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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眼見車過了杏花山,林苟生決定再冒次險了,搖醒了假睡的白劍說:「杏花山的杏花快開了。去年申玉豹的老婆莫名其妙地死了,一審是他殺,李金堂一過問,就成了自殺。人命關天的大事,說是黑就是黑,說是白就是白,沒有鐵腕,也不敢這樣狂。除了縣長王寶林,人大、政協的正副職,李金堂這些年還培養了四大金剛、四小金剛,勢力遍布全縣各個角落。你要翻陳年舊賬,眼可要把細些,要多找些朋友和幫手。」白劍仍假睡著,仔細地聽。林苟生停了片刻,牛眼轉轉白劍,咬了一下厚嘴唇道:「我住在古堡,也就是縣直招待所二○三號房。小兄弟若是信得過我,中午到我那裡再詳細合計合計。你也不用瞞我了,我一眼就能看出咱是一條道上的人。你不知道我等你這樣一個人等了多久,我都等得不耐煩了。咱倆聯起手,能成一番大事。」
白劍呆立在三岔路口上,心裏道:或許他真的是個朋友?如果林苟生所說屬實,這個李金堂可算得上一個土皇帝了。這種人物,一般都不好對付。
「毛巾成不成一線關我們屁事,有這工夫給鍋爐里添兩鍬煤。你們看,我泡了二十分鐘茶,茶葉還在漂哩。不寫批評意見就是好的。」
「能行。」林苟生趕忙鼓勵道,「小妹妹,你要記住,人心都是肉長的,多個朋友多條路。」
「能不能幫我換一個,我是十八號中鋪,我這個人有恐高症,夜裡還常夢遊。」林苟生說著話把一條表揚意見寫了下來。
「我也寫,喝這種溫吞水不是讓我們跑肚嗎?」
「不是。」
「你放心,今天它不會遇到獵手的。獵槍都繳光了。」
少女搖搖頭。
林苟生緊走兩步,像只螃蟹橫走著,為的是又不耽誤走路又能看清白劍的臉,「小兄弟,家裡還有什麼人?這些年和縣裡的頭臉照沒照過面?」
白劍深感內外交困,處境每況愈下,一旦抓住機會則必作困獸之鬥。這次回龍泉,他押上了全部資本,一旦輸掉後果不堪設想,一旦贏了不但能躋身名記者的行列,而且能重新得到冉欣的愛情。通貨膨脹率超過百分之二十,貪污、腐敗日漸成為社會公害、過街老鼠,在此情況下,反彈琵琶的效果顯而易見,向半大的老虎宣戰,一方面可以得到最高當局的嘉許,另一方面又能在底層樹起自己孤膽英雄的形象。恰在這時,白劍收到了姑父的來信,詢問職業高中畢業的女兒到北京求職的可能。姑父認為現今的經是好經,但叫下面的歪嘴和尚念歪了,譬如當年龍泉遭大水災,中央和省里發放過幾批救災款用於生產自救,可每個人頭最後得到的錢不足六十元,女兒在這樣的小縣,永遠也不會有出頭之日。回信安撫住姑父后,白劍去打聽了當年中央下撥到H省的救災款的情況,得到的結果是:不少於十個億!這個天文數字頃刻間把他的生活照得明晃晃的。作為重災區的龍泉縣,至少能得到一億元救災款,全縣受災人口三十萬,每人得到六十元,不過用掉一千八百萬;扣除約五千萬元重建縣城的啟動資金,剩下的三千二百萬哪裡去了?白劍決定翻一翻這筆舊賬。
這段由林苟生唱獨角戲的時間,白劍不由得被吸引住了。他不像一個純粹的珠寶、古董商人,古董商人用不著對一個城鎮的變遷史這般關注,他們只用知道這一地方盛產什麼,哪個手工業極度繁榮的朝代會在民間遺留下什麼成色的古董就足夠了。他為什麼要花這麼多精力研讀一個縣城的興衰史呢?難道他是龍泉的一個官員?不會的,官員談起這些血腥一般都輕描淡寫,絕對不會這樣飽含激|情。李自成哪裡就把龍泉人殺完了,白劍心念一動,脫口說道:「據我所知:當時全龍泉至少還在八里廟留有姓高和姓白的一男一女。」羅一卿已聽得入迷,擺手道:「白劍你別打岔,這是細節,誰都不能保證一點不錯。乖乖的,這龍泉還真有點鬧頭。」林苟生大度地說:「算我穿幫一回,中午飯我請了。這件事龍泉家喻戶曉,我怎麼就忘了呢?白兄弟,你是否與八里廟的白家有親?」白劍心中一凜,暗罵這胖子歹毒,竟在這種地方猜到他的出身,故作鎮靜道:「不是那個白家,我老家離八里廟有二十來里。」
「他媽的,這鐵路辦成什麼樣了?放著這麼多空位子不賣,還是什麼人民的鐵路!」
少女忍俊不禁,笑彎成一隻蝦米,喘著指著林苟生,「屁由氨氣和二氧化碳什麼的組成,比空氣輕,只會上浮不會下沉,你可饒了我吧。」眾人都笑了起來。林苟生接道:「罪過,罪過,大叔請你吃頓飯,你不反對吧?沒聽人說不吃白不吃?」
林苟生脫掉像棕熊一樣肥大的皮夾克放在十八號中鋪上,低頭看看空蕩蕩的下鋪,稍稍遲疑便把中鋪上的一隻手提箱移到下鋪上。他用一雙黑色方口手工布鞋換下腳上的俄羅斯馬靴,抱過卧具,準備佔領這張空著的下鋪。這時,他看見一條修長的腿從鋪位的一端垂了下來。林苟生身子朝後一仰,只見一個留著披肩長發的少女從半空飄落下來,栽進一雙紅鞋裡。林苟生過慣了養尊處優的生活,旅途上,有飛機他不坐火車,有軟卧他不睡硬卧,有硬卧他不坐硬座,有下鋪他絕不會去睡上鋪。如果有一個很能談得來的旅伴,他又會毫不猶豫地放棄睡眠。如果聽眾里有妙齡少女,他肯定不會照顧到那些半老徐娘。這種習慣與他年近花甲的年齡不太相稱,但他卻總能如願以償。為了找到一個談話對手,有時候他的臀部會印遍整個車廂。這些少女事後不會影響到他的生活,因為道別時那一聲聲甜甜的「再見」,在他看來都是「永別」。
「殺氣?」白劍倏地睨了羅一卿一眼,笑道,「早叫生活磨個精光了。龍泉小縣能是個生產新聞的地方嗎?一卿兄,我確實是回來贖罪的。當年大洪水后,我沒有找到父母的屍骨,此一不孝;十余年裡,我只到祖墳里的父母衣冠冢前憑弔三次,此二不孝;祖父八十五歲大壽希望我能回去,我卻只看小妻臉色,沒read.99csw.com有回去,此三不孝。身背三不孝,還能有殺氣嗎?事業不溫不火,愧對皇糧,可謂不忠。一個不忠不孝之人,百身難贖,還敢動什麼殺機?開什麼玩笑!」羅一卿得意地咧開大嘴笑了,「你是沖大洪水來的,我明白了。你想翻翻陳年舊賬……哦,對啦,上面就要對貪污、腐敗動手術,你要打個提前量。不過,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不到沿海省和特區去。」白劍見羅一卿猜中了自己的心事,避開這個話頭道:「我的感覺向來遲鈍,要是我有預測上面大動作的特異功能,早趕到點子上了。實不相瞞,我是回鄉找自信的,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不過,我覺得真正能表現當代中國主要特徵的地方,不在大都市,不在沿海,不在特區,只能在龍泉這種中原小縣。」
這條路眼看著沒法走了。車長領著兩個樣子像在中青年結合部搖擺的高高的北方漢子停在林苟生和少女面前,「船形帽」臉上掛著很職業化的微笑,身子倚在包廂間的擋板上。「羅記者、白記者,先將就在這裏睡一宿,到鄭州后看看能不能調到軟卧去。這些天常有部長級的首長出巡。」車長挪過卧具,眼睛盯在林苟生的皮旅行箱上,「這是誰的東西?」那個被稱作羅記者的黑臉忙說道:「這就相當麻煩了,我們只到柳城,不用再挪動。要不是任務急,我們也不會驚動常段長。」
白劍回擊的目光很不理直氣壯,言語也囁嚅著:「你,你總提八里廟幹什麼。你對龍泉的認識差遠了,說不定你說的一切都是從資料堆里找出來的。你本行是經商的,卻不提龍泉商業史;聽口氣你真是老龍泉,可嘴上掛的都是些死人,現代都沒出過人物?這些才是中午誰請吃飯的關鍵。」少女面露恍然大悟的神色,「林大叔是學歷史的,龍泉的歷史又是這樣慘烈獨特,誰能保證你講這些不是靠記憶?」林苟生大聲說:「問得好!我就喜歡遇到高手。民國以前,龍泉無商業。這話又絕對化了,應該說清同治以前龍泉無商人。曾國藩平定太平軍,清朝出現短暫中興期,龍泉的玉雕、絲綢業出現空前繁榮,經營玉雕、絲綢的商號二十年裡出現上百家,據縣誌記載:每年蠶繭收穫季節,趙河龍泉境內六大碼頭,各泊大小貨船百余艘,航道幾為之塞。到了民國,龍泉出了一鉅賈歐陽恭良,他用二十來年兼并了大小絲綢玉雕商行六十余家,成立托拉斯四福居,在縣城買兩條街建了龍泉最早的工業區。他的事業鼎盛期,四福居在北平、鄭州、上海、西安、廣州、武昌、襄樊設了十幾家分號,龍泉水路、陸路出入境貨物,歐陽家十有其九。最讓我欽佩的,是他的事業在趙河缺水、抗日戰爭期間仍在繼續。四十年代初,他組成有三千輛自行車的龐大運輸隊,仍把生意做到陝西、湖北、安徽、四川、山西五省。」他中斷談話,呷了一口茶水,乜斜了白劍一眼。白劍氣餒了,林苟生講的這些龍泉往事,他竟一無所知。這個顯然有著很深城府的狡猾的胖子難道僅僅是為了滿足一下表現欲嗎?如果不是這樣,他肯定有點居心叵測。要命的是珠寶古董商的談話越來越像個陷阱,白劍感覺到自己正身不由己朝裏面跳。林苟生話鋒轉進了龍泉的政界:「要說人物,你們這些當記者的可能不感興趣,若是作家嘛,我就不說了,我提供這麼好的素材,又不能署名,這種賠本的買賣咱不做。第一個要算一個政治家。」羅一卿禁不住笑了,「老林,你有沒有搞錯呀,一個七品官能冠政治家的頭銜嗎?」
林苟生呆坐一會兒,閉目養著神,感受著那些不用睜眼就能分辨出的善意的或略帶惡意的冷嘲。剛才受了林苟生教訓的旅伴交頭接耳一番,一見林苟生站了起來,都王顧左右而言他了。林苟生正愁沒法下台,少女遞過一把梯子,「大叔,咱們至少不用怕喝了茶水跑肚,咱們至少不用預服康泰克防止感冒了。」林苟生感激地看了少女一眼,「小妹妹,你的心也是肉做的,這話咱們聽了受用。咱們都是苦孩子。」他走過去,把自己的行李挪到中鋪,「阿Q一下怎麼樣?咱睡上面,他睡下面,夜裡放屁熏了他。」
麵包車出了柳城,林苟生站起來,手扶著靠背,看見車裡沒有坐科長級以上的官員,重新落了座,用肘子捅捅白劍道:「小兄弟,咱們商量個事中不中,你休假咱先從城裡休,你要看什麼咱就端什麼。」白劍警覺地看看車裡的乘客,壓低了嗓音道:「你煩不煩,昨晚你打半夜呼嚕,我要睡覺了。」林苟生得意而自信地笑得渾身顫抖,臉湊過去對白劍耳語著:「這一車絕對安全。火車上我漏了咱龍泉一個人物,如今的首富申玉豹,資產絕對超過五百萬,是李金堂樹立的個體經濟的旗子。這申玉豹發財發得有點怪。」白劍忍無可忍,黑著臉吼道:「我一不抬轎,二不拆廟,我要睡覺!」
「你不是偷聽到了嗎?」白劍冷笑著,「父母死在大洪水裡,還有祖父和妹妹在龍泉。為了你的誠意,我再說這一遍。你說的什麼李金堂、什麼劉清松、什麼歐陽洪梅,我都不認識,大約十五年前,我見過一眼李金堂,不過他在台上我在台下。小心別讓車撞了你。」
「你可別小瞧這七品官。」林苟生眼睛里倏地閃過不易察覺的一絲恐懼,接著又一股火光就把恐懼驅走了,「無論如何,我不能吝嗇給他封這頂政治家的帽子。他不到三十就當了縣委副書記,一坐就是三十二年。你們在京城當差,自然明白政治這個行當,維持多半比升遷難。他叫李金堂,大洪水前後,他復出做縣革委副主任。」說罷,眯著眼看著白劍。
羅一卿見林苟生是這般一個趣人,精神更是一振,頓露一臉孩子氣,「你可說話算話?」白劍也覺這遊戲正可排遣旅途的寂寞和勞苦,接道:「穿了幫就請頓飯吧,你沒看老林的腰包都快憋炸了,也該減減肥。」少女早被三個人的談話吸引住了,不失時機挪過來道:「我來做個中人吧九_九_藏_書,你要是贏了也好有個幫場的。」林苟生狡黠地眨眨眼,「你個小鬼頭精,再修鍊幾年還得了!」白劍譏諷道:「要是覺得編不圓就免談,一個中人的飯就請不起么?」賣早飯的一路吆喝著推著小車走了過來。林苟生從腰包里摸出二十元買了四盒飯道:「咱們先來個亮相,叫你們知道咱殼裡藏的什麼仁(人)!中午呢,誰輸了到餐車做東,童叟無欺。過了五十,咱還沒做過虧本生意,喝涼水都長膘。只是這妹子通吃輸家贏家,叫人想不過。」少女故意一撅嘴,說聲:「小氣鬼!」
「船形帽」邊整著一條毛巾,邊扭頭朝林苟生微微一笑,「這是我的工作。」
「你這個『組裝』用得好!很合我這個珠寶古董商人的身份。小姐是到哪裡發財呢還是悶得慌出去轉轉,我猜一猜。」林苟生眼鋒一掄,看見身穿灰色制服、頭戴船形帽的女乘務員正在不遠處整理行李架下那些長短不齊的毛巾,忙站起來取下掛在行李架上的意見簿,坐下來掏出派克鋼筆,嘴裏大聲說道:「我常年在外奔波,還沒坐過這麼乾淨整潔的車呢。你看這毛巾疊的,像是木匠用墨線綳過一般。你看這地板,嘖嘖。一○一八號同志,歇會兒吧,一上車我就看你一直在忙。」
白劍聽得心驚肉跳,一見車到了縣城東關,忙喊停了車跳下去。林苟生在車上喊道:「小兄弟,還沒到呢!」白劍一心想儘快擺脫這個不知敵友的林苟生,答道:「我真的是休假,已經到家了。」
麵包車呼嘯而去,車窗外留下一顆碩大的腦袋在乾澀的寒冷里隨車顛上顛下,顛出斷斷續續的喊聲:「小兄弟——有事到古堡找我——」
林苟生答道:「四鎮一十八個鄉,有玉雕、絲綢、石墨和麥飯石四大特產。全縣現有八十四萬零一人。」
羅一卿仍在和白劍纏鬥,「龍泉這種縣嘛,我實在不敢苟同,要是趕尋根的潮流,你這話還有幾分道理,柳城地理位置特殊,小盆地自成體系,封閉、僵化、觀念陳舊,我正是看中這一點,才來過問這個私立醫學院的。」白劍淡淡冷笑道:「你只注意了地理、地貌,忽視了文化和歷史。龍泉在柳城地區,更有獨特性,文化上屬中原文化、楚文化和商洛文化的雜交;便是地理,你只看到了四周的山。這裏的河流,一半屬於長江水系,一半屬於黃河水系,絕對是全國獨一份;歷史嘛,一言難盡。」羅一卿反擊道:「這麼個寶貝,你怎麼多年沒送它些秋波?」
林苟生拍了巴掌道:「走,吃飯去。」
「誰怕你了!」少女挑戰似的望著林苟生,「你的裝束很怪,像是現代人組裝的出土文物,腳在清代,腿是現代,上身和帽子是解放前,萬惡的舊社會。」
「你不用談這隻人中鳳了,中午飯我請就是了。」白劍越聽心中越慌。這闊佬顯然偷聽了早上的談話,而且與龍泉政界有很深的關係。他一口一個大洪水,用意不明,這隻漏勺一樣的嘴,一旦知道自己的動機,未等完成底層的摸底工作,就會驚動李金堂他們。白劍轉身看著那未知姓名的少女道:「老林,這位小姐不是到柳城的罷?」少女答說:「我到宜昌,然後到重慶,看一看三峽,要是高峽出平湖了,那會有多少遺憾。」白劍長出一口氣道:「再有一個半小時就到柳城了,再不吃飯,小姐這中人不就白當了?老林,實際上你談的東西很有趣的,可惜我和一卿都是記者,聽不出有什麼新聞價值。等哪天我改行當了作家,我一定請你給我講三天三夜。」林苟生知道白劍是那種不見兔子不撒鷹的謹慎人,心裏很高興,當即表示:「咱說話都要算話不是?中間我漏了八里廟高白二家的舊事,算穿半隻幫,這午飯嘛,我和你白兄弟來個『AA制』,誰也不欠誰的。你回龍泉休你的假,我到龍泉收我的貨,好問酒吧遇上了,你說認識咱就認識,今天的話,都鎖進肚裏消化掉好了。」白劍暗自吃驚,自己心裏想什麼他都知道,真不知是福是禍。他表白自己口緊,大概不會過早暴露這件事,又笑道:「林老闆言重了,我哪裡會忘咱們兩千年的前世緣分?我回龍泉。當然要四下看一看風景,有你這個龍泉通做朋友兼導遊,不是一件美事嗎?當然,這要看咱們今世的緣分。」
少女假模假式看著兩個人,「你們都是龍泉人,你又不姓高,我想你們會成為很好的朋友。」
「這就好這就好,」林苟生扭正了身子說,「咱們就能好好合計合計了,你不認識李金堂,咱就在暗處,事情就好辦得多。李金堂在龍泉經營了幾十年,耳目遍及全城。這頭要是開不好,以後就被動了……哎,到了到了。」
「太準確了吧。」白劍插話道。
白劍久久不能入眠。作為國家中華通訊社就要邁進四十歲門檻的記者,年余來竟很少換上一張笑臉。七月里,換房無望,小「一一」的帽子沒能摘掉。年底,想把記者前面加個高級的願望再次受挫,在中級職稱上踏步七年,這在全社不屬絕無僅有也算鳳毛麟角。分房受挫有些軟體因素,譬如他在京城除了有記在自己名下的一室一廳,尚有一幢部長樓里留給他的房間,若安排一些中職進兩室一廳,就需要他發揚風格。職稱沒解決,關鍵是他硬體沒過關。幾批名牌大學的研究生甚至博士生進社,白劍頭上那頂工農兵牌的帽子越發醒目了,這是一。當年他由一民主黨派中央某機關調進通訊社,並不是因為他在新聞界已嶄露過人的才華,而多少因為他表示不再想寫那種千篇一律的講話稿后,岳父大人冉部長過問了此事,這在憑實力吃飯的時候,常讓人多少有點不快,這是二。不屑去寫那些「某某說」、「某某又說」、「某某強調說」、「某某總結說」這類新聞,又沒寫出轟動一時的大塊文章,工作的質和量都缺乏競爭力,這是三。婚姻愛情呢?冉欣當年一心一意嫁他,讓他享用了少男少女的愛情的同時,還滿足了他極大的虛榮心,他從中原一個小縣裡不起眼的家庭一躍進入了京城上流家庭。九-九-藏-書這種滄海變良田的巨變,為他的未來提供了一種堅實的基礎。可是,八年過去了,這塊地基上並沒出現摩天大樓。冉欣看著白劍這株連黃花都開不盛的植物,自然要表露恨鐵不成鋼的情緒。開始的幾年,冉欣提出事業有成后再養孩子。後來變成這樣的語言:「分不到兩室一廳,你就別做當爸爸的春秋大夢了。你有父母也好,偏偏遇一場洪水雙雙死去了,這怪不得我。我媽養我都沒什麼興趣,你可別打她的算盤。」再後來,孩子換成了這樣的話題:「我恨透了手術台,不用進口套子就別想沾我。」職稱競爭大敗后,冉欣很少回那個小家,夫妻生活成了打牙祭,這牙祭也不是什麼山珍海味,倒更像兩個橡皮人在一起玩過家家。白劍很清楚,在批量生產各路精英的京城,冉欣已是一株正待出牆的紅杏。
「四大特產產於何地?縣城有何特色?」
白劍送走羅一卿,已有些歸心似箭了。正朝汽車站走,看見林苟生從一個水果攤邊閃了出來,停下腳忍不住問一句:「你不是坐了三輪走了嗎?」林苟生壞模壞樣,高深莫測地笑著,「原以為你會先到地委宣傳部打個尖兒,我就上了三輪。轉念一想,你是回來休假的,自然不會去驚動上上下下的。小兄弟,你是個會用腦子的人,當然不會因小失大。所以我就下來了。汽車站分了兩個,一個是大交通,一個是麵包車,怕你走錯了,去了又臟又亂的大站,留下來為你引個路。你不反對吧?」白劍鼻子哼一聲,拉了長腔道:「不——反——對,只是我不明白你作為商人對我這麼周到,是不是一種投資。若是呢,你就不怕將來種了龍種收的是跳蚤?」
林苟生聽了這番話,騰地坐起來。龍泉,這個姓白的是去龍泉,身上有殺氣,一個京城的大記者帶著殺氣回鄉,乖乖隆的咚,他奔什麼來的?這念頭一出現,林苟生就把昨晚這兩位大記者帶給他的那杯難咽的苦酒潑灑到爪哇國去了。
四個人吃了早飯,開始一起遊戲。羅一卿發問了:「龍泉有幾個鄉鎮,有幾大特產?」
「這姓白的良心大大的好。」林苟生心裏一嘀咕,立馬坐不住了,像一隻肉|球一般從中鋪上滾了下來。少女看見林苟生笨熊似的模樣,掩口笑道:「大叔,你是屬熊瞎子的吧,動作像極了,在大興安嶺我見過的。」
林苟生朗聲大笑,「好一個且聽下回分解!小妹妹,人說女人的感覺比男人敏銳十倍,你看咱和白兄弟將來是朋友還是敵人?」
「對,給她寫批評意見。」
林苟生看了看兩個空著的下鋪,「一○一八號同志,這兩個鋪不是給石家莊留的吧?」
「車剛開你讓我寫什麼?」
「小妹妹,你不知道,我上輩子就是一隻大黑熊,這裏面故事長著呢,等會兒再說。」林苟生邊綁著腰包邊大剌剌地端坐在白劍和羅一卿對面的鋪位上,「白兄弟懂那個久別勝新婚,品的是那個又愛又恨的斬不斷理還亂。八輩子修行遇上你們兩隻報春的鴨子,福分福分呢!認識一下吧,林苟生,珠寶古董商,浪跡天涯人,非龍泉土著,大半輩子愛愛恨恨都走不出龍泉,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呀。」說著,把多肉的大手伸了過去。羅一卿遲疑片刻和林苟生握了手。白劍打量了林苟生,卻沒有伸手的動作,似乎在判斷林苟生這番表白的真誠與否。林苟生固執地把手伸在白劍面前,「不肯賞臉嗎小兄弟?人說五百年緣分才能同船一渡,我們一起乘車過永定河過黃河、過洛河,下面還要過白河,你就忍心割斷咱們前世兩千年的緣分?」白劍禁不住露出了笑容,伸出手放在林苟生如棉的掌上,嘴裏卻說:「我只是怕不是一路人。老林,你是龍泉城裡的、鄉里的?」林苟生翕了翕鼻子,滿足地縮了右手抹了一把鼻子臉,「到底是京城衙門混事的,不見鬼子不掛弦;到底是喝趙河水長大的,《增廣賢文》背得熟,逢人且說三分話,切莫輕拋一片心。白兄弟要考我,我老林自然不能辜負,若考中了呢,就能交一個在京城當差的朋友,這機會咱們可要抓緊了,它們可沒雞毛那麼多。這是羅兄弟的茶水吧,咱們喝一口潤潤嗓子,沒感冒小病,沒肝病,沒花柳病也沒有狐臭。」牛飲一氣接著說:「羅兄弟正和白兄弟談龍泉,我接過這個場子,若是白兄弟發現穿了幫,打開窗扔了我下去就是。」
林苟生冷眼像雷達一樣朝說話的人掃出兩個扇形,一聲沉悶的冷笑從他多肉的腹部發動起來,爬過喉結斷斷續續滾出紫紅多肉的雙唇。誰都能聽出這聲音的挑戰意味,一時間小半截車廂鴉雀無聲了。珠寶古董商突然收住笑,倏地摘下金絲邊眼鏡,「你們誰沒幹過這拍馬屁的營生?出門在外,誰都想舒坦,要不掏二百五買高價票幹嗎?我們應該知足。北京的票販子信譽還是不錯的,至少咱們沒有買到假票,這比在上海、廣州、武漢讓人放心。再說呢,販票也是個風險營生,這兩張下鋪現在在他們手裡已一文不值了。跑肚總比沒水喝強些。是的,我拍乘務員馬屁動機不那麼高尚,我是想睡下鋪,誰都想睡下鋪。常年跑車不容易,心裏煩著呢。今天咱們給她寫三條批評,這個月她就少收入一級獎金,下次出車,八十度的水就會變成六十度。再寫兩條表揚呢,獎金就可漲一級,心情一好,咱們的茶葉就會沉下去,咱們的地板就能當鏡子用,咱們就可以從中鋪換到下鋪。小妹妹,你真的想爬那個上鋪?」
「你還好一點,我出了二百五。」
林苟生坐下來,取下八角帽再搭訕道:「小姐,是不是敝人相貌猙獰,嚇著了你?我猜你一定在想我是一個公安部正在通緝的江洋大盜。」
「票販子真可惡,一百二的票,他敢要二百。」
「我是休假!」白劍憤然道,「我沒吃過豬肉也沒見過豬走?天下烏鴉一般黑,這龍泉就不是烏鴉嗎?你的心思用處太多了,所以五十歲還在做跑單幫的商人。」林苟生並不氣惱,竟涎著臉皮笑道:「金玉良言,金玉良言。不過這烏鴉如今也有了https://read•99csw.com白烏鴉。休假好哇,當年乾隆六下江南為的是鹽運案,名義上也叫休假。小兄弟,你要休假,可別漏了歐陽洪梅主演的戲。不看她的戲,這龍泉差不多算白來了。這個歐陽洪梅,就是歐陽恭良的嫡孫女。羅兄弟和小鬼頭像是對這個奇女子感興趣。如今有了電視,京城那些大牌演員,咱也常能見一見,和歐陽一比,不過伯仲而已!歐陽的哭戲,在H省花旦戲中絕對第一。我林苟生閱人多矣,儘管她……儘管她不是個純粹的藝術家,就像我不是個純粹商人一樣,和龍泉政界關係千絲萬縷,和李金堂在大洪水時就……我還是承認她是人中之鳳,鳳中之神品。你們要是能看一場她的《杜十娘》,你們就忘不掉龍泉了。大洪水……」
林苟生不再追問,繼續說:「大順元年,登了基的李自成下令朝龍泉移民。清世祖福臨順治五年,下旨重建龍泉城,康熙十年建成。以後兩百多年,龍泉多燃兵火,縣城竟無徹底毀壞。十三年前,一場大洪水沖走了半座城。兩千年來,龍泉縣城毀了十二次半,說這座城是屍骨當磚用鮮血澆鑄一點都不誇張。自李自成焚城后,龍泉就不配稱作忠義之縣了,人心變了,縣城被毀的悲壯劇目也就失傳了。」羅一卿換個坐姿伸著懶腰道:「老林,你如今經商是自願下海呢,還是逼上梁山?你不像一個徹里徹外的商人。聽你說話的口氣,好像有那麼點今不如昔。」少女吐著舌頭說:「林大叔像一位西班牙鬥牛士,眼裡著火哩。」林苟生嘆道:「如今的年輕人呀,狡猾狡猾的多多,我給你們講史,你們卻在琢磨我的來歷。早年我是歷史系的高材生,如不是去了龍泉,篤定與商人不搭界的。龍泉十分磨礪人呢,為什麼?只要有個由頭,鬥起來就沒完沒了。剛才提到八里廟的高白兩家,為爭誰是爺誰是奶,一斗就是三百多年。白兄弟也知道這事吧?」眼鋒倏地射向白劍。
一宿無話。林苟生喝得微醉,早早歇了。羅一卿和白劍喝了酒回來,白劍仍無談興,只好都歇了。
少女聽著隨身聽,迷濛著雙眼望著窗外。玻璃上已蒙上一層水霧,太陽已變成一隻自身不會發光的巨大的紅氣球,正在和地平線親吻。驀地,少女的身子向窗口一傾,伸手在玻璃上塗出一片明亮,一隻灰色的兔子正在雪野里狂奔,后蹄彈出一條霧一樣的白線。這番景象只維持了片刻,便在少女的視野里消失了。少女像是被什麼擊中似的,身子朝後一仰,拽下耳塞,不由得發出一聲輕嘆。
「現在就寫。」
眾人像是被林苟生這番學問鎮住了,繼續緘默著。少女看看另一張空鋪,再看看林苟生,低聲問:「大叔,能行嗎?」
「玉雕產石佛寺,絲綢產杏花山,石墨和麥飯石產五朵山。縣城居縣之中央,一條趙河從西北瀉東南,用九曲十八彎把全縣割成兩塊。至於這縣城,說來話可長。」林苟生擺出長談的架勢,倒了一杯茶水,又開了一整包香煙,「太古老的遺址就不細說了,縣城西北八華里處的安國都城遺址,其年齡差不多和我們的文明一樣久長。西漢元帝元延元年下旨設龍泉縣,冬月破土建縣城。王莽新朝地皇二年,後來做了東漢光武帝的劉秀與王莽大戰龍泉,劉秀兵敗,隻身逃脫,現城東四十里有口扳倒井就是劉秀王莽戰龍泉的見證,這場大戰,龍泉縣城被王莽焚毀。光武帝建武十五年,再降旨重建龍泉用以拱衛東面百里處的戰略要衝柳城。漢獻帝建安十八年,劉備入川前,因覺龍泉城可能資大敵曹操,密令手下焚之。魏明帝曹睿青龍元年,下旨重建龍泉。南北朝一百六十九年間,龍泉城六建六毀。隋文帝楊堅開皇十六年再建龍泉,城未完全建成,隋就滅了。唐貞觀年間,太宗李世民三次下旨擴建龍泉城池。五代的五十三年裡,龍泉五燃戰火,終又成一片廢墟。北宋太祖趙匡胤乾德二年,降旨重建龍泉。元世祖孛兒只斤忽必烈至元十六年,蒙古騎兵攻破龍泉城,焚城五日,以泄龍泉人追隨趙宋之恨。元英宗至治二年,重設龍泉縣,大詩人元好問在龍泉做了三年縣令。元順帝二十七年農曆八月十五,縣城被十萬鄉民攻破焚毀,城中萬余蒙古人多被菜刀砍殺。明太祖朱元璋洪武三年,即下旨重建龍泉城,同時下敕令表彰龍泉人在抗元暴政中所立下的功勛。明思宗朱由檢崇禎十年,李自成兵過龍泉,因在趙河葫蘆灣處梁寨被寨主用箭射傷眼睛,下令血洗龍泉,直殺得龍泉再無一人。」
少女埋著的頭慢慢向上抬去。先是一雙在古裝電影里才見過的怪頭怪腦的布鞋,兩條真皮褲腿像是兩根倒栽的電線杆子,一隻鼓囊囊的金利來腰包圍在黃世仁大年三十逼債時穿的那種綢子白花黑襖上,一條閃著金光的鏈子從第二第三顆編成黑蝴蝶花樣的布紐扣間探出來,伸向牛腰一樣粗的脖子上,最後是一張微紅的、多肉的、卻又顯出稜角的大臉,雙頰颳得鐵青,嘴角微微泛著笑意,一副和這張大臉太不成比例的金絲邊眼鏡跨在鼻頭上顯出搖搖欲墜的樣子。少女剛看到那雙眼睛,禁不住似的忙把自己的目光掄向車窗,她感到那兩隻眼睛像兩隻聚光燈泡,能把自己的一切心事照得雪亮。這種帶有地獄里陰氣的光亮阻止了她正在膨脹的好奇心。車窗上,五根大號火腿腸組裝的大手慢慢滑了下來。少女隔著鏡片和這位粗壯的紅臉漢子對視片刻,忍不住抿嘴笑了。
上車后,白劍一直在思考這次行動的計劃,翻來覆去掂量,只有走私訪這條小衚衕兒。這多少讓他心存疑惑。大學畢業前,他每年回龍泉兩趟度寒暑假,所接觸的不過是老家八里廟的父老鄉親,對龍泉當年救災的整個情況無力關注;婚後這八年只回去過三次,第一次冉欣對八里廟的跳蚤、蚊子深惡痛絕,只住五天就返回北京了,後來的兩次只是順路回去探望年邁的祖父和妹妹。私訪的難度可想而知。可是作為當年大洪水殉難者的兒子,知道了當年救災時的問題而仍緘默不語,還有臉面對生他養他的那片土地嗎九_九_藏_書?白劍在黎明時分,伴著列車有節奏的鏗鏘睡了。
「吃了也白吃。」少女收了隨身聽,「走,白吃誰不吃。」
白劍打了個激靈,卻沒發作,白了林苟生一眼。羅一卿打趣道:「白劍,不就是一頓飯嘛。能在一縣當三十二年縣委副書記,算是個人物,你該從老林這裏獲得點感性認識,我可不願你出師未捷身先死。」林苟生說道:「三十二年間,龍泉換過十四任縣委第一書記,在任時間最長的七年,最短的只有兩個月零十天,比洪憲皇帝袁世凱還短命。任期超過五年的四個,不是比李金堂大十歲,就是比他小十歲以上。不是政界絕頂高手,能悟到這一點嗎?不過,這回李金堂恐怕遇到剋星了,這個比他小十幾歲的劉清松不是個糊塗蟲。」白劍冷笑道:「一個窮縣的副職能成多大的神?」林苟生搖頭笑道:「咱走府過縣浪蕩幾十年,自信眼力不差。在政界,龍泉小縣能修行出李金堂這樣的人物真是個奇迹。若真是只保了個副書記的職位,那也不算道行深。搞政治,有職有權,有職無權,無職無權,都平常,能搞不在其位能謀其政,才叫高手。李金堂在位三十二年,一言九鼎三十年,可真不要小瞧了他。上一任縣委第一書記任懷秋走後,李金堂還兼了半年多的縣長,按規定,他這個縣長可以一直兼下去,他卻在劉清松來龍泉前夕讓了縣長的位置。名義上,李金堂放棄了政府那邊的權力,實際上換上了自己的親信更好操縱了。總而言之,簡而言之,劉清松來龍泉前,李金堂一手遮天,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連人大、政協、紀委這些襯托,也都是清一色的李幫中的人。劉清松不糊塗,是他一開始就學會了摻沙子,從柳城帶去一個女副縣長。龍泉人都等著看劉、李兩家夫妻店唱大戲哩。你們當記者的到龍泉,不明白這些龍泉特色,肯定白去了。」羅一卿不解地問:「老林你又穿幫了吧?劉清松帶了一位副縣長,你怎麼說成兩家夫妻店唱大戲?」林苟生狡黠地眨眨眼睛,「四個大人物,兩對露水夫妻開店。劉清松和龐副縣長這店剛開張,賣什麼咱還得看;李金堂和歐陽洪梅這家店,可算老字號了,十幾年來掌握著龍泉八十幾萬人的生計哩。」羅一卿又道:「據我所知,咱們現今實行的是迴避制,龍泉這兩家夫妻店到底是怎麼開張的?」林苟生笑道:「制度管不了這種店,這兩家夫妻店缺的都是一張結婚證!大城市管這種關係叫情人。」羅一卿咧嘴笑了起來,「想不到龍泉的官員蠻新潮嘛。」林苟生道:「表面上他們都是同志關係,也沒人抓住現行。」突然他轉頭道:「哦,白兄弟,你是去抬轎還是去拆廟?」
林苟生忙把意見簿遞到少女手裡,「小姐,你不是也有話要寫嗎?」說著眨著眼睛使眼色。
羅一卿洗漱罷,那個叫小蓮的乘務員又來請他們吃早餐。他好說歹說,總算謝絕了車長的美意。這種美意消受太多就成了負擔,有朝一日常段長提出點什麼要求,辦起來就很棘手。他看看從地平線上剛剛升起的紅日,伸手拍醒了白劍:「太陽都照到屁股上了。你這個人怪得很,談興來了可以通宵清談,轉眼就變成一塊石頭。」白劍伸個懶腰,「心裏煩。」羅一卿挪到白劍的鋪上,「你老兄此行有點鬼鬼祟祟,不像是回去休假。冉欣最近總給你出情況,按常理你該在北京哄她才是,要不然也該偕夫人衣錦還鄉。我看你是回去淘金的吧。在社裡,我常對人說,白劍是大器晚成的人,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沒有八分把握,你老兄不會輕易出手的。能不能給兄弟點撥點撥?」白劍躲開羅一卿探究的目光,輕輕搗了羅一卿一拳,「別神經過敏,別給我戴什麼高帽子。我是塊廢物,早蓋棺論定了的。我還羡慕你呢,柳城出現全國第一所私立大學,又是醫學院,你是用哪只鼻孔嗅到的?」羅一卿撓頭笑著,「白劍,你別搞這種反諷,我知道我只是有點小聰明,只能嗅一些熱點,吹吹喇叭、抬抬轎子,過眼煙雲而已。你這次回龍泉,肯定是去挖狗頭金的,你不用瞞我了,我已經感受到你身上散發出的貪婪的殺氣。」
列車穿行在白茫茫的華北平原上。血色的夕陽在西面地平線上正由微弱的橙光對抗著從四面八方漸漸逼近的灰濛濛閃著寒氣的暮色。道路和麥田都被大雪覆蓋了,只有零星參差的幾棵楊樹或是幾棵槐樹突兀在銀白的、單調得有點空寂的曠野里,從一個靜謐遙遠的村莊走向另一個遙遠。
走了幾步,林苟生又折回來,取了旅行箱掛在肩頭。「什麼東西這麼金貴?」少女問道。林苟生壓低了嗓音:「這是咱的稀飯碗呢,小妹妹。」
「船形帽」整完了毛巾,對林苟生道:「如果開車一小時,客人還沒有來,請你到乘務室找我。」
「千真萬確!」林苟生道,「官方上月公布現有人口達八十四萬,那個零頭就是我,戶籍簿上查不到,卻是貨真價實的老龍泉人。」
乘務員從過道上消失了,車廂里頓時炸了鍋。
「這就見外了,為你們這些旅客提供方便也是我們的職責嘛。」車長探下身子,伸手朝小茶桌下擱了片刻,「天太冷,小蓮,晚上多燒兩小時鍋爐。」「船形帽」連忙答應著。羅記者解開風衣,伸手從懷裡摸出一個皮夾子:「殷車長,把票買一下吧。」「不急不急,車票在餐車丟著,先去吃飯吧,我已經讓人準備了。」羅記者發現周圍的目光十分複雜,沒再說什麼客套話,似乎不願再玩這種欲蓋彌彰的遊戲,拉了一把姓白的記者,走出十二號車廂。那個白記者一直沒有說話,濃濃的劍眉緊鎖著,顯得憂心忡忡。
「這就對了。不過你錯過一個歷史性機遇,這個下鋪一直空著,她也不會讓你睡了,因為她沒從你那裡獲得那微乎其微的溫暖。我們有時候都很吝嗇,是的,很吝嗇。下一次你就能抓住這種機會了。」林苟生掏出懷錶看一眼,「四十五分了,我要去鞏固一下,別讓人捷足先登了。怎麼樣,和我一起去找找『船形帽』?我一個人睡不了兩張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