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一九二二年的插曲

一九二二年的插曲

喬春霖不想隱瞞什麼,其實也沒什麼可隱瞞的,便一五一十地把情況講了,卻有意漏過了他與秀英的那種親昵的關係和他打牌贏錢一節。這種事老貝爾多餘知道。
真是該死,今天晚上自己完全被張舜臣的翩翩風度給迷惑住了,完全忘記了殺父之仇。喬春霖雖然對自己的不孝大為不滿,但從心底他又原諒了自己,他畢竟還年輕,沒有經歷過這樣大的事情。

9

熱氣騰騰的貼餑餑熬小魚兒擺在桌上,娘拿出兩個瓷酒盅放在兩人面前。「你要到翠雲樓去逛,不會喝酒可不行。拿起來!」
「你剛才見過貝爾·斯坦因了?」
「這也好。這一千塊錢就當是你的押櫃了。」張舜臣覺得這樣解決最好,因為,這一千塊錢他是無論如何不能自己裝進腰包里,這關係到人的面子。
「他罵猶太鬼不是東西,做生意沒信義,為掙錢把親娘也肯賣了。」喬春霖心中偷偷暗笑。「他說自己要大幹一場。」我是不是在自作聰明,他暗暗地問自己。
前幾年的直奉戰爭,在天津造成了極大的恐慌。這也難怪,雙方的戰場就在京津一帶,所爭奪的也是對北京政府和天津碼頭的控制權。
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做對不對,是不是應當留在那裡,與秀英再談一談?不,不能那樣。喬春霖知道自己不是行家,等秀英清楚過來,他還真不知道該與秀英講些什麼。這樣最好,秀英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該到哪裡去找他。如果秀英方才的表現是真的,當自己再次出現在她而前時,一切喬春霖不擅長的過程便都可省去了。
「我找貝爾·斯坦因先生。」
「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前幾天不還有一千多塊了么?」
喬春霖拿起了電話。「貝爾·斯坦因先生,你那裡有一顆炸彈……。」
「不用了,讓他與我們老闆自己聯繫。」事情就這麼簡單,喬春霖兩腳輕飄飄地走出大門,暗自慶幸炸彈沒在他手中炸響。
喬春霖的計劃是,先單獨接觸秀英,至少混個熟臉,然後由她介紹自己認識要刺殺的目標,德商禪臣洋行的買辦張舜臣。他早就聽說過,禪臣洋行專做軍火生意。
這一場牌共打了六百多塊錢的頭兒錢,秀英的乾娘臉上笑出了一朵花,一個勁地張羅宵夜。喬春霖贏了一千出頭兒。
「你告訴我,這不是真的,你不是在利用我?」秀英的眼淚只在眼圈邊晃來晃去,用手把住喬春霖的衣袖,嬌怯怯的身子在發抖。
「噢!」聞聽此言,秀英宛若聽到賈寶玉的口音,用手撫住胸口,頭上一陣發暈。「這不是真的吧?殘花敗柳竟會有這樣的福氣?」
原來逛頭等小班竟有這麼多的規矩,又有這麼多的樂趣,這激起了喬春霖的很強的好奇心。
貝爾·斯坦因就是猶太人,大約也開了個洋行。喬春霖心道。
坐在喬春霖上家的是個身材魁梧的漢子,穿了一件二藍寧綢夾袍,套上黑鐵機紗坎肩,一個玻璃翠的班指挑在大拇指上。這人喬春霖在南市見過,姓范,是青幫「通」字輩的老頭子,佔了太古碼頭的腳行。「我給你介紹介紹。這位是朝鮮銀行的劉掌柜。」坐在對家的劉掌柜蓄了兩撇仁丹鬍鬚,樣子卻還和善。
幾天來,鬧哄哄的,就如同一場兒戲!老貝爾的暗殺是一場兒戲,張燕華愚蠢的所謂革命,更是一場兒戲,而他自己,竟險些成了這場兒戲的犧牲品。
「我是去辦事,可不是去玩。」喬春霖不想娘誤會自己是個貪玩不顧家的孩子。
「我當是什麼大事體,這麼點兒小事值得你那麼一本正經的么?倒是把我嚇了一跳。」秀英誇張地拍著胸脯,笑道。「張舜臣是我的裙下之奴,我讓他向東,他絕不向西。」許是覺得自己出言過粗,秀英抬起衣袖掩住口,臉上用些發燒。
「我是說早晨和你坐在汽車裡的男人。」
說起來事情倒不很複雜,只是這洋鬼子講起來有些說評書的勁頭,不知他打哪學來的。
「幹什麼這麼氣急敗壞的?」張燕華咯咯地笑了起來,直笑的身子亂顫。「那是我父親,你想到哪去了?」
「你就是秀英姑娘?」喬春霖可不想像個沒見過世面的毛孩子,被這樣的紅倌人一眼便看扁了。「我是久聞芳名,今天特來一探香閨。」
「不見得所有的猶太人都這麼壞吧。」喬春霖在如此偏頗的觀點面前,不得不表示自己的疑慮。
回到翠雲樓是不是走了步臭棋?現在來看,這陷井又像是張舜臣的傑作。
街道上靜悄悄的,除了偶爾跑過的汽車和膠皮,即使間或有幾個行人,不是衣冠華麗的先生太太,便是周身整潔麻利的僕人。意租界中沒有茶園和妓院,街道兩旁不允許有式樣相同的建築,這在開工之初便受到租界當局嚴格的規定。所以,這一帶是天津最適宜居住的地段。當然,其中居民還是以中國人居多,都是中國最有名,最有錢的人物。
「您了擎好吧。」死活就在今天晚上了。如果自己被抓住失蹤,旦願張燕華不會以為我是膽小如鼠,臨陣脫逃。
「貝大爺,您又來了位客人。」茶房垂著兩手,上前誇張地給老貝爾打了個扦,順手給喬春霖換上一套新茶具。
只這一會兒的功夫,自己又由一個不在行的殺手兼上了革命黨的身份。這個時代當真是變化得快,張燕華這樣的嬌小姐竟然鬧著要革命?只不過,喬春霖已經感覺到張燕華對他的重視,這讓他有些飄飄然。
這件事喬春霖不止一次聽父親講過,用天津人的話講,這可說得上是深受大恩。「原來是這麼一回事,難怪我爹肯為您了賣命。」喬春霖臉上的表情,看上去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那麼,您老請吩咐吧!不過,不是我害怕,我可沒殺過人。」這句話是一定要事先交代的。
「事已經到了眼根前兒了,再不能等了。」老貝爾在電話的那一頭像是很著急,又像是很有幾分憂慮。「你現在準備好了么?」
過了有兩盞茶的功夫,門帘一挑,進來一個長身玉立的美人,額上燙著捲髮,穿了一件印度綢的旗袍,綉著折枝花樣,緞子的高跟鞋更讓她顯得娉娉婷婷。她的膚色白晰如脂,黑水銀一般的眼晴,只一顧盼間便將房內四處都照應到了。
「兒子記下了。」喬春霖一直有一個問題想問,卻始終沒有問出口。娘這樣的紅倌人,怎麼會看上爹這樣的房無一間,地無一壠,每日打游飛混飯吃的混混兒?
「我還不知道,你成家了?」張燕華臉上飛起一片紅暈。

6

「馬馬虎虎。」喬春霖站起身來,便要推牌讓位。
「秀英那兒去了?」見茶房走遠了,老貝爾緩緩道,目光卻如錐子一般盯在喬春霖身上。
一下子被戳破了他偽裝出來的老道,倒讓喬春霖大有如沐春風的感覺。這秀英毫無娘說的那種紅倌人的壞脾氣,反而親近可人。
「你覺得怎麼樣?」張燕華撫住喬春霖的手臂,關切地問。
「我當然會去。」喬春霖知道,他吃虧就吃虧在講義氣上了。
同桌的兩個身穿灰市布大褂的漢子也不約而同地向翠雲樓瞟了一眼。喬春霖自幼便跟他父親在南市出出進進,這兩個傢伙他都見過,是南市警察所的便衣暗探。
「善財難用。」娘盤腿坐在床上,抖開喬春霖買回的衣服鞋帽,一件一件地仔細檢視,神色很平靜,語調也很平靜。「你爹一輩子奔忙,到了也沒掙下份家業,但你爹是個真正有骨氣的人,單憑十根手指頭就能養活這個家,還能供你上學。」
因是第一次與他們同桌打牌,而自己又顯然是一個沒什麼錢的窮小子,所以,喬春霖在吃、碰和抽頭兒等過節上格外細心。他知道,越是牌打得大,人們在這些細節上越是認真,這關係到人的牌品,尤其自己是一個生人。
「這牌真可氣,每回都是先贏後輸。」口中雖在埋怨,王襄理臉上依然笑呵呵的沒有一絲不快。
「春霖?」
不過他的擔心有些多餘了。張舜臣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徑自出門上了一輛黑色的別克汽車,飛快地開走了。
利順德的餐廳真的讓喬春霖明白了什麼叫富麗堂皇。但是,張燕華給他叫的英國式早餐卻很不合他的胃口,鬆鬆垮垮的麵包,油烘烘說不上是什麼味道的鹹肉,還有那種可笑的放在酒杯里的煮雞蛋,都讓他渾身地不自在。這會兒,他寧可蹲在塵土飛揚的馬路邊上,來上一大碗熱烘烘,辣呼呼的鍋巴菜,多加醬豆腐,再弄一張大餅卷上四根油條。那才是他的美味。
他竟以為這炸彈是件中國軍火商的樣品!
「革命能不能養家?這我倒沒想過。」張燕華臉上的驕傲、激憤與豪情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消融了,此時呈現出的是一份俠肝義膽的柔情。「不過,你只要跟著我幹革命,就一定能養得起家。」
「吃完飯咱們上三不管,聽楊瞎話兒講新聞。」這楊瞎話是天津衛一景,每日在三不管支個布篷子,把報上的新聞當笑話講,比李廣義的相聲還逗人。
「還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們怎麼知道我今天動手?」
喬春霖猜想,老貝爾剛到天津一定是個窮光蛋,從下層干起,而且幹了不少年這才發的財。那時他接觸的中國人大約多是些土混混兒。所以,與他打交道,還是用混混兒那一套來得方便些。
九月的天津,天氣涼爽舒適。望著又細又高的馬可波羅紀念碑,喬春霖終於丟棄了心中不必要的煩惱。也許,自己斤斤計較的不是這件事的可信程度和沒來由的危險,計較的是老貝爾的身份,因為他是洋人。在喬春霖的見識所及,還真沒有聽說過跟洋人講義氣的事情。不過,洋人也是人,他對父親有恩,父親欠他的人情自當由我來還。這沒什麼好猶豫的。更不用說還有父仇在裏面。再者說,這個滿嘴天津土話的猶太人也不那麼討人厭。掂著手中實實在在的五百塊大洋,喬春霖大有人逢知己的感覺。
第二次來到秀英家,喬春霖直截了當地對秀英講了自己的來意——希望與秀英的老斗張舜臣搭上關係。
這會兒大約有七點鐘了。喬春霖拉開窗帘,推開陽台門。下面是英租界的中街,人們常說,全中國三分之一的錢存在這條街上。比國電車公司的有軌電咣當咣當地開了過去,坐著油漆鋥亮的包車的洋行高級職員,坐著西式馬車的華帳房掌柜,還有坐著小汽車的外國大班匆匆地從樓下駛過,雖是如此,這條街仍顯得很清靜。喬春霖突然想明白了,這裏沒有華界里高聲呦喝的小販和一大早搖著銅鈴倒馬桶的工人。
讓他感到猶豫不安的還有一件事,自己真的能殺人么?
姚明與陶亮兩人脖子縮在衣領中,兩眼覷著張燕華,連耳後都羞紅了,卻一句話也沒敢說。
如果這汽車是他自己的,那可不得了。喬春霖知道,天津大街上跑的大多是美國克來斯勒公司的小車,這種高級的大汽車,滿天津城只有幾輛——直隸省長曹銳一輛,警察廳長楊以德一輛,其它的就是各大銀行和大洋行的大班了。
「在哪見面。」儘管他覺得自己應該陪著娘一起吃晚飯,但他口中卻不由自主道。
「沒那意思。」這洋鬼子真不是東西,他比真正的混混兒還難纏。真混混兒講外面兒,按理兒說喬春霖方才一番話夠上道,對方也應該交代幾句面子話。可這會兒他卻顯出洋鬼子本色來了,認死理!雖然喬春霖還真有心要替他爹了了這心愿,但和一個洋鬼子用混混兒口談條件,這讓他覺得彆扭極了。
轉過樓梯,是一間寬敞明亮的茶室,高高的玻璃窗,外面是扶疏的法國梧桐。這會兒茶室里很清靜,只有老貝爾一人守著一尊俄式茶炊坐在窗前,手中握著一卷報紙,在手心裏不住地敲著,似是心有躊躇。
十六圈牌打完,read•99csw.com喬春霖贏了三底半,老范贏了半底,劉掌柜平平,只胖子王襄理一人大輸。
「在下喬春霖,甲種商業學校的學生。」喬春霖再次拱手施禮。我這是怎麼了,幹什麼把真實身份講出來?喬春霖心中一驚,可轉念一想,算了,大丈夫行事自當坦坦蕩蕩,再者說,他們會知道我是誰?這件事上,所要隱瞞的只有對張舜臣的最後一擊。
牆子河堤岸上長著一人多高的薄草,來來往往的小船多是些送菜蔬的農民。今生今世,再不能像爹一樣過那種有今兒沒明兒的日子,得有個正經事由才好。
兩個暗探一個用槍指住喬春霖的頭,另一個從帽子到襪筒,將喬春霖的全身仔細搜查了一遍。「報告廳長,這小子沒帶傢伙。」
「張先生?」喬春霖兩眼發直,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
這是喬春霖第一次睡在軟床上,翻來覆去地一宿也沒睡好。
「那又為嘛?」
再有一件事讓他費猜疑的:這洋鬼子怎麼會講這麼地道的天津土話?
「你十八歲生日時,你爹說你成人了,帶你到三等下處去打茶圍。這事我原本不贊成,可又不好駁了你爹的興頭,那種下三濫的地方,只會把人帶累壞了。」娘又飲了一盅,未老先衰的臉上泛起兩朵紅暈。他以前從未見娘飲過酒,看來娘的酒量還不錯。「當年娘在天寶班的時候,領家是小李媽,那才真是銷金爍銀的地方。老爺、先生們來玩,花錢買的是個情致。」
「這倒也說不上。他肯定是花錢雇你,就跟雇你爹一樣。」
「這裏的大班是個猶太人,專門販賣軍火給各大軍閥。中國的內戰,實際上是這些貪財的洋流氓,為了向中國傾銷歐戰的剩餘物資,賺取中國的白銀,特意鼓動起來的。」張燕華的粉臉一時氣得通紅,恨恨道。
來人正是方才梁啟超門前的那位女學生,再一看方才認清,這是喬春霖當年在鈴鐺閣小學的同學張燕華。
下午三點鐘左右,喬春霖借故來到樓下的大堂,給老貝爾打了個電話。這個電話號碼老貝爾只讓他記在心裏,不許寫在任何地方。
張燕華從編織手提袋中取出兩本雜誌塞在喬春霖的手上,「好好讀一讀,青年人應當覺醒了。我們明天中午十二點鐘,在俄國城夏太太飯店見。給你介紹幾位革命同志。有了你這麼好的身手,我就可以開展真正的革命行動了。」說著,右手攥成拳頭,像個革命志士般向他用力一揮,卻沒等喬春霖有所表示,便抬腿上車,道一聲「拜拜」,便衣裙飄飄地去了。留下喬春霖愣在那裡,望著手裡的《民生》,一時間思緒亂得很。
張燕華今天穿了一身印度綢的長裙,外罩一件芝麻呢的短大衣,一隻手扶住腳踏車,一隻手撫弄著辮梢,站在夏太太飯店的門首。「路很遠吧,坐車了么?」張燕華隨隨便便把車子向路邊一靠,自然而然地伸手挽住喬春霖的手臂,引他走下台階,輕聲問。
「大夥有決心么?」
「給他打掃打掃身上。」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穿了一身黑呢子警服,正攬著那個清倌人坐在椅子上。秀英沒在房中。
「在下姓范。」老范果然是混混兒出身,很是外場,並不因喬春霖是個無名小輩而輕視他。
「參加革命……能養得起家么?」
「你拿三十塊錢給喬春霖,他是無產者。」她用手在喬春霖手臂上輕輕扶了一下,似是有些歉意,錢不夠多。但喬春霖卻深有感觸,三十塊錢,這是一份好職業的整月薪水。「另外,在下個禮拜之前,咱們每個人再籌兩百塊錢入庫。」
「你們要是再這麼打情罵俏的,老張今天非把褲子也輸掉不可。」張舜臣的下家是個胖子,拿著一塊大手巾滿頭滿腦地一陣亂抹,笑道。牌桌上這四家中,屬他面前的籌碼最多,看來他是個大贏家。
「那匣子一打開就炸?不是晚上才炸么?」喬春霖一把抓住姚明的衣襟。
「怎麼樣?」張舜臣過足了煙癮,面色紅潤,兩眼放光。秀英小鳥依人般依偎在他身邊。
這才叫欲擒故縱。喬春霖暗自為自己聰明感到高興。從第三圈起,他把砌牌、擲骰子等諸般技巧全都用上了。這兩圈他連坐了六把庄,把兌出去的籌碼全部扳了回來。
又打了一圈兒,重新搬風,喬春霖還是坐在胖子的上家。此時,他便緊扣住手裡的牌,一張也不給手風正旺的胖子王襄理吃,一見他的牌做成了,他寧可放銃給別人和小和。又兩圈下來,老范和劉掌柜都和了幾把大牌,桌上變成三家吃喬春霖的局面。
「定的什麼時間?」張燕華側耳聽了聽木匣裏面。
喬春霖一飲而盡。這酒很烈,但沒有他記憶中爹用筷子頭醮酒抹在他嘴中時那麼辣。喬春霖兩眼濕潤了。天下用心最苦的便是娘了。
喬春霖雖然吃驚,但他也暗自慶幸自己的機智與大胆。如果不是直接闖進門來,他不論逃到哪,也逃不出楊以德的手心。
「配四樣兒冷盤,再來一個扒全素,一個什樣雜拌。你還想吃點什麼?」今天雖然是張燕華把他拉出來的,但他卻要作一次主人。能夠單獨款待張燕華,這讓喬春霖很興奮。他知道,像張燕華這樣的洋學生,平日里吃過見過,要想讓她吃得滿意怕是不容易,所以,他特意領她來到了南市的一個天津本地菜館。
「坐黃牌電車到津海關,剩下也沒幾步路了。」喬春霖扯了個謊,他今天9點鐘不到便從家裡出來,一直走到這裏。
「你這個樣子待我,怕是要惹翻了那人的脾氣,反而不成事。」男人應以大事為重,不可沉迷於兒女私情之中。喬春霖對秀英的婉孌嬌媚不由得他不動心,他在心中不住地告戒自己。
「你要多吃一點。這裏麵包、咖啡隨便用。下午有事要干,午餐怕是沒有這麼從容了。」張燕華撕下一小塊羊角麵包,在上面塗了一層果醬,又點上一小塊黃油,送入口中。「要說早餐,英國式早餐最好。只要有機會,我一定要來這裏吃。」忽然她像是想起來一件事。「今天完事之後,我們倆人到法國俱樂部去。我父親是那裡的會員。聽說他們新到了一批法國蝸牛,我好久沒吃了。」
「願聞其詳。」張舜臣今晚是一身中式裝束,白白凈凈的臉上換了一副金絲眼鏡。
三百塊大洋打成一個摺子,餘下的錢換成了交通銀行的鈔票。喬春霖還在估衣鋪里為自己上上下下置了一身像樣的行頭。老貝爾說得對,要接近那人,喬春霖唯一的機會是到頭等清吟小班翠雲樓里去逛,至少也要成為紅倌人秀英的熟客。
經過了這個小大姐一番令人難堪的檢視,喬春霖倒是從心底生出了幾分信心。短短的學生頭是沒有辦法了,但如果沒有換上這身行頭,只一身的學生服,進門來難免受勢力眼的龜奴們奚落。若是穿上混混的半截大褂子,堂子里的領家一定以為你是來吃橫,要砸窯燈,拿一份的,事情可就越鬧越亂了。
娘畢竟跟爹歷練了這麼多年,經多見廣,所以,當喬春霖老老實實地將一切講給她聽時,她並沒有如那般沒見識的父母那樣驚慌。
「殺人的事好說。」事到如今,也沒有什麼退路了。「您了劃下道兒來,我立馬拿斧子把他辦了。不過,我得先明白明白,我爹跟您是嘛交情?」
「好樣的。我聽說,你們中國人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也不知是真是假。」一轉身,那洋人變戲法似地取出沉甸甸的五條紅紙卷。「這是五百塊現洋,你先拿著去踩道兒,事情干成了,我給你開個買賣。」見喬春霖臉上泛起仇恨與興奮相交織的紅光,他很為自己的選擇感到得意。「最好跟那傢伙交個朋友,等我的通知。但是有一節,沒我的消息萬不能動手。」
得跟她告個別。難怪人們常說生離死別,原來這滋味確實不好受。
古人云:貧不與富交。言下無虛矣。他的經歷就是個明證……。
「這位爺頭回來?眼生。下回就熟了。」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大姐,神氣卻像是三四十歲的婦人,手中一條綢手巾甩來甩去,招應喬春霖在大房間里坐下。「我家先生剛剛下樓去了,說話就回來。」她一雙眼睛從喬春霖那雙禮服呢的新便鞋,一直瞅到他短短的學生頭,又上下掃視了幾個來回,終於沒有講出什麼來。
按照傳統的說法,他今年十八周歲零六個月,還有半年他就要從東馬路上的甲種商業學校畢業了。也就在這個時候,他的爹死了。
「別傻了。你爹娘沒有本事送你去體體面面地見世面,現在有個眼前的機會,你應該抓住。一個男人年輕時不多長些閱歷,即使你發了財,臨老入花叢,也只能當壽頭碼子。」娘許是酒有些多了,連目光都有些發紅。「下邊你聽好了,我只給你講一遍,能記住多少看你的造化了。按說這本是你爹的職責。」
下午四點半,喬春霖手裡捧著沉甸甸的炸彈,在上次張燕華指給他看的樓房門前下了膠皮車。
「小事一件。」喬春霖的口氣控制在一種輕鬆可信的語調里。
「您了最好麻麻利利的。張舜臣那種大玩家我可服侍不起。」喬春霖想來幾句跟勁的話把老貝爾鼓動起來。他心中想的是,不管這事結果如何,越早了結越好。這時他不由得又想到了張燕華那張嬌艷的笑臉,與她在一起,讓喬春霖對生活充滿希望與憧憬。當然,還有秀英。「昨個晚上張舜臣在秀英家裡邀了場牌,硬把我拉上了場子。天爺爺,那可是三頭二百的大耍,一坐下就錢櫃亂顫,家產亂飛。十六圈下來我輸了三百六。」
「這不,我連早飯也沒有吃,就慌慌張張地跑來了。」
「今天晚上八點半。」
「我早說過,那是小事。今天晚上老張替我做面子,在這裏邀了一桌牌。到時我給你引見。」突然,秀英想起一件事,問道:「那張舜臣是個癮大的,你會躺煙盤子么?」
喬春霖在學校中見過這類滿嘴新名詞,外加一套套的革命理論的鼓動者。他自己對這些雖說不上全信,但也從未遠離這些為年輕人所熱衷的話題。當然,那些人沒有張燕華這麼漂亮,可愛。
「春霖。」喬春霖自己如同駕著霧一般,竟沒有發現張舜臣就站在他面前。
有人在門上敲了兩下,便推門進來。原來是僕役打掃衛生,這讓喬春霖感到很新奇。要是真發了財,每日住在這裏,倒也自在得很。隨即他又笑了,這間套房每天大洋二十塊,自己如今還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找一個每月二十塊工錢的事由。
吃過宵夜,眾人散去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喬春霖坐在膠皮車上,回味著今晚的表現,對自己很不滿意。如果張舜臣真是殺父仇人,自己就已經暴露了身份。他所不明白的是,張舜臣這樣一個斯斯文文的人,怎麼會與老貝爾結下不共戴天之仇,非要殺之而後快呢?
「我倒不是不敢去。我想的是這件事有沒有道理,值不值得。」喬春霖盯了一眼瑟縮在一邊的姚明,又將目光落在張燕華臉上。他心中想的是,這一切是不是張燕華在見到自己的第一天便計劃好了的?讓他充當這個可以犧牲的角色。
「這錢我不要。」喬春霖知道自己有骨氣,不能讓這兩個有錢的小子看不起他。他故意拉住張燕華的手,道:「改天我帶你到三不管去玩。」這話是故意講給姚明和陶亮聽的。
要獨闖龍潭虎穴,他覺得自己很像個英雄。
張燕華因她打斷了自己的話頭,很不高興,便伸手拿下菜單,道:「站一邊去!」
「他叫喬三泰。」見鬼,沒來由的慌什麼?他恨自己沒聽娘的話,凡事留個心眼。
娘把目光停在喬春霖的面上,定定地,似是有些猶豫。「你去打壺酒來。」最後她道。

5

7

https://read•99csw•com「不過,張舜臣的事你還得幫我的忙。」

4

「每天吃飯、聽戲、看電影,可沒少花錢。」陶亮的樣子似是因沒有受到信任而有些委屈。
喬春霖十分簡略地講了家中發生的事。
「這個腔兒要拿得俏,中間還要帶一點蹦蹦戲的味道。」高一些的那個在向同伴傳授秘訣。「等有機會你唱給燕華,保證聽得她骨軟筋麻。」
「哪裡,這是在下的福氣。」喬春霖福至心靈,伸手攙住秀英的手臂,將她扶到椅子上坐下,在她的耳邊輕聲道。同時,他也很喜歡秀英身上的檀香皂味。
他向後靠在椅背上,腰后一件硬物硌了他一下。見鬼,這是老貝爾的手槍。張燕華皮包里的爆炸外國洋行的計劃,加上自己身上還攜帶有非法兇器,倘若被人發現,革命黨的罪名是推脫不掉了。自己太過大意了。
十天前,爹在估衣街謙祥益綢緞莊的大門前,被人當眾斬了三斧頭,回家捱了三天便死去了。爹死後,家中的生活重擔落在了他的肩上,他不得不退學謀生。
「您老人家也甭在這空口白話,我滿明白。照實里說,我現在近得了近不了張舜臣的身,您也聽出個四六來了。這事也別切開來晾著,下邊您尋思著怎麼辦?」我是本地的娃娃,橫吃豎拿嘛沒見過,我就不信舌頭底下壓不住你。喬春霖暗道。
「該找個正經事由了。」娘啜了一口熱茶,對他道。娘對事物的看法總是一針見血。
「你是替父報仇,卻找錯了人了。」張舜臣笑道。「按理說我應該殺了你爹,誰讓他要殺我呢?可惜,還沒等我動手,他在蘆莊子寶局的仇家就把他砍死了。」
喬春霖雖然年輕,沒有處世經驗,但對方才發生的事他始終保持著幾分警覺。如果說老貝爾讓他父親辦事還合情合理的話,但他為什麼固執地把這麼重大的一件事交到自己手上?沒有這個道理。
「要是遇上日本巡警怎麼辦?」老貝爾的安排雖然聽起來很周密,但喬春霖對老貝爾還是吃不透。要知道,一旦出了問題,被抓進日本的白帽衙門,就很難活著出來。
大餐桌上剩下的食物已被打掃乾淨,茶房還送來了一壺紅茶。「喝杯茶。」喬春霖將杯子送到張燕華面前。「住這樣的地方,能睡不好么?這床太軟,太舒服了。」
難怪出門的時候,娘死命拉住自己,讓他脫下學生服,換上爹生前的寶藍素緞的長袍,外罩琵琶襟的青緞背心。與眾不同的是,這長袍比常人短半尺,這是袍帶混混兒的標誌。還是娘明白事,知道這一趟出門,絕不只是簡單地會朋友。爹這一生,在這種高級住宅區里沒有朋友。

5

「這老小子還這麼吝嗇。不過,打從那天你沒收那一千塊錢,我就知道你是個人物,只可惜投錯了門了。」張舜臣拍了拍喬春霖的肩頭。「回家去吧,好好想想我的話。」
「再過幾個月我就畢業了,我想跟著張先生學洋務。」
「秀英?」走到大門邊,喬春霖發現秀英衣衫單薄地守在門口。
一個中國小夥子從喬春霖手中接過禮物。「我給大班送上去。要回信么?」他的心中卻有幾分奇怪,這個送禮的人衣裳質地不錯,不像個跑街的,也許是下等職員。
最後,娘道:「像你這種沒有什麼錢,人又長得體面的孩子,到班子里逛的也不少,不過大多是剛剛畢業,在銀行或鐵路謀著個好事由的學生。姐兒們最愛的就是這班人,最多情,最傻的也是這班人。你千萬要記住了,那只是玩,不能動真情。對任何事,任何人都要留個心眼。」
「已經給裝好了,人剛剛走。」說著,他跑到陽台上捧來一隻鞋盒子大小的木匣,送到張燕華的面前。「你千萬要小心。萬一響了,可要害得我為你自殺了。」
「你們當我是喝破爛的?」老貝爾的天津話這次顯得格外刺耳。他沒有聽出喬春霖的聲音。「這種東西也能賣么?你們中國人真是丟你老娘的人……。」
「也罷。」喬春霖終於有了笑意,操著京劇的念白,將革命的事應承了下來。「那就跟著你干一回革命。」這也不過是張燕華的一時衝動,過幾天她也許就把這事忘記了。
「不行了。」張舜臣向秀英使了個眼色。「為了給你約手,我這大半天沒扶槍,吃不住勁了。你來替一替我,我去燒兩口。」
「花了錢就有戲。」老貝爾笑了。「可惜的是你不夠份,你要是能夠算個人物,能親自出面請張舜臣一回客,那才能真正打進他的圈子。」停了停,他又道:「錢算個屁,有錢不花,丟了白搭。再者說,捨不得小錢兒哪來大錢兒呢?」
「真的。」張燕華破涕為笑,跳起來,在喬春霖的臉頰上親了一下。這讓姚明妒忌得眼都紅了。
「原來這麼悲慘。」張燕華對喬春霖家中的不幸大感同情。
「他說是你讓人殺的。」
「好話。」張舜臣讚賞地點了點頭。「有這種見識的人不多。大丈夫不逞一時之勇。有這樣的想法,顯見你有前途。我也是來找貝爾的,那我也就不跟他提咱們的事了,只談生意。哈哈,我從你這兒學了一招。」張舜臣笑著走進門去了。
「這全是那個猶太佬報的信。他向南市警察所告密,好讓你在殺了我之後給亂槍打死。可他有一件事不知道,楊廳長是我的把兄弟。」張舜臣向喬春霖身邊的兩個暗探揮了揮手,讓他們退下,自己將喬春霖拉到一把椅子上坐下。「打從那天你一進門,我就知道你是誰了。」
看門的窮老俄穿了一身釘滿銅扣子的制服,雖見喬春霖是步行而來,但衝著他衣襟上的藍琺琅徽章,還是深鞠一躬,給他拉開了大門。
「原來你是德國人。」
「可千萬別大意,你最好弄個茶壺套的帽子戴上,開槍以前把帽沿拉下來。我可不想有人認出你來。」老貝爾的聲音中透著殷切的企盼與擔憂。「開了槍以後,你沿著小馬路往海河邊跑,我在河邊安排了汽車接應你。」
娘昏沉沉地上了床之後,又將喬春霖叫到跟前。「讓你一個人去闖,娘真還有些不放心。可話又說回來,娘不是那不明事理的家長,去吧!別把娘放在心上,有那三百塊錢,娘可以過上好幾年,你就大胆地去干。萬一折在外邊,是娘命苦,你也沒白來這一世。」
「喲,二爺,您來了。」候在廳里的中國茶房大約是多日見不到一個中國人,一見喬春霖倍感親切,拿了把撣子噼噼啪啪地在喬春霖身前身後一陣亂揮。「瞧這土。今兒個風大,坐車也招土。您是吃茶?還是找人?」
他們是華界的警察,這個時候應該正在南市某個館子里白吃白喝,怎麼會跑到這裏喝茶湯?喬春霖嗅出了一絲危險的氣息。
這位張燕華是喬春霖少年時「知好色而慕少艾」的第一位女子,只不過小學畢業后便再沒有音信。看她的派頭,想必他爹發了大洋財。
「請組長決定。」喬春霖心中惦記著老貝爾,他讓喬春霖今天下午給他公司里去個電話,定下動手刺殺張舜臣的時間。這老混蛋突然心急起來了。
喬春霖只知娘是蘇州人,卻從未想到過她會曾是大名鼎鼎的天寶班中的紅倌人。
「他們不歡迎我,我也不喜歡他們。」講這話時,貝爾臉上顯現出的卻是幾分得意。猶太俱樂部的那群愚貨只知道販賣皮毛,做點小百貨,哪裡敢想大生意。
夏太太家庭飯店在狄更生路上,緊鄰著牆子河。喬春霖在路口停下腳步,仔細撣了撣褲腳和鞋子上的浮土,同時讓心情平和下來。他今天特意穿了一身學生服,顯得乾淨,體面,但他卻又拿不準自己為什麼要來。難道當真跟他們鬧什麼革命么?
「我早說了,父債子還。沒有不幹的道理。」真要替這個洋鬼子殺人么?喬春霖心裏沒底。
喬春霖不禁暗自好笑。走在這樣的街上,滿眼都是財富、權勢和盛名,在這裏,即使你沒有遇到機會,至少也會激勵你發奮。人這一生的追求不外乎此。
「真想不到,你的身手這麼快。」說話間她向四周望了望,見沒有閑人偷聽他們的談話,便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說:「你來參加我們革命小組吧。裏面不但有革命同志,還有錢可以給你養家。像你這樣出身於流氓無產階級的青年,正是革命的基本力量。」
喬春霖掀起布角瞄了一眼,是一枝烏黑的手槍。他心中一驚,這本是早應想到的事。不過表面上他卻露出一副極鄙夷的神氣,把手槍又給老貝爾推了回來。「收起來吧您了。事情到了這一步,只要您老發話,有塊磚頭子我也把他開了,這東西,不順手。」
「那個猶太佬怎麼說?」張舜臣問。
這些革命者的手藝也太差了。不過,只要沒響就好。喬春霖確實不想幹什麼殺人的勾當。
「我是拿了他五百塊錢。」
「是讓我們多贏點錢么?」下首的胖子又是一陣哈哈大笑,眼神卻是冷冷的,不似方才那般全無機心。
「二爺?」茶房極懂事,裝作沒看見喬春霖的躲藏行動,大睜著兩眼一派誠實可信的樣子。
一聲車鳴從樓下傳來,喬春霖探身向下望去,是一輛黑色的大別克。自己這幾天遇到的大別克汽車超過了以往一年中所遇到的,這也許就是際遇造成的,只是這種際遇實難長久。
「說不上。」
女招待系著小巧的花邊圍裙,用兩根手指捏著菜單,腳步咯咯地扭了過來,見有女客在座,她的嘴便撇到了耳根上,沒好氣道:「今天的菜可沒幾樣,不要換來換去的。」她的手高高地停在半空中,等人來接。
「您說嘛?」喬春霖不自覺間將引以為自豪的官話改成了天津方言。
「你能出來一趟么?」隔著電話,喬春霖便能感覺到張燕華的驕人氣息。他對這位舊日的同學一直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受,自那日在夏太太飯店見過一面之後,心頭便火辣辣地放不下。張燕華的爽直、新潮與秀英的痴迷、溫婉都是他從未經歷過的事情,但他可以與秀英調笑,耍小心眼,心中照舊坦蕩自適;而對張燕華,他卻總是覺得高不可攀,卻又從心底由仰慕而生出幾分敬畏,總覺得即使為她赴湯蹈火,也難以贏得她的青睞。
爹垂死之際,將這個徽章和一張小小的紙片放到喬春霖的手上。「我實在不想你參与這件事。」爹的表情很痛苦。「但是,我這一生從來沒有空口說過白話,這一次算是把事辦走稽了。我死之後,如果你願意,就去這個地方找個人,替爹把事辦了。只是……」爹沒有把話講完,便去了。
喬春霖又長了一回見識。
「張舜臣那裡怎麼樣?看出嘛意思沒有?」
「你爹應承的事,你還想打打價?」
莫非當年娘便是這樣嫁給爹的?喬春霖點了點頭,「那還用說,只要你受得了窮。」
「就是這麼一回事。小子,你愛信不信。」楊以德的手正在試圖伸進清倌人的衣襟里,那清倌人扭動著身子,一邊咯咯笑著,一邊推卻楊以德的大手。「你爹不是叫喬三泰么?這還錯得了?」
「好哇,我很早就想到那去開開眼界。」張燕華拍手叫了起來。姚明和陶亮的臉色都十分難看。
喬春霖今天特意買了老陳記羊肉包子回家,還沒來得及交給娘,張燕華的電話便打到了他家衚衕口的郵電所。
「肯進來坐坐我很高興。快別在姐姐面前充大人了,你要是個大逛家,哪有這會兒來的?」方才喬春霖上樓時,秀英便在樓下偷眼看著他,只覺得這個少年明顯不是衣冠華美的當令的紈絝,卻有股子蘊蘊藉藉的英秀之氣,讓人心裏說不出地舒服。當喬春霖在樓上老老實實地坐足了兩三盞茶的功夫后,秀英便明白這絕不是個花叢中的慣家,他是專門來訪自己的。
「往明白里說,干成這九*九*藏*書件事,一來你報了殺父之仇,二來是替我做了一樁好買賣,三來也給你自己掙下份產業。這才叫一舉三得。」那人用手輕輕拍了拍喬春霖的後背,飽含笑意道。
「這錢要是你用,我們沒問題。可不能把革命經費當家用。」這次兩人倒是異口同聲。
「你聽好了,今天晚上七點半左右,你在翠雲樓門口等張舜臣,只要他一下汽車,你就衝上去把槍里的子彈全射在他身上。」
是不是有錢人的腦子與常人不同。喬春霖大惑不解。這樣一個聰穎美貌的女學生,談起投炸彈來竟像是在談一出無關痛癢的戲劇,或是一個年代久遠的朋友。
喬春霖今天穿了一件寶藍物華葛的長袍,外罩玄呢巴圖魯的嵌肩,釘了紅珊瑚的銅套扣,上上下下雖是八成新的估衣,卻也抬了喬春霖三分人品。
「你說巧不巧,我昨天還與朋友們談起你。」顯然,張燕華小時候的脾氣一點也沒有變,還是講起話來如連珠炮一般,不給人插嘴的機會。「我現在在北洋大學,還是《前進報》的編輯。」說著遞過一張香氣襲人的白紙名片。「你現在怎麼樣?」
「有點意思。」張舜臣搖了搖頭,突然想起了什麼,道:「秀英說你有事找我?」
「東西呢?」張燕華表情嚴肅,只是用手指在他手腕上點了一下,以示嘉許。。
「咱們租下了兩處房子,一處是新仁公寓二樓臨街的房間,正在目標的對面,現在陶亮負責監視那裡的動靜。再一處就是這裏,這是我們的集合地點,也是聯絡點。」他們在英租界利順德大飯店的二樓租了個寬敞的套間,大餐桌上鋪了一張大比例的天津租界地圖,地圖周圍擺滿了從俄國熟食店買來的莫斯科硬腸、黑魚籽醬和利順德著名的茶點,另外還有一瓶喝了一半的法國香檳酒,幾隻水晶高腳杯。
「炸彈的事怎麼樣了?」張燕華眼中灼灼地放著光,卻依舊是聲調婉轉。
「這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是個有膽識,有勇氣的大丈夫。」張燕華忘情地拉住喬春霖的手,激動得滿臉通紅,眼睛里竟沁出了淚花。
「天下最可惡,最不能讓人容忍的便是猶太人了。」張燕華又道。「我聽我父親講,猶太人全都是莎士比亞筆下的夏洛克,他們沒有信義,沒有家國之感,所做的一切全都是為了賺錢。為了賺錢,他們甚至出賣耶穌基督,更不要說是對苦難的中國人了。」
「貝爾。對,對……,這是貝爾的洋行。」喬春霖的腦子漸漸地清醒過來。「不。我原本想來找他算帳。可又一想,算了。他是洋人,我鬥不過他。」這種臨時撒謊的急智倒是他的長處。
「我真不知道你們想幹什麼。」由於張燕華對自己的有些親昵的動作,那兩個同伴向喬春霖射來四道妒忌而又刻毒的目光。「不過,我全是為了你。只要有你在,叫我幹什麼都行。」他對張燕華道,臉上還故意露出了笑意。他也不喜歡那兩個小子。
張燕華斯斯文文地笑了笑。這種鬧轟轟的地方她有些不習慣。「我這兩天搞了個計劃。」她兩眼專註在喬春霖的臉上,輕聲道。「我想讓你看一看,還有什麼不周全的地方。」說著,她從小巧的皮包中取出兩頁紙,遞到喬春霖的手上。
第二次搬過風之後,只打了兩圈,喬春霖便贏了將近三底。
喬春霖一時也弄不清他是英吉利、法蘭西或是義大利人,只是他那一口地道得嚇人的天津土話,讓喬春霖大惑不解,以至於沒有聽清他在講什麼。
「您說是貝大爺,斯坦因洋行的大班。他在茶室吶。」
「我叫姚明,他是陶亮。」姚明身材略高些,正是方才在街上唱窯調的少年。
大概這個陶亮是他們的司庫。「還有三百六十三塊。」
喬春霖走過梁啟超在天津的宅邸,見門前一位長袍馬褂的老者與一位手推腳踏車的時髦女學生正在話別。這位老先生的大名,喬春霖卻是如雷貫耳,他的照片也是常常的見諸報端。這便是大名鼎鼎的梁任公。
丟了兩個銅子在賣茶湯的桌上,喬春霖故意向那二人點了點頭,大大方方地從翠雲樓門前踱了過去。街的那一面,又出現兩個便衣暗探。他們是衝著誰來的?如果是抓革命黨,或是煙販子,應該有日本暗探押陣。但他沒有發現身高三尺半,羅圈腿的日本羅卜頭兒。
就在這時,喬春霖見一個高高瘦瘦的身影從樓梯後轉出來,他急忙一閃身,來到圓柱後面,假作看招貼上的廣告,心中卻一個勁地轉咒。怎麼張舜臣也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裏?他和老貝爾這兩個冤家對頭會不會碰上?如果張舜臣發現自己與老貝爾在一起,自己豈不是前功盡棄了?
爹在天津衛是個享名幾十年的袍帶混混兒。雖然喬春霖在同學面前不大肯承認父親的這種並不體面的身份。但是,父親在他自己那一行中卻是個極有體面的人物。不知怎麼的,從那一刻起,一向對新學,對新民國充滿熱情的喬春霖突然發現,自己從父親那裡繼承了一個不可推卸的責任。——但這責任的內容是什麼,他一無所知。這難道很重要麼?喬春霖想,無論知道與否,爹的責任就是兒子的責任。這原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
「說得好聽。什麼時候見過你自己燒煙?」秀英的剪水雙瞳向張舜臣一溜,張舜臣快活得渾身亂顫。「你來。」秀英向老老實實坐在一邊的喬春霖招了招手。「你會打牌么?」
這是那種貴重的道林紙,上面用紫色墨水密密麻麻地寫滿了秀氣的小字,中間時不時地還加雜著幾個洋文。喬春霖只溜了一眼,便看出了大概,這小丫頭當真要幹起來了。雖然喬春霖與她們幾個一起混,卻從未把他們的話當真,一個姑娘,兩個油頭粉面的小子,拿嘴白話白話還行,能幹得了什麼大事?
「什麼?」張燕華大睜著眼睛,一時沒有聽清。
「我還怕你害怕了呢。」見喬春霖臉色微變,張燕華急忙道:「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要知道,不管是誰,第一次參加革命行動,總難免有些緊張。我昨晚就沒睡好,腦子裡一遍一遍地過電影,想今天行動的細節,怕什麼地方不周到,出紕漏。」
張燕華的目光被努力地聚集起來,匯成一道嚴厲的光,射向姚明與陶亮,最後停在喬春霖的身上時卻又散落成一股迷離的霧靄。「喬春霖同志是我小學同學,也是一位有豐富鬥爭經驗的,久經考驗的革命鬥士。」她深知姚明與陶亮看不起出身下層的窮苦人,所以先將喬春霖的身份抬得高高的。「這一次我邀請他參加我們的小組,就是我們必須要真正地行動起來,而不能再將革命事業停留在空談上了。」
喬春霖只點了點頭,嘴上沒講什麼。也罷!他現在是他父親的化身,完成父親沒有完成的事。至於替父報仇的事,他卻在心中打了個疑問,因為,父親去世前曾背著自己對娘講過幾句,娘卻未曾跟他再提此事。
「打不好。」喬春霖的爹在大賭頭袁八的蘆莊子寶局吃一份,喬春霖從小就在那裡面跑進跑出的,諸般取巧吃腥的法門他基本上都會。
天下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我們剛剛還在商量午後投炸彈,轉眼竟將話題轉到了法國大餐?這太不合情理了。
老貝爾用手輕輕地搔著光亮如鑒的禿頭,沉吟了片刻。「還不是時候。」
兩張道林紙又回到張燕華的皮包里,大堂里食客、堂倌亂轟轟的,在這裏密謀革命,簡直如同兒戲。喬春霖道:「這是小事一件。」投炸彈要是小事,這天下沒大事了。「你說怎麼干,我聽你的。」
這是一勞永逸地消毀了罪證。如果他就此逃回利順德大飯店,怕是今生今世都不得安生了,這兩個人都不是好招惹的。而且,他自己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沒有解決——到底誰是他的殺父仇人?
「我有件事不明白,想問問張先生。」
說話間,對面又和了一副大三元。張舜臣拿了一疊籌碼丟給對家,對秀英道:「看見沒有?清一色單調將的牌,摸了六七把,就是不和,是不是該罰你?」
「死相。」秀英輕輕地扭了扭張舜臣的耳朵,又伏在他耳邊悄悄地講了幾句什麼。張舜臣哈哈大笑起來。
「這小夥子人不錯。」老范對喬春霖的牌品大加讚賞。
大批的德僑回國之後的空缺,被富有的中國人、俄國人和猶太人接收,環境優美的特一區依然是當年德租界時的模樣,所不同的是,出入于德國俱樂部的德國人改成了俄國人和猶太人。
「革命哪有不死人的?」張燕華連忙安慰喬春霖。「第一次放炸彈,誰都難免緊張,我也一樣。」
德國俱樂部在德租界威爾遜路上,是座結構精美的磚石混合建築,在天津這個地方,能與之媲美的只有英、法兩租界的俱樂部。1917年9月1日,北洋政府因歐洲戰事與德國絕交,收回德、奧兩國租界,德租界被改為特一區。
喬春霖沉吟了半晌,點了點頭。「我的命在你們手心兒里,你們沒必要騙我。」
「現在的問題是,咱們的行動定在哪一天?」張燕華問喬春霖。
「呦,大小姐發脾氣。」女招待都是頭等的潑辣貨,因有女客在場拿不到多少小費,她也正一肚子氣。說話間,她伸手捏住姚明與陶亮的臉蛋,嗲聲嗲氣笑道:「小弟弟,沒這姑娘在時,你們沒少揩姑奶奶的油,今天怎麼膽小了?」
「什麼?」這一下果然引得老貝爾睜大了眼睛。「他說了什麼?」
桌上有一本打開來的《紅樓夢》,喬春霖拿起來一看,正是賈寶玉等人在櫳翠庵吃茶的一段,上面被人用眉筆圈圈點點,做了不少的記號。再往下翻過去,被圈點的地方越發地多了。顯然,讀書的人在這部書上可不是尋常地用心。
「我沒有經驗。」他自己只是個普通人。喬春霖想推脫掉這個他從未曾想到過的重大責任。
喬春霖努力使面部的肌肉僵硬起來,以免泄露他激動的情緒。「你聽到的都是真的。」言罷,便一甩衣袖,大步走到了街上。對不起,我是無福消受你這番情義了。如果還有什麼希望的話……,見鬼,別騙人騙己了,會有什麼希望。
「槍我扔河裡了。」喬春霖知道抵賴是沒有用的。他想起楊以德也是青幫老頭子,大概吃混混兒那一套,所以,便大著膽子來了個實話實說。
我真是個狠心無義,見事不明的大混蛋。
這不是鬧著玩的。五百塊大洋,不管它是袁大頭,還是西班牙站人,或是墨西哥鷹洋,都可以買到二百五十袋雪白的洋麵,一家人幾年也吃不了。更何況事成之後,老貝爾說要給我開個買賣,老娘總算有盼頭搬出河北慶吉東里的小房子。
可人們不是常說「窮老俄」么?這是有錢的俄國人聚居的地方,那窮老俄都跑到地道外賣胰子去了。
翠雲樓在日租界壽街上,是座上海式的石庫門房子,裏面是二層小樓,門旁的銅牌上書紅字「翠雲書寓」。想必「翠雲樓」這個稱呼是逛家們的俗稱。
茶湯很熱,裏面的紅糖也很甜。喬春霖慢條斯理地把上面的青絲、玫瑰撥到碗邊,他不喜歡這東西,但他很喜歡茶湯里香噴噴的芝麻。他向翠雲樓門口瞟了一眼,此時已經七點多了,天還沒有黑透,翠雲樓門口的紅紗燈籠早已亮了起來。
「這是個俄國軍火販子的洋行。」張燕華牽著喬春霖的手,指著馬路對面的一座三層的西洋式樓房道。「現在全國各地都在打內戰,都是這幫帝國主義分子鼓動的。尢其是奉直兩大軍閥,這馬上又要開戰了。」
這叫又套交情又舍利,我爹當年教導過我,遇上這種好得讓人不敢相信的事,可千千萬萬要留個心眼兒。再者說了,沒來由的要去替人干殺人放火的勾當,也算不得是什麼好事。往好里說,也只能算是個養活老娘的事由。
炸彈上面粘了一張小小的白紙卡片,上面寫的一行洋文喬春霖看不懂,只是覺得,早餐吃https://read.99csw.com的那幾片鹹肉和那兩杯硬灌下去的苦咖啡在他的胃中一個勁地翻騰。再有,就是一股懊惱充塞了他的胸臆。這算哪當子事兒?
秀英坐在椅上喘了口氣,迷離的目光漸漸清澄起來,盯住喬春霖嘆道:「許是我讀《紅樓夢》痴迷了,要麼就是五百年前的冤孽。」又一陣子目迷神遙之後,她突然伸出左手把住喬春霖的衣袖,右手出奇不意地捏住了喬春霖的臉蛋,輕輕道:「不管是前世孽債還是今生情魔,你都是我的寶兄弟,你不能負我。」
「我的那個小姐姐兒呀……。」一對與喬春霖年齡相彷彿的少年,嘻嘻哈哈地走在他的前面,口中哼唱著窯調兒。這種曲兒一向流行於落馬湖、謙德庄一帶最下等的妓院中,即使像喬春霖居住的下等地區,父母也絕不許未成年的孩子唱這種東西。
「你為什麼不在猶太俱樂部?」
臨近出門的時候,老貝爾將那枚系在金練上的琺琅徽章交還給喬春霖,道:「記住了,我的名子叫貝爾,貝爾·斯坦因。如果有急事,可在每天五點以後,到德國俱樂部找我。有這個徽章,他們會讓你進去。」
張燕華臉上綻出笑意。
「看傻了不是?」秀英坐在喬春霖的椅子扶手上,纖纖細指拈著白瓜子一個一個地嗑,每嗑一個整仁兒出來,便送到喬春霖的嘴裏。「你是我的熱客,我怎麼能讓他們知道?這不是自己壞了自己的生意么?」
走在大街上,秋風颯颯。喬春霖狠狠地抽了自己兩個嘴巴。
「你這人怎麼了?」張燕華似嗔似怒,但又不像是真的發火。「在這個時候,幹什麼講這些肉麻的話?」
「原來是老貝爾害我。」
對老貝爾的這口天津土話,喬春霖總是覺得有幾分滑稽。他只點了點頭。許是場合不同了,老貝爾沒有上次見面時那種潑皮派頭。
「姐姐說得是。」喬春霖臉上自覺地泛起幾分紅暈,口氣謙和地說。
張燕華取出早已準備好的漂亮的錫鉑包裝紙,將木匣細心偽裝成一件禮品的模樣,又在上面紮好了緞帶。「漂漂亮亮的禮物。」張燕華歪著頭欣賞自己的傑作,對喬春霖道。
「放心大胆地打,輸了是我的。你就權當是個架子,免得拆了搭子,掃大夥的興。」張舜臣的目光在喬春霖的面上腰間轉了一過,伸了個懶腰,大大方方地一揮手,便扶著秀英的肩膀進裡屋去了。

2

這女人魔障了。喬春霖萬沒想到事情會以這種意想不到的方式發展,自己費盡心力想出的法子一個也沒用上,倒是秀英自己將他的難題給解決了。
突然,娘背轉過身去,面向著牆壁,一字一句講得很慢,卻很清楚。其中有些地方喬春林一時還不大明白,但他沒敢問。這些事原本該是爹給兒子講的。
該進入角色了,千萬不要露怯。喬春霖走到桌前,向同桌的三位一拱手,「各位前輩多多照應。」
翠雲樓前停了兩輛黑色的大別克汽車,張舜臣已經到了。當喬春霖剛剛邁進大門時,兩個暗探便用駁殼槍指住了他的頭,將他推到了秀英的房間。
「接著來,接著來。」張舜臣已經看到了喬春霖面前的大堆籌碼。「小夥子打得不錯。」
喬春霖沒有沿著來路往回走,而是向西,奔海河邊走去。他想過了東浮橋,找個錢莊,或者乾脆就把錢存在官銀號里,回家把摺子交到娘的手上,自己便可以去殺人了。他奶奶的,怪不得直奉皖粵桂各路軍閥整日打打殺殺,他們的好處不定有多大了?生活是最好的教師,只這不到半天的功夫,喬春霖便發現自己彷彿變了一個人,再不是滿腦子空想的毛頭小夥子了。
「那人跟你有仇?」喬春霖問。
那洋人笑了,圓圓的鼻子、圓圓的眼睛笑得擠到了一處。「你也別小瞧了自己,我看你能成。按說,要在天津衛找個殺手,不管是來跑海的江湖人物,或是南邊來的革命黨,都不難,難的是這些人臉上都掛著招牌,不合我用。」說著,他從牙齒上取下粗大的雪茄煙,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走到喬春霖的面前。「我還真看中你了。干不幹?」
喬春霖的兩隻手揣在長袍的衣袋中,小心地在街上走著。天津意租界的義大利警察雖說是各租界中最懶的一群人,但對衣飾樸素的中國人,他們仍保持著足夠的警惕。所以他得小心,儘管他並沒有做錯任何事,而且也沒有做壞事的打算。
「果然是這話。」張舜臣與楊以德交換了一個會心的眼神。
早就應該想到有這麼一天。喬春霖兩眼盯住張燕華,一時沒有回答。張燕華又道:「他們倆個是膽小鬼,指望不上的。你如果不敢去,只有我自己去了。」
「這禮物只有辛苦你送去了。」張燕華一手若無其事地扶在木匣上,殷切地注視著喬春霖。
「自民國一年發動革命以來,我們的事業屢受挫折。」張燕華兩眼發亮,情緒激動。「所以,當袁世凱竊奪革命的勝利果實時,所有的愛國青年都已行動起來,展開對北洋軍閥的鬥爭。再看看我們,雖然天津是帝國主義與軍閥嚴密控制的地區,這並不能給我們的退縮與無能提供借口。」她是在極力的將自己的表現向革命領袖看齊。
張燕華的小手又細又滑。「別太激動,你是這次行動的組織者。」喬春霖笑了笑,並沒有當真。隨他們鬧吧,這種嬌小姐要是能殺人,滿大街也就沒幾個活物了。真正讓他走心思的是他對老貝爾的承諾。單拿嘴說說容易,真要動手刺殺張舜臣時,喬春霖又不由得犯了躊躇。
對面那個洋人比喬春霖至少要矮半頭,是個禿頂的小胖子,只腦後有一圈可笑的花白頭髮。「爺們兒,實話告訴你,你爹答應替我殺個人。」那人講這話時,臉上竟笑嘻嘻的,只是大拇指高高地從洋服袖口中翹了出來。這是純粹的天津混混兒挑大拇哥較話把兒的派頭兒。
都這時候了,這老混蛋還拿糖。喬春霖突然間很想刺|激老貝爾一下,打一打他這篤定泰山的勁頭「剛才在門口,張舜臣跟我發了一陣子勞騷。」
有錢好辦事。張燕華幾個都是有錢人家的子弟,所以,干起革命活動來也是大大方方,一副少爺、小姐的派頭。
來到馬路上,張燕華對喬春霖道:「咱們過兩天再聯繫。我有一個計劃,搞一次像模像樣的行動,也給其他幾個小組看一看。」
「那還用說。」姚亮的目光蜂蜜一般粘稠地粘在張燕華的身上,將拳頭用力一揮,極有氣勢地表達出自己的贊同。陶亮像是姚明的影子,也跟著他做了一套同樣的動作。「要革命就會有犧牲,我願意為這偉大的事業拋頭顱,灑熱血。
這件事真是有些扯不清了。老貝爾確實可恨,他也曾陷自己于死地,這是他罪有應得。喬春霖知道這是給自己解心寬,他這會兒的心中如一團亂麻一般。殺人放火的事可不是他的專長。
從此一切真像大白。對於他來講,再沒有革命小組,再也沒有莫名其妙的暗殺活動。喬春霖知道,這一切都將從他的生活中消失,儘管他對張燕華和秀英還有幾分眷戀。
「這是交通銀行的王襄理。」胖子已經把面前的牌理好了,手中拈著骰子把兩眼迷成一條縫。
嘛學生,都過去了。喬春霖定了定神,走到那洋人對面的一張硬背木椅跟前,兩手提住長袍后襟,麻利地向後一甩,坐了下來。一邊慢條斯理地挽著白仿綢的袖頭,露出挑在大拇哥上的青玉班指,一邊語調平緩,一字一句地說道:「一聽您這口兒,您就是老天津衛。是不是本地的娃娃?」這問的是廢話。「不是也無所謂。您了懂得規矩就成。常言道,父債子還。我也沒想一屁倆謊地脫扣。反正事有事在,有嘛想法您了先念叨念叨,我也聽聽嘛意思。」喬春霖暗想,我爹雖去了,你也甭想嘛屎盆子都很我頭上扣。
「這個你眼下沒必要知道。」那人想必是個大煙鬼,整個的禿頭都籠罩在雪茄煙藍色的煙霧中。「想好了?」

8

「這就是你說的那個人?」張舜臣大約有四十七八歲的年紀,高高瘦瘦,一身細呢的西裝,戴一副克羅克斯眼鏡,模樣挺斯文,講著一口的寧波官話。顯然,這又是一個寧波幫的買辦。秀英走過去,兩手扶住他的肩頭,輕輕搖晃道:「舜臣,這是我的國文老師,人很好的。」
過了東浮橋,兩人剛剛來到華界,一個身上髒兮兮的小夥子便不知從什麼地方竄了出來,一把推倒了張燕華,推起她的腳踏車便要逃跑。喬春霖見勢不妙,便掄起提在手裡的手巾包,沉甸甸的五百塊大洋狠狠地打在那人的頭上,只聽他慘叫一聲,撒腿便逃了。
喬春霖沒有講話,只是點了點頭。他心中掂記的是張燕華說過的他可以養家的事。「陶亮,咱們的革命基金還有多少?」張燕華問。
「你難道也像他們一樣,如果肯送炸彈,非得我嫁給你不可?」張燕華突然放聲大哭起來,就如同一個小姑娘得不到她心愛的玩具一樣委屈。
「這位爺先寬坐,我下去看看您的茶。」小大姐將綢手巾像旗下姑娘似地一揚,便下樓去了。
第二天一早,喬春霖到水鋪給娘沏了一壺好茶,他自己也踏踏實實地吃了兩套煎餅果子。
「拿著,小夥子。」張舜臣將胖子開出來的支票送到喬春霖面前。這可是一大筆錢,夠給娘買兩間磚瓦房了。
「不是有個姓喬的……?」胖子突然叫道,卻被張舜臣一擺手打斷了話頭。
喬春霖覺得自己再也沒有安穩日子可過了,他就如同一隻系在三根繩兒上的螞蚱,自己的一切全都由老貝爾、張燕華和秀英三人左右。
「怎麼辦?接著跟他混,等我的信兒。」老貝爾依舊是不慌不忙,在茶炊里接了杯茶,加進兩塊糖又放進一大勺奶油,不住地攪著。
他們打的是寧波麻將,表面上看起來,這種打法很公平,但喬春霖知道其中許多佔便宜的法門。他一上來沒有著急和牌,只是專心於其它三家張子的進出和牌風,一圈下來,他的心中便有了底。這三個人是那種有的是閑錢,打牌解悶的主兒。
「爸爸。」張燕華大叫一聲,轉身衝出門去。她大約是平生第一次感覺到什麼是危險與災難。
「這個,」張舜臣笑了。「警察廳長還在這裏,你最好別問。走吧。」
「早就辦好了。」姚明許是比張燕華小心謹慎,今天換下了西服,穿上一件沙色華絲葛的夾袍,外罩玄色哆羅呢的馬褂,臉上還添了一副克羅克斯的青光眼鏡,配上他油光水滑的分頭,看上去像個便裝小旦。「不論咱們哪天動手,只要一個電話過去,第一組的革命同志就會派個專家來,親自為咱們安裝調試炸彈。」
自爹過世之後,家裡沒有人會喝酒。不過,喬春霖還是聽話地打了一壺直沽高梁。爹要是在世該有多好,這是他最愛喝的酒,他也可以得兒子的濟了。
「唉,能不殺人把事辦了,就再好不過了。可惜不成啊。」老貝爾把頭湊近喬春霖小聲說。「最重要的一點,要干就得幹得像,得讓人看著像是革命黨處決賣國賊。」
「紅顏知己,得一足矣。」喬春霖適時地掉了句文。這姑娘就吃這個。說著從袖中摸出兩塊現洋輕輕放在茶盤中,轉身下樓去了。留下秀英一個人兀自坐在那裡發獃。
你奶奶的。老子已經是革命黨了。
喬春霖搖了搖頭。
睡不著覺倒不是因為有多重的心事,張舜臣的事弄清楚了,喬春霖感到的是從未有過的輕鬆,就彷彿是還清了一身的債,自自在在地重又是個自由人了。至於老貝爾這猶太老混蛋,沒去找他算帳已經便宜他了。
喬春霖心細,見老貝爾對面的坐位前另放著一套茶杯、茶勺。這更加深了他的猜疑,說不定,方才老貝爾真的與張舜臣在這裡有一場爭執。常言道:不熟何九-九-藏-書以成仇?兩個人要是沒有關係,老貝爾怎麼會花那麼一大筆冤枉錢讓我去殺他?自己真是少見多怪了。
「不會的。女花魁嫁了賣油郎,總得給自己弄點體己好過日子!」秀英攬住喬春霖的脖頸,顯出說不出的歡喜。「咱們就說定了?至於我怎麼干,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一定把事辦得漂漂亮亮的。」
「你……。」喬春霖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問你,今天早晨誰送你來的?」
「但願那個老混蛋別太心急。」姚明見張燕華露出了笑臉,也顯得興高采烈。「這老小子要是一心急,打開那個匣子。轟——,一了百了。」
喬春霖沒有接她的話頭。
「好什麼?」張舜臣兩隻眼笑成了一道細縫,用手中深黃色的蜜蠟煙嘴指著秀英笑道:「今天給你做面子,我卻是手氣大背。四圈不到,已經輸了兩底半了。你說怎麼辦?」
「你沒事吧?」喬春霖一手扶住腳踏車,一手拉起張燕華。張燕華的眼中卻奇怪地顯露出一股興奮的神氣。
「您的意思……,我現在就把他幹了?」喬春霖最後有意緊叮了一句。
「這好辦。」秀英將喬春霖拉到裡間,裏面是卧房,有一張西洋式大銅床,垂著粉紅洋縐紗的帳子。「咱們現教現學,一會兒就成。」
「到底是誰殺了我爹?」自己已經落在他們手中了,如果他們是仇人,這會兒大概也會說實話。
「碰巧了。俗話說,笨人手氣好。」喬春霖讓自己臉上現出憨厚,天真的笑意。
「我說你爹欠我一條人命。」洋人有他們自己的優點,認真、謹慎,辦事一是一,二是二。可他們如果染上了天津混混兒的脾性,那可不得了。喬春霖不由得提高了警惕。「聽明白了么?這事你嘛意思?嘛心氣兒?總不至於你尿了吧,天津衛的爺們兒?」
「只是,咱們的力量不夠壯大,又是第一次行動,我的意思,可以丟顆炸彈警告那些混蛋一下,不一定非得殺人。」好像一時間所有殺人的生意都找到他頭上來了,喬春霖有些應接不暇。
「沒帶傢伙你幹嘛來了?」不用問,這人是天津警察廳廳長楊以德。他那眼神像是突然發現一個體面人原來不過是個瘋子,或者傻瓜。
「有種,小子。」楊以德有些吃驚,臉上現出幾分驚詫的笑意。「那你還敢來?」
「不會的。」老貝爾給喬春霖寬心。「我都安排好了,七點半是巡警吃飯的時候。干不幹?」
姚明臉上堆起可憐惜惜的笑容,目光卻滿含妒意地盯了喬春霖一眼。喬春霖打當初一見面便看出,這兩個小子跟著張燕華並不是為了什麼革命。鬧革命是張燕華一個人起勁,他們倆是在追求她,在不知深淺地湊熱鬧。
「這小子有點意思。」楊以德被喬春霖這種小孩充大人的樣子給逗樂了。
「陶亮昨天也沒回家,就住在新仁公寓,今天他還在那裡,等咱們到時候過去。」張燕華用一柄小銀勺輕輕地敲開雞蛋的一頭,很斯文地用勺一點一點地吃。「姚明也一大早就打來電話,那件事他談好了,下午第一組就送貨過來。想不到事情會這麼順利。」
他選擇午後三點鐘這個時間來大有講究,因為,每天這個時候極少有逛堂子打茶圍的人。熬夜的姑娘們午間起床,剛剛用過了早飯,這會兒正是她們一天中最清閑無聊的時候。
「有。」姚明高聲道,又揮了一下他的拳頭。這似乎是這個小組中的標準動作。
「沒嘛問題。」不過,喬春霖自己知道,他還根本沒有做好殺人的準備。
「這裏還睡得慣么?」張燕華滿臉的朝氣,讓喬春霖心亂如麻。
天津人俗稱「俄國城」的地方,本名叫小白樓,原是美國租界,后歸了英租界代管。原本英國人沒看中這塊地方,只一個勁兒地在自己的地界修馬路,造樓房,鬧得好不繁華。說起來還是中國人聰明,有些吃洋飯的中國人一看英國地的地皮一天一個價,便三瓜不當倆棗兒地把緊鄰英租界的小白樓這塊地方弄到手,蓋樓房,建戲園子,修澡堂子,凡是中國人好的,外國人也喜歡的東西,小白樓全有。一來二去,有錢的俄國人、猶太人把買賣全挪到小白樓來了,又把住在這裏的中國人擠了出去,從此,這成了中國人花錢找樂,俄國人和猶太人掙錢討中國小老婆的地方。
「我並不恨猶太人。」喬春霖想起了老貝爾許給他的種種好處和那五百塊響噹噹的現洋,以及他從父親那裡繼承來的責任。同時他也覺得張燕華的這種過激的情緒當不得真。
突然,秀英水汪汪的眼中現出一絲炫目的光芒,輕聲道:「假如有一天,我拉個冤大頭脫身出了這火坑,你肯跟我一起過日子么?」
「這是我的兩個同志,都是有愛國心的志士。」餐桌邊站起兩個少年,穿著一式的嗶嘰西服,系著同樣的桃紅領帶,頭髮黑漆漆地發亮,都是有錢人家的子弟。
「但你是我們這個新民主國家的有為青年,肩負著建設國家,改造國家的重任。」張燕華兩眼中放射出熾熱的光芒,手指深深地陷入喬春霖的肩肉中。
大約十年前,也就是1912年3月初,天津兵變,估衣街、針市街、宮南宮北這些天津本地的買賣鋪戶集中的地方,被亂兵搶劫一空。亂兵在夜裡撤出了天津,街上到處是丟棄的衣服、布匹,被搶過的店鋪中也無人看守。於是,天津衛的老少爺們出來撿洋落兒,很有些人藉此發了財的。這天早上,喬春霖的爹到估衣街看望他一個遭劫的朋友,正趕上警察廳長楊以德親自帶隊抓捕乘火打劫的亂民,便不由分說給抓了去。楊以德下令就地開刀,一時間北馬路、東馬路兩邊的電線杆子上掛滿了人頭。這位天津口音的洋大人恰好乘著他的大汽車路過東門臉,下來看熱鬧,一眼發現喬春霖的爹相貌堂堂,不像個竊賊的模樣。加上他這幾天正專門雇了個說書的給他講《東周列國志》,平日里很是羡慕孟嘗君門客三千的氣派,儘管他認為孟嘗君不夠精明,養的人太多,太過浪費錢財。所以,心中一動,他便指著喬春霖的爹高聲道:「住手。這個人是我洋行的職員。」
今天是爹死後的「頭七」。
「這就夠了。」張燕華對喬春霖叫了什麼菜根本就沒在意,她今天有非常重要的事與喬春霖商量。
「令尊是哪位?」張舜臣像是很隨意地問,但喬春霖卻發現他的眼神很專註。
他繞了一個圈子,來到了海河邊。這裏很冷清,既沒有什麼人,也沒有多少車輛,只偶爾匆匆地跑過一輛膠皮。小馬路口上根本沒有什麼接應他的汽車。喬春霖知道自己落入了別人設計的圈套,不清楚的是,不知這圈套是張舜臣設計的,還是老貝爾設計的。不過,從沒有接應汽車這點看,設計圈套的多半是老貝爾。但他為什麼要這樣?
這會兒一定要讓人看起來像個閑人,雖然周圍並沒有什麼人。他倚在河邊的欄杆上,裝作四下里閑眺,看看沒有礙眼的人,便偷偷地從腰裡取出手槍,輕輕一甩。噗地一聲,槍沉入了海河。
等他們回到房中時,姚明正撓著二郎腿,坐在那裡喝茶。見張燕華進門,便立刻跳了起來,跑到她面前,媚笑道:「燕華,為了你,我可是連這種殺頭的事也敢幹。晚上還不跟我一起吃飯?」
走過聖心醫院,喬春霖與站在街角的巡警對視一眼,那人大大的藍眼睛中似是空洞無物。也許自己的目光比那人還要蒼白,因為,他不知道前面等著他的是什麼。喬春霖心中暗想,快步轉入五號路。這一帶他並不陌生,前不久,就在他爹被人用斧頭斬死之前,還帶他到前面不遠的回力球場來玩。他今天要去的地方在圓圈路,也就是回力球場所在在馬可波羅廣場。
在喬春霖的手中緊緊握著一隻琺琅的徽章,上面系著一條細細的金練子。這種東西喬春霖見過,那些官員、富豪們將它系在馬褂兒或西裝鈕扣上。
「老闆,你們這是三等下處嗎?」突然,喬春霖向柜上叫了一聲。只這一句便將女招待鎮住了。他這倒不是逞剛強,他知道張燕華斯文,與女招待鬥嘴,只有吃虧。更重要的一點是,他不想在這裏吃飯,因為他不願出醜———他從未吃過西餐。「咱們走。」說著他站起身來。
「我是俄國猶太人。」
喬春霖跟在秀英身後進屋時,房裡眾人已撤下酒席,正在打牌。叫來的條子都已離去,只有一個本班的清倌人留在這裏幫著秀英照應局面。
五百塊現洋裹在一個手巾包里提在喬春霖的手上,一個穿著烤綢灑腳褲,趿著繡花拖鞋,露出白亮細膩的腳後跟的廣東小老媽送喬春霖走出大門。
「我不懂什麼革命道理。」喬春霖一字一句地說。「不過,我這個人講交情,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幫忙。」

3

那是老貝爾的洋行,是老貝爾的洋行。喬春霖口中不住地念叨著,來到了新仁公寓二樓。
有一男一女站在車邊說話,女的是張燕華。不一會兒,男的轉身上車時,無意間將頭轉向喬春霖這邊。天哪,是張舜臣。喬春霖慌忙向後退了一步,雖然他明知道張舜臣根本不可能看到他。
「東西送到了?太好了。」張燕華與喬春霖前後腳進的門,她還沒有摘下帽子便興奮地跳了起來。「革命必將成功!」那樣子像是在班上考了第一名。
「我多問一句。他為嘛要殺你?」喬春霖覺得自己越來越糊塗了。
老貝爾將兩根手指合在一起,支在嘴唇前面,目光越過喬春霖,盯在他身後的遠處。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道:「你有什麼隨身的傢伙沒有?」說著,從皮包里取出一個布包,推到喬春霖的面前。
叮鈴鈴,一陣車鈴聲打斷了喬春霖的思緒。「如果我沒認錯的話,你是密斯脫喬吧?」一個女孩清脆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天津這個地方沒有頭等班子。北方人性直,耐不住性子。上海長三堂子里的規矩到了天津反成了麻煩。所以,天津的蘇州班子也好,上海班子也好,規矩上都改良了不少。不過,如果不懂規矩,又沒有熟人帶著,到那裡逛,不但沒有樂趣,弄不好還會受氣。」
「不是,我有老母需要奉養。家有高堂,不敢輕易將身許人。」喬春霖不知怎麼的,竟想起了大刺客專諸的話。
「張先生,雖然您看得出來,我沒什麼錢,可這錢我不能拿。我不過是給您當架子。」喬春霖知道事情到了關鍵時刻,這天賜的良機讓他能夠接近張舜臣,他不能錯過。再說,他已拿了老貝爾的錢,就不能沒有信義,忘了他來的目的。
「我父親講,猶太軍火販子最壞,其他的也好不到哪去。」突然,張燕華轉到喬春霖面前,用手扳住他的肩頭,嚴肅地說:「我是真的想炸掉這個地方。姚明和陶亮兩個不是干大事的人,他們混在人群里上街遊行,或貼個標語,印幾份傳單還行,干這樣的事,我只有指望你了。你才是民主革命最需要的力量。」
胖子咧了咧嘴,算是還禮,便將手中的骰子擲了下去。
「你父親?」張舜臣原來是張燕華的父親。喬春霖恍然大悟,拉起張燕華的手,跑到窗前。「你看一看,那是誰的汽車?」

1

「誰一生下來就會革命?就會去投炸彈、殺敵人?」張燕華笑了,這笑容突出其來地出現在她的面容上,又突如其來地消失了。「一個革命者,要有鐵一樣的意志,要能夠去做常人做不到,或是不肯做的事。你出身在下層社會,沒有染上有錢人的怯懦和自私,又年輕有膽量,是一個天生革命的好材料。干吧!」
喬春霖握著他們的手,心中有些詫異,但沒有表露出來。他沒有與有錢人打交道的經驗,更沒有與這樣的時髦少年有過交往。他可不想出醜,至少不能因為他而讓張燕華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