾帶爬地向碉堡衝去。
老馬的年紀比我們大好幾歲,平日里很有老大哥的樣,一路上都在照應我們,我們也很尊敬他,但是,眼下要決定的是生死存亡的大問題,是「路線」鬥爭,不是小是小非,而是大是大非,既由不得我,也由不得他,因為我們現在只剩下了一個沒有退路目的,就是攻上臘子口,給大家殺出一條活路。於是我對老馬說:咱們還是表決吧。然而老馬不同意表決,他認為我們躲在這裏只會給山下的戰友們一個假象,一個假希望,讓他們以為我們能幫得上忙,其實根本幫不上,一跳出去就得死,還會帶累山下的戰友犧牲更多人。所以,眼下只有一個辦法,就是讓他退回去爬山,繞到敵人背後,用手榴彈砸他們兔崽子。他沖我大叫。
也不知道向上翻滾了有多久,前邊的戰友終於停下來。我從石階的邊緣露出一隻眼睛朝山上看,發現小劉的膽子大過了天,他領著我們爬得太高了,現在離山頂連十丈的距離都沒有,剛剛停在了山頂那堆篝火的光亮外邊,如果敵人再往上加一捆柴草,我們三個立刻就會暴露在敵人的槍口下。
透過老馬草鞋底上的窟窿,我捅了捅他的腳,大聲問:手榴彈的「榴」字,木字旁的另一邊是什麼?老馬說是留下的「留」。我問他怎麼寫,他卻怎麼也說不明白,我便只好在口中蘸濕鉛筆頭,寫了個流水的「流」。等攻上臘子口再讓他寫給我看吧,我想。
我拚命學寫字倒不是為了成為知識分子,知識分子容易犯「左傾」或「右傾」的錯誤,沒什麼可羡慕的。我學寫字是因為我一直有個想法,就是把這一路上的經歷寫下來,然後託人帶給我老婆。大隊紅軍出發時,我老婆挺著大肚子來送我,叮囑我一定要託人帶信給他。隊伍越走越遠,我見到了幾輩子人都不曾見過的新鮮事,也經歷了無數的兇險,這讓我很興奮,也很滿足,於是便想將這一切都講給兒子聽。雖然我不能看到兒子出生,但我一定要讓兒子知道在他出生時我做了些什麼,這樣以來,等到我們的「主義」勝利了,或是我犧牲在路上不能親自講給他聽時,他便可以看我寫下來的東西,知道他老爹是個什麼樣的人,都幹了些什麼,讓他因為有這樣一個老爹而自豪,同時也能夠像他老爹今天這樣有見識。現在,我已經把經歷的所有一切都記在了腦子裡,只等學夠了字,便把它們完完整整,細細緻致地寫下來,而且是用鋼筆寫在白紙的日記本上。
山下的同志們又開始進攻了,打算衝過隘口。敵軍read.99csw.com的子彈密得像一堵牆,手榴彈多得如同爭食的大群烏鴉。這是今天的第6次進攻,又沒能成功。
這是個沒有辦法的事情,因為最重要的事情是怎樣把手榴彈投到敵人的機槍陣地里,而不是比賽誰最勇敢,我只能讓小劉他們先爬出去。小劉確實聰明,他先是緊貼著石壁爬到石階下,然後順著石階躺好,把裝手榴彈的袋子舉到石階上,再用手和腳攀住石階的邊緣把身子往上一滾,人便上去了,接下來再往上送手榴彈,再往上滾。我相信,在這麼散亂的火光中,敵人就算是從山頂往下看,也不會發現小劉。真是聰明的小子!於是,我們兩人跟在他身後不遠處,也學著他的樣子,一級一級地往上滾。現在我並不擔心敵人會發現我們,我相信他們必定發現不了,我擔心的是山下的戰友們把進攻發動得太早,而且越接近山頂,擔心得越厲害。同時我還在擔心另外一件事,我的小本本還帶在身上。這次進攻不同往日,因為離敵人太近了,而且力量相差太多,所以,這場仗打完我既使沒有犧牲,也必定會受傷,萬一身上流出來的血把小本本浸濕,那我可就實在對不起兒子了。想到此處,我從布袋裡摸出一對手榴彈,把其中一隻割斷引線,然後擰下彈殼,倒空葯柱,再將我的小本本和鉛筆頭塞進彈殼裡,穩穩地放在靠崖壁的石階上。如果沒有犧牲,我還可以回來取它。當然,如果等一會兒犧牲了,我也就再沒有親手培養兒子的機會,當然也就用不著它了。你小子可不能這麼早就犧牲啊,我對自己說。
山上沒有動靜,山下也沒有動靜,等著吧。我將手榴彈從袋中取出來,兩顆一組排在上一層石階上,這樣以來,只要戰鬥打響,我一翻身起來便可以投彈。我又露出眼睛朝上看,發現小劉他們和我是一樣的想法,便放心了,於是支起耳朵傾聽,靜等著山下戰友們再次吹起衝鋒號。
從上午開始我就趴在這條石縫中,頭前是老馬,腳后是小劉和另外兩名戰友。不算橋邊與隘口中犧牲的一百多名紅軍戰士,5次攻擊過後,就只上來我們5個人。
突然,我看到半空中升起一顆紅色的信號彈。這是怎麼回事?我們上山之前便約定了,紅色是進攻失敗,白色才是進攻成功。現在山下沒有發動進攻,哪來的失敗?敵人也發現了信號彈,右邊石壁半腰上的那一百多人又開始往隘口裡投彈,山頂上的機槍也響了起來,子彈高高地從我們頭頂上飛過,對我們沒有任何影響。小劉對我大叫:咱們打嗎?我說你們誰也別動,聽我的指揮。我不能讓他們輕舉妄動,因為我看得清清楚楚,隘口中並沒有紅軍戰士衝上來。
大隊紅軍過了臘子口,在哈達鋪舉行頒獎大會,老馬又得到一套獎品。他對我說,那天他早便算清楚了,從石縫中翻身出去,跑4大步再往前一撲,他便能掉到水裡。因為紅軍還沒有攻過橋來,敵人的機槍都在往橋另一邊打,便給了他這個機會。後邊的事情很簡單,午夜過後,天最黑的時候他當先爬上了絕壁,然後用綁腿吊上去30名戰士和500顆手榴彈,於是這才立了大功,又得了一份最高獎賞。對於他再次得獎而我卻沒有得獎這件事,我沒有一點意見,因為事實證明了老馬的主意是正確的——他救了所有的人,而我卻只救了我自己。
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老馬,他說這不是個好主意。他認為後邊的部隊應該派人爬上絕壁,繞到敵人背後,從那裡丟手榴彈炸他們。他恨自己早沒想到這個主意,否則他一定會帶頭爬上去。我說你這是做夢,雖說參軍前你整天爬山採藥,但這個山不是那個山,這個山長得像個倒著的窩頭,猴子也爬不上去。他卻說他比猴子手藝高多了,我說你這半年裡沒吃過幾頓飽飯,就算是猴子也是病猴,爬不動的。就這樣爭來爭去我們吵個不休,小劉在後邊卻說:你們吵也吵不出辦法,倒是弄口水喝是正經事,不喝水腦袋不轉悠,想不出辦法的。小劉說得對,喝水確實是件大事,等到晚上我們必須得邊投彈邊爬山,沒有體力可不成。
突然,右側石壁上響起了連續的爆炸聲,原來是紅軍戰士已經登上了左邊雜樹叢生的崖壁,手榴彈正像小鳥一般朝敵人的頭上飛去。他們一定也像我一樣把手榴彈改造過了,威力極大,炸得碎石亂飛。小劉又叫:打嗎?我再向隘口望去,還是沒有紅軍戰士衝上來。天馬上就要亮了,再有幾分鐘我們就會被敵軍發現,然後給機槍輕而易舉地打死,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從午夜到黎明時間並不長,如果等到天亮,我們就會像https://read.99csw.com今天一整天一樣,只能是白白地犧牲,不會有任何結果。敵人仍然不住地從山上往下扔柴草,沾了煤油的柴草堆在犧牲的紅軍戰士身上燃燒,不時會將他們身上的手榴彈點燃,將柴草崩散在空中,變出滿天火光,星星點點。起初,每一次手榴彈被燒得爆炸,都引來敵人更多的手榴彈和槍彈,但幾次過後,敵人似是學聰明了,對這種零星的爆炸不再理會。我想,他們一定也累了,這些中央軍雖說號稱精銳,其實同樣吃不得苦。
從上次進攻到現在至少已經過了一個時辰,山下的戰友們隨時都可能再次發動進攻,所以我們3個必須得儘快進入攻擊位置。我將兩顆改造過的手榴彈高高拋起,讓它們落在身邊不遠處的火堆里,一來是把火堆炸得小些,二來是試驗一下改造得是否成功。兩顆手榴彈先後爆炸,力量大得出乎我的意料,便又讓我深怕引來敵人的注意。
小劉又捅我的腳問,咱們怎麼辦?我說還是先收集手榴彈。我們三個人摸著黑找來了一百多顆手榴彈,堆在身邊像座小山。幸虧動手得早,我們剛剛爬回石縫,敵人便從山上丟下來大堆潑過煤油的柴草,燃起一片大火,將隘口和小橋兩岸照得像座戲台。這樣以來,我們紅軍最擅長的夜襲便也發揮不出來了,為此我很是發愁。從天黑到午夜,戰友們又發動了兩次進攻,我們將手榴彈投在火堆上,想把火炸滅,但敵人卻不斷地往下丟柴草,山谷中依然很亮,敵人很容易就能發現從山下衝上來的紅軍。戰友們還是沒能衝過小橋。照這樣下去,這些吃盡了千辛萬苦的紅軍戰士就有可能全部犧牲在這條隘口中,或是不得不走回頭路,把自己犧牲在草地泥潭裡。
最後我只好說,你乾脆從我身上往前爬,我從你身下往後退,咱們換個位置你就能喝到水了。小劉卻說,要是這樣,就讓最後邊的同志先爬上來,他身上背著你的「榴」字哪。小劉是個聰明絕頂的好孩子,他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麼。
不過,小劉和另一位戰友卻同意表決,他們也認為耗得時間越長犧牲越大。無奈之下,老馬只能同意表決,但結果卻很不如意,是兩票對兩票。如果背著「榴」字的戰友沒有因為我的愚蠢而犧牲,這次表決就應該能有結果,但現在卻不成了,為此我越發地恨自己做錯了事。
同時我也擔心山下的戰友們現在就攻山,那隻能白白犧牲,因為我們還沒準備好。我希望他們能等到我進入山腰的有利位置,然後再發起進攻,這時我們便可以用手榴彈猛砸敵人的機槍陣地,敵人一亂,我們便能攻上去。這是百靈百驗的戰術,我相信我能做到這一切。
然而,雖說溪水就在我們身邊不到一丈遠的地方,我們卻喝不上,因為往外一露頭就得死,敵人盯著我們哪。我想從身上撕一塊破布下來,在小石縫的滴水處潤濕傳給他們,但我這身軍裝已經幾個月沒洗了,上邊不但積了一個大錢厚的泥土,還有成群結隊的虱子和一團團的虱卵,即使接到水也是先餵了它們。我又想從小本本上撕一小片紙來潤濕給他,但我捨不得。這個小本本是用敵人的傳單裁成小塊縫起來的,我從四川用到現在,只剩下半張空白處沒有寫滿字。而更重要的是,在這個本本上記錄著我已經學會的全部432個字,還有我正在學習的一百多個生字,毀了它,就等於毀了我對兒子的所有好夢。
然而,左等右等,山下就是沒有動靜,以至於讓我等得有些害怕。莫非同志們放棄了進攻臘子口,掉頭回去了?不能夠啊!此時的天空正在由深藍色慢慢地轉為蒼白,如果他們再不進攻,用不了一頓飯的功夫天就亮了,那時藏也藏不住,退也退不回去,我們3個只有跳起來拚死一戰。但是,即使我們摧毀了敵人的機槍陣地,也是白費功夫,因為敵人還有碉堡在,戰友們仍然攻不上來。
我覺得,如果大隊紅軍還有一線希望通過臘子口,那就是因為有我們3個人埋伏在這裏。但我必須得找到攻上山頂,打掉敵人機槍的辦法。如果我不衝上去,只是龜縮在這裏等,等大隊紅軍白白犧牲,或是等待突然發生什麼奇迹敵軍自動垮台,都只能說明我是一個膽小鬼,我兒子知道后一定瞧不起我。
我偷偷地向橋這邊的火堆投了顆手榴彈,將火堆炸得半明半滅。藉著這個機會,我爬出去半個身子朝山上看。我發現,從這裏往上走是一條長長的石階小路,石階很陡,每一階都挺高,可以並排走兩個人。在山頂上燃著一隻大火堆,與我身邊這隻火堆一起照亮了這條路。但是我注意到,在這條路的中間一段很暗,read.99csw•com火光照不到,如果我們能夠偷偷地爬到那裡,以我的臂力,應該能夠把手榴彈投入敵人的機槍陣地。我把這個想法對小劉他們說,他們都很興奮,不住地叫著炸他個龜兒子。這時,許是山上的敵人發現被我炸過的火堆越來越暗,便又丟下來大捆的柴草,燃起的大火烤得我口鼻發乾。但我必須得等,等這堆火燒得差不多了再炸,現在就炸容易引起敵人的警覺。
我們幾個立刻手腳不停地將手榴彈丟入溪水中,一連串的爆炸將大片的水花高高地拋向空中,模糊了我們的眼睛。藉著水花的掩護,山下的戰友們終於衝過了隘口,向小橋奔來。我們高興得大叫起來,用力將手榴彈向溪水上游投去,爆炸開來的水簾恰好隔擋在山頂與小橋之間。我看到已經有人跨上了小橋,而且也在將手榴彈往水中丟,然後他就跌下橋去了,又衝上來幾個人影,又跌下橋去,再衝上來一群,跌下去的也是一群。
等我罵到聲氣將絕的時候,突然發現,前邊戰友身上冒出來的血已經開始爬到他縫在後背的白布片上。我定睛細看,這才看明白,「榴」字的右半邊,上邊是小劉的「劉」字卯金刀的「卯」,下邊是分田地的田。我忙從懷中掏出小本本,用鉛筆頭寫下這個字。我終於又學會了一個難寫難記的字,但這個字卻讓我付出了一個戰友的代價。
老馬這時又對我大叫:你們都不要動。然後他便猛地翻滾出石縫,向橋上奔去。他這是在往回跑,堅持他的「右傾逃跑主義路線」。我恨得捶胸頓足,可還是丟出幾顆手榴彈來掩護他。他雖然犯了錯誤,但畢竟是可以挽救的。然而,就在他剛剛逃上小橋和我投出的手榴彈尚未爆炸的一瞬間,他被敵人的子彈追上了,一頭栽入橋下的溪水中,不見了蹤影。
要攻上山頂,我們就得在過了隘口之後,再跨過小溪。小溪上邊是兩根樹榦並排搭成的小橋,過橋之後再向上爬三十幾丈狹窄的小路,就能到達山頂。山頂上敵軍建了4座碉堡和許多機槍掩體,交插射擊的子彈如同頂頭風中的暴雨一樣密集。
也許,等到天黑下來可能會有機會。天黑之後,敵人的射擊就不會像白天這樣准,我們可以收集起犧牲戰友的手榴彈,一邊向山路上方投彈一邊沖。我相信自己可以輕而易舉地把手榴彈投出去二十來丈遠,這樣只需要衝出去十幾丈,就能夠把手榴彈投到敵人的槍機陣地上。如果我們5個人在山路上能堅持一袋煙的功夫,甚至用不了一袋煙,只要我們藉著戰友發起衝鋒的時候跳出去,即使我們先犧牲了,只要每個人都能投出十幾顆手榴彈,向前沖十幾丈,後邊的戰友就一定能衝上來支援我們。
我著實羡慕那些有資格用鋼筆寫字的人,而且我也曾經有機會得到一支真正的鋼筆,但這個機會卻被我們團政委硬生生地給剝奪了。那是今年春天過瀘定橋的時候,敵人把橋面上的木板拆掉了,只剩下13根碗口粗的鐵索,要攻下這座橋就必須得派人攀著鐵索爬過去。鑽山爬樹是我的拿手好戲,雖然下邊是萬丈深淵,但對我無關緊要,於是我便主動要求第一批過橋。不想團政委只選出22個人,把我給剩下了。結果,一場仗打下來,只有4個人掉到山澗里犧牲了,剩下的18個人全都爬了過去,打散了對面一個營的敵軍,然後還立功受獎。我對立功沒興趣,可受獎就不同了,那18個人得到的是紅軍的最高獎賞——每人一支來自上海的鋼筆、一冊白紙帶豎格的日記本、一個搪瓷盤、一個搪瓷碗,還有一雙漆筷子。發獎時,沒有親自爬鐵索的團政委也得到了這麼一套,而我卻連爬鐵索的機會也沒有,於是我對他很有意見。
戰友們沖了上來,又從我身邊沖了過去。現在好了,裝手榴彈的袋子空了,沒我的事了,而且我還活著,可以去找我的小本本了。
天還沒有黑透,山下又響起了衝鋒號。號聲在左右崖壁間來回衝撞,凄厲得嚇人。殺呀——,數百隻喉嚨高叫出沒有回頭路的勇猛,從隘口中當先直衝上來。在這殺聲的後邊,紅軍戰士兩人一組排成稀疏的大隊,拉開距離躲避手榴彈的殺傷,既不放槍,也不投彈,就這樣昂著頭,口中瘋一般叫著,飛奔上來。敵人的機槍立時響成暴雨,曳光彈一串串如同奔喪的螢火蟲般焦急。手榴彈從崖壁上落了下來,爆炸聲幾乎沒有間隔,將隘口中炸出一片通亮。我清楚地看到,山下的戰友們依舊是昂著頭,大張著口,踩著戰友的屍體,瘋一般向上狂奔。此時,我也不由得跟著戰友們大叫起來,從石縫中往外爬。不想,老馬一腳蹬在我的頭上,對我吼道:聽我的命令,誰也不九-九-藏-書準動。然後他又叫道:往水裡丟手榴彈。
太陽下山了,天一點點地往下黑,慢得如同拙老婆纏裹腳布。我把前邊犧牲戰友身上的手榴彈取下來,然後把他的身子猛地從石縫中推出去,敵人又是一陣槍彈打在他身上,打得他直抖。這時,我從身上解下大刀片,躲在他身後把刀伸了去,割斷不遠處另一位犧牲戰友的手榴彈袋,然後把它拉過來。敵人發現了我的意圖,把大堆的手榴彈朝我砸下來,照例是炸得血肉橫飛,但傷不到我。我把這個辦法教給了其他人,於是,我們每個人很快就收集到了二三十顆手榴彈。
老馬很幸運,在瀘定橋得到了一套獎品。他知道我的心思,就想把鋼筆和日記本送給我,但我沒要。最高獎賞得是自己拼下來的才有意思,所以,這次攻打臘子口之前我與團政委大吵一架,這才爭取到參加第一批進攻的機會。最先攻下臘子口的戰士必定會得到最高獎賞,由毛澤東親手頒發。到了那個時候,我寫給兒子的經歷中就又多出了一段好故事,而且是用鋼筆寫在日記本上,白紙帶豎格。我相信,讀了我的經歷之後,兒子一定能夠長成一個有出息有見識的好人。
果然,敵人打了陣子機槍,又丟了幾顆手榴彈,好像並不太在意。他們的大意就是我們的福氣,因為火堆已經被炸得四下里飛散開來,於是向後招了招手,便當先往外爬。不想,小劉在後邊緊緊拉住了我的腳,他低聲道:老哥,讓我先上。我說你個小毛孩子別瞎逞能,跟在我後邊看著,我怎麼干你怎麼干。他居然還不鬆手,說我身上有傷,手榴彈扔不了太遠,你得讓我在前邊,投的時候好近一些。另一個戰友這時乘著火光昏暗也爬了上來,說老哥你投彈最遠,只能你在後邊。
乘著這會兒空閑,我讓小劉他們跟著我學習改造手榴彈。我們用的這些手榴彈,不論是紅軍自己造的還是繳獲敵人的,都有兩個最大的毛病,一是容易瞎火,二是藥力不大,常常只能把彈殼炸成兩片,沒有多大的殺傷力。而我的改造方法,是把兩顆手榴彈的葯柱塞到一顆裡邊,而且在木柄上穿進去兩根拉線,這樣以來,兩根拉線至少會有一根管用,而兩隻葯柱的爆炸力也會增加一倍,可以大大地提高手榴彈的殺傷力。最關鍵的一點是,我會在葯柱的遠端用鉛筆頭扎一個小孔,這樣可以大大地縮短引爆的時間,哪怕它還沒落地就在空中爆炸也行。敵人都是膽小鬼,只要手榴彈在他們頭上一炸,他們必定會掉頭就跑,攔都攔不住。
這臘子口是個渾蛋透頂的地方,周圍幾百里只有這一條路。隘口的右邊是光禿禿的石山,得有一百丈高,只飛鳥才能上去,人不行;隘口的左邊倒是長滿了密不透風的雜樹,但這山壁是倒懸的,能爬上去的只有松鼠;隘口中間是一條溪水,很深,水流也急,站不住人。這個隘口的最窄處只有一丈多寬,卻有十幾丈長,右邊石壁的半腰上,敵軍布置了一百多人,專往這裏丟手榴彈。此時地上已經積起了成堆未爆炸的手榴彈,而爆炸了的得有上千顆。
我不得不停下來投彈掩護他。我投彈的手藝不錯,手榴彈輪流在4座碉堡的頂上爆炸,煙柱騰起來很高。我就這樣不住手地投彈,我知道,多投出一顆手榴彈,我就能多一分不犧牲的機會,我得讓兒子有機會能見到我本人,至少能見到我寫滿鋼筆字的白紙豎格日記本。
然而,這卻是我今生今世做出的最愚蠢的決定。小劉他們後邊的石縫略寬些,可以讓戰友從他身上爬過,但我這裏卻極窄,只夠塞下我一個人,後邊的人根本不可能在這裏與我交換位置。最後邊的那位戰友許是渴急了,便側著身子從我身邊爬上來,我也急忙向後退好給他騰出地方。但就在這一瞬間,敵人的機槍響起,一排子彈打在他的脊背上,他身子一歪,倒在了我騰出來的石縫中。這就是我的愚蠢之處,如果我讓所有人全部向後退,騰空有水的那個地方,這樣以來,不單後邊的人可以從我身上爬過去喝水,就連前邊的老馬也能退回來把水喝上。為此我氣得大罵不止,主要是罵我自己。
我對大夥說:天黑之後一定還有進攻,黑燈瞎火的敵人看不清,我們偷著摸上去。老馬還是反對,說我這是胡出主意,拿戰友的性命當爛草鞋。他說他要乘著山下進攻時跑回去,組織人爬懸崖。我卻說紅軍戰士沒有往回跑的,既然衝上來了就別想再回頭。於是他說我這是「左傾冒險主義」,我說他是「右傾逃跑主義」,依然是吵個不休。小劉勸我們說你們吵也是白吵,不如想點正經主意。我說你有主意嗎?沒有主意就聽我的。老馬說你那主意不正經,不能聽read.99csw.com
但是我知道,我們必須得通過這裏,如果走回頭路就得再一次過草地,爬雪山。我寧可犧牲在這裏,也不想再走草地了,因為那片臭泥塘讓我的小本本上增加了50個生字。
再向山頂望去,我發現戰友們早已翻過山頂,追擊敵人去了,只剩下小劉一個人,兩手各握著兩顆手榴彈,正在那裡跳著腳大罵。這種情況不稀奇,這一年來經常有同樣的事情發生,常常是有些戰士帶著必死的決心沖入敵人陣地,本打算是同歸於盡,不想敵人卻早被他們嚇跑了。於是我突然笑了起來,不是從嗓子里,也不是從胸口,而是從肚子里開始大笑不止。我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麼,真的不知道,但是我卻止不住這笑聲。
紅軍的進攻再次受挫,暫時撤下山去了。我在心中很想痛罵老馬一頓,但是,罵他是叛徒肯定不合適,可罵他是逃兵也不行,因為他逃回去是想攀爬絕壁,也是為了進攻。然而,我仍然覺得他做的這件事不對,好容易才衝上來5個人,因為我的愚蠢已經犧牲了一個,這會兒他又自作主張把自己也犧牲了,便大大地消耗了我們的戰鬥力,對戰友從山下進攻的支持也自然會減弱許多。我確實認為這是老馬的不對,但他畢竟犧牲了,這又讓我不忍心責罵他,便只有自己在心中痛苦而已。
在一年前離開家鄉的時候,我還是個文盲,但到了今天我已經能讀寫432個字,可以讀懂牆上的標語了。老馬小時候讀過兩年私塾,比我強得多,能夠讀寫一千個字,於是便成了我們的文化教員。大隊紅軍從江西出發后,不知道是誰想出來的那個好主意,把生字寫在一小塊白布上,讓每一個戰士都要學會自己這塊布上的10個字,然後再把布縫在後背上,把這10個字教給後邊的戰士,而他自己則要向前邊的戰士學習另外10個字,等到大家都學會了前邊的字,再順序交換白布學新字。
進攻停止后,山隘中很靜,一群黃色的蝴蝶在橋上橋下亂飛,被子彈打碎的野花也順著溪流漂了下來,但聞不到香氣,只有血腥氣。我在盤算著怎樣才能攻到山頂。讓我們5個人跳出去引開敵人的火力,掩護後邊的戰友衝上來?這肯定不是辦法,因為這裏太狹窄,有一挺機槍就能封鎖得住,何況敵人有十幾挺機槍。如果我們伏低身子沿著山路貼著石壁爬上去怎麼樣?在瀘定橋的時候我們就是這樣做的。只是,當時把守瀘定橋的是軍閥的鴉片兵,使用的步槍都是些幾十年前的老貨,況且他們還愚蠢地把對面的橋樓點起了大火,濃煙掩護了爬橋索的戰士們。而這裏,敵人用的是最新式的捷克機槍,只有三十幾丈的距離,還居高臨下,就算是紅軍戰士再勇敢,敵軍膽子再小,也仍然不行。
因為這一路上很忙,仗打得太多,我們只能利用行軍的時候學習,但敵人的飛機又總是來轟炸我們行軍的隊伍,所以,一塊白布上的字我們要學上十來天才能學會。最讓人氣惱的是我的運氣不好,到今天為止,我的小本本上已經積攢下一百多個生字不認得,這都是因為背著這些字的戰友們已經犧牲了。
當然了,這樣做有很大的危險性,就是手榴彈有可能會在我們剛拉掉拉線還沒投出去之前就爆炸。不過,小劉是個聰明孩子,他出了個主意把這難題解決了。辦法其實很簡單,就是我們從身上撕下一根破布條將兩顆手榴彈鬆鬆地紮起來,然後將兩邊的拉線繫到一處,這樣以來,將兩顆手榴彈一起投出去,它們就會在空中分開,靠自身的力量就能把線拉開。而且,我們只有3個人,一次投兩顆也解決了人少攻擊力小的難題。然而,一次投出兩顆手榴彈,就需要我們離敵人的機槍陣地很近才行,我再次爬出去向山頂望去,發現山頂的火堆已經遠不如剛才那麼旺了,如果敵人不添柴,我們應該能夠爬到距離敵人10丈左右的近處。
我現在待的地方,就在過了小橋之後的小路底下。上邊的敵軍每隔一陣子就朝我們丟一批手榴彈,但砸在犧牲者的身上不會彈起來,便沒有滾過來傷到我們,只是會把血和碎肉濺到我們身上。他們的機槍子彈也只能打到我身邊三四寸的地方,雖然已經打出了一條深溝,但我們很安全。然而,要想讓大隊紅軍隱蔽在這裏卻不可能,因為這條石縫只能夠勉強塞得下我們5個人。
所有的紅軍戰士都知道,這個最高獎賞可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因為他們得到的是真正的好東西,有錢也買不到。在這一路上紅軍戰士並不缺錢,尤其是我們這些打先鋒的,還經常把背不走的銀元送給老百姓。我這會兒身上就有部隊發的銀元,好幾塊哪,但是我沒有鋼筆,也沒有日記本,白紙帶豎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