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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第一夜,沒人敲門。
申玉豹把兩個小紅盒擺在茶几上,手指敲打著黑黑的桌面說道:「用不了十分鐘。我叫申玉豹,是咱縣榮昌貿易公司的總經理,資產大約有幾百萬。今年秋天,我老婆死了,沒有留下孩子。我聽了三小姐唱了幾天歌,覺得咱倆有緣分,想和你一起過一家人。你要是同意呢,三天內給個回話,這幾件不像樣的首飾就算是見面禮。三天內沒接到你的電話,就算這事黃了。中不中,你自己想想看。俺還有筆生意要談,你拿著公司的電話號碼。告辭了。」
香香聽明白申玉豹的意思,當即表示:「我不去城裡,我願意繼續在這裏干。」申玉豹感到有點意外,「這兩年有點委屈你,你我的事廠里沒人知道,我也不想讓你走。不過,我還是準備送你進城。跟我乾沒什麼保障,說垮就垮的,到時你就不上不下了。憑你這個人,進城會有大出息的。」香香流了淚,「玉芳嫂子不在了,我不能走。」申玉豹火了,「你別這麼婆婆媽媽的。聽我的沒錯!我只求你答應我一件事,到城裡后,你一定要嫁個黨政幹部,你要像幫助我一樣幫他,讓他當官,越大越好。要是我申玉豹能活到你成了縣委副書記太太那一天,你要常來看看我。」
他像英雄一樣從拘留所凱旋的第三天,就把一份入黨申請書遞到了申家營所在的涼水井村支部。涼水井的村支書賀天勝一看申玉豹要入黨,當天就騎車去了石佛寺鎮,把申玉豹的入黨申請書交給了他父親、石佛寺鎮黨委書記賀興壯。賀興壯當年助李金堂打垮了林苟生,穩住了李金堂在縣裡的地位,第三年就變成了國家幹部。李金堂第一次下野時,賀興壯沒落井下石,讓鄭黨干免了職。李金堂第一次復出,就把賀興壯提成了石佛寺公社革委會副主任。李金堂第二次去幹校,賀興壯也跟著倒了霉。李金堂第二次復出,又把賀興壯提成了石佛寺鎮黨委書記。飲水思源,賀興壯作為龍泉的一方諸侯,自然是李金堂的心腹。賀興壯像是要考考兒子在政治上是否已經徹底成熟了,看了申請書後說:「玉豹要入黨,你的意見該怎麼辦?」
三妞猛地捏緊了小紅盒,粲然一笑,「男人姑奶奶我見多了!林大叔可靠?小四呀,看男人你還嫩了點!你去對他說,今晚我沒空,明天嘛,可能能抽出點時間。你替我謝謝他送的禮物。能一連七天來聽歌,又沒猴急,是個人物,憑這種耐心,咱也該見識見識。」
賀興壯麵露些許鄙夷之色,「你只看到這一層,差得還遠。其實哪個後娘都偏心,身上掉下肉才疼哩。李副書記若是真把玉豹當親兒子看,早叫他入黨了。這些年他連個招呼也沒打過嘛。玉豹越有錢,你李叔越要防他。玉豹是個啥人?要是我,我也防。只是我不明白金堂為啥要下死力扶持他,這回又算救他一命。」
劉清松早用這幾個月時間得出龍泉個人富集體窮的結論,對賣戶口成竹在胸。縣委其他常委一看李金堂主張這麼辦,都表示可以一試。於是,一個公開賣城市戶口的方案便開始草擬了。
第一個被申玉豹召見的,是名單上他惟一沒有染指的女工。姑娘只有十九歲,長著一雙兔子一樣驚慌的豆豆眼,彷彿隨時都怕周圍出現什麼兇險,點漆般的黑眼珠兒總是一刻不停地旋轉著。姑娘名叫吳蘭,十二歲上死了娘,和打了半輩子鐵的父親相依為命。秋天裡,鐵匠患了膽病,B超照出裏面有大拇指大小的石頭,開刀有可能留下後遺症,怕再也掄不動打鐵鎚了,到柳城大醫院進行體外震動,需要五千元住院費,家裡只有三千元存款。吳蘭那雙豆豆眼怯生生地在申玉豹的辦公室里閃爍了。申玉豹知道了姑娘的來意,頓時起了趁火打劫之心。他曾經目睹過吳蘭在院子里洗頭的整個過程,飽覽過一個十八歲少女的領口瀰漫出的仙境一般的瑰麗。一年多來,申玉豹數十次被慾望攫住,最終都被那雙驚慌的豆豆眼溶化到了平靜。申玉豹自然知道這機會千載難逢,直截了當說:「錢我可以借給你,利息一厘不收。我想你也知道我很喜歡你,要是你今晚來取錢,這三千塊就不用還了。」吳蘭悶聲不吭地走了,走到門口,扭轉頭來,倔強地看著申玉豹,淚眼婆娑地說:「總經理,你可以現在就宣布開除我,我錯看了你!我是要保我爹一條命啊!」申玉豹心中顫慄著,嘴上卻說:「要不你會後悔一輩子的,我說過的話,再無更改。」吳蘭一咬嘴唇,扭頭走了。申玉豹在辦公室等到天亮,第一次食言,騎著摩托車帶了四千元送到吳鐵匠家裡。
第五夜,仍沒人敲門。四個女工沒有一個辭職,都像平常一樣在工作。申玉豹有點按捺不住了,心裏嘀咕著:難道她們眼都瞎了?第六天,申玉豹在廠里閑轉,已經沒見到「小澤征爾」。第七天早上,秘書香香來請假,說是要進城看個親戚,一本正經的公事公辦模樣,申玉豹想起一個多月前兩人在一起時的情景,心裏暗想:莫不是撞上鬼了?
申玉豹得到這個消息,登時發了狠。當天,他又給朱新泉帶去三千元,「朱部長,我買四個,托你給辦一辦,全是姑娘,長得不比哪個城裡女人差。」朱新泉問道:「是你的親戚嗎?哎,你給你妹妹玉玲買一個吧。」申玉豹臉色變得非常難堪,「就買四個,玉玲就算了,留在家裡和我媽還能作個伴兒。」申玉豹留下四個姑娘的名字,懷著對城市刻骨銘心的仇恨回到石佛寺街邊上自己的駝毛加工廠。
第七天晚上,申玉豹帶著兩枚金耳墜早早地來到了酒吧早為他留著的六號包間。小四早閃到前頭跟進去侍候。申玉豹朝椅子上一仰,問道:「四小姐,你們三小姐陪不陪客人說話呀?」四小姐眉頭一蹙,嫣然笑道:「申先生要聽什麼話呀?是不是覺得小四侍候得不周全?三姐一般不陪客人說話的,只是她乾爹來了才會破例。」申玉豹冷笑一聲,掏出金絲絨鑲面耳墜盒子朝茶几上一放,「請把這份禮物交給三小姐,就說我申玉豹請她來商量點私事。她能陪林老闆說話,也沒壞她的規矩。要是這兩個金耳墜請她不動,還可以讓她再開個價。」四小姐拿起紅盒子,打開看一眼,抿嘴笑道:「到底是咱龍泉的首富,可讓俺開眼了。能不能請來三姐,俺可不能保證。自從三姐認了林老闆做了乾爹,越發變得金貴起來,這三陪的事,恐怕她不願幹了。我看呢,除非申先生是求婚,怕是請她不動的。申先生近幾日常來小店解悶子,嗯,三姐可不是一般的人,要是嫂夫人知道你和三姐這樣的歌手有來往……」申玉豹聽得不耐煩了,揚揚手道:「我申玉豹光棍一條,聽三小姐的歌上癮了,找她說說話也不過火。你把禮物送去,她要不來,那就不關你的事了。」
一天一夜沒合眼,申玉豹還是沒想通這些女人為什麼這樣絕情。忽然間,他想起了歐陽洪梅唱的《杜十娘》,忍不住罵了一句:「狗日的,一萬元在北京包一夜歌星也夠了,算我瞎了眼。」聽到後面有動靜,扭頭一看,嬌小的吳蘭正好推門進來。申玉豹立九_九_藏_書馬把一肚子火發了出去,「你來幹什麼?還不快進城去做你的闊太太去?一萬塊錢,扔進水裡也有個響聽哩。說走就走,連招呼也不打個,算他媽的什麼事!你來幹什麼?來看笑話嗎?」吳蘭掩上門,咬著嘴唇說:「總經理,明天俺就要到襪廠上班了,俺想,俺想……」申玉豹嘿嘿笑著:「怪有能耐,鑽到縣襪廠去了。看不出,看不出。」吳蘭低頭咬著辮子道:「我有啥能耐,要不是托李副書記的福……」申玉豹打斷道:「咦——你啥時攀扯上了李副書記?我想擠到他家的門裡,可費了不少時間。該不是他看上你了吧?」吳蘭抬起一張羞紅的臉,「別瞎說,李副書記多大的官,我哪能想見就見?你幫俺買了戶口,俺也不知道這戶口有啥好處,聽說城裡還有不少待業青年沒工作,也就沒想離開這個廠。前天香香從城裡回來,才知道李副書記把這次買了戶口的幾百人都安排進了廠,張了紅榜公布了。」申玉豹聽愣住了,瘦長的臉抽|動著,嘴裏蹦出幾個字:「怪不得,」冷笑一串,「都他娘的跟跳出苦海一樣……我,我要進城,看誰擋得住。你比她們有良心,還知道回來在我面前顯擺顯擺。」吳蘭突然間仰起了頭,大著膽子看了申玉豹一眼,顫著頭髮絲一樣尖細的聲音喊一聲:「總經理——」又勾下了頭。申玉豹嬉皮笑臉道:「啥事?」吳蘭猛地一抬手,一隻手解著衣扣,急慌慌地說:「俺知道你喜歡俺,這回你幫俺買了戶口,上次你借了錢給俺爹治病,俺都記著呢。俺已經打聽了,在城裡織襪子,一月只能掙一百多塊錢,這筆情俺、俺用錢還不上。明天俺就要上班了,你,你想咋著俺就咋著……俺不能欠,欠你太多……」
劉清松來龍泉前,也曾認真溫習了這段歷史。不過,因為時間的介入,讓他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李金堂和自己不是一路人,他幾十年不離開龍泉,很可能是他潛意識裡狹隘的農民意識在作怪。因此,他就獲得了幾多自信。他認為,對付李金堂這樣的人,只要不動人事這根敏感的弦,就彈不出仇恨的音符。這樣,在劉清松上任的最初幾個月里,龍泉縣、鄉、村三級官員竟沒有一人因為新到書記升遷或降職,以至於劉清松獲得了「肉頭」的綽號。劉清松的忍耐很有效果,當他提出由龐秋雁出任龍泉主管城建、外貿、教育的副縣長時,竟沒一人反對。在劉清松揚長避短的計劃里,只用一個龐秋雁就足夠了,因為他自信只要在城建這一方面有所建樹,這次鍍金就功德圓滿了。有一個抓城建的副縣長,這個計劃就能不動聲色地運轉起來。
第二天晚上,申玉豹帶著一枚金戒指和一條金項鏈,再一次走進好問酒吧。近十天里,三妞充滿了他的生活。三妞能歌善舞,三妞有著那四個女工無法比擬的臉蛋和身段,三妞身上洋溢著城裡女人身上才有的風情,完完全全征服了正在脫胎換骨的申玉豹的心。只有儘快贏得這個出色的女人,才能彌合四個女工事件帶給他的心靈的巨大裂痕,為此,他願意下大注賭它一賭。
申玉豹把一萬元推到吳蘭面前,不敢看那雙黑黑的豆豆眼,望著窗戶說道:「縣裡要賣城裡戶口,只賣給姑娘,我決定給你買一個,名已經報上了。這錢我白送給你,不為別的,為你的一片孝心。不過,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成了城裡人後,你一定要嫁一個警察。當年我去西安做生意,遇到一個不講理的警察,他把我在派出所院里的小楊樹上,銬了整整一夜,蚊子咬得我快要急死了。你嫁給一個警察,一定要告訴他不要平白無故欺負外地去的生意人。」吳蘭怯怯地問:「總經理,就為這個嗎?」申玉豹咧嘴一笑,「你爹會打鐵,你成了城裡人,他把鐵匠鋪子搬到縣城去,你們的日子就會越過越好。你一點也不比城裡姑娘差。要是你願意,明天你回村裡開個證明交給我。」吳蘭追問道:「你不要求我做什麼?」申玉豹搖搖頭,說出一番莫名其妙的話:「日他媽,要錢有個屁用。我想了你,讓你驚嚇了一年多,也該這樣提拔提拔你。」
申玉豹從朱新泉手裡拿到四個戶口簿,心裏涌動著一股奇異的激|情。看到這幾個紅本本,他才逐漸明白出四萬塊錢為這四個女工買戶口,為的是報復他無法走進去的城市。回到加工廠廠長辦公室,申玉豹把四個戶口簿像打撲克一樣甩在辦公桌上,喃喃自語說:「你們如今都成了城裡人了。要不了多久,你們都會一個個飛進縣城去,建一個個窩。縣城不是不要我嗎?我就給你們城裡人送綠帽子。有錢能做綠帽子,真好,真好。」這天夜裡,申玉豹對著四個戶口簿,仔細回憶了和這四個女人的交往。想過了,他帶著滿意的笑容進入了夢鄉。他夢見自己赤身裸體騎在這幾個女人身上狂歡的情形,感覺上像是在強|奸一座座城市。
那年夏天,李金堂提出要申玉豹到柳城宏遠冷藏廠學習人家先進的管理經驗。宏遠冷藏廠也是一家個體企業,是地區個體企業一面鮮艷的旗幟。廠長春天東渡日本學習歸來,決定下一步把冷藏廠改名為宏遠冷藏實業有限公司,自己出任董事長兼總經理。申玉豹到柳城時,有限公司正準備掛牌。冷胖子董事長珍惜申玉豹是第一個來取外國經的同行,設家宴款待申玉豹。席間,女主人忙上忙下忙裡忙外,像傭人一樣殷勤。對比之下,申玉豹就覺得妻子玉芳沒給自己長這種臉。酒過三巡,冷胖子講了自己的創業史,講到當年岳父大人如何資助、如何教導他經營,顯得一往情深,感動得女主人眼圈發紅。又一比,申玉豹更覺得玉芳太盛氣凌人,仗著她爹當年用趕毛驢車掙的血汗錢供他繳過經商的學費,根本沒把他申玉豹放在眼裡。下午,冷胖子帶著申玉豹到各個庫參觀。冷胖子一面口若懸河地介紹著剛從日本學來的松下管理法,一面洋洋得意地說著自己的發明創造:「女工是公司的臉,歪瓜裂棗的一概不能要。所以,柳城有人說我不是在招工,是在選美。人家松下公司,還想了個為工人出氣的地方,弄了一間房,裡頭放了一些和總經理、分經理、監工真人一模一樣的橡皮人,公司職員受了委屈,來這屋裡想踢就踢,想打就打。這法子想得絕,真絕!我正託人在省城給我也做上十來個備著,慢慢用。我還找了個女秀才擬了個出氣室守則,規定不準用刀,不準用針扎心窩子。我的心臟本來不好。這氣一出,省得老惦記著挨你罵的人砸黑磚。這松下管理法的精華就是嚴厲和權威,總經理和董事長主宰著所有職員的命運。當然,另一方面要讓他們感到暖和。」申玉豹聽得入迷,正在想自己辦廠四年照顧鄉親鄉情,竟沒開除一個工人,是個重大失誤,突然間發現冷胖子在一個長著丹鳳眼的女檢驗員大腿上摸了一把。申玉豹吃驚那個姑娘沒有叫喊,只是巧妙地閃身一躲,繼續工作,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這一瞬間動搖了申玉豹做人的根本準則。
申玉豹後退了一步,伸出一個手指指著吳蘭,https://read.99csw.com大著舌頭說著,「你,你想弄啥?」吳蘭凄然一笑,「廠里人都知道,香香她們都是和和和你……好,你才……俺,俺不能……你是個生意人,俺……」申玉豹這才明白這些年自己做的事都是掩耳盜鈴,伸手一拍桌子,喊了一聲:「閉嘴!你是不是怕我日後去找你的麻達?你快把衣服穿上!我申玉豹對你咋樣,你心裡有數。你也太低看我了,老子是生意人,可也用不著用這種法子睡女人。一萬塊能睡幾個,你算算。算我申玉豹瞎了眼……你,你給我滾吧。」吳蘭掩上衣襟,膽怯地說著:「俺不是那個意思,真的不是那個意思,這些天的事俺都看在眼裡,為你感到虧得慌。廠里誰不知道你對她們幾個好?可是,拿了你的錢買的戶口,臉一翻就進城了……俺,俺看不過去。這四個人,就俺和你沒瓜葛,廠里的姐妹還以為是俺爹替俺買的戶口,俺不能……」申玉豹聽得嘆了一口氣,擺擺手說道:「萬把塊錢,咱也不在乎。她們不知好歹,是她們的事,我申玉豹知道沒虧欠她們就夠了。我早先沒碰你,沒欺負你,今兒個也不會碰你。給你買戶口,是我看你是個孝子。你明知俺對你有意,為了你爹的病,竟吃了豹膽開口問我借錢,俺就服了你了。算了算了,花幾萬塊看白幾個女人心,值!你也別再覺著我虧。她們這些忘恩負義的爛貨,我還懶得再碰。我倒要進城看看,她們能跳到金窩銀窩裡。我今生今世要不找個祖宗八代都在城裡的黃花閨女,也太對不起我花這幾萬塊錢。你去城裡上班吧,去吧去吧。」吳蘭撲通跪在申玉豹面前,哭著說:「你是個好人——」
三妞走進申玉豹的包間,矜持地坐在申玉豹對面,淡淡地說:「申老闆,三妞謝謝你的捧場,今晚來陪你說話來了。再有十分鐘就輪我唱歌了。你就撈稠的說吧。」
申玉豹回到廠里,立即制定了一個十分嚴厲的規章制度,其中以「除名」作結束詞的條款就有十一條,最有創造性的一條寫道:「違背申總經理意志,另行其事者,除名。」新規定實行三天,開除六個工人,廠風為之一振,當天的產量提高兩成。夏仁聞訊后立即寫了一篇報道。接下來,申玉豹為女工們發了真絲雙縐連衣裙作為廠服。再到車間,申玉豹感到如入桃花叢中,只恨眼睛少生了兩隻。那一天,申玉豹看見坐在窗子旁工作的女工側影很像縣劇團唱蘇三的歐陽洪梅,便走過去問了家短里長、問了個人寒暖。這女工一直笑著答話。申玉豹一咬牙,學著冷胖子的樣子,在女工大腿上揪一把。女工沒有躲閃,反倒笑得更甜。姑娘是個高考落榜生,肚裏有些學問,嘴裏說:「總經理,以往你嚴肅得像個爹,我一看心裏就發慌,出去學習學習就是不一樣,知道心疼我們工人了。其實,你老早就是我的偶像,你長得像日本一個人。」申玉豹沒想到這姑娘竟說了這樣一番話,不知下面該怎麼進行,問道:「你說的日本人是不是叫松下?」姑娘笑道:「我說的是日本大指揮家小澤征爾,你的頭髮要再留長一點,就更像了。總經理,你要想找人說話,我下班了去你辦公室。」
申玉豹經此挫折,下定決心過城裡人的生活了。回想這些年過的土財主一樣的生活,他感到浪費了不少時間。農民企業家,不就是個有點錢的農民嗎?幾個女工有了城裡人的身份,自己在她們眼裡不是馬上變成了一個連一般工人都不如的土財主了嗎?申玉豹認為這是她們知道他的底細才敢這樣小瞧他的。他把加工廠的工作交給一個親信,花了十萬元租了臨街的一幢樓中的一層,把榮昌貿易公司的總部由石佛寺鎮遷到了龍泉縣城,又用五萬元在細柳巷買了一幢帶小院的小樓,開始了自己的新生活。
三妞從四小姐手裡接過小紅盒,拿出一隻耳墜在牙間咬了咬,低著眉頭說道:「小四,看他的樣子像是沒生什麼壞心眼子,你說我該不該去見他?」四小姐一揚眉頭,笑著,「三姐什麼時候能少了主意?用得著我當狗頭軍師?我只是覺得林大叔待你不錯,親生女兒一樣看你,這回他去北京做生意前,不是只讓你唱歌嗎?這申玉豹倒是不像有些人,仗著腰裡有幾個錢,嘴賤手狂的。不過呢,聽說他秋里剛死了老婆,這女人又死得不明不白,小心些好。這些天,他花了兩千多,為的啥,三姐比我明白。這些人,一分錢都不會白花呀。還是林大叔這人靠得住些。」
三妞就在這個時候登台獻歌了,學著廣州那邊歌手的做派,先用地道的龍泉方言向顧客問候了,又用普通話問候了,這才輕輕哼唱一句:「每次路過這間咖啡屋,忍不住慢下了腳步。」申玉豹仔細品評著三妞在小歌台上的風采,心中不由得這樣想:龍泉竟也有這樣出色的妹子,她不是和我都住在這個小城么?他學著大城市大老闆們的樣子,在兩首歌的間隙里打了一個響指。四小姐踩著碎步快步跑到申玉豹身邊,彎腰撇著京腔問道:「先生,你要點什麼?」申玉豹夾出幾張百元大鈔,搖著頭說:「別弄這些半生不熟的普通話給我聽!這位小姐歌唱得不壞,再讓她給我唱三支拿手的,剩下的明天聽。」四小姐長長的睫毛睃睃手中的五張百元鈔票,睃睃衣著華貴、不修邊幅、其貌不揚的申玉豹,綻出兩個旋著的小酒窩道:「先生第一次來小店吧?三支歌要不了恁多的錢,三小姐一支歌只收三十。先生是做大買賣的吧?」申玉豹瞟了四小姐一眼,立馬又把眼光盯在正扭著腰身重新登台的三妞身上,嘴裏說:「不錯不錯。我用一百元點她一支歌你們不反對吧?」四小姐眼珠兒打幾個忽閃,笑道:「隨您老的便,可是你還是多給了兩百元。」捻了兩張準備還給申玉豹。申玉豹低頭看看錢,抬頭看看笑容可掬的四小姐,說道:「你也不錯,到底還是縣城的人,不貪小便宜。這兩張算作小費,可以嗎?」四小姐怔了片刻,旋即說:「當然可以。自小店開業,您是第二個給小費的客人。不過,兩百元太多,這一張你還是留著吧。」申玉豹又把目光移向歌台上的三妞,「那一位給小費的客人不是本地人吧?」四小姐抿抿嘴唇,「是本地人,做珠寶生意的林老闆,你不認識?先生貴姓?」申玉豹說:「姓申。這林老闆倒不是只土鱉,還知道給小費。」四小姐走了一步,又回頭說道:「申先生,這林老闆還是三姐的乾爹哩,也常來聽三姐唱歌。」申玉豹朝四小姐擺擺手,不說話,看著三妞的眼睛熠熠閃著光芒。
回石佛寺的路上,申玉豹仔細回顧了自己和女性的交往史。他決定藉此機會告別這種混亂,然後踏上曲線進城的道路。妻子吳玉芳死了,法律並沒限制他申玉豹再婚。以他的條件,不用登徵婚廣告,他也自信能娶到一位漂亮的城裡姑娘。這樣,他的兒子就會變成貨真價實的城裡人。以前為什麼沒有這樣想呢?確實,在吳玉芳死之前,申玉豹從未考慮過和別的女人重新組建家庭。甚至在婚後的幾年間,他都算得上一個忠誠的好read.99csw•com丈夫。
李金堂正全神貫注朝便池角上一個瓷磚洞洞小便。只要在班上,他總是在這個位置朝那個只有兩公分左右口徑的黑洞小便,如果便液盡數注入洞中,又無瀝淋到腳下的瓷磚上,他就會感到年輕、感到自己的生命力仍生機勃勃。近來會議少,他很少來此品味這種不能傳於他人的快意,正要來個完美的收束,忽聽背後有人喊了一聲,剩下的就瀝淋在白瓷磚上了。李金堂很不痛快地轉過身,不滿地看著朱新泉道:「什麼事?」朱新泉說:「你看你加的條件前面是不是可以加個『原則上』,這樣或許更好些。」李金堂扣著褲扣微微笑道:「你是不是有任務?」朱新泉說:「玉豹前一段給我說,他想通過買戶口改變一下形象,不想老是農民企業家這一張面孔,他本來要跟你說的,我攔了。再有呢,丁副書記的內侄,王縣長的小舅子,組織部溫部長的外甥都在城裡有工作,這回也想徹底解決一下。另外,各局、鄉也有不少正職副職有任務,和我也打過招呼。這次雖說限賣五百個戶口,名額也不算少,只賣給農村女青年,恐籌不足修路所需的五百萬。」李金堂看著窗外金黃的秋景,漫不經心地說:「記不得是洛陽白馬寺還是金陵的安樂寺,畫師張繇畫過四條龍,引來香客無數,寺廟收入頗豐。後來,有人發現這四條龍沒有眼睛,在寺里說了。方丈想求個完美,去求畫師將眼睛補畫上。畫師說:不點有不點的道理,點之則飛去。方丈不信,覺得有了眼睛的龍更能吸引香客,執意要畫師補畫。畫師畫筆點到,四條龍破壁而去。從此,寺廟也破敗了。玉豹牽扯的案子剛剛平息,走得急要摔跟斗的。加個『原則上』,可能會把一件好事變成了壞事。會上我再解釋一下。」朱新泉聽個冷汗直冒,卻又感到如服一粒仙丹,連忙說:「是的是的,是我考慮不周全。這樣好,這樣最好。」
這年初秋,劉清松做好充分準備后,決定燒第一把火——改造橫貫縣城東西的主大街,把原先長兩里寬二十幾米的新華大街和長兩里寬十幾米的雪松巷,改造成寬五十米長二點五公里的大街。這個方案當然是由龐秋雁做好后提交縣委常委討論。李金堂看到這份報告,心裏多多少少生出一點踏實感。一個總是沉默著不出手的對手,要比一上場就哇哇亂叫打出讓人眼花繚亂花拳繡腿的對手難對付得多。這個劉清松憋了半年,踢的第一腳,竟是改建一條路,這讓李金堂感到意外。修路是大好事,如果財政有這筆錢,誰都會想得到,關鍵是財政沒這筆錢。李金堂對著報告看著,心裏甚至對劉清松生出了些許同情。作為一名職業縣級政治家,他一眼就看出劉清松是選了一道難題,當即在報告上批道:「這是全城人民盼望已久的好事,各方面應大力支持,財政支出問題應優先考慮。」轉念一想:劉清松來龍泉毫無建樹,何不藉此對他以示親近呢?又接著寫道:「經費問題是否可用其它辦法籌措解決,請劉書記定。建議改建后的大街稱青松路,因全國各地用中山、新華太多。妥否,也請劉書記酌。」
小四回到六號包間,聳了肩倚在屏風上道:「申老闆,我沒猜錯吧?三姐收了禮物,卻說今天沒空,讓你明天再來。三姐這號人,比俺可難對付了。如今她心裏想的啥,鬼才知道。」申玉豹大笑起來,「嘿嘿,沒想到龍泉還有這樣難請的歌星。咱就愛吃這燙嘴的菜。」
一覺醒來,申玉豹擦掉嘴角上的口水,仔細搜尋著如縷如絲隨著朝霞升騰的夢的碎片,心裏又生出了確確實實的期待。他認為只有這幾個女人拿到戶口簿后再來和他睡一夜,這個夢才算圓了。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親手把她們送進了城,她們能不懂我的心嗎?申玉豹把戶口簿交給四個女工后,破天荒在廠里正式住了下來。第一天夜幕降臨的時候,申玉豹凝視著沒閂的房門,心裏還在想:應該定下個時間表,要不,兩個人在這裏碰上了怪不美氣。
那個大雪天的黃昏,他第一次走進了龍泉的豪華娛樂場所——好問酒吧。七、八年來,為了生意上的事,他也曾出入過北京、上海、廣州的高檔娛樂場所,瞻仰過那些大城市的大富豪是如何揮金如土的。然而,他在那些比好問酒吧豪華不知多少倍的歌舞廳和大飯店裡,腦子裡飛動的只是滿世界的鈔票,從來沒有感受到坐在這間龍泉的酒吧里從心底深層瀰漫出來的主人翁感覺。
賀天勝答道:「這恐怕得問問李副書記。李叔不叫他入,好辦,搪塞他兩句就中。要是叫他入,還有點作難。玉豹人緣差,這回他老婆又死個不明不白,節骨眼上硬把他弄進來,怕不合適。」賀興壯滿意地點點頭,又問道:「你看李副書記會不會叫他入?」賀天勝苦笑道:「就是認定李叔讓他入,我不知該咋辦,才來問爹討個主意。這入黨,要當場舉手表決,不像無記名投票,沒法做手腳。弄不好,李叔怪罪下來可不美氣。」賀興壯冷笑著不說話。賀天勝看得心裏直發毛,問道:「爹,你笑啥?」賀興壯道:「笑你沒長進!這件事你李叔只會敲破鑼,不過他會敲到點子上。」賀天勝驚詫道:「咋會哩!涼水井誰不知道申玉豹能有今天,全仰仗著李副書記。這次人命關天的大事,要不是李副書記幫他頂下來,他有點爛錢還不等於是紙。雖說如今也可以拿錢買這買那,可買人命不中。李叔在這難事上敢救玉豹,還能不讓他入黨?」
賀興壯有心讓兒子長見識,拿起電話說:「你把電話打過去,看李副書記啥態度?」賀天勝對著話筒說了這事,又聽了好半天,放下電話直搖頭,「怪事,怪事。爹,你咋就知道李叔不同意哩?」賀興壯得意地笑笑,「你先說說你李叔咋說的。」賀天勝說:「他聽了,大半天不開腔,我當他要說多少話哩,他說個知道了,又不說了,最後又加一句,說玉豹是一個方面的標兵,留在黨外作用更大些。我弄不懂,咋進了黨內作用就小了哩?」賀興壯道:「這話回得有水平!玉豹要是問你,你也這樣說。你們村的其他幾個富戶不都是黨員了嗎?留個玉豹在黨外,證明你這個支書全面。」賀天勝撓撓頭,「我這還是猜不透。」賀興壯臉黑了,「今天你要把這個能學了!這為官,就好比當前窩后窩一群娃的娘,一碗水要端平了,親子養子一樣看,才是個好官。都是黨員成了萬元戶,不扶持其他人,人家就罵你是個偏心的後娘。」賀天勝恍然大悟道:「妙,妙!都成清一色,這年終總結就不好寫了。李叔到底是高人,原來是留個申玉豹在黨外掙個好後娘的名聲哇!」
「小澤征爾」下了班,果真敲開了申玉豹的辦公室。申玉豹想摸摸姑娘的裙子試試效果,剛伸出手,一個熱乎乎的身子立刻撲進懷裡,頃刻間嘴被什麼東西封住了。他感到一條小蛇一樣的東西想擠進牙縫,手就把姑娘推開了一點。「小澤征爾」面露驚異,「咦!總經理竟沒學會接吻,真稀奇!你這兒有床,晚上我再來。」扔下有些不知所措的申玉豹,拉開門read.99csw.com出去了。申玉豹在這間簡易辦公室里仔細品味著人生的這種第一次等待。天剛一黑定,姑娘像一隻機靈的貓兒,閃進工廠大門,幾個跳躍繞過空蕩蕩的車間,推開虛掩的門又一次撲進申玉豹懷裡。只聽姑娘顫著聲說:「我教你——舌頭!」他感到那條像蛇一樣滑溜的舌頭再一次游進了口腔,試著用嘴唇去捉,沒捉得住,下嘴唇卻叫姑娘吸得像根橡皮筋,等那舌尖再次漫過齒縫,他毫不猶豫咂吮住了,直吸得懷裡的女人渾身抖著,唱著呻喚,這才放鬆了。「會了,會了。」姑娘閃在一旁,「我們說會話吧。」申玉豹只是感到這種從未有過的美妙感覺像夏日里的過街雨一樣短暫,頓時對自己的婚姻感到一絲悲哀。結婚好幾年了,玉芳基本上不和他親嘴,又從來沒有這樣主動抱過他一回。影影綽綽中響了一片悉嗦之聲,只聽得姑娘自言自語道:「咱們改日再說話吧。」申玉豹沒留意,姑娘的兩隻手又吊在他的脖子上,手一攬發現姑娘已經是赤條條的了,頓時覺得渾身熱得要炸掉,急忙把懷裡的人壓倒在小床上。姑娘推開他,嗔怪道:「你還是總經理呢,一點都不文明,還像個農民,都把我摔疼了。你是這裏的皇上,你怕個啥,咱們慢慢來……」
作為一名小縣的百萬富翁,近些年來,申玉豹已獲得了許多榮譽。同時,他也收穫了由於這些光榮派生出來的讓他難堪的隱衷。開始的幾年,人們稱他是農民企業家,他會打心眼裡得意,如今聽到這個稱謂,他就會覺著十分刺耳,十分不受用。他漸漸明白便是企業家也是有等級的這個道理,因此就嘗試著摘掉頭上「農民」這頂帽子。李金堂幫他平息了吳玉芳引出的風波后,申玉豹開始了行動。
三妞望著申玉豹閃出去的背影,驚得張大了嘴,兩行眼淚莫名地滾落下來。
申玉豹滾到一旁后,越想越覺得這姑娘有點奇,忍不住問道:「你這樣浪,難道是天生的不成?你這些講究都是從哪裡學的?」「小澤征爾」也不隱瞞,一五一十說著:「上高二的時候,我和語文老師好上了。這接吻呀什麼的都是跟他學的。他長得像日本影星高倉健,可會玩了。要是時間允許,他總是把我摸得要化了才要,弄一回就像死一回生一回。高三的春天,終於叫師娘給抓住了。師娘是我們體育老師,人能劈成我仨。她也沒喊沒叫,一巴掌把語文老師打翻了,對我說:你是第四個受害者,他不會娶你的,你要明白,早點收心考大學去。我收個屁心,還剩兩三個月,黃花菜早涼了。畢業后我就回來當了農民。」申玉豹在月光下齜出一口白牙,「怪不得,你拜過師的嘛。你還想不想這個老師?」「小澤征爾」說:「想頂個屁!我就是再好,他也不會跟母夜叉離婚,娶我一個農民。所以,我就想法到了你的工廠。你放心,我只想和你好,不想和你結婚。」申玉豹聽個興趣索然,拿著姑娘的紅褲頭,對著月光把玩,心裏道:「日鬼的,這管理法名字起得也好,松下松下,一松就下。」
李金堂確實沒把申玉豹當親兒子看。申玉豹在他的棋盤上只能是中國象棋的一枚兵卒,拱到底線也只能是個兵。申玉豹主動提出入黨要求,已讓李金堂感到意外。如果不阻止申玉豹,他要像一枚國際象棋的兵,拱到底線搖身一變成了皇后,恐怕要鑄成大錯。吳玉芳的死牽連到申玉豹,更加重了李金堂的疑心,一個可以對自己妻子下毒手的男人,他的所有承諾都不再可靠了。儘管這個時候申玉豹尚未做出任何對不起李金堂的事情,李金堂為了那一百萬也不得不在多方面對申玉豹加以限制了。公開賣戶口的報告送到李金堂的辦公桌上,他立刻就想到了申玉豹,他感覺到申玉豹會搭上劉清鬆開的這班車殺進城來。為了限制申玉豹進城再否定劉清松的賣戶口集資方案,顯然是不明智的蠢動。思索良久,他在送審報告中加了「僅限農村未婚女性」八個字。常委會正式討論時,李金堂這樣解釋說:「賣城鎮戶口,是一次重大改革,一定要考慮周全,上能向上級組織解釋其必要性,下也要對百姓負責。按現行政策,子女的戶口隨母親,這樣,這一萬元就不是一次性投資了。眼下龍泉農村人家,能拿出一萬元買戶口的不多,要讓他們感到這錢花得值。」劉清松聽得佩服,當即表示同意李金堂的補充條件。縣長王寶林一見李金堂這樣說,也不敢再發表不同意見,拿眼睛直看朱新泉。朱新泉想起申玉豹給的兩千元,有點坐不住了。可是,劉清松已經表態,自己在這時唱反調就不合時宜,也沉默著,等待時機。眼看就要形成決議了,朱新泉看見李金堂出了會議室,等了片刻,忙跟了出去。
第十天,廠里只剩下吳蘭了。這天夜裡,有人敲開了申玉豹的房門。見是妹妹申玉玲,申玉豹沒好氣地喝道:「你來做什麼?」申玉玲哭喪著臉道:「家裡沒法住了,他們把嫂子裝進棺材抬進了堂屋。玉龍他們也跟著起鬨,排著班看屍體。太陽村的人已經上北京告狀了。聽說那個吳玉林還切下一個手指,發誓要把你送到監獄去。媽讓我問你該咋辦哩。」申玉豹沉默了半晌,忽然冷笑一聲:「我又沒殺你嫂子,怕個屁。告讓他們告去,看他們能日塌天。走,回去蓋房,活人能叫尿憋死?」
申玉豹給朱新泉列名單的時候,不由自主地把「小澤征爾」列在第一位。帶著四萬塊現金回到加工廠,申玉豹又有點後悔寫上了「小澤征爾」的名字。這個毫無廉恥的女人雖然帶給他過無限的歡愉,但也深深地傷過他的自尊心。他實在不願意承認自己做了兩年某一個城裡男人或是那個遠在日本的音樂家的替身。
劉清松等的就是這個話,當即在報告上批道:「同意李副書記意見。因縣裡財政困難,無力支付這筆錢,修路所需資金,建議用這種辦法籌集:向全縣鄉村公開出售部分城鎮市民戶口,每個戶口賣一萬元,能賣五百個戶口,便可望修成此路。這樣做有三個好處,第一,探索出建造公共福利設施的新路子,符合改革開放的大政方針;第二,吸引全縣商賈雲集縣城,可望由此探索出一條商品化的道路;第三,可以以此探索一條縮小城鄉差別的新途徑。」
申玉豹就是其中的一個。
申玉豹把建新宅的事辦完,心裏還惦記著那個沒圓的夢,匆匆回到加工廠。一看,四個女工都不在了,連鋪蓋都捲走了。一問,看門的老頭才說:「總經理,都飛高枝了,說是都花了一萬元買了城裡戶口,嫌你的門檻太低了。」申玉豹怔了一會兒,問道:「一個都沒留下話?」老頭搖搖頭。申玉豹咬了一會牙,罵了一句:「日他媽都是白眼狼!」
劉清松到龍泉燒起的第一把火,促使以農民企業家身份名噪龍泉的申玉豹第一次走進了龍泉縣城最豪華的娛樂場所好問酒吧。曾經是建築系高材生的劉清松,在地委組織部這樣的要害部門行走近十年,從一般職員熬到副部長,自然知道揚長避短的為官常識,來龍泉后,他自然要選擇城鄉建築作為自己的主攻目標。李金堂難read.99csw.com斗,這在整個柳城地區的政界,已不是什麼秘密。劉清松選擇龍泉作為自己政治生涯中的一個跳板,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作為地委組織部副部長,他對龍泉的幹部情況並不陌生,也深知改變龍泉政界李金堂家天下的格局非一日之功。行署秦江專員和李金堂在龍泉共事多年,曾是識李金堂的伯樂,又曾受過李金堂讓賢之情,其間牢不可破的友誼,也為柳城官場人物所熟知。「四清」前一年,省委段書記有意栽培李金堂,提出要從龍泉選一人升任柳城地委副書記。當時的遲專員傾向選拔更年輕的李金堂,風聲傳出后,龍泉一片議論,都在觀望李金堂這回會不會把恩人的肩膀當台階踩上去,爬上更高的樓層。大家都知道,秦江已在龍泉縣縣長的職位上呆了十三年,如這次被後進李金堂超出,也就標志著秦江的政治生命將在龍泉劃上句號了。正在這個節骨眼上,李金堂走出了誰也想不到的一步棋,去找了省委段書記和行署遲專員,竭力舉薦秦江到柳城任職。在李金堂看來,吃政治這碗飯,需要親兄弟一樣的人幫襯,這飯碗才能由瓷換銀,由銀換金,如果只看一時,踩了恩人的肩膀爬上去,前面就會變成一片荊棘了。這時,李金堂內心裡還真沒把地區這個台階放在眼裡,他認為生在一個朝氣蓬勃的新朝代的幼年,只要有好的政績,加上好的口碑,再完成朝中有人的準備工作,平步青雲只是早晚的事。如果不是兩年後的一場鋪天蓋地的政治風暴,事後的結局會印證李金堂的讓賢是退一步進三步的明智之舉。「文革」前一年,H省的政界要員都知道段書記已準備把省委組織部長的位置留給一個叫李金堂的年輕人,原因很簡單:把自己這代人提腦袋打下的江山交給像李金堂這樣的人,九泉之下也可睡得安穩。這一切可能,都因為「文革」開始三個月後段書記的自殺不再存在了。經過時間的過濾,這段秘史就在柳城政界演化成了一則李金堂讓賢的傳說,繼而又成了地委變動龍泉縣級領導的參照物和晴雨表。
「小澤征爾」走進申玉豹的辦公室,已經是黃昏了。申玉豹沒有拿錢出來,笑著問道:「你說實話,老子要是把你變成城裡人,那個王八蛋語文老師會不會離了那個母夜叉?」「小澤征爾」嘻嘻笑著,「你別開玩笑了,你會玩把戲?母夜叉沒吵沒鬧,就是因為我是農村的。我要能和她平起平坐,她早叫離了八次了。」申玉豹這才攤了牌,「我給你買了一個戶口。你心裏壓根沒有我,本不該給你辦的,可想想你也沒大錯。你也知道,我從來不做賠本買賣。我幫你把你的老師奪過來,我能得到點什麼?語文老師,語文老師都不是東西,小時候就他們常常罰我站,不就是背不了書嗎?你這個浪貨最他媽的精能,我要你立個字據,你和這個老師結了婚,第一年每個月有一晚是我的。」
「小澤征爾」說話算話,在以後的一年多里,從未說過一句挑撥申玉豹夫妻關係的話,只是要求申玉豹適當的時候把她推薦到城裡當合同工。趙春山在吳玉芳死後,曾傳訊過這個女工。「小澤征爾」說起話來無遮無攔,「你們懷疑是情殺?申玉豹迷上了我,嫌他老婆渾身的玉米面子氣,我呢又不願意和他過露水夫妻,就幫他謀殺了親婦。多美妙的推理!快趕上大偵探波羅了。明告訴你,我是申玉豹的情婦,不過只是因為他長得像日本一位音樂家。我和申玉豹睡覺,從不收他的錢,算不上賣淫,大不了算通姦。我又不願弔死在他這一棵樹上。至於他的錢嘛,我不稀罕。我這輩子,只是想嫁個城裡的好男人,哪怕他窮得像教師,我也不在乎。」
回到石佛寺的第二天,申玉豹開始實施自己無與倫比的報復計劃。
涼窪村的香香十八歲結婚、二十歲離婚、二十一歲進廠,是公認的廠花。申玉豹選香香當廠辦秘書,連「小澤征爾」也沒提出什麼異議。申玉豹喜歡香香的穩重,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又不仗著廠辦秘書的身份欺上壓下。香香在女工中人緣極好,同時又對申玉豹絕對忠誠,進廠兩年來,為申玉豹的事業操碎了心。申玉豹還真有點捨不得她。
這一晚,好問酒吧的男女招待,歌手樂手,都知道龍泉有個出手闊綽的申老闆。以後的五個晚上,申玉豹總是準時出現在酒吧。這時候,酒吧的上上下下都知道這個申老闆叫申玉豹,是衝著三妞來的。
申玉豹和三妞的戀愛開始於一個大雪紛飛的黃昏。
這個消息很快傳遍了龍泉城鄉,至少有上萬人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自秦商鞅發明了戶口制,兩千年來時廢時用,到了中華人民共和國,這個制度已十分完善了。多少年來,邁上這個階梯,只能走招工、提干、上大學這三條狹窄的小道,熄滅了多少人的夢想。如今又多了一條用錢開通的甬道,又有一群人為之狂熱起來。
第二個走進申玉豹辦公室的女工叫楊翠玲。人長得豐|滿而不肥胖,在女工中享有很高的威信,幾年來曾三次帶頭要求增加工資。三次交鋒,申玉豹都作了讓步。第三次作出增加工資的決定后,申玉豹約楊翠玲去了趙河西岸的槐樹林。其時,槐花怒放,濃香四溢。楊翠玲剛一走近,就被申玉豹一拳打倒在青草茂密的河坡上。然後,申玉豹撲過去強|奸了她。整個過程,楊翠玲都沒停止反抗,被申玉豹踢打撕咬成一個血人。申玉豹像完成一件宏偉工程一樣,四腳朝天躺在蘆葦叢里,惡狠狠地說:「你這個臭婊子壞我多少事!不給你點教訓你不知道人分三六九等。我躺在這裏等你去報案。一聽說你準備罷工,老子就想到要強|奸你。你是要臉呀還是要法律為你報仇,供你選。」楊翠玲掙扎著去洗凈滿臉血污,嗚嗚哭了半晌,沒有報案,也沒有離開加工廠,從此沉默了一年多。
申玉豹入黨受挫后,沉寂了沒多久,就從宣傳部朱新泉那裡得到了縣裡要賣戶口的消息。當即,申玉豹甩出兩千元給了朱新泉道:「朱部長,無論如何,你這回要幫咱變個身份。」朱新泉推脫著,說:「用不著,用不著,憑你和李副書記的關係,縣裡這回賣一個戶口,也是你的。你要怕出岔子,去和李副書記說說也中。」申玉豹硬塞了兩千元過去,「是不是嫌少呀?這事我只依靠你了。這點小事,怕用不著驚動李副書記的。」
他要完成一輩子回想起來都會引以為自豪的壯舉。
申玉豹還是拿出一萬元,「你坐下。我想把你變成一個城裡人。縣裡要賣戶口,我託人給你報了一個名。我知道你恨我,恨就恨吧。我沒有什麼要求,希望你找個稅務局的幹部,將來能當局長那種的。君子報仇,三十年也不晚,誰都知道,我是龍泉偷稅漏稅的大戶,到時候新賬老賬一起算,說不定真把我送進去住十年。我送給你一個報仇的機會。嫁個公安局長也不管用,我老婆的事你是知道的,法律現在管不了我。那年我確實控制不住,想來想去沒有別的法子治你。給你買個戶口,算是我的一點心意。你回村裡開個證明交給我,事辦成后我通知你。」楊翠玲一直站著,直到最後也沒有表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