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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老七挪一條板凳騎上去,壓低了嗓子道:「若不是最近出了個人物,我也不敢提說這事。林爺什麼人物沒見過?可如今這個人物,林爺保准沒見識過。」林苟生眼睛瓷地一亮,「你說說看。」老七眉飛色舞起來,「這是一個十五歲就下水的妮子。本來是入不了林爺眼的,如今有了奇遇,怕就有點意思了。聽說趕上一次嚴打,本來要斃了的,不知為啥,突然間啥事也沒有了。」林苟生冷笑著:「這好解釋,不是權就是錢起了作用。能讓人用權或者錢把她從槍口下救出來,肯定有一身叫人捨不得的神奇。」老七嘿嘿笑著,「林爺解得有理。這女子如今竟做了歌星,前幾天我去好問酒吧踩點,嗨,那幾嗓子,那幾個媚眼,差點叫我誤了正經事。一打聽,才知道劇團的歐陽團長送她到省城學唱了一年的歌。」
舊事一翻過去,就是棘手的現實。張雪梅剛說一句:「大哥,玉芳姐的事就全靠你了,」就捂著臉嗚咽起來。白劍不敢把包子皮撐得太大,怕將來包不住漏了無法收拾,只是說:「你放心,我一定儘力幫助你們。我一個記者,力量也有限,咱們還是齊心協力讓法律部門重新立案。聽說你們的狀子遞不進去,是不是沒找對地方?我可以幫你們。」話音還在繞樑,吳玉林惡聲惡氣地說道:「用不著勞你大駕,中南海的門也朝百姓開著,只怕是進去了你也摸不清那些曲曲彎彎吧。」白劍哪裡辨不出這話里的火藥味兒,可又弄不清為什麼事竟把這一方炸藥給點著了。細想呢,前些日子他們在醫院弄神弄鬼,用心良苦,自己認出了他們,卻又沒去相認,此舉實在有忘本之嫌。太陽村人忠厚而又多禮,該不會是為這事怪罪的吧?想到這裏,白劍解釋說:「那日在醫院,見你們做得天衣無縫,就沒認你們。我這次還有更重要的事情,暴露了我們的關係,只怕有害無益。現在好了,事情有了眉目,就可以一步一步辦。」接著,屋裡就響個冷笑,「你是大忙人,今天認我們,前生已經多燒了三炷香。好些人,人一闊,臉就變,變了誰也沒法。當年你們知青點的四眼,為了一個招工指標,在六叔面前把頭都磕爛了,如今當了審判員,遞個煙給他,眼睜睜看著滾在樓板上,手伸也不伸一下,再後來,門也不讓進了。你還能答應幫我們找北京的大衙門,也算當年我們沒瞎眼吧。」白劍終於掛不住那張平靜的臉了。張雪梅氣沖沖站起來說:「玉林哥,你說的什麼鬼話!白大哥不是答應了嗎?你還要什麼?他是總書記還是公安部長?你這種整法,你再斷九個指頭,玉芳姐仍是個孤鬼冤魂,人都叫你得罪完了。」吳玉林依然冷笑著,「你的白大哥的信用很好。你說了多少年的信,也沒見收到一封呀!那一日在醫院,你看見他成了大記者,喜得忘了形,好像他動個小拇指,這冤案就翻定了。結果呢?咱要一步一步走,咱們要依靠政府、依靠法律部門,這種官腔誰不會打!雪梅,誰也靠不住!」張雪梅憋得滿臉緋紅,起身出了屋,扔了幾句話在門口上,「吳玉林,你那心胸放不下一根針!玉芳不是我姐,你又會怎麼辦?你要是真以為你幫我們家打贏了這場官司,我就會嫁給你,勸你儘早死了這條心。」屋裡的氣氛更加尷尬了。
白劍腦子飛快地旋轉著。這屋裡一定留有什麼罪證,他們是來尋找這些東西。是不是他們知道我來了申家營?不管怎麼說,這裏的東西不能再丟了,說不定哪件東西將來就是罪證。他說:「韓教師一個人,顧不過來,你們應該派人一起守,人手不夠,太陽村還有人嘛。」申玉龍蹲在門外,「我可是跟吳六叔拍過胸脯的,竟出了這種事!說好了,太陽村負責上訪,申家營負責保護現場……這……今晚輪誰值班?」一個黑影答道:「玉全!」韓教師說:「昨晚我和玉全喝的酒,他說頭疼,我想著沒啥事,就讓他回去睡了。」申玉龍猛地站起來,「韓大叔,你們喝酒,中間有沒有人來過?」韓教師想了想道:「像是有個,有個女的喊過他,玉全應了一聲說知道了,我倆又喝了一會兒。」申玉龍一把奪過馬燈,氣急敗壞地道:「你上當了大叔!你中了人家的美人計。走,找玉全去。」
小四走了進來,關切地問:「林大叔,你吃點啥?」林苟生殭屍一般坐著,沒反應。四小姐朝裏面走兩步,又道:「天要下雨,女兒要嫁人,人家要走,你當爹的有啥法?可彆氣壞了身子骨。還是吃點什麼吧。」林苟生道:「眼不見,心不煩,小四,你給我整四個冷盤,給我兩瓶五糧液,我回去找人喝酒去。」
有了這種心理,林苟生在床上對三妞一點都沒客氣。折騰了一個多小時才收場,還在三妞高聳的乳|房上留下一片牙痕。林苟生打開上床前忙裡偷閒塞進皮鞋裡的腰包,冷冷說道:「條子給你說的啥價?」三妞怪笑著看著天花板,懶洋洋地說:「隨便!」林苟生不由得咦了一聲,翻了身子支起腮幫子問:「真的假的?」三妞似笑非笑,「不就這麼回事,哼,又找的第二職業,還能咋?」林苟生數了十張百元大鈔甩在三妞的乳|溝里,長吁一口氣道:「你穿了走吧。」三妞麻木地數著錢,嘴裏咕噥一句:「賈先生蠻闊嘛,出手就是一弔,夠意思!」也吁了一口氣,「頂我唱一個月的歌。」林苟生又催促道:「你快走吧。」三妞坐了起來,伸了個懶腰,笑了笑:「你怕啥?這種單元房,看樣子像是一個家,一個門洞都沒住旁人,著啥急。」林苟生只好改口說:「我不習慣和一個女人睡通宵。」三妞把錢塞進自己的衣服里,伸出手拂著林苟生的胸毛,「我不會睡通宵的。你的活兒很不錯,像你這把年紀的人,能讓我還想的,也就兩三個。你還想不想浮浮二水?」林苟生連連搖頭。三妞一撅嘴,「小氣鬼,我這回不收費,純粹是想樂一樂。這一年跟住監一樣,把這些樂子都忘了,你今天算是幫我回憶起了一部分。我呢,也是好久沒做了,生,也想複習複習。日他媽,生就是這種命,躲都躲不過。一連兩天,不是從前的姐妹來,就是從前的朋友來,都要我見見你。我就知道一準是這種事,可還是不由自主來了。人咋都抗不過命。你幹嗎這樣看著我?該硬的不硬,眼神卻硬得像刀一樣。」林苟生不由得坐了起來,感嘆一句,「少見,少見,你咋能這樣無所謂?」
申玉龍少年時就成了孤兒。「文化大革命」後期,玉雕業開始復甦,申玉龍開始當學徒。三年後,申玉龍治玉的眼光和技術石佛寺鄉已無人可比,終於有個姑娘嫁給了他。又過十年,他成了石佛寺富甲一方的人物。忽一日,妻子早上起床開了門,門上插了一把匕首,匕首穿透一張黃紙,黃紙上寫到:三天內送兩萬元塞進河埠口南邊歪脖槐樹的樹洞里。申玉龍送read•99csw.com了錢,當即宣布金盆洗手。第二年,他請來了河北滄州的韓教師,教授兩個兒子練武。
申玉龍大聲喊道:「老二,老二,你快到鎮上買點稿紙和墨水回來。對啦,再買倆兩百瓦的燈泡。」白劍拉開公文包的拉鏈,「你看看,什麼都齊備,我用的是圓珠筆。你換上兩百瓦的燈泡,明早肯定把我烤成人排了。」
申玉龍的父親,就是當年把李金堂送進龍泉政治舞台的申寶天。申寶天的祖父申德元出外學治玉八年,申家開始發達了。申寶天到了中年,申家的治玉業已遍布石佛寺鄉,有作坊十余個。自申德元開始,申家三代人都染上了置地的癮,廣置良田的過程似乎已經滿足了他們的全部慾望。至於租子怎麼交,交多少,隨佃戶喜歡。旱了澇了,只用說一聲,租子就能減一兩成。積下的錢財,一半用於搜集古玩,一半用於興辦教育,周濟貧苦人家。所以,申家三代人在石佛寺方圓幾十里,都有極好口碑。
林苟生一時語塞了。
三妞笑道:「人家是幾十萬人的父母官,我是啥?撿破爛的,千人騎的婊子,扯得上嗎?」林苟生追問一句:「他,他為什麼要救你?」三妞搖搖頭道:「具體為啥我不知道。李副書記救我,還是公安局關局長對我說的。說是李副書記說龍泉出個十五歲就賣淫的妞子丟縣裡的人,這才不殺我,我只見過他一次,他送給我八個字:忘掉歷史,重新做人。你看,這人真不能重做,該是啥就是啥,李副書記和歐陽老師為我重新做人,費多大勁,你們輕輕一拉,我又下水了。想想真太對不住他們了。可是……賈先生,你咋啦?是不是心臟病?快拿救心丸,你要是死了,這事就包不住,這回怕沒人能救我了。」林苟生伸手打了自己一耳光,喃喃道:「我不如也,我不如也。」
三妞咬咬指頭道:「乾爹,你別生氣,三妞沒糊塗,誰對我好,我都記著哩。」
「玉全真是的,瞎了眼竟迷上了這樣一個爛貨。」
三妞露出一副嬌憨相,說道:「乾爹,你想知道這事,我就給你說說。這個申玉豹,是咱縣的一個大老闆,都說他是全縣的首富,具體是不是,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去年秋天,這申玉豹死了老婆,就把在石佛寺鎮上的公司搬到縣裡來了,又在細柳巷買了房子。年前,他來了酒吧,一連聽了七八晚上的歌。有一天,他忽然間向俺求婚,俺想了一天就應了他,就是這件事。這玉豹是個能上檯面的正經人,和縣裡的頭頭腦腦都有關係。乾爹,你咋了?臉色咋恁不好?」
白劍早上剛剛洗漱完,服務員妙清就慌慌張張敲門進來了,嘴裏叫著:「不好了,林大叔不知為啥喝成了一攤泥。」白劍隨妙清走出古堡大廳,只見林苟生正伏在大理石階前酣睡,地上吐著一片穢物,兩隻空酒瓶尚在手裡緊緊抓著。
申玉龍拍拍申玉全的頭,「你起來吧。看來這不是個調虎離山美人計。真是這樣,你娃子一輩子能安寧?白兄弟,申玉豹怕太陽村的人砸他的黑磚,一回來總是前呼後擁一大群,怕是另有原因。」白劍問道:「申玉豹的駝毛加工廠是不是在鎮子上?」申玉龍道:「是的。你想看看?」白劍點點頭。人群里,突然傳出一聲男人的嚎啕——申玉全知道有人盜屍,禁不住哭將起來。
三妞說:「其實玉豹不是個小氣鬼,他還沒對俺說婚姻事,就送了這耳墜的,還說我不答應,這套首飾就算留個紀念的。昨個他又說了,結婚的時候,再到廣州給俺訂做一副。」
白劍細想了一會兒,終於弄明白寫信人就是吳天六的乾女兒。在太陽村的時候,白劍常去趙河邊的槐樹林里看些禁書,十一二歲的張雪梅總是像個尾巴一樣跟著他。白劍到北京讀書時,還送給她兩本《十萬個為什麼》。白劍臨時決定去一趟申家營,看看吳玉芳的屍骨。再不去見吳天六,實在有點說不過去,日後就更難解釋了。白劍對妙清說道:「我有急事要出去一下,林老闆不礙事,麻煩你照顧一下。」說罷,也不等妙清答話,轉身出了門,走兩步,又折回來道:「縣上要是有人問,就說我回八里廟了。」妙清丟給他一個善解人意的眼神,點點頭,算是回答。
三妞答道:「那還用說,比我親爹還親哩。我媽自從嫁到別處就再無音訊,哥又在住監獄,這世上你是親人哩。」
三妞撲哧一聲笑了,「乾爹,你去北京的時候,我哪裡知道這世界上還有個申玉豹。過了年你從北京回龍泉,咱們這不是第一次見面嗎?我咋就瞞你了呢?」
林苟生怪笑幾聲,沒說話。
林苟生知道龍泉好問酒吧有個三妞,是在豐源茶館的一間雅座單間里,他那天正在驗老七交給他帶到廣州去賣的幾件古玩。林苟生放下放大鏡,伸了個懶腰,說道:「價錢就依你。咱老林做事不會虧朋友的,明說了,你出這個價,掉進去了。可做這一行的,又沒就地要價,漫天給錢的規矩,老弟你就抱個屈吧,日後得到啥好貨,到古堡二○三找我。」老七道:「俺是無本生意,難為林爺說出這番暖心話,你這朋友我交定了。」林苟生收起古玩,悵然嘆了一口氣道:「可惜龍泉沒有啥好玩的地方,要不,你我兄弟也好找個去處樂一樂。」老七轉轉眼珠道:「林爺,有你開的這條金光道,日後兄弟們日子也都好過了。龍泉也是啥樂子都有了,你老想不想解解乏,出出火?」林苟生怪怪地一笑,「喲,這龍泉也真的開放了。只怕這龍泉也沒啥像樣的人物。還是等我到廣州再逍遙吧。」說著,伸了個懶腰。
四小姐把東西備好,把林苟生送到酒吧門口,又叮囑一句,「可別喝多了。」林苟生走了一截,忍不住開一瓶,仰脖灌了一氣,仰天喊一嗓子,「救救她吧——」
「玉龍,你爹在世時,還定有族規呢!傷風敗俗就要跪瓦片,亂|倫要填井的。」只見那女子伸手朝鼻子上猛擊一拳,就勢朝地上一滾,殺豬一般叫將起來:「救命啊——打死人啦——救命啊——打死人啦——」
三妞從柳城學唱歌回到龍泉,整個身心還籠罩在一片死亡帶來的陰影里。去柳城學歌之前,李金堂和歐陽洪梅接見了她。歐陽洪梅給了她多少零花錢,她已經記不得了,還清楚地記得李金堂送給她的八個字:「忘掉歷史,重新做人。」可這個人怎樣重新去做,三妞心裏並沒有底。
林苟生終於按捺不住了,直起腰身說道:「三妞,這申玉豹是個啥人你弄明白了沒有?他是個騙子!你要趁早跟他斷了。你知道他做的是啥生意?」
幾個人趕到申玉豹家的老宅,韓教師正提著馬燈在停放棺材的堂屋查看。白劍關切地問:「韓大叔,傷得重嗎?」韓教師一提馬燈,露出一個大青眼窩,「不礙事的,他挨的更慘些,我那一掏心拳,夠他睡半個月的。可惜昨天多喝了二兩酒,https://read.99csw.com睡得死,聽見動靜出來,他已經到了院子,要不然,他能跑得了!」申玉龍叫道:「還不快開燈。」韓教師拎馬燈進了東裡屋,「這人是個行家,早把電線掐了。咦——這柜子門咋會開了?這是個空柜子,他來這裏找什麼?棺材蓋沒有打開,有點奇怪。」
申玉全跪在地上挪兩步,抱住申玉龍的腿央求著,「玉龍哥,玉龍哥,是我的錯,你饒了她吧。」申玉龍一抬腳,又把申玉全踢倒了,「你爹死時,把你托給我,沒想到你這麼不成器!你想女人,這兩年給你提親你為啥躲著不見?你號稱神賭,號稱從沒失過手,贏了錢你弄這事!什麼好東西,國寶一樣捨不得丟!」
白劍的心又灰了一層,查這兩個案子,前景都不會太妙。
遠遠地望見趙河堤岸上的槐林,白劍兀自激動起來。太陽剛剛躍出東面的杏花山頂,光線穿過清晨的空氣,染著一股濃烈的麥葉上晨露散發出的植物的清香。微風撫著剛剛蓋嚴黃土地的綠油油的麥子,一峰一谷地向西鋪排,衍出一道道叫人心醉的綠灰色的光暈。間或聽到一聲澀澀的蛙鳴,便看見一兩隻活物從路邊剛剛露了頭的青草地上躍入麥地里。那條蜿蜒著的白沙河堤漸漸顯出了輪廓,忽高忽矮忽胖忽瘦甩出幾個粗獷的彎兒,向著東南方延伸,一個又一個淺灰色的村莊,像一隻只羔羊,安卧在趙河的臂彎里。白劍激動得漲紅了臉。爬上河步口的漫坡,清冷的河水如一條長帶飄在白劍眼前。石板橋的另一端,大路分了岔,一個斜向西北,一個通向西南。白劍支好車子,走向那個倚著一棵老槐樹抽煙的老漢。白劍微彎著身子,大聲問道:「大爺,到申家營怎麼走?」老漢緊著黑棉襖外面的草繩,手朝右邊一指,「朝西北,走兩里,東面村子就是。咦——喲喲喲喲——嗨!」聲音在寥廓的天際響到尾音處,十幾頭大大小小的綿羊朝著老漢撒開蹄子奔來,蹬出十幾道白色的沙線。
林苟生急了,拍了一下茶几說:「他是在玩你你知道不知道?他對你好?他能對你好嗎?你知道他老婆是咋死的嗎?說不定就是他殺的!三妞,聽乾爹一次,趕緊跟他斷了吧,這樣做危險可大哩。你要什麼乾爹都給你,這個申玉豹你千萬不要沾。」
「一筆寫不出兩個申,這事傳出去,還不頂風臭五十里?申家營出了個姐弟亂|倫的事,風光呀!」
白劍寫完這篇兩三千字的文章,一看表,已經三點半鍾了,腳手麻木,又無睡意,輕手輕腳出了屋在院子里踱步。太白星已落到樹杈中了,把東方半個天穹映出一層灰黃,一片片疏疏密密的大小星星懸在遼遠的天際,眨出一縷縷綿長的冷光。整個世界都睡死了,靜得枯燥,靜得讓無眠人顯得孤寂。白劍轉過身子,看見樓門上懸一塊銀色的鉤子,走近兩步,那鉤子也在後移,這才明白是一彎耗盡了氣力的下弦月。驀地,一聲響亮的雞鳴刺破了靜寂,把白劍驚得一抖,第二聲卻又久久不出。正在感受這春夜的滋味兒,突然間聽見了驚慌失措的人聲:「抓賊呀——抓賊呀——」隨即,村子開了鍋一般,雞鳴狗吠人喊,蟋蟀和青蛙也跟著叫喊。白劍拉開院門門栓,申玉龍已從樓梯口閃了過來,一隻襖袖還是空的,「哪裡喊有賊?哎喲,你還沒睡呀。」白劍朝西南方一指,「是不是經常有賊?」申玉龍開了院門,「申家營有兩年沒遭賊了,玉石車每家都有,也就沒人養雞了。」
三妞自己擠了擠雙乳,咧咧嘴,「不是李副書記救下我,我的屍首早漚爛了。」林苟生淫|盪地笑笑,伸出食指彈彈三妞右邊的乳|頭,「三妞哇,你說實話,我和李金堂年紀差不多,你說說,到底是我的功夫好些,還是他的好些?」三妞朝後面閃了幾寸遠,眼睛瞪得溜圓,正色道:「你可別瞎說!你我是啥人?別髒了人家。」林苟生臉色頃刻就掛不住了,顫著聲問一句:「你和李副書記沒、沒啥關係?」
林苟生氣急敗壞罵一句:「混賬!」騰地站起來,揚起了巴掌,「你咋這樣不長進!我要是你爹——」
白劍生怕這女子犯了眾怒,真出了大事,向前擠了擠說:「申大哥,可不能衝動。她說在談戀愛,又和玉全出了五服,可不能動什麼族規。你是不是申玉豹的妹妹?你起來吧,沒人動你一指頭。」申玉玲從地上爬起來,很誇張地拍打著屁股上的塵土,小眯眯眼在白劍身上睃來睃去,厚嘴唇一翕一翕,露出兩顆大板牙和兩顆虎牙,直勾勾看著白劍說道:「喲,這是誰家來的富親戚呀,洋腔撇得趕上電視台了。人又長得斯斯文文漂漂亮亮,又會這樣心疼人。我是申玉豹的妹妹申玉玲。唉,這位大哥,叫你評評這個理,我二十八九的大閨女,早過結婚線了,玉全二十四五的小夥子,要是早婚,娃兒也該上學了,男歡女愛,乾柴烈火,滾了一堆兒犯了哪家王法?又是跪瓦片,又是填井的,嚇唬誰呀?大哥,這人呢都是笑貧忌富的,閑言碎語能把人淹死不成?你知道我哥,肯定是哥的朋友。你要不是有的人的姑父舅舅的,空了到我們新家坐坐,就在村頭靠公路那邊,紅磚兩層樓。」白劍想起那陰森恐怖的棺材,不禁介面道:「你家又蓋了新房?」申玉玲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對呀!有的人呢,扒一輩子坷垃頭兒,起不了一間房;有的人呢,房子當浮財分給了窮人,心裏有恨。這不,氣兒都朝俺家撒了。老宅如今我嫂子當了陰宅,不蓋不行啊。不過,我倒願意住新房,堂屋放個棺材多霉呀,好在那房原本就不是我家的,霉也霉不住咱不是。我娘看得開,尿罐子屎盆子儘管倒,倒得越多俺越發粗越發壯。還有事嗎?沒事我回家歇了。」說著,一個哈欠噴將出來,兩手扯著衣領伸懶腰,拽出一抹白花花的酥|胸。
於是,兩派的意見迅速統一了。於是,有了申家營控訴申寶天的大會。於是,申寶天就不可活。於是,李金堂就在龍泉政界開始扮演主要角色。在李金堂的搓合下,申寶栓和曹改煥這兩個苦人兒結了婚。
雪梅
於是,一個地縣兩級組成的工作組就到了申家營。李金堂是這個工作組的書記員,貨真價實的小角色。工作組不開會,書記員就無事可做。調查階段,失了業的李金堂整日里在溫濕的春天裡閑逛,聽了很多關於申寶天的趣事。譬如,他招考長工只有一道吃飯關,只要吃下一扁擔白蒸饃和三海碗豬肉燉粉條,就能錄用。譬如,他選丫環、女傭只要遠近聞名的丑姑娘。後來,李金堂盯上了申寶栓和曹改煥,一個連考三次長工都名落孫山,一個曾是申寶天太太的貼身丫環。曹改煥因把太太的補藥換成巴豆湯,被申寶天逐出家門,申家營的輿論界認為醜丫頭曹改煥是想泄傷了太read.99csw.com太鑽個空門頭當夫人。李金堂不這麼看。他去了茅草屋和申寶栓交了朋友,又去見了丑姑娘曹改煥,答應替曹改煥報仇。曹改煥不信李金堂會幫她,李金堂說他喜歡曹改煥這種苦孩子,說他若不是娶了妻子,就會娶了曹改煥。曹改煥還是不信,想看見李幹部是咋喜歡她的。李金堂啥也不說,動手脫|光了曹改煥的衣服。沒想到曹改煥只是臉長得難看,身子卻細白滑嫩、凹凸有致。李金堂認認真真要了曹改煥。曹改煥這回信了,答應一切都聽李金堂的。
到酒吧唱了一個月,她得到了平生第一次的工資——一千元。第二個月,客人驟然增多起來。知情者是想來目睹一眼被李金堂救下的小妓|女的芳容;受流言蠱惑者是想來看一眼李金堂嫖過的女人到底風騷到什麼程度,在他們看來,能獨佔歐陽洪梅的李金堂能在刀口下救下一個女人,這女人一定有李金堂割捨不下的奇處。不管是哪類客人,哪怕和三妞有舊,也都不敢再抱什麼和三妞鴛夢重溫的奢望了。因此,三妞在好問酒吧成了紅歌星,並沒引出任何事端。
「我給你說不清楚。他這種整法,早晚要蹲大獄的。」
望著裊裊婷婷而去的三妞,林苟生在心裏道:傻妞啊,申玉豹能是一盞省油的燈嗎?嘴裏卻說不出任何話了。為了那一夜,他失去了教導三妞的資格。
白劍突然就有了要寫文章的衝動,說道:「申大哥,家裡有沒有寫字的桌子?」申玉龍道:「給你安排的房裡有一張寫字檯,早幾年給老大買的,書讀不進去,把一張好端端的桌子也給廢了。我呢,最近總做噩夢,常常夢見爹死的場面,那時我不到四歲,照理不該記這麼清。想來想去,恐怕是我在怕個啥東西。不瞞你說,我還有點錢,存也不是,放也不是,換成黃貨更不是,左右為難,咋個放法都有一個怕字。朗朗乾坤,清平世界的,我怎麼會變得這樣膽小起來了?白兄弟,你說這是為什麼?」白劍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申玉龍嘆口氣道:「我知道你不想說,說也沒用,或許是玉芳死這類事經見得多了,就害怕起來了。」白劍聽著這種話,像聽進一個個鉛坨子,墜得心都要跳不動了,一股熱血又在胸中左衝右突激蕩著,憋不住地吐出幾句豪壯的話:「申大哥,我知道你在激將我。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會盡我最大努力。『聚金銀,認個縣長做乾親;在小縣,搞經商,你不拜官員遭大殃;要填家裡保險柜,攀個局長免你稅;若想花常開,地縣鄉村一齊拜,』申大哥,我這麼改你說的『護商符』,不知變沒變味道?」申玉龍喜得兩眼放光,連聲說:「改得好,改得好!《龍江頌》里那句台詞咋說來著?噢——巴掌山擋住了我的雙眼。還是你站得高哇。那『龍泉縣』、『換老婆』什麼的,不過是一隻烏鴉,你一改,就成了天下烏鴉一般黑了。」白劍說:「我想寫篇文章,來個投石問路。題目剛才想了一個,叫《從「護商符」看商品經濟》。文章選政論文的氣勢,雜文的筆法,再把你的那些怕、玉芳姐的冤、申玉豹的飛揚跋扈改頭換面穿插|進去,弄成一個四不像,投到《柳城日報》試試。捅破了雲,才能見著天。要是泥牛入海了,你可別怪我。當記者的,也就這點能耐。官商成一家,恐怕弊大於利,已經有點怨聲載道了。這可能要捅了馬蜂窩。」
白劍連聲嘆息一番,說道:「你當時該報警的。」申玉龍淡淡笑道:「沒有用,這種事太多了。再說,我也看明白了,要麼我學申玉豹,要麼我就洗手不幹。你聽沒聽說過一首護商符?」白劍不解地問:「什麼符?」申玉龍解釋說:「和《紅樓夢》裏面的『護官符』相似。『金不金,認個縣長做乾親;龍泉縣,七二行,你不拜官行遭大殃;家中空著保險柜,請個局長免你稅;想換老婆睡,拜罷鄉里拜大隊。』你都看見了,玉芳妹子死半年多了,申玉豹照樣在城裡人五人六當人物,又上電視又登報的,還買了私房養了個妓|女。我們自願護屍首,不過是良心還在嘀咕,氣總也出不順。掏心窩子給你說呢,這麼做不過是儘儘心而已。天六叔他們到北京告狀,去了三次,狀子還沒遞進去,再過個夏天,屍首爛成水了,人也告疲了,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俗話說,久病無孝子。這告狀,理也是一樣的。」
林苟生半天不說話,一個獅子甩頭問道:「人你熟不熟?」老七說:「我自己不熟,可兄弟們總有人熟的。」林苟生捏著腮幫又想了一會兒,「咱們還是先去聽聽歌。那邊呢,見了人問我叫賈先生。」老七笑道:「這個明白,這個明白,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哩。若這三妞真和李皇上攀上了,說不定真有麻煩。」林苟生瞪眼咬牙罵一句:「屁皇上!井底之蛙而已。」
開會了,李金堂兢兢業業搞記錄。又是兩種聲音相持不下。於是就有了靜默的空間和時間。於是就有了李金堂的舞台和節目。李金堂多少有點激動,「這幾天我找了四十七個人了解情況,提出點不成熟的意見供各位領導參考。每年三月,申寶天都要招考長工,宰殺四五頭豬,蒸十幾籠人頭大小的饃。燉好了豬肉粉條,取來一條新扁擔,擺出三隻大海碗,考試就開始了。開始我沒有想到這樣一層,就是那些老長工到哪裡去了,因為申寶天家業再大,也不能年年只進不出。這四十七個人中,有五個當過長工的,如今有腰疼、腿疼這樣那樣的毛病。病根在哪裡呢?」李金堂停了下來,低著眼皮盤算著下邊該怎麼說,只用聽聽滿屋的呼吸聲,他就知道這番話已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他輕咳一聲接著說:「申寶天招丫環女傭,總是轟動十里八村,看大戲一樣。各位領導可能也聽說了,她夫人當主考官,總選最丑的姑娘。一九四四年春天,他家招六個丫環和女傭,來了十八個丑姑娘。他家招丫環女傭,五年一次,據說是宣統年間留下的家規。一個丫環給太太煎藥,誤放了一些巴豆,申寶天動用扁擔把她趕出門外。剝削率看怎麼算,剝削率高和低和有沒有剝削不是一回事。對這個問題的認識,反映著對黨和人民的感情。老百姓都知道,共產黨是要徹底剷除壓迫和剝削的。申寶天可以買幾十頃地作為一種消遣,申寶天可以借考長工的機會欣賞貧僱農的飢餓程度,申寶天可以看盡龍泉丑色,像看猴一樣看這些姑娘!這比打罵欺壓更可怕——穿著善人的外衣嘛。這是給人鴉片煙抽,把百姓的力氣耗干!那個丫環想到了死,她沒有去死是聽說解放軍就要打來了,陳謝大軍已經過了黃河。她說她活著就是等共產黨為她申冤的。我這種看法對不對,請各位領導批評。」
「那你有啥事還要瞞著我?」
三妞咯咯咯地笑得身子顫作一團,「這些我都知道,我要和他好,誰能管?你能管嗎?我是個啥東西?金枝玉葉嗎read.99csw.com?我要什麼你都能給嗎?說得真輕巧!乾爹,我不想把這層紙捅破了,你不要逼我。我二十多了,我知道該咋辦。你勸我和申玉豹斷了,就沒一點私心?好像跟了他跟跳火坑一樣。不是李副書記救我,我早死幾回了。我總得嫁個人吧?是不是你也想娶我?申玉豹也想娶我的呀!你怎麼會想娶我哩,認我當個乾女兒,不過避避人眼。弄得跟我的真爹一樣,管我這管我那,不過是可憐我,我都知道。玉豹說要娶我,你知道嗎?沒人對我說過這話。為了這,啥罪我都願意受。申玉豹以前找沒找女人,關我啥事?能有我睡的男人多嗎?乾爹,你要是覺得這一年多在我身上花錢太多,你開個價我還……」
「那為啥還要讓他上電視?」
三妞挑挑眉梢,捏著手上的戒指說:「蹲大獄有什麼了不起的,乾爹你不是也蹲過十年嗎?假冒生意誰不做,乾爹你不是也在賣假古董嗎?我不管他做啥,只要對我好就中。」
林苟生盯著三妞手上的戒指看了一會兒,禁不住伸手捉住三妞的手細看了,又撩了三妞右耳邊的頭髮,身子朝後一仰,連連搖頭。三妞訕訕地縮回了手,遲遲疑疑地說:「乾爹,你送的寶石戒指,我,我收得好好的,鑲翠金耳墜也在哩。玉豹送的這些,我,我戴個新鮮。」
白劍把林苟生侍候睡下,妙清已經端來一碗熱薑湯,順手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遞了過去。
林苟生嘴角的肥肉抽|動著,「你和申玉豹的事為啥不跟我說?這樣大的事我都不知道,還是你親人哩!」
土改的時候,怎樣對待申寶天,縣委會就有兩種意見。一種是:申寶天有良田百頃,全縣解放那年卻有三萬五千人房無一間、地無一壠,只能靠扛長工、打短工維持生活。這樣的大地主不殺掉,拿什麼證明廣大勞苦人民當了家做了主人?另一種是:申寶天和他的祖上置這麼多地,純粹是一種消遣,講的是一種排場。他家主要經營手工藝品。再說,申寶天家土地的數量雖多,經調查,剝削率卻很低,沒有什麼民憤。龍泉工業不發達,出個歐陽恭良,大量資產還不在龍泉,申寶天雖不能算個資本家,可也能算個開明紳士吧?最後,秦江縣長說:「上報地區。」
白大哥,你要真是當年的知青大哥,這兩天你抽空回太陽村看看。玉芳姐的屍骨還放在申家營申玉豹家的老宅里。老天咋就不開眼呢!
三妞高高挺起胸,仰臉看著林苟生的巴掌,「你打呀?!可惜你不是我爹!這種打那些年我沒少挨,打我的都是想包占我的人。覺得給的太多,我又跟了別人,就打我出氣。」
兩年前那個秋天在林苟生腦海里重現了。
門帘一閃,一個長著凹兜臉的女子披散著頭髮,打了一個哈欠,歪頭靠在牆上,慢吞吞地從下襟往上系著扣子,兩隻肥碩的乳|房都露了一大半,眯眯眼眨巴眨巴說道:「玉龍哥,你又有學問又有本事,話咋說得這樣難聽!我不明白,我咋就臭不要臉了?雖說玉全也算我的本家弟弟,可早出了五服,我和他談戀愛,《婚姻法》都同意,你比《婚姻法》還大呀?你意思是說玉全贏的錢都給了我是不是?你問問玉全,我和他好這麼久,是吃過他一隻冰糖疙瘩呀還是穿過他的一針一線?丟不丟下我,玉全說了算,你又不是他爹,管恁寬幹啥。」申玉龍和一干男人都被說愣了。等了片刻,後面先傳出了女人的聲音:「能說這種話,臉跟茅廁上的石板一樣又臭又厚。」
林苟生慢慢地放下手,像一袋爛紅薯一樣癱坐在椅子上。三妞用迷醉一樣的眼神看著林苟生,取下戒指和項鏈放在手掌里,舉在林苟生面前道:「你看看,你看看,乾爹,你看看,玉豹說娶我才送給我這些的。我知道它們不值幾個錢,可我看它們價值連城!你不懂這些,乾爹。玉豹和我是在戀愛,你明白嗎?乾爹,你是個好人,這我知道。要不,這一年多,你也不會只要了我一回。乾爹,一年前我在你眼裡,不還是個過一夜值一千元的妓|女嗎?我在進步,我如今正在熱戀。你咋啦?你不高興?」
「我瞞你啥事了?」
一個黑影躥過來,聲音走了調兒,「玉龍哥,玉、玉龍哥,韓教師叫人打了,有人來盜屍。」
白劍拆開信封,見上面寫著:
林苟生冷冰冰說道:「申玉豹啥角色,坑蒙拐騙弄了幾百萬,求婚竟用這種三流貨色,可見他安的什麼心。」
申玉龍一腳踢開申玉全的房門,大叫一聲:「玉全,你給我滾出來。」一片悉嗦聲響過,一個瘦小的男子從門帘里拱了出來。白劍看見申玉龍抬腿一踢,瘦男人飛倒在堂屋的牆角里。「那個臭不要臉的,你給我滾出來!」
下午,白劍去了石佛寺街。申玉豹的工廠空空蕩蕩,只剩下幾個守房子的人。看大門的老者說:「放長假了,工人們都回家候通知。說是原料買不來,駝毛和羽毛缺了。可不是嘛,那駱駝毛和鴨毛鵝毛都不像羊毛,可以一茬一茬剪。」
「不知道。」
申玉豹家的老宅,也就是當年申寶天的藏寶院,在申家營的舊房中,還能依稀透出一些虎威,坐北朝南,青磚青瓦,似乎還能講述出當年申寶栓風光歲月的輪廓。放了一顆馬後炮式的大衛星后,申家營額外上繳了六萬斤公糧,大食堂剛散,申家營餓死了石佛寺鎮的第一個人。以後的半年多,申家營又餓死了老少六十二口,再列全鎮之冠。從此,申寶栓在申家營的地位每況愈下,最後憂憤成疾,在又一次運動的風口浪尖上,死於肝癌。這座老宅在十幾年前的大洪水中,遭過沒頂之苦,卻又是全營僅存的五座房之一。
三妞也變了臉,眼睛慢慢眯著,上下睃睃林苟生,「申玉豹咋就沾不得?你說說,我聽聽。」
林苟生一聽說三妞和申玉豹搞在一起,晚上竟住進了細柳巷申玉豹的新家,頓時感到像是一根人生的主要支柱坍塌了。三妞這不是在朝火坑裡跳嗎?申玉豹是個什麼人三妞能不知道?有朝一日,申玉豹把她玩夠了,一腳踢了她,她就毀了。林苟生不得不把聯合白劍復讎的大事放在一邊,專心思考勸三妞回頭的事情。
白劍隱約覺出吳玉林的氣有些根據,主動換了一個話題,「吳六叔,有人夜裡來盜東西,證明他們心虛了。申家營這邊,你們也要常來看看,就是牆上一個斑點,也不要讓人毀了,說不定就是血跡。雪梅剛才說的一件事可能是玉芳死的關鍵。玉芳為什麼要說:『要是肚裏沒這個孽種,我就把他的老底揭出來,讓他發個鬼財』?是不是玉芳知道了申玉豹的什麼秘密,他才下決心殺人滅口呢?當然,這隻能是一種推測。我準備到申玉豹的駝毛加工廠看看,或許能找到一些證據。」
林苟生一聽歐陽洪梅的名字,臉色就不好看了,自言自語著,「這麼說是從良了。歐陽為啥要送她去學歌呢?該不是為李金堂留的吧?民族唱法九_九_藏_書聽膩了,這回又培養個通俗唱法,下一步怕是要培養個美聲唱法!李金堂真是李金堂,能讓歐陽給他培養三千後宮,不簡單。你說這女子叫什麼名字?」老七說:「林爺高人,你剛才說的,這城裡也有這種耳聞的,只是大家都不信。你想想,這用男人女人的,吃著順口,誰不想吃獨食?我猜呢,怕是三妞和歐陽有什麼瓜葛,這才吹了床頭風叫李金堂救了三妞,又送她學歌的。」
林苟生像個木偶一樣呆望著忽然間淚流滿面的三妞。三妞擦了擦眼淚,掏出小圓鏡看一眼,吃吃笑一聲,低頭在林苟生的大腦門上吻了一口,整整衣服說道:「乾爹,三妞啥都懂得,不會上當的。客人已經來些了,我得去化化妝。」
初春的北方,後半夜仍十分寒冷。在沒有暖氣的房間里寫文章,真是件苦差事。申玉龍吃過晚飯,就給白劍的房間生了一盆炭火。白劍寫了幾百字,感到四肢乏力,昏昏欲睡,站起來又感到兩腿發軟。大驚之下,忙衝出裡屋,到院里吸了一陣涼氣,頭腦才逐漸清醒起來。申玉龍找了半邊營,也沒找到一隻電爐,只好說:「白兄弟,乾脆睡了吧。一時大意,差點搭上你的性命。」白劍執意要坐一夜把文章寫出來,歇了一會兒又回屋裡坐下。最後,申玉龍妻子桂香出去找了三個熱水袋,用褥子裹在白劍懷裡和腿上,這才安心回樓上睡下。
「申玉玲!」一直黑著臉站著的申玉龍喊了一聲,「你爹還在戳牛屁股,該知道出水才見兩腿泥!趙河水你也喝了幾十年,總該明白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你夾槍弄棒剌刮人也好,你仗勢欺人不怕犯眾怒也罷,今天算是白記者救你一回。我呢,把話拿到天窗外面說,從今以後,你和玉全的事我申玉龍肯定不過問一個字兒。你嫂子的冤昭不了,蒼天總會下六月雪,人常說不是不報是時候未到,你一個姑娘家,也別把路都堵死了,說不定你也有求申家營老少爺們兒的時候。我只問你一件事,希望你摸著心口說。」申玉玲鼻子哼哼,「這話中聽。我嫂子有彌天大冤,六月雪也凍不到我頭上。姑嫂罵架廝打,驚動不了天條,冤有頭債有主,栽不到……你,你,你問吧。」
「還不是仗著她有個有錢的哥!有個哥到城裡賣去呀。」
白劍敏感地捕捉到了申玉玲的失言,這一點確鑿無疑:申玉玲是吳玉芳一案的知情者。白劍禁不住誘惑,問道:「你嫂子死前是不是和你打過架?」申玉玲神色大變,支吾著:「沒有,沒有。架,架打過的,我倆不和,常鬥嘴,她脾氣不好,我這手也狂賤,我總是打不過她。玉龍哥,你問啥事快問吧。」申玉龍說:「你哥和他手下的人最近幾天回來過沒有?」申玉玲果真手按在胸口上,答道:「沒有回來。我哥其實心裏有我嫂子,嫂子死了,他很傷心,還說過這是我和娘氣的。房子蓋起后,他送過一回錢就再也沒回過申家營,年下他也沒蹦回個腳尖尖,說是在城裡買了個院子,姘了個歌女過哩。我哥是個死心眼,他恨我和娘。去年秋里縣裡賣戶口,他花幾萬塊把幾個姘頭送去當了城裡人,我連知都不知道。我知道他恨死了我,恨死了我……我說這些幹嗎?俺要回去了。」說著,抹著眼淚擠出人群。
「他做的是假冒商品生意!」
申家營玉字輩近些年出了三絕,申玉豹對錢痴絕,申玉龍治玉藝絕,申玉全對賭迷絕。申玉豹名頭在外,自不必說。玉龍治玉功夫早已名滿龍泉,每年玉雕節,都能展出一兩件絕品征服海內外客商。如今,他已有《千年龜》、《松鶴流水》和《雙鷹撲兔》三件作品被當成國寶收藏在國內三家博物院,行家評他治玉水平已接近明代大家陸子岡的鼎盛期,早兩年已被吸收為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申玉全又被戲稱「賭博專業戶」,不靠地吃飯,不靠玉雕車吃飯,只吃一雙能把各種賭技玩到出神入化的手。全國專業賭徒成千上萬,申玉全能稱一絕,是他從不濫賭,堅持每月只賭一次,堅持不以賭藝聚財。
第二天上午,吳天六、吳玉林、張雪梅來到了太陽村。故人相見,免不了一場歡喜一場悲,一敘就是大半天。
林苟生想起這一夜,心裏就如刀絞一般的疼。任三妞跟了申玉豹吧,自己這兩年的心血也就白費了,三妞肯定會走上絕路。勸她吧,自己確實又沒這個資格。林苟生在八號包間呆坐到樂聲響了,還不知該怎麼辦。
林苟生也沒留意三妞臉色的變化,低頭扳著指頭算著說:「他做的生意不地道,一不能沾;他有殺害自己妻子的嫌疑,二不能沾;他在石佛寺加工廠欺男霸女,最近聽說還給三個姘頭買了戶口進城,日後保不準會出啥事,三不能沾;他根本沒起娶你的心思,四不能沾。三妞哇,你聽乾爹一回吧,乾爹錯看不了。」
開門的人裝束很像舊時的武師,五十來歲,大眼濃眉,聲音洪亮:「你找誰?」說話間已將白劍上下打量過了。白劍掏出記者證,漢子換上一臉笑,「雪姑娘說你一定會來,玉林他們都不信,說來可就來了。走,到玉龍家,他已經給你備好房間哩。」白劍道:「大叔,雪梅捎信兒讓我來,看看玉芳的屍骨。」紅臉漢子擺擺手說:「不用看,只剩下骨頭了,看著讓人心寒。」白劍只好來個客隨主便,等著漢子鎖了大門,問道:「大叔,聽口音你不像本地人。」漢子邁著外八字步說道:「我是河北滄州人,玉龍叫我來教他兩個孩子練武,夜裡呢,就幫太陽村吳六哥看他女兒的屍首。申玉豹在這裏臭了半邊營,都盼著早一天翻了這個案子,晚間排著班兒陪我看屍呢。聽說你能通天,這下就有指望了。」白劍支吾道:「大家一起努力,正氣總能壓倒邪氣的。」
這一天下午,林苟生終於在好問酒吧等到了來上班的三妞。三妞笑吟吟地先問候了一句:「乾爹,你回來了。」林苟生堆出一臉乾笑,說道:「早回來了。」四小姐在一旁說道:「三姐,這幾天大叔天天在這裏等你,你不知道?那天晚上大叔還讓我傳話,叫你來見他一位北京來的朋友,我把話傳到了,不知你為啥沒來看。」三妞甜甜地叫了一聲,「乾爹,小四確實給我說了,本來要去的,誰想唱完歌出了件急事,也沒給你打招呼就走了。這幾天又感冒了,嗓子疼,沒法唱歌,在家歇著。你找我有啥事?」四小姐嬉笑一聲,「你乾爹一個多月沒見你了,想你唄。」林苟生打了四小姐一巴掌,「去忙你的去!我找你三姐有正經事說。」三妞看見林苟生一臉肅穆,不知出了啥事,跟著林苟生進了八號包間。
白劍對申玉龍已有耳聞,夏仁早向他介紹過,見了面自然就談玉雕。誰知申玉龍根本不感興趣,淡淡地說:「我已經金盆洗手兩年了。」中午吃飯,白劍才弄清了事情原委。
林苟生把屏風扯直了兩扇,坐下來劈頭問一句:「三妞,你拍拍胸口說,乾爹待你咋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