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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嚴一九三九

尊嚴一九三九

在已經成為孤島的租界中,只有兩股勢力最為猖狂——日本間諜與國民黨特務,租界當局對他們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所以,姚千里深知他此刻的危險。
在第二天早報的角落裡,刊登出一條小消息:《白俄爭風,殃及性命》。文中透露出來的信息很明白,賣給姚千里文件的白俄被周小軒僱用的另一名白俄殺死在妓院中。
這樣以來,與姚千里正在加緊研究的那個題目也恰好吻合了——今年日軍如果進攻根據地,他們將使用哪種戰術。
姚千里不禁長嘆。黨組織對他的性情和品質的了解深入骨髓,也深知他的弱點所在,他們知道他此刻所想的,必定是要用他的生命來告慰在深縣犧牲的幹部戰士。於是他道:「犯錯誤的人,不是得到受害者的原諒就可以心安理得的。有些錯誤,即使上帝出面來寬恕你,也無法減輕你的罪惡。」
於是,姚千里想到了死。
周小軒是姚千里的親表弟,也是國民黨軍統局駐天津站的特派員,少將軍銜,國民黨在華北地區搜集到的所有重要情報,都要經過他的手,才會送往重慶。於是,他便對白俄有了興趣,問:「什麼價錢?」白俄連連擺手:「都是革命同志,談錢損傷革命友誼。不過,我近日確是為難,實在不成,您就替我把昨天的賭債給填上。」
姚千里是沿著倫敦道步行過來的,由東向西。街道兩邊的牆壁上,還可以隨處見到剛剛退去的洪水的痕迹,地面卻早已乾燥起來,給他半舊的皮鞋沾了些秋天的塵土。偶一轉目,他望見一對日本母女走進街邊花園,身上穿著雅緻的和服,女孩子大約只有三歲,玩偶似的。望著這母女宛若畫中人物一般,很難讓人聯想到外邊正駐紮著十幾萬如狼似虎的日本兵,隨時都可能衝進租界來。
不過,他最終還是機智地將情報送了出去,為此他悔恨不已。
別斯土舍夫兩手撫在臉上,嚎啕大哭。為數不多的女士們也紛紛掏出精緻的手帕。
「請用。」宮口賢二向他舉舉茶杯。「不客氣。」姚千里也舉了舉茶杯。他深信,這老傢伙的身上必定正在流血。日本人的錢,都是穿在肋條骨上的,即使是對他們自己發行的聯銀券也是如此。不過,奶油融化在紅茶里確實很香。
咖啡館的經理,前白俄軍官別斯土舍夫給了姚千里一個大熊般的擁抱,兩隻手敲鼓似地錘打他的後背,口中卻道:「姚爺,我尊貴的朋友,您也太不夠意思啦,有日子沒來瞧我。」他是情報俱樂部管理委員會的秘書,在本地居住了20年,土語講得像土著。
他發現今天的客人非常多,臉上都帶著激動的神色,想必是德國人即將進攻波蘭的傳聞讓間諜們發現了商機。他點手叫一個專門在各桌之間販賣小道消息的「油子」,那傢伙一步懶似一步地蹭過來,坐到他對面,正眼也不朝他看。
大隊穿著喪服的間諜,簇擁著前去赴死的姚千里,走出英租界,穿過法租界,沿著德大夫路,來到了與日租界接壤的秋山街路口。
20年前那個發明這條規則的法國人,也不知道從哪裡聽說的,說是中國人身上最尊貴的地方就是頭,既然俱樂部開辦在中國地面上,這個懲罰的儀式就依了中國人的規矩吧。讓每一個間諜都去摸那受懲罰者的頭,也可算作是一種批判性的隱喻。

6

5

……
佈道結束后,老吉格斯走下「講壇」,來到姚千里身邊,率先將手放在他的頭上。
這將是一次短促的進攻。姚千里在報告中反覆強調。
日本人進攻根據地的時間,他能通過情報來掌握,但日本人會採用什麼樣的戰術,卻很難從俱樂部中得到,因為,如此重要的軍事計劃,不可能會泄露出來。這就要求他必須得自行分析研究。
「她挺好的。」即使國共決裂,姚千里也不能拒絕周小軒坐到他的桌邊,因為這一行畢竟是有行規的,況且,他們也偶爾做些交易,交換有關日軍的情報。
這就是間諜的生活。不論你多麼善良,多麼機智,在俱樂部中多麼地受人尊重,都不能阻止其他人來欺騙你,因為,設局欺騙和傳播假情報是這個行業中的日常生活,是遊戲規則範圍內的「智力」活動,策劃者會得到同行的讚歎,即使是受騙者也必須得表現出恰當的紳士風度,因為他自己日後也要騙人的。欺騙在這裏不會損傷間諜的道德。
就在這個時候,老吉格斯出現了,穿著牧師的黑袍,戴著硬領,頸上垂下雪白的絲巾。
果然,周小軒的威脅一絲不假。姚千里走出馬爾林斯基咖啡館沒多遠,便被劫上一輛汽車,兩份文件也給搜了去。不過,周小軒很客氣,特地用車將他送回到家門口,分手時道了句:「國共合作期間,我們大家可都要真誠相待啊!」
日本人有耐心:「其實那也不是什麼大事,再說,我們肯出個好價錢。」
姚千里很受感動,道:「希望您能像關照我一樣,關照我的繼任者。」
到了此刻才他認識到,自己並沒有真正了解他的同志們,沒有透徹地了解他們的勇氣和犧牲精神,沒有了解他們的友誼——那位從司機座位上跳下來,手中揮舞著手槍,正搶步上前來解救他的中年人,正是黨組織在本地的最高領導。
這就是情報俱樂部最奇特的地方,不論是中國人、日本人、英國人、德國人、法國人,猶太人或者蘇聯人,那些最重要的,代表著國家或黨派的間諜,幾乎都是半公開的身份。做這行生意,想瞞住其他人也不容易,人們可以輕易地從你所購買的情報上來判斷出你的真實身份。俱樂部里除了這些少數的重要人物,剩下的是大批不領政府薪水,靠買賣情報為生,自行開業的職業間諜。
同時他也痛苦地發覺,他自己仍然是個俗人,是個不徹底的革命者,沒有參破「名聞利養」這人生的兩大關口。他雖然毀家紓難,破除了「利養」的滯障,但「名聞」這一關卻始終跟隨著他。

9

英國間諜們唱起了《他是一個快樂的好漢》,每個人手中一大杯蘇格蘭威士忌;
白俄神秘地四下掃了兩眼,方道:「昨天的牌友裡邊有一個人,你一定感興趣,他的名字叫周小軒。」read.99csw.com姚千里問:「他說些什麼?」白俄道:「他沒說什麼,但我卻沒有空手而歸,帶回來兩份有關根據地的重要文件。國民黨要對你們下毒手啦。」
離家之前,他把最後一份研究報告給了交通員,連同他的手錶。
「多少?」「不多,才一千塊。」「不值那麼多。」「要不九百塊?反正都是革命同志,我本來也是打算送給您的。」
關於姚千里研究報告的準確性,抗戰勝利后繳獲的日軍檔案給予了有力的證明——日軍華北方面軍參謀部關於「拉網式戰術」的研究報告,只比姚千里的研究成果早一個月完成。
靠近吧台的空地上擺著一把扶手椅。別斯土舍夫當先上前給了姚千里一個有力的擁抱,然後將他引到椅子上坐下。
他們是步行而去的。

3

日本人笑了:「那東西我見不著,還是換點別的吧。」日本人也像今天的姚千里一樣,不到萬不得已,不動現錢。
姚千里知道自己的這個推測太過大胆,而且他關於「拉網式」戰術的兩個主要論證也由於文化味過濃,而難以輕易說服別人。其一,他認為一個民族的思維方式主要來源於他們的生產方式,而日本的漁業文化遠遠先進於農業文化。第二個論據是,剛剛接替寺內壽一擔任日軍華北方面軍司令的多田俊中將出生於北海道的扎幌,家中世代都是漁船主,而他的參謀長笠原幸雄少將,父輩則是四國的漁民。
「但我們的抗日力量有限,沒有足夠的資本讓我犯錯誤,更沒有理由用戰士的生命為我的錯誤買單。」姚千里無法原諒自己。
姚千里要求先行收貨,等情報證實了再付款。白俄耍了半天活寶,吃凈了果醬和奶油,這才勉強答應,給他留下了兩份文件。這是兩份國民黨的正式文件,一份是蔣介石手令的複本,命令所有淪陷區的部隊,盡一切力量切斷八路軍的供給線,並尋找時機,突襲各抗日根據地的機關所在地;第二份文件是張地圖,在冀東、冀中幾個抗日根據地上,都用紅筆做了重點標示。從地理位置上判斷,這極有可能就是根據地八路軍的各個機關所在地。他之所以不能有準確的結論,這是因為他自己也並不清楚八路軍的機關在什麼地方,況且,以他現在的工作和處境,如果知道了那些,反而更危險。
此後不久,他又完成了另一個專題研究——《島國山地戰與中國山地戰的異同》。這是以日本山地戰專家阿部規秀的專著《山地戰》和中國傳統兵書為基礎完成的。
「好吧,就這麼定了。」他對根據地的同志們很有信心。宮口賢二問:「您說,把賭註定在一千元,可以嗎?」
姚千里那天上午出現得比較晚,依舊是步行沿著倫敦道由東向西,偶一轉目,又望見那對穿和服的日本母女從花園中走出來,依舊是畫一般的景象。
眾人肅然無聲,兩眼望著坐在椅子上的姚千里,耳間聽著老吉格斯的佈道。
槍響了。在他舉起「手榴彈」的一剎那,七八隻三八大蓋步槍同時響起,巨大的衝擊力讓他向後躍起,跌落在人行道上。組織上的同志與眾間諜一擁而上,搶回了他的身體。
1939年9月下旬,共產黨人姚千里要用自殺來洗血恥辱的消息傳遍了整個租界,小報記者們極盡渲染之能事,將事情的前因後果編造出幾十個大不相同的故事,惹來無數市民同情的熱淚。
老吉格斯無奈之下,又換了個角度:「其實你知道的,你一向都是我最看重的後輩。我已經老了,很快就要回國,我原本打算讓你接替我的位子,光大我創辦的這項事業。這對你們的事業也大有益處。」
對面掩體里,七八隻威力巨大的「三八大蓋」步槍指向了他,槍口在陽光的照射下,一眨一眨地,目光陰狠。
這是個必須要引起重視的消息,同時也佐證了八路軍領導的擔心與宮口賢二方才的暗示。

8

姚千里當時認定,國民黨特務如此氣急敗壞,只能說明一件事——那兩份文件不假。而另一件事的發生,便越發地證實了他的這個想法,所以他很安心。
也正是因為心中的這份不安穩,當姚千里聽到日本人唱起《拉網小調》時,他不禁感慨良多。
他道:「替我在各桌傳個話,我想聽石德線上的消息。」他摸出一張兩元的紙幣,用咖啡杯壓住。等一會兒給這傢伙付過小費,他便沒有錢給咖啡買單了。
姚千里的那項重要的研究工作,從1937年晉察冀抗日根據地建立之初便開始了。他從多年的情報工作中早便認識到,日本人對共產黨的仇視與懼怕,遠甚於國民黨,因為,威脅、利誘等一切在國民黨身上大見成效的手段,在共產黨身上毫無作用。共產黨人對私利的痛恨使日本人認定,只有軍事手段才能解決他們與共產黨之間的難題,所以,抗日根據地必將面臨嚴峻的軍事考驗。
不想,宮口賢二卻突然做出一件叫姚千里大吃一驚的事。他讓侍者給他們送來了一隻俄國茶炊,還有砂糖、奶油、果醬和烤得焦脆的麵包片。
幾百名間諜自覺地排起了長隊,先是英國人,後邊是蘇聯人、日本人、中國人、德國人……,都先後將手放到他的頭上。
1938年9月至11月間,日軍對晉察冀根據地的大舉圍攻,被八路軍徹底粉碎。此後不久,中央領導特地傳令嘉獎姚千里為此所做的研究工作。
隔著秋山街,法租界這邊只擺了一架可以移動的木柵欄,兩名安南巡捕腰上掛著漆成黑白兩種顏色的木製警棍,正蹲在陰涼處吸煙。而日租界那邊,則用沙包壘起了兩座堅固的掩體,一個班的日本兵在掩體後面狐疑地望著這支神色憂鬱的隊伍,刺刀閃亮,子彈上膛。
日本人和國民黨花了10年的時間,用盡無數花樣也沒能把他排擠出俱樂部,這一次他們勾結在一處,終於讓他落入了圈套,而且是高明的一石二鳥。
當他走進馬爾林斯基咖啡館的時候,大廳里已經擠得滿坑滿谷,仍然留在本地的俱樂部會員幾乎全部到齊了,有許多人沒有座位,便一團團地擠在一處,兩眼望著大門,等候他出現。今天每個人都穿著素服,有些間諜甚至帶來了送葬的花束。他們不理解他的行為,但他們知道,https://read.99csw.com這是一個中國人在維護自己的名聲。
馬爾林斯基咖啡館坐落在天津英租界倫敦道西頭,是座三層的新殖民地式建築,下邊是店堂,上邊有客房。在東西方世界最隱密的深處,這座不起眼的小樓卻享有極大的名聲,因為,它正是了不起的遠東情報俱樂部所在地。
第二撥坐到姚千里對面的,是個白俄,自稱是紅色蘇聯的間諜,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只是個有奶便是娘的情報販子。
他把自己微不足道的死弄得這般複雜、熱鬧,便是對身後個人名譽的追逐,而非擺脫。於是,他發現自己仍然不覺悟,很愚昧。
「您所看到的只是表面現象。漢文化傳統下,其實只有一種人,就是道德的人。之所以被您誤認為是兩種,那是因為有些人信奉的是壞道德,而我的道德是傳統的精髓。」姚千里希望老師能理解他日後的行為,不會因此而傷心,反而能夠替他感到驕傲。
姚千里對他並不是不信,而是不全信。這傢伙在俱樂部里有些名聲,時常能弄來些出奇準確的情報,但是,他擔心這傢伙被人收買,前來向他傳遞假情報。每個間諜都清楚,有的時候,假情報比真情報的作用更大,但對買主來講,那卻是最壞的作用。
那天,最先坐到他對面的,居然是日本參謀總部在本地的間諜頭子宮口賢二。「姚君,」日本人鞠躬,姚千里也起身還禮。
姚千里半合著眼道:「別再費那沒用的心思啦。」
周小軒的口氣親熱:「表哥,小蓉最近好嗎?」小蓉是姚千里的女兒,只有13歲。

2

姚千里靜靜地望著這個性情憂鬱的俄國人,深知他是一番好意,然而,他自己卻不能逃避,也無可逃避。那個污辱性的儀式,是他自己的選擇,也是情報俱樂部的規矩——這是一個促狹的法國人在20年前想出來的餿主意,時至今日,只有一個間諜真正接受過這種處罰,而到了那天,他姚千里將會是第二個。
所以,等到6月8日上級要求他緊急證實張蔭梧的動向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已經犯下了第一個錯誤,因為,作為一名「職業間諜」,他沒有資格輕信任何人,也沒有理由在未加證實的情況下,將情報草率上報,以至於混淆上級的視聽。
姚千里已經一年多沒有離開過英法租界了,日軍的憲兵隊、警察局和各大特務機關中到處張貼著他的照片,對他懸賞的價格比老吉格斯還高——活捉賞6000元聯銀券,殺死一分不給。
姚千里是共產黨的代表,同行中每個人都知道,這也沒有什麼好隱瞞的,所以,白俄一開口便道:「請替我問候組織上的同志們。我昨天剛得到一條重要消息,打算送給您,可您昨天沒來。」姚千里道:「請講。」白俄卻先給自己倒了杯茶,又往麵包片上抹果醬,等到食物塞進嘴裏,這才道:「昨天沒找到您,結果卻被幾個朋友約去打牌,不想,手氣那叫差,輸了我一千多塊錢,弄得我今天連早飯也沒得吃。」食物終於咽了下去,他又道:「我聽說,日本人要從德州調軍隊去打饒陽。」
討價還價的結果是250元法幣,外加日本關東軍正往滿洲國與蘇聯接壤的哈勒欣河增兵的情報——上個月的月初,蘇聯軍隊剛剛在哈勒欣河與日軍發生過嚴重的軍事衝突。
二樓的衛生間里,有一個他與組織約定的秘密「保險箱」,在一隻被掏空了的滅火器里。他相信,這座小樓雖然不大,但類似的供各路間諜使用的隱秘「保險箱」,沒有一百也得有八十。他在馬桶上把蔣介石短短的手令抄下來,並附上地圖所標示的幾處地名,便藏在了「保險箱」里,並在約定處留下記號。等他走後,組織上派到俱樂部里的交通員一定會將這份情報送出去。雖然他並不知曉交通員是誰,但此人辦事很可靠,這是經過多次行動檢驗過的。
他取出厚厚一疊聯銀券,放在桌上道:「這是到年底的會費,我下個禮拜一重新回到俱樂部。」
戰術問題表面上看是軍事科學,但姚千里認為,一個國家的軍隊會採用什麼樣的戰術,應該能夠從他們本民族的文化傳統中找到答案。也正因為有了這個觀念,他在大學的歷史專業出身和在日本的留學經歷,使他有信心能夠挖掘到日本軍人內心的最深處。
一年前,毛澤東在延安抗日戰爭研究會上作過一次名為《論持久戰》的講演,此後這個講演稿被印發給各個抗日部隊。到了今天宮口賢二仍然在緊追這本書,說明他們用了一年的時間也沒能得手。今天他又說三個月之內必有結果,那結果會在哪?因為只有抗日武裝的手中會有這部書,所以,他們必定正在醞釀大的軍事行動。
這個老傢伙曾無數次試圖通過他利用假情報來愚弄八路軍,但都被他成功地挫敗了。這次他同樣不會給宮口賢二任何機會。
如果說姚千里此刻還有什麼遺憾的話,那就是他沒有機會與革命同志話別。不論是他的上級領導,還是他自己發展的那批秘密工作者,此時如果來與他相會,便等於是自動暴露在日本人和國民黨的威脅之下。他已經害了一大批革命同志,如果再傷害到其他同志,他的罪孽便更大了。
日本人在宮口賢二帶領下,每個人伸出手之前,都先向姚千里深鞠一躬。但是,沒有人會將這個動作理解為敬意,自從日本禮儀的習慣性被人識破之後,它已經被認定為是一種故意隱藏的表情。
老吉格斯道:「我擔心的不是你後悔,而是擔心你身上中國文人的那種偏執性情。」姚千里道:「性情是無法改變的。」老吉格斯大為不滿:「我不喜歡你的這種性情。不肯變通是缺陷,可不是什麼優點。」姚千里道:「能變通的只有利益,與品格和尊嚴無關。」
交通員只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大約也聽說了他要自殺的消息,臨別時,跪下來給他磕了幾個響頭。
俄國間諜們唱起了憂傷的《船夫曲》,每個人手中一大杯伏特加;
此次大戰,日軍將分成十三路進擊,而且必定會採用他們的最新戰術——拉網式掃蕩。
姚千里站在秋山街中央,手中緊握著手榴彈,轉過身來,對來人道:「你們不應該來。」
談判的結果自然不愉快,周小軒最後只能威脅:「如果您不肯幫忙,我只好自己動手。」言罷他便出九九藏書門去了,在門邊留下四五個運動員般粗壯的漢子。
「但自殺是一種罪惡呀!,基督絕不會原諒你。」吉格斯牧師終於承認了自己勸說的失敗。

7

日本間諜們唱起了懷鄉的《拉網小調》,每個人手中一大杯中國二鍋頭;
教授道:「組織上並不這麼認為。他們讓我向你傳達的意見是:你在敵後工作十幾年,只犯下這一次錯誤,不足以抹煞你的功績。」姚千里道:「組織上的寬宏大量並不能讓我釋懷。那些年輕的幹部不應該犧牲,該死的應該是我。」教授道:「組織上給了你新的命令:命令你將那項研究工作儘快完成,特別是日軍對晉察冀根據地採取軍事行動的時間、地點與戰術,必須要有詳盡準確的分析。」姚千里道:「請組織上放心,工作未完成之前,我不會去死。」
其實,早在5月底,姚千里就得到了一份相關情報,是他用日軍尚未公布的《戰時外幣管理細則》從一個義大利人手中換來的。那傢伙給德國軍火商與在華北的國民黨軍隊牽線,順便也拿德國人的消息和國民黨軍隊的動向在俱樂部里賣幾個小錢,作為他逛白扇子俄國妓館的買花之資。義大利人說,張蔭梧的軍隊在6月上旬將由駐地向東移動,到德石線東邊一個叫青蘭的四等小站上,接一批偽裝成築路機械的德國軍火。
姚千里的遺體被老吉格斯安葬在英國僑民公墓中。這塊墓地上現在已經建起了寫字樓,不再有任何去世者的痕迹。
如今,1939年的秋天很快就要到了,山路乾燥,糧食收穫。姚千里認定,日軍對根據地的進攻仍然會是從9月開始——那是個死心眼兒的民族。
饒陽離宮口賢二說的深縣不遠,都在石家莊、保定和德州這個三角區內,是冀中抗日根據地的區域。
「以我在中國幾十年的閱歷,我發現你們中國有兩種截然不同的人,一種人重實利,擅權變,手段靈活,頭腦中沒有任何偏執自守的想法,這種人在生活中往往能夠取得成功。另一種人,就是你現在這個樣子,執著於一個不切實際的觀念,不管它是道德的,還是理想的,它給你帶來的只會是傷害。我不喜歡你這樣。」老吉格斯難得生氣。
他的觀點是,日軍今年必定會吸取去年將全部力量集中於秋季而失敗的教訓,所以,今年秋季的掃蕩規模不會很大,目的只是探明八路軍的主力,並試驗新戰術。他們將在對秋季掃蕩的經驗教訓總結分析之後,才會傾盡全力於11月開始的冬季大掃蕩。而他們此次的目標非常明確,就是要在這個冬天里,消滅八路軍主力,將共產黨的勢力從晉察冀邊區清除出去。
有件事情讓他想起來很可笑。自從他毀家紓難,把家財全部支援了八路軍之後,俱樂部里只有日本人不嫌棄他窮。那是因為日本人自己也窮,這位宮口賢二是本地「狗不理」肉包子的狂熱愛好者,但每個月里,他也只能偷偷地換上中式長衫,擠在三輪車夫和小店員中間去解一回饞。
一輛汽車飛也似地馳來,吱地一聲停下,將木柵欄撞翻在地。車上跳下三個男人,其中之一便是那位精通外文的老教授。
地圖上標示冀中的重點,是從安國縣一路向西的曲陽和阜平,並沒有宮口賢二所說的深縣。
據國民黨在台灣解密的歷史文件分析,1939年2月國民黨中央秘密頒布的《淪陷區防範共黨活動辦法草案》,便是針對毛澤東的《論持久戰》和像姚千里這樣的情報人員的活動所制定的反共方案。
他問:「具體怎麼動作?」白俄道:「聽說,國民黨的軍隊也得到了消息,正往這邊調動,可能有大戰。」姚千里搖頭道:「是嗎?」白俄晃著俄國大胖臉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信我。可我要是告訴你另一條消息,你就知道蘇聯同志的真誠了。」
同時,他也深切地了解他的上級和同志們,他們像他一樣視犧牲于無物,所以,他們必定會來勸阻他,或是前來為他壯行。於是,昨天晚上他給上級寫了一封簡訊,今天他們就應該能夠看到了。他在信中說:
姚千里在報告中對此提供了詳細的情報:擔任秋季掃蕩任務的將是日軍駐太原的第36和108師團的一部分,還有獨立混成第9旅團,他們將分成9路對根據地發動進攻。對於他們的戰鬥序列,姚千里在報告中附有詳細指示圖。根據日本人以往的習慣和軍隊調動的進程判斷,他認為,日軍發動進攻的時間將在9月20日至25日之間。

4

借用宮口賢二的話說:「山西距離北京太近了,以八路軍的腳力,三天急行軍就能趕到北京城下,所以,我們不能允許你們在那裡紮下根來。」
眾間諜嗡嗡議論,卻沒有人退縮,依然靠牆站在那裡,目光追隨著姚千里走出法租界。
他不想再與宮口賢二糾纏那件事,便轉頭向另一桌望去。那裡有幾個英國人和德國人正可疑地將腦袋頂在一處密談,樣子彷彿鬥蟋蟀。不想他的舉動卻讓侍者誤會了,端著托盤過來收取他們成交的中人費,被宮口賢二擋了回去。
姚千里知道自己無法對他講明內心的一切。別斯土舍夫又道:「或者,您也可以像別人那樣,把這筆錢拿出一半來,了結那樁出錯的生意,您的俱樂部會員資格也就自動恢復了。」見他只是搖頭,別斯土舍夫鍥而不捨:「如果您難為情,我可以替您出面了結這件事,也省得您到了那天受辱。」
老吉格斯四下瞧了瞧他小小的公寓,道:「作一個共產黨人很辛苦啊!不過,你們的理想主義卻著實讓人敬重。」

1

雖然他的人格深受各國間諜的尊敬,同時他又是受人尊重的共產黨的代表,但那也不能允許他破壞規則。無法如期還賬,他在俱樂部的會員資格便會被自動取消,再也不能進入圈內交易了。
姚千里道:「所以,我從來也沒有後悔過。」老吉格斯是他在間諜世界里唯一的朋友,值得他講一點真話。
事後回想起來,姚千里發現,他當時之所以沒有像往日那般多疑,一來是因為義大利人只是個業餘間諜,所賣的情報雖然不太重要,但他還沒學會往裡邊摻水分;二來是因為他當時正在進行一項重要的研https://read.99csw.com究工作,如果得出正確的結論,必將對抗戰進程起到巨大的影響,這也就很自然地分了他的心。
姚千里讓交通員送出去的最後一份研究報告,只有兩個關鍵內容:一個是日軍進攻晉察冀根據地的時間與方向,另一個是戰術。這是他兩年來傾盡了無數心力的成果,如今終於完成了,他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去死。
侍者引他到常坐的位置,一路上,多數重要的間諜都特地起身與他打招呼。他很滿意自己在這裏得到的尊重——那不是來源於財產或者所代表的勢力,而是來源於他的品格與自尊自愛。
日本人輕聲細語:「您想好了么?還是把東西給我吧。」他還在糾纏一件舊事,但顯然不是此刻的目的。日本人說話辦事轉彎抹角,已然成為他們的民族性格。
周小軒道:「咱們不論國事,只說親情。如果被上峰得知我丟失了文件,哪怕是像他賣給你的那種作廢的文件,我都將會受到嚴厲的處罰。在這件事上,表哥您一定得幫我。」
「……我是一個普通的知識分子,沒有更大的勇氣背負著恥辱繼續戰鬥,因為,只有英雄才能做到那樣的壯舉,而我只是個以自我為中心的懦弱之人。……願我們的事業成功于理想,願我們的理想與事業交匯于純凈的道德之中,我會永遠和你們在一起,從尊嚴走向榮耀。」
日軍今年的重點是冬季大掃蕩,屆時,駐蒙疆的著名山地戰專家阿部規秀將率所部第2獨立混成旅團和騎兵集團從北面對根據地進行偷襲,而太原方面也將把增援的第20師團和第4混成旅團調來參戰。
附註:1939年9月25日,日軍對晉察冀根據地開始秋季大掃蕩,八路軍120師經過6天5夜激戰,殲敵二千餘人。11月,兩萬多日軍分十三路,開始冬季大掃蕩,被八路軍殲滅四千餘人。日軍著名的山地戰專家,蒙疆國駐屯軍司令,第2獨立混成旅團長,被譽為「名將之花」的阿部規秀中將,在這次戰役中被八路軍擊斃。
張蔭梧是臭名昭著的「摩擦」專家,他的軍隊從不與日軍照面,卻專門與八路軍打摩擦戰,所以,八路軍總部早便有指示下來,讓姚千里留意有關他的情報。但義大利人給他的並不算是什麼重要情報,國共合作期間,八路軍也不可能去搶劫這批軍火,所以,他也就沒太上心,只是按常規讓交通員送出去便了。
最先趕來安慰他的,是組織上派來的同志,一位南開大學外文系的老教授,因為身體的原因,他沒有隨校南遷。
姚千里好不容易抽出身來,抱拳拱手重新見禮,道:「不提也罷!一言難盡哪。」自從他三個月前犯下了大錯,或者說自從他犯下了那樁滔天大罪,他便再沒有登過俱樂部的門。四百多名八路軍幹部是因為他才犧牲的,而他自己卻還活得好好的,所以,這件事對於他,絕不是用「恥辱」兩個字便能描繪得清楚的,它應該有更深刻的意義。
能給間諜造成道德損傷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買了情報賴賬不還。姚千里這次被騙欠下了一千多元的債,讓他根本無力償還,而宮口賢二又一口咬定不要情報交換,只收現錢。
他不是不想和日本人交易,但與他們做交易非常的不容易。日本人「愛小」,總想用最少的情報,換取最大的收益。所以,他得讓這老傢伙的熱情涼一涼。
宮口賢二突然把詞鋒一轉,問:「您喜歡打賭么?你們中國人的賭性很大的。」姚千里很好奇:「賭什麼?」老人道:「賭三個月之內,我必能得手。」
老教授引經據典,「馬基雅維里在《君主論》中對間諜的論述大為可觀。他認為,將對手引導向錯誤與錯覺,是間諜最重要的工作。……然而,不論是欺騙還是被騙,其作用與結果都是相對的。這是馬克思的辯證法。」
1938年春天,他完成了第一份研究報告——《從織田信長到豐臣秀吉和德川加康》,副標題是《幕府交替時期對反抗武士的清除工作》。他在報告中第一次提出了「掃蕩」這個詞。這份研究報告據說得到了中央領導的高度讚揚,並印發給各級領導幹部。
他犯下的第二個錯誤,是中了對手的圈套。
他最後不得不欺騙組織,聲稱他將在一周后的9月25日自殺。他在信中道:「我那微不足道的生命雖然不能喚醒任何人,但我可以用我的鮮血為反掃蕩的八路軍戰士祭旗。」
「姚先生且慢,組織上來人啦。」老教授大叫。
別斯土舍夫將兩隻肥手緊緊地夾在腋下,嘆了口氣:「您這是何苦?自從情報市場開張,賣了住宅交會費的,您大概是頭一位。」姚千里道:「你知道我是誰,也知道我代表誰,所以應該明白,錢對於我沒有意義。」前白俄軍官兩眼濕潤起來,道:「但是錢對您的女兒有意義,沒有家,您就不是一個盡責的父親。」姚千里沒有回應這個話題,因為他確實無言以對。別斯土舍夫接著道:「人的面子可不能拿來當飯吃,還是算了吧。以您的善良和好名聲,根本不用開口,只要使個眼色,便會有那受過您恩惠的同行前來幫忙,甚至猶太人都會替您大開吝囊,更何況那些您救過他們性命的各國間諜?」
一千元可以在租界買一間不帶廚房的小公寓,吝嗇的日本人今天要發瘋。但姚千里卻不能示弱,況且他堅信對手不會得逞。於是,兩個人寫過字據,並請個英國間諜當中間人,也都簽字畫押了。這時,宮口賢二才慢吞吞地從和服寬大的袖筒里摸出兩本書來,放在姚千里的眼前,一本是粗糙的連史紙印刷,黃封皮上印著《論持久戰》,另一本上邊是日文,印刷精良,是《論持久戰》的翻譯本。
——《論語·子張篇》
那天他趕到俱樂部的時候,正值囊中羞澀。冀東根據地急需的一批盤尼西林,花去了他最後的一筆家財。
姚千里立刻感到羞憤難當。這一千元錢,即使放在廢棄銀元改用法幣之前,也只能算是他的零用,然而,放在今天,對他便是個天大的窟窿。便何況,他是輸在俱樂部里兩大對手之一的日本人手上。
在這個只講行規,不論道德的行業里,他的行為讓他們一時間心亂如麻。
「這是個笑話,你們沒有機會。」姚千里口中應對,心下卻在暗喜。這個老傢伙無意間泄露了一個極為重要的情報——三個月之內,read.99csw•com日軍必將對抗日根據地有所行動。
「表哥,俄國人賣給您的東西,我加倍買回來好嗎?」周小軒依舊親熱。姚千里一搖頭。周小軒接著道:「那個俄國佬從我的皮包里偷了東西,有違行規,所以您不能用。」姚千里道:「但我是真金白銀買的,沒有道理不用。」他很替那個白俄擔心,情報俱樂部的規矩是只許買賣,不得竊取,一旦違規,也就等於失去了行業內部的人身保障。
子貢曰: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
撫摸受辱者的儀式仍在繼續,慢慢地,有秩序地,沉重地,人們壓抑在內心的情緒被這種緩慢與沉重所激發,終於達到了高潮:
「比如?」「比如貞節、義、愛情,還有尊嚴。」
第二個來勸慰他的,是當年引導他進入間諜世界的老師,情報俱樂部創辦人,也是現在的情報委員會主席,英國新教牧師艾倫·吉格斯。
作為一名秘密工作者,他隱姓埋名,直至今日。只有那隻「手榴彈」——一隻被染上墨汁的大號蒜錘,如今存放在一個偏遠的愛國主義教育基地的展覽館中,與鄉村民兵使用的裹著紅布的笤帚疙瘩一起,被誤認為是抗日英雄智勇雙全的見證。
事後證明,周小軒之所以用這些大費周章的手段,甚至先用義大利人鋪墊,過後又不惜對那個白俄先雇后殺,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將姚千里的注意力從深縣和張蔭梧身上引開。而宮口賢二肯把真實情報故意透露給他,也絕不是什麼善心,因為,日本人做夢都想共產黨與國民黨早日決裂。如果八路軍伏擊了張蔭梧前來偷襲的部隊,他必定會喜出望外,甚至不惜破費,到「狗不理」包子鋪去犒勞自己一頓。
宮口賢二接著勸說,語氣像是勸人入教:「我知道您今天想要什麼。我對國民黨也沒有好感,現在,我們終於有了共同的對手啦。」姚千里一搖頭:「我們的政策是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日本老人笑了:「等您到了我這個年紀,便不會這樣思考。合作夥伴往往比敵人更可怕,這世上能真正毀掉您的,只有您的朋友。」姚千里道:「但我們之間不會有這種機會。」老人又笑:「所以我們只有生意。您把那個東西給我,華北地區所有的日本間諜,全都會謙恭地聽候您的調遣。」姚千里也笑道:「可惜,你要的那個東西,我手裡也沒有。」日本人繼續勸說:「任何情報都有個時間效應,過期可就沒有價值了。我們在你們的正規軍,或是游擊隊手中繳獲那個東西,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姚千里大笑:「不會很快的,等到你們被趕回日本的時候,我會把那東西寄給你。」
至於說他要在自殺之前,先去接受情報俱樂部那個因違規而帶來的污辱性懲罰這件事,外人並不知曉,但是,它卻攪動起了各國間諜們微弱的同情心。
日本間諜面上依然謙和,道:「說是賭資畢竟不雅,還是算購買情報的費用吧。」姚千里一時無地自容。宮口賢二又道:「交易總得有內容,我送給你一條情報,算是投桃報李。我聽說,張蔭梧的軍隊過幾天會有動作,目標可能是深縣。」
於是,這個原本滑稽的玩笑,在一剎那間被改造成宗教儀式般的莊嚴。
於是,這個污辱性的儀式又從宗教般的莊嚴,轉化為每個人對個人生命的自省。
他道:「把你們參謀總部的《對華計劃書》給我。」
老教授正色道:「你最好不要做傻事。上級給了我明確的指示,如果你膽敢故意傷害自己,甚至自殺,你將被開除黨籍。」
對如此重要的情報,萬萬輕忽不得,必需要經過其它渠道的情報加以佐證,方能最終得出結論並彙報給上級。而促使他不得不草率行事的,是第三撥出現在他桌邊的人,他的表弟周小軒。
「當我們的祖先被從天國放逐的時候,只是一男一女,赤|裸著身體,手心裏攥著一把蘋果的種子。」吉格斯牧師走到吧台裡邊,轉身面對眾間諜,彷彿在教堂中面對教眾。「今天,我們的一個兄弟也即將被放逐,手中緊握著他的尊嚴。我們並不理解這種使人自殺的尊嚴是哪種內涵,我們甚至從基督的經典中也無法找到理由為他祈禱,但是,作為同樣的被放逐者的子孫,我們能夠感覺到切膚之痛,感覺到亞里斯多德所宣稱的美感,那就是崇高……」
他在木柵欄前停住腳步,送行的隊伍停在他身後。正午的陽光白亮亮的,連布滿塵土的樹葉也反射出光來。
一周之後,壞消息傳了過來,張蔭梧的軍隊偷襲八路軍在深縣的機關,慘殺幹部戰士四百多人,造成了抗戰史上著名的「深縣慘案」。
不想,那傢伙卻撇了撇嘴,徑自去了。近幾個月來,因為他的數十萬家財已然消耗殆盡,這些往日趨奉在他身邊蹭小錢兒的傢伙們便迅速地將他拋棄了。
「基督要求我們愛惜耶和華為我們創造的身體,愛惜我們有限的生命,於是,我們便誤以為生命是活著的根本,是生活的一切緣由。我們錯了,大錯了。今天,從我們的兄弟身上,我們發現了一個從未思索過的問題——捨棄生命的理由。這種對主的律條的公然背叛,卻讓我們感動,讓我們心痛不已。到底是什麼原因使我們如此?我們無從解釋,所以,我們不得不罪孽深重……」
此後多年,這個場景被作為一段佳話,廣泛傳播於東西方世界最隱密的深處。直至冷戰結束之前,美國FBI匡第科訓練中心的教材中,還一直保留著這段中國人為了榮譽而自殺的故事,被用來教育美國特工。然而,那段教材的主旨卻是對姚千里明顯的誤讀,就如同他們誤讀《雷鋒日記》一般。
1939年的夏天來得很早,6月的天氣已然熱得讓人們換上了夏裝。11日,在河北省深縣發生了一樁慘案,國民黨張蔭梧部偷襲了八路軍後方機關,慘殺幹部戰士四百多人。
老吉格斯一時語塞。姚千里又道:「對於中國人來講,自覺的死並不是肉體泯滅這麼簡單,它的象徵意義遠遠大於實際意義。」老吉格斯問:「象徵什麼?」姚千里笑道:「很多,根據特定條件不同,它的意義也不同。」
他轉身拱手與眾人道別,跟在後面的幾百名間諜也依著各自民族的習慣行禮,亂糟糟的場面居然有了幾分喜劇色彩。
他指揮眾人向右靠牆站好,這才轉過身來,向左走了幾步,面對掩體中的日本兵,從懷中取出一顆手榴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