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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如果林苟生就腿湊石頭下台,熬過那個特殊時期,仗著地縣主要領導的錯愛,他在政治上肯定會東山再起。如果一次性把這一畝二分責任田收打完,林苟生就沒有機會鑄成大錯。他隨地區遲專員和縣委主要領導來到責任田邊上,不由得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拔出幾棵麥子,看見那些枯死的根須,難以置信地搖搖頭。遲專員喜得背著手直打轉轉,嘴裏不住地說:「肯定不止八千斤,不止八千斤。給省里段書記打電話,請他來開鐮。哎呀小李子,你這個點抓得好哇,為全地區爭了光。看了他們三千八,急得我幾宿沒睡好,你可幫我們解決了大問題呀!」李金堂不卑不亢,謹慎小心地答道:「是毛主席英明,是黨的路線政策好,是省、地領導的直接指導及時到位,是群眾集體智慧的結晶。」
「我叫妙清。」
第二天上午,林苟生被請去列席縣委常委會。李金堂開門見山問道:「林鎮長,就要開鐮了,借大躍進的東風,石佛寺今年小麥單產最高能達到多少?黨報已經公布了,人家的小麥單產已達三千八百多斤。」林苟生對這幾天在自己一畝二分地里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心裏正在琢磨如何過這個夏收關,產量報低了,上頭可能不高興,朝高里報,公糧一交,全鎮幾萬人只好喝西北風。可他也讀了最近的各大報紙,再不敢對越放越高的衛星評頭論足,咬咬牙說道:「我們的工作沒做好,平均畝產可能有八百斤,最高單產估計有一千二百斤。」李金堂站了起來,「沒當幾天鎮長,就官僚成這樣,這還得了!涼水井是你管的吧?你聽聽申家營試驗田畝產能達到多少吧。賀社長,你講講吧,不要誇張,也不要隱瞞,地區遲專員正等這邊電話呢,今明兩天他會來核實,並監督收割。」賀興壯掏出一張皺巴巴、髒兮兮的手帕,慌忙擦擦額頭上的冷汗珠子,顫著聲道:「各位領導,我昨夜黑剛去了試驗田,估計能打畝產八千斤。」會場頓時炸了鍋。
白劍沒想到林苟生竟敢這樣厚顏無恥和他做交易,氣得鼻孔哼一聲,別過臉去。林苟生並不在乎白劍的態度,繼續說:「我知道你不喜歡這種赤|裸裸,可是社會並不像初戀,讀『啊』字開頭的抒情詩毫無用處!我需要的,你都有,你需要的,我也可以供給,我的東西裝進你的腦袋,乖乖的可不得了!在龍泉,誰家的貓叫春了,我都知道。我先不問你想幹什麼,咱只說說人該幹些什麼。世界上只有兩種人,價值連城的和不值一個銅板的。嬰兒的時候,誰都可以像踩死螞蟻一樣踩死他,因為他太弱小,幹掉他只用一罐發餿的人尿!大部分人一輩子只是嬰兒。那少數人,就是君王、上帝,主宰著一切。拿破崙、希特勒、孛兒只斤忽必烈,就是少數人中的狀元、榜眼、探花之類的東西。」他貪婪地吞一口溫茶水,伸出肥厚的大舌頭舔一下嘴唇,目光由複雜變得歹毒起來,「我不想做臭蟲,做跳蚤!你呢?你也不想!中國有幾億青年人,心裏都在琢磨怎樣才能避免做臭蟲、跳蚤,叫人伸出小拇指就碾死了。我猜猜你的心思。在京城想成功,還得靠女人。遠些考慮,找個部長以上的千金,就有了靠山,有沒有愛情並不重要,戴不戴綠帽子傷不了筋骨。這個是基礎,下一步就是尋找機會,當然,這需要才華。實際上,才華根本不算個條件,能找到部長什麼的女兒,已經說明問題。尋到機會風光一下,岳父大人就可以來個舉賢不避親。像小兄弟你,這次你抱個金元寶回去,過不了多久你就是記者部主任,再過五六年,問題是五六年能幹許多事,我只用四五年,就從不名一文的流浪漢變成了腰纏萬貫的富翁,那時你四十齣頭,社長的位置就是你的。這個時候,你根深葉茂了,又正值盛年,要是覺得仕途興緻未盡,還可以搞個什麼委員當它一當,要是覺得這一面船到碼頭車到站了,就可以在愛情的罈子里泡上一泡了。」白劍早把臉轉向了林苟生。這個魔鬼般的闊佬不可能知道他的婚姻狀況,可是這一番話卻像是他潛意識的一種闡釋。白劍有些害怕,有些惱怒,有些不知所措,被人勘破潛意識可不是件輕鬆的事,他感到渾身燥熱,右手神經質地解著扣子,忽然間他笑出聲了,「林老闆,你在這方面可算個大學問家了,你為什麼自己不去做孛兒只斤忽必烈?你作為一個商人,和我合作,總要收點利息吧?我很難相信你這些肺腑之言是對我的無私奉獻。你能不能也亮亮底牌?」
白劍望著劉清松布滿血絲的雙眼,明白無誤地表示:「劉書記,新村的事,我無意與縣裡為難。我這次回來本沒什麼任務,沒想到撞上了這件事。」劉清松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又一想:該不會是一種策略吧?又引導說:「不管怎麼說,開了槍就是大事故。我們的基層幹部,素質很成問題。」白劍實在不願再糾纏這件事,取出相機退了膠捲遞給劉清松道:「開槍時,我並不在場,或許是事出有因吧。這個膠捲你留下吧。」
中午,李金堂風塵僕僕趕到申家營,看見幾十個人正圍著那一畝二分地,分成六組在搗鼓風機。他走到田邊,伸手拔出幾棵麥子,看見有根,滿意地拍拍申寶栓的後背說:「你辦事我從來都放心。你去把參加的人叫來,我講個話。」申寶栓齜出一口黃牙,「都打過支子的,誰也不敢放閑屁。再說,這露臉露的是咱申家營的臉,感謝李書記把任務交給申家營。」李金堂威嚴地嗯一聲,眼風到處,申寶栓只覺得骨頭疼。「是賀社長打了電話,我才知道你們種了這麼好一塊地。你不要忘了!快去叫人——」申寶栓屁顛屁顛奔到村頭敲響了大鍾。不一時,申家營的青壯男女三五成群,朝著這一畝多地奔來。
白劍送走妹妹和連錦回房,林苟生把他堵在門口。「小兄弟,我真眼饞你有這麼好的一個妹妹。你別用這種眼神看我,看得我皮麻骨酥的,好像我不是克格勃就是一個觀淫癖。剛才是你們沒關門,我也沒關門。你別以為把你妹妹調到廣電局是醞釀已久的事。你也不請我到屋裡坐坐。」白劍閃在一邊,林苟生大剌剌地蹲在沙發里。林苟生把玩著茶杯蓋子,「小兄弟,我知道你謹慎,辦大事也該謹慎,我不怪你。再說我有理由怪你嗎?是啊,你憑什麼就能相信我林苟生,憑什麼和我掏心腸吐肺腑?我和你不一樣,我一看見你,就決定把賭注押上。中午,我在賈宋一帶找古玩兒,聽說八里廟因扒房子開了槍,出了一個不怕死的記者震住幾千人,我就想你快來古堡了。本來我想在古堡迎接你,沒想他們比我更快。龍泉的效率你有感覺了吧,二十四個小時內,查清你家的歷史,還能把你妹妹由工人變成炙手可熱的電視台記者。」白劍忍不住反問道:「你有什麼根據?」林苟生詭秘地一笑,「其實你也想到了這一層,只是你不願承認。我知道這事是李金堂的主意。我九九藏書就是不明白李金堂解決了你妹妹的出路問題,為什麼執意要讓你吃四菜一湯。」白劍冷笑著:「你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他們把白虹調到電視台,是怕我寫內參。吃四菜一湯,無非是作出一種姿態,這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林苟生輕輕搖搖籃球一樣大的圓腦袋,「恐怕沒這麼簡單,因為你還不了解這個李金堂!咱們先不管這些中不中?看你的眼睛我就知道,你已經邁過了一發糖衣炮彈就能打趴下的檻兒,你並沒考慮終止你的計劃。你這個想法很對我的胃口。這幾天你在鄉下也摸得差不多了,外出八次,還在外面睡了一晚。」白劍惱了:「你竟敢跟蹤我!」林苟生笑眯眯地說:「這話可就難聽了,你連家是八里廟都不跟我說,而我又準備押你這一門通吃,不想點辦法行嗎?這城裡我有一幫兄弟,干哪一行的都有,我回來根據印象,畫了你的一張肖像,有人帶著肖像去八里廟找他的一個朋友,於是我就知道了你這些天的行蹤。你放心,我這個人的信譽是不錯的!我可以告訴你,我這個人雖然沉淪了,但還沒有墮落。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這就是咱們合作的前提。」
幾十人都被這天文數字驚傻了,省里的記者已經在埋頭寫新聞稿。這時,林苟生迎來了決定一生命運的瞬間。他拿著一撮無根的小麥走進麥場。半個小時前,一個念頭攫住了他:肯定有鬼,再去看看那兩分地。他一個人跑到地里,伸手摸一把,拔出一撮無根的小麥,再抓一把,仍是沒有根。「這是欺騙黨中央、欺騙毛主席!」他沒假思索,拿著一把「罪狀」直奔遲專員來了。
春天裡,全國大鳴大放的聲音響成一片。在這個關口上,李金堂自覺地選擇了觀望態度,林苟生則成為石佛寺鎮鳴放的同情者。到這年的隆冬,所謂右派分子已經水落石出,林苟生因堅決反對分配名額的做法,保護了近十個人,自己卻落了個右傾的名聲。不幸的是,林苟生對自己的處境毫無察覺。三個月後,全國的高音喇叭都在重複四個字:趕美超英。林苟生在縣三級幹部會上,毫無遮掩地宣稱:「十年超英,十五年趕美,是不可能的,至少在龍泉是不可能的,它不符合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觀點。」李金堂毫不客氣地說:「沒有能力的人,就不要再占茅坑了。」林苟生冷笑著梗起脖子道:「我倒看看你們這些能人怎麼超過英美,我只知道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李、林兩人間的衝突開始了。
「不,開始的幾年我沒擦,我想著那血不會白流,後來我知道那血白流了,就想把它擦掉,擦了十年,還是擦不掉。」
一個個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勾起了李金堂斷斷續續的記憶。寶栓的媳婦叫什麼來著?李金堂竟想不起來了。他只記得這個女人臉黑身子白,叫像綿羊叫。光棍申寶山還是老樣子沒變,少了一顆門牙為他增加了幾分滑稽模樣。李金堂想起批鬥申寶天大會上申寶山咬申寶天磕掉了門牙這件事,不由得輕輕笑了。這一群人真是太好驅使了,太好記仇了。當年申寶山去遠房堂兄申寶天家考長工,因為沒有吃完一扁擔白蒸饃和三海碗豬肉燉粉條最終沒被錄用,六年後他竟張口咬掉了申寶天的一個小指頭!李金堂不停地朝著一張張深藏著敬畏的媚笑的臉頻頻點頭。忽然間,人群里一道白光刺痛了他的雙眼,一個眉眼清純卻不安分的少婦解開懷當眾奶孩子,女人捏著乳|房的右手在顫抖著,眼睛熱烈而無所畏懼地直勾勾地看著李金堂。李金堂躲閃過這讓人心旌搖蕩的一瞥,回報給少婦一個只有同謀才能在一瞬間心領神會其中全部內涵的微笑。四、五年了,她竟沒見出老,李金堂想著。往事歷歷,那個既遙遠又親切的秋夜勢不可擋地佔據了李金堂這個時刻的心靈空間。作為土改工作組的成員,李金堂被安排在這個女人家裡住宿。那時還是新媳婦的女人的丈夫幾年前出外浪蕩過,顯而易見,那幾年他不在國民黨軍中就在匪窩裡。第二天夜裡,這女人穿著單衣闖進了李金堂住的東廂房。李金堂至今還記得那一夜秋月正圓,渾白的月光把女人映得楚楚可人。李金堂心裏繃著一根弦,卻又不願放棄這可遇不可求的良機,壓低了嗓子問:「是你自己願意來的嗎?說!」女人就勢跪在地上,「我是童養媳,他欺負我多年了,你要崩了他們爺仨有多好!他,他前幾年給中央軍一個團長當馬弁,拐走團長一個三姨太和一個女兒。」李金堂本以為是糖衣炮彈,沒想會是這種事,嘆口氣說:「他沒血債我怎麼好崩?再說他拐走團長女兒和姨太太,也算對革命有功。你回去吧,只要沒血債,你們別怕。」女人抽泣著:「那我這輩子就完了。今晚你睡了我吧,睡了一個幹部這輩子我也算有個念想。你答應了吧……」李金堂已經回想不起來當時自己都想了些什麼,只記得那次的匆匆忙忙。事畢,他對女人說:「你男人不在,可你公公在,快回房歇著,沒有血債,只雇過短工,不用怕的。」女人卻說:「是我公公叫我來的。他是這一帶有名的鐵算盤,這些年兵荒馬亂從沒吃過虧。當年過白朗,申家營十有九家損人失財,只有他還得了兩匹馬,他把老婆送給住在家裡的土匪頭子睡了。那一年跑老日,我還小,就我家沒傷一碗一盆,我們都沒跑。公公勸說嫂子跟日本軍官睡,嫂子不肯,公公打她幾耳光,罵她:你以為就你那×主貴!非要等人家拿刀子逼住才肯脫……」李金堂感到索然無味,從第二天開始,他就閂上了門睡覺。
白劍感到這事有點蹊蹺,一時又想不明白。他走過去,擦擦妹妹的眼淚說:「哥對不起你,這幾年你一邊工作一邊照顧爺爺,還學完了自修大學,哥不如你。你要好好熟悉業務,將來大電視台招聘,你要去考一考,哥幫你聯繫。」連錦不失時機插道:「白虹的形象、氣質都沒得說的,中午放了樣片,大家都說她很像中央台的杜憲呢。有白大哥在北京關照,你白虹不鳴則已,一鳴准驚人。」這幾句話說得白虹破涕為笑,抹一把淚說:「你們都盡挑好聽的說!我怎麼敢比人家大明星呢?」
白劍吃了一驚,禁不住仔細打量了這個顯然已到中年的女人。「你每天都擦?」
「撤了幹嗎?」白劍循聲望去,看見列車上遇見的珠寶商林苟生滿面油光從操作間里閃了出來,心裏頓時一緊:這闊佬會不會壞事?林苟生堆著一臉媚笑,低頭看看桌上的菜,「除了這大對蝦,都是龍泉的土產,白大記者幾年沒回咱龍泉,用土產給他接風最好。要是縣裡不好入賬,這桌菜記到我的賬上如何?」抬頭朝白劍眨眨眼睛。
「是的,每天擦兩遍,還是擦不幹凈,恐怕永遠也擦不凈了。」
李金堂一見白劍,就送去一縷恰到好處的溫情。他把半舊的軍大衣脫下來,交給朱新泉,不等介紹,把手伸向正在大廳冥想的白劍:「你和祖賢年輕時長得很像。你回來了,該早打個九九藏書招呼。」白劍握著那只有力的大手,「李副書記,我這次回龍泉,純屬私事,不敢驚動你們。你認識家父?」李金堂拉著白劍走到一排黑沙發前,「坐下說,坐下說。我和祖賢五六年就認識了,他和你母親立志要把失傳多年的黑米培育出來,為這事我們討論過多次。六十年代初,我去過他的試驗田。後來,我靠邊站了。七十年代我第一次復出,知道你父母仍在搞黑米種子,很想再去看看,一場大洪水,竟……不說這些了。如今黑米在龍泉已種植成功,你父母可是大功臣呀。你這次回龍泉,避免我們犯一次大錯誤,給我們敲了一次警鐘。」白劍覺得該給龍泉方面吃顆定心丸,說道:「這也不是什麼大事,經濟發展了,也要通過一定的形式體現,只是一刀切不好。昨天八里廟那種陣勢,要不了三天就把一座好端端的寨子給毀了。我是萬不得已,才以這種方式阻止的。龍泉這幾年的變化很大,會有大發展的。只是搞新村,是不是慎重些,成熟一批,改造一批。」李金堂聽出白劍不願再糾纏新村的意思,有些悵然,可又不好直接讓白劍把這件事朝上捅,沉吟了片刻道:「白劍老弟,你也別護龍泉的短。這件事的嚴重性,我知道你不願說破,我看這是當年的共產風死灰復燃,夠典型的。這件事不狠狠敲打敲打,還會以別的形式借屍還魂。這種急功近利式的掠奪性的經營,不只龍泉存在,要是經過你的大筆在北京的大報上呼籲一下,就是不便公開,寫一篇內參,對於全國,也是功德無量的事。聽說那個王副鄉長還開了槍,這成何體統!」
第二天早上,賀興壯騎著破自行車回來了。李金堂問:「妥了?」賀興壯答:「妥了。沒想那一畝多地恁能裝,崗北面拔了十八畝,五六千斤怕沒問題。寶栓提了個問題,這八成熟的麥子擠一塊,不通風,兩三天就漚爛了。」李金堂扳著指頭算了算,踱了一會兒步說:「我寫個條子,你派人去十二里河磚瓦場,把他們那六台鼓風機拉過來。中午我去申家營講講這事。」
林苟生攪了玩魔術的場子,本該下地獄了。可是,遲專員和秦江縣長玩得高明,藝高膽大,爐火純青,還能照顧到自己的好惡,還能把攪亂的場子打理個整齊,過個兩三天,弄一份專家鑒定,說是什麼蟲子專在麥子成熟時咬斷麥根,一萬八千四百一十二斤照樣是奇迹,還是經過科學驗證的奇迹,林苟生攪場子又成了魔術一個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把一個過程變得有了跌宕,多姿多彩。他們是愛惜林苟生的,這是他們發現並舉薦的一個人才,潛意識想護著他,給他留下了切口,也就留下了讓他改過自新的機會。
「你叫什麼名字?」
第二天晚上,李金堂爽約了。傍晚的時候,他對坐在對面剛來報到的林苟生說:「苟生同志,晚上我請你去吃雞絲餛飩。」這一決定並沒影響他第一次品嘗權力和性|愛的種種滋味,而且等出了別樣的味道。小花因頭一晚沒見到李金堂,知道這個男人不好對付,一見面就使出渾身解數,十分投入;李金堂則因頭一天在餛飩館聽了一番林苟生不知天高地厚的演說,一肚子仇恨無處發泄,狠巴巴的不像是在偷人。
「遲專員,你看看,這些小麥都沒有根。」林苟生振振有詞:「大躍進也要實事求是,不能弄虛作假搞欺騙。」
報上開始試探著放衛星了。李金堂讀著省報上登載的小麥畝產三千八百六十三斤的消息,迷惑不解。當晚,他帶著報紙去了縣第一高級中學校長孔先生的家。孔先生早年習文,後來當了幾年小軍閥的幕僚,中年回龍泉做歐陽恭良的賬房先生,國共爭天下時,到城北古剎菩提寺當了居士。李金堂少年時放浪,經孔先生點化潛心讀書,後來逐漸發達。飲水思源,李金堂到縣城任職后,力薦孔先生出任一中校長。他一直認為孔先生是龍泉第一個明白人,每有重大疑難,都去請孔先生化解。李金堂把報紙攤在孔先生面前,擔憂地說:「龍泉風調雨順之年,小麥畝產不到四百斤,這樣下去,怕要出亂子的。龍泉怎麼辦,請先生指點一二。我是你看著長大的,今生已決定盡全力報答龍泉百姓。可是我確實不知該怎麼辦。」孔先生如炬雙眼忽然黯淡,不搭李金堂話茬,言說其它:「金堂,滋潤桑梓,造福後代,惟在教育。我答應你出山辦學,也正為後代。如今你是一縣父母官,你要答應我一件事,要是全縣缺糧,我向你要,你不能回絕。我所要不多,能維持學校教書學習而已。」李金堂不解地問:「去年大豐收,先生為何提出這種要求?」孔先生捻著鬍鬚慢吞吞地說:「這個你不用管,你只要答應給我糧食。」李金堂答應道:「糧倉若有一石,先生要用,我自會送來。」一年後,鬧全國性飢荒,李金堂才知孔先生又高凡人一著。孔先生頷首稱是,卻不說話。李金堂忍不住,再問:「還沒聽先生高論。」孔先生朗聲笑道:「我有什麼高論。所謂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順其自然。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明洪武十二年,龍泉知縣奏疏謊報織機數目,朱元璋下旨要龍泉每年供入絲綢二十萬匹,並升知縣為知州。后三年,綢工累死織機者不下千人。洪武十五年,朱元璋得知龍泉織業慘狀,下旨免龍泉三年稅。利就是弊,弊就是利,看你選什麼了。我知道你不會放過良機,這也是順應大勢,無可厚非,只是一定要未雨綢繆才好。」李金堂心中一凜,來求教前,他已經準備放一顆大衛星了。朝廷有人好做官,必須要做出大事引起朝廷的注意,這種常識李金堂不會忘記。見孔先生不反對放衛星,李金堂也有了底氣,馬上就想了個一石三鳥之計。
白劍被陳妙清身上的某種東西鎮住了。二十年前,「紅太陽」和「井岡山」兩派為爭奪古堡,發生大規模武鬥,雙方死傷七十餘人,仍沒停止的意思。第二天黃昏,一個渾身衣服燒得不能遮體的少女抱著一個血人走出古堡,站在武鬥雙方對峙的大街上,槍聲終於停止了。陳妙清這一制止武鬥的壯舉,在當時的龍泉幾乎家喻戶曉。當人們知道陳妙清和那個死去的「井岡山」司令譚文龍是一對戀人後,這一壯舉就多了一抹殉情的玫瑰紅,讓龍泉狂熱的少男少女唏噓不已。白劍不明白是什麼力量把陳妙清關進這樣一幢石樓里,是愛情嗎?如果不是愛情,那又會是什麼?十年如一日,擦拭同一個樓梯上的血跡,當事人卻又不知為什麼,這實在讓人費解。
忽一日,秦江來到李金堂的辦公室,把一個小紙條交給李金堂,說話也有點神秘兮兮的,「我這次去省城開會,段書記介紹給咱縣一個歷史系高材生,學生會主席,又是黨員。路過地委,遲專員專門對這個高材生的安排作了指示,要把他安排在一個重要的鄉鎮鍛煉鍛煉。他要來報到,就安排他到石佛寺鎮做抓農業的副鎮長。王書記問起來,你就說是地區遲專員的意思。」李金https://read.99csw.com堂心領神會,滿口答應了。林苟生的檔案到了機要室,旋即被機要員小花送到李金堂的辦公桌上。小花新婚不久,面帶桃紅,俯在桌子對面,右肘支著桌面,手指散成一朵蘭花印在右臉上,白底藍格襯衣的領扣似是被飽滿的胸脯擠開了,棗紅色土漆桌面一壓迫,就把白皙的乳|溝壓個呼之欲出,長長的睫毛撲閃著,忘我地看著正在仔細閱讀卷宗的李金堂。過了好一會,李金堂沒改變姿勢,眼皮都沒翻一翻,小花嬌滴滴地喚了一聲:「李部長,這份檔案我又不拿走,你想咋看就咋看,我還有困難向你反映呢。」李金堂輕哦一聲,眼睛仍沒抬起。林苟生小他四歲,一進龍泉就是副鎮長,這個現實讓他微微感到有些不適。或許,仇恨的種子正是在這裏下了地,李金堂自己並無察覺。如果升任縣委副書記能很快實現,林苟生在四年時間里需連升三級,才能和他平起平坐,這就好接受些。小花嬌嗔道:「青石板巷的房子太小,屋裡又陰又潮,前些日子下雨還漏雨。我問了大夫,這房住上三兩年,就要得風濕性關節炎。城隍廟街老歐陽家的染廠歸了縣委,人家宣傳部已經有人搬進去住了。」李金堂抬起了頭,一眼就明白了這女人的心,既然已經知道女人的要求,也就不客氣地把眼風順了那開放的領口朝里吹了吹。吹冷了似的,小花左手一把捂住那裡,卻沒想捂個嚴實,輕動著小嘴咬著翹著顫抖的大拇指。不就是換兩間房子嗎?這對身為組織部長的李金堂來說太容易了,容易得他不想立即答應,他把身子朝後一仰,說:「你青石板巷的房子是不是真住不成呀?」小花嘟著嘴,「我能騙你嗎?你抽空去看看,明天鐵柱他們要到省上接三輛『解放』牌,三五天回不來,我帶你去看看。」李金堂感到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愉快,答應說:「那就明天晚上去看看。」順理成章地伸出大手拍拍小花依舊支在桌面上的瓜子小臉,「你可不要騙人呀!」小花大胆地伸手打了李金堂一小巴掌,轉身向門外走,開了門又站住了,回眸望了李金堂一眼,這才離去。
林苟生久久地默坐著,像一座地獄門口的雕像。白劍感到自己在動搖著,趕緊說道:「老林,咱們是不是今天打住?其實你講得很深刻,也很精彩,給我打開了認識政治本質的閘門,改天我再聽故事好不好?」林苟生一梗脖子,狠巴巴道:「我是在下注,不是在收錢。你的忍耐力讓我失望,這一頁咱還沒看完呢!你不要為我難過,更不要為我惋惜。伯樂相千里馬、捧千里駒,只是因為伯樂知道騎上千里馬,搶起錢來快捷,逃起命來方便。要是千里馬抬起蹄子踢伯樂,伯樂就會毫不遲疑地揮劍斬了馬腿。這就是我理解的政治的本質。後來就餓死了很多人,那時候你穿著開襠褲吧。我認為我根本沒有錯,就開始向上寫材料反映龍泉那幾年存在的問題。寫了三年,沒人理睬,一氣之下,我就給毛主席寫了萬言書,反映反右派擴大化問題,反映右派所受非人待遇問題,反映餓死人的問題……這份萬言書三個月後落到李金堂手裡。那年春天,我又多了一種身份:現行反革命。幾年後,李金堂托關係把我送進了省第四監獄,要消滅我的生命。小兄弟,我們有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你說對嗎?你要的東西,我已經備了一些,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白劍連聲說:「睡覺吧,睡覺吧。我很喜歡聽你講故事。」
難道這就是龍泉人的個性?白劍想著。
這時,陳遠冰從餐廳那邊走了出來,「李書記,飯已經好了,還用不用等?」李金堂發現沒有來電視台的人,眉頭皺了一下,「昨天說的事,不知廣電局辦妥沒有?」陳遠冰心領神會道:「剛才我又打了電話,人已經報到了,等會兒,她和連錦一起來。」李金堂微微點了點頭,站起來披上大衣說:「小白,一起吃頓便飯吧。」白劍只好跟著,來個客隨主便。
喝了兩杯小酒,李金堂把報紙甩給賀興壯:「老賀,五溝的地不如咱這裏,糧食早熟十來天,人家畝產快四千斤了,你涼水井報個數吧。」賀興壯驚叫一聲:「天爺!這是什麼寶地呀!李書記,這是咋弄的?」李金堂咬咬牙說:「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產,你報個數,辦法我幫你想。早幾年你不聽我的,捨不得殺人,弄得現在還在戳牛屁股,如今是機會,看你有沒有膽量去抓了。」賀興壯迅速瞟了李金堂一眼,小聲說:「四千五。」李金堂擺擺手道:「右傾!八千斤怎麼樣?」賀興壯諾諾應著:「八、八千。可是,這咋個弄法呢?」李金堂胸有成竹地說:「地點就選在申家營東邊靠河的那塊地,北面有個土崗,土崗北面有百十畝好地。申家營群眾基礎好,一夜移個十幾畝地的麥子沒問題。是不是申寶栓當頭兒?」賀興壯顯得又激動、又恐慌,連聲答道:「是是是。咱們這就去見他。」李金堂道:「不,你去給他說,他會聽我的。我在你家裡等著,你連夜去移。移完了,我去講個話。」申寶栓是李金堂當年扶起來的窮棒子,很聽招呼。 申寶栓的媳婦,也是李金堂介紹的。這個男人一挨身就像鴿子一樣咕咕叫的女人,土改時曾經給過李金堂許多個美妙的夜晚。
林苟生咳了一口痰吐到廁所里,踅回來說:「晚了。我已經五十齣頭了,除了自由的身體和大把的金錢,我一無所有。青春死了,經驗就派不上用場,這就是社會和人生的殘忍之處。飯廳里你都看到了,我根本無法還手。三十年前不是這樣,是李金堂親手殺死了我的孛兒只斤忽必烈。我再也沒多少機會了,這回鐵了心押你這一門。我把什麼都掏給你,認不認我當朋友在你。」
古堡是一幢石頭砌成的方方正正的二層樓,清光緒八年由一個叫奧威爾的英國傳教士設計建造,很有些巴德農神廟時期的建築風格。古堡先是一位商人的府第,光緒二十二年春天,古堡遭土匪洗劫,商人全家十一口和六個傭人遇害。作為一處凶宅,它閑置二十幾年後,成了縣黨部,解放后又作了近三十年政府辦公樓,縣委、縣政府搬入新建大院后,它經內部裝修改建變成了招待所。
一定要在石佛寺轄地放顆大衛星,這樣可在全省乃至全國打出名氣,二可鞏固自己在縣裡既得地位,三可讓林苟生永遠臣服。麥梢已發黃,事不宜遲。農曆四月底,李金堂驅車去了涼水井。涼水井是他政治上開始發粗發旺的第一個基地,也是第一塊福地,他一直很看重。到了涼水井高級社賀興壯社長家門口,李金堂對司機說:「三天後你來接我,對誰也不要講我在這裏。」
李金堂圍著圓桌轉了半圈,臉色鐵青著,盯著佇立一旁的陳遠冰和財務科長罵起來:「你們搞什麼名堂!白記者剛到,弄這些花里胡哨幹什麼?中央三令五申,要四菜一湯接待,你們都當耳旁風呀!虧得白記者是咱本鄉本土自己人。」白劍看見桌上有對蝦、團魚這種高檔菜,聽https://read.99csw•com李金堂這麼一說,不好插話了,心裏直犯嘀咕:他到底在賣什麼葯?朱新泉更是迷惑不解,招待規格是昨晚李金堂親自定的,他為什麼要出爾反爾?陳遠冰和財務科長只能擺出大義凜然的模樣,伸直了腦袋挨罵,不敢輕易表態。一時間,餐廳里靜得要爆炸了。朱新泉迅速作出判斷,「胖大叔,撤了撤了!」
「我那時在初中部,沒參加『紅太陽』,也沒參加你們『井岡山』,都必須在派時,我成立了『一棵蔥戰鬥隊』,就我一個人。」陳妙清笑道:「你比我們看得清,所以你就成了大記者。我只想把這些血擦掉,可我總是擦不掉。」白劍打了個寒噤,又問:「這二十年,你一直呆在這裏?」陳妙清沒正面回答,低頭說:「你需要什麼,只管說。招待所就我一個服務員。」說罷,去了一樓衛生間。
李金堂怔了一下,心裏思忖道:林苟生怎麼會認識他?乜斜了一眼林苟生,「浪費掉了,白記者心裏更不好受。按規定留下四菜一湯,剩下的送我家裡,晚上我家裡有客。」掏出一沓錢遞給財務科長,「以後不管接待誰,都按文件辦。胖大叔,白記者住這裏,你要保證他吃好,又不能超過標準。」
林苟生討了個沒趣,搖搖頭道:「沒福吃這對蝦團魚湯呀,只好喝咱們的芝麻葉麵條。白兄弟,從今咱們是鄰居了,打麻將三缺一了叫一聲,我一定捧場。可惜呀,已晚了半拍。」白劍不敢接林苟生的眼風,嘴裏說:「能和你這大商人做鄰居,三生有幸。」林苟生哼了兩句酸曲:「房頂上跑馬我還嫌低呀,面對面睡下我還想你呀!能和你這種大人物做鄰居,咱們是三生有幸、十八生有幸。」李金堂心裏疑竇頓生:作為記者,如果沒有大圖謀,決不會在年節下剛過初五就離開繁華的京城回來休假,他放棄新村事件,證明他確實為著什麼才來的。林苟生居然認識這個白劍,如今又住成了鄰居,需要給這個禍事精打打預防針了。李金堂把大衣披好,拍拍轉過身要走出雅間的林苟生的肩,「老林呢,你就是長了一張臭嘴,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古堡是政府招待所,你要好自為之!」林苟生站住了,一張嬉皮笑臉倏然間換成玩世不恭,眼珠子跳了幾跳,閃出幾束火光。他作了兩個深呼吸,眼裡的火熄滅了,背朝著幾個人,冷冷說道:「李書記,你貴人多忘事!七九年,五十幾萬右派都平反了。我的檔案,託大洪水的福,毀個一乾二淨。我現在是合法商人,共和國公民,是個自由人。」李金堂音調依然平淡地說:「遠的、近的,我們都知道。如今你也混得不錯,我只是怕你犯老毛病,毀了後半輩子,完全是好意才提醒你!如今你不是認下個干閨女嗎?好好賣你的珠寶吧。」林苟生聽完這一番話,眼睛漸漸變得黯淡無光。走了兩步,他又覺得實在難咽這口鳥氣,停下步子扭過頭咧嘴笑笑:「有你李副書記挂念,我的日子能不好嗎?哈哈哈——」
李金堂身子一晃,用眼睛的餘光看著呆若木雞的遲專員,當他發現遲專員的眼睛里充滿厭惡時,在心裏先笑了。第一個感覺是:從此你林苟生完了。秦江縣長一張紅臉竟變得炭黑,牙縫裡蹦出三個字:「你瘋了!」遲專員慢慢站起身,拿過那把麥子看一看,「確實沒有根,小林呢,你這麥子真是實驗田裡取來的?」林苟生再一次錯過了改口的良機,開口說道:「還有兩分地沒割,大家可以去查看。」遲專員仔仔細細看著那些參差不齊的斷茬,像是在自言自語:「畝產一萬八千四百一十二斤,如果不是蟲害,估計有兩萬斤吧。此數字先不公開,等我回地區找農業專家算出個準確數目再說。這種蟲子真是無孔不入。」李金堂聽得好生欽佩,這真是四兩撥千斤的神功呵!秦江接著就來個錦上添花:「賀社長,種出這麼好的地不易,就不要留這兩分地搞形式主義、教條主義了,把它割了,別來個豐產不豐收。」
第六天,湖北麻城在《人民日報》頭版頭條放了一顆巨大衛星,早稻畝產三萬六千多斤。原來這世界上還有更大的玩家。這顆巨星一升起,所有的星星都黯然無光了。這時候再放出一顆科學的一萬八,再也得不到頭彩。於是,當李金堂提出追究責任,把林苟生開除出黨,以漏網右派對待時,縣、地、省三級一路開著綠燈。
白劍一下子就捕捉到了這兩個男人間濃得無法化解的仇恨,回想起火車上林苟生說的話,心裏咯噔一下:這闊佬說得不錯,已經錯過了和他聯合暗訪的良機。「吃飯,吃飯。」李金堂拉了白劍一把,「這個老林,大半輩子不順,二十齣頭當右派,後來又住了幾年監獄,腦子有點不正常。」
第二天上午,省里的記者先趕到了,從縣宣傳部幹事手裡接過照好的膠捲,坐在遲專員身邊,看著四品大員的五根指頭在算盤珠子上跳舞。小晌午的時候,遲專員的手指顫抖起來,嘴裏不停地報著數目:「一萬兩千四,一萬兩千四百六。還有幾麻袋沒過秤?」有人答道:「二十三麻袋。」遲專員孩子氣地拍拍手叫著:「差不多有一萬五千斤!」李金堂接道:「這隻是第一遍,二遍還能打三千斤。」
「一萬八!」
眾人等到後半夜,省委段書記來了電話指示:為了保證粒粒歸倉,不用等我去開鐮,省委已派觀摩團和記者連夜去龍泉,算出畝產數目直接報告中央。遲專員發話了:「明早趁露水開鐮,一畝二分地留兩分地供上級領導和兄弟地區參觀。我看畝產肯定不止一萬斤。」李金堂聽出了話音兒,擔心這畝地打不了一萬斤,讓各級領導空喜歡,急忙插話說:「遲專員,這塊地已熟了三四天了,為了等各位領導看一眼,才沒割。今晚月光好,不如連夜割了上場,明天上午打出來,眼下中原幾省都先後開割,別讓兄弟地區搶了先。」遲專員連連稱是,當即吩咐準備鐮刀。李金堂趁著混亂把申寶栓攔過背場叮囑說:「找二十個棒勞力馬上上西崗割麥,等我通知運到場上。記著,要找口嚴的。」
林苟生和李金堂的交往史,可以上溯到三十二年前的初秋。那時,李金堂還在縣委組織部長的任上,一身灰色的中山服,左胸的口袋裡別著兩隻鋼筆,梳著偏分頭。顯然,他想以這些形式和擠得古堡樓道變窄的工、農、兵幹部劃清界限。秦江縣長一手栽培了李金堂,夏天裡已經暗示他準備提升他當抓農業的副書記。有了這層關係和這種暗示,李金堂自然對秦江言聽計從。
誰知今日重遊故地,感受全變了。他甚至有點後悔,那種一挨女人肚皮就轟然泄掉的經歷,不但難以啟齒,簡直不能去碰,一碰就疼得鑽心。後來,李金堂在申寶栓的女人身上才又找回了男人的自信。這時,李金堂想起了申寶栓的女人叫曹改煥。女人已奶飽了孩子,順手把裹在單子里的孩子放在麥穗上,那孩子竟像睡在一張碩大無朋的青黃色搖床上,在熱風裡輕輕地搖啊搖。有人一看小孩能躺在上面睡覺,https://read•99csw•com隨手抓了幾個四、五歲的頑童拋進麥田,幾個孩子竟在上面走動起來。李金堂清了清嗓子,大聲說道:「鄉親們!你們又一次創造了人間奇迹!你們這塊實驗田,經過七個多月的生長,已經豐收在望了。在這兩百多個日日夜夜裡,你們在試驗田裡傾注了無盡心血,施肥、灌溉、鋤草,為了通風,冬天和春天你們用竹竿捅,麥子抽了穗,你們又搬來了鼓風機吹。就要成立人民公社了,你們這一成績,算是為人民公社獻上的一份厚禮!我代表縣委感謝你們。只要我們有決心,有信心,什麼人間奇迹都可以創造出來。我要立即把你們這一成績,上報地委、省委、中央,上報毛主席。我估計,你們這一畝二分責任田,至少能打一萬斤小麥。如果你們的經驗能在全國推廣,我國不僅能夠超過美帝國主義,而且能夠很快進入共產主義。現在,大家呼口號: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眾人眼含淚花,聲嘶力竭地跟著喊:「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
「你是當年一中『井岡山』宣傳部長陳妙清嗎?」女人端著白瓷盆站了起來,「是的。你也是一中畢業的?」
白劍對妹妹出落得這般水靈、美麗感到驚訝。這個妹妹就是前幾天和他一起回去,穿著一身藍色工作服的白虹嗎?那個連錦肩上扛著的攝像機更讓白劍感到莫名其妙,忍不住問道:「你們這是幹什麼?養殖場開會了?」白虹調皮地一歪頭,笑出兩個酒窩,一下子仰在那張大床上,「再也沒有什麼養殖場了!哥,從今天起,咱倆成了同行,你是大白記者,我是小白記者,同時我還是新聞節目的播音員呢!」又一個鯉魚打挺翻站起來,「忘了給你們介紹了,這是我的師傅,龍泉電視台記者兼攝像師連錦。這是我哥哥白劍。」連錦忙搓搓手,伸出去道:「久聞白大哥大名。和白大哥一比,我不值一提。」白虹放下手中的茶杯,不解地問:「師傅,中午你還說電視台的人都不知道我有個哥哥在北京,現在就久聞大名了?」連錦微紅著臉,「我這是學著說客套話。」白劍拉住白虹說:「你說什麼,你什麼時候從養殖場調到電視台了?」
「你在這兒干幾年了?」
當天晚上,白虹和一個叫連錦的小白臉闖進白劍的房間。
儘管李金堂一開始就把林苟生當成了一個強有力的競爭對手,但在以後的一年裡兩人卻沒有發生任何衝突。李金堂很平穩地升任縣委副書記,林苟生輕描淡寫地當了正鎮長,離縣級領導只有一步之遙了。
白劍聽得莫名其妙,李金堂把事情提到這樣的高度來認識,又指出了登報和寫內參這兩種方式披露這件事,到底想幹什麼?這個李金堂該不是正話反說吧?作為一個縣級領導,他不會不知道一篇內參或是一篇公開的批評文章的分量。他是害怕這種結局,所以才把自己請到縣裡。白劍想起相機里的膠捲,恍然大悟,笑道:「李副書記,那個王鄉長也是執行公務,當時我拍了照,是怕無法收場。這事既然縣裡已經及時制止,照片也沒用了。這個膠捲沒照幾張,等會兒我取了交給你處理。我這次回來是休假,沒想遇到了這件事。」李金堂知道白劍多想了一層,把他意思聽擰了,可又無法再捅破這層窗戶紙,看來利用這個白劍的事只能從長計議了,遂支吾著,「不急不急。你既然回來了,我們就不能輕易放你走,等過了元宵節,讓朱部長陪你到處看看,給縣裡的工作留點建設性意見。」
劉清松在四龍鄉接到王副鄉長的電話,頓時被驚得四肢發軟。第二個戰役因為開槍事件,已經無法再打了。如果白劍把這件事捅上去,龍泉很可能會變成他仕途中的一片死亡沼澤。他用電話嚴令停止轟轟烈烈的改建新村計劃后,天已經黑透。四龍在伏牛山腹地,距縣城八十三公里,道路崎嶇。延宕一夜回到縣城,劉清松聽說李金堂已把白劍請到了古堡。他本能地意識到李金堂會利用白劍對自己不利,一時又找不到對策。龐秋雁已去了廣州討債,劉清松伴著一根根香煙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劉清松大清早趕到古堡,只是想作死馬當活馬醫的最後掙扎。常識告訴他,作為記者,誰都不會放棄這種新聞。
第二天早上剛起床,白劍接待了不速之客劉清松。
白劍傍黑的時候作為貴客,被接進古堡二○一房。女服務員打開房間后,朱新泉讓夏仁陪白劍,自己說去接李副書記。他走到樓下值班室,卻先給縣石墨礦撥了電話,請人轉告劉清松,中華通訊社的白記者已住進古堡二○一房。一個傑出的賭徒,不到節骨眼上,哪一方都必須押上幾個銅板,將來劉清松勝了,他自然不會忘記朱新泉通風報信之功。夏仁頻繁地看表,終於引起了白劍的注意:「老夏,你要有事,就去辦你的事。咱們老同學,能給你擺什麼譜,何況我這次回來確實只是休假。」夏仁囁嚅著:「也不是什麼大事,冬冬就要放學了,沒安排人去接他。」白劍道:「嫂子呢?」夏仁苦笑道:「我們兩地分居,你嫂子在丹水縣農林局,孩子我帶。」白劍忙道:「那你還不快點兒去!你又當爹又當媽,真難。」夏仁如遇大赦般奔下樓去。旋即,夏仁又踅了回來,大口喘著氣道:「我盡量抓緊,要是朱部長先回來,你就說我去郵局給你取電報紙了。你知道,我想把你嫂子調回來,如今朱部長已答應幫忙。」
「差不多二十年了。」
白劍在走廊里來回走動著,思索著如何隱藏自己此行的動機,走到樓梯口,他看見一個女人正跪在樓梯上,埋頭擦著紅地毯沒有蓋著的石梯。女人擦得很仔細,樣子像是在擦拭一件價值連城的寶物。白劍誤以為這種擦拭也是縣裡為了博得他的好感而採取的措施,心中有些不忍。夏仁緊張得連接兒子的事都不敢說,這個合同工或是臨時工如果不把樓梯擦得一塵不染,會不會被炒魷魚呢?白劍有點後悔不該在朱新泉面前故弄玄虛,把建新村拆舊房的嚴重性過分誇大了,弄得好像自己手裡真有一柄尚方寶劍似的,害得這麼多小人物跟著遭罪。白劍看了好一會兒,見女人向下退了一個台階,忍不住說道:「沒必要這樣擦,樓梯畢竟是用腳踩的,哪能不沾一點灰!」女人抬起頭,用手背理理垂在額前的劉海兒,在昏暗的光線里,恬靜而深長地朝白劍淡淡一笑,輕輕答道:「每天都擦,擦的不是灰,已經習慣了。」白劍向下走了幾個台階,不由追問:「不擦灰塵,那你擦的什麼?」女人答道:「血!」
「這樓梯你也擦了二十年?」
白虹說:「今天呀,上午通知我去報到,中午去買了這身衣服,下午就和連師傅回八里廟採訪。哥,你不高興?你真不知道這事?」白劍搖搖頭道:「真不知道。」白虹眼睛里閃著淚光:「哥,你事先真的不知道?你沒有找人打招呼?」白劍搖搖頭。白虹翕著鼻子:「你事先不知道真好,這是我自己努力的,我自己……哥,你不知道我這幾年有多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