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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白虹禁不住好奇心,拎著水壺擠進那間滅了燈點根紅蠟的病房。一個裝束古怪的漢子取出一根桃木棒,翻出一撮銀亮的大針在火上一烤,丟進一個白瓷碗里;又取出一雙短筷子橫放在碗沿上。漢子口裡念著像是咒語的聲音,兩根筷子動起來,晃晃悠悠直立在碗底。這個反常的現象引出看客一片壓抑著的驚叫。漢子拍了一下巴掌,厲聲喝道:「識相的出來搭話!」白虹看見陰陽師斷了一根小指,驚得朝後退一步。姑娘仍在昏睡。一個老太太哭喊著:「苦命的雪梅呀,你兩天都沒說話了。」九指陰陽師從布褡中摸出一張黃表紙,在火上烤著,嘴裏說:「我只用燒了這張紙,紙灰落進碗,七根銀針飛起來,就永輩子把你釘在桃木棒子上。你說話吧。」姑娘嘴角神經質地抽搐著,突然間尖利地叫一聲:「冤枉啊——我死得冤枉!」不知哪裡刮來的風,把蠟燭火苗吹得東倒西歪。這時,每個人都不能不承認鬼的存在。老太太撲通跪在地上,抱住漢子的腿,「快抓了這鬼,可別傷了我外孫呀——」
陰陽師平靜地說:「我知道你是誰。你要真有冤,我幫你申。你是五里崗的李雪娥,一連生三個女兒,鄉里拉你結了扎,你男人三天兩頭揍你,你氣不過,就上弔了。對不對?」姑娘驀地睜了睜眼睛,陰森森地笑幾聲,不說話。陰陽師又說:「你是陳小雲,家住大榆樹,你男人出外賣玉貨賠了本,想到賭場碰運氣,偷著賣了你養的豬。大半夜工夫,你男人連房帶你都輸了。三更天,你男人帶著贏家來和你同房,你不幹,你男人就用繩子綁了你讓兩個男人糟踏了。天沒亮,你喝了大半瓶1605。」
這天中午,白劍垂頭喪氣從民政局回到古堡二○一,林苟生悄無聲息地跟了進來,把白劍嚇了一跳。白劍生氣地說道:「你這個人真太隨便了,怎麼連門也不敲。」林苟生裝出一副很委屈的樣子,撓著頭說道:「鄙人拜訪住賓館的朋友,不但從未忘記先敲門,而且在敲門前總要查看門把手上是否掛有『請勿打擾』的牌子。問題是你進來時根本沒有關門。」白劍坐在沙發上白了林苟生一眼,「你還是發你的財去吧,你的章回小說我現在還沒工夫聽。」林苟生機警地回頭望望走廊,掩上門小聲說:「小兄弟,聽不聽沒關係。咱們財要發,朋友也要交。我這是來給你提個醒兒,這仗不該這麼打,你一出馬,就把你弄到明處了。你不要又說我跟蹤你如何如何不道德,你想,我把多大的賭注押在你身上,怎好眼看著你有閃失而坐視不管呢?」白劍哭笑不得,怪怪地看著林苟生說:「那你這個高人給點撥點撥吧!」
「有人證明那牙是摔斷的。法律只相信證據,人證、物證。因為有人證,那顆牙只能摔斷。」
兄妹倆一出現在二一○門口,那姑娘扔了飯碗,又捂住肚子在床上大叫大喊。陰陽師又把黃表紙點燃,「原來是冒名騙錢的,看我不釘死你!」一個猙獰的女人聲音響著:「你們只給這點錢,叫我告倒誰?」中年農民驚訝地說:「一斤火紙,至少有一千塊哩。」那女人說:「陰陽本是一理,陰間也是什麼都漲價了。租頭毛驢要六百多,一碗麵條七八塊。衙役遞個狀子收一百。縣衙判不下來,我還得到閻王殿喊冤,惡鬼們陽氣還盛,小鬼判官都怕他們,你們只給一千塊,不是逼我跳火坑嗎?」九指陰陽師拿起桃木棒子,「問你幾件事,全答出來,再送你一萬塊。答不出,今天你可走不了。你是怎麼死的?你男人姓甚名誰?你婆家家裡還有什麼人?」女鬼長嘆一聲:「我是叫人打死的,鄰居有好幾個聽到我喊救命,當時作了證,後來又改口了。我嘴裏的毒藥是後來灌進去的,還撬掉我一顆牙。我男人叫申玉豹,這幾年昧著良心發了財,當了什麼榮昌貿易公司總經理,吃喝嫖賭貪五毒俱全。家裡還有婆婆和小姑子……」
第二天下午,白劍自作主張去縣公安局採訪趙春山。趙春山長著一張毫無生氣、甚至於可以稱作萎靡不振的瘦臉,上面褶皺很多很深,有一些很容易分辨出是利器刻出,右太陽穴左下方留有一塊五分錢硬幣大小的疤。這副尊容讓白劍大吃一驚,他拿出記者證,直截了當說明了來由:「石佛寺吳玉芳死亡一案,龍泉有多種傳聞,多半人認為是他殺。據了解,這案子最初由你經辦,能不能告訴我一些一審的情況?」
劉清松萬萬沒有料到白劍是為著這個目的回龍泉的,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原來他是要反彈琵琶呀。是不是他的父輩和李金堂有隙?他翻這筆舊賬會不會有什麼副作用?不管怎麼說,他沒把我當成外人,聽話音又是……劉清松來不及細想,邊走邊說:「眼下,治理貪污、腐敗是工作重心之一,翻這本舊賬肯定會引人注目。白老弟會抓點子。當年救災工作的混亂,我在地委工作時已有耳聞。時下有種觀點十分片面,似乎貪污、腐敗是改革開放帶來的,是商品經濟的產物。要真是這樣,還會出現當年的劉青山、張子善嗎?是該翻翻這些發黃的歷史,也好向今天幾十萬龍泉人民有個交待。我會盡我最大努力支持你。」白劍見劉清松答應得爽快,又補充道:「咱們的目的一致。當年修的七座水庫加重了龍泉人民的災難,多少年了,這筆賬也沒人過問,越放越糊塗了。時隔十幾年,應該讓龍泉人知道當時他們的全部生存狀況。如果方便的話,我也想看看當年修這些水庫的各種資料。」劉清松答道,「我會儘快找到這些東西。」
白劍憤怒了,站起來說:「真沒想到一個大半輩子的行為可以作為良知註釋的人會有這樣讓人不可理喻的晚節!」
隨運磚的拖拉機返回縣城,天已經黑盡了。沿街那些零星閃爍的紅綠燈還有那三五成群叼著煙捲打檯球的青年,似乎標志著小城夜生活的開始。白劍沿著府前大街朝古堡走著,看見馬路對面有個黑影一搖三晃,哼著小曲,沿著一堵牆慢慢走著。那聲音蒼涼激昂,唱的是《西廂記》的一段:「……若不是俺真心挨,怎能等到這,露滴牡丹開。」白劍正在想此人唱的酸曲不俗,忽聽身後一聲響:「呔!媳婦還沒領進房,就要把我這媒人扔過牆?小兄弟,忙著去過夜生活,見了面連睬都不睬我一眼,不仗義吧?」
「當時的情況你總還記得吧?法醫解剖報告是怎麼寫的?聽說死者的頭皮最先腐爛,按常理是不是該先爛肚子?」
白雲飛臉色陡變,垂著頭道九_九_藏_書:「十三哥,八爺昨夜裡起夜摔了一跤,中風了。」白劍從沙發上跳起來:「你說什麼?爺爺中風了,中風了,那麼瘦會中風了?現在在哪裡?要不要緊?你為什麼不早說!」白雲飛把頭垂得更低,「昨天九爺家二十八妹回門,八爺多喝了幾杯,都怪我照顧不周。九爺招呼過,暫時不叫給你說,怕影響你和縣裡的大事。燈會的電視六爺、八爺、九爺他們都看了,還讓我叫虹妹弄個錄像帶。八爺已經住進縣醫院內一科三一一房,大夫說暫時不要緊。」白二十一接道:「十三哥,你別急成這樣,有咱白家一兩千口人哩。九爺已經發了話,就是到月亮上住醫院,也要救下八爺。」
領銜主演:著名曲劇表演藝術家歐陽洪梅
朱新泉出了院子,摸出手帕擦擦額頭。看來必須派夏仁進古堡做姦細了,李金堂的口風裡已經藏針,這事馬虎不得。
「聽說死者斷了一顆門牙,你當時注意到沒有?」
這兩件事後來都引出了人命案,在龍泉轟動一時,看客都在期待著結果。突然,病床上的姑娘尖叫起來,臉都痛苦得變了形。只聽漢子口念咒語,把黃表紙點燃了,「大胆!吳玉芳,你竟敢小瞧我,饒你不得!」姑娘完全用另外一個聲音說話了:「我錯了,我錯了!天師別殺我,我有冤呀。好冷的冬天呀!我走的時候是夏天,只穿一件單衣,我爹為了在陽間為我申冤,不讓我入殮。我在陰間沒衣服穿,只好住進太陽村一個麥秸垛里擋風寒。臘月二十,我帶著化緣得的錢到縣衙去告狀,誰想陰間也放假。我一路要飯往回趕。路上碰到這個妹子,病懨懨的,踩我一腳,我就跟她回了她的家,我想使一些年節里他家送給祖宗的錢。誰知他們今年學了四川人,送紙錢用郵寄,我一個子兒也沒揀到。我就把氣撒到她身上了。」
李金堂並沒睡。白劍最近的行動已經讓他感到一絲不安。放著開槍扒古建築的大彩頭不揀,去吹劉清松、去民政局問十幾年前的舊賬。他到底想幹什麼?這個白劍又在醫院里聽到了吳玉芳的事,這能是巧合嗎?直覺告訴他,有一股不利於他的勢力正在形成。李金堂警覺起來了,準備給有關人物打打預防針。過了半個多小時,錢全中帶來一個人。他頭髮蓬亂,一臉睡意,一進門就打個哈欠。李金堂眉梢兀自跳一下,「玉豹,你有大難了!」申玉豹打個冷噤,眼睛里生出了亮光,吃驚地望著李金堂。李金堂嘆口氣道:「我真不願你變成扶不起來的劉阿斗!這幾日你聽到些什麼不利你的事情沒有?」申玉豹茫然搖搖頭。錢全中嘿嘿笑著:「玉豹正和三妞打得火熱,剛才我喊他,他正在弄那事,等了一支煙工夫才給我開門,他會知道什麼。」申玉豹徹底醒了,忙問:「出了啥事?」
白劍急匆匆走出門,沒走兩步,胳膊被一隻大手鉗住了。林苟生拿出一沓百元大鈔,以毋庸置疑的口吻說:「拿住!」白劍推著那沓錢,「不行!我自己想辦法。」林苟生大眼瞪得猙獰,「怎麼著?這是從銀行搶來的?你害怕這是驢打滾兒?你回龍泉,勾子里還夾個銀行啊?拿著!你只有一個爺爺,咱為了喊一聲有個答應,也該不惜血本呀。我知道你心氣高,你想想是欠一人沉還是欠千人沉。我林苟生是個什麼東西,日久可見,拿著!」白劍接過錢,強忍著嗚咽,喉結上下躥動著,幾個字迸了出來,砸個滿樓道響:「我會還你的!」話音兒還在回蕩,人影一閃就不見了,接上了一片噔噔噔的下樓響。
坐在爺爺的病床邊,白劍聽著爺爺那再也無法雄壯的呼嚕聲,心情的複雜簡直一言難盡。呼嚕聲作為生命力的度量衡,已經不可扼制地衰微了,爺爺正在走向生命的盡頭嗎?這個聯想嚇了白劍一跳。他下意識地捉住爺爺裸在白被單外面像一把枯藤的老手,衝動地把溫熱的臉貼了上去。白虹解著白圍巾走進來了,「哥,就剩下你一個了?」白劍直起身子,嗔怪道:「大冷的天,路又這麼遠,你又跑來幹什麼!」白虹從掛包里拿出一個藍色熱水袋,「爺爺幾年前就用了這個暖腳,我怕你想不到夜裡冷了他。你別替我擔心,路上有保鏢。」白劍只見了連錦一面,很不喜歡,具體引起他反感的東西,又說不上來,看了看走廊,見沒有人,對白虹說:「小虹,如今人很複雜,交朋友要當心,特別是交異性朋友。」想到自己碗里的稀飯還沒吹涼,家庭內危機四伏,再沒底氣對妹妹長篇大論談愛情了。白虹撲閃著寸把長像梳頭篦子一樣密整的睫毛,頭微微一歪,一個酒窩旋在昏暗而神秘的橘黃色燈光里,掰斷水紅蘿蔔一樣脆生生地說:「哥,你看我像一個容易上當受騙的傻大妞嗎?」白劍哼著鼻音笑著,「我不跟你貧嘴,淹死的人都會水。你把開水都倒進熱水袋,晚上爺爺就沒喝的了。」白虹拎起水壺出去了。白劍喊道:「你把圍巾圍上。」白虹探進來半張鬼臉,「高爾基的《海燕》說: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凍一凍也是人生體驗,省得你總想給我請保姆兼導師。」
林苟生變戲法似的從懷裡掏出一隻大牛皮紙信封,「這是當年大洪水中犯罪方面的情況通報,無償送給你。其它方面的東西,只要不是絕密文件,你陸續都可以從我這裏得到。這些犯罪五花八門,有搶劫、有強|奸、有見死不救,大部分有真名真姓,你可以去採訪。」白劍禁不住誘惑,接了信封,卻不打開看,嘴裏說:「我真服你了,你真的要不惜血本扳回一局?」林苟生兩手纏一起扳著響指:「彼此彼此。從現象上看,你何嘗不是在為父母復讎?當然,我從不懷疑你十分高尚的動機。我是要扳回一局,不,我還想贏!憑什麼讓我在最底層受幾十年的磨難?欠我的,難道不該還嗎?我不放高利貸,但我也不能貼息送出。你不要依靠姓劉的。姓劉的不壞,可你別忘了他也是政客,政客們都靠不住。」白劍知道這個信封就好比國書,接了下來,一個林、白二人合作的時代就開始了。他沉默著,仍不願抽出那些材料看。林苟生緊接著就鞏固剛拿下的陣地:「你慢慢看。一個人的能力有限,我不敢說大話能弄到你所有需要的東西。最有力量的魚兒都在深水處,只有把水攪渾了,它們才會漂出來,咱才能看清它們是公是母。」
晚飯後,白劍把戳在病房走廊里的七八個同族叔伯、兄弟、侄子和五六個read.99csw.com同族嬸子、嫂子、弟媳勸回八里廟。他想安靜地守爺爺一夜。上高中前,他一直和爺爺同睡一張床。那些漫長的黑夜,冷呀熱呀夢呀,隨著歲月的流逝,都在白劍的記憶里悄然走向了虛無,襯得那一閃一閃的紅光越發顯得耀眼。那些紅光從爺爺那隻被手指磨得鋥亮的青銅煙鍋里發出,伴著白劍從一個夢境走進另一個夢境。
趙春山猛地一抬頭,兩眼放出賊亮的光芒,臉上的皺褶叫痛苦扭個七葷八素,陰森森地說:「小夥子,我枉活了五十幾,還不知道什麼叫生活,怎樣做人,感謝你能來教導我。」
李金堂背朝著申玉豹:「你老婆變成個惡鬼,附了一個姑娘的身,在醫院把你們做的事全講了,如今這件事已鬧得滿城風雨。」申玉豹眼神迷亂,喃喃說:「真、真有這事?」錢全中啐了一口:「真箇屁!是你老丈人搗的鬼。」申玉豹滿不在乎地說:「他們連北京都去鬧了,怕個毬。」李金堂嚴厲地瞪了申玉豹一眼:「胡說!這麼鬧下去,我也保不了你。縣裡回來個大記者,他爺爺有病住院,鬧鬼時他在場。我已經查過了,當年他在太陽村插過隊。你掂量掂量吧。你這樣做不得人心,你知道嗎?沒有吳天六,你申玉豹能有今天?這件事要想點辦法,你懂嗎?這個記者恐怕是沖你來的。」申玉豹急忙央求說:「李書記,你划個道道,我去做。」
想起林苟生多次暗示過的歐陽洪梅和李金堂的關係,白劍心裏滾過一陣悲涼。這樣一個女人不屬於自己,不是朋友,而是敵對陣營里的生力軍!白劍心裏亂了好一陣兒。望見古堡時,一個念頭兀自跳了出來:
李金堂坐下來喝了一會茶,語重心長地說:「眼下你需要破點財收買人心。你想想,你老婆變成了一個冤鬼,在陰間走投無路,你要是個好丈夫能無動於衷嗎?你肯定會心疼得不得了,這樣人們才會另眼看你。這件事要將錯就錯。另外,你丈人吳天六當年把你當親兒子看,你也要藉機儘儘孝心,表示你申玉豹不是個忘恩負義的人。那個白記者的爺爺也是個老人,也在醫院住,這樣事情就好辦了。你這樣做:你去縣醫院說你聽說了鬧鬼的事,心裏不忍,完全信了,願意捐一筆錢,付春節過後到現在住院的六十五歲以上的老人和十八歲到三十五歲女人的醫藥費,儘儘你的心。另外,你再給醫院捐上幾千塊,再買個名聲。」申玉豹面有難色,沒有立馬答應下來。
白劍有點百無聊賴,看見幾個老者正在排隊購票,他走了過去。玻璃窗後面的小黑板上赫然寫著:預售五天,甲票六元,乙票四元。白劍忍不住問一個老者:「老伯,唱曲劇還有這麼多觀眾?還要預售,票價也不低。」老者笑道:「你不是本縣人吧?」白劍有點驚詫,問:「你怎麼知道的?」老者自豪地說:「只要是歐陽唱主角,場場爆滿,龍泉土著都習以為常了。所以我猜你是外地人。」白劍納悶一個幾萬人的小縣城,演的又是舊戲,會場場爆滿嗎?忍不住問:「老伯,你是戲迷吧?」老者說:「我是歐陽的老追星族,她的《杜十娘》我已經看過二十四場了,百看不厭。當年我在北京,看過梅蘭芳的戲,就不看別人演的,像《貴妃醉酒》,梅先生過世后,誰演我都不看,梅先生已是絕唱。歐陽的戲,神品呢,一看就丟不下。」
錢全中面露鄙夷之色,嘲諷道:「玉豹,這種關鍵時候,可不能當鐵公雞!這半年多,你鬼混花的錢,最少也有五萬吧,也沒見你皺眉嘆氣的。李書記這一箭好幾雕的好計謀,別人花錢都買不到!如果不是李書記,你能有今天?早叫趙春山抓了起來。你不出點血,那個姓白的把這事捅出來,大家都沒個好。」申玉豹白了錢全中一眼,「誰說不出錢了?李書記對我恩重如山,我能不知道?這種掏錢買名聲的買賣,不虧本,這個道理俺懂。我在想不知拿出多少錢合適。前幾天是玉芳的生日,由頭好找。」
「三十幾年了!我辦的命案太多,記不太清楚。那些天下連陰雨,屍體腐爛很快。後來的現場報告是這麼寫的。」
17日、18日經典名劇:《杜十娘》
李金堂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若是手下的人都像申玉豹這樣容易調|教、容易使喚,那要省去多少心呀。他見申玉豹已應下了這件事,又換了個話題:「玉豹,這幾天沒聽廣播吧?!你這個龍泉縣個體企業的龍頭快要被人取代了。既然你什麼都明白了,也用不著我多說。我把我的態度亮給你,你看著辦。我是看著你發達的,把你作為典型向縣外推薦,我不能輕易讓人把你這面旗幟扯下來換掉。你那個駝毛廠,樹大招風,走的又不是正經路子,雖然虧的是些外國人,可東窗事發了,也不好收拾,不如趁早關了,把資金抽出來干別的。眼下供你選的路有兩條,一是搞絲綢、玉雕,一是開礦搞實業。你考慮一下這個意見。最要緊的是在最近一段要來點動作,證明你在龍泉經濟界的實力和地位。你的貿易公司開張整三年了,應該大張旗鼓地慶祝一下。地區和省里我設法請人來出席,還要把這個白劍請到主席台上。他若是坐過了、吃過了、寫過了,再改口也不易。」申玉豹感激涕零,眨著眼睛說:「李書記,你待我這麼好,叫我怎麼報答。」李金堂淡淡說道:「我和你爹算是老朋友,他在土改、大躍進中,給我很多幫助,我忘不了。你應該明白,我差不多把你當兒子看哩。」申玉豹一個勁兒地捏鼻子,不說話。
白劍一扭頭,看見林苟生幽魂一樣立在一根電線杆的陰影里,正齜牙咧嘴朝他笑著,往回走幾步說:「聽那曲子,我以為是個高級流氓,沒想到會是你。我正要找你呢。」林苟生卻較了真兒,「你竟把這曲子和流氓攪和一起,罪過罪過,流氓唱葷曲兒,不是直奔性器官,就是個俗。描寫童男少女第一回,這世上難道還有比這露滴牡丹開更美麗更藝術的文字嗎?你也忒小瞧咱五十年代的高材生了!唉,聽說醫院里鬧了鬼?」白劍說:「我正為這事找你,你是出去辦事呀?」林苟生豎起一根食指壓在嘴唇上:「幾天不見,你把我想得心疼。這會兒實在不能回去陪你,前天我花十元錢從一個老地主婆,當然現在摘了帽就像我叫摘帽補充右派一樣,我從她手裡買到一隻摔斷的翡翠玉簪,找人切成六個界面,約好今晚去取。廣州批發價,一枚八百。https://read.99csw•com你找我幹什麼,叫我想想。哦,你是找我還錢,醫藥費申玉豹代你出了,你就想還我的錢。」林苟生把臉湊過去,惡狠狠地盯了白劍一眼,「你這個人太驕傲了,太驕傲就辦不成大事!韓信寄食漂母,受辱胯|下,終成大器。你錢包里還有幾個錢,我心裏明鏡一樣,你心裏很想讓爺爺在醫院治好的。可是,昨天我一看龍泉新聞,我就知道你今天肯定接老爺子出院了。你還信什麼吃人家的嘴軟呀!你別以為人家總請你吃敬酒,你就不做喝罰酒的準備?不定哪一天, 妙清紅著眼圈要你結賬,價格忽然間翻了幾番,你一時拿不出,不是又多一罪狀!你可千萬別提還錢!」白劍被林苟生剝得無處藏身,又是佩服,又是惱怒,接道:「不就是拿你兩個半截翡翠簪子嗎?又不要利息,不用白不用。我找你是問別的事。我在太陽村插過隊,天六支書和鄉親們待我不薄,如果玉芳姐真是他殺,我不能袖手旁觀。」
白劍知道眼前這個人不是等閑之輩,便準備押一寶,嘆口氣道:「只怕他們日後要後悔的。這次回龍泉,我想查查當年大洪水后的經濟問題,不知劉書記是否能給提供一些方便。當年撥給龍泉的救災款差不多有一個億,可分到災民手中的只有幾千萬。可見貪污腐敗不是近年才滋生出來的。這個問題不解決,將來肯定會出大亂子。僅龍泉一縣,當年至少有一千多萬救濟款不知去向,這可是些救命的錢呀!」
兩人正說著,白雲飛帶著兩個白家的男青年敲門進來了。白劍發現白雲飛穿著筆挺的灰色西服,兩個青年一人戴著白手套,一人腋下夾個公文包,像是白雲飛的兩個小跟班,忍不住先說道:「十八,是不是在城裡開公司了?」白雲飛用感激的目光看著白劍道:「十三哥,托你的福,經理沒當,我當支書了。」白劍腦袋裡又嗡地響一聲,「這是怎麼回事兒?」白雲飛道:「十七那天,鄉里常富申書記、周有才鄉長帶著王副鄉長去了寨里,王副鄉長在村民大會上讀了檢討書。然後,常書記宣布撤了高四喜的村支書……」
白虹失魂落魄地回到三樓。白劍說道:「這點時間,一口井的水都燒開了。」白虹木獃獃地說:「二樓鬧鬼,請個陰陽師捉鬼,卻捉住個冤鬼。」白劍站起來,「你看你,自己燒得要說胡話了。世上哪裡有鬼。」剛剛回房的二床陪床的女人說:「大兄弟,一點都不假,醫院啥葯都退不了燒,這女鬼一離身,那姑娘就好了。」白劍只是搖頭:「這裏自古巫風盛行,多半是自欺欺人。小虹,你回去吧。」白虹拉著白劍的胳膊,「哥,不信你去看看。反正爺爺已經睡了。你去看看嘛。」
「但願不要認識她。美能引出災難。」
「在發現屍體前幾天的一個晚上,有人聽到申玉豹家曾發出女人的慘叫。」
林苟生幾次提起這個案子,白劍都沒表示太大興趣,沒想到又在這裏聽說了。白劍站在門口,看見床上躺著的姑娘似曾相識,不禁勾起一段往事,忍不住問了一句:「那冤鬼是不是石佛寺的吳玉芳?她父親叫吳天六?」白虹說:「我問問他們。」白劍看見病床上的姑娘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認出是吳天六的乾女兒張雪梅,心中不禁大駭:玉芳分明是她姐,她為什麼要扮厲鬼呢?難道玉芳姐真是冤死的?如果真是這樣,我絕對不能袖手旁觀。強忍住要去認他們的衝動,白劍扯了白虹就走。白虹問道:「哥,你不是要問那冤鬼是不是吳大叔家的吳玉芳嗎?我看那幾個人都像是認識你。你為啥不見?」白劍嘆道:「如果沒有大難處,他們也不會演這齣戲。既然是戲,我就不能點破。這件事我一定要管!」
李金堂不由得抬頭看看申玉豹。顯然,申玉豹能記住妻子的生日出乎李金堂意外。李金堂用嘉許的口吻說:「玉豹長進了。錢這東西,生帶不來,死帶不去,用著合適就用。古人講人有三不朽:立功、立言、立德。立言要靠天分,不去說了。這功德二字誰都有機會做的。經商,看似掙的錢,可又不是錢,裡頭學問是怎樣用錢買不朽。會做的,好鋼都用刀刃上。年節之下,小病小災誰去住院?老人呢,活個精神,活個講究,過了年,鬆了一口氣,不常有病,你們見多少老人死在正月里?我想,有一兩萬也就夠用了。」申玉豹喜道:「只用一兩萬呀!我還以為沒個十萬八萬下不來呢。若是用了十來萬,就不合算了,不如再捐個十萬,建一座小學。」
兩人回到古堡,林苟生急不可耐地問:「你真要過問這件事,就算抓住了根本。你真在太陽村插過隊?」白劍說:「用得著編嗎?知青點沒建好,我還在天六支書家住過兩個月呢!」林苟生又問:「你準備怎麼辦?」白劍道:「我怎麼琢磨,那天鬧鬼鬧得怪,事後申玉豹又做出這種姿態充好人,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玉芳的死一定有問題。我想了解一下一審情況,你知道是誰管的這個案子?」林苟生一閉眼睛,心中暗喜:人走順了真是喝涼水都上膘,抓住申玉豹的小辮,就好辦了,忙說:「案子是公安局趙春山科長先經辦的。詳情我也不清楚。」白劍道:「我找他問問就清楚了。」林苟生搖頭晃腦道:「你對趙春山別抱太大希望。我倒霉的時候,他就是公安局偵緝科長,三十年過去,他還是偵緝科長,我們的教育管這叫不進步。能讓這麼個正頭清對一個命案緘默不語,肯定有天大的交易。可惜我不知道中間的過節。此事不能急,我託人查一查,你再去找他。今晚你出去放鬆放鬆,人家哲學家每個月還要狂歡一次呢。你是去看錄像,還是去跳舞?」白劍說:「你去取貨吧,我要補補覺。」
白劍將信將疑,移動身子去看玻璃櫥窗的劇照。劇照前面竟貼了一張歐陽洪梅差不多有二十寸大小的頭像。那張頭像一下子攫住了他。乍看一眼,她還像個孩子,濃黑的頭髮恰到好處地勾勒出了臉的輪廓,幾縷劉海齊齊地勾在兩道淡而有韻的彎眉上方。面容顯得蒼白而憂鬱,彷彿可以感受到細膩的皮膚下時隱時現的細細青脈。嘴角微微地向上翹著,分不清是高貴、傲慢還是放肆、心比天高。面頰有一種弧形凹陷,在另外的面部可能算是缺陷,長在這裏卻使整個面部生動起來。最讓人迷惑的是那雙眼睛,是岩漿還是冰山?不敢斷言。這分明又不是眼睛的全部,仔細一看,後面靜靜流淌的,肯定是天真和純潔。「這是一種讓人炫目、深邃複雜九_九_藏_書的美麗!」白劍心想,「沒有非凡的經歷,不可能匯聚這麼多不可思議的內容。」
白劍噙著眼淚,穿著皮夾克,咬著牙說道:「糊塗!糊塗!白家人當了支書,就像是中了狀元!糊塗!你們回去告訴九爺,就說他和鄉親們的心意我領了,我不能讓全族人湊份子為我爺治病,我白十三將來還不起這份情。雲飛,你要多勸勸九爺和老人們,別記那些仇了。」
白劍把爺爺接出醫院送回八里廟老家讓姑姑照顧。本想下午就返回縣城,找劉清松或是林苟生問問吳玉芳案的一審情況,吃過午飯卻叫姑父纏住了。姑父幾年前隨工程隊外出蓋房,從腳手架上摔下來弄壞一條腿,走起路來一攪一絆,像是一個小兒麻痹患者。姑父死死抓住白劍的胳膊,央告說:「小劍,你把青兒在縣裡安排了吧。你知道姑父輕易不求人的。前一向你去家裡查大洪水的事,你糊弄我,我不在意。你把她安排了吧。我知道你如今乾著大事,輕易我也不會開口煩你。前兩天,我弟弟的毛驢丟了,托我央求你給縣裡說一聲,給立個案找一找,我沒答應。青兒閃過年已經吃二十的飯了,又是五棵樹這幾年惟一一個高中生,還要當農民,我這老臉往哪兒擱?」白劍說:「姑父,我回來幾天,過些天又要走,縣裡不熟悉,你讓我找誰安排她?」姑父仍不鬆手,狡黠地笑著:「小劍,姑侄親,姑侄親,砸碎骨頭連著筋,這事你一定得辦!你說辦不成,你就把姑父當外人了。小虹當了幾年工人,你說一句話,就成電視台播音員了。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是天理!手掌手背都是肉,小虹是你妹妹,小青也是你妹妹呀。只要你能讓青兒在縣城人模狗樣行走,我和你姑姑也算沒白供她上了高中。」一直在院子里埋頭洗衣服的姑姑說道:「你胡唚個啥!小劍看燈,縣委劉書記像個跟班跟著哩。這是多大個事,用你交待恁清!咱多孝敬孝敬爹,劍兒多為縣上出點力,他劉書記為咱青兒找個事做還有啥說的。」說罷,棒槌一下比一下掄得高。白劍不由地說:「我和劉書記說說看,說說看。」
過了三天,劉清松仍按兵不動。他要好好權衡一下利害。查這樣一本陳年舊賬,恐怕不會風平浪靜,真要卷了進去,弄不好會兩敗俱傷。眼下,李金堂並沒做什麼不利自己的事情,犯不著自己先把水攪渾了。白劍卻等不及了,發了兩篇對劉清松以示友好的文章,不見劉清松反饋,又不便多催問,他又開始了採訪工作。
「我早知道有一天會有人來找我,可沒想到會是中華通訊社的大記者。」趙春山眼神散亂,顯得無精打采,「你找我能有什麼用!案子早結了,死者親屬不讓掩埋屍骨,狀已經告到北京了。結果呢,結論眼下只能是自殺。再過兩年,這案子就成了鐵案了。」
趙春山眼神閃出一絲異樣,神經質地扭了扭身子,「自殺的人各式各樣,我沒見過所謂懷孕的人不會選擇自殺的提法。如果一個人對世界徹底絕望,已經選擇了自殺,她不會顧忌什麼肚裏的孩子。」
白劍帶著難以名狀的壞心情,沿著大街徜徉,不時用皮鞋踢著路邊上的碎石塊。像是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引導著他,當他不再低頭踢石子兒,想抬頭看看街景時,眼前出現了一塊巨大的廣告牌子:
白劍不甘心失敗,追問道:「趙科長,你真的以為一個懷了孕的女人會自殺嗎?」
陰陽師嘆口氣對一直蹲在床邊的中年農民說:「大叔,她說的是實情。吳玉芳死時我見過,確實只穿一件黃底碎白花的確良上衣。她父親吳天六還派人上訪哩。」農民結結巴巴說:「我家在孔明鄉,離,離石佛寺太陽村三四十里,我,我們雪梅招她惹她了?」陰陽師說道:「大叔,這吳玉芳命也苦,你老積點陰德,送她一筆錢到陰間告狀吧。收了錢她就會走的。」老太太抹一把鼻涕眼淚,「大侄子,火紙俺倒有,不知咋個送法?」陰陽師吩咐說:「你出醫院大門向西,遇到第一個十字路口,用草木灰畫個有缺口的圓圈,站到正中燒紙錢,邊燒邊喊吳玉芳使錢。吳玉芳,你去那裡等著吧。」
正月十五,龍泉縣城組織了一個規模空前的燈會,劉清松盛情挽留白劍留在城裡過節。白劍正愁無法查證當年龍泉救災中的文件材料,也不想放棄和劉清松接近的機會。燈會開幕式搞得隆重卻不熱鬧,縣委正副書記四人,只有劉清松一人出席,人大、政府、政協三大家只有幾個副職出席。觀燈的時候,劉清松一直伴在白劍左右,通過那些奇形怪狀的燈,側重介紹了龍泉幾家龍頭企業。白劍對此興趣不大,為了照顧面子,不停地掏出筆記本,在上面劃上幾句。劉清松感動了,目送著一個遊行的女子高蹺隊說道:「宣傳部有現成的材料。朱部長,白記者需要石墨礦、麥飯石礦和縣裡絲綢玉雕業的材料,明天你找一份送給他。」朱新泉當即指示夏仁去辦公室取來,又說:「劉書記來龍泉后,縣裡才有了真正的礦業。其實,龍泉自然資源十分豐富,除了石墨和麥飯石,還有金礦、鹼礦,貯量都不小哩。以前我們都是老觀念,眼睛盯的只是農業和手工業,限制了龍泉經濟的騰飛。劉書記倡導辦實業,于龍泉可算是功德無量,值得大書特書。」劉清松笑答道:「這算什麼能力,龍泉境內遍地是寶,要不然,巧媳婦也難為無米之炊。」白劍有一眼無一眼地看那些半土不洋的燈,尋找單獨和劉清松說話的機會。接觸朱新泉兩次,白劍對這個十分稱職的宣傳部長沒什麼好感,自然不願意在朱新泉面前露自己的底。這個劉清松,白劍很容易接受。在他看來這個年輕的縣委書記是個相當不錯的官員,過年後這半個月,搞新村試點,去新建的石墨礦蹲點,還搞出這麼一個燈展讓群眾狂歡,心裏沒有龍泉幾十萬人,日程不可能排這麼滿。朱新泉剛才那番話,證實了劉清松和李金堂之間的矛盾。白劍看看形影不離左右的朱新泉,轉過臉對劉清松道:「劉書記,差點忘了,明早約好和社裡通電話,我看龍泉從農業、手工業縣向工業縣過渡的路子很有代表性,我想今晚就看看那些材料。」劉清松不再謙虛,說道:「中國的出路在於建設有中國特色的工業文明。幾年來,內陸省一不注重基本建設,二對中央力保農業的方針認識片面,三對小平同志的特區理論認識不夠,經濟上才沒有大的飛躍。到底是記者,一下子就總結出來個結論,我只是感覺這些事情該做了九九藏書,等不得,也就摸著石頭過河了。有時候難免有些顧頭不顧腳。如今這路是越走越難了。」朱新泉一聽劉清松和白劍切磋出了一個宣傳點子,自然一下子就想到了白劍這篇文章會給劉清松帶來什麼,緊接道:「我去催催這個夏仁,辦事總是拖拖拉拉。」朱新泉走後,白劍有點急不可耐了,如果不利用一下劉清松和李金堂的矛盾,從正面突破,肯定困難重重。他左右看看,意味深長地說道:「劉書記,今晚縣裡領導來的不多呀!開幕式一結束,怎麼都走了?」劉清松苦笑一聲,「老弟,龍泉的事可不是那麼好拾掇的。新村的事怪我考慮不周。說點不該說的事,若不是我在常委會上拿出你的膠捲,告我刮新共產風的材料早送地委了。這種活動,能來這麼幾個人已經不錯了。白老弟,這回你可是幫了我的大忙呀。日後有用得著清松的地方,你儘管說。」白劍鬆一口氣,接住這個話頭說道:「千萬可別這麼說。如果不是我插這一腳,你的新村工作正紅火呢。劉書記是不是覺得這是人的問題?」劉清松聽白劍話裡有話,精神為之一振,說道:「白老弟回龍泉不是休假吧?聽說你多年沒回龍泉了,伯父、伯母都在大洪水中遇難,看了故土不好受。白虹的問題已經有人替你解決了,還有什麼困難也可以跟我提。」
「後來證人又推翻了證詞。他承認自己有夜遊症,神經衰弱,雙耳時而失聰時而耳鳴。縣醫院出具有診斷書。法律不承認一個耳朵有病的人關於聲音的證詞。」
朱新泉應|召踏著冰冷的月色來到李家,飯局早撤了,李金堂、陳遠冰、財政局副局長嚴金棟、外貿局長連城鎖正在打麻將,外貿局採購員錢全中坐在李金堂右側觀戰,春英在一旁侍茶。朱新泉挪一把凳子坐在李金堂左邊,看見李金堂摸上來一張五萬。李金堂握著小紫砂壺對著壺嘴飲一口,慢慢用大拇指撫摸著五萬,慢吞吞地說:「水無常形,兵無常法,新泉,你說我是打幺雞還是打這張五萬?同樣贏單吊,但五萬是將,多一番,我看留著五萬好。有些人喜大贏,總想做成清一色、二龍戲珠、九蓮寶燈、孔雀東南飛;有些人只想贏,玩推倒和。曹操愛才,為何要殺楊修?太宗幾次說要殺魏徵,魏徵照諫不誤,最終卻是善終。這道理不大容易明白。有時我腳板癢,越撓越不舒坦,用針一紮,才知道疼有時不苦。這就像女人生娃兒,疼不疼呢?疼,卻不苦。古時有諫議大夫和御史,專吃時政之弊,留下了一段段文死諫的風光。電台播的新聞你們聽了沒有?咱們縣正在告別農業文明,朝工業文明奔呢。這真是好名詞。這告別也真容易,開個石墨礦就告別了。不過,這也算為咱龍泉長了臉。可是,還是居安思危的好。新泉,白劍是大記者,水平高,來了沒幾天,就在中央級電台為龍泉寫出一篇妙文,難得呀難得。你應該派個得力人跟他學學,順便照顧他的生活。這白記者前幾天又去了民政局採訪,天知道又會做出什麼樣的奇文!是呵,文人手中的筆有時也可殺人哩,殺人于無形。這一把算黃了,散了回家睡覺。」
「我的媽呀!」林苟生驚叫起來,心裏道:有這層關係,不由得你不上竿子攪。鬧鬼的事要不要給他透個底?不能透,不能透!生意歸生意,朋友歸朋友。好不容易逮住個好幫手,這生意只能朝大的做,算總賬時不虧他就行了。他扯住白劍的胳膊,「咱回去說回去說,風恁大,把話刮進牆那邊的耳朵里,人家還不扔黑磚。」白劍叫著:「你放手!你不去取貨了?」林苟生答道:「事有急緩。錢掙不完。」
醫院茶爐承包后晝夜營業,同時也兼作醫院各類新聞發布會的會場,晚上九點多鍾了,會場生意也不清淡。白虹遠遠看見門板一樣寬大的一團黑堵在營業櫃檯的窗口前,走近一看見是個女人,禁不住吐著舌頭兀自笑了。到了女人右側面,看清女人一手卡腰或者只是腰的位置,一手比劃,像是在獨自面壁演講。再近些,眼風順著胖女人那張大臉和牆壁構成的弧形縫隙溜進去,女老闆嘴驚成一個黑雞蛋,在裏面聚精會神地聽。裏面說:「真有這種日怪事?」外面說:「嗨!這事出在醫院才日怪。後半晌,全醫院手頭高的大夫全露面了,使了慶大黴素、紅霉素、青霉素、螺旋黴素還有啥子麥里美什麼的,硬是止不住那姑娘的燒,一張臉艷得像紅綢子。」裡頭說:「院長謨子多高,他一出馬准行。」外頭說:「別提了!眼黑兒,院長已勸人家轉院了。」裡頭說:「多可惜了的,真是個光生生、標緻致的大閨女?如今真是啥古怪病都有。」外頭說:「這姑娘怕是命不該絕,正巧外面有個陰陽師路過,一口咬定醫院里有鬼……」白虹打斷說:「水滿了。」胖女人關了龍頭,拎了壺一步三回頭說:「我那個挨刀的,正要看人捉鬼,喊著我要喝水,魂兒掉了似的。二樓走廊人都塞滿了。」老闆娘從窗口探出半截身子,「嫂子,眼把細點看,生意走不開,明早兒給我說說。」
龍泉的官人們多年來總結出為官的三級跳,一跳要跳到李副書記的嘴巴上,只要他眼裡有你、嘴上說你,學相公就算畢了業;二跳要跳到李家掩在翠松綠柏的四合院里,只要能常被召到他家訓話,你算入了圍;三跳要跳到李家的飯桌上,能吃到春英做的家常便飯,才算修成了正果。
林苟生回房悶坐一會兒,仔細想了和白劍這次合作的利害關係。眼見就要奔六十了,除了手裡有些錢,簡直可算一窮二白。青年時的鴻鵠之志,叫社會的動蕩撞個稀爛。幾十年一直生活在李金堂們的下風,實在讓人不甘心。他明明知道自己的不幸不能全部怪罪某個人,可面對社會,眼裡就只有李金堂這個仇敵了。如果真就李金堂這個仇人就好了,掏錢雇個殺手,或者乾脆自己動手把他做了,也能出出心中鬱悶了幾十年的鳥氣。偏偏又不是這樣,弄得他娘的整天像是生活在萬惡的舊社會一樣。白劍的出現,猶如一輪紅日,把他後半生的道路照亮了。用這種方式和李金堂他們斗一斗,那才叫沒枉活一生呢!這樣做的結果可能敗得更慘。這個白劍總是不肯就範,這可如何是好?還得再逼他一逼,讓他儘快把龍泉這潭水攪成一片黃湯。那時候,小兄弟就會依靠我的經驗了。苦難,苦難難道是白忍受的嗎?林苟生抽了幾支煙,掏出紙筆寫道:「天六哥,玉芳冤死翻案有望。有京官在縣醫院,設法讓他知道玉芳被害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