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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花香 第一部 藤花糕

藤花香

小引:成年後,三龍常常有一種陷入陰謀之中的感覺,深深的,由來已久,尤其是在半夢半醒之間,彷彿這一輩子都落在了他人的算計之中似的。他發現自己已經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懶漢,一個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寄生蟲。當年的「凈街虎」卻落到這步田地,叫人費腦筋!

第一部 藤花糕

三龍走出老遠仍能聽見大胖子老頭的聲音:「你公公早就說你不是個東西,果然不錯,還來搶家產?老頭兒把遺囑交給組織,說明他大有遠見。給她看看遺囑……」
她不喜歡母親這種樣子,一味地討好人,只會被人輕賤了。她絕不會去討好那個三龍,跟在他後邊上下學是一回事,但絕不去討好他。
大嫂接著說:「我知道,你們娘倆不容易,孩子也小,過日子艱難。」
剛剛才端起飯碗的母親在後邊問:「今天你送小葉姑娘回來的?」
一群半大小子坐在馬路牙子上,排成一排。三龍覺著彆扭,說話不方便,只好站在他們對面,說:「好幾年了,我對你們不錯吧?」
比賽推花磚,比的是臂力,那幾個小子裡邊,還真有幾個不比他差的,尤其是住在衚衕口的大虎,但他這會兒沒在。
沒見他屈肘,拳頭便出去了,打在路邊的白臘樹上,樹頂新生的枝葉嘩嘩地響。
一條幹凈的小手帕從後邊遞過來,上邊綉著黃色的花朵。
小葉沒動,大嫂把糖塊放在門邊的荷花缸沿上,走出大門。司機跟在後邊,門也沒關便去了。
敲門的聲音乾脆,果決,響亮,讓玉柔聽著心中開闊,竟恍然有些高山大海的情致。
三龍每天晚上打熬力氣,鍛煉肌肉的地方,就在這路燈下。
老女人怒道:「胡說八道,這些東西沒當『四舊』毀了,是因為你爺爺把它保護下來。可我丈夫是長子長孫,所有東西都是你爺爺的爹,我丈夫的爺爺留給我們的。」
三龍分開眾人,平生第一次踏進這個院子。成年後回想此事,他才明了,從這一刻起,他的一生發生了徹底的變化。
「……」
此時最好有一杯清茶在手。她想。
小葉有個很難聽的綽號,叫「資產階級小爬蟲」,這許是因為她的衣服,她總是比資產階級思想最嚴重的老師穿得還要高級,於是,欺負她的人很多。
爐火上的水壺嘶嘶地響,她又在琢磨,今天晚飯,該用泡過的茶葉做道什麼別緻的菜肴。
大虎只是一時被鎮住了,三龍清楚這分寸。
眾人七上八下地點頭。
三龍掂了掂花磚,說:「別扯那沒用的,今兒個看看你們的能耐,誰有本事,用我這花磚來比比?」
大嫂把命令發布完,起身就走,臨出門又站住,從衣袋裡掏出一小包糖塊,回頭叫小葉。
「一說那『小爬蟲』,你連花磚都捨得給我們使了。」一陣鬨笑。
公公是軍人,出身不好,但起義得早,在部隊里干軍需,喜歡部下叫他林處長。
「怕是走錯了門兒。」玉柔請大嫂和她的司機進來,在門縫裡使了個眼色,那人轉身便走。
「實在是對不住您,不當著孩子的面,我可是什麼人也不見哪。」
她吁出一口長氣,拉過藤椅坐在搖椅偏後的地方,手上輕輕地搖著扇子,很有成就感地望著三龍。
「麻煩你了。」三龍真的不知道怎麼會講出這種話,長到14歲,除了母親,沒有任何一個女人碰過他的身體。
論身板兒,論勁頭兒,三龍不算出類拔萃,之所以能有今天的成就,全仗著他比別人聰明。佔得一步先機,便能多出八分勝算,這是拳頭裡邊打出來的經驗。
老頭兒的蒲扇趕蒼蠅似地在鼻子前邊揮了幾揮,根本沒看見她。
三龍寧願抽自己倆耳光,也不會讓她給裹傷,便逃也似地去了。
沒想到,小葉早便守在衚衕口上。既然給堵了個正著,大老爺兒們就得有個擔戴,他說:「那就走吧。」
小葉像小夥計般的被支使得團團轉,換水拿毛巾香皂,手腳不拾閑。
細白瓷的茶碗里早準備了一點點涼開水,茶葉被浸濕后綠意才真正顯露出來。「妙啊!」她感嘆。龍井茶的香氣有形有質,簡直可以讓人觸摸到實物。
都是批《水滸》鬧的,男孩子人人一嘴梁山好漢的話頭。三龍笑了,笑得極開心,像是得了個什麼寶貝似的,說:「你小子也論拳頭,看見沒有,這才叫拳頭。」
老婆子雄糾糾地帶著兩個民警闖進來,指著三龍說:「就是這個小流氓。」
「我什麼意思?你既然跟個丫頭粘纏上了,就別再霸著這條街,把地界給我讓出來。」大虎說。
「你的心真就這麼硬嗎?」
上年歲的警察問三龍:「你攪和人家的事,算是哪門子親戚?」
突然,幾個人的眼神縱橫交錯,像是有話說,卻還沒決定由誰來開口。這種吞吞吐吐的現象以往從來沒有過,他們必定有事瞞著他,三龍警覺起來。
一隻甲蟲爬上了毛衣,光亮的背殼上,黑色的圓點襯著桔紅的底色十分醒目。
有人在敲院門,兩長兩短,這是送魚的來了。凡被允許上門的人,每個都有自己敲門的暗號。其實家裡十天八天的也不會有人敲一次門,她覺得母親小心得過分。
「不請我么?」大胖子老頭兒高興了。
「屁話!」三龍嘴撇得似瓢。
三龍卻不高興惹上這麼個麻煩,他覺得父母根本就沒把他當成大小夥子看待,連問他一聲都不屑得問,就隨便答應了人家。他早便覺得自己是個大人,14歲,一人多高,要放在舊社會,兒子都滿街跑了。
等到第二身汗出來,肚子里的湯湯水水早就沒了蹤影。
突然,小葉從衚衕里奔了出來,高聲叫他:「三龍,三龍,請你來一下。」
「你還年輕,可以再走一步嘛,我們不會反對的,帶著孩子嫁過去,又是一家子人家。我看剛read.99csw.com才門外的那人就不錯,白白凈凈的挺體面。」
於是,母親臉上浮起一種功臣似的自得。她這是第一次與衚衕中的人打交道,居然成功,有理由高興。她害怕外邊的人。
廂房的門已經被砸開,鎖頭丟在地上,一個瘦子揮著胳膊正指揮兩個工人往外搬箱子,伸出唇外的門牙也像在跟著指手畫腳。箱子看起來挺沉,鎖得結結實實。
「快過來吃飯吧,龍井豆腐羹。」母親穿件機織的開斯米毛線坎肩,上邊繁複的花樣是她自己挑的。
「您來看,我們家裡有男人啦!」小葉飛快地向母親一瞥。
「求求你,求求你們,他們要搶我爺爺留下來的東西。」
母親端著小盆回來,裡邊是兩隻螃蟹,七八隻蝦蛄,很新鮮。
「我家裡有雲南白藥。」小葉毫無懼色,揚著臉,眼睛盯著他的眼睛。
他們腳下飛快地去了,民警不知何時也撤了,院中安靜下來,只剩下大胖子老頭和他的秘書、林家母女、老女人和三龍。
猛地,院外一陣騷亂,堵在門口的眾人向兩邊一分,坦克車一般晃進來個大胖子老頭兒,身穿軍便服,手裡搖著蒲扇,嗓門大得灌滿了院子。
他們兩個的學校在鐵道外邊,挺遠,路上有不少的壞孩子,見路過的男孩子就打,見女孩子就欺負,危險大大的。
顯然那老婆子沒跟民警講實話,三龍卻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林阿姨是不中用了,小葉是女孩子,也不成。如果沒有民警,他可以耍渾,把事情給攪了,民警一來,就不能渾了,只有講道理才好。
小葉來請了兩次,三龍仍不肯去林阿姨家吃飯。他父母雖然也幫著勸了兩句,神氣中卻能看出來,他們替兒子驕傲,便幫著把這件事推掉了。
小葉突然覺得這不像她的母親,那麼一疊聲地下命令,手腳麻利的樣子,即使在白日夢裡她也想象不出來。平日里,母親就算是從椅子里站起身,也要分成幾個步驟。
一直像空氣般隱在老頭身後的秘書伸出手,向瘦男人和兩個工人猛擺。
林阿姨這才說話,卻是對三龍:「謝謝你啦,明天晚上請過來吃頓便飯。」
「憑的就是爺爺這對拳頭。」
「無論如何,請您幫這個忙啊。」小葉的媽媽林阿姨兩眼殷殷的,望著三龍的母親,聲音急切,像是在商量件天大的事情。
招集這幫小子們開個小會,大有必要。三龍自認為是個講道理的人,單憑拳頭只能打天下,治不了天下。
小葉放學回來,叫了聲大娘,就要回房去。大嫂叫住她,說:「今天的事跟你也有關係,你可以旁聽。」
「這是一場政治鬥爭。」他向來能把領袖的思想活學活用。
這已經習慣了。她打開房門。
院子里的香椿樹長得相當茂盛,今年發的枝條多,長長的四下里垂著,像柄大而無當的巨傘。與香椿長在一起的是兩棵藤蘿,一棵有手腕粗細,另一棵也有核桃那麼粗,在樹榦上纏了兩匝,便被引到涼棚上。
三龍管不了這麼多,他還有更要緊的事情要辦:大虎已經在拉攏人手,要跟他搶奪這條街的控制權了。
「放在門墩上吧,麻煩您啦。」
大虎終於出面來挑戰了,就在三龍下學的路上。
來人是她丈夫的大嫂。他丈夫家三兄弟,同父異母,二哥在南邊,大哥在本地,卻不大來往。
老女人一笑:「這麼說,你是個橫行霸道的小流氓?」
小葉買棒冰回來了,水氣把紙袋浸破,大把的冰塊捧在手上,凍得她臉上變了顏色。
4月份正是吃這些東西的時候,但菜店裡多少年也見不到,據說都賣給外國人吃了。她們家的海鮮,常年有海邊的漁民給偷著送來,價錢貴些母親不在乎,但那人若被民警抓住,可是個不小的罪過。
門外的石礅上放著只細小的茶葉罐,綠色,沒有標籤。
林阿姨住在後邊的衚衕里,但三龍想偷著跑到街上去,不管父母答應了人家什麼,他可沒答應。
絕不能讓他這麼干!三龍發現自己的想法像個英雄,是那種專門干傻事,落不下任何好處的「傻英雄」。
他身上的新衫襯被撕開了幾個大口子。
「小葉那丫頭的事,是我娘叫我幫她家的忙,讓她少受點欺負,沒有別的。」
「那就試試吧,回頭我囑咐囑咐他。」三龍的母親順手抄起光桿沒毛的撣子。
真是沒眼力,要給早給,這會兒學校門前一大堆人,見他收了個女孩子的東西,那還了得!三龍邁開大步把小葉甩在後邊,好像跟本不知道有她這個人。其實他很想知道那包裡邊是什麼好吃食,但他絕不會去看,絕不。
目光里威攝著他們,三龍的鼻子卻讀出了他們的晚飯:有倆小子吃的臭鹹魚,另兩個吃的是蔥花炒窩頭,還有一個嘴裏青虛虛地冒苦味,晚飯必是苣蕒菜大包子,玉米面的皮兒。他厭惡這些人嘴裏冒出來的窮氣,也同樣厭惡自己嘴裏的氣味。
「下學的時候我們也看見啦,她跟在你後邊,小媳婦賽的,又一塊兒回來。」今天這幾個小子不大對勁兒。
「您這是……,為什麼呢?」那男人嘴笨。
「不錯。」大虎氣粗膽壯的樣兒。
小葉把臉轉過去。她不是沒有禮貌,而是不喜歡這個粘乎乎的男人。
院門外一陣輕聲讚歎,本地人敬重好漢,不論年齡大小。
剛剛挑了個大雁腦袋,玉柔發現位置放得不對,照這個樣子挑出來,大雁尾巴得轉到毛衣後背九*九*藏*書上去。她並沒有急著拆那腦袋,卻走到涼棚下盯著藤蘿的花穗看,想象著繁花累累的景緻。
一群小腦袋紋絲不動。
「您找個孩子在家的時候再來吧,謝謝您,我正忙著哪。」玉柔又把毛衣放在一邊,取下暖水瓶的塞子,用手背試了試水氣的溫度,不熱,便去捅開爐火,坐上少半壺水。
「路上還好吧?」母親似是不經意地問,目光在她臉上繞來繞去。
「你什麼意思?」三龍兩腳不丁不八,鬆開雙肩,手指勾住書包底,若動起手來,手指向上一托,書包便能滑到地上,少了礙手的東西。
「您什麼時候來都歡迎。」
早幾年舊城裡拆老君堂,他在成堆的磚頭中,千挑萬選了這對檐角磚,聽說是600年的舊物,比普通磚大一倍,無疤無結,無裂無砂。他把兩塊磚互相地磨擦,磚粉紛紛而下,直到磨得通體滑膩,摸上去有絲絨的感覺,方才浸在水裡,一點一點地掏出握手,這不是一天兩天的功夫。有了這對花磚,便是他三龍心靈手巧的見證。大人們都這麼誇讚他。
「沒有吧。」三龍好像沒有把握,堵在鼻子里的血一個勁地冒泡。
一直望著大虎跑進了衚衕,他這才邁步往家走。他的手關節處被粗糙的樹皮碰破,血腥氣瀰漫在空中。大虎沒有看到這處傷,他的鼻子也沒這麼靈。
「好好地獃著呀,不能動,一會兒就不疼了。」她說。三龍幾次想起身,都被她果斷地按住了。
三龍用了整整一年的功夫,把這條路上的壞小子們挨著個地收拾了一遍,經過了多少大小陣仗,負過多少次傷就甭提了。如今壞小子們望見他,有的遠遠地避開,有的跑過來點頭哈腰地獻殷勤,他不愛搭理他們,但由此也在心底生出一股子得意。
望見了學校大門,小葉快步趕上來,把一個手帕包遞給他。
「今天一早晨,她可就在這兒等你,見你出來,倆人扭扭兒地一塊上學去啦。」七嘴八舌,說的倒是一個意思。
現在他走在上學的路上,就如同老虎大搖大擺地在自己的領地上巡視,小葉只是跟在後邊沾光的猴子,能不受人欺負,全仗著他的威風。三龍喜歡這個比喻。
小葉有幾分傷感,替母親。
日後據小葉自己說,她母親當時很失望。
抬箱子的工人好似兩個沒買票的觀眾,表情乾淨得像是五官也消失了。
「這些東西都是爺爺留給我們的。」小葉勇氣十足。
「算你有眼力,老婆子。」
「我們聽說,你跟『小爬蟲』膩糊上啦?」來人都是三龍的手下,雖說平日里服服帖帖的,卻也難保沒有造反奪權的野心。
「還不把鑰匙交出來,頑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條。快拿出來,別以為我沒有辦法。」一個短髮硬得像刷過糨糊的老女人指著林阿姨,聲音刺耳。
玉柔熟練地打開蓋子,放到小巧的鼻子下邊聞了聞,鼻樑上皺起滿意的細紋,給光滑圓潤的小臉兒添上幾分俏皮。
「來呀。」他兩眼望天叫了一聲,門外快步跑進四個年輕軍人,喊著號子,聲勢好似一個連。「拿張紙兒,把這幾個臭蟲給我捏出去。」
母親的好日子,全靠變賣爺爺留下的好東西支撐著。大娘來搶,她不知道該怎麼辦。
突然換了一個人敲門,聲音霸道,帶著種不講理的勁頭兒,說明來人不是位官員,就是條惡漢。玉柔一驚,心中嘣嘣地跳個不停。
「沒有。」
該給這小夥子蒸些藤花糕吃吃。她心中計算著該預備的配料,沒有留意那個男人的離去。
好漢護三鄰,好狗護三村,這是本地的原則。在家門口有人被欺侮了,整條街的人臉上都難看,何況是他。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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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第二年小葉出生,樹根下又長出一棵白藤,也在樹上纏了兩匝。林處長笑道:「不聽命令的東西。」同樣把它引到涼棚上去了。
「人家這是公務,沒你什麼事。」老警察在外人面前挺像回事,公事公辦的樣兒。
玉柔不知道是沒聽,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講,沒言語。
如果他三龍在這條街上胡作非為,或是整日里欺負小孩子,逼著他們交錢免得挨揍,那麼,他與大虎的爭鬥就是流氓群毆。他把花磚推得風火輪似的,汗水濕透了背心,腦子也像花磚轉個不停。
方才威風得不得了的老女人,此時竟然迅速換了副甜得發膩的表情,小步一串兒地跑上前,向老頭兒伸出雙手來。
眾人拿眼瞅著他。
若用深淺兩種灰色細線在毛衣上挑只大雁,應該不錯吧?玉柔手上拿著茶碗,盯住甲蟲,想象灰色的大雁在淡茶色的背景上會是什麼樣子。
「這人是誰?」大嫂問,眼睛把門邊站著的男人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像是審察幹部。
小葉借這個空檔,給三龍簡短地講了講情況。三龍立刻發現,他遇見了一樁男人無法推辭的義舉。
「把三龍叫來一起吃吧,好嗎?」母親胡出主意。
為了個丫頭,吃這幫小子的話,不值;若讓他們造了反,爬到他頭上來,那就更不值了。三龍覺得父母給他找了麻煩,但父母說出來的話,不能不聽。在這個地界,男孩子若是不聽話,不孝順,那比個狗屎渾蛋還不如,上公廁也沒有坑讓他蹲,簡直就不能算個人。
「嗯,我想吃。」小https://read.99csw.com葉說,她怕母親日後只剩下她的這點孝順,什麼也不會有了。
按10個人算,大虎一天就得拿出兩塊錢,一個月60塊。三龍父母兩個人都上班,加在一起,一個月也掙不到60塊。一個月弄出這麼大筆錢,整條街上的孩子怕是都沒有早點可吃了。
公公活著的時候,每年這幾天也該喝上新茶了。
小葉家一向緊閉的大門洞開著,門前聚著一群人往裡張望。

5

三龍晚飯喝了三大碗玉米面的尜尜湯,把碗一撂,便抄起花磚往外走,肚子鼓鼓的,兩頭尖尖的尜尜在裡邊逛盪。
那口烏沉沉的大箱子仍卡在門檻上,老女人眼裡冒出火來。
這條衚衕挺怪,一條南北衚衕通兩條街,東西向的死胡同卻有三條,各不相對,形成一個個丁字路口。中間那個丁字路口上有個路燈,南邊的衚衕里住著小葉。
這個道理他懂,所以很無奈。
她沒有注意到女兒驚異的表情,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三龍身上。有個人交到她手上,允許她照應,便是上天的恩賞,何況是這個讓人喜愛的小夥子。
小葉不知道母親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心中難過,卻又不能露在臉上。
搖椅輕輕地晃動,陽光透過藤蘿新生的葉子,在三龍身上灑下斑斑點點。玉柔覺得,他這樣子好似一位凱旋的國王,一邊打盹,一邊享受著因負傷而贏得的關愛與憐惜。不想,他口中卻喃喃道:「那是件剛買的新衣服,花了我娘半個月的工資,不能讓她知道……」他睡著了。
「身上沒有傷嗎?」她問。
沒吃早飯,三龍便往外跑。母親在叫:「到後邊去迎迎人家。」
「天天屁股後邊跟著個丫頭,煩不煩人?」三龍沒有關門便去了。
司機連忙拉過玉柔慣常坐的藤椅,伺候大嫂坐下。
「快去把你爺爺的搖椅搬出來。」
「請進來吧。」玉柔臉上泛著光。
問題是,他從來也沒有無緣無故地找別人的麻煩,特別是這一條街上的孩子,不但不欺負他們,他們若是在外邊受了欺負,他還有責任出面替他們報仇。這樣以來,他就不是流氓,而是本地二百年未曾斷絕過的那種「好漢」。
她為什麼不能像別人的母親,布衣布褲地樸素一點?不能批評母親,沒有這規矩。小葉坐到桌邊,沒言語。
事情算是說定了,兩個女人一前一後地往外走。林阿姨向三龍的父親點頭告別,他卻連眼皮也沒動。當丈夫的,在年輕貌美的寡婦面前,理當穩重得近乎無禮。
「這個院子是老爺子剛進城時買的,我記得花了一千多塊錢。你嫁出去那天,我少不了你們那一份。」
門上仍在敲。
「求求你了,我明天就要出差,只想見你一面。」外邊那人壓低聲音。
如果四月里不變天氣,就這麼一點點地熱起來,藤花五一節前必定會開。每年都是紫藤比白藤早開個兩三天,紫藤花糕,香氣好,顏色又美。不能忘記,得讓送雜糧的那人給送半斤蜂蜜來,用白糖做出來味道就差多啦。
藤蘿上的花穗已經抽出了短芽,用不了半個月就該繁花滿樹。到時候紫多白少,襯著新生的藤葉與淡綠的香椿葉,那氣氛竟像是一場喧鬧的遊行。這種過分健康繁盛的樣子,甚至會讓玉柔心生不安,於是,她把紫藤花剪下一半,院中便安靜了。
小葉撲過去,叫了聲什麼爺爺,三龍沒聽清楚。
今年是一次剪下半籃紫藤花晾上,還是隨用隨剪?她一時還拿不定主意,便想喝點什麼。倒不是她口渴,只是這個不合適的大雁腦袋讓她白費了不少的功夫,所以得安慰自己一下。
「沒有的事。」他把花磚又拿了出來,拎在手中,像是要打人。
「今天請您進來,是想告訴您,請您往後不要再來了。」玉柔走到搖椅背後,揭起冰袋的一角,檢視傷口。
罐子里,一片片小巧的嫩芽扁扁的,炒米色下邊透出一股子撩人的綠意。眼下清明節剛過,這麼好的龍井茶必是坐火車帶過來的,若從杭州郵寄,至少也得十幾天,不會這麼快。
從敲門聲里,她能夠聽出一個人的性情,脾氣是急是緩,是不是知道疼人憐惜人,還是只顧自己不管別。門外這個人,不像個男人,敲門的聲音里就沒個男人的響動,許是跟著公公當兵多年,讓老爺子給嚇出毛病,沒了脾氣。
窮人卻長著個好使的鼻子,絕不是福氣。他埋怨自己。
「你們不應該懷疑我有什麼私心,我向來是一個饅頭分十份,你們誰也少不了一口。」又是點頭,依然不大整齊。
這是個門牙長在唇外的瘦男人,一臉的煙氣,倒也會低眉順眼。小葉橫了他一眼,進屋給母親端來把椅子坐下,自己倚在母親身邊,胳膊肘橫著,臉上不大好看。
三龍把眼立起來,兩塊花磚合在一隻手裡,平平地舉著,把他們挨著個地瞅,近得鼻子碰鼻子。他的對頭大虎若在,他就不能用這種生硬的手段壓服他們,那是個難對付的傢伙,論氣力和打架的手段,都不比他差。
那個瘦男人牙齒在前,野豬般衝上來,叫道:「什麼話?你得叫主任。」
有幾個把脖子縮了回去,卻不是真心服氣的樣兒。
「閉嘴,我正忙著呢。」三龍的眉頭擰成一團,這丫頭專干讓他難堪的事。
「把頭向後仰,對對,脖子就放在椅背上。」玉柔手扶著他的頭,在九九藏書椅背上墊了塊新毛巾。
玉柔的手極輕巧。軍隊專用的野戰急救箱里有最好的外傷葯,她用棉簽把堵在三龍鼻子里的血清理乾淨,直到聽見他順暢的呼吸,這才去處理額上的傷口,卻還在擔心鼻血是不是一時難以止住,不時俯下頭來察看。
搖椅的靠枕被卸了下去,三龍的頭仰靠在椅背上,脖子下又換了塊新毛巾,臉上敷著裝滿棒冰的熱水袋。
等他的拳頭揮過,瘦男人臉上的缺陷消失了,捂住嘴,樣子體面了許多。他就像電影中的任何一個狗腿子一樣,往前沖得太過份了,正好給英雄人物一個殺一儆百的好機會。
門外有人敲門,又是那個求愛的男人。
玉柔把院門關上,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說:「險些忘記了,早上我去菜市場,你猜買到了什麼?」
林阿姨坐在藤椅上,微低著頭,穿著皮鞋的兩隻腳|交叉著,手上握著塊手帕,沒哭,也不看人。
他必須得壓下這種犯上作亂的苗頭,要不,寵了這次就慣了他們下次。「給臉不要臉,讓你們玩花磚,就給足了面子。」他追上一句。
玉柔的額上和鼻樑上冒出細密的汗珠,臉色微紅,手指歡快地忙個不停,只一會兒的功夫,便把三龍的頭髮、身上收拾乾淨,香噴噴的讓人舒心。
三龍把花磚放在電燈桿的後邊,怕被人一腳踩傷。他向來是個出手大方的人,但這對花磚從不放手。
「身上太髒了,頭髮里都是血,洗洗好嗎?」玉柔的聲音就在三龍耳邊,他耳上的纖毛可以感覺到她口中的氣息。
「咦,不是的,我這心軟著哪,豆腐似的!」
「孩子沒在家,我們正好談談。」
「哎呀,您可千萬不要嚇唬他。」
「你還站在這兒幹什麼?想等著挨揍?」三龍對女孩子從來沒這麼粗魯過,因為他根本不與女孩子講話。
「是我帶她回來的。」
有好半天的動夫,她撫著樹榦只管出神,卻又什麼也沒想,臉上浮起的笑意,少女般的簡單。大好春光里,一味地神遊也是件樂事。半天才轉出來的這個念頭,讓她心下放得更寬了。
今年不知道有沒有好米粉?玉柔的思緒又轉到藤蘿上去。若有好米粉,再有好芸豆,蒸些藤花糕倒是個好主意。
院門打開來,她吃了一驚。三龍臉上流滿了血,眉眼也看不清,站在那裡有些搖晃,但仍想避開小葉扶他的手,努力使自己站穩,臉上一笑,說:「阿姨,麻煩你給我縫縫衣服。」
「不許你叫他上門。」這口氣太生硬,小葉認為自己不是個孝順孩子,便從心底湧起一陣酸楚。
臉洗乾淨,她欣慰地發現流的主要是鼻血,額上有兩處傷,血流不止,但傷口並不大,只是眼眶青紫,嘴唇破裂,讓她不明白一個人如何同時弄出這麼多的傷痕。
三龍的母親搖著雙手,但不是在拒絕:「這可不算什麼事,都是階級姐妹,只是,我怕家裡那個愣頭青惹惱了你家姑娘,他向來是個沒輕沒重的。」
他往南瞟了一眼,也沒打算看見什麼人,只是一瞟而已,便拿起花磚來練,騎馬蹲襠的架式,兩隻花磚從腰間起,旋轉著推出去,收回來,再推出去,左來右往,一會兒身上就見了汗。
那男人手上的網袋裡裝著三四個茶葉罐,花花綠綠,滿面的榮寵。
「不會的,三龍可是個招人疼的好孩子,謝謝您啦。」林阿姨感激不盡。
「我給您帶來一點東西。」門外的男人極有耐心。
小葉把手帕里包著的白面棗捲兒放進廚房,早早地回到自己屋裡,把門關上。母親在外邊問個不休,終於沒敢推門進來。
「沒有人欺負你吧?」
坐了半天,口中發粘發苦,喝綠茶顯然不適宜。玉柔用手托住腮,琢磨這會兒該是什麼口味。
她家住著三間北房,另外一間廂房,原是爺爺回來時住的地方,院子是衚衕中最大的,獨門獨院。許是院子大了些,總讓她感覺到冷清,沒有人氣,哪怕養兩隻小雞,在腳下跑來跑去的,也能算是口兒人。
那個男人又在外邊敲門,卻不肯出聲叫人,只是一味地敲,粘粘纏纏的,顯得三心二意。
每年夏天一到,高大的杉木涼棚上蓋滿綠油油的葉子,玉柔在下邊哄著小葉玩耍,心底常常升起的,是那種終身有靠的安適,她便很快樂。
「把冰敲碎,裝在熱水袋裡。」
小葉跟在後邊七八步遠,也停下腳步。三龍拿出滿不在乎的派頭湊到大虎面前,手在背後擺了擺,讓小葉趕快離開他,鼻子卻先觸到對方破背心上的汗臭。
他在前邊走,她在後邊跟著,不聲不響。她手上的書包若是換成個娃娃,倒像是個回娘家的小隊伍。三龍心裏轉著怪念頭,生怕有同學看出來他們是在一起走。
「你要佔這條街?」你若佔了這條街,少不了得收小孩子的早點錢,三龍心道。他最恨的就是這種事,欺負小孩子,特別是女孩子,不算男人。

2

「請您別敲啦,再敲我也不會開門呀。」雖說是拒絕,玉柔的聲音里沒有半分讓人難堪的不悅。
他這是拿大話壓人,能不能管用不重要,先把事情按下來再說。
讓他為難的是,決定領導權的這場爭鬥,他沒有取勝的把握,因為,他手裡沒有人。大虎許給他手下那批人一大筆錢——跟著大虎干,每個人每天給兩毛錢。
「家裡沒有人啊,請您另找個時候再來吧。」玉柔拾起那件毛九九藏書衣,開始思量什麼花樣最配這種淡淡的茶色。她知道敲門的是哪一個。
不覺間,架上的紫藤開了兩三穗,香氣宛轉而下。玉柔覺得這是個好兆頭。
她獨自笑了起來,無聲的,笑她自己。
「誰這麼大胆子,大白天砸明火,敢搶我老夥計的東西?老子這輩子槍斃的土匪,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今天又有來撞槍口的啦,正好給老爺子解膩煩。」
老婆子沖了出去,說是去打電話。
林阿姨終於動了動,轉動手腕看手錶,像在等人,沒講話。
「您真的就不給我一點點機會?」
「老爺子工作那麼多年,現在沒了,留下的東西都有紀念意義,可以給下一代當作階級鬥爭的教材。」大嫂的聲音平板,沒有起伏。「星期天我派車過來,你把門打開,東西收拾收拾,好讓他們拉走。」
外邊有人敲門,猶猶豫豫的。
四月里的好天氣,反而會讓人發懶,不只是身上,連同意識深處也一樣。
送茶葉來的那個男人,她已經忘在腦後了。
「我買到了真正的東北大木耳和黃花菜。你想吃撈麵條么?三鮮打滷麵。」
沾了血跡的破襯衫被丟得遠遠的,露出還沒有長成的男人的胸膛,皮膚光滑、細膩,肌肉分明,沒有成年人的贅肉,只是還不夠強壯。
即使在小葉三歲時丈夫犧牲,她也沒有痛不欲生,總得活著不是?她安慰自己。於是,她也不出去工作,每月領取不多的烈士撫恤金,便關上大門過小日子。
她的眼睛不太黑,睫毛倒挺長,目光像個大人。
公公從來也不敲門,而是叫一聲「來人哪」,或是「來呀」。丈夫敲門,是用手掌拍,啪啪地一聲連著一聲,小葉把這些倒是遺傳下來,也是啪啪地敲,好像理應有個人長年等在門後邊一樣。
沒來由地,惹上這等麻煩……
玉柔居然沒有被嚇住,而且毫不慌張。她劈手從女兒手上搶過三龍,把他按在藤椅上,口中對小葉道:「打盆水,拿急救箱,再出去買10根棒冰,要全冰的。」
「我不是親戚,我是這家人的朋友。」三龍說。
不能讓對方的心裏存著一絲一毫的僥倖,更不能給他們半點機會。這是他從大街上的艱苦爭鬥中學來的真理,不輸于《論持久戰》。
爺爺因公犧牲后,家裡只剩下她們娘倆,不知怎麼的,一天天地過去,家裡漸漸顯出沒有主心骨來,母親只顧自己哄著自己玩,要不就是一味地寵她,也不與外人來往。她不知道往後該怎麼辦。母親沒主意,她有主意,但卻不知道這種孩子主意是不是正確,是不是合用,天底下,哪有14歲的女孩子當家的?她也不會當家呀!
「外邊人多,又亂,到處擠得人肉味,吃不消。」她常常對小葉這麼說,到小葉大些,不那麼聽話的時候,她又對那棵香椿樹這麼說。
這個綽號三龍知道,但他從來也沒叫過。欺負女孩子的事,不是男人乾的。
「求也不行啊,我不能見您,還是請回吧。」
「練著呢。」衚衕中的半大小子們出來了,鼓著肚子,手裡各自拿著自己的傢伙。
「我聽說,你可是越來越娘兒們啦,有這事么?」大虎人如其名,大腦袋,大嘴巴,大拳頭,生就的厲害像。

4

大顆的淚珠從眼角冒出來,一下子衝到下頦上,急急的如同墜落的果實。她沒有去擦,就這麼濕濕地揚著臉。等淚水幹了,臉上緊繃繃的,會提醒她曾傷心過。
「要想搶爺爺的地盤,你打錯了主意。回家先把你的尿褥子晒晒干,再來找爺爺說話。」三龍拎起書包帶一掄,背到肩上。書包從大虎頭上飛過時,他一縮頭,沒敢伸手。
臨散有人大著膽子冒出一句:「你要是寵著那個『小爬蟲』,我們可不認你這個頭兒。」
民警是本地的民警,他們在這地方幹個十年八年,幾乎就成了大家的街坊,一舉一動,也會是本地人的模樣。
他的花磚是整條街上最精緻的一對,專門有大人隔著幾條街跑來欣賞它們,向他討教製作方法,但沒有一個人仿製成功,於是,便成了寶物。
「所以,哥兒幾個別這麼生分,以為我扔下你們追小丫頭去了,沒那事。」
沒有好磚當然做不成?三龍懶得指點那些笨人。
三龍把眼稜稜著,說:「在我這兒,沒叫她老梆子就是客氣。」
「人家家裡有難處,幫一把是一把,也不費你什麼事。」母親是個熱心人。
三龍沒理會她們在講什麼,伸手按住箱蓋,往下一壓,箱子卡在了門中間。他對老女人說:「大娘,我不管你們家的爛事,你爺爺他爺爺的,可是有一條,這條街歸我管,我在這兒站腳,想從這兒拿出去一根笤帚苗,也得問問我行不行。」
午覺起來,玉柔原本打算著挑幾針花樣。女兒小葉長得快,身上的衣裳穿不住。新毛線衣早便打好了,只是上邊的花樣總也沒選定,好在她有得是功夫,不用像別人那樣三班倒八小時地忙活,但也不該一件毛衣挑兩個月的花呀。
「憑什麼?」
從此麻煩就算來了,為了個小丫頭片子的緣故,他得拿出打江山的勁頭,才能維持住在這條街上的地位。
她想起剛嫁過來那個春天,公公咬著長長的白玉煙嘴,「中華」煙好聞的香氣繚繞在肩頭,像個不得志的神仙,指著那棵紫藤說:「這傢伙早晚得把樹纏死。」便指揮手下的小戰士搭了個涼棚,把紫藤引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