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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八里廟村支書高四喜正走到後半生一個重要的選擇點上。這次選擇,押上的不僅僅是他作為一位農村底層政治家的前途和命運,而且押上了八里廟高家兩千零四十口男女在高白兩家綿亘三百多年流血的和不流血的爭鬥中的沉與浮。
高四喜從公安局拘留所回到八里廟,村支書換屆已成定局。這一天,白雲飛也從拘留所出來了,上千白姓人出迎三里遠。常富申已經看出李金堂對白雲飛的好感,到八里廟善後時,已在黨員中間表示出要白雲飛出任支書的意向。白家出支書,高家出村長,家天下也就瓦解了。誰知劉清松又親自過問了這件事。
「我看誰敢動一塊磚頭!」白雲飛拿過一把鐵杴,「誰動我劈了誰。」
「這個朱部長倒是個知趣的人。」龐秋雁捋著冷風吹亂的頭髮,「那個陳主任死豬不怕開水燙。」劉清松等了良久道:「如今想辦成一件大事,真難。」
「你給我站好!我打槍怎麼啦!」小白臉氣急敗壞,「你是縣電視台的?不是的,肯定是在外流竄多年的盲流,在龍泉只有盲流才撇這種洋腔。你竟敢拍我的照片!把他給我抓起來!」白雲飛披著羊皮夾克,弔兒郎當踱過來,故作神秘地說:「王副鄉長,你可不要抓他,他給你拍照你應該感到榮幸!一般情況,他的鏡頭只對準副總理以上的大幹部、大首長,也就是國家領導人級別的。」王副鄉長大笑起來,「你唬那些五朵山裡面的人去吧!他是總書記的專職攝影師哩!啊——呸!識相的,把照相機給我。」白雲飛只好一本正經地說:「王副鄉長,我不是開玩笑,他叫白劍,是中華通訊社的大記者!」小白臉下意識地後退兩步,上上下下,仔仔細細打量了白劍,咳了一聲,又故意乾咳兩聲,手下意識地想去摸衣領,看見手裡仍拿著槍,像是摸烙鐵一般拋給武裝部幹事,再咳了一串毫無底氣的響,伸出手說:「證件——我要看你的記者證!」白劍掏出一個藍本本扔過去,「粗中有細,怪不得年紀不大就當了副鄉長。」小白臉仔仔細細,翻來覆去把記者證看了好幾遍,自言自語說:「不對,要是真的,怎麼一點風聲都沒聽到?這證件還給你,你就是真記者,也不能妨礙我們工作。劉書記提倡建新村,你知道嗎?」白劍答道:「我不知道。」小白臉伸手捻著下顎上惟一的一根長鬍子,突然向白劍遞去一臉和解的笑,「那咱們就是誤會了。你沒有採訪建新村的任務,請朝邊上靠靠。我好歹是公雞頭上的柳葉肉,大小是個官(冠),縣委派我們督促新村建設,我就不能另搞一套。高支書,咱們繼續扒。」白劍以為已經把小白臉震住,沒想這是一塊又臭又硬的茅廁石,只好以硬碰硬:「你要扒,我絕對不再阻攔。不過,你再動一片瓦,我只好帶著這些照片回北京,讓中央首長看看下面是如何對待改革開放果實的。怪罪下來,可不是個子高的頂著,因為有你拎著槍當監工的照片,後果可想而知,說不定就把你的前途給斷送了。要不這樣辦,你給縣委劉書記打個電話,如果他要你繼續扒,我就去找他。」王副鄉長掏出手帕擦擦額頭上在夕陽里閃著金光的汗珠子,順台階下來了,「也有道理,你畢竟是中央大通訊社下來的大記者,中央新精神可能早知道,春江水暖鴨先知嘛。我回縣上問問,如果縣上叫停,咱就停,縣上叫扒,咱還得扒,你就是把我的照片登在《人民日報》頭版頭條,我也要當好這個監工。中國這麼大,國有國情,縣有縣情。白記者,要是縣上下令不叫扒,咱就把這古董保存著,你我頂這幾句嘴,就算是個玩笑,都是公僕,彼此彼此。高支書,今天就暫停了吧。」
改造新村現場會是劉清松龐大計劃的關鍵一環。當初他選擇馬齒樹村作為新村試點,是看中這塊地方既厚且醇的文化背景。一個現代化的新村出現在這樣一片古老的土地上,其醒目程度可想而知。馬齒樹村是一個三千多人聚居的大村莊,近幾年靠葦編工藝品致富,據信用社提供的數據,該村每戶平均存款已達三萬元。該村村支書馬呼倫在村支書的位置上已穩坐三十年了。在龍泉幾百村支書中,馬呼倫算是一個風雲人物。劉清松決定抓馬齒樹這個點,一是因為馬呼倫在馬齒樹是鐵腕人物,可以使這個新村在預定時間內出現在龍泉的地平線上,迅速引起上級政府注意;一是因為馬呼倫幾十年來一直我行我素,和李金堂龐大的官員系統不搭界,可以減少很多不必要的磨擦。正月初八清晨劉清松的桑塔納專車駛到城南門外,已有城建局、環保局、教委等單位的四五輛小轎車、吉普車和縣電視台的一輛採訪車沿路邊候在那裡。
白劍在八里廟這一番亮相,一下子觸動了龍泉縣敏感的政治神經,眼看著無法進行他的私訪了。
龍泉縣委第一書記劉清松決定從這片充滿神奇傳說的土地上開始自己征服龍泉的第二個大的戰役。第一個戰役,劉清松選在縣城進行,他力主以賣城鎮居民戶口的方式,籌集了三百萬資金,改造了龍泉縣城的一條大街。這一戰役已經大功告成,地委和行署的年終總結上都肯定了這種做法。同時,這條大街又為劉清松贏得了第一塊口碑。
「改造大街他們不是承認你了嗎?」龐秋雁身子朝劉清松那邊挪了挪,「雪松巷改成青松路,馬齒村試點基本上大功告成,該到放開手腳的時候了。」劉清松側身看看龐秋雁,嘆道:「我還是低估了他,青松並不輕鬆,一旦換個說法,我就被架在火爐上邊,抽象的青松就具體成我這個人了。」龐秋雁不以為然地說:「他不過讀了幾年私塾,能看多遠?只要有看得見的政績,誰也擋不住你。誰還準備在龍泉老死呀?」四隻眼睛對視了片刻,劉清松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容,「這需要你我好好配合。龍泉人有後勁,只用看看遍布全城那五千多幢私人住房,你就明白該怎麼幹了。這個縣自古手工業發達,如果把散在全縣人手裡的私人資金引到縣城來,你說會是一種什麼局面?」龐秋雁眼睛里蕩漾著一層似霧非霧的東西,人到中年後能沐浴一場這種質量的情雨,還用再奢望其它嗎?柳城地區一十三縣,劉清松比其他十二個縣委書記最小的還要小五歲,又是建築系畢業的高材生,仕途已進入黃金鋪路的地段了,一個龍泉縣的土包子李金堂能擋了他的道?龐秋雁嘴裏說:「我會好好配合的,有時你簡直不用說,一個眼神我就明白的。」說著,伸出右手突然抓住了劉清松的左手,臉頰上頓時溢出一抹醉人的紅暈。司機雖是親信,劉清松還是一哆嗦,下意識地看看司機和車內的觀察鏡,沒發現什麼破綻,就輕輕用力捏了捏那多肉似無骨的小手,一種小蟲爬過的酥|癢感從掌心漫開了去,以電流的速度通過小臂到大臂,再由胸腔灑向腹股深處。他感到渾身燥熱,偷眼看去,只見一根修長的手指在自己的掌心如蛇一般地滑動著。龐秋雁痴獃呆地望著車頂,口中喃喃出變了調的聲音:「聽說他和歐陽團長好了十幾年了,他要不給面子,我們也可以做做這方面的文章嘛。沒必要太忍讓了。」劉清松倏地抽出了手:「不要動這方面的念頭!他們的關係,一年半載摸不清楚。他們對龍泉都有過大貢獻,這些小事,無傷大雅。日子太久,https://read.99csw.com大家都習以為常了。再說,如果能在這方面輕而易舉抓住他的把柄,陳東明、吳春林、任懷秋會在龍泉輸那麼慘嗎?我在地委組織部工作多年,知道這三任龍泉縣委書記都不是善茬。要能動這方面的心思,他們也早動過了。我的意思是,咱們在龍泉儘可能繞過他,不損傷他們的根本利益。你說得對,咱們不打算在龍泉老死,沒必要染指人家的自留地。」龐秋雁嘟囔著:「我聽你的。我不過有點好奇,他們年齡相差二十幾歲,如今仍能這樣默契配合,是不是有點怪?」劉清松用欽佩的口吻答道:「李副書記這個人很值得研究,歐陽也不是一般人呀!我只是弄不明白李為什麼不走出家庭和歐陽重新結合。龍泉沒人能擋他走這一步,為這樣一個女人,走這一步也值。」龐秋雁不屑地哼了一聲:「是不是動心了?動心了,你搶去就是了,現成的,明天就可以辦結婚證。」劉清松故意道:「這倒是個好主意。」
這個方案顯然是精心策劃的。
當天晚上,紅紅因大出血差點丟了性命。第二天上午,六輛嶄新的六輪拖拉機載著兩百多人出現在縣委大門口。白雲飛把寫好的狀子交到縣委傳達室說:「我們要見劉書記,要求嚴懲草菅人命的兇手。」他手朝窗外一揮,兩百來人都跳下車,盤腿坐在縣委大門外小廣場上。劉清松聽說是為了計劃生育靜坐,孕婦現已脫離危險,沒再細問,吩咐道:「八里廟是個計劃生育老大難村,不能在這個原則問題上讓步。七個月引產是晚了點,可事出有因。勸他們回去,我還要開會,不見。」十幾分鐘后,來了二十幾名公安幹警,武力驅散了靜坐的人群。白雲飛去傳達室拿回狀子,對領頭的幹警說:「請你轉告劉書記,我們要到柳城討回個公道。」轉過來喊道:「上車,把橫幅打出來去柳城地委,再告不通,咱到省里,再到北京。」一條寫著「龍泉八里廟為民申冤上訪團」的橫幅出現在第一輛拖拉機上。
一場空前的械鬥眼看無法避免。白臉副鄉長咽不下這口氣,叫過帶來壯膽的鄉武裝部幹事說:「把手槍給我。反了,反了!今天拆不掉這座寨門,我王字倒著寫。」說罷,對著空中開了兩槍。對峙的雙方出現一片死一樣的寂靜,接著,白家一方的陣形紊亂了,幾乎所有目光都朝著那還在冒著青煙的槍管注視著。白臉副鄉長把手槍在空中揮舞著,用變了調的聲音尖叫著:「給我拆——」
土改時,高四喜登上八里廟政治舞台,成立高級社時任社長,後任二十余年八里廟大隊支書,三年前改任村支書。高四喜面臨的政治危機,引發於一場計劃生育風波。進入六十年代,八里廟高家的總人口再次超過白家,經過二十余年的消漲,高家在八里廟已在人數上占絕對優勢,白家族裡輩分高的人深感事態嚴重,一個鼓勵增長白家男丁的計劃旋即出台:凡白姓人,平均承擔那些超生家庭應付的罰款,不惜任何代價實現每戶生兩個男孩的目標。三年來,不足一千七百人的白家出生人口竟超過高家三倍。八里廟的超生問題,使鳳凰鄉在縣裡丟盡了面子。常富申書記、周有才鄉長只好給高四喜發出最後通牒:「半個月內,你想不出辦法把那些三胎、四胎從女人肚裏弄出來,你就準備讓賢吧。」高四喜哭喪著臉道:「罰款他們不怕,一年超生一二十個,一兩千人均攤,傷不了筋骨。」周有才黑著臉說:「上個月你讓鄉里派四十人去扒了七家的房子,也沒有弄下一個孩子,你這支書到底是怎麼當的?」高四喜蹲出一個黑烏鴉,伸著脖子道:「常書記,周鄉長,那七個女人連面都沒照一個,七家三十五口,派飯派了三天,白家騰了四個宅院都住進去了。如今掙錢的路多,只過半年這七家已有三家在動手蓋房了。」常富申嘆一句:「這些年你太吃尖吃尖了,白家人口佔八里廟百分之四十,支書、村長、會計、保管,都由你們高家干。十個村民組,你們高家就佔了八個組長。給白姓一個團支書,幹了六年你還不同意他入黨。白雲飛從部隊下來八年,我三次提出讓他當民兵連長;你又說民兵連長是抓槍杆子的。這樣下去,會出大事的!」周有才瞪了高四喜一眼:「你拿個辦法吧,我們已在劉書記那裡立下軍令狀,半個月解決不了這件事,我和常書記一起辭職。不過,在我們辭職前,只好先把你免了。」高四喜咬咬牙站起來,「辦法我倒是想了一個,不過得要你們撐腰。八里廟有八個懷著三胎、四胎的女人,有六個娘家都是鳳凰鄉的,都有娘家媽。」常富申說:「孩子在女兒肚裏,你提娘家媽幹什麼?」高四喜三角眼瓷地一亮:「由鄉里出面,把這六個娘家媽請到鄉政府大院來,弄間房子擺個手術台,保管這幾個女人都會來,來一個,綁到手術台上割一個,不出三天,這事就結了。」周有才一拍大腿道:「有門!高四哥到底是塊老薑,想得絕。這事要是成了,說不定能在全縣推廣哩。高四哥,把老太太們請來,剩下的事就是你的了,鄉里沒那麼多人手。」高四喜得意地說:「中。治人這事,咱在行。」常富申擔憂地說道:「一定要組織嚴密,千萬不能惹亂子。」周有才滿不在乎地擺擺手,「劉書記有話,要不惜任何代價解決超生問題,請幾個老太太來鄉里住兩天,這算啥。結個扎,流個產,小手術嘛。」
關於東漢光武帝劉秀髮跡前後的傳說,在龍泉四處流傳。那些外人看來多少有些古怪的地名便是這些迷人傳說歇腳的驛站。從八里廟向南,沿趙河東岸行十二里,便是一個叫馬齒樹的村子。當年劉秀兵敗,棄龍泉城單騎東逃,在城東扳倒一口井解了口渴后,王莽駐柳城兵殺至,劉秀向西南落荒而去。行至一片野地,劉秀的白龍馬望著前面一個村子嘶鳴一聲,把主人掀下來再不肯向前。劉秀口乾舌燥,四肢無力,抬頭望天,只有一面像燒得赤白的銅鑼樣的太陽壓在頭頂,四周兩三里內竟無一樹,只有地上被烤得無精打採的馬齒菜點綴出一片片的紫綠。劉秀看看正在啃食零星馬齒菜的白龍馬,仰天嘆道:「馬齒菜呀馬齒菜,你為什麼不是馬齒樹?」話音剛落,只見地上的馬齒菜棵棵都瘋長起來,頃刻間成了一片遮天蔽日的馬齒樹林。劉秀躺在馬齒樹下酣睡起來,白龍馬抬頭飽餐一頓馬齒葉后,王莽追兵又至,劉秀騎馬折向正西。穿過一個村子,劉秀已經聽見了身後追兵的叫喊聲,恰在這時,趙河像一條青龍橫亘於前,白龍馬嘶叫一聲,佇立在河岸上。劉秀聽著身後箭羽的破空聲,大叫道:「趙河呀趙河,我喝你二十年的水,你就不能幹上一會兒?」趙河果真馬上斷流,讓劉秀放馬過去,又用幾米高的洪峰擋住了追兵。於是,這一帶便留下了馬齒樹和救王灘。
「慢!」白雲飛知道保不住這座寨門了,向副鄉長走了兩步,「這是我們白家的寨門,要拆也輪不到姓高的動手。」說罷,朝站立一旁的白姓長者跪下了,哭著說:「雲飛無能,保不住東門了。」幾個老者掩面抽泣著,神經質地朝白姓的青壯漢子擺著手,那意思再明白不過: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們先拆了再說。白雲飛爬起來,抹了一把鼻涕眼淚,歇斯底里大叫一聲:「上牆九*九*藏*書——」
高四喜扛了一箱杏花山牌黃酒,戰戰兢兢去了李金堂家拜年。李金堂隔著帘子說道:「春英,把高支書的禮物退回,再送一箱黃酒給他。土改時,高老四也曾威震一方,是個人物,這箱酒算我送他的退休禮物吧。」高四喜明白眼前這張白門帘永遠也不會為他掀起來了。然而,高四喜畢竟歷過幾十年風雨,回家后決定徹底賭一把,押劉清松離開龍泉前李金堂退休。
白劍走到東門,不禁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兩條人鏈綴在寨門兩旁的寨牆上,在門樓頂上交在一起,一片片清代的琉璃瓦經過騎在房頂上白雲飛的手,通過人鏈向下緩緩流著,像是在進行一個神秘的儀式。白劍看見那裸|露的黑黑的椽子,大叫一聲:「住手!這是文物你們知不知道!雲飛,你快下來!」白雲飛住了手,陰陽怪氣道:「十三哥,又運動了,破四舊立四新,村委會決定拆了這些老古董,蓋上洋房,向城裡人看齊呢!」白劍打雷一樣吼道:「快把房子修好,都給我下來!你們誰家裡有錢沒處用,拆了好好的房子再蓋新房。」高四喜一看生出枝節,朝寨門上喊:「你們再不拆,他們可要動手了。」
「我問你為什麼要拆房子,你這房怕有一百多年吧?剛才是不是有人打槍?」高八奶嘟噥著:「三百年的東門正在拆哩,剛安生了十來年,又要胡折騰了。都沒良心呢,那年不是這五個寨門和寨牆,大洪水早把你們衝去餵了王八。全寨人只少了你爹祖賢娃和你媽董姐兒,他們為的是養那失傳的黑米呀。好人不長壽,惡物活千年呢。」
經過兩次選舉,高四喜再次以壓倒多數當選村支書;村長仍選成了原來的村長高老十。十多年來,高家控制著黨員的發展,黨支部沒有上報一個白家的人。早在二十年前,白家的有識之人似乎就看到了這一點,想方設法送孩子去部隊參軍,搞曲線入黨。不過,自家子弟當兵,第一關就是村支部,數量有限,質量也不高,如見白家有那種出人頭地的苗子報名,高四喜旱煙鍋一敲,就把他敲掉了。二十幾年過去,白家的黨員人數竟出現了負增長。高家十八歲以上有選舉權的人數又遠遠超過白家,根本不用搞什麼選舉作弊,甚至選舉時出幾個叛徒,也翻不了船。這些情況劉清松根本無法知道。
白劍聽到那聲槍響,右眼兀自狂跳幾下。五年沒回家,沒想到高白兩家又到了勢同水火的地步。「文革」期間,借全國武鬥之風,高白兩家白方要挖祖墳徹底揭開誰是爺誰是奶之謎,已佔上風的高家認為高家是爺早已板上釘釘子,要不為什麼高家佔三個寨門,就拚死護墓,雙方發生四次大規模械鬥,死傷三十餘人。回來這五天,白劍除了外出暗查當年救災的情況,剩下的時間就是聽堂兄弟白雲飛講這幾年白家如何受高家的欺壓,央求他想法促成白雲飛當村支書。白劍居京都多年,對這種無意義的爭鬥更無興趣,只是做個聽眾,弄得白家族上對他都頗為失望,背後嘆息白明德這一脈一代不如一代。白明德年輕時做甲長,四五年春還有手刃日本兵的壯舉;兒子白祖賢雖是一介書生,研究黑米種植二十年,也還知道良種只供應白家。這個孫子在京城呆了十幾年,一點能沒學,學成一個聖人蛋,滿口什麼團結呀什麼的大道理,連誰是爺誰是奶這樣的根本問題理不清楚,和誰團結?因此,這次白劍在家,收穫的儘是咀嚼不盡的落寞和隔閡。
白雲飛毫不示弱,「我們不反對改革,我們只要求個公平。為什麼要拆掉這兩個寨門?這是借改革之名搞的一個陰謀!」
王副鄉長和高姓的幾百人一走,白雲飛就和幾個青年把白劍扔到半空中。在空中像片無根的浮萍飄搖時,白劍才品味出冷汗要干未乾時,那種身子骨出奇的鬆軟和浸入骨縫的奇寒。嘴上只長一根獨毛的小小副鄉長,就這樣難纏,白劍腦子裡頓時閃過李白的詩句:蜀道難,難於上青天。此行真是前途未卜呀!
高四喜把這次高家在八里廟的全勝的功勞,自然而然記在劉清松頭上。重新上任后,高四喜多次公開表示:「俺高家有貴人相助,朝里有人好做官,連這都弄不清,還想當爺!劉書記今年剛剛四十掛零,已經是一把手了。」白家也有人放出硬話:「李副書記熬走了十三四個一把手,出水才見兩腿泥哩。差點出人命的大事都不管不問,這種官,兔子尾巴,長不了。」按照非此即彼這一素樸的邏輯,高白兩家自然把劉清松和李金堂當成了各自的政治靠山,儘管劉清松和李金堂對此都一無所知。大年初一,高四喜到表妹夫、剛剛復職的周有才家拜年,剛剛表露一點翹尾巴的模樣,周有才一盆冷水潑下來:「你懂雞|巴啥!眼珠子總掄不過你那八里廟的寨牆!你我在鄉村一級混,買車可要精靈點兒,弄不好,人家一甩袖子,你就爬不起來了。要騎車,一定要騎永久牌,騎飛鴿牌,肯定要摔跟斗!劉書記是啥人?來龍泉前,是地委組織部副部長,到龍泉是為了掙出身,沾點牛屎氣,多點升遷資本。你在八里廟說大話也不怕閃斷了老舌頭!你這種明目張胆的跟法,劉書記拍拍屁股走了,你有啥果子吃?李書記是啥脾氣,你該有耳聞吧?都六十來歲的人了,張狂個毬!」高四喜出身冷汗癱坐在吱吱亂響的沙發上,愁眉苦臉道:「你說李副書記都聽說了?這可咋辦,你是我妹夫,給我指條明路吧。這白家要是一得勢,高家兩千來口人可就……嗚嗚嗚。」周有才厭惡地看著高四喜:「妹夫個毬你一個爛點子,害得我坐了兩個月的冷板凳,我埋怨過你嗎?看你的臉,皺得蛋包子一樣,誰會可憐你!反正李副書記已經注意你了,沒那件事,全縣二百個村支書,你在裏面,就好比毬毛掉進草堆里,一點不起眼,如今蹲過一回局子,出了名,這就不好辦,成了鳳凰群里的落水雞,丟了人也現了眼。年節下,去李書記家走動走動。你們年紀差不多,都是土改時發的家,李書記念舊情。」
「誰敢!」白劍不假思索地呵斥一聲,取出相機咔咔咔拍了幾張照片,走到高四喜面前,「高四爺,據我所知,八里廟還沒有富到建什麼新村的程度。再說,就是寨子內無法建房,也用不著拆這些寨門,可以在外面灘地另建新村。」高四喜白了白劍一眼,退到一旁。白臉王副鄉長背著手走過來,拎著手槍圍著白劍轉著,「你是哪把夜壺,敢接這種閑尿!我咋沒見過你,是不是剛被抓回來的超生游擊隊員?」白劍以寨門和拆房的兩條長龍為背景,拍下了小白臉專橫的舞槍模樣,「剛才是你打的槍?!我明白了,你開了槍他們才拆的。」
主管外貿、城建、教育的女副縣長從一輛已有破敗感的吉普車裡下來,臉上掛著十二分的不快走向劉清松和朱新泉。「你姍姍來遲呀!」劉清松用半開玩笑的口吻,指了指手錶。龐秋雁眯著一雙依舊有些水汪汪的好看的杏眼,一彎半月的經過淡妝修飾過的細眉輕挑著,冷笑出一串並無惡意的亮響,盯著劉清松,抬腳踢踢那輛嶄新的桑塔納,「你問問我那輛破吉普呀,我是什麼時候離家的,它最清楚!我最年輕,資歷最淺,又是如夫人的命,想在你縣太爺面前掙個賞錢也不行啊。這破吉普發動就用了二十分鐘,小王用手搖,還差點發生九_九_藏_書流血事件。管外貿、城建這種衙門的副縣長,恐怕全國只我一個坐吉普,還是早該報廢的吉普。我就不是朝廷命官?在柳城就聽說龍泉欺生,看來真不假!」朱新泉對縣委書記和女副縣長的密切關係並不陌生,只是想不到這種關係也可以這樣無遮無攔地不知迴避;李金堂和歐陽洪梅在公共場合一起出現,要知分寸得多。明知目睹這種事並無益處,可又無法借故走開,朱新泉只好背過身,仰臉盯著老柳樹垂下的枝條。劉清松恨恨地白了龐秋雁一眼,卻又不便發作。龐秋雁下意識地掩住了嘴。劉清松在柳城地委組織部副部長任上死了妻子,龐秋雁自稱在無愛的婚姻里泡了十年,離婚也基本成了定局,「清松已接了秋雁案」,走到一起只是個時間問題了。劉清松策劃龐秋雁來龍泉任職,一是想要一個幫手,撐出龍泉黨政兩方面有人照應的局面,一是想儘快促成龐秋雁走出家庭,成為他後半生的伴侶。可是,眼下兩人的關係著實不宜公開。龐秋雁對著朱新泉寬寬的後背瞅了大眼,向前走兩步,大咧咧地拍了朱新泉一掌:「朱部長,你們這兩個常委可要聽清楚了,待遇上是不是也能來個女士優先?劉書記是一把手,自然沒人敢虧他的,常委會上我只能指望你這個大部長替我說話了。」朱新泉接了幾縷這女人的眼風,心裏暗想:這女人也不是盞省油的燈,這兩三個媚眼可不是一日之功就能練成的,自己對今天聽到看到的,看來只能緘默了。朱新泉也很曖昧地笑了:「換輛車也能難倒你龐縣長?只要你能把外貿的涉外遺案擺平了,我第一個主張給你換輛皇冠。主管外貿的縣長,坐騎也要講個形象。」劉清松如釋重負地出口長氣,「龍泉人講個仁義,講個無功不受祿,能不能坐上皇冠,就看你在廣州的法庭上能不能追回那四百三十萬了。」朱新泉緊接道:「劉書記不是太難為龐縣長了嗎?我看能追回一半,讓麥飯石礦能重新啟動,就該給龐縣長配輛皇冠。」龐秋雁真真假假道:「配了皇冠,我敢坐嗎?清松書記坐的是桑塔納,縣委一輛皇冠是李副書記的,我哪裡敢和李副書記比,坐了皇冠劉書記你能心裏平衡?」劉清松趕緊接道:「李副書記是老領導,他坐皇冠是幾年前常委會定下的,我來后他還幾次提出和我換車呢。哎,老朱,李副書記怎麼還沒來?」朱新泉王顧左右遲疑道:「這個,這個我不清楚。這兩天我一直在電視台安排採訪的事。」看見矮胖的縣委辦公室主任從一輛北京213里滾下來,揚著手喊道:「陳主任,劉書記問你李副書記今天去不去馬齒樹。」
陳遠冰挪著羅圈腿,急走幾步,腆肚梗脖子看著劉清松說:「李副書記昨晚涼著了,他讓我給他請個假,今天去不成了。」劉清松咬了幾次嘴唇,忍不住想罵幾句,咂咂嘴又問:「人大和政協那邊呢?」陳遠冰紋絲不動站著,目光盯在劉清松的胸部以下,「石主任和張主席說,馬齒樹新村剛剛規劃好,尚有一半沒修,這次現場會由縣委和政府出面就行了,他們完全聽縣委的。」劉清松終於動氣了,「你就不知道人大還有七個副主任,政協還有八個副主席!」陳遠冰仍像石雕一樣恭敬地站著,卻不再答話。龐秋雁冷冷地說道:「又不是縣委第一書記不出面,這規格就低了?這個會是去栽樹,不是摘桃子。我看該出發了,去遲了,下面又會怎樣看我們這些父母官?」劉清松黑著臉低頭鑽進桑塔納。朱新泉靈機一動,攔住龐秋雁道:「龐縣長,我跟你換換坐,感受一下你這輛老爺車,會上說話更有分量。」龐秋雁當然不願放棄和劉清松獨處的機會,回報朱新泉一個感激的眼風,上了劉清松的車。車隊出發了。
「你敢!」龐秋雁又捉了劉清松的手,用力擰了一把。劉清松連聲道:「投降投降!只有李這樣的人才敢重溫三宮六院的風流。我有多大的膽,你還不知道?李有的這種氣,一般人難聚。這一點,我遠不能及。」龐秋雁冷笑道:「你何必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一個土財主,勾子里留點三妻四妾遺臭罷了,能稱得上風流?他敢這樣膽大包天,都是龍泉這幫土著給慣的,捧得他跟皇上一般。彈丸大的龍泉,只能養出夜郎之氣,怕他做甚?龍泉不是獨立王國,我就是看不慣。」劉清松道:「我哪裡是怕,我只是在尋找捷徑。和這樣一個層面上的人斗,能有多大的勁頭!在龍泉搞出一片新村,我們就快該離開龍泉了。」龐秋雁抿嘴一笑,「這才是你劉清松!」
六個娘家媽在鄉政府住了三天,那些孕婦一個都沒出現。人倒是來了不少,都是送飯的、送水的、送水果的,大肉大魚燒雞吃得兩個年長的老太太直叫著糟踏東西。第四天,書記鄉長去縣裡開棉花會議,高四喜出了新招,他讓人拉來一車碎石頭,分成六堆鋪在鄉政府院子里,派六個基幹民兵荷槍守住大門,把六個老女人背捆雙手推到六個碎石堆前,他走到門口朗聲說道:「從現在起,不準送飯送水,老太太們跪在石頭上,哪個女兒心疼,來鄉里一個換一個。」四個小時過去了,一個年長的花白頭髮女人終於支持不住,身子一歪倒在碎石上。接著,一個少婦哭喊著衝進院子,去扶起老太太。老太太搖搖晃晃走到鄉政府門口,臨時手術室就響起了女人尖利的叫聲。老太太流著淚喃喃道:「都四五個月了,多可惜呀!」高四喜哼著小曲說道:「嫂子,這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她們犯了國法,不吃點苦頭成何體統!」到下午四點鐘,院子里只剩下那個年紀最長的老太太了。她一次次摔倒,一次次起來,嘴裏不住地喊:「讓他們整死我,紅紅啊,你可別進來,再……再有兩個月……讓他們整死我……」話沒說完,她再一次栽倒了。大門外黑壓壓的人群一片騷動。「弄不好真要出人命。」
李金堂仰靠在沙發上陷入了深思。女人悄悄走過來,把紅外線電暖器加大一擋。撥亂反正的時代過去了,摸索經濟復甦和發展辦法的時期也過去了,社會進入了有序的運轉期,各個行業再不會出現那種一夜成名的神話般的英雄。龍泉從「文革」的極度混亂中發展到今天,能讓地委發出「外學溫州內學龍泉」的號召,劉清松沒立寸功。按一般邏輯,劉清松這種坐享皇帝是不會傷及李金堂這種馬上皇帝的。然而事實上,龍泉只是像一個王國,距帝國的所有風光相距不止三舍之地,李金堂一不留神很快就會被掃進縣誌那些發黃的書頁里,僅僅作為引導歷史車輪前進的路標。明永樂皇帝朱棣,深得萬世留名之道,藉機發兵登基后,不多年就把首都由金陵遷北京,大興土木建造皇宮,天下稍平,即下旨編一部《永樂大典》,成為僅次於秦皇漢武唐宗宋祖的知名帝王。朱棣的成功顯然在於他注重形式。劉清松的居心,深得朱棣的真傳。他先改建一條街,又造一個新村,下一步呢?這樣,他就會在一個不出產英雄的時代,以有形的街、村、城引人注目,並可企望觸摸一下永垂千古的衣裙。如果這一計劃完全實施,他李金堂幾十年來的所有勞作,僅僅只配作劉清松輝煌事業的基石。李金堂想透了這一層,心中暗嘆後生可畏。去年他提議更改街名,一是為了拋出和為貴的繡球;二是為了一旦劉清松過於難馴九-九-藏-書,能多一個可供攻訐的靶子。前幾天託病不去參加現場會,則完全出於本能,感覺這樣下去會在劉清松設下的圈套中就範。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李金堂伸手仔細撫摸了自己的臉頰,一股浩然之氣又在胸中激蕩起來。我還沒老,我還沒老,和清松這種有頭腦的年輕人斗一斗,才有意思。這個記者來得好哇!如果設法讓劉清松賞識的王副鄉長帶人連夜扒掉八里廟的寨門,這個白記者會作何反應?他能不能阻止劉清松建新村的龐大計劃呢?照常理,只要上面聽到了反對意見,這個計劃就會流產。李金堂精神一振,再次撥通了周有才的電話。聽了一會兒,他懶懨懨地說聲「知道了」,便撂了電話。劉清松已經通知停建新村了。「來得好快呀!」李金堂喃喃一聲,心裏道:應該儘快把這個白記者抓住,把他的火煽旺一些。他接連撥了兩個電話后,仰在沙發上閉目養神。
正月十一上午,經過短暫的動員會,八里廟改造新村工程在一位尚不知水深水淺小白臉副鄉長的主持下動工了。上午,高家主動先拆了四個院子。中午吃飯時,白家的智囊團終於明白了這個計劃中暗藏的殺機。下午,幾百高姓漢子拿著傢伙撲向兩個寨門時,那裡已有幾百個白姓漢子護衛著。
「恐怕是個後娘,要不天下能有這樣狠心腸的女兒。」
崇禎十年初秋的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裡,餓了三天四夜的一男一女,從寨子北邊女牆外的刺兒梅叢中爬了出來,他們成了李自成血洗龍泉后八里廟一帶僅有的倖存者。作為已經成年的男女,他們都對高、白兩家為爭奪耕地和寨西趙河碼頭泊位進行的一次次流血的械鬥十分諳熟。家族間的仇恨使他們兩人大難不死,劫後餘生后,在八里廟孤獨地生活了六天。第七天,男的走出寨子,到附近的村子尋找同族的倖存者;女的則踩過同族人的屍體,佇立大路口或碼頭上,等待自己族人的歸來。第十五天的傍晚,少女在寨門旁的望台上向著北方眺望,隱約看見一個男人正披頭散髮朝寨子狂奔,身後跟著一群野狗。少女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打響了火銃,出寨門一看,竟是那個仇家的男子。兩人看看坐卧在北面野地的野狗,明白它們已經完全恢復了野性。當晚,兩人搬到一起住了下來,那男子需要治傷,這女子需要有人壯膽。經過一個月的生活,愛情從一片仇恨的土地上突然間瓜熟蒂落了,兩人睡在了一張床上。第二年夏天,長子出生了。少婦望著新生的粉嘟嘟的嬰兒,為難起來。因為如果子女跟父姓,自己的一脈就要絕種。夫妻倆經過協商,決定大兒子先隨父姓,以後再生子女,交替姓白和高。為了使後代永生永世不再結仇,這對夫妻決定向兒女隱瞞自己的姓氏,希望後世子孫永是兄弟,以當年高白兩家仇殺為誡永享太平。這對夫妻共生五男三女,與世長辭后合葬在趙河東岸的黃土崗上。五個兒子娶妻生子后,高白兩家的格局重現了。這五個兒子暮年時,八里廟已是遠近聞名的富裕寨子,因是當地土著,在移民到來前,他們跑馬圈下了大片良田,移民到來后,高白兩家的子孫都廣為納妾,人丁十分興旺。重修村寨時,五個兒子為遵父母遺願,以示五兄弟平等,修了五個寨門,姓高的佔三,姓白的佔二。這樣和平共處了幾十年。康熙五十四年,為修祖譜,高白兩家發生了第一次大規模械鬥,為的是都要當爺。這一爭就爭了近三百年。在冷戰時期,高白兩家都很重視子孫學文習武,清康、雍、乾百余年裡,高白兩家共出進士三名,文武舉人十三名。民國初年,白朗在豫、陝、鄂三省起事,白家在上風頭坐了三十來年。
司機把車開得很平穩。
聽了李金堂大街辦案的詳情,劉清松深感自愧弗如。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四五天後,又有消息傳來:八里廟白家出外躲藏的超生游擊隊員,都回來做了手術,做人流的做人流,結紮的結紮,上環的上環。一段時間里,只要空閑,他就打電話給常富申,問一些八里廟的近況。常富申以謹慎在全縣鄉局級幹部中聞名,就把改組八里廟基層組織的打算彙報了。劉清松道:「村一級領導,有無水平在於他能否得民心,得民心就有權威,就可以產生凝聚力。支書、村長,都讓他們選吧。」
李金堂在家裡接了周有才打來的電話,吩咐說:「對這件事你不要表態,王副鄉長的猜疑也有道理,由他打電話給劉書記更好,他很快會打這個電話的,千里馬沒跑得飛起來之前,都不會忘了伯樂。還是那句話,凡事先看看。你們鄉還有沒有別的村扒房的?好吧,八里廟的事你不要插手,就是扒個精光也不要管!」他站起身,妻子春英已經拎著外套準備遞給他。旋即,他打消了去辦公室召開緊急會議的念頭,朝妻子輕輕一揮手,女人悄然退到裡屋,這種默契的配合很不像夫妻,倒更像五星級賓館訓練有素的一位女招待和一位下榻的尊貴無比的客人。劉清松去縣石墨礦和麥飯石礦區視察了,接下來就會有驚人的舉措。龐秋雁帶著從省城請的大律師已經去了廣州,如果能追回欠款,這兩個礦改組后的班子,李金堂就不好發言。不管劉清松是不是來龍泉鍍金,他都必須認真對付。
「這女兒恐怕不在龍泉,要不然,誰有這種鐵石心腸。」
李金堂的卧車出現在拖拉機前。他走出來,伸直偉岸的身軀,凝著雙眸看看橫幅,走了兩步說道:「李金堂。不知有沒有資格接你們的狀子。事情真到了龍泉管不了的地步嗎?」白雲飛到底在外面見過世面,走過來把狀子遞給李金堂:「李副書記,劉書記不接狀子,還派了公安打人。」李金堂粗粗把狀子瀏覽一遍,慢步走到第二輛拖拉機前,伸手摸摸老太太打了繃帶的雙膝,回頭看看街兩旁圍觀的群眾,自言自語道:「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呀。」一個轉身盯著白雲飛死看一會兒:「你叫白雲飛,在部隊入的黨,帶著車隊上訪,好威風喲!這件事我昨晚就聽說了,你看看這兩個人是誰?」白雲飛不由得立正站好,看見了常富申和周有才,咬著牙沒說話。李金堂威嚴地低聲道:「不認識?」白雲飛說:「是鄉里常書記、周鄉長。」李金堂把狀子扔給白雲飛:「周有才縱容高四喜非法拘禁群眾,建議停止他的鄉長職務;常富申勸阻不力,建議給他黨內警告處分。高四喜和綁人的人,交由公安局處理。常富申,高四喜已經老糊塗了,你總不能再讓他搞什麼家天下吧?」常富申低頭垂手答應著:「是是是。下一步我一定考慮解決八里廟基層組織家天下的問題。」李金堂解著風衣扣子,微微低著頭看看白雲飛:「白雲飛,還用不用到地委上訪了?」白雲飛一下子就被李金堂折服了,頓時有了要下跪的感覺,噙著眼淚,轉身喊一聲:「還不跪下謝謝李副書記。」幾百人齊刷刷跪在馬路上,不知是誰在人堆里喊一聲:「謝謝李青天!」「謝謝李青天!」眾人跟著齊喊一聲。李金堂急跑幾步,雙手扶起一個鬍子花白的老人,連聲說道:「老人家,請起請起,這青天的封號李某可擔待不起。正在寒露、霜降節氣間,你們竟要扔下地里的活集體上訪,可見是傷透了心。我代表縣委和劉書記,向你們道歉。你們趕快回去搶種麥子吧。」人群里傳出嚶嚶嗚嗚的哭聲九_九_藏_書。白雲飛把狀子當場撕碎,對著人群喊:「上車上車,該種麥的種麥,該織綢的織綢,該上玉器車的上車。」頃刻間,八里廟來的二百來人都上了車。「這不是個很好的村支書嗎?只是嫩了點。」李金堂想著,慢慢把手舉了起來,厲聲說道:「白雲飛,你就這麼走了嗎?」白雲飛看見李金堂的大眼裡噴出令人不敢逼視的光芒,連句理直氣壯的回話都講不出。李金堂冷冷地看了看這個膀大腰圓的漢子,用洪鐘般的聲音大聲說道:「你身為黨員,無組織無紀律,組織群眾上訪,此第一錯;你身為黨員,見違反國家計劃生育政策一再超生的現象不聞不問,反倒出頭為這些超生幾胎的人上訪,爭取什麼人權,此第二錯;老人家跪了一天石子,身體十分虛弱,你卻讓她走出醫院,躺在拖拉機上顛簸,實為大不孝,此第三錯;沒有經過申請批准,帶領數百人到政府門前靜坐示威,妨礙政府機關正常公務,導致交通堵塞,這已經違反了國家有關法規。這最後一條,拘留你十五天不冤枉吧?」白雲飛再無一點傲氣,心悅誠服地道:「不冤枉,李書記,您給我戴手銬吧。」李金堂裹了裹風衣轉身走向自己的皇冠,走了兩步,扭頭丟下幾句:「扣你是公安機關的權力。年輕人,利用這十五天,好好想想如何帶領八里廟人共同致富的事情,眼光放高遠些,爭鬥幾百年,為了當個爺,是不是真有意思?我只剩兩個女兒,就可憐嗎?」
高四喜在馬齒樹參加現場會回到八里廟當天夜裡,一個改造八里廟舊寨子的規劃就在他家裡形成了。這個新村改造規劃包括擴出東西三條、南北四條街道,拆除屬於白家的兩個寨門和屬於高家的一個寨門。七條街道,東西街寬六米,南北街寬四米五,需拆除高家住房十七座、白家住房二十六座。經過兩天動員,高家十七戶需要拆遷的,都表示為了高家整個家族的利益願意作出犧牲。白家需要拆遷的二十六戶,其中就有白雲飛的兩個哥哥家的房子。
高四喜沉不住氣了,「白雲飛,上午開過動員會的,你們並不反對這個方案,高家已經拆掉四個院子了。這個東門通向大公路,不拆行嗎?你反對改革,就是現行反革命,誰敢攔這事,誰倒霉。縣委劉書記支持這麼搞。」
「能行一點,政府也不會這麼做,聽說這次抓的都是三胎。」紅紅哭叫著,從街上一家鋪面里跑出來,撕開人群,衝到院子中央,蹲下已經顯得笨重的身子,喊一聲「娘——」把老太太抱在懷裡。老人醒轉來,看見是女兒,甩手打了女兒一個耳光,氣得背過氣去。紅紅哭叫道:「我娘不行了,快送醫院。」幾個男人衝進院子,抬起老太太出了院子。八里廟的幾個民兵把紅紅推搡到了手術室。高四喜一看大功告成,從地上站起來,兩手交替拍打著屁股上的塵土,衝著背槍的一干人叫著:「完事了。啥場面我高四喜沒見過?想翻天,沒門!走,喝酒去。這兩天大家辛苦了,每人補貼三十元,從超生罰款提留中報銷。」
十分鐘后陳遠冰、朱新泉一前一後進了李金堂的青磚四合院,朱新泉還帶了一個人來。李金堂睜開眼睛用目光嘉許這兩個得力部下的效率。朱新泉微彎龐大的軀體,「我把新聞科夏仁幹事帶來了,他和您說的白記者同過學。」李金堂像是被注入一支興奮劑,很快坐直了,「坐下說,坐下說,還是你想得仔細。」春英不聲不響給三位客人倒了茶,又不聲不響退下了。「夏幹事,你談談這個白劍。」朱新泉直入主題。夏仁慌忙欠欠身子,像豬腰子一樣的瘦長紅臉沐浴在一片柔和的光亮中,細長的脖子綳出兩條像正在蛻皮的蛇一樣的動脈血管,「事情是這樣的,白劍說是鄉里人卻是城裡人,說是城裡人卻是鄉里人,他父母先是國家幹部,后是八里廟農民,當了幾年農民,又是國家幹部,研究幾十年黑米,大洪水時淹死了。」朱新泉忍不住打斷道:「啰嗦什麼,又不是練繞口令!」李金堂淡然道:「還是說清楚了。這麼說,他父親叫白祖賢,我認識的,是縣裡的種子專家,六二年自動回鄉,後來我就不知道了。」夏仁掏出手帕捂嘴咳一聲:「我和白劍小學同學三年,他當知青後上大學,畢業后留在北京中華通訊社,不常回來,五年前我在縣城碰到他一回。」李金堂嗯了一聲,從沙發上站起來,「縣裡出了個國家通訊社的大記者,這麼多年我們竟不知道,這是多大的失誤!」朱新泉馬上把夏仁推到前台:「你早知道縣裡出個大記者,為什麼不彙報?」李金堂和善地笑笑,「不怪小夏,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他家裡還有什麼人?」夏仁答道:「他們這一門,四代單傳,八里廟還有個爺爺,五年前八十歲,如今不知還在不在。他還有個妹妹叫白虹,我見過的,長得小小巧巧很可愛,臉龐很像中央台新聞播音員杜憲,那年十六七,剛招到縣種植廠當工人,前兩年還上了自修大學中文系,能說一口漂亮的普通話。」
李金堂心裏盤算著:白劍的根在龍泉,交上這樣一個能吹響大喇叭的人,總是個好事。若是個機靈人,他會很快明白的。這事要趕在劉清松下山之前做了,遲則生變。他伸出一個手指在空中劃了幾個圈,「我看應該先把他請到縣城,聯絡聯絡感情,日後縣裡工作上有了成績,北京新聞界也好有個照應。新泉,明天你親自去把他接過來,用我那輛車。陳主任,你到古堡給白記者安排個房間。」說到這裏,他止住這個話頭,對陳遠冰道:「我還有件事要單獨和你說說。」朱新泉和夏仁走後,李金堂站了起來,踱了幾步,轉過身道:「今晚你就去找組織部溫部長、人勞局魏局長,明天把白劍的妹妹由工人轉成幹部,這姑娘已經有文憑,也算落實政策。」陳遠冰問:「安排到哪裡?」李金堂笑了,「夏幹事不是講了嗎?這個小白虹長得像杜憲,會說普通話,就安排她當記者兼播音員。後天早上縣電視台要有這麼個白記者。」
騎車走進西北門,便看到一堆瓦礫,一個老婦人正在挑揀那些還能成形的磚頭。「高八奶,好好的房子為什麼要拆掉?」老太太在潮濕的,充滿著霉味的寒冷里齜出上下兩三顆黃牙,「我知道肯定會拆到我們家,荒春時節,我們家二妹跟你們白家老九家的賢德娃私奔了。」
「白雲飛,你想幹什麼?」白臉副鄉長卡腰腆肚走出人群,打了一個酒嗝,「你是不是小號沒蹲夠?改造新村是全縣戰略性大改革,你再聚眾鬧事,吃不了你兜著走。」
「這是誰想的歹毒法子,肚裏恁多的曲曲彎彎!」
「龐副縣長還沒到嗎?」劉清松下了車,抬腕看看表道,「朱部長,辦公室陳主任怎麼沒來?人大和政協不知他通知到沒有?」朱新泉從車中鑽出來,伸個懶腰,「劉書記,龐副縣長在政府院里。」劉清松踢開路面上半截磚頭,說道:「我知道。龍泉這種辦事效率……」朱新泉默默地隔著鏡片看看劉清松,小心答道:「以往,龍泉大型活動,都安排在正月十六以後進行。初八就開大會,可能不習慣。」劉清松聲音高了許多,「過了臘月二十三,各個辦公室已經找不到人了,正月十六以後才恢復正常,一個年要過近一個月!」朱新泉低頭答道:「其實,毛病都是慣出來的。」
「這大娘也太倔了,那胳膊能擰過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