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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海關

津海關

「我叫喬春霖,來向馬歇爾先生報到。」
「這兩條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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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大幫辦那裡領到過兩本英文的小冊子,是有關關稅方面的一些條例,這是他作為海關關員必須要掌握的內容。
「在蘇格蘭,也有這樣的船民。」馬歇爾招手把喬春霖叫到身邊。「不過,他們多半是以運輸或捕魚為生,船很大,在岸上也多半有自己的住房。來中國以前,我從未想到過會有這麼多的窮人,而且窮到這種地步。」他將粗大的手杖橫握在手中,神情嚴肅,不像是在閑談。
艙裏面雖然有燈,但仍很暗,也很氣悶。各種貨物混雜的味道,連同松木箱板的松香味,艙壁多年積垢的陳腐味一起撲面而來。一垛一垛的貨物堆在防止貨物在風浪中移動的鐵格柵中,而且積得很高,有的甚至頂到了上面的甲板。
「除非我們當場抓住他。」丹頓臉上的不屑之意更濃了。一個中國毛頭小子竟敢對他表示不敬,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當然,你是中國人,你可以利用你的關係,發現周的陰謀,我們去抓人。」說完,他拿起帽子,與馬歇爾握了握手,從喬春霖身邊昂然走了過去。
「您給我的是一枚袁大頭,是最貴的一種,重七錢五分;另外還有西班牙站人兒,墨西哥鷹洋,這是外國銀元,重七錢二分,今天的行情是銅元一百三十二枚;還有一種廣東省出的,有孫中山頭像的,叫孫頭,重七錢整,不過不多見,行情是一百二十三枚。所以,在換錢的時候,價錢就不一樣了。至於紙鈔票,不管是交通銀行的,還是你們滙豐銀行的,都是一塊錢換一百枚。」喬春霖可以說是循循善誘。
「這批貨聽說有一百五十擔,都是上等的熱河土。」老關在吊他的胃口。一擔是一百市斤,一百五十擔就是一萬五千斤。這確實夠驚人的。
別看整日在海河邊上走,平日里船也沒少坐,但坐船從英國碼頭往大沽口去,這還是他平生第一次。小火輪的機器發出突突的聲響,冒出的黑煙也隱在的夜色之中。左岸是俄國祖界,俄國碼頭上也是停著許多輪船,俄租界是天津衛最大的倉儲區,即使是英國碼頭、法國碼頭和不大的德國碼頭卸下的大宗貨物也大都運到那裡,所以那一帶腳行特別發達。再往前右岸就是德國碼頭了,德租界因歐洲戰事被政府收回,現改名叫特一區。
也許這隻是因為他抓的都是些小魚小蝦。他又掃了一眼安閑地坐在那裡的周海泉。他的那隻大信封一定還在他寬大的袖筒里。如果我不去下艙查驗,或是那兩個人只在下面走走過場,我是不是就應當接受他的這筆賄賂?用天津人的話說,從此與他叫開了,各行其便。他自知不是個聖人,所以他在猶豫。不行,這人是個人所共知的鴉片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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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是主人。」馬歇爾講的也是英語。「是個朋友。中國人不只有小偷無賴,也有可信賴的人,例如眼前這位喬先生。」他用手指了指喬春霖。
喬春霖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鼻子靈,隔著整條衚衕,他能嗅出炸醬麵的味道。這不,衝上來的頭一股子味道是菠羅,而且已經很熟了;再往前有股子機油味,看一看木箱不大,大約是汽車零件。貨艙管理員領著于學智在前面七轉八拐,又走過了高高的一大垛茉莉花茶的木箱,要查的貨物在最裡面。這時,喬春霖嗅到了一種奇怪的香味,這股味道油膩膩,渾沉沉,香得又厚又濁,只不過是混雜在茉莉花香和其它各種味道中,不易分辨罷了。
「馬歇爾先生,你看……。」喬春霖從一隻茶葉箱中取出一個用錫鉑紙包裹的柚子大小的圓球,打開錫紙,裏面是一團棕黑色的東西。。
「這裏聽我的還是聽你的?」于學智一下子竄到他面前,急扯白臉道。「難道你還想弄點鴉片出來不成?」
喬春霖的心一下子緊縮起來。這傢伙什麼都知道了。他要幹什麼?他的眼中流露出難以掩飾的驚恐,兩眼盯在周海泉的臉上。周海泉只是向他笑了笑,便快步走到馬歇爾身邊,引領著他進了高級船員餐廳。
「鴉片周沒這麼大的本錢,幾百萬吶。」老關依舊笑迷迷地。「是熱河督軍的貨,青幫押運。不過,到了新豐公寓,當然就歸周海泉負責了。」
不過,小火輪畢竟比手搖的舢板跑得快多了,很快便兜頭將他們攔住。
據說,門役老關是津海關中消息最靈通的人,幾乎所有的告密者都是通過他才能傳達到洋關員耳中。當然,他從中也抽取一小筆賞錢。
「我知道該預備什麼,請放心,一切都會按部就班地進行。」
「馬歇爾說得不錯,在我之前是死過幾個人。」于學智長著一對老鼠一樣的小圓眼,而且他動作迅速的手式和不斷抖動的削腮,都讓人聯想起嚙齒類動物。他把喬春霖拉到屋角,目光快得不可思議地四下溜了一遭,小聲道:「跟著他,最重要的一條就是保命。」
老人的話使他頓開茅塞。「不過,告訴你的朋友,鴉片走私不行。我對鴉片有深仇大恨,我不能允許。」
「是呀,吃過飯有勁幹活。」于學智也大著膽子加了一句。
「那是你沒遇到過真正的中國人。」喬春霖自己也為這句頂撞上司的話嚇了一跳。這是在敲碎自己來之不易的飯碗。
「有你和馬歇爾盯著我,生意能好得了?」周海泉眼中嘲弄的意味更濃了,濃重的眉毛在眼瞼上留下兩塊陰影。「馬歇爾這老混蛋不識相,我也拿他沒辦法,不過,你小子自己要找死,這也就怨不得我了。」說著,他拍了拍手,幾個打手立刻向喬春霖身邊圍了過來。等候在門邊的膠皮車夫一看勢頭不對,彎腰抄起了車把。
每條船上有兩名水手,一個在船尾搖櫓,另一個在船頭划槳,中間的船艙被用葦席和草繩捆紮得結結實實,像是滿滿的一船貨物。
在天津衛換洋錢不一定到錢莊、銀號,像穿換零錢這樣的小數目,街頭的香煙店就專有這業務,他們門口的水牌上寫著當日的行情。
「得了這麼多錢,按照你們中國人的規矩,明天禮拜,你請我吃飯。」馬歇爾臉上難得露出笑容,紅通通的大臉也顯出幾分親切。
船上的管事和貨運代理人都是中國人,遠遠地便候在舷梯旁,面上帶著微笑但不諂媚。他們是僅次於太古洋行的第二大航運公司,對洋關員,他們只要保持友好的關係便可以了,不似中國航運公司那樣處處受刁難,不花錢寸步難行。
他的心中一直掂記著一件事。這一次馬歇爾救了他的命,而且是一個洋人救中國人的命,這是從未聽說過的事情。他要當面向馬歇爾道謝。況且,他還欠馬歇爾一頓飯,這是早已說好了的。
「先生第一天到關上?」這人的模樣,跟喬春霖學洋文的書上畫的中國人一個模樣。這讓他的心裏有些彆扭,甚至有些丟臉。
您看這有多好,混洋事由不但薪水高,由還管衣裳穿。當然了,外國關員每月拿幾百塊錢的薪水,可有什麼法子呢?這種事還真不好比較。
「等等。」喬春霖伸手止住了圍上來的打手。他知道,只要一眨眼的功夫,他們就可以將他弄進公寓里去,那時,他是必死無疑。就在這個時候,一名英國警官帶著兩個印度巡捕從法國老鐵橋向這邊走來。「後會有期。」他機靈地向周海泉一拱手,便飛步跳上膠皮車,一踩腳鈴,叮叮噹噹地去了。
「我聽說過你的一些事。」老人對著杯中殷紅的葡萄酒笑了。「你也別介意,不論是誰,在中國的某個地方呆長了,總會有些關係可以利用,也有些人情需要還。而且,有的時候,甚至沒有秘密可言,不論是公事還是私事。在中國,任何秘密都是極有價值的。他們用銀子來回報秘密,也回報給他們提供方便的人。」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見把馬歇爾的注意力吸引了過來,又道:「你看,我在天津,隔得這麼遠,我便知道我的後任,也就是你,在上海欠了很多債,你在股票市場上輸得一塌糊塗。所以,我想把我在這裏的關係無償地介紹給你,這不但可以讓你還清債務,還可以在幾年之後,像我一樣回到美麗的家鄉,買一座小小的農莊,過上安閑,富裕的日子。」
喬春霖走下台階,藉機避開了周海泉的手。「周先生,好久沒見了。」他轉過身來,抱拳施禮,心中在緊張地尋思著脫身之計。「生意還好么?」這是沒話找話,他自己根本沒有資格與周海泉這樣的大老闆講什麼生意上的事情。
「那些人因為什麼死的?」喬春霖非常關心這一點,坦白地講,他的心中很為此有些擔憂。
給熱河督軍丟了上百萬元的貨,周海泉這老小子不死才怪。
「你是第一次,讓我來。」走下后艙,于學智從喬春霖手中把貨單拿了過去,擠身走到他前面。
「好說,好說。」周海泉白凈的麵皮上堆著笑意。「不過,還是吃過午飯再動手吧。廚房裡正預備著。」
「喬先生早。」老關手裡拿著一份早報,向喬春霖深深一躬。這一次絕不是敷衍,從老關的眼神中,他看到了敬畏。
「你,偷東西么?」馬歇爾講的是帶有幾分上海口音的寧波官話,很容易讓人了解到他在中國的遊歷過程。
拿著那隻雪茄煙,喬春霖有些不知所措。一來他不會吸煙,二來他也不知該怎麼處理這東西。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馬歇爾出現在甲板上,面色陰沉,眼裡閃著的不僅僅是怒火。在喬春霖看來,他從來沒有見過這個高大,粗暴的洋人如此地灰心喪氣。
「放屁。」馬歇爾的大拳頭砸在辦公桌上,桌上的墨水瓶、筆筒猛地一跳,翻倒了,墨水漫延開來。會計慌忙把帳本搶了起來。「你們這些吃大糞的傢伙給我聽好了。」他指著喬春霖。「我是這小子的保護人,他是我的人,誰也別想碰他。」
喬春霖這時正彎下腰去解船艙上的草繩。聽到馬歇爾氣急敗壞的叫聲,他扭過頭來。只聽一陣風響,一根鐵棒向他的頭上掃來,他下意識地抬起左臂護住腦袋,肩上卻重重地挨了一下。只這一下,便將他擊倒在艙板上。鐵棒又一次擊了下來,他用沒受傷的右臂撐住身子用力一滾,那一棒在艙板上打了個洞。
因是清晨,陽光從朝東的窗子照射進來,灑滿了整個房間。馬歇爾背靠在轉椅上,紅通通的大臉籠罩在藍色的雪茄煙霧中,面前的辦公桌上放著一張早報。
馬歇爾肥大的臀部壓得纖巧,精美的橡木椅子吱吱直響,他像巨靈神一般的大手在玩弄著一支鉛筆,目光落在對面的周海泉身上。他對今天的抽檢沒抱太大希望,一來,事先沒有人為了賞錢向他透露走私的消息;二來,這鴉片周絕不是個簡單好對付的角色,否則,以他的經驗,他不知道該抓住這傢伙多少回了。
「只有跟著馬歇爾的人才有這種好運道。」于學智摸出一支雪茄煙,用牙齒咬下一頭,銜在嘴裏,擦著火柴把煙點上。他在思索著該告訴這個新人多少實情。
他在這裏人生地不熟,多結交一個人,便多了一分生存下去的本錢。這是他死去的爹曾反覆教導他的。
距離新豐公寓兩個街區的街角上,有一間晝夜營業的香煙店,他在那裡給馬歇爾打了個電話,向他請了兩天假。他要準備好一切需要應用的東西,還要安置好母親。如果不成功,就只有read.99csw.com出逃這一條路了。
周海泉的目光死死盯住垂首退縮在喬春霖身後的于學智身上。他忍痛拋出一批昂貴的洋酒作掩護,卻還是被人查到了他真正大宗的貨物。這使得他其怒也如狂,但面容上卻很快恢復了往日不慌不忙的沉穩神態。
一個月之後,他們又在碼頭上見到了周海泉,還是三北輪埠公司的船,這一次是他們最大的一艘貨船惠順號。
「你很有膽量,小子。」周海泉的聲音嘶嘶地,像是條毒蛇。「只是我不明白,你什麼時候又替巡捕房幹活了?這裏不是海關的地盤。」
貨艙管理員拉出一隻木箱,這是西藥。走私藥品的客商多是將名貴西藥裝在普通藥品的包裝箱內,以逃避稅款。一連開了三隻箱子,都沒有問題。
也許,通過父親以往的關係,找一找青幫的老頭子,可能會救他的命。隨即他又否定了這個想法。他沒有任何能力來償還他給周海泉造成的損失,而且他也不可能說服馬歇爾放棄對鴉片的追索,他知道,他現在的處境非常危險。
天哪,這是印度鴉片。馬歇爾看到鴉片周原本雪白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這下好了,即使這一次不能辦你個主謀販毒,也可以使你在你那個罪惡的圈子裡丟盡臉面。在中國生活了二十年,他知道對於中國人來講,面子有時比生命還顯得重要。到處都有賤命可以買,但面子卻是自己的。
「一群混蛋,沒用的蛆。」馬歇爾蹲下身來,扶住喬春霖的頭,對其他人破口大罵。他知道這些人指望不上,他們與大走私販子都通著氣,按月從他們那裡拿錢,而抓到小走私販子時,他們又要鬧著分賞金。
這幾個月里經過了這麼多事情,而他自己卻毫髮未傷。喬春霖覺得他很有點運氣。他畢竟不過才二十歲……
「老周,對不住了。」他用新近剛剛學會的天津話揶揄道,同時他的心中一陣狂喜,真希望能抽出鴉片周袖中的那一大疊鈔票,狠狠地摔在他的臉上。
「到了吃飯的時候,偏偏讓人來開箱查驗,馬歇爾從來不體量咱們。」于學智對喬春霖道,口氣相當和緩。這是他第一次用「咱們」這個詞,喬春霖暗中告誡自己要警惕,他的態度轉變得有些奇怪。「這會兒他准在上面大吃大喝吶,讓咱們干苦力。就是查出私貨,賞金也是他獨吞,他不會分給咱們一毛錢。」
過了有一頓飯的功夫。劉艇長走出駕駛樓,悄聲問:「還沒有動靜么?」
貨物一樣樣地抽查,每種開個兩三箱,也同樣很費功夫。「有了。」于學智這次親自從垛上搬下一箱荷蘭水,打開來一看,裏面竟有半箱是威士忌。「這批荷蘭水就地封存,誰也不準動。」于學智的小腦袋昂得高高的,像是很得意。「搬著這個箱子,跟我上去。」他對喬春霖道,這回沒再說咱們。
馬歇爾的辦公室里還坐著一個白人,看上去三十幾歲,窄臉,大眼睛,身體很強壯。
「我來見馬歇爾先生。」喬春霖淡淡地道。
「是,先生。」
「嘿嘿,」老關笑了,眼睛盯在那一卷鈔票上。喬春霖將鈔票舉到眼前,卻不肯交到老關的手中。「在新豐公寓的地下室里。」老關將那一卷鈔票攫到了手中。
突然,他好像是厭倦了這場談話,向喬春霖揮了揮手,道:「你去外班,找那個滑頭小子于學智,他會告訴你該幹什麼。」
馬歇爾豎起一隻眉毛,像是有些吃驚,又似有些惱怒。「我在中國二十年,在津海關三年。這三年裡我的六個中國助手死了五個,都給人斬了二三十刀,丟在這條臭河裡。」他用手指了指窗外。
「你們是一群狗屎,是一夥狗眼看人低的混蛋。」馬歇爾的華語近來大有進步,詞彙也豐富起來了。「膽大,不知好孬的東西,竟然欺辱到我的頭上來了?」
「我給了他許多讓步,他卻絕口不談你的事。他說什麼,賤命不值得我操心。」馬歇爾原本紅通通的臉色有些灰黃,整個腦袋被籠罩在雪茄煙的煙霧中。「還有一個壞消息要告訴你,今天早上,副稅務司招見了我,說鑒於我不能與同事和平相處,我與海關的合同到年底為止,不在續約了。」
三十元滙豐銀行的鈔票被畢恭畢敬地交到喬春霖的手上。一個月分三次方便錢,就是九十元,這比他的工錢超出五倍還要多。難怪人們瘋了一樣往海關里擠。
咣的一聲,門打開了,從裏面衝出一個又高又胖,像一頭肥牛一般的洋人,怒氣沖沖地盯了他們幾個一眼,巨大的皮鞋踩在柚木鑲嵌地板上噔噔地去了。
「您說什麼?」喬春霖完全知道他指的是什麼,這兩天他買了所有的中文和英文報紙,就是在等這條消息。此時,在他的口袋中,也有這樣一份早報。
這一把小火引來了消防隊和巡捕,卻又不至於鬧成一場大火災。即使周海泉買通了巡捕房,他做夢也想不到消防隊會摻和進來,這樣,他私藏的這一大批鴉片只有被英租界沒收的份了。哈哈……,喬春霖為自己的計策成功大感欣慰。
「你也一起去。」馬歇爾帶著喬春霖走過外班門口時,將滿臉驚異的于學智也叫了出來。
這件事馬歇爾覺得能猜出十之八九,但他不想講出來。與中國人打交道要特別的小心,他們的心思很細膩。從今往後,只怕沒有中國關員敢跟他了,他需要眼前這個小夥子。
穿上新做的黑卡其布海關制服,喬春霖與另外兩個被錄取的考生站在大幫辦的寫字間外面,等著招見。周圍的牆上鑲著一人多高的桃花心木護牆板,門上的銅飾件擦拭得雪亮,牆上掛著幾十年前向中國運送鴉片的那種快速帆船的油畫。這是海關的大公事房,在英租界的河壩道,緊臨著海河,從高高的落地長窗望出去,可以看到海河上停泊的各國輪船,高高的起重機,以及岸邊露天貨場上堆積如山的貨物。
他是在嚇我,還是真的?喬春霖一時弄不懂馬歇爾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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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字間里傳出兩個洋人一陣高一陣低的爭吵聲,喬春霖只隱隱約約聽見從門縫中飄出來的幾個字,「最好的……,支那……,我一定要這個……。」
「在上海。」
新豐公寓是一幢三層的紅磚樓房,並不很大,地下室的窗子緊貼著地面。只花了一塊錢,喬春霖便打聽出哪幾扇窗子是廚房,哪幾扇是倉庫。一百五十擔貨,應該將六間庫房塞得滿滿的。
「于,」他一指仍然抱著一箱洋酒在一邊發獃的于學智,「你下船去通知外班,來幾個人查封這兩批貨。周先生……。」
「這些鴉片是喬春霖一個人查到的……。」于學智看上去怕得要死。
「為什麼重量不同?」馬歇爾臉上開始出現疑惑的神情。
「不,謝謝,我不需要。」他轉身想離開,卻被那人又叫住了。
「這是什麼錢?」離海關發薪的日子還遠著呢,喬春霖不明白。
那人撇了他一眼,沒好氣道:「方便錢。」
這舉動似乎讓丹頓有些吃驚。也難怪,平等的交往只存在於他們白種人之間。丹頓看了一眼他吊在胸前的左臂,似是明白了些,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握了一下他的手,用英語說:「用你們中國人的話說,你的命很大,而且遇到了一個好主人。」他轉過頭來看了馬歇爾一眼。
「支那人真是莫名其妙。」馬歇爾像是有些相信了。不過,洋鬼子終究是洋鬼子,他一定要親眼看到才會相信。
「一枚銀元換一百枚銅元,怎麼會有這麼多錢?」原來他根本就不懂行情,喬春霖暗道。
這一次的收穫極大,洋酒不算,單印度鴉片就有六百多磅,外加三百多磅的雲土。總貨值在十萬元以上,這還不是販到大街上的市價。馬歇爾樂得嘴都合不攏。「哈哈,這下姓周的小子該破財了。說不定他會給貨主斬死……。」
「中國人實在難以理喻。」馬歇爾毫不掩飾他臉上的憤憤之意。回到辦公室,他打開抽屜,取出一卷鈔票遞給喬春霖。「你離開天津,到寧波去。我給你寫一封推薦信,你在那裡應該得到一份很好的工作。」
「馬歇爾先生,你好。」周海泉很清楚馬歇爾對他的看法,為了避免以往的那種難堪,他沒有伸出手來與馬歇爾握手,而是抱拳拱手,行了個中國禮。他小手指上戴著的一枚火油鑽的大鑽戒在陽光下一閃,刺得馬歇爾兩眼發花。
喬春霖在磚牆上擦著了火柴,用手護住小小的金色火苗,手一點也沒有顫抖。他對自己很滿意,這證明了他是一個真正的有膽量的人。一隻瓶子丟了進去,在水泥地上跌得粉碎,煤油轟地一下子燃了起來;第二隻瓶子丟進去之後,整個庫房都被火光映紅了。他決定不再丟第三隻瓶子了,不應當燃起真正的大火,只要意思到了,就可以了。
真是該死!該死的鴉片周。他知道自己沒有辦法,刻板的工部局講證據,而且他敢說,巡警們也被鴉片周收買了,就像這群正在解開草繩的混蛋們一樣。
如果頭一次出巡便親手查出了走私鴉片,那會讓他在海關裏面大出風頭,也許用不著什麼試用期,他便可以正式轉為關員了。心中胡亂地轉著各種念頭,他動手搬開了上面一層的木箱……。
借來的玻璃刀很舊了,非常難使,最後,他不得不用拳頭將割得歪歪扭扭的玻璃敲下來。碎玻璃落在水泥地上的聲音非常大,嚇了他一跳。他歪著頭聽了聽,好像從裏面傳來說話聲,似乎還有腳步聲。同時,他好像也聽到了遠處消防車的警笛聲。一切都是配合得這樣好。
喬春霖將一張五元的鈔票放在熾熱的爐台上,老關滿是老人斑的手靈巧地將鈔票捻起,塞入袖中,接著道:「船期聽說還沒有定,左不過就是這幾天的功夫。也許是一船全都運走,也可能是分成幾批往上海和廈門運。」又一張鈔票過了手。
「你不該拒絕這筆錢。關里上到稅務司,下到茶房,每個人都指望著這筆錢。」馬歇爾在回來的路上鄭重教訓他。「如果你不收,就說明你與所有人在作對。那麼,用不了一個月,你就會被開除出海關。沒有人能容得下異己……。」
兩天過去了,喬春霖穿著漿洗得整整齊齊的海關制服上班來了。
「那兩個人沒傷著您?」喬春霖終於回過神來。
華帳房中所有的人彷彿見的瘟神一般,全部驚恐地站了起來。那個管帳的會計點頭哈腰地對馬歇爾一個勁兒地笑,柔聲道:「馬歇爾先生,馬大爺,什麼事發這麼大脾氣?有話慢慢說。」
「現在掉頭回港,得送他去病院。」馬歇爾向他擺了擺手。
「跟我講話要稱先生。」馬歇爾冷冷地盯了他一眼。「要銅元。」
「這海關里經常死人么?」喬春霖有些驚異,這件事不能不弄清楚,因為,他還有老母要他養活。
對了!喬春霖終於想了起來,他出入于南市的那幾年裡,經常嗅到的鴉片煙的味道就是方才那種油膩膩的香味。站在茶葉垛前,他不知該怎麼辦。這一大垛,少說也有一二百箱,要一一開驗,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喬春霖知道老關在想什麼,他從腰間摸出一小卷鈔票,一張一張地數,眼睛根本就沒向老關看上一眼。老關湊了過來,小小的鑄鐵爐子中,大同煤塊燃起的熾烈的火光將他們兩人的臉色映得發白。
他笑了笑,在老關的肩頭拍了一下,什麼也沒講。這老傢伙想必什麼都知道了,兩人心照不宣更有趣味。
「他們一見我是洋人,撒腿就往回跑,連頭也沒回。」馬歇爾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read.99csw.com
這個地方喬春霖知道,也在河壩道上,在英法租界的交界處,表面上是那種專為家在外地的洋行小職員提供食宿的地方,實際上是青幫的私貨轉運站。敢在租界里暗藏這麼大批的毒品,運貨人膽子不小。這也說明這夥人必定是手眼通天。
「在這裏,少說話,少打聽事。」最後,于學智還是決定加上一句善意的衷告,也免得這人冒冒失失地壞了自己的事。
「原來是您?」喬春霖眼睛、嘴巴張得大大的,心中又驚又喜。「您怎麼……?」
喬春霖這時才真正感覺到緊張,他知道,後面這兩個人絕不會敷衍了事地追幾步就算了。他放火燒了他們的貨,這些看守者有極大的責任,如果能抓到他,這些人的罪過也許就不至於死了。
「Come in。」裏面傳出一聲重濁,並帶有幾分怒氣的聲音。
「你怕死么?」他那兩片肥厚發黑的嘴唇泛著油光,齒間咬著一支粗大的雪茄煙,又一句惡毒得讓人難以容忍的問話混雜著藍色的煙霧飄了過來,「當然。只要是人都怕死。」除非你們這些洋鬼子不算人。這句話喬春霖答得很快,口氣甚至有些硬。
在香煙店門前,馬歇爾取出幾塊大洋來,從中挑出一塊袁大頭交給喬春霖。「去換給我看。」
「中國現在流通的錢幣里有許多種,比如海關徵稅,標準是關平銀,是以銀兩為計算單位。這您明白。」喬春霖站在辦公桌前,很耐心的講解。馬歇爾迷縫著雙眼,手中的銅元嘩啷嘩啷響個不停。「街面上用的錢幣首先是銀元,可銀元分很多種,重量不一。」論起這些事來,他在甲種商業學校里早弄得爛熟於心,講起來也是得心應手。最重要的是如何深入淺出,讓馬歇爾聽明白。私下裡,他也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這可能是他的一次表現自己才能的機會。
老關迷縫著小眼,透過糾結在睫毛上的眼屎,仔細地打量著喬春霖。「這件事危險極大,弄不好要沒命。」
「你在中國住了十幾年,我想你有一件事情沒弄清楚。」老人的眼中閃爍著嘲弄的目光。「你第一次在中國當差在什麼地方?」
喬春霖能考進津海關,可說是僥天之幸。海關考試一向是洋人主考,只有兩門課程;西洋式記帳法和洋文。喬春霖畢業於東馬路的甲種商業學校,西洋式記帳法是他的強項。可這洋文就不行了,主考官講的洋文他只能聽懂一半。幸運的是,其它考生的洋文比他還要差。所以,他竟考了個第一名。這可不容易,一百多考生,只取三人。他立刻便領到了二十塊大洋的置裝費,從今往後,每個月還有十八塊大洋的薪水。
「我對你哥哥的事深表同情。不過,這裏的鴉片也是賣給中國人的。」
偶爾,可以看到岸邊的一盞漁燈,那是一生以船為家的船民。喬春霖倚在駕駛樓門邊,向四下里張望,緝私艇上的夜航燈在他頭上一閃一閃的。有的時候,他們打開大燈,打量從他們附近駛過的小船,都是些漁船和運菜的小船,船上的人面無表情地迎著燈光望著他們從面前駛過去。
今天第一天上班,遇到的幾件事使他有些心事重重。明顯粗暴的馬歇爾,像小動物一樣驚恐的于學智,都離他對海關的想像相去太遠。
樓道里很暗,完全沒有了大公事房裡的奢華氣派。「有事您就招呼一聲。」老關在他身後叫道。
公寓的大門口,有幾個歪戴帽,斜瞪眼的漢子在閒蕩。喬春霖穿了件長衫,打扮得像個大學生,在公寓門前下了膠皮車。「在這裏等著。」他有意對車夫大聲吆喝道。在柜上一問,當然沒有他要找的人。這隻是個幌子,他想來看一下地勢,好決定如何動手。
「馬——歇爾先生,喬——先生,早上好。」周海泉的英語有幾分滑稽的腔調,似是有意地拖著長腔。「又見到你們真是太好了。」
馬歇爾驚愕地望著他,眼前這個青年似乎在一轉眼間長大了好幾歲。
喬春霖跳到舢板的船頭,回首對馬歇爾高聲叫道:「您大概又抓住了兩船私貨。」水上緝私隊員們依然抱著步槍站在艇尾,向這邊張望。
「我在街上常看到的無賴漢子,拿幾塊銀元在手裡弄得噹噹響,就是買賣銀元,吃差價的?」馬歇爾雖然語調平板,卻也能舉一反三。
當然,對於洋商的商行,以及他們的貨物,沒有人膽大到會去找他們的麻煩。
洋鬼子都是些怪人,對待他們不能像對待很容易勾通的本國人那樣。「十歲以前算么?」喬春霖的聲調平和,只略略動一動眉毛。「我十歲以後從未偷過東西。」
「聽說喬先生出的了點事故,沒傷得太重吧。」周海泉完全沒有在意馬歇爾的譏諷,很關切的樣子向喬春霖打招呼。當喬春霖走過他身邊時,他用天津土話低聲在喬春霖的耳邊道:「謙德庄那個地方很複雜,還是把家搬回慶吉東里吧。」
「大人,」劉艇長哭喪著臉走了過來。「艙裏面全是整包的濕鋸末。該死的東西。」他大約也猜出是怎麼一回事了。
「那是你自己的錯。」他從一見面就厭惡這個人,便決定不給他好臉色看。
「我讓你活不到年底……。」周海泉的聲音不高,但很有幾分恐怖的意味。
馬蹄表塞進了郵包,這是借來的東西,不能丟掉,然後,就是逃跑。這時,他已經清楚地聽到消防車的聲音向這邊奔來,同時,也有兩個打手,手執明晃晃的鋼刀從屋角後轉了出來。
喬春霖往日在香煙店裡見過這種上面有一道金箍的呂宋煙,每支大洋五角,比著名的埃及煙33牌還要貴許多。他的薪水不會比我高多少,怎麼吸得起這麼高級的雪茄煙?
怡和洋行的連升號客貨兩用船很漂亮,雪白的船身,黑色的大煙囪,甲板以上是一二等艙的客房,宏偉得像座大飯店。
馬歇爾的努力令人感動,只可惜,一天不除掉周海泉,他就一天沒有安寧。喬春霖有些後悔自己的魯莽。不管是因為什麼,他的母親將要失去依靠的前景都是可怖的,這還包括他的生命。
從挎包中摸出馬蹄表來看一看,巡捕們就要過去了,周海泉的打手們已經過去了十五分鐘。他摸出幾個銅元丟在桌上,向新豐公寓走去。半路上,他在昨天打電話的香煙店停了下來,摸出幾個銅元向櫃裏面一丟,有兩枚滾到了地上,小夥計彎下腰去撿銅板,他拿起了電話,叫通了英租界工部局消防隊的電話。
能找到個好事由已經不容易了。要想出人頭地,就得吃苦中苦。喬春霖可不是個容易給嚇住的人。
這人是緝私處中十名高級官員之一,又叫超等總巡。喬春霖暗想,這是他的頂頭上司,又是個洋鬼子。他不想在第一次見面時就給人留下一個窩窩囊囊的印像。所以,他把目光放得相當地平和,並帶有幾分探尋意味地向馬歇爾迎上去。
「您托我辦的事,我是全心全意。今天,我給您帶來了一個消息。但不一定是好消息。」最近喬春霖方才知道,別看老關渾身臟稀稀的,一臉的煙油,他卻是個小有家財的小財主,在地道外、謙德庄有幾十間隨時都可能倒塌的浮房,供他收租。
透過玻璃窗,喬春霖看得見餐廳裏面的情景。馬歇爾與周海泉站在桌邊,在激烈地爭論著什麼。他們在談什麼?馬歇爾在威脅周海泉?也許,這正是他的性格。周海泉又怎麼樣,會不會就此放過你?

8

沒有人注意他,靜靜的夜裡,只偶爾有一輛膠皮車跑過去。新豐公寓的地下室里,廚房的那幾扇窗子還有燈光,樓上卻是漆黑一片。想必值夜的打手們是守在廚房裡,也許他們正在打牌消遣。他們一定不敢偷懶睡覺,對這些人,喬春霖有所了解。當年,與他父親一同出入南市蘆莊子寶局時,他見過許多這樣的人。他們中有許多人相當的精明,也很能幹,只是沒有機會在其它方面施展,或是自幼便受下層人物的薰陶,才幹了這一行。對於東家,或是他們的老頭子,他們從不使奸耍滑。
「馬歇爾先生,咱們單獨談談?」周海泉的神氣並沒有慌亂,還是那種慢條斯理的腔調。
喬春霖決定重新估價自己,對他的能力、勇氣,甚至夠不夠狠。只是時間不容他細細地思索自己的行為。所以,他要為這次行動制定一個周密的計劃,至少也要是一個可行的計劃。
一隻手突然搭在了他的肩上,這不是打手們的手,它綿軟無力,也正因為如此,就更讓他感到危險,由此而生成的恐懼感一下子攫住了他。不用回過頭去看,他就能猜到這是周海泉。
「您是說那筆方便錢,先生?我沒領。」
最後一艘貨輪是為了給太古洋行的廈門號讓碼頭,臨時改停在馬歇爾的管界的。它是華商三北輪埠公司的嘉順號,這家公司總部設在上海,天津分公司的經理是美豐洋行買辦李正卿。這家公司與其它華商輪船公司一樣,在太古和怡和兩大船運公司的夾縫中討生活,日子很不好過。

6

伸手摸摸挎包,應用的東西都在。他又在心中默默地溫習了一遍行動計劃。最危險的不是動手的時候,而是如何在兩班巡查的人之間準確地行動,而又不露出慌張的神態,被閑雜人等,或者是站街巡捕發現。如果被人攔住一搜,自己沒有理由可以分辯。
這話喬春霖雖然聽著不很痛快,但他內心之中又不得不承認,人們對金錢的追逐也確實夠瘋狂的,不論是在華界還是在租界,每一個人都在為錢而奔忙,不論這個人是貧窮還是富有。這裏面當然也包括他在內,他的口袋裡不是還裝著馬歇爾替他爭來的三十元錢么,那是海關關員集體貪污的一部分。
「中國人都是些貪財的小偷和膽小鬼。」馬歇爾像是在自言自語。
那邊,代理人在陪著馬歇爾說話,貨物清單和稅單等攤在桌面上,這時他的白蘭地也已換成了咖啡。看起來查驗的手續並不複雜,馬歇爾一杯白蘭地,一杯咖啡喝過之後,事情就辦完了。
「發什麼呆?」于學智將雪茄煙放進位服裏面的口袋中,為自己斟上荷蘭水。這荷蘭水喬春霖只見過,這是第一次喝。將杯子舉到唇邊,只見水面上裂開一個個的小汽泡,刺得他的鼻孔發癢,喝到嘴裏甜絲絲的,還有些發麻。難怪這東西風靡一時,確是挺好喝。他心滿意足地又喝了一大口,這一次更覺刺|激。隨手他也將雪茄煙收在衣袋中,為什麼不呢?也許這是海關的常例,他沒有必要魯莽地壞了規矩。
天津海關又叫津海關,是英國人的大炮給打出來的。有什麼辦法呢?國家積弱,打不過人家。可話又說回來了,即使英國人不來,天津衛也有自己克稅的關卡,叫「天津大關」,只不過,它克稅的對象是窩窩囊囊的小老百姓,對外國的洋大人是沒有辦法的。所以,自從英國人「幫助」不會理財的中國人建起了天津海關,天津衛的「有識之士」們覺得,國家向洋人借錢,再克洋人的稅還錢,這當真是天上掉餡餅的好法子。
馬歇爾讓人難以察覺地點了點頭,仍舊將目光死死盯在喬春霖臉上,一言不發,足足盯了有兩三分鐘。
馬歇爾把膠皮車叫黃包車,這是他在上海、寧波學來的叫法。天津人只簡稱「膠皮」。「要銀角子還是銅元?」喬春霖心細。
房間的東面開了一扇窗子,法式百葉扇斜斜地,陽光撒進來形成一條條的光帶。在這光帶之下,喬春霖看到了方才與大班高聲爭吵的那個洋https://read.99csw•com人,坐在一張亂糟糟的大寫字檯後面,亂蓬蓬的眉毛下,一雙不大的眼睛正盯在他的臉上。
從信封的厚度可以看出,裏面至少也有上千塊錢。是二千,還是三千?眼下,收下這筆錢似乎比拒絕這筆錢更困難。馬歇爾覺得他的怒氣在上升,這不單單是因為這筆賄賂,而是以往當他拒絕了賄賂之後,卻沒有一次能搜出鴉片周的走私品。
真是好險。雖是初冬,他卻嚇出了一身的大汗。
「我是說我們的午餐,先來一瓶一八九六年的波爾多。」馬歇爾狂笑道。「來,坐在我這裏。」他一指對面的椅子,對喬春霖道。
他知道,他的這番話很快就會傳遍海關,然後傳到所有與海關有關的商、警各界和幫會頭子的耳中。馬歇爾心想。這消息肯定傳得比風還要快。這正是他要達到的目的。他有些喜歡喬春霖,絕不想他就這麼死掉。
不幸中的萬幸,喬春霖沒有傷到骨頭。不過,在馬大夫醫院,醫生仍然給他的肩頭上了夾板,吊了繃帶,這叫以防萬一。他在謙德庄亂轟轟的小屋裡陪娘住了兩天,便又到海關上班來了。
得益於一個多月的努力,這些對話,喬春霖完全能聽懂。當然,他也看到了丹頓臉上的不屑。
夜已經很深了,喬春霖坐在河壩路邊的一個茶攤上,要了一碗粥,一碟小菜,消磨了近兩個鐘頭。他今天穿了一身郵遞員的制服,肩上挎了一隻大郵包,頭上戴一頂破舊的硬殼制帽。這是他向鄰居借來的,只有這一身打扮,深夜裡在大街上閑走才不會被巡捕注意。
這才叫做絕處逢生。喬春霖沒再想許多,轉過街角,奔大銀行和大洋行林立的英租界中街跑了下去。在這條街上狂奔,他沒有一絲一毫的危險,不管是什麼人看到他,都會以為這個是負責任的郵遞員在跑電報……。
周海泉出人意料地為喬春霖拉出椅子,扶侍他坐下。「剛到海關就有這麼大的成績,你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他很清楚地感覺到周海泉尖細的指甲在他的脖頸上仔細地劃了半圈,他知道這是什麼意思。發現走私貨的興奮一下子全沒有了,他心中只有擔憂,但他並沒有真的害怕。這種殺人的暗示以前他也曾經歷過,也被兇手威脅過,但他都闖過去了。
過了德租界,市區海河的石堤變成了泥岸,岸邊長滿了高高的蘆葦與蒲草,縱橫交錯的河杈子多了起來。這些條小河雖不比牆子河寬,但漁民、菜農的小船卻可以自如地在裏面往來。正是這些小河,溝通了流經天津的各條河流,也使得天津的地理分外複雜起來。
第一次出來巡檢,喬春霖心中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掛著各國旗幟的輪船沿著碼頭排出十幾里遠,河面上往來著中國的木製帆船,一個人划槳的小木船在大船中間往來穿梭,靈活得像水邊的小布魚兒。
「不去驗看貨物么?」喬春霖記得清清楚楚,海關手則中明確規定,關員查驗貨物必須照實物核對貨物品種、質量,以免偷逃,欺瞞關稅或走私違禁物品。
而後,代理人又踱到喬春霖與于學智面前,每人塞給他們一隻雪茄煙,這時,管事的用一隻銀托盤給馬歇爾送來了酒,另外在他們兩個面前放下兩瓶荷蘭水和兩隻高腳玻璃杯。
不錯,我是夠聰明。喬春霖完全有理由感到得意。在他的口袋裡,早報上的那條簡短的新聞說:「本報專稿:昨天傍晚,著名紳商周海泉先生在天寶班門前遇刺身亡。據目擊人士稱,兇犯二人,手持駁殼槍,極有可能是軍人。現兇犯在逃……。」
這位馬歇爾看不出有多大年紀,大約在三十歲到五十歲之間,個子很高,很胖,把他坐的那把扶手椅擠得滿滿的,下巴颳得光溜溜的,卻有一頭濃密的紅髮,而且紅得發亮。他的白襯衣領上有一圈黃色的汗漬,領帶歪斜著,頸肉從衣領中擠了出來。黑色的細呢制服也不潔凈,皺皺的,胸前似乎還沾有某種調味品。
「一層,東面緊裏面一間。喬先生。」他臉上的笑紋漸漸地淡了下去。
這老傢伙真是耳目靈通,我第一天到班就能認出我來。這讓喬春霖有些吃驚。當他已經走了過去時,突然又回過身來,問道:「你老人家貴姓。」因為他想起娘對他交代的話,官府的看門人是最不應得罪的小人。
喬春霖當天將他母親從河北慶吉東里的住處搬了出來,遷到窮人聚集,小土房密密麻麻不計其數的謙德庄。而他自己也搬進了海關的單身宿舍,平時從不獨自出門。他知道,追殺他的人也許就在他周圍。
喬春霖這時又在回想自己方才為什麼會拒絕第一次領錢。也許是被于學智的事嚇傻了,或者就是天意,他的運氣今年特別好,遇上了馬歇爾。有一個洋人,特別是馬歇爾這樣豪橫的洋人作保護人,周海泉還會對他下手嗎?
這雖然是一件極簡單的事情,但要給洋鬼子講清楚了,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只在第二天,一件很小的事情改變了馬歇爾與喬春霖的關係。
這隻郵包太礙事了,跑起來一個勁兒地在腿上拍拍打打,讓他邁不開步子。後面的兩個傢伙離他只有十幾步遠,一邊追還一邊叫個不停,萬一招惹出一個好管閑事的人來將他攔住,他是必死無疑。想到這裏,喬春霖對今天的事又從心底生出幾分悔意,不過,他的腳下卻是快步如飛。
大約每過一個鐘頭,就會有一班巡捕從河壩路上走過,而新豐公寓中的人大約每半個鐘頭出來繞著公寓巡視一番。有這兩班巡查的人,給他在時間上增加了很大的難度。
三年過去了,他不但還清了債務,還積下了相當大的一筆財富。這就是人們為什麼來中國的原因,為了發大財。中國充滿了發大財的機會!僅管如此,他還是在緝捕鴉片走私犯的過程中損失了好幾個中國助手。他並不害怕這種危險,至今還沒有人敢向他本人動手。
緝私艇是一艘兩丈多長的小火輪,粗大的煙囪一股股地冒著黑煙。艇長是個四十幾歲的中國人,姓劉,胖得像個小皮球,船長的白帽子扣在他多肉的腦袋上倒像是個茶壺蓋子。艇上有三個水上緝私隊員,懷裡抱著步槍,坐在後甲板的欄杆上吸煙。其他的船員想必是在艙下的機器房裡。
「什麼?」喬春霖有些奇怪。劉艇長湊了過來,三個人擠在船頭向河面上張望。馬歇爾對喬春霖道:「今天下午,我買了個情報,有兩條販私鹽的船今晚從這裏進城。你們中國人太愛錢了,只要給他一張十元錢的鈔票,他連老娘都肯出賣。」
緝私處外班是一間像倉庫一樣的大房間,屋頂的桁架也露在外面,這使得聚在裏面吸煙的二三十人更像是一群腳行的搬運工。不出去巡查的時候,緝私處的中國關員就在這裏休息。這就是被人稱做「關鬼」的那群人。
「巡捕房不知道他是鴉片販子?」喬春霖第一次開口。以往,每當他面對警察時他總是很緊張,不論是中國警察還是外國巡捕,他們都不可信任。
還是在頭等艙的餐廳里,一匣包裝精美的雪茄煙被擺在馬歇爾的手邊。「我叫周海泉,小兄弟怎麼稱呼?」他轉到另一張桌前,將三支雪茄塞進喬春霖的口袋,又親切地在外面拍了拍。
「我的感覺卻不大好。」馬歇爾用寧波官話,夾雜著上海和天津的口音嘲諷道。「我好像又聞到鴉片煙和大糞的味道。」
「咱們的活是每天跟著馬歇爾巡檢到港和出港的貨船,查驗貨物和貨單。每隔五天,坐緝私艇到大沽口搞一次夜巡。」于學智終於想清楚了,眼前這又是一個該死的鬼,不值得為了愚蠢的好心冒風險。「馬歇爾對人要求嚴格,不能遲到早退。至於其它的東西,關里給你的手冊中都有,你自己學就是了。不明白的問我。」
「你小子找了個俏當兒。」于學智眼睛瞟著走在前面的馬歇爾,湊在喬春霖的耳邊惡狠狠地低聲道。「你在外國老面前買好,把我給擱裡邊了。」
所有的事情終於擠在一起發生了,事情的起源竟是查獲了一批走私鴉片。我該怎麼辦?喬春霖一時間彷彿不似前幾天那樣鬱悶了。事情既然明了了,就該找出明了的解決辦法。
他似乎有些理解了大幫辦給他分派任務時,眼中透露出的那一絲憐憫。眼前這個洋鬼子一定對中國人抱有很深的成見,甚至是仇視。
「不……。」
這老傢伙像是洞悉了一切。喬春霖又有些擔心。「你知道我要幹什麼?」
「這是丹頓警官。」馬歇爾為他們介紹。
第三天早上,人們發現,于學智的屍體被人丟棄在馬歇爾管界的碼頭上,身上被斬了幾十刀,從大張著的烏血凝結的口中可以看到,他的舌頭被人割掉了。這是幫會對告密者的懲處,同時也在警告其他人。
「去他媽的。」這是馬歇爾新學的一句天津話。

4

「都是因為多事。」于學智沒再理會他,徑自走到另一夥在說笑的人中,留下他一個人在那裡發愣。
「走吧。」喬春霖笑了。他從他父親身上繼承來的勇氣使他不再為無謂的事擔憂,在艱難困苦中抗爭,這就是他的命。「今天晚上我請你吃中國菜,先生。」
當他又捧了一百四十三枚銅元出現在馬歇爾面前時,馬歇爾並沒有伸手接錢,而是揮起拳頭,只一下便將於學智打倒在地。「你是一個無恥的騙子。支那人都是些貪財的無賴。」忽然,他轉過頭來對在一旁發獃的喬春霖道:「這裏面不包括你。你是誠實的……。」
喬春霖停住腳步,盯住于學智,不緊不慢地說:「你打算怎麼樣?」
不知怎麼的,喬春霖不大想要這筆錢。這倒不是他有多麼的廉潔,關上所有的人都心安理得地領取這份外快,也許馬歇爾也在領取。但是,自從他看到于學智的屍體,他對自己的行為與處事原則發生了重大的懷疑。儘管于學智是個讓人厭惡的傢伙,也許他還是周海泉的走狗,這都不能說明他就該死。這裏面是不是應當有他的責任?在執行公務與情理之間,哪一個更重要?
這件事錯處在他自己。剛剛截獲了鴉片周的一大批貨沒幾天,而於學智也才被殺,他應當有所警惕,不該讓這不懂事的孩子去冒險。他的另一個中國助手在兩年前也是這麼死的,被鐵棒擊中後腦,跌進河中,最後連屍體也沒找到。
「是他自己不肯要。」會計還想為自己分辯兩句。這是整個海關中最難纏,最野蠻的洋鬼子,得罪了他只有自討苦吃。
當然,也許他們殺了于學智就夠了,不會再冒險來殺他。但他知道,這是在寬慰自己。不論是青幫還是洪幫,尤其是青幫在天津的勢力最大,讓他們破財,便是與之結下了深仇大恨,這種仇恨甚至會傳代。
「你小子是在找死。可別怪我沒提醒你。」于學智將木箱往地上一放,坐在了上面,看著喬春霖爬上了茶葉垛。
馬歇爾將銅元十枚一疊,在辦公桌上一一排開。十四疊銅元像是一隊士兵,餘下的三枚,他在手中弄得叮叮噹噹直響,目光不懷好意地從濃眉下盯在喬春霖的臉上。「你小子想賄賂我?」最後他終於開口道。
「要不要再來杯開胃酒?」船上的管事很殷勤地在一邊侍候著。他娘的,今天一早晨已經喝了五杯酒了。醫生很早就告戒他不要飲酒過量,否則他活不到五十歲。這時,門外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過來幫忙。」于學智在裏面高聲叫他。離開了茶葉垛,那股味道又淡了下去,卻沒有消失,仍環繞著他,包圍著他,讓他越發地想不起來https://read•99csw•com到底是什麼。
喬春霖沒想到,馬歇爾突然越過桌子,抓住了周海泉停在他頸后的手,桌上的酒杯叮叮噹噹地全倒下了。「不要在我眼前來這一套,我以前見過這個。你給我聽好了,如果你膽敢碰這個孩子一下,我就把你撕成碎片。」馬歇爾將周海泉拉近他的大臉,口中的熱氣直撲了過去。
馬歇爾給他的是一枚鑄有袁世凱頭像的銀元,俗稱袁大頭,銀錢行里稱「袁頭」。今天的行情,袁頭換銅元一百四十三枚。
這是什麼?味道如此熟悉?
喬春霖此時非常冷靜,他知道,他絕不會懼怕于學智這種人。
消防隊的駐地在牆子河邊上,要趕到這裏至少也得十五分鐘。放下電話,小夥計還沒有找到地上的銅板,當然也沒有看清喬春霖的面貌。
他選擇了屋角的一扇窗子。窗子很小,只有兩塊玻璃,外面還有鐵攔桿。拿出馬蹄表一看,他最多還有七分鐘的時間。他將三隻裝滿煤油的玻璃酒瓶並排擺放在面前,瓶口上塞了引火用的舊棉花,紅頭火柴也放在手邊。一切都準備好了。
「那我們乾脆什麼也別幹了?這怎麼可以?」馬歇爾自己在海關混了這麼多年,他有自己的原則。當然,也許就是這些原則害得他在哪一個地方也呆不住。
緊靠裡面的這間房,門上釘著個銅牌,上面寫著「13」。喬春霖敲了敲門。

7

「裝傻不是?」這又是他新學的詞。馬歇爾拿起橫在桌上的手杖,兩手一擰,抽出裏面的長劍,神態誇張地揮了兩下。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喬春霖一再地告戒自己不要害怕,但事實上不由他不擔心。他知道,除非周海泉死了,否則他早晚要向自己進行報復。
「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謝您。」
但喬春霖心中清楚,自己剛剛上班第二天,就無意間得罪了一個同事。而且,這個同事從相貌上看,完全可能是一個小人。
「停船檢查。」喬春霖手上拿了一隻洋鐵皮的喊話筒,對著小船上的船員高聲叫道。「船上是什麼貨物?稅單哪?」
馬歇爾巨大的皮靴踏在水泥路面上咯噔咯噔地響,手中一隻粗大的手杖不時地揮來揮去,卻很少拄在地上,頭上戴的橄欖綠色的圓盔帽讓喬春霖想起一句天津最刻毒的罵人的話。不過他很快又責備了自己。自從換銅元那件事之後,馬歇爾似乎將他當成了自己人一般,雖不是很親熱,但卻沒有了惡聲惡語和對其它人的那種隨意的污辱。
這麼一大筆賄賂,只能說明他今天確實夾帶了重要的私貨,說不定就是鴉片。「喬,你下去看看,照單子開箱查驗。」也許,這個誠實的小子比我有運氣。
「你快點,開兩箱看看就完了。」于學智的嗓子像是裝滿了痰,甚至有些個驚恐。
「你讓我接受賄賂?中國人的賄賂?」馬歇爾自認為是個正直的人,在巡檢時吸船主的雪茄煙,喝他們的好酒是一回事,這無關緊要。但接受賄賂,像貪婪的滿州官吏一樣收取鴉片的過路費,這是他難以容忍的。
幸運的是,這海關里不能全是洋人,那些人高馬大的東西沒這麼多人來管事,所以,還得用咱們天津爺們。這不,津海關到了咱們爺們兒手裡,那才叫花樣百出,雁過拔毛,比洋鬼子的手腕不知要活動多少倍。連洋人都跟著咱們天津爺們沾光。用小日本羅卜頭兒的話說,叫作發財大大的。當然了,勒索的對象也還是咱們中國的窩囊廢。
過了一會兒,船停在了一條距大沽口不遠的河杈子口上,將夜航燈也熄滅了,靜靜地漂浮在那裡。「來中國之前,我也是個窮人。」馬歇爾似乎是想起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皺了皺眉頭。「那時我剛剛從師範學校畢業,卻找不到一個教師的工作,窮得連麵包也吃不上了,於是借了筆路費,來到了中國。」講到這裏,他卻沒有再往下講什麼。

9

緝私處在海關大樓的對面,隔了一條小街,再過去一點就是巨大的海關緝私倉庫,據說,每隔兩個月,就要拍賣一次被抓獲的走私貨物。緊鄰緝私處的是一幢三層樓房,門邊的銅牌上用洋文寫著「海關關員膳堂」。這大約是洋關員用餐的地方。
「你先上去,我開個一兩箱,走走過場。」他向于學智一笑,將那半箱威士忌交到于學智手中。
「這是你小子夠聰明。不過,你又欠了我一個人情。別忘了,你還欠我一頓中國菜。」
自從進海關的第一天,他就聽死去的于學智對他講過方便錢的事。在海關,進出口的貨物要經過六道關卡:檢驗、核對、核稅、徵稅、蓋印、放行。出入海關的中國商人除了交納正式稅款之外,在每一道關卡都要花一筆相應的費用來取得關員提供的方便,天長日久,便有了定例,每隔十天,海關派差役拿著口袋到各進出口商號去斂取「方便錢」。錢取回來之後,按職位高低,多寡不等,由全體關員,包括洋員一同表分,這筆錢通常要超過工資的幾倍。
下面大概不會有什麼收穫,即使那個喬很誠實,也很難抓住眼前這條老狐狸的尾巴。以往他在有線報的情況下,也未曾查獲過鴉片周走私的毒品。這是個在天津和上海都很有實力的大毒品販子!他真的該死。馬歇爾只能在心中暗暗地詛咒,卻毫無辦法。鴉片周在海關里有極深的關係網。
「我剛來,往後多照應著點。」喬春霖自己就出身於下層,他知道老關並不是真的對自己表示尊敬,而是就此二人便搭上了關係,日後他也許可能在自己身上找些油水。
不知怎麼的,喬春霖從他望著自己的眼神中,竟看到了一絲憐憫。如果他真的是在憐憫自己,那麼,等待著他的還不知是怎樣悲慘的命運?
「確切地講,是清政府江海關。」老人的眉毛挑了起來。「如今滿州皇帝被廢了,這裏,叫中華民國天津海關。聽明白了沒有,不是大英帝國香港海關,也不是大英帝國利物浦海關。這層關係一定要明白。雖然稅務司是英國人,而你是在替中國人當差,不是為大英帝國效力。」
嘉順號的貨運代理是個身材高瘦的中國人,皮膚雪白,唇上蓄著兩撇仁丹鬍鬚,戴一副金絲眼鏡,衣飾非常考究。他的名字叫周海泉,外號鴉片周。
想謀個海關的差事,比銀行、郵電局和鐵路這些大有前途的鐵飯碗還難。為什麼,因為這些地方拿的是死工錢,有找外快的機會也不多。但海關可不一樣,本來照洋人的法子,海關納稅,一是一,二是二,只要東西沒毛病,關稅交齊了,放行。他們就算是占點便宜也是政府恩準的,像什麼進口關稅5%,加子口稅2.5%便可通行全國啦,還有什麼進口貨物沒賣出去,退回外洋可以退稅啦,這些都是人家的兵艦大炮打出來的權力,這咱還生不著那閑氣。
「怎麼樣,今天覺得安全了?」馬歇爾眼中滿是揶揄的笑意,他用粗大的手指指著報上的一篇新聞道。
二十年前,馬歇爾的哥哥就是在上海染上了鴉片癮,丟了工作,最終潦倒而死,被人葬在上海的英國公墓里。馬歇爾來中國后,到他哥哥的墓上看望過幾次,也送了些鮮花,但他從心底有些恨他哥哥,當然,更加痛恨鴉片和鴉片販子。雖然他的國家是用大炮和印度鴉片打開的中國大門,但這並不能說明,那些在中國染上鴉片癮,並最終毀了大好前程的英國青年都是自己持身不謹,而英王國便沒有一絲一毫的責任。
「喬,」大幫辦給另外兩個人指派了各自的部門,最後用纖細的手指指著喬春霖道:「你去緝私處,跟著馬歇爾……。」
「你們那裡沒有窮人么?」喬春霖想像不出,沒有窮人的世界會是個什麼樣子。街上如果沒有了乞丐,沒有了住在窩棚里的窮人,那是不是也就無所謂富人了,那是不是孫中山先生所說的理想國家?
「哪了,喬爺,」劉艇長也許是臉上的肉太緊了,笑意很濃,但皺紋不多。他眼睛瞟著獨自立在船頭的馬歇爾,低聲對他道:「別理外班的那群混球,他們是氣人有笑人無的貨,我們水上的這班哥們可是敬重好漢子。你現在是這位馬爺的大紅人,馬爺是海關一霸,往後老哥哥還得求你多照應。」說話間親熱地拍了拍喬春霖的肩膀。
也許這是他多疑了,不過,這一切看起來是那麼熟悉,尤其是那種眼神,他在寶局裡見過的次數太多了,每一次,都有人被騙得很慘。
在他三年前剛剛來到津海關的時候,他的前任據說是發足了財,打算回蘇格蘭老家享福去。臨交接的時候,在維多利亞俱樂部請他吃飯,那老人很坦率地對他講:「在天津,不比在寧波。寧波沒有真正的幫派。天津有些像上海,但是比上海更可怕,更粗暴。上海的流氓只會殺告密者,賄賂海關關員。而在天津這個地方,如果你不識像,他們連我們也敢殺。即使你發現了兇手,也很難治他們的罪。他們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在這裏,似乎替自己的老闆去頂罪、坐牢,甚至被絞死是件很光榮的事,他們的家屬因此也會受到很好的照顧。」
馬歇爾向喬春霖招了招手,于學智也跟了過來,立在他身後不遠處。「這幾種貨要開驗。」他用手在貨單上一項一項地指著,眼神卻盯在周海泉的臉上。
兩艘船的船頭靠得很近,馬歇爾站在緝私艇的船頭上,手中握著手杖,注視著喬春霖的動作。這小夥子是個可用之材,他不說咱們,而說您又抓住了兩船私貨,這說明他是個懂好孬,知道報恩的人。兩船東洋布並沒有多大油水,但能看清他的為人,這也很讓馬歇爾高興。我的眼力一向都不錯,只是運氣不大好,不論好壞,助手總是跟不住自己。「糟糕!」想到這裏,他不禁暗叫一聲。他眼看著站在喬春霖身後的那名水手俯身摸出一根棍棒一樣的東西。「喬,小心。」
「劉爺,都是天津衛的娃娃,別說客氣話。你是老大哥,往後還得多照應。」他也是個夠得上意思,說話上道的人,更何況眼前這位艇長確實讓他有好感。
「小王八蛋,很哪跑?」打手們將刀舉得很高,追著喬春霖沿河壩道狂奔。
「你想問我怎麼知道的?當然是老關了,這老傢伙為這件事騙了我三十塊錢。」
魯莽並不是勇敢。他死去的父親曾試圖將自己畢生的經驗傳授給他,但他到今天才真正理解了這句話的深刻含義。也許,真正的勇敢是要先保護好自己,然後再圖行事。
「蠢貨,這是怡和的船,誰會找他們的麻煩?」于學智對喬春霖顯然是懷恨在心,沒好氣地說。「洋人是他們的哥們,只會給他們方便。」
「當然有窮人。」馬歇爾的話打斷了他的思緒。「沒有地的農民,失去工作的工人,還有不願做工的乞丐和流浪漢,到處都有。但是,沒有你們這裏這麼多,多得讓我吃驚。畢竟,美好的事情占多數。」
「好像還有一種貨物沒查?」他並沒有因查到走私品而感到喜悅,相反,他有一種被于學智耍弄的感覺。他記得,在馬歇爾指定的貨物中,還有茶葉一項。
為什麼要喜歡一個中國人呢?並不僅僅因為他讓鴉片周丟了臉,給自己出了口惡氣;也不完全是因為他誠實,誠實的人很多;大概是因為這小子身上有與他相同的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冒失勁。
「那件事,丹頓先生說沒有辦法。」馬歇爾對喬春霖說。「他們找過鴉片周,但是很難把他與兩件謀殺案聯繫起來。」
「不,各方面原因都https://read.99csw.com有。」馬歇爾搖了搖頭。「我還有一個月的時間,保護不了你多久了。我一回國,你不是被鴉片周殺死,也會被解職。去另尋出路吧。」
「白蘭地?」在頭等艙的餐廳里,中國管事的微微躬著腰,客氣地問馬歇爾。貨運代理人拿出三根粗大的雪茄煙向馬歇爾遞了過去,並擦著火柴為他點上一支,另外兩隻被他裝進了外衣口袋。
「既然你不要這筆錢,你幹嗎不辭職?」
一年多了,自從馬歇爾聽說過一些鴉片周的事以後,總是想要抓住他的把柄,但總沒得手。這傢伙太滑頭了!馬歇爾心中恨恨地想。嘉順號從上海來,上海到天津的航班是雲南煙土與印度煙土運往北方的一條主要通道,當然,也是熱河煙土與北土南運的咽喉所在。
「這是周海泉乾的?」
這是行動的開始,也是危險的開始。他快步向新豐公寓走去,既要像個送電報的郵遞員那樣走得很快,又不能顯得慌張引人起疑。
馬歇爾放下了報紙,露出吃驚的表情。「你這愚蠢的東西,幹什麼不領?」喬春霖沒有回答。「這樣也好,我正沒有個由頭向外邊公布我們倆的關係,這倒是個機會。」
大幫辦是這裏的大班,據說為了避免誤招罪類入關,每一次招收新人他都要親自驗看,訓話。
「喬爺,頭回見面,往後咱們好好交交。」劉艇長一看就知道是個天津爺們,拉住喬春霖的手著實一陣親熱。這讓喬春霖很有些感動。今天傍晚,當他收了方便錢,回到外班的休息室里,裏面所有的緝私關員都停下他們的談話,目光冷冷地射向他,眼中充滿了忌恨。他雖然能夠想到原因,但他不知道如何與這班同事解釋。當然,這些人也沒有給他解釋的機會,因為,根本就沒有人與他搭話。他立時便成了外班中最受冷落的人。
與方才那個洋人比起來,大幫辦簡直就像一隻又瘦又小的老鼠,他的話講得又快又急,喬春霖他們三人只是一味地點頭,根本沒聽懂幾句。
「什麼……,先生?」這可是喬春霖意想不到的事情。
「怎麼會沒有呢?」他故做不解地搖著頭,又從裏面踱了出來。看起來,要想混進裏面動手是不可能了。他單槍匹馬地鬥不過這一群打手。
「我再問一句,這是不是周海泉的貨?」喬春霖還不放心。他只與周海泉有仇,若是別人的貨,只能給他引來更大的麻煩。
貨是一家小貿易商行的。馬歇爾清楚,這是那種皮包公司,是鴉片周專門用來打掩護的那種小公司。這會兒消息肯定已經傳到了他們那裡,不會抓到人了。
什麼關係。喬春霖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跟在馬歇爾的身後來到了華帳房。
也許馬歇爾非常善於表演,也許他真的在發怒。不過,在他用他的大皮靴猛地踢開華帳房的門之前,他的表情是平和的。
跑過了四五個街區,前面不遠就是碼頭了,碼頭上有值夜的巡捕,到了那邊只有死路一條。就在這個時候,從路邊閃出一條高大粗壯的人影,手中明晃晃地拿了一柄長刀。完了。喬春霖心想,這下跑不掉了。他無奈地低頭向那人腋下衝去,那人將身子一閃,他竟然從那人腋下逃了過去。當他逃出十幾步回頭望去,只見那人將長刀橫在胸前,攔住了兩個打手的去路……。
「我叫喬春霖,剛到海關。」他看到周海泉很隨意地將三支雪茄向于學智手中一放。于學智將一支咬在口中,另兩支卻很顯眼地插在胸前的衣袋裡。
當月的十號,喬春霖剛剛來到海關上班十幾天,他被人叫到人稱華帳房的華籍職員會計處。
「我沒事。」喬春霖疼得流下了眼淚,他的左臂已經抬不起來了,肩后腫起個大包。「這幫小子運的是什麼?這麼拚命。」
馬歇爾的樣子很閑適,正舉著一張《字林西報》在看,轉椅微微地晃動著。「今天晚上是你第一次當夜值,九點鐘,不要晚了。」他並沒有看喬春霖一眼。「錢領了么?給你多少?」
「那批貨現在什麼地方?」等貨上了船,也未必是馬歇爾管界的碼頭,那時可就無法可想了。
不,他可不想做個膽小怕事的人,果真如此,他父親地下有知,也會為他感到羞愧。他要妥善地利用這筆錢,除掉周海泉。
如果當真有鴉片,于學智說不定就知情。可這麼多箱子,怎麼才能找出裝鴉片的箱子?他將身子伏在茶葉垛上,一箱一箱地嗅。那味道越發的濃厚了。不會在第一層箱子里,走私者不會這麼愚蠢,一定在下面幾層的箱子里。
在喬春霖拉開門,將要走出房門時,他在後面補了一句。「那小子是唯一的倖存者,他已經成功地活了六個半月。」
「馬歇爾先生讓您一到就去見他。」老關好像是剛剛回過神來,結結巴巴道。
壞事傳千里。他在外班裡的際遇,不到一頓飯的功夫就傳到了水上。要想在海關幹下去,日後還真得在意一點。喬春霖即時地檢討自己的行為,卻又一時沒有合適的主意。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什麼消息?」已經到了十一月底,離馬歇爾退職的日子不足一個月了,喬春霖打算在這之前徹底解決他與周海泉的矛盾。前不久,查獲周海泉那批鴉片的賞錢發了下來,總數喬春霖不太清楚,大約應在一萬元左右,馬歇爾大方地給了他一千元。這對於喬春霖來講可是一大筆財富,他完全可以用這筆錢,帶上母親離開天津,逃到保定、張家口等地,開個小買賣度日。
「作為貨運管理人,沒能發現有人走私鴉片,這是我的失職。」周海泉脫下頭上的帽子,深深地向馬歇爾鞠了一躬。「讓我們看一看這是哪一家的貨物,到底是誰這麼大胆。」
馬歇爾臉上的肥肉抖了幾抖,手指在光亮如鑒的桌面上輕輕地敲著,目光從周海泉的金絲眼鏡移到他肥大的袖口。那裡有一隻厚厚的白信封。這個支那煙鬼自上次自己狠狠地教訓了他一頓之後,很久沒敢來這一手了。
「完全正確。」
喬春霖本想說些什麼,後來還是決定不再開口,便走了出去。他明顯地看到,那人臉上不僅僅是吃驚,簡直是怒不可遏。「不識抬舉的東西。」
這時,又來了一個船員,走到于學智身邊幫著抬箱子,乘喬春霖不注意,在於學智耳邊說了些什麼。不過,喬春霖一直在注意著于學智,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
一陣吱呀吱呀的聲音從河面上傳了過來,這是那種大舢板上的搖櫓聲。「來了。」劉艇長邁開小肥腿快步向駕駛樓跑去。一陣機器的轟鳴,緝私艇猛地向前一躍,便從河杈中沖了出去,一名水上緝私隊員把住大燈,將兩條走私船照得清清楚楚。
馬歇爾眼看著喬春霖就要命喪棒下,便不顧一切一跳到對方的船頭,手中一擰,抽出藏在手杖中的利劍,右手一揮,刺在那名水手的手臂上,鐵棒落在水中不見了。他又用劍抵住那人的喉嚨,逼得他向後退了兩步。他心中甚是焦急,不知喬春霖是死是活。
「這個別問我,問我也不知道。」老關臉上的笑意更濃了,這更讓喬春霖不知所措。「你出錢,我打聽事。咱們爺倆是兩不干涉。再說,如果有人知道是我漏的底,我再有十條老命也保不住。我還怕你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呢。」
十月的天氣,已經有些涼意,腳行的工人們卻仍穿著一件破舊的粗布背心,或是肩扛沉重的棉花包、木箱,或是幾個人合力拉著一輛巨大的木排子車往來運送貨物。喬春霖心中暗想,當年身為袍帶混混的爹確是有遠見,讓自己上學讀書,要不,自己如今也不過是南市裡的一個小混混兒,不會這樣體體面面的走在外國碼頭上。
「是我不讓他拿。」馬歇爾的大拳頭揮舞著,確是有股子嚇人的勁頭。「他要拿頭等外班的錢,以後也是這樣,每一次都得與頭等外班一樣。」這不但大出喬春霖意料之外,也讓房中所有的人驚得目瞪口呆。從來沒有一個洋鬼子會為他手下的人爭取權益。「快拿錢,快拿錢……。」他一疊聲地摧促。
「你在外邊等一會兒。」突然,馬歇爾回過頭來對喬春霖道。
「快把他們抓起來。」馬歇爾向艇尾的緝私隊員高聲叫喊。只這一分神,小舢板上的四名水手滑溜得像魚一樣翻身跳入水中,轉眼便沒了蹤影。
「先生叫我老關好了。往後有事您就吩咐。」老關臉上的笑意又轉濃了,油膩膩的皺紋像是畫上去的。這一次他真的將腰彎了下來鞠了一躬。
「是東洋布,老爺。」
這艘船分前後兩艙,要查的貨都在後艙。喬春霖聽人說過,走私船的貨艙都有夾層、暗門什麼的。但他知道,僅以他對輪船淺薄的知識,即使暗門就在眼前,他也未必認得。好在是例行查驗,也沒什麼難的。
喬春霖覺得自己確實看到了,他們倆人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于學智前兩次都是很小心地將雪茄煙深藏起來,這一次為什麼一反常態?而且推開了周海泉的火柴,自己點煙卻只吸了兩口便熄掉了。喬春霖不由得想起他少年時跟著父親出入蘆莊子寶局的情景,那些吃腥騙人的老賭棍們之間,專門有一套暗號手式。
「我看你是我的災星。你小子有種。擱著你的,等著我的。如果再有下次,我要你的命。」說罷,他快步趕上走在前面的馬歇爾,像條小土狗一樣垂著頭,沒精打采地走著。
馬歇爾的管界在大連碼頭南邊四百多步的地方,是整個英國碼頭區最偏僻的一個埠頭,以雜貨船居多,偶爾也有客貨兩用貨輪船在上客之前或下客之後候在這裏裝卸貨物。航運繁忙時這個埠頭能停泊七八艘輪船,今天這裏只有三艘。
守在緝私處門邊的僕役看上去至少六十歲開外了,一臉的煙氣,腦後竟然還留著一條花白的辮子,頭上戴一頂瓜皮小帽。他見喬春霖略有些遲疑地邁步走上台階,便在面上皺起一層層的笑意,衝著喬春霖的制服微微地一傾身,像是在行禮。
「我不過是跟他開個玩笑。」周海泉退縮了,但並不慌亂,也不害怕。
「馬歇爾先生險些將巡捕房鬧了個底朝天,為了你的事。」丹頓的神氣中有一種嘲弄的意味,這是那些在中國多年的外國警官臉上常有的神氣,他們接觸的都是中國最陰暗的部分。「這種事不常有……。現在,我們沒有證據證明你們對鴉片周的指控。」
那兩條船拚命地向岸邊搖去,如果進了小河杈,小火輪便不敢深追了,一來是怕擱淺,二來怕裏面大量的水草纏住機器。
看來,樓下一層是櫃房、餐廳,一道樓梯通向二樓。門廳里,也有兩個打手模樣的傢伙歪在沙發上,不住地打量喬春霖。
「去替我換成零錢。」馬歇爾將一枚大洋向喬春霖丟了過來,他伸手敏捷地接住。「早上我坐黃包車,竟沒有零錢給車夫,讓那個混蛋狠狠地敲了我一塊大洋。」他的憤憤不平之意溢於言表。
「周海泉怎麼說?」眼前這個洋人不是一點小事就能壓垮的人,他既然放棄了抗爭,想必從周海泉那裡得到的是極不好的信息。
「在這裏簽個字。」一本翻開的帳簿送到他面前,在他的名字後面有一個數字——捌元整。同時他也看到,在他前面的是于學智的名字,已經被劃掉了,他的名下是十五元整。
他的腦子裡很亂,一時難以理出一個頭緒。馬歇爾如果不能壓制住周海泉,相反,卻只能加速他的報負行動。
「你他媽的懂得個屁?」于學智的小臉氣得煞白,嘴角上也沁出了白色的唾液。「他們抓著私貨可以得賞金,是貨值的十分之一。他會分給你嗎?咱們只能憑自己的本事弄點小錢花花,你還他媽的揭我的老底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