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藤花香 第二部 薄荷飲

藤花香

第二部 薄荷飲

小小的白石花壇里,薄荷長得不錯,已經一尺多高,雖然還不到采葉的時候,但每到夜深人靜,那股清涼的香氣便格外地分明。
藤蘿花謝了,花瓣飄落,每天在院中鋪出不同形狀的圖案,給玉柔增添了不少馳騁幻想的由頭兒。
花一毛錢買來的兩條小金魚,養在荷花缸里。等荷葉露出尖角,玉柔為享受夏天所做的準備,也就差不多了。
「別胡說。」
他伸出手來,放在林阿姨的手臂上,想要講點什麼,腦子裡卻靈光一閃,他終於分辨出來,她身上散發出來的,便是這院中那股若有若無,沒抓沒撓的藤花香味,在他身上蛛絲般地纏繞,揮之不去,卻又不忍揮去。
「他把花磚拿走啦,不會再回來啦!」她喊道。
三龍沒有回答,抄起他那對花磚,走出大門。
藤蘿架上濃密的葉子遮住了午後的陽光,使陰影處的光線變得絲一般的柔和。母親真的很年輕,小葉想。她的臉上好似流動著珠光,淡淡的不像有什麼表情,雙膝併攏坐在那裡,身子微微側著些,膝也微微側著些,小巧的頭向相反方向偏過去一點點,望著三龍,眼瞼下有睫毛留下的兩抹半圓的陰影。她用不著臉上的表情,這整個身姿就是表情。
「那麼,我就要跟您搶這個混小子啦!」
玉柔將目光收回來,停在小葉臉上,說:「你還小,不明白,家裡沒有男人,不像個人家。」
「我走啦。」他終於說道。
「娘可沒做過後悔的事呀。」
一切又得重新開始,而且比當初越發地艱難。三龍心裏有準備,這樣的事,在本地年年都有,前幾代孩子給他們留下了豐富的經驗。處在他這個地位,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路是從此消沉下去,甘願作個人見人欺的「尿貨」;另一條路就是積蓄力量反攻倒算,戰勝大虎,奪回失去的一切。
三龍的個子又長了不少,躺在搖椅中,大小長短剛剛合適;玉柔與小葉每人坐著一隻鼓形的藤墩兒,不遠不近地圍繞著他,極像是一家人。那藤墩兒用得年代久了,藤條與藤皮被汗水和油脂浸潤出悅目的紅色。
這個瘦子與三龍同在一個學校,外號小諸葛,比他高一個年級。我可以輕而易舉地扭斷那條小細脖兒,三龍心道。
父親午睡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小葉記不得;爺爺回來時也在那裡午睡,躺在那隻搖椅上,只是母親從來都坐在搖椅背後,隨時伺候著茶水和熱毛巾。
林阿姨不住地給他夾菜,手指纖巧,手腕圓滾滾的,細白得如同水磨粘糕。她並不胖,大約是骨架太小,身上有肉也不顯。
不對,母親的手是親昵地放在三龍的肩上。
二十多人的混戰,大虎顯得很勇猛,手持兩條斧子把,左衝右突,被打倒了,再爬起來,斧子把掄得賽過車輪;他的手下也不弱,一時間沒有人怯陣。
三個人每人一隻茶碗,從玻璃罐裡邊斟上半碗銀耳、百合加蓮子熬制的湯汁,濃濃的,半透明,玉一般軟滑的樣兒。
小葉在連環畫上見到過這種姿態的舊人物,不由得衝口而出:「資產階級的臭表情。」
「多吃一點,你可是我們家的福星啊。」母親的音調如歌,替三龍夾了一隻口蘑填餡的麵筋球。
他的身上舊傷九-九-藏-書疊著新傷,但沒有退縮,單這一點,就讓她欽佩,但也僅僅是欽佩和感激而已。她不喜歡粗魯,像三龍這種好勇鬥狠的人,給她作朋友也不要。
怎麼不肯出手呢?膽小啦?絕不是!
「我是個不孝的女兒。」小葉換上一件新裙裝,批評自己一句,便大步闖了出去。
「不是我不孝順,也不是非要管您,可我就是不願意三龍跑到家裡來充大人。」小葉的語氣和緩下來,軟語商量。「您有我一個女兒就夠了,我孝順您,疼您,好不好?」
「這兩把壺是爺爺祖上的舊物,說是用了一百多年,泡出茶來風味大不相同啊。」玉柔把金黃色的茶湯斟在三隻核桃大小的茶盞中。「小葉的祖上是從福建過來的,考進士當官,就留在了北方。」
飯罷自然要用茶,如此清淡的菜品,喝龍井都嫌味道太重,應當用泉水泡些安徽的貢尖才好。這茶家裡有,當年新綠,是別人送的禮品。但她又猶豫,三龍是個窮孩子,家裡不富裕,即使他真的喝過茶,大約也是當地人愛喝的香片末子。
唯一的好處是眼睛,與照片上父親的眼睛一模一樣,大大的,杏核兒的式樣,眼角約略向上翹那麼一點點,吃驚的時候最美。只是,能讓自己吃驚的事情不多,所以,表現這種優點的機會也就太少了。而母親的小鼻子、小嘴,還有細長的眼睛,總是能夠在合適的時機組合成宜人的表情,搖椅動了動,三龍好像是醒了,奇怪的是,他這一次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跳起來,而是軟軟地伸出一隻手,接過母親遞上去的茶。等茶杯再轉回母親手中時,她的另一隻手上的熱毛巾又送了上去。
要培養一名戰士,應該給他吃肉,玉柔在心底對自己說,要培養一個紳士,便該給他喝茶。然而,最難的地方是,她若想培養出一位真正的名士,就不單單是喝茶那麼簡單了。名士不在學問,而在思想,即使沒有一手《蘭亭集序》的好書法,也可以具有名士的閑雅,比如她公公。

1

拳頭捶打在腿上,她並沒覺出疼。她不能捶書桌,怕聲音太大,被母親發現女兒的憤怒。她若是出面趕走三龍,或是出去大吵一架,破壞了母親的這份快樂,那一定是不孝!然而,她若縱容了母親的這份快樂,就極有可能會失掉自己的快樂。近來,母親對她遠不如對三龍關切,而她卻是親生女兒。
對方比他們年齡略大些,手裡也是些棍棒、鏈條之類的冷兵器,但沒有佔據明顯的上風。他們的頭兒是個小個子,乾瘦,站在圈外,手裡拎著半截閃亮的自行車鏈條,像件裝飾,兩個胖大的小子橫在他身前。
「晚上來吃飯么?」玉柔問。
母親的聲音傳來:「哎呀,薄荷已經分杈啦,明天咱們采新葉,你可一定要來呦。」聲音里是天真的歡愉。
石磨被拿得遠遠的,此時,碗里的香氣才真正發散開來,薄荷葉刺鼻的氣息不見了,變幻出的卻是一派清涼。
麵筋三龍認得,家中難得做一次打滷麵時會放一點點。這裏面的餡他沒吃出是什麼東西,只是好吃而已,但還是不如肉香read.99csw•com
儘管如此,她還是表現得不錯,斯斯文文地撥弄碗里的飯粒,聽母親與三龍講話。
小巧的石磨只有柿子大小,浸泡在水中的薄荷葉青泠泠地可愛。
他記起,自己現在是個被打敗的,喪失了榮譽的男人。
「找個好客人,比找個好丈夫還難呦。」她與那棵香椿開玩笑。
「您是當母親的,怎麼能夠那個樣子?我才是您的女兒,您再怎麼伺候他,他也變不成您的兒子,更不會變成……。」她還是怕失口傷害母親。
母親的相貌比她美得多,性情也乖巧得多,小葉心中每每有些妒忌。自己的身材、相貌都像爺爺,大手、大腳、大骨架,高高瘦瘦,身上沒有一點點圓潤的意思,處處有稜有角,即使想做出母親那種懶散而又迷人的樣子也辦不到,永遠是硬梆梆的生硬舉止。
這小子什麼時候嘴學甜了?他可向來是粗聲粗氣地命令人。小葉猛地收起與母親談話的嚴肅,調動面部神經,把神情揉搓得和緩起來,坐在搖椅邊的藤墩上沒動,也沒開口打招呼。她現在明白了母親的心意,也就等於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三龍的事,得另找辦法才好。
「沒有。」他熟讀《水滸傳》
他的上唇微微有些翹,絨絨的汗毛很快就會變成鬍鬚,喉結也將變大,變聲時的沙啞一定會轉變成渾厚的嗓音,少年勻稱的雙腿將粗壯起來,撐滿這短褲的褲口。
看見母親也給三龍把靠墊墊在腰下,小葉的心情變壞了。她倒不是對三龍,主要是對母親。母親太喜歡曲意奉迎人,尤其是她自己喜歡的人,顯得不像個「母親」。
「您不該去找他,更不該讓他進這個家門。」小葉因為激動,臉漲得通紅,手也在顫。
「吃午飯了嗎?」母親問三龍。
三龍回說吃過了,便躺在搖椅上,乒乓球短褲雪白,海魂衫上沒有一個破洞,伸出曬得黑黑的胳膊腿兒,皮膚光滑發亮。
「一群忘恩負義的渾蛋。」三龍有些傷心。
要收回這條街,只有兩個可行的辦法,過去的孩子們都是這麼做的,而且成功的可能性極大:一是用錢或東西收買他過去的手下,讓他們再來一次背叛,但他沒有錢。再有就是「借兵」,引來外邊的人馬幫他打敗大虎,可是,這幾年為了替街坊的孩子們出頭,他把附近幾條街都打遍了,那些人見他敗下陣來,只會拍手叫好,怎麼可能會幫他?
兩個多月來,她跟在三龍身後,經歷了無數次的大小陣仗。那些壞小子們像是商量好了一般,都是從欺侮她開始,接下來免不了是一陣混戰,往往是他一個人對付好幾個。
龍井茶太嬌氣,剛一進夏天,春茶的味道就發生了變化,玉柔把茶碗托在掌中細細地觀察。嫩芽的表面在炒制時受到了傷害,經過三個多月的氧化,最初誘人的綠意正在迅速地衰老。黃山茶可就沒這種毛病,但那人送來的已經喝光啦,該去買些才是。她盤算著哪家茶莊里還會有這等好茶,社會上一亂,好東西先就不見了。
三龍終於答應了邀請,同意到家裡來吃飯,這對於小葉來講,總算是完成了母親交代的事。

3

九_九_藏_書
三龍睡得極香,一隻胳膊從扶手上滑下來,歪歪地伸向一邊,靠臂彎處有一塊疤痕,兩寸多長,半寸寬,比其它地方的膚色淺許多,亮閃閃的,摸上去能覺出新生的皮膚極薄,很嬌嫩的樣子。玉柔收回食指,又把三個手指放在疤痕上邊,自己象牙色的皮膚與三龍黝黑的皮膚相映成趣。
三龍把茶碗舉起,對著強光處來看,透過薄胎,那股綠意越發地朦朧,宛轉,彷彿林阿姨身上霧一般的宛孌柔美。
這個院子里的適意,這種巧妙的逢迎、愛憐,消磨了他的勇氣,也消磨了他的英雄氣慨,讓他軟化,懶散,沒了脾氣,最重要的是沒有了榮譽感。
母親很快就會把他寵壞的。小葉心中不甘。
他每天晚上練花磚的地方改在了自家門前,路燈下的地盤被大虎帶著一隊人盤踞著。
玉柔慌忙起身,手指在三龍的胳膊上留下三枚小巧的水印。
她向來是個好主人,只是表現的機會不多。這年頭的男人,不請也罷!
「有我在,也不會有人欺負您。」小葉橫下一條心。「如果您不趕他走,我怕您要後悔。」
「什麼樣的男人值得你娘去伺候?又有什麼樣的后爹不會給我們娘倆氣受啊?」玉柔把目光轉到纏住香椿樹的那兩條藤上。「三龍是個有情有義的大孩子,長大了會是個有情有義的男子漢啊,有了他,再沒有人會欺負我們。」
請吃飯的事,對她來講根本就不算是麻煩,只是,自從公公去世后,她很少有機會請客人吃飯。
混戰發生在路口上,三龍站在觀戰的人群後邊,內心平靜如水。這對他是個新經驗,8歲之後他便再沒有過這種觀戰的福氣。
小葉坐在書桌前,透過窗子,可以望見藤蘿架下的一切。搖椅背向著她,一動不動,想必三龍又睡了;母親面向著她這邊,一手搖著只蒲草編的小團扇,一手舉著那本她讀不夠的《閑情偶記》,與三龍隔著一隻藤編小几。
「沒有朋友的日子很難過。」三龍答應時這麼說。
最奇妙的教育,要在無意間進行。玉柔把想傳授給他們的一切,都放在閑談之中,於是便像是自言自語。
三龍坐起身來,玉柔馬上遞過去一碗茶。「趕快漱漱口,這是今年頭一茬薄荷,來嘗嘗新鮮。」
母親有些吃驚,好看的嘴唇微張著,目光中有些驚恐。
小葉突然發出一陣長長的笑聲,尖厲得嚇人,以至於喉嚨痙攣,連聲咳嗽起來。
玉柔細品第二泡茶,說:「茶壺就像這藤器一樣,用得年代越久,越是美妙。而且,茶壺的壽命比藤器久遠得多呀。」
終於放暑假了,三龍把大部分時間消磨在林阿姨的小院中。一個未成年的男孩子在她家出入,絕不會引起鄰居們的猜疑與閑話,於是一切都很安樂,除了他的失勢和大虎對他的威逼。
他闖進我家,坐在我爺爺的搖椅上,引誘我母親,活像個惡霸。小葉一下子被這想法嚇得心驚肉跳,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三龍的鼻子養好了,於是發現這院中四處瀰漫著藤花的香氣。這香氣絕不似茉莉那麼分明,也不像芭蘭似的霸道,而是透著若有若無,沒抓沒撓的那麼個勁兒,讓人身上覺著是那種懶懶的受用,腦筋也就自然而然地松馳下來read.99csw•com。如今藤花半謝,涼棚上布滿濃密的葉子,但是香氣仍在。
三龍竟然把自己當成個大人,沒有用「您」。小葉心中不悅。
玉柔依舊坐在藤墩上,輕揮手中的蒲扇,給三龍趕著蒼蠅。
三龍被大虎硬生生搶去這條街,從此地位一落千丈,連小屁孩子也敢對他瞪眼睛,嘴裏不乾不淨。他當初不肯欺負小孩子,這份功德沒有人在意;如今大虎讓每個孩子交出他們的早點錢,他們又怕得要命,乖乖地排著隊交錢,一會兒也不敢耽誤。
「您可以再嫁人嘛。」小葉嚇了一跳,但這話卻收不回來。
濃綠的薄荷汁滴在湯汁中,並沒有立刻散開,而是一團團,一縷縷地,如雲如絮,那股越來越淡的綠意柔和到極處。
有人敲門,是三龍,身上乾乾淨淨的,臉上帶著柔和的笑意,叫了聲阿姨,讓小葉聽著耳生。
這種事很常見,三龍遇到過幾回,而且都成功地保衛住自己的地盤。對付外來的挑戰,單靠胳膊粗,力氣大不成,得有腦子。這是他的心得。
街上的氣氛明顯地緊張起來,三龍靜靜地觀察著事態的發展。如果大虎被打敗的話,對他倒是個翻身的機會,然而,讓他感到迷惑的是,他的內心深處對此事好像並沒有足夠的熱心。報仇雪恨,奪回地盤是何等的大事,如何會這麼懶懶地不上心?
出現一個新情況:佔據北邊那兩條街的團伙要強霸三龍居住的這條街,已經向這邊的人發出挑戰。現在,大虎是這條街上的頭兒。
這頓飯吃得很穩重,三個人都加著小心。讓小葉心中略有些不舒服的是,母親把三龍請到了八仙桌的上首,這是她爺爺的位子。那是一把高背的硬木扶手椅,還有一隻厚實的圓形靠墊,可以墊在腰下,爺爺的腰上受過傷。
小葉突然問:「你讀過《西遊記》么?」
「你不回屋去嗎?咱們都在這裏,他可睡不著呀!」玉柔的語氣生硬起來。小葉腳步咚咚地去了,她還有無數的機會,不爭這一時。
「把那薄瓷的茶碗拿出來吧,要三個。」玉柔對小葉招呼一聲,便從廚下提出一隻木桶來,裡邊的井水浸泡著兩隻廣口玻璃罐。
眼前這孩子,現在給他定「成份」還嫌太早。他顯然有這種優雅的天分,一定能學會悠閑地享受生活,至於說學問,那種東西是後天的,可以培養嘛。於是,她泡了三杯貢尖。
這樣的戰局,假如他肯出手,相信有辦法打敗對方。當有人欺負到家門口時,他與大虎的那點恩怨很自然地變得毫無意義,這是對外的戰鬥,關係到整條街的榮譽。
兩把壺,一把紫砂,一把風磨銅,每次三龍在涼棚下小睡,玉柔便拿其中一把,清空裡邊的陳茶,打開蓋子放在他身邊的小几上。隨著空壺裡水氣的蒸發,年深月久積存在壺內的香氣開始發散出來,等壺中再沒有一滴水時,香氣便越發地宛轉。從此,三龍沒再夢到過一次打打殺殺。
桌上的菜品不是很多,但極精緻,小葉知道母親下了不少功夫。
三龍此時已經能夠分辨出花茶與綠茶的不同。這幾天,每到下午最炎熱的時候,他們便聚在藤蘿架下,玉柔教兩個孩子品嘗烏龍茶。
玉柔發現杯子里殘留有肥皂水的味道,便把新泡的龍井https://read.99csw.com倒掉,換了只杯子,沏上新茶。
他更像是故事中的人物。這是小葉對他的評價。
飯菜被吃掉了大半,玉柔挺高興,她最喜愛的就是三龍這樣敢於大口吃菜的客人。是真名士自風流嘛!
「想聽『三打白骨精』的故事么?」小葉出人意料地和顏悅色,手臂纏住三龍的手臂,臉湊得很近,近得讓她渾身發抖。唐僧師徒經過了八十一難,夠講不少天的,這麼多天的親近,足夠讓你離開我母親。她恨恨地想。
三龍左手緊緊抓住右手,背在身後,就這麼站在那裡,兩眼茫然,奇怪自己居然一點也不激動。手癢想動手是一回事,但他不激動,沒有往日那種熱血沸騰的感覺,更沒有參戰的慾望。
薄荷葉在石磨中磨成薄糊,從磨盤的流口處滴下來,滴到每個人的茶碗中。
「謝謝,你也吃吧。」
這孩子若是赤著上身,再換上條薄絲睡褲,該是何等的瀟洒!玉柔記得家裡有一條這樣的睡褲,淺灰色的熟絲,小葉的父親穿過一回,嫌滑溜溜地不得勁,便丟在一邊。丈夫的親生母親是公公花錢買來的,丈夫繼承了她那種粗魯的和不管不顧的性格,全然不似公公那般閑雅。女兒的身上也有這種性格,卻彷彿是稀釋的染料,顏色淡多了。說到顏色,採摘下來的薄荷葉,一經氧化,顏色可就不新鮮啦!
小葉站在門內暗影下望著母親,面上不嗔不喜,像尊對凡人不抱期望的菩薩。
薄荷提神醒腦的功效發揮了作用,他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失去了鬥志。
要是每個人都能過上這種生活,大約離無產階級的理想也就差不太遠了。他突然又冒出個奇怪的念頭:這是不是剝削階級的生活?大約不會,大門上那兩塊「光榮軍屬」和「光榮烈屬」的搪瓷牌牌不是花錢買得來的。
民警出現了,一個胖老頭兒,午睡方醒的樣兒,上衣沒系扣,拿大殼帽當扇子,吆喝了一嗓子:「都給我住手。」混戰雙方立刻收手,各自架起傷者,散了。

2

他把花磚寄存在林阿姨家中,有空就到那裡去練,練出汗來,便坐在搖椅上想心事。林阿姨對他,是那種無聲無息,卻又心細如髮的照應,從不打擾他。
大虎近來極張狂,逼著三龍把花磚獻出來,算是不再找他麻煩的條件。這對花磚名氣太大,要是當作貢品交給大虎,那比挨幾頓打的後果還要糟糕。這一點,他心如明鏡,大虎要的不是花磚,他要的是「降表」,那小子心裏也不踏實。
每天上下學,小葉仍然跟著他,落後個七八步遠,但是,這一路上就不太平了。他失勢的消息第二天便傳過了鐵道,第三天就有膽大的出來挑釁,不久,當初在他手下吃過虧的孩子們都來了,成群結隊地向他挑戰。
林阿姨做的菜非常好看,碗盤也精緻,東西吃到嘴裏,有的軟嫩,有的滑膩,有的爽脆,滋味也是各不相同。這是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三龍高坐在上,有些恍然。
您怕我啦?那也不成,我要把您這隻可愛的小狗搶到我的手裡,再把他溺在水桶中。小葉下定決心。
小葉看到,母親給藤蘿架下乘涼的三龍送茶時,手扶在搖椅背上。那是她爺爺的搖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