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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這輛名車已經在龐秋雁胯|下了。劉清松回來會不會睜隻眼閉隻眼呢?不是沒這種可能。要是這樣,這輛白林肯無非只能抵消一些龐秋雁蒸蒸日上的聲譽。大不了輿論會說龐秋雁不像出生嬰兒一樣純潔,為龍泉出力還照顧了自己的私慾,不廉潔、有那麼一點貪。這種輿論頂多隻能搔搔龐秋雁的癢,或許她要的正是這種效果,人們會從她這種無遮無攔的佔有中感受到她當仁不讓的魄力,生出對權威的那種敬畏。李金堂感到了這輛車的燙手。
劉清松帶工作組上山整頓石墨礦和麥飯石礦的當天,李金堂住進了縣醫院高幹病房。兩天里,前往醫院探視病情的官員、百姓上千人次。李金堂在家裡從不受禮,卻不拒絕別人到醫院帶一些禮物探視。李金堂認為,但凡人住進了醫院,就是到鬼門關掛了一個號,此時才見人的真情。第三天下午,李金堂認為病已好了,決定出院回家休養。
劉清松順口念了一句戲文,「你呀你,苗而不秀,原是支銀樣蠟槍頭。我的省委黨校哲學班的高材生,辯證法念了幾年,卻沒吃透它的精髓,這叫作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
沒有一個人接話,都把眼睛默默地注視著李金堂。
「沒有別的了?」
十一點多鍾,李金堂給自己的老領導、行署專員秦江掛了一個電話。秦江屬於年齡過線卻仍在崗的人,仕途早到了窮途末路,心境恰似黃葉紛飛的暮秋,很有那麼一點懷舊情緒。幾十年來,他在幾沉幾浮中目歷了李金堂的幾沉幾浮,心中感慨良多。當年同在一個幹校,作為地區副書記的秦江,得到過同為下野改造對象李金堂的照顧。正是在那一段歲月里,秦江承認了李金堂認識中國比自己高明。秦江知道,如果李金堂只知進不知退,如今地位很可能超過副省級。現在他才明白李金堂的退蘊藏著奧妙無窮的玄機。李金堂經營一縣,境況就完全不同了,便是退到四線五線去,太上皇的權威也不會喪失。眼見作為一路諸侯呼風喚雨的日子朝不保夕,秦江不得不考慮晚年了。妻子沒有生育,後面就沒有天倫之樂的憩園可供下榻。離休后若留柳城,孤苦無靠的前景堪慮。頤養天年的最好去處,恐怕就是龍泉了。因此,不管在意識和潛意識之中,秦江都十分樂意為李金堂苦心經營的龍泉王國貢獻點餘熱。加上當年李金堂讓賢的盛情,秦江為了李金堂的事,完全可以適度地出賣原則。
多年來,龍泉官場上的老人積累了一種經驗:李金堂犯了老毛病一住院,接著就會有一場政治風暴。李金堂的老毛病有點古怪,犯病時胸部和兩個小腿肚的肌肉兀自跳個不停,嚴重時兩條腿走路直打飄,上衣里像是揣了幾隻小兔子。又因脈相正常、飯量如舊、頭腦仍然清晰,中西醫藉助各種手段診治,最終都無法確診為何種病,提出的治療意見都是觀察靜養。關於這個病,民間形成兩種傳說。一說,李金堂此病首發於大洪水中,是因那次洪水死人太多,憂心操勞過度所致,以後犯病,皆是龍泉歷史發展的關口,此病可視作龍泉朝野大動蕩的晴雨表;一說,李金堂每次發完病,接著就有龍泉黨政要員丟烏紗帽,李金堂是天煞星轉世,命的硬度無人可比,胸部肌肉狂跳,是已經動心殺人的先兆,從土改到「文化大革命」,都有人直接間接死於他手,復出后遇上大洪水,殺心收斂,殺氣無處排泄,自己難免也要承受一些痛苦。
外貿局長連城鎖進了屋,李金堂對春英說:「你把院門插上吧,再來人你就說我已經睡了。」
「官要一級一級做。」
「沒有別的了。」李金堂伸出指頭點了一下小常的腦門,「那我就把這五千元交到常委會上,就說有個飯店老闆沒有任何目的,只是表示一點心情,一出手就是五千,請稅務局去查查他的賬目,你看怎麼樣?」小常急了,「李書記,我可是吹過牛的,保證不驚動你李書記就能把他的事擺平了。其實,說不驚動你也是假的。我說只要李書記連續三個星期天到他那個飯店吃頓飯,小金把你的皇冠朝飯店旁那家醬油廠門口一停,武克文就能把飯店右邊屬於醬油廠的四十多平米閑地低價買過來。」
散會後,李金堂給歐陽洪梅掛個電話,晚上要去城隍廟街88號吃火鍋。歐陽洪梅那邊笑一陣,「讓你的狗腿子把東西買齊,送到劇團門房齊大爺那裡。天一黑我就開吃,來晚了你自認倒霉。」李金堂安排好採購事,又把陳遠冰叫到辦公室,「今晚你住到值班室值班,等地委電話通知。通知可能明天上午來,我怕來早了。不管地委還是行署通知里有沒有主管教育副縣長參加,你在電話記錄里一定要寫上。要是通知來得早呢,你先壓一會兒,你自己騎摩托車把電話記錄給我送到杏花山初中,中午我們在那裡吃飯,掐好時間,吃飯時送到。路過電視台,把那盒錄像帶帶上,就說是電視台和教委剛剛送來的片子。龐縣長的司機……」陳遠冰立馬說:「擺平了,讓他往東,他不會往西。」李金堂笑笑說:「做大事一定要注意細節。這個司機要用好。怎麼用,寫在這裏了。」摸出個紙片遞給陳遠冰。陳遠冰展開一看:「這麼簡單啊?我以為……」李金堂冷笑一聲:「把所有簡單都做好了,也就不簡單了。」又把紙片拿了回去。
龐秋雁萬萬想不到在處理他倆關係上一向謹小慎微的劉清松會大搖大擺、旁若無人地走進她的辦公室。「我找龐副縣長單獨談點工作。」聲音很大,顯然是說給全樓層的縣長副縣長、幾個委的主任副主任和幾十個辦事員聽的。那意思很明白:在我這個縣委第一書記沒走出這間辦公室之前,你們誰都別走進這間辦公室找不自在。其實,這個意思這層樓上每個人心裏都明白,也不會有一個人故意在這個時候闖進去,哪怕手上正有一封插著三根雞毛十萬火急的信等著龐副縣長簽發。劉清松只是把門虛掩上,而不是把它鎖死。這個細節又給龐秋雁留下無限的懸念,一顆心莫名其妙地激動起來,隱隱地生出一種心理期待,具體期待點什麼,又不怎麼清晰,反正這個男人的反常總會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龐秋雁細心地發現這個男人臉上泛著難得一見的潮|紅,那潮|紅差一點掩蓋了剛剛刮過臉才會有的鐵青色。這張臉是為自己刮的。這個判斷一生出來,心理期待很快轉化為一種生理的企盼,變成一種指向明白無誤的生理衝動。這種觸電般的衝動,引得體溫迅速升高,龐秋雁立刻感到雙頰熱辣辣的。來龍泉后,男女歡合的牙祭也不常打了。龐秋雁想起春節那個蜜周和劉清松呆在一起的那些美妙瞬間、銷魂時分,心理深處又滋生出一片幽幽的怨、淡淡的惆悵、輕輕的恨、濃濃的甜蜜和絲絲縷縷的期待。這輕輕的恨呢,就長在劉清松的一個決定中,他倆本可以在柳城劉清松一位出國的朋友家裡呆到初六,劉清松卻執意初五回龍泉籌備那個現場會,這恨的輕是因為決定的殘酷程度的低,它不過剝奪了一個夜晚的歡愉。龐秋雁還想起了那句「小別勝新婚」的流行語。再要回味劉清松講的那個高低壓測試法,已經來不及了。其實,龐秋雁這些心理和生理的活動和變化,都發生在劉清松說完那句話,從門口走到她跟前的那一剎那之間。
李金堂說:「現在講百年大計教育為本九-九-藏-書,你我分管教育,我想咱們今年務點實,搞幾天現場辦公,真正替下面解決點實際問題,落實經費、補充師資、傾聽一下鄉里中小學師生的呼聲。」龐秋雁接道:「早該這麼辦了,全縣四十余所中學,師資缺乏百分之三十,百分之八十的校舍需要增蓋維修。一百多所小學,情況更糟,百分之六十的小學有危房。我有個想法,小學暫時維持現狀,把各鄉的初中學校進行一下合併,這樣才能集中運用師資。」李金堂知道這個女人的計劃遠不止這些,敷衍著,「是啊是啊。四處起火,又沒多少水,再干兩年,把你我都烤焦了。嚴副局長來了,咱們看看水缸里還剩多少水。」
「什麼完了?」
龐秋雁心安理得了。
李金堂看見龐秋雁坐著林肯車出現在縣委大院,心理深層還是生出一股辨不出方位的鈍疼。他站在一簇棗紅色金絲絨窗帘旁,目光穿過玻璃,從幾根輕動著的剛剛綻出串串芽兒的柳條上滑過去,落在那輛白得耀眼的車上。龐秋雁很緩慢地鑽出白色林肯,又在車旁佇立良久。李金堂馬上就想起了歐陽洪梅,立即作出了比較:歐陽和這樣一輛車更般配。
朱新泉從未遇見過李金堂搞這種急就章,心裏繃緊一根弦,仔細觀察李金堂葫蘆里賣的什麼葯。李金堂一口氣吃下幾個包子,喝了一口紫菜雞蛋湯,關切地看著白虹說:「小白,聽說你的工作蠻不錯嘛,弄出個點歌台,一下子抓住了青年人。你吃呀,吃呀。有什麼困難,可以直接跟我說,李叔一定會給你提供最好的工作學習條件。」白虹矜持地笑著,「什麼都好,領導和同事們都很關心支持我的工作。」連錦聽到那個「李叔」,心裏頓時盪過一絲暖意,在他的記憶里,李金堂從未對屬下晚輩主動表示出這種親情的關懷,懷著賭場勝利者的心情,小心地插一句:「不是李書記這個大伯樂,白虹這個小千里馬哪有出頭之日。」李金堂爽朗地笑了,「是金子總會放光的。今天有一件重要任務需要大家齊心協力完成。現在是中午十二點半,我給你們十六個小時,也就是到明天早上六點鐘,製作出一部二十分鐘的電視片,希望你們誰也不要和我講價錢,明早六點鐘,我準時到電視台審這部片子。題目我想了一個,叫《我要讀書》,副標題叫《龍泉縣中小學危舊房掠影》,有好題目咱們再換。要錢我給錢,要車我給車,這部片子是今天龍泉十萬火急的主要矛盾。大家談一談吧。」
龐秋雁竭力抑制住早已洶湧澎湃的心情,很想加入這種有趣的插科打諢,顯示一下自己的機敏、聰慧、潑辣、坦蕩、平易近人,又怕這種微醺的狀態傳染了嘴上的把門人,漏了心事,忘了形狀,逼迫自己站了起來說:「李副書記,沒別的事我先走了。對了,明天從哪裡出發呢?」李金堂假裝思想一會兒,才說道:「咱們不是先去杏花山嗎?是向東走。那就在電視台東面廣場集合,八點鐘準時出發。我明早到電視台看個片子,到時間你們進去催我一下。」
問了必要的寒暖和身體后,李金堂嘆道:「如今人老不中用了,長江後浪推前浪呀,照此下去,你來龍泉,杏花山別墅無望了。」秦江一聽李金堂發此悲音,有點意外,問道:「清松志向不小,是個明白人呀。」李金堂笑說:「龍鳳飛舞,其樂無窮,一場龍捲風刮起來哪裡是歇處?龐副縣長更是咄咄逼人,出手就結了陳年懸案,如今連林肯牌都坐上了。我聽說這車和什麼勞斯萊斯在國外只有貴族才有資格乘坐。」秦江立刻想了辦法,「把她調回柳城怎麼樣?」李金堂答道:「那倒不必,秋雁縣長做得有滋有味,提升呢,政績不夠,你為難;平調呢,像是人家有什麼過失,當書記會不高興。我李金堂再難,也不敢給老領導增加麻煩。如果條件成熟,老領導要照顧龍泉大局,莫要手軟就是了。」秦江那邊說:「金堂啊,好久不見了,有些事電話里談著不便。正好有個會,你來柳城一敘。」李金堂警覺道:「什麼會議?」秦江說:「中央決定增加貧困地區教育經費,分到地區每年也只有四百萬,僧多粥少呀。地委已形成決議,把這四百萬集中使用。後天開個主管教育的副書記、副縣長會議,確定出兩個貧困縣。」李金堂下意識地站了起來,急忙問道:「通知沒有?」秦江說:「這種好事,消息走漏得早,打爛頭不說,我和地委主要領導這幾天還能睡覺嗎?當書記說明天上午通知,明天下午報到,也省得個別人弄虛作假。你可以多一天準備,多帶點危房的照片。每年兩百萬,連續五年就是一千萬,可以修幾所不小的學校。我這個老龍泉,今天又違反組織紀律了。」李金堂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機會攫住了,連感謝的話都沒說,按照自己的思路講著:「老領導,咱們過些時候去杏花山選個地方,別墅還是可以修的嘛。有一件事請你關照一下,會議通知明天設法只通知到縣委辦公室。」秦江誤以為李金堂不想讓龐秋雁參加,將來分去一半爭來每年兩百萬之功勞,笑著道:「我還沒老糊塗嘛,有你來也就夠了。只通知縣委,來幾個人由你們自己定。」李金堂也不解釋,閑扯幾句放了電話。
文章還得靠人去做!文章能顯得精彩、顯得跌宕,需要寫得一波三折。這一波三折的效果需要必然和偶然的力量。這種力量需要謀略、需要通俗說法里的陽謀陰謀、需要機會!這種機會需要千錘百鍊而獲得的火眼金睛才能看得見。李金堂開始睜開了他的第三隻眼。
李金堂心情大好:「這幾頓飯我吃,咱可說好了,我一點也不過問這件事,只去吃這幾頓飯。這五千塊錢嘛,不退了,交到縣委辦公室,算你給辦公室拉的贊助。要是我吃飯吃出一個奇迹,你們辦公室陳主任一高興,說不定提你當個接待科科長。」小常差一點高興得跳起來。李金堂臉一拉,「要是過了夏天,武克文還沒擴建飯店,我就派你到五垛山小學當公務員。小金,你堂姐的三千元肯定是借來的,你還給她,就說她的事我知道了,她已經在山區作了幾年貢獻,應該照顧到她的具體困難。狗皮褥子我收了,老母雞留兩隻,咖啡留四聽,雀巢奶粉留兩袋,雪蓮留下,把鴿子全放了。小金,飲料帶四箱給小車班,再給你爺帶人蔘十支、西洋參四盒、奶粉、營養液各帶四包四盒。小常,你媽有血虧症,你帶人蔘十支,阿膠漿十盒,剩下的雞也送給她吃了吧。剩下的東西,人蔘和各種營養液送到老乾辦,雞蛋、奶粉什麼的,一半留給醫院處理,一半送給縣直幼兒園。這些東西,大都是孩子的父母送的,轉送給孩子們吃,也算物歸原主。」
會議開得很簡短,可以用來救火的資金還剩八十萬,又不能一次用光了,商量的結果,這次用去三十萬,到八所鄉村中學現場辦公,第一天去杏花山鄉的杏花山初級中學和伏牛鄉的菩提寺初級中學。財政局的嚴副局長一面收放著茶几上擺得滿噹噹的文件,一面和右邊坐著的教委副主任景自來打趣:「不好意思啦,這回只能點點眼藥啦。」景自來順手搗嚴副局長一拳,「不是李副書記和龐副縣長坐鎮壓你,我們連踢帶打,能不能擠出你一泡知了尿還難說。明天你可別忘了帶大印,最好給我們現金支票。」嚴副局https://read.99csw.com長拉上文件袋的拉鏈,「這還用得著老兄你提醒?有李副書記、龐副縣長監督,我敢耍花槍?我這個副字還想不想取呀!」景自來哼一聲,「難說!去年教師節,劉書記批了字,你給個轉賬支票,又是過期的,找你你還賴賬,折騰幾天,節過了,發紀念品的三萬元一分不少還在你賬上。我不提醒你行嗎?我怕你拿個空眼藥瓶子。」嚴副局長臉憋得通紅,剛要分辯,李金堂說話了:「此一時,彼一時,嚴副局長愛喝二兩小酒,拿錯了支票本也有可能。這回我當這個保人,現場辦公答應的錢一律用現金支票。每個學校平均三四萬呢,比毛毛雨還大,怎能說是點眼藥!三四萬,蓋六間房沒問題,自來,你就別不知足了。」
李金堂笑道:「我能有什麼高招!誰厲害誰說了算,誰打的天下誰坐。龐副縣長不是只有一輛破吉普嗎?她要來的林肯,當然歸她坐。」連城鎖吃驚地看著李金堂,「這怎麼行!這車可不能亂坐,群眾經常根據車來看人哩。你坐著皇冠,我們心裏就踏實些。她龐秋雁坐了林肯,不是把你給比下去了嗎?」李金堂拍拍連城鎖的肩膀,坐下說道:「我等你來,就是想先做通你的工作。這車嘛,按規矩省委書記也不能坐林肯。可是中國有中國的國情,處長坐賓士、部長坐皇冠的多得是。這輛林肯一定要龐副縣長坐。當然,要是把這輛價值八十萬的白林肯配給龐秋雁,誰也不敢做這個主。可是,在劉清松回縣以前,一定要龐秋雁坐上這輛林肯。道理你慢慢會明白的。這件事只有你辦才合適,因為這幾輛車現在歸你外貿局所有,等劉清松把礦業有限公司成立起來,你就管不了啦。不是還有兩輛桑塔納和一輛伏爾加嗎?這樣處理,兩輛桑塔納,一輛給人大石主任,一輛給政協張主席,伏爾加歸你自己。這件事只能由你一個人辦,我只能讓王縣長做點工作。」連城鎖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龐秋雁要回二百多萬,四輛車,要是還坐她的破吉普,我們就沒招了。她一坐上白林肯,這四百萬塊錢和車好像就變成她自己的東西了。妙!妙!」李金堂說:「三天,你能不能把車送到她手裡?」連城鎖道:「沒問題,牌照已經安好了。記得在廣州看車時,龐副縣長就十分喜歡這輛林肯,還打開車門坐了坐。噢,對啦,前兩天的一個下午,她還打電話問過這輛車呢。我想著她肚裏沒有這麼多曲里拐彎。」
龐秋雁走出縣委辦公樓,坐進白林肯里,對司機說:「到十二里河柳林里去。」她要在那一片剛剛吐了新綠的秀麗的柳林里排解一下自己的好心情。她第一次感受到好心情也需要排解。能和李金堂一起出外進行三天現場辦公,真是天賜的良機呀!她想著林肯和皇冠出行后可能出現的種種情況,包括當事人和旁觀者的繁雜心態,不由得在心裏默默念道:「清松,我為你扳回了一局。你的女人就要尿到李金堂臉上了。這一泡急尿憋得太久太久,一尿就要尿他三天!」
半個小時后,縣長王寶林突然有興緻到了龐秋雁辦公室聊天。沒聊幾句,竟聊到車上了。龐秋雁多個心眼,問道:「老王,要是我坐的車突然變得比你的好了,你會怎麼想?」王寶林笑著說:「我絕對不忌妒。龍泉坐車,是八仙過海各顯其能。前幾天我見申玉豹,他也準備買皇冠哩。你要換什麼車?」龐秋雁說:「眼下還不知道,有個單位說是送輛車給政府,指名要換我的吉普,怕你們這兒的規矩多,還沒答應。」王寶林給龐秋雁又吃了一顆定心丸:「龍泉一個財政窮縣,搞論資排輩,要挫傷積極性。所以,就實行多勞多得。李書記那輛皇冠,是柳城他的一個老部下給他的,前任任書記和現在的劉書記都沒說什麼。」龐秋雁追問道:「不是說為這事還開過常委會嗎?」王寶林答道:「那是李書記的好意,把車算成縣委的車,又怕引起誤解,就開了會。」
當天晚上,縣裡實力派人物緊接著在李金堂的小院里陸續登台了。李金堂出院,必有大動作,誰都不敢忘記這一點。這一回,縣裡看上去風平浪靜,無法判斷出李金堂拿誰開刀,因此,來請示彙報工作的就特別的多,目的是探口風。李金堂多半只做個聽眾,不露口風,更加重了一種神秘威嚴。
龐秋雁十分舒心地笑了,沒想到這麼快就能替劉清松出這口惡氣,很親切地說:「老連,謝謝你了。我的司機給我開了幾個月老爺車,技術也不錯,人也老實,又熟了,讓他開也是一樣。我不能把你的所愛都奪過來吧?老連,要是有人嚼舌頭,我可說是借的喲。」
朱新泉試著猜李金堂這篇急就章的主題,這種時候最能顯示與別人的不同,如果領導已經決定了,剩下的只是操作,天才和蠢材就如金線混牛毛,分不出貴賤了。他發現李金堂說的主標題和副標題所指的不一致,小心說道:「這部片子要是哭窮,是不是把片名改成《救救孩子》?我還不知李副書記拍這部片子做什麼,說個感覺。」李金堂說:「改得好!這部片子能拍多慘就拍多慘,一幢樓一輛汽車都不要出現!場景主要放在五垛、四龍、土丘三個鄉的小學,搞幾個一個教室四五個班級輪番上課的長鏡頭,把前年四龍鄉砸死一個教師、砸傷十五個學生的事加進去。總之,你們想辦法。我只要一個效果:明早我審片,能把我的眼淚弄得長淌,恨不得自己扒房賣地辦教育。總的概況由江主任提供材料,選點也由你定。畫面由汪局長負責,朱部長和尹秀才負責解說詞。小白責任重大,能不能叫我這個老頭子哭出來,就看你的表演和嘴上功夫了。」
劉清松像是怕掃了龐秋雁的興,把極其嚴肅的提醒用油腔滑調包裝了講出來,「我說同志姐兒,萬里長征剛剛走完了第一步,以後的路更漫長、更偉大、更艱巨。主要崗位的人事任免,沒有決定權,一切都等於零。要改變這一點,難乎其難。去年十二月,我就提出把人事局的小李提到組織部副部長的崗位上,開了六次會討論,就是形不成決議,在常委會裡,我基本上還是個孤家寡人。」龐秋雁接道:「朱新泉不是多次向你我以示友好嗎?再說,不深介人事,不是你的既定方針嗎?」劉清松腦袋微微動動,像是點頭又像搖頭,「秘書出身的人,城府都深。在政治風雲的中心呆久了,哪裡會輕拋一片心?我想,只能走農村包圍城市的老路。你要回的兩百多萬,眼紅的太多,上午開會我拍了板:只能用在石墨礦和麥飯石礦上。這兩天我準備上山,呆上半個月,回來后成立龍泉礦業開發有限公司,不僅僅限於賣原料,慢慢向加工過渡,再帶上幾個附帶的廠。譬如說,辦一個麥飯石礦泉水廠利潤就不會小。石墨礦的金貝子,是個有頭腦的人,下一步我準備讓他出任公司的總經理。干這件事,估計阻力不會太大。前幾天,白劍的文章也發出來了,地委對龍泉搞實業很支持,抓緊了,估計能抱個金娃娃。嗨,要是在別的縣,這事辦起來事半功倍,龍泉怕要事倍功半了。」
幾分鐘后,李金堂召來了陳遠冰,吩咐說:「十五分鐘,只給你十五分鐘,把教委江主任、廣電局汪局長通知到我這裏來。」陳遠冰疑惑地說:「就要吃午飯了。」李金堂https://read.99csw.com威嚴地看了陳遠冰一眼:「吃飯有多重要?讓汪局長帶個攝像師、帶個解說員一起來,用最好的攝像師。對啦,你再叫朱部長找文化局的一個筆杆子一起來。另外,想盡一切辦法,拿下龐秋雁的司機。越快越好。」
龐秋雁憤憤地說:「你不在乎我在乎!他這是朝你臉上撒尿,找機會我一定把他尿回來。」
李金堂很快送給龐秋雁一個尿回來的機會。
大家又匆匆議了一會兒,攝像組一行五人出發了。直到最後,朱新泉仍不知道李金堂拍這部片子的目的。李金堂見朱新泉要走,叫住他說:「老朱,劉書記在山上的情況怎麼樣?」朱新泉吃了一驚,旋即以平靜的口氣答道:「那次常委會後就沒見著他,估計會順利吧。」李金堂若有所思地說:「他應該打回個電話呀,那裡條件太差。」朱新泉脫口接道:「前天刮大風,把到四龍的電話線刮斷了。噢噢,昨天我有事打電話給鄭秋風鄉長,才知道電話不通了。」李金堂看著牆上的一個黑斑點,臉色變得凝重起來,小聲小氣地說道:「一開春,工作上的頭緒千宗萬樁,讓人感到力不從心呢!這次住院,不免生出退隱之心,咳,老啰。新泉,我帶你帶了多年,你要做好隨時接班的準備呀。」朱新泉驚得渾身一抖,趕忙說:「新泉能有今天,全靠你了。你身體這麼好,干十年仍是遊刃有餘,可別這麼說。有你在,我才覺著有主心骨。我再修行二十年,也不是一個合格的宣傳部長。」李金堂轉過身子,一隻大手搭在朱新泉肩上,「我說的是實話,放眼龍泉,也只有你有能力接我的班。龍泉幾十萬人,這個家不好當。下午再開個會,我想這幾天帶上你和政府那邊有關的人,到鄉里幾個學校搞一次現場辦公,解決一下幾個學校的實際問題。你先去歇一會兒。」
連城鎖聽得一身冷汗,吞吐著,「我,我聽你的。」
連城鎖說:「你坐那輛破吉普,太失身份了。這幾輛車閑著也是閑著。我想用白林肯換了你這輛吉普。」龐秋雁抑制住內心的激動,說道:「這不合適吧?劉書記坐桑塔納,李副書記坐皇冠,王縣長坐伏爾加,我坐個林肯,真不合適。」連城鎖說:「有啥不合適!車是你要回來的,你不坐誰坐?咱龍泉就興這個,貢獻和待遇挂鉤。再說呢,這白林肯又恁秀氣,縣領導就你一個女的,你不坐,誰坐了也覺得彆扭。剩下的三輛車,兩輛桑塔納已經送給人大和政協了,伏爾加歸我。你要是不接,我也坐不成伏爾加。」龐秋雁打趣說:「原來你存的是私心呀!要了你這輛車,我可不敢,要是……」連城鎖緊接道:「要是龐縣長確實為難,對外就說借外貿局的。」龐秋雁笑了,「這樣的話,倒是可以考慮。你知道,我那輛車總是拋錨,很耽誤事的。」連城鎖連連點頭,「就是就是。司機我都給你安排了,就用我的司機小牛,這傢伙機靈,技術又好。他給你開車,更像是你借我們的車了。等個半年,沒什麼事,你把他調過來就是。」
這一次,李金堂只是在等一個人。他一到家就給政府那邊舉足輕重的縣長王寶林去了電話,要求王寶林下一段配合做件事,讓王寶林通知連城鎖在定好的時間去見他。
李金堂不置可否,換了一個話題,「最近你對劉書記的行動有什麼高見?說出來我聽聽。」連城鎖說道:「劉書記和龐副縣長最近接觸頻繁,前兩天,劉書記去了龐副縣長的辦公室,鎖著門談了好久。劉書記死了老婆,聽說龐副縣長也要鬧離婚。將來這龍泉,不成了他倆的夫妻店了?」李金堂用十分不滿的口氣說道:「什麼鎖了門!胡扯淡,門是掩著的,掩著和鎖著能一樣嗎?天又冷,辦公室里又沒暖氣,開著門說話喝過堂風呀!你們呢,都什麼年代了,腦子裡盡轉這些下三濫的辦法。這個龐秋雁,我倒是小看了她!我和王縣長商量讓她去要賬,本想給她出個難題,煞煞她在柳城攢下的傲氣,沒想她去一個星期,竟把錢和車都要來了。你不要小看了這件事!它只能說明龍泉的幹部,也包括你的無能!」李金堂像一頭獅子一樣站起來,在屋裡來回走著,走了好幾個來回,停下來自言自語說:「清松後生可畏呀!頭腦清楚,目標明確,還知道避敵鋒芒,不簡單,不簡單。招招都是要害。有了龐秋雁要來的這筆錢,他就能進入一個良性循環。如今這縣城,弄得不知他王寶林,只知個龐秋雁。你是不是有責任呢?前前後後去廣州要了五次賬,每次你都去了,雖然不全是你的責任,可你總是沒把事情辦成!明年縣長該換屆了,這樣下去,龐秋雁必將取而代之。這事寶林看得也清楚。龐秋雁當了縣長,就是當然縣常委,黨政一體了,這個家當然要由人家來當啰。虧你還能想出個夫妻店,證明你還沒睡著。你有什麼高招,請亮亮吧。」
這個機會一定得用。可怎樣用才能達到一石三鳥的奇效呢?李金堂思考了一個多小時,覺得應該先做要一千萬的大文章。
李金堂又站起來說:「城鎖,這件事對你有風險。我把醜話先說了,一旦出了什麼麻煩,還得委屈一下你。譬如劉清松回來追查這件事,你要背這口黑鍋。當然,你肯定會說這車是龐秋雁自己要的,最壞也是個兩敗俱傷。石主任、張主席,還有我,都是龍泉老人,將來會給你補償,這一點我就不多說了。」連城鎖知道必須這麼做,也就橫下一條心說:「我怕他個毬,四輛車送了三大家的領導,又不是我連城鎖當果子吃了!我留一輛伏爾加,又是工作需要,大不了把我免職。」李金堂拍拍巴掌,「好,我要的就是你這句話!就是真把你免了職,我還會把你扶上來。喝幾杯怎麼樣?春英,炒幾個菜!」
十五分鐘后,宣傳部長朱新泉、教委主任江曉天、廣播電視局局長汪成榮、文化局創作員尹常青、電視台的連錦和白虹陸續趕到李金堂的辦公室。李金堂看看表,集合這樣一群人只用了二十分鐘,又看看喘著氣、擦著汗的江主任、汪局長,滿意地笑了,「有你們這種速度,龍泉什麼事辦不成?陳主任,把小會議室打開,再去館子里弄幾斤小籠包子,咱們邊吃邊開會。」
李金堂睜開眼,看見龐秋雁穿著一身西裝套裙立在猩紅的地毯上,支吾著,「要開會就夢見開會,夢裡的會完了,這個會還沒開場。這個會不是那個會,那個會不是這個會,這個會又是那個會,那個會又是這個會。人會做夢,不知其它動物可會做。坐,坐。這龍泉從今天起才叫改革開放了。」龐秋雁笑著坐下,「李書記這話該怎麼聽?」李金堂也笑,「副縣長帶頭春天穿裙子,還不把龍泉刮出一陣龍捲風?據說美國總統夫人穿了什麼,一時間全美國女人十個就有九個買什麼。這就叫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女人總是喜歡別人恭維,龐秋雁很高興,回個奉承說:「開過會的,都說喜歡和李副書記一起開,長學問。等會兒的會什麼內容?」
劉清松說:「我不在乎這種形式。」
照例,決定出院后,謝絕探視,行前,李金堂躺在病床上聽妻子春英、公務員小常、司機小金念一遍所收錢物清單。傍黑時,小常拿起整理了三個多小時的單子念道:「雀巢奶粉一百八十三袋,咖啡九十八聽,太陽神口服液、田七口服液、復方阿膠漿等十四種滋補https://read.99csw.com液八百七十六盒,冰糖燕窩二十八盒,健力寶等八種飲料六十二箱,東北參和西洋參十六盒零二十一支,雪蓮一支,505神功元氣袋二十七個,狗皮褥子一張。」李金堂揮了一下手,「慢著!狗皮褥子是不是山腳下胡楊村的老獵戶張拐子送的?他現在全家承包了幾十畝山地,好像種的是廣洋大棗。」公務員小常驚奇道:「李書記真神了,你又沒看見人,就猜出了!那張拐子做好這張狗皮褥子已有三年了,他說一直等著李書記有病。這話可說得不中聽。」李金堂笑道:「張拐子算是一個有心人,竟知道我家的規矩。只是下胡楊離縣城四十多里,他怎會知道我病了呢?」春英說:「人家要送這一張狗皮褥子,可費事了。為這事,他讓小妞兒在縣城當了三年保姆,給錢多少不論,只要在咱住的那條街上就中。」李金堂悵然嘆道:「我李金堂有何德行,難為他如此牽挂。那一年他們村裡見他大棗豐收,紅了眼,要撕毀合同,還唆使人砍了十來棵棗樹,我算給他做了一回主。農民膽子最大,活不下去就反;農民膽子又最小,能吃飽啥氣都能忍。中央連續七、八年的一號文件都講農民問題,道理就在這裏。好啦,繼續念。」
連城鎖很像一個下級,規規矩矩坐在龐秋雁的對面,有些結巴、有些憨態地說:「龐縣長,我來請示一件事。就是怎麼處理那幾輛車。」一聽到那個車字,龐秋雁像吃了一支興奮劑,腰板下意識地挺直了,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道:「什麼車?你想怎麼處理?」連城鎖已作了充分準備,滔滔不絕起來,「就是你要回來的那幾輛車。這回跟你到廣州,算是開了眼界了,對你也特別服,口服心也服。如果沒有你,這幾百萬一分也要不回來。你對外貿可算是有救命之恩。如今還有要債公司,要回一塊,自己留兩毛,要是這樣算,這四百萬該提給你八十萬。當然,這是說笑了。我只是想,要是你把縣太爺當膩了,成立一家要債公司,肯定能成百萬富翁。」龐秋雁很受用,嘴裏卻說:「這是大家的功勞,我要是真辦了討債公司,辦公室主任肯定留給你。你別說那麼多了,你想怎麼處理這幾輛車?」
「我是一個等不得的人。」李金堂最終沒有亮出底牌。沒過多久,龐秋雁經地委當書記舉薦,來到龍泉。此時,李金堂品味著濃濃的悔恨。這種悔恨產生於他對這個女人深深的歉疚。自己的蒼老終究不可避免,可她還很年輕呵!戲唱到這一步,也算登峰造極了,她把後半生用在重複的帶徒弟的勞作中,難道不是一種浪費?很快地,這種對歐陽洪梅的歉疚,轉化成了對龐秋雁的仇視。如果把這個女人擠出龍泉,不是還可以動員歐陽出來做事嗎?李金堂眼下做事的目的更明確了。
龐秋雁早就在打這輛林肯的主意了。這四輛車開回龍泉后,龐秋雁曾想過煽動劉清松要這輛白林肯。又一想,劉清松去年沒接皇冠,要了林肯,不是顯得前恭后倨嗎?可是,龍泉這樣沒規矩,不定哪天李金堂坐上林肯,誰又能奈何了他!真要出現這種情況,而李金堂又把皇冠讓給劉清松,龐秋雁真的覺得無臉見人了。叫人家接連強|奸了兩回嘛!自己開口要這輛車,似乎也有點不妥。所以,她對連城鎖的到來,隱隱地生出一些對林肯的企盼。
龐秋雁深情地說道:「你的戰略眼光,我從不懷疑,我反正吊你這棵歪脖子樹上了。我搞政治,是棗核核解板子,不是大材料,只希望將來能夫貴妻榮。你不要把龍泉看得水太深了。唉,那個姓白的記者不是想摸摸老虎屁股嗎?咱給他指個穴位,讓他用銀針扎去,扎住死穴呢,皆大歡喜,扎醒了老虎,隔咱還遠著呢。你別用這種眼光看我,不是我說你,你是陽謀有餘而陰謀不足。你那麼推崇《資治通鑒》,不要專挑精糧吃。」劉清松投過去感激的一瞥,「道理我都懂,政治該有政治的評判標準,袁世凱能竊國,也是大英雄。可是,操作起來難呢!在龍泉,不能和李金堂正面衝突,兩敗俱傷就算敗。李金堂是把龍泉當自己的王國治理享受的,將來就是退了,基礎還在。我們耗不起,一耗耗個三五年,年齡沒優勢,回到柳城,一個正縣級算個什麼?那個白記者,能折騰個啥響動?他是想走立言不朽的路。這談何容易!魯迅有篇短文《立論》你還記得吧?那個說孩子將來要死的,挨了一頓飽打。白劍想翻舊賬,無非也是用的借古諷今的法子,趕個時候揚揚名。御史這種人,國體缺不得,可上下心裏都不喜歡。白劍弄臭一個縣,就是弄臭一個地區,又能弄出多少新鮮思想?李金堂這些年經營龍泉,很有功勞。所以,白劍要翻舊賬,我也不攔也不主動貼上去,最好還是看一看,等一等再作決定。好在白劍是北京的記者,要不然我就會敲他的破鑼了。唉——搞咱們這一行,能有個地方吐吐真心話,真是件幸福的事。」龐秋雁道:「原來你對什麼都胸有成竹了。我也不主張你跟李金堂發生大衝突,咱跟他一個賣蘿蔔一個賣白菜。不過,我總感覺到我們和他總有一天要勢同水火。我倒是一點都不怵他,甚至還希望跟他較量較量。我也說句心裡話,要是白劍或者什麼人把他朝井裡推,我會揀好一塊大石頭等著投。不為別的,他太霸道了,一輛皇冠,當然應該給你坐,這是身份和名分的大是大非問題。李金堂一個副職,在縣裡不過是個如夫人,黑了天多享用幾天老爺就可以了,吃酒席也要坐正位,這就亂了章法了。」說得兩人都笑了起來。
龐秋雁情潮未退,思緒飛揚,一不留神就捉回了剛才溜走的高低壓檢驗法。春節回柳城,龐秋雁騙過丈夫、孩子去找劉清松打牙祭,急火燒、文火煨,火候到了,卻不讓劉清松上桌動筷子,臉一變成了審判官:「年底你為什麼對一個破縣級的春節晚會那麼感興趣?據我所知,你光排練場就去了六回。那個跳《大板城的姑娘》的幼兒園女教師還專門向你請教把落地長裙踢多高合適,演出那天,你和她握手握了三十一秒八。先坦白再說咱這台戲。」劉清松心裏很受用,一個女人若是心裏沒被這個男人盛滿,眼不會這般細記憶也不會有這般驚人,一個起碼也要日理幾十上百機的女副縣長,能這般半痴半瘋半寒酸地鬧,那更是鐵打的愛情了,可嘴還是要斗,「應該是六回半,那半回只看了幼兒園孩子跳的《黑貓警長捉老鼠王》,還和女教練員說了三句半話,內容保密。」背上挨了一拳,又誇張地小叫著:「謀殺——未來親夫了。你這麼機靈的女人,就想不出辦法驗驗?」龐秋雁說道:「心裏的賬,除非動刀割開,誰能看那麼清楚,我想不出用什麼法子去驗你的忠誠。」劉清松說:「低壓高壓檢驗法,試久別的男人女人,一試一個準。」龐秋雁來了興趣,「咋個試法?」劉清松說:「水箱滿了,壓力大,一碰就噴出來,像個閃電,若是沒有這高壓,水定是被別人用了。日子隔好久,打個閃電怎行?接著,你又要下連陰雨,地太渴了,一場雷陣雨可解不了渴。剛放過水,不打個半個時辰氣,壓不出來剩下的半箱子。女人若是要了高壓不要低壓,準是喝了別人的水。」
公務員小常翻了一頁念道:「老母雞十八隻,鴿子十六隻,白糖一千四百袋,葡萄糖七十四袋,雞蛋最少九*九*藏*書有一千斤吧。」李金堂坐了起來,連聲說:「好,好。三年前我住院,雞蛋只收了六七百斤,白糖八百多袋,老母雞隻有四隻,證明三年來農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一倍多。這幾年我下去的機會少,沒認下幾個農民新朋友。送我的禮物翻了番,證明他們的收入也翻了番。好了,我把這些東西安置一下。」小金急忙說:「還有錢呢!」李金堂睃了妻子一眼,「誰讓你收錢的?」春英委屈道:「不收行嗎?人家都風風火火跑來,說要急著上班,又不知買什麼合你的胃口,放了百兒八十在這裏,調頭就走。」李金堂低下眼皮說:「你們記賬沒有?」春英說道:「除了有幾十個鄉里來的,貴賤不說姓名,別的問急了都說了,小常記著細賬呢。」李金堂拿著禮單看了一會兒,忍不住嘲笑起來,「這個金燦蘭是誰,家裡是不是開著印鈔廠?我小病一場,就送來三千,真大方呀。」眼風一掄,盯住司機小金說:「你應該知道這個金燦蘭為什麼要送這三千元吧?要不然你春英姨吃了豹子膽也不敢收。」小金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小學生,低頭說道:「我錯了。金燦蘭是我堂姐,師範畢業後分到五垛山鄉教小學,孩子三歲了,無法上幼兒園,跟著她聽二年級的課。姐夫在城裡計生委工作,人老實得三腳踢不出一個屁。沒有辦法,求到我了。平日里又不敢對你說。」李金堂暫時沒有表態,「這個武克文又有什麼事要辦呢?小常。」公務員小常說道:「李書記,這個武克文是我初中的同學,在太山廟下街開一家飯店,生意挺紅火的。他早想找個機會孝敬孝敬你,可全龍泉人哪個不知李書記你的規矩,機會就找不來。他聽我說你只有在住院時才收點人情,就送來了這點錢。」
龐秋雁腦子裡閃過那天的對話和對話后的絕頂風光,忍不住吃吃笑出來,「你猜猜我剛才在想啥?還是我說吧,要是今天條件好,你的高壓能電死我,我的低壓能累死你。不過,我對你今天的表現已經十二萬分滿意,這才像個男人。」
劉清松的下一個舉動更是讓龐秋雁面壁十年、嘔血十石也想象不出。劉清松扳起龐秋雁的臉,毫不猶豫地吻了起來,龐秋雁驚得從坐椅上站立起來。不敢回吻,盯在那扇虛掩的門上的獨眼,恐懼得像是看見一隻撲面而來的兇猛的動物。她把劉清松推開,壓低嗓子說:「天呢!你真是瘋了,還是昏了?」劉清松笑道:「我說過要慰勞慰勞你這位有功之臣嘛,大小是個七品縣太爺,不能說一言九鼎,也應該擲地有聲。」龐秋雁朝桌子對面的椅子努努嘴。劉清松拉住龐秋雁的胳膊,耳語一句:「你是不是怕我強|奸了你!」龐秋雁順勢拉住劉清松,繞過寬大的辦公桌,把這頭髮了情的公牛按在椅子上,自己再走過去坐下,用手按了按胸部,吐出一口長氣。
朱新泉走後,李金堂又對陳遠冰說:「等會兒上班,你請龐副縣長來開個會,商量一下明後天現場辦公的事。教委江主任拍片去了,通知他們來個副主任;把財政局嚴副局長也叫來。」安排完工作,他躺在會議室的沙發上睡了。三十來分鐘睡眠,竟做了七八個夢,后一夢洗去前一夢,最後一夢有些血腥氣,他和歐陽洪梅正開著那輛白林肯兜風,龐秋雁突然間披頭散髮張開雙臂攔車,一腳下去把油門踩住了,把龐秋雁撞個血肉模糊掛在一棵老槐樹上。李金堂大叫一聲:「完了!」
配備女副縣長的摸底工作鋪開后,李金堂曾想到過推薦歐陽洪梅。毫無疑問,歐陽肯定會是一個稱職的副縣長。如果歐陽也來到最前台,那會是一片怎樣的風景呵!他半開玩笑地對歐陽洪梅說:「如果給你個副縣長干,你會不會放棄你的舞台?」歐陽洪梅也沒當真,「太小了太小了,給我一個副省長,我倒真有可能帶藝從政。」
他拿起電話要通了地委紀律檢查委員會,詢問中央對超標準用進口高級轎車有沒有什麼新規定。那邊當年當過他的秘書如今已升任科長的忘年交回答道:「這個問題中央重申多次,進口風仍愈演愈烈,不能控制。你們要買車,最好遲幾個月,每年第一季度照例都緊一陣,沒必要趕在風頭上。碰到槍口上,吃不了兜著走。上面正強調四菜一湯了,老領導讓胃歇上個把月吧。我正起草一個包括舉報查處的文件,過兩天下發。」李金堂感謝幾句,沒做詳細解釋,把電話壓了。把龐秋雁送到槍口上,談何容易!李金堂又不願採用連城鎖把事辦妥后獻上的苦肉計。連城鎖為了表達自己赴湯蹈火的赤膽忠心,自告奮勇獻了一計:組織一批匿名信揭發龐秋雁和連城鎖借要債之便大搞以權謀私。李金堂評價三個字:「沒出息!」如果這種暗箭冷槍能一擊中的,李金堂那高貴而博大的心胸完全可以盛得下這種古色古香、有著鮮明民族特色的戰法。問題是女皇武則天早死了,這種由她充當始作俑者的政治格鬥術留下了一座座冤獄、一排排墓碑、一堆堆白骨,早把人們嚇怕了,這批匿名信要不了多久就會批轉到龍泉,最令人振奮的結局,可能是把龐秋雁的林肯換成一輛桑塔納或者伏爾加。李金堂既然已經起了心,沒八成把握把對手置於死地,決不會貿然出手。可以說,三十幾年來,他在龍泉的政治地位固若金湯,得力於他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獲全勝的風格。機會要靠人去創造,一個成熟的政治家絕對不會只去撞大運。
連城鎖一看這種獨對的場面,多少有點受寵若驚了。十幾年來,他好不容易擠到這個龍泉的政治核心的小圈子裡,可是並沒做出什麼驕人的成績,心裏總是不踏實。連城鎖對獨對的奧妙尚領悟不深,加了個開場白,「李書記,這幾天我在忙一件事,沒去醫院看你。」李金堂輕輕擺了一下手,「你乾的是正經事,我都知道了,你和我也用不著客套。龐副縣長要回的四輛車,你準備怎麼處理?」連城鎖直截了當說:「你那輛車該換了,這兩天我已經給這四輛車上了戶口。縣委配的皇冠讓給他劉清松,你坐外貿局給你的白林肯,誰也說不出什麼。」
劉清松搖搖頭道:「難怪孔老夫子感嘆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你看你的心,五分鐘就來個十八變。好啦好啦,咱鬧也鬧夠了,也該說點正經事。」龐秋雁拉下臉道:「這話可不中聽。談這些就不是正經事?不是為了你,我才不稀罕提一職來龍泉這個鬼地方。都是黨的人,在哪裡都是為人民服務。」劉清松忙換著方向順著毛兒捋,「你作出的犧牲我明白,一筆一畫在心窩裡刻著呢,到時候連本帶利一起還。這次你廣州打贏一個大戰役,戰略形勢大為改觀。你聽沒聽見上上下下給你立的口碑,棒極了,說你有穆桂英的帥才,說你有諸葛亮的智慧,總而言之,你這一腳一踢出去,你就在龍泉站住了。站住了,什麼都好辦了。你一站住,我就有伯樂薦馬之功,一切閑言碎語掃之一空。下一步呢,就是擴大陣地。」龐秋雁得意地冷笑著,「就龍泉這些土包子,我還真沒把他們放在眼裡!硬邦邦的成績擺在那兒,哪個貓兒狗兒敢吱聲!咱一不貪污,二不腐敗。你我這關係可是既嚴肅又認真的,是往婚姻的城堡奔的,和那些喝藍帶(代)酒聽古代戲抱隔代人的三代領導風馬牛不相及。誰要說咱們這也叫腐敗,我和他拚命。再干幾件漂亮事,咱們龍泉之行就算功德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