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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孔先生轉身回院,發現晦明住持不知何時已經走了。范光明急忙跟了進去。孔先生一拍桌子,喝道:「胡鬧!」又站起來踱了一會兒步,冷笑道:「你出息了,大出息了,連孩子也會利用了嘛!」范光明囁嚅著:「逼的,我不想放過這個機會。田副鄉長把玻璃都砸了十幾塊。為的啥?還不是為了孩子們。」孔先生冷諷道:「噢!你高尚得很哩!我想聽聽你如何來打我這張牌。」范光明說:「以你和李副書記的關係,出面說句話就行。」孔先生道:「我們二十多年沒見,要是他不認我這張老臉,你我怎麼向孩子們交待?明天我不能露面,絕對不能露面。」
白色的林肯,像一條漂亮的美人魚,在寬暢的「313國道」上劃出幾個姿勢優美的弧步,超過東行的各種車輛,頭游進像烏賊一樣醜陋的「北京212」車群里。
幾個人正在說笑,龐秋雁帶個紅眼圈從屋裡跟著李金堂出來了,看見正在對著院子里一棵梅花樹發獃的白虹,走過去,親切地拍拍她說:「謝謝你。沒想到龍泉還有普通話說得這麼好的姑娘。汪局長,你有這麼好個人才,為什麼不讓她播新聞呢?天天能看見她,啥也不煩。」汪咸榮連聲說道:「這就調她到新聞組。」龐秋雁拉著白虹的手說:「你跟你哥長得蠻像。你哥呢,太秀氣些,顯得柔弱了點。」白虹紅著臉,一句話也沒說。
朱新泉回到杏花山中學,打開一包順路買來的紅塔山香煙,給在房子外面聊天曬太陽的十幾個男人一人發了一支,望著天上的雲朵說:「冬天過了,一晃就是春天,春天一來,夏天就不遠了。」嚴副局長接道:「搞宣傳的就是不一樣,盡說些真理,春天過了能是冬天?宣傳工作好搞呀!」朱新泉搖搖頭,「別看四季輪迴簡單,有的人就是弄不清,五黃六月穿皮襖。」
范光明進了孔先生後來重新修建的小院,孔先生正和寺廟的住持晦明法師下圍棋。范光明喊了兩聲,孔先生連頭都沒抬,嘴裏說一句:「紫砂壺裡泡著茶,你自己飲吧。」眼睛一直盯著棋局。晦明法師執黑,圍殲一條從邊開始差不多橫貫整個棋盤白龍的戰役已要接近尾聲了,據他的計算,不出二十步,這條五十餘子的白龍定是僅存一眼而亡,手中的念珠飛快地從兩指間流過,不經意地流露出一種歡愉,臉上卻寧靜如水,一副寵辱不驚的大度。范光明粗知圍棋,看了一會,沒看出名堂,就趁著孔先生對盤凝思的空當兒,簡明扼要說明了來意。孔先生口裡不時發出低吟,范光明誤以為這聲音是對他的迴響,鼓足勇氣說:「舅爺,李副書記一言九鼎,明天勞駕你下來幫學校說句話,大鍋小鍋都等米下哩。」
李金堂陰沉著臉,看看圍觀的人群,蹲下來脫鞋了。朱新泉拉了連錦一把,壓著嗓音罵道:「你找死!錄什麼錄,給我洗掉!」李金堂赤腳踩進溪水裡,朝圍觀的男人喊著,「看夠了沒有!看夠了下水幫我把龐副縣長的車抬過來。」對面,江主任、汪局長、嚴副局長和七八個隨行人員早紛紛跳進水裡了。龐秋雁正想拉開車門跳下車,忽然看見李金堂溫和的臉堵住了車門,「水太涼,不用下了,這麼多人,抬得動的。」關切之情溢於言表。龐秋雁報以微笑,按住那個雪青鈕子,車窗全開了。李金堂喊著:「都抓緊了,一二三,起!」林肯車像一片輕輕的白羽毛,躺在幾十隻男人有力的臂腕里,向著小溪的對岸飄去。連錦終於在最後的一刻意識到了今天的過失,把攝像機交給白虹,連鞋都沒脫,撲入溪水,擠進一隻手。
范光明端著半碗稀飯,手指旮旯里夾著個白蒸饃,右手拎一把小兒手腕粗的大蔥,沿著教師宿舍一路咔嚓、一路吸溜、一路咀嚼、一路吞咽、一路吆喝著:「到我屋開個會,到我屋裡開個會。」折回自己家門,把飯碗朝飯桌上一撂,抹抹嘴巴,打出一個響亮的飽嗝,十幾個教師魚貫進了屋,坐的坐、站的站、靜的靜、鬧的鬧,把兩間房撐個滿滿的。范光明看看七個年輕男老師,三個年輕女老師,一個半老徐娘女老師和一個退休后回來發揮餘熱的男老師,咳一口痰吐了說:「職稱和升學率挂鉤,調進縣城重點初中與知名度挂鉤,房子、設施與錢挂鉤,這我就不說了。誰有門子調走,我把紅燈砸了放人。還在這口大鍋攪勺子,有關口咱還要齊了心過。明天縣領導帶著現金支票現場辦公,剜到手裡就能下鍋煮。不知誰主貴,讓咱們攤上第二站,錢還留著大頭在。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叫大家來,一起想個辦法,把這筆錢留多一些。」一片唏噓聲過後,有人在黑影里說:「校頭,太陽沒從西邊出來吧?帶著支票辦公,沒聽說過,別叫人蒙了啊。」有人附和:「是啊,截留的不是要喝西北風了。」有人換個說法:「校長,這出個好主意多要了錢,能獎勵多少?千分之十行不?」
白色林肯終於在離杏花山初中還有一里多地的杏花溪里拋錨了,陷進浸在水裡的鵝卵石中,司機換了一擋,還是爬不過去。車輪空轉幾次,竟越陷越深,不能自拔。幾個洗衣服的村姑、小媳婦試探著湊過來瞧熱鬧。龐秋雁探出頭看看清凌凌的溪水,心裏暗罵:「你們這些老奸巨猾的王八蛋,竟沒一個人給老娘提個醒兒!原來你們早知道這裏的路況,這才換了車。」愉快的心情早扔到爪哇國去了。「咦,世上的人真精能哩!多美氣的小車呀!」
李金堂眼裡閃過一絲狐疑,旋即又溫和地說道:「秋雁,還是我們先送你吧。我們是大兵團,把你先送走,你心裏不覺孤單。」龐秋雁聽了很受用,想起那個歐陽洪梅和這個男人十幾年固若金湯的關係,嘴裏說:「李副書記晚生二十年,恐怕能成一代人的青春偶像。我就想不了這麼細。有這部片子,我自信能為龍泉爭來個名額。」李金堂伸出大手,握住龐秋雁的小手,搖著說:「秋雁,任務艱巨,全縣八十四萬龍泉人祝你再次凱旋。」
車隊下了「313國道」,沿著一條三級公路駛向遠在東南方向的杏花山。杏花山又稱獨山,如今呈出如煙霧籠罩的黛青,突兀在小平原的腹地。傳說八仙中的韓湘子抖動拎著的花籃造了八百里伏牛山後,一頭枕著伏牛山的尾巴,抿了一口酒睡了一覺,醒來后趕著去東南造大別山,把一塊玉佩丟在腳下,就形成了自古產玉的杏花山。龐秋雁在車中微微感到了顛簸,想當然想出了這些官員換車的理由:都是一些土財主,怕把好車給顛壞了。
第一道菜竟是滿滿一盆湯。眾官員、隨從有的知道廣東人吃酒前要喝湯,拿了勺子就給李金堂舀。「慢!」李金堂說道:「不是南邊吃法,東西還沒上齊呢。」話音剛落,果然就有一青年男教師托著條盤走進來,取下一隻只細瓷小碗放在每個人面前。碗內有瘦豬肉、豬肚片、羊肉,還有兩種東西,一種是三分寬窄厚薄一寸長的肉條,一種是像火腿腸樣的白肉片,極細。白虹遇到一個在這裏當教師的女同學,推說中午吃得太飽,去找女同學敘舊,沒在桌上。汪局長用筷子夾起一片看看,臉上就有猥褻的怪笑,嘀咕著:「像是什麼東西的那個東西。」嚴副局長接道:「你斯文個毬!這是狗雞|巴。」李金堂嗯了一聲,「小嚴,這是學校,文明些。這道菜叫做雙鞭十全大補湯,能治不少病,暖腎壯陽,益精補髓,溫補氣血。主料是牛鞭和狗腎。」連錦大著膽子插問一句:「十全是哪十全?」李金堂隨口說道:「是十味中藥。党參、黃芪、肉桂、地黃、白朮、川芎、當歸、茯苓、白芍和甘草。把十味藥用紗布包好,將牛鞭、狗腎等放入,猛火燒半小時,再用文火煨兩小時。」十幾人嘗了,個個讚不絕口。李金堂嘆道:「沒想到能在這裏吃上這種湯。」
伏牛鄉副鄉長田雨得推著渾身吱呀亂響的破車沿著盤山的四級read.99csw.com土石公路爬上那個二里多長的漫坡,氣喘吁吁、大汗淋漓,把車子一撒手,自己歪斜在路旁的一塊大青石上,對著夾在山巔松柏枝杈中如血的夕陽發著一陣呆。再朝西行走兩三百米,向北拐過便可看見菩提寺初級中學破敗的校園了。每次爬這個漫坡,騎也不是,推也不是,總是苦不堪言。痔瘡使他對盤山路視若上刀山下火海,騎車上來總是弄得鮮血長淌。今天,他必須趕到初級中學作些布置,設法多弄到一兩萬塊錢,然後和范光明校長做個交易,把要來的多出平均數的錢交給他,拿到伏牛五凹小學救急。抓教育的副鄉長真不是人當的呀!
整個視察過程,聽取彙報過程,龐秋雁恰到好處地扮著第一配角的角色,處處把李金堂推到前台。畢竟,今天是李金堂為她解了圍。畢竟,李金堂今天親自為她抬了車。朱新泉一直沒有判斷出李金堂的意圖,第三隻眼一直睜著。若是李金堂為了給龐秋雁一個下馬威,他就不會返回小溪幫龐秋雁解圍。若是誠心誠意解圍,李金堂為什麼喊完了號子就閃開了呢?李金堂並沒親自動手。這個細節表明李金堂並不想用這件事和龐秋雁搞什麼同盟。那麼,這兩方的鬥爭仍在繼續。
「這種車,坐一回,死我都願意。」姑娘、媳婦有一句無一句地議論著,聲音越來越大了。在附近田裡幹活的青壯漢子正好乾夠歇兒了,四面八方圍過來,掏出旱煙或劣等紙煙嘬著,吐出一團團白煙,站著、蹴著,仔仔細細地看。連錦和白虹睡了一路,這會兒有了精神,都下車看。連錦靈機一動,拉了白虹說:「我們先過去。你看,多好的鏡頭,縣領導深入這樣的地區抓教育。我們過去從正面拍。」
正倚著大青石嘆息,看見後面正有一輛架子車在四個人的推拉下緩慢向上爬來。估摸著車子不至於因突然停車下滑了,田雨得忍不住挪動雙腿,站在路中間罵了一聲:「范光明你個狗日的,到鄉里拉貨咋不朝我那裡蹦個腳尖,害得我走了三四里冤枉路,把痔瘡也弄犯了。」范光明停住車子,連連賠著不是:「鄉頭,實在對不住,弄得你又發生了流血事件。磨了六七天嘴皮子,昨天你才摳了八百塊,想著今天沒啥事,去你那裡點卯又怕你反悔了要走這八百塊錢。」三個老師也都給田雨得賠著笑臉。田副鄉長有痔瘡,就給學校交代:凡有老師到鄉政府所在的土街上辦事,一定要去問問有沒有新動向。田雨得緊皺著眉頭,很痛苦的樣子說:「算毬了,我把媳婦給你送進房,你還要我這個媒人干毬!你買這些石灰雨氈幹啥?房子還真漏了?」范光明笑道:「我哪裡敢詐你的錢喲!前兩天下雨,學生宿舍漏了十幾處,沒法睡了。夏天還好點,如今剛開春,已經凍病七八個了。」田雨得狡黠地看了范光明一眼,「真的?我得去看看。不過,你得拉上我。這可不算以權謀私,仗勢欺人,我這是為你們學校流的血。」范光明說道:「應該,應該。還不快扶鄉頭上車。」田雨得坐在雨氈上,「人家周文王拉姜子牙八百步,姜子牙保周朝八百年。你今天拉我一米,我付你十塊錢,合算不合算?你說。」范光明素知田雨得為人,喜抖包袱,心裏算了一下,說道:「兩里多,我只求你給一萬元,可別反悔。頭兒,你又從哪兒弄的錢?」田雨得說:「暫時保密,開車。」
「沒多問什麼?」
孔先生久居佛門之側,不免沾染上一些輪迴報應的思想,一看這狗今天果真反常,更信了定數,心裏道:天命難違,你就死個轟轟烈烈吧。橫了橫心說道:「阿花已經八歲了。你明天把它勒死吧,不要剝皮,破了膛把毛烤掉。你把阿花的腎留著,明早去街上,問賣牛肉的韓老七要個牛鞭。阿花可以做一菜一湯,一個乾坤蒸狗,一個雙鞭十全大補湯。你還站著幹什麼,快帶它走——」
孔先生伸出枯瘦的兩指,夾起一枚白子,敲進與大龍尚有距離的黑角的空里。晦明住持對那枚白子凝視片刻,嘴角浮出了明顯的笑意,毫不猶豫摸一枚黑子兒,繼續追殺那條長龍,嘴裏不由說道:「先生是不是看花了眼?」孔先生捋捋胸前的白鬍鬚,睜開如炬之目,再朝黑空里打下一子,回敬道:「未必!」晦明法師口裡說:「承讓!」又拍一子罩在白龍頭上。頓時,白龍向上的出路阻塞,眼看著只能朝那條狹窄的空隙里尋找活路了。孔先生也不猶豫,夾起一子兒跨過去,切斷了中腹黑子兒和角上的聯絡。晦明法師咦了一聲,捏念珠的手僵住了。范光明趕忙插道:「舅爺,求你答應了吧?」
范光明急了,「你是李金堂的老師,你說句話會起作用的。這事關係全鄉幾萬人的根本呢,舅爺!」孔先生慨然嘆道:「你知道什麼?此一時,彼一時。你去吧,有三萬多,聊勝於無。心不要起大了。」范光明冷笑道:「幾百個孩子讀書的事,自然沒你清修重要。打攪了。」他看見孔先生的身子兀自動了動,心中又盤算著另一個主意,退出屋子。
幾百師生不知大鄉長搞的什麼名堂,大部分呆若木雞地站著看。范光明吩咐學生們去揀玻璃、找報紙糊窗戶。田雨得看了看房坡,突然喊了一聲:「給我找根長竹竿來。」幾個平素調皮搗蛋的學生很快找來了四五根長竹竿。田雨得接過一根,笑著說:「好吧,學著我的辦法干。」說罷,拿起竹竿就去捅房坡上的草,幾個學生跟著捅了起來。捅了一會兒,田雨得停下來說:「去,進屋看看,有幾個地方漏了天。」幾個搗蛋鬼忙不迭地衝進屋子,不一會兒,腦袋從沒了玻璃的空窗戶格里探出來了。「五個。」
田雨得在校門口停住腳步,古怪地笑了兩聲,「你先別謝我,也別表這種忠心。你以為我只是為你考慮呀?你呀,做事太實,我怕你弄不好連兩萬塊也留不下來,這才冒著生命危險上來找你。」范光明感激道:「是這話,不是你這一點撥,我還真不敢保證能要來個平均數。」田雨得當即說:「這可是你自己承認的。我保你三萬七千五的底,多出的部分歸我。你再想點別的招兒,我估摸著能給五萬。我拿一萬二千五。你知道五凹小學的危房吧,不重蓋今年雨季准出事。那女校長前兩天將我一軍,寫了個報告交到鄉里,說如果春上不蓋房,夏天下雨砸了學生由鄉里負責。有這一萬二千五,五凹那邊就有個交待了。」范光明心裏多少有點不舒服,感到被田雨得裝進去了,卻又能理解田雨得的苦衷,嘆口氣說道:「和你鬥心眼,我哪裡是個兒!只要你保證給三萬七千五,多的歸你我沒話說。反正錢要過你的手,你只給兩萬,我還能告你不成?」田雨得嘿嘿笑著:「錢要過我的手,我還用得著費雞|巴這個勁!再給你漏個底:明天財政局帶著現金支票來,專款專用,我想雁過拔毛也不中啊。你說過的話可不能不作數!」范光明氣得罵道:「你狗日的耍我!還是老同學呢!我的話當然算話,我可不敢得罪你這個大鄉長。」田雨得抬腿上了車,扭頭說一句:「都是錢這個王八蛋逼的。」一個黑點漸漸融進了暮靄里。
范光明急了,「舅爺,你不露面,這事還能辦得成?」孔先生又坐下來,「試試吧。這件事真不該辦,你這裏多拿一萬,後面的學校就少拿一萬,手心手背都是肉。唉,你怎麼會利用孩子,叫我真作了難。這樣吧,他們明天下午來,請他們吃頓飯吧。」范光明犯了難,小心提醒著:「舅爺,人家在縣城,啥東西吃不到。再說,中午人家在杏花山吃過了,飽肚子來,沒新鮮感。」
「那自然是了,要不然,李副書記能在前面帶路。」
「六個。」
孔先生側臉看了范光明一眼,「我已是方外之人,二十余年沒問過俗事,早不知外面棋局變化,你讓我怎麼答應你?」晦明法師採取了兩敗俱傷的法子,不https://read.99csw.com作絲毫退讓,緊緊扭住白龍不放。兩人再落十餘子,局勢變得更加險惡。黑子如退讓,白大龍和黑中腹二十餘子雙活,黑棋將貼不出目;再拼下去,極可能出現百局難遇的三劫連環。白子如退讓,大龍頓死,只好繼續攻角,最後可能出現更為罕見的長生之勢。一直佔優的晦明自然不甘心,低頭沉思起來。
「當然是李副書記。」
李金堂默思良久,說道:「各個鄉初中都缺大筆錢,一回拿三五萬,辦不成事又把錢糟了。龐副縣長馬上就能要來兩百萬,這個矛盾就能解決了。把剩下的二十五萬都給你范光明,要是有一分錢你沒用在學校,就算你貪污二十五萬。其它六所學校,等爭來貧困縣教育基金后,按菩提寺中學數目撥發。回去吧。」范光明聽傻了。
採訪車從白林肯身旁呼嘯而過,濺了林肯一頭一臉溪水。圍觀的群眾轟然笑了起來。男人們過完了煙癮,開始品頭論足了,開口就加了佐料,「真漂亮的母鴿子,原來這樣不中用。」
龐秋雁心情壞到了極點,厲聲說:「你往回倒呀,你往回倒呀。」司機早急出了汗,委屈道:「我早倒過了。」龐秋雁看這麼長時間,後面車裡坐的十來個人竟沒有一個人來問一聲,心裏又多了一層恨,「這肯定是蓄謀已久的陰謀,讓老娘出這種丑。過了今天,咱們走著瞧。」她哪裡知道,後面的人是怕無端挨她的罵才不敢上前的。龐秋雁看見李金堂徒步從對面走了過來,頓時感到無地自容。
田雨得接過臉盆,照著露天處對著的床被灑了起來。范光明生氣地說道:「你讓學生今晚怎麼睡!」田雨得扔下臉盆說道:「先讓她們同榻睡幾晚,過了明晚,把被褥拆洗一下不就行了。走,出去給大家漏個底。」
「幹活?幹啥活?像你老婆一樣,布袋奶|子,麻袋勾子,生個雙胞胎像屙了兩泡稀屎。這是金鳳凰,落水了才不如雞。」
「蛇毒是這樣取的呀。」有人感嘆一聲。沒有另外的人附和。小金蘭把蛇換到左手,右手從口袋裡摸出一把柳葉小刀,一刀割在金環蛇頷下,刀一抽出,有一股殷紅流在第二隻杯子里,蛇尾巴甩了幾甩,不動了。接著,小金蘭用柳葉刀劃開蛇肚,取了一隻小葡萄大小的蛇膽在第三隻杯子上用刀一劃,黑綠的膽汁滴進杯子。小金蘭扔下金環蛇,三兩分鐘,又把眼鏡王蛇如法炮製了,然後一手一條,拎著走出教室。一個扎著馬尾的女教師抱來一個酒罈子,把六隻杯子裝滿了酒,爾後,又和另一個梳著兩條黑亮長辮的女教師端著兩大杯紫紅的蛇血酒給每個人都倒滿一杯。
五個人在一溜八間草房前停了下來。已經下了課,幾十個學生和老師慢慢朝這裏圍過來。田雨得下了車,夾著勾子在外面看了幾間房,摸摸一塊爛了幾條縫的窗玻璃,朝後面退了退,站在那裡眯著眼睛看這一排學生宿舍。范光明和眾師生都屏著呼吸,靜等田副鄉長訓話。只見田雨得從石灰堆旁抄起一把鐵杴,走到房子前,掄起來砸碎了兩三塊窗玻璃。沒等師生反應過來,他又沿著牆根,挑揀著砸了起來。范光明衝過去,從後面把田雨得死死抱住,央求道:「有錯誤你批評嘛,你只管批評嘛!」田雨得扔下鐵杴,「你放開!」轉身說道:「你咋錯了?伏牛鄉有你范光明當中學校長,是全鄉幾萬人的福分!我爺爺解放前當中學教師,一月薪水能買五千斤大米,除了教書,他啥事都不管不問。你這個當校長的,撅著屁股為孩子們拉石灰修房,有啥錯。你愣著幹啥?快叫學生把玻璃碴子揀乾淨,找點舊報紙把窗戶糊上。沒舊報紙,把新報紙上灑點髒水,用火烤乾了再糊,省得看出來是才糊上的。」
接著是一道名叫乾坤蒸狗的菜,每人面前又放了一小碟豆瓣。范光明夾了一塊,在豆瓣上一蘸,卻不吃,說道:「季節不對,若是秋天,佐檸檬絲吃更好。」李金堂已起了疑心,三道菜兩道都合自己幾十年的口味,其中定有原因。莫非這事真是孔先生主持的?他這麼做是何用意?難為先生幾十年後還能記起我喜歡吃的東西。菩提寺離此不遠,肯定是孔先生了。轉過臉問道:「范校長要算美食家了,不知今晚的大師傅是何方高人?」范光明不敢和李金堂對視,吞咽一塊狗肉,說道:「不是什麼高人,是我的老舅爺,退了休,在學校給學生們胡亂炒幾個菜吃。」李金堂笑了一下,沒再逼問。孔先生為啥要隱瞞身份?難道他真的不願見我?是啊,二十幾年了,見面后又能說什麼?先生還沒老,想得比我周全呀!
趕到廚房,孔先生已經收拾好東西準備走。范光明大驚,忙攔住道:「舅爺,你怎麼就走呀!」孔先生兩手一攤,「三靈蘑菇燉山雞已經好了,只等他們把兩條蛇吃完,飯菜都齊了,這裏已沒我的事。」范光明央求著,「舅爺,你一走我就沒了主意,李書記像是已經知道是你了,要是他要見你,我怎麼搪塞。」孔先生低垂著眼皮,捋著山羊鬍子道:「他怎麼說的?」范光明道:「說倒沒說什麼,說我不像個美食家,說這飯菜一定是個高人整的。」
田雨得滿意地笑笑,看著范光明說:「還用我再動手嗎?另外兩個宿舍,也給我照著這樣干。后坡就算了,前兩天刮的西南風嘛。走,到屋裡看看。」進去一看,這是一個女生宿舍,田雨得摸摸幾床潮濕的被褥,三角眼一轉,又說道:「給我端盆水進來。」
范光明謙恭地點幾下頭,「各位領導,請吃吧,菜不多,天又冷,吃完一個,上一個。」吃完了雙鞭十全大補湯,女教師又把蛇膽酒倒上。這回連錦第一個端起來飲了。第二道菜是一盆黃澄澄的鴿子,范光明報道:「這是蟲草鴿子,請嘗嘗。」
田雨得走出宿舍,走到一塊石板上,卡腰腆肚講道:「明天,縣委李副書記、縣政府龐副縣長,還有教委、宣傳部、財政局的領導,帶著三十萬元要到八個初中進行現場辦公,解決這幾個學校的困難,你們學校是第二站。咱們鄉是個山邊邊上的窮鄉,這個學辦得艱難,讓你們在這種惡劣的環境里教書學習,鄉里領導看在眼裡急在心上,感到很對不起你們。你們看看,這半個籃球場,籃板還在牆上掛著,看著揪心呢!」真說得鼻尖有點酸,像是又不願在一張張稚嫩的臉面前真掉下眼淚,擤了一把鼻涕,換了一副腔調說:「要改變你們的學習條件,只能依靠縣裡不是?我這個管教育的副鄉長,沒啥能耐,和明天要來的縣領導不是什麼好朋友,替你們說不上話。想來想去,想了這個餿主意,砸了你們的玻璃,搗了你們的房子,淋濕了你們的被褥,目的呢,不過是想多為你們要幾個錢。這個賬好算,你們學校是第二站,這筆錢最少還有二十多萬,縣領導看看你們宿舍,說不定就能多給你們學校三兩萬。能不能感動縣上的領導,我不敢保證,說不定我今天白砸了。這裏求你們幫忙隱瞞一下今天這件事的真相,要是明天你們得的錢沒有超過平均數,你們可以到縣裡告我弄虛作假。讓你這些娃娃學著說謊,我這心裏難受呀……」最終還是流下了眼淚。范光明也聽得鼻尖發酸,大聲說道:「都別站著了,趕緊拿碗排隊吃飯去。各班班主任今天晚自習給同學布置一下,明天該怎麼說話。」
范光明閃出道路,喃喃道:「飯是吃得挺高興的,只是不知有個啥結果。舅爺,他要是硬要見你,我咋說?」孔先生丟下幾句:「堂堂中學校長,龍頭豹肚已做好了,你還續不出個鳳尾?好好想想,怎樣才能打動他。」說罷,竟自去了。
孔先生喊著:「孩子們,你們都起來吧。剛剛下過雨,濕氣大,別跪壞了身子。」孩子們只是一遍又一遍喊「孔爺爺」,就是不起來,直把孔先生喊個熱淚盈眶,顫著聲說:「孩子們,我孔令明何德何能,敢受你們長拜!都起來回去read.99csw•com睡覺吧,明日還要上早自習哩。我答應你們,就是拼上我這把老骨頭,也要為你們多要來兩萬塊錢。」范光明站起來轉身喊道:「各班班長帶隊,起立!按一二三年級順序,依次返校,穿過前面村子,不要高聲喧嘩。」
「你別說,這車摸一把,肯定比摸你老婆美氣,你看看,水灑上去沾都不沾一滴。」
晦明道:「阿花難逃劫數。剛才范校長來訪,它不叫不吠,勾頭耷尾,似有所懼。范校長已走,它竟足不出戶,一直卧于桌下,豈不怪哉!」孔先生低頭一看,平日里勢壯如虎的阿花果真在桌下卧著,眼睛里恐懼乞憐之色呼之欲出。孔先生臉上掠過一絲驚慌,忙站起來道:「阿花伴我八年,如同家人,請法師賜破解之法。」晦明站起來一撩袈裟,合掌說道:「沒了阿花,不是更清靜么?老衲告辭。」
「命跟命就是不一樣,都是個女人,人家前世也不知怎麼修行的。唉!」
范光明心裏七上八下,知道再問起廚師無法對答,扯個謊出來,準備問孔先生討個主意。剛拐過山牆,范光明被一個黑影張牙舞爪按住了肩頭。范光明扭頭一看,埋怨起來:「鄉頭,我說去催主食,你又跟出來做啥,剩的全是貴客,弄砸了你負責。」田雨得笑露出一口白牙,「砸不了!下午我看你連工作都不彙報,就知道你受了高人點撥。怎麼樣,咱倆再做個交易,也不算交易。若留十萬,我一分不多問你要,十萬以上對半分。」范光明推了田雨得一把,「你春秋夢做得太大了,快去陪客人。」田雨得陰險地笑笑,「三七開,最少二八開,你不答應,我就在飯桌上露你的底,你什麼時候把舅爺弄到學校做飯了。」范光明只好答應。
「能行嗎?他基本上算是遁入空門的人了,會過問這件事?再說,表舅爺一個散淡之人,和官場什麼瓜葛都沒有,能主持這件事?」
兩人各下各的,局勢漸漸明朗:照此下去,黑棋要劫殺白棋,白棋自要在角上制出長生勢;白棋若想以氣長吃中腹黑棋,黑肯定要做三劫連環。兩人僵持了很長一段,晦明喃喃說道:「我想勝你選和,你想勝我選和,勢成騎虎,只有和。你說呢?」孔先生點點頭,「罕見,罕見!輸贏本是平常事,我卻認了真,和了最好,清靜。」晦明意味深長地說:「先生不剃髮,可謂表裡如一。只是老衲有一事不明,還望賜教。先生身居佛門,眼裡還有塵世,為何不就範校長之請?」孔先生道:「我一生如棋局,多次如履薄冰,還算有驚無險。如今已過古稀,實不想再理俗務。」晦明身子向前微微一探,「恕老衲直言,先生可是怕輸?」孔先生微微點點頭,「幫朱元璋打下天下的劉伯溫、徐達、常遇春,誰的結局最好?劉伯溫!他及時退隱了。常遇春命薄,死於天下即得之時。徐達想享榮華,竟被朱元璋笑殺。龍泉小縣,五臟俱全,金堂深諳其中玄機,不可多得。文革前他羽毛未豐,輔之有益於龍泉,無害於我,就做了幾年真先生。這十余年,他沒想到我,是因我老朽無用了。當然,此說有些菲薄自己。事實可能是這樣:治理龍泉,他已得心應手,爐火純青,用不著哪個多嘴多舌了。光明請我當說客,是他不明其中道理,我出來說話,有害無益,極有可能把事情辦糟掉的。于學校無利,又擾我清修,何必!太平盛世,二三十年才能出威。威者,畏養也,我不顯畏,必傷其威。二十余年未見,凶吉未卜。自然,龍泉小縣,比不得泱泱大明,性命之慮也無,只是以後便無這一方清靜和法師對弈了。這也算是怕。」晦明數珠的手突然一頓,說道:「先生高論。不過,先生近日似有一小劫,卻無妨,自己必能化解。」孔先生說道:「請法師明言。」
「沒多問。」
關上院門,孔先生禁不住流下兩行熱淚,心裏道:我就真的無法留下它?晦明啊晦明,你不說破,我把它留下了,到底會出什麼事?難道阿花竟知道金堂喜歡喝雙鞭十全大補湯?我就真的那麼怕見他?我是他的老師呀!這可惡的史書!是你害死了阿花呀還是我害死了它?
「不是六個是七個。」
說罷,孔先生拉出抽屜,拿出一本處方,用毛筆寫了一會,遞給范光明道:「蔥姜蒜各買幾斤。」范光明接過方子一看,上面寫著:「枸杞子一百克、天門冬十五克、地黃二十四克、甘草五十克、党參三十克、黃芪十五克、肉桂三十克、白朮十克、川芎十二克、當歸二十五克、白芍十八克、茯苓二十克。分開包。」范光明問道:「這些葯做什麼用?」孔先生臉色黯然了,瞥了一眼蜷縮在黑影里的阿花,吃力地說:「做一菜一湯。對啦,你去抓藥,再買半錢蟲草,做蟲草鴿子用。你走吧,今晚太累了。」心裏道:阿花你要跟他走了,我就信你真有劫,要是你不走,我就讓他再買條狗。嘴裏喊:「阿花,你跟他上學校吧。」阿花果真順從地跟了范光明出了院子,驚得孔先生目瞪口呆,追出院子喊道:「光明——」范光明轉過身問道:「舅爺,你還有什麼要交待的?」
孔先生不理范光明,若有所思地坐了一會兒,像是自言自語著:「金堂要算個性情中人,吃的上不厭舊,其他人呢,料想也沒吃過這種東西。光明,這樣吧,明天你騰出個教室,就用你那些課桌拼個大方飯桌,將就用學生們的凳子使。你就說是孩子們動手找下的東西,請他們嘗嘗鮮,表示一下孩子們的心意。飯前只領他們看看,一件困難都不要提。杏花山中學到這裏四十里,他們四點來鍾能到,五點鐘開飯,來得及。準備十個搪瓷盆,大號的,碗倒要用細瓷小碗,你愣什麼,拿筆記呀。」范光明趕緊摸出鋼筆和筆記本寫了,又不踏實地問:「到底做什麼吃的?又從哪裡請廚師呀?學校那個廚子,連學生都不滿意,領導的嘴都刁著呢!」孔先生高深莫測地笑了,「我當廚師不夠格嗎?山雞四隻,仔鴿子六隻,山雞最好是母的。明早你派人到三眼潭,看看有沒有運氣抓到幾隻六腳龜,六腳龜抓不到,就挖幾斤泥鰍,可惜都在冬眠,挖回來後放在溫水裡泡,水冷了再換熱水,直泡到泥鰍活過來。明早派一個班上山挖三靈菌,這靈物立春后就出來透氣了,前兩天又下了雨,估計能碰上一些。你再派一個老師到五凹村一個姓金的家裡,問他要一條金環蛇一條眼鏡蛇,就說我要的,他會給你。」范光明興奮起來了,「學校有個五凹的女學生姓金,不知是不是你說的這家的孩子。」孔先生說:「這就省事了,五凹就一家姓金的,養蛇。兩年前我去看金老五,他讓十來歲的女兒殺蛇取膽給我泡酒,驚得我的心半天歸不了位。明天你就讓這女孩當場把蛇殺了,用蛇毒、蛇膽、蛇血各泡一杯酒讓他們喝,這個節目一上,後面就好辦了。」范光明想象著這個場面,擔心道:「不會嚇著他們吧?」孔先生說:「金堂一喝,都會喝的。酒嘛,就用一元八一斤的散裝酒。這種紅薯干釀出的酒,羼了蛇毒、蛇膽,比茅台還好喝。再買五斤羊肉、五斤瘦豬肉、兩隻豬肚、兩隻豬蹄髈。差不多就這些主菜吧。黑醋、白醋各買一瓶,醬油兩斤,也要散裝的,花椒半斤,胡椒三兩,味精半斤,白糖三斤。」
「你是知其一不知其二。明天來的領導,誰說了算?」
范光明咬咬牙說:「獎千分之二十。咱五萬為底價,多拿回來一萬獎二百。五萬塊,咱只能落三萬七千五,原因以後再說。拿回六萬,咱們老師開始沾光。拿八萬,每家蓋個廚房,省得冬天老擔心煤爐子把你們熏過去。拿十萬,每個級段組、每個教研室能布置布置,沙發太奢侈,至少換成冬天暖夏天涼的雙面摺疊椅。」有人笑道:「十五萬呢?」范光明說:「修個運動場。」又有人接道:「要是二十萬呢?」范光明說:「獎你三千。剩下的我不會花read.99csw.com了。能拿到八萬,就謝天謝地了。」
「沒多問就好,我可以走了。」
這番話說得入情入理,龐秋雁心中暗暗佩服,想到和清松在龍泉的大局,不再推讓,說道:「你是常委,我聽你的。中午你也別休息了,幫我理個思路。」陳遠冰插話道:「李書記,龐縣長,電視台上午送來這盒磁帶,說是拍全縣中小學危舊房的。我想著可能有用,就帶來了。」李金堂摸著磁帶說:「難為你粗中有細。噢,這個片子幾天前我看過的,正是看過了,才生出現場辦公的念頭。對了,秋雁,有這個片子,你去柳城就又多個殺手鐧。電視台這回打個提前量,好哇。秋雁,中午咱們再看看片子,邊看邊說好不好?」龐秋雁自然是求之不得。
陳遠冰的出現,引起了朱新泉的注意。那份電話記錄和連夜製作出來的錄像帶擺在清掃完的飯桌上,朱新泉心中又生出對李金堂的敬畏和嘆服。接下來,事情的發展又一次出乎他的預料了。李金堂對龐秋雁說:「太不湊巧了,這個會你我只能去一個人參加,咱們不能對那些望眼欲穿的孩子們失信。你我分個工,你去地區開會,為咱縣要回個百八十萬,我繼續帶隊現場辦公,儘快把這三十萬撥下去。」龐秋雁心中竊喜:都說你多難對付,我看未必!這種機會都不知道抓,可見你的遲鈍!如果能爭取到這筆資金,龍泉教育界今後還不把我奉為救苦救難的活觀音?嘴上卻說:「李副書記,分兵兩路我同意。不過,還是你去地區的好。我來龍泉,下面沒怎麼跑過,正好趁這次現場辦公熟悉熟悉情況。」李金堂笑道:「到地區要錢可不是個美差,西三縣、南三縣,書記也好,縣長也好,都是難相與的刁蠻貨,多年來我可領教過了。抓教育的,全區連上你,有五個女副縣長,我去了也白搭。伏牛鄉,四龍鄉,對付上面都有一套,你去了,他們敢搶了這筆錢。現場辦公不能停,在會上還能作為一顆重磅炸彈,你就說這筆錢是縣裡從辦公費中擠出的。地委、行署領導看咱們務實,不挖空心思去爭這兩個名額,心就會偏向龍泉了。再說呢,你在柳城多年,和地委、行署主要領導和各個部門領導人熟,這是個事實,不用迴避,你去了把握更大。還有呢,你剛剛為龍泉要回四百萬,實力在那兒擺著。不是我謙虛,我去廣州,恐難要回這筆錢。我看就這麼定了吧。今天報到,從這裏去柳城也很近,你還能回家看看孩子。」
吃完泥鰍燉豆腐,又端上一盆湯菜,女教師報了菜名說:「八龜鬧海。這是孩子們從三眼潭捉的,很新鮮。這烏龜都是六隻腳,所以這菜還有個俗名叫四十八條腿。」李金堂又看了范光明一眼。
二三十人目送龐秋雁和她的白色林肯駛向東北,駛向柳城。李金堂站在一個高坡上,神色肅穆,像一尊雕像紋絲不動。過了很久,他發出一個中氣和底氣十足的聲音:「去菩提寺。」
兩個女教師進來,一人擺三分大的小酒盅,一人在旁邊一張黑漆剝落的條桌上放了六隻玻璃茶杯。范光明堆著一臉笑領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走了進來,「各位領導,這是我校二年級學生金蘭,來給大家表演個節目助興。膽子小的可以閉上眼睛不看。」所有的人都把眼睛瞪得溜圓。只見小金蘭把一隻鳥籠放在一把椅子上,掀掉上面的藍布。有人就啊呀叫出聲來,籠子裏面盤卧著兩條蛇,一條白底黑花,一條白底黃線,頭都昂著,吐著紅色的信子,剛剛冬眠醒來,顯得格外猛悍。小金蘭揭開籠頂,挽了衣袖,小手一伸,沒容眾人驚叫出聲,已把金環蛇的七寸處抓在手裡。她左手拿起一隻玻璃杯子,朝蛇頭送去,金環蛇一口咬住杯口,便有一股透明的東西沿著杯壁流下,如許重複三次,那杯底竟有一兩毫升樣的液體。
車隊再轉向一條根本上不了等級的官道,龐秋雁意識到此行可能要在途中因這輛高貴的林肯出點小麻煩了。司機為了繞過路上的坑坑窪窪,放慢了速度。眼看著李金堂的越野吉普要從視野里消失,龐秋雁說道:「快一點。」司機全神貫注盯著道路,回答說:「這車底盤低,弄不好就要熄火,離學校已經不遠了。不怕慢,就怕站。」
范光明要留田雨得吃飯,田雨得擺擺手說:「誰稀罕吃雞|巴你家的晚飯,和我家一毬樣,一根大蔥兩蒸饃一碗玉米糊糊,最多添個鹹鴨蛋。我得趕緊回去吃幾顆痔瘡寧栓,明天免不了要喝頓酒,別喝得下面大出血了。」范光明開玩笑道:「上次我老婆刮孩子,醫生開了益母草燉蛋的方子,你吃著試試,止血。今天你可讓我長了不少見識,你在伏牛鄉,我絕對不想著跳槽。」
「你表舅爺孔先生。」
「又瘦又嫩的,一掐一包水,幹活卻不中,是個瓜蛋。」
李金堂決定留下吃晚飯,不僅僅因為這頓飯據稱完全是孩子們找的粗糧野味才動的心。把菩提寺初中選成現場辦公的第二站,已經透出了他的藏得很深的期待:很想尋一個合適的方式見見孔先生。很久以來,他已經把活生生的孔先生作為一名世外高人送入神祇的行列中了。「文化大革命」開始的前一年,孔先生提出辭去縣第一高中校長的職務,兩人為此發生一場爭執。孔先生執意要走,說出這樣一番話:「經過『四清』運動,你在龍泉已無對手了,儘管我不贊成你有的做法,但你總是達到了目的,恐怕也傷過人的性命。」李金堂聽了很不受用,說道:「先生是不是擔心有朝一日我會向你捅刀子?」孔先生搖頭道:「我這個當過師爺、當過軍閥幕僚、當過大資本家半個管家和賬房的人,能作為一個歷史清白的人過幾個關口,還能堂而皇之教學育人,已經證明你的心了。我生性散淡,不喜拘束,留在城裡無益。再說,對你的事業,我已經成個廢物了。」李金堂說:「先生這麼明白,為什麼要走?」孔先生笑道:「如果你也倒了呢?」李金堂說:「既然這樣,先生請自便,金堂不能連累你。」後來的事情,果真讓孔先生言中。「文革」十年中,李金堂兩落兩起,從中又悟出許多道理。這十多年,李金堂偶爾也想到孔先生,想起來就覺氣短,也知孔先生在菩提寺做居士,最終弄成個老死不相往來的局面。這幾年年齡大了,更是常常想起孔先生。可是,有了中間的過節,再見面就得有個講究了。李金堂決定在菩提寺中學滯留,顯然期待著這段時間能發生點讓他愉快的事情。二十年過去了,兩起兩落的現實徹底滅了他無休止搏殺的念頭,對人這個東西,也有了更多的領悟,他實在想找個對手談一談,讓孔先生這樣的高人評點一下他這種半退隱式操作的得與失。
范光明再次走進教室,李金堂正在講三靈菌的采法,「這東西有靈性,分明看見有三隻長成一個等邊三角形,每隻相距一尺多遠,等你挖完一隻,另兩隻都不見了。這東西仁義。」連錦問道:「這麼好吃的東西,山裡又有,怎麼沒見街上有人賣?」李金堂冷笑道:「你起了拿它賣錢的心,見都見不著!難為他們采來這麼多。」范光明忘形道:「上午為采這菌子,派了五十多個學生。」李金堂乜斜范光明一眼,「知道用它燉山母雞的人不多!龍泉小縣,我獨服一個孔先生。可惜他如今成了方外之人,不能常見了。范校長,能否把你們學校的大師傅請來一見?」范光明已經聽出李金堂不是非要見孔先生不可,說道:「上午派兩個學生上山捉蛇,一個學生叫毒蛇咬了。我舅爺精通醫術,上山采什麼夜光草給學生治傷,今天恐怕見不成了。」
李金堂像是早已恭候多時了,做了一個制止龐秋雁下車的手勢,抬腕用另一隻手指指表,坐進一輛北京213越野吉普里。龐秋雁看見越野吉普另一側的朱新泉似乎不願上李金堂的車。這個白胖斯文的宣傳部長的形體語言明白無誤地訴說著他想乘白林肯過過癮的願https://read•99csw.com望。這個發現讓龐秋雁異常興奮。她腦海里馬上浮現出上次去馬齒樹開現場會集合時的情景,隨即心裏就湧出一股明晰的對朱新泉讓車舉動的感激之情。這是一個多麼有眼色、多麼善解人意的好管家呵!得出這樣一個評價后,龐秋雁旋即生出這樣一個衝動:喊他過來乘這輛林肯。成功的喜悅不正是因為伴了觀眾狂熱而盲目的喝彩才更顯得越品越香嗎?李金堂挨尿,若是缺了一個懂行的觀眾,不是多少有那麼一點煞了風景?朱新泉正是一個高層次的、能品出初放的玫瑰和將要凋零的同一朵玫瑰花香細微差別的觀眾。由他伴這一程,風光就翻了番,就成了風光的平方。呼喊從胸腔鼓盪到喉門的一剎那,她看見李金堂歪斜一下身子,朱新泉緊跟著就拉開車門鑽了進去,接著,越野吉普開動了。期待落空了,她並沒及時發出開車的指示。一群車竟沒有一個敢先啟動。龐秋雁意識到這方空間只能由自己填補,當仁不讓地說道:「追上去。」教委江主任、廣播電視局汪局長、財政局嚴副局長的吉普跟著啟動了,後面跟著電視台的採訪車。白虹和連錦都是一夜沒合眼。五點鐘,他倆才把電視片剪接完畢,接著陪汪局長審了一遍,稍作修改後又陪李金堂和朱新泉審一遍,再次修改完畢,已經七點。白虹直想倒頭睡一覺,連錦鼓勵她說:「我看見李副書記擦了三次眼淚。今天又是一次好機會,能讓李副書記賞識,就快有出頭之日了,不能貪睡,弄不好會前功盡棄的。」於是,兩人又請纓隨隊跟蹤報道這次現場辦公。車一開動,白虹就睡著了。連錦進入夢鄉前,熟練地香香白虹因疲勞過度而顯得蒼白的臉頰。
孔先生拉開院門,不由得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院門前的松柏樹林里跪著黑壓壓幾百人。定睛一看,范光明在前面一塊石板上跪著,後面整整齊齊跪了十幾排孩子。孔先生忙彎下腰道:「你們這是幹什麼,你們這是幹什麼!請起請起。」范光明雙膝向前挪挪,帶著哭腔說道:「舅爺,孩子們讀書難哩。最遠的,家裡離這裏二十二里。為的啥,為個成才。光明無能,不能給他們提供好的學習條件。沒有運動場地,孩子們早晚無法鍛煉;教室的桌椅板凳,長短寬窄不齊;宿舍是草房,八年了,草也沒換一回,一遇連陰雨,外頭大下,屋裡小下,外頭不下,屋裡還滴答,有幾個十三四歲就得了關節炎。這都需要錢呀,舅爺。這天上掉燒餅的事,十年八年只能遇一次。三年裡,申請經費的報告我都寫了十八份,只要來了五千塊,連維修房子都不夠。舅爺,看在這些孩子的分上,你就張張嘴吧。」孩子們齊聲喊道:「孔爺爺!」顯然,這是經過導演過的。
「你看,你看,車裡坐的還是個女官哩。怕是上面來的大官吧。」
李金堂看見一桌人都面面相覷,端起來一飲而盡,咂咂嘴道:「好酒!都快喝了吧,越放越腥。」都端起來飲了。把酒杯換過,兩個女教師又把蛇毒酒倒上。幾個年輕的隨從臉上頓時浮出愕然和恐懼。李金堂又端起來飲了,看見連錦額頭竟現一層汗珠,笑道:「蛇毒酒比茅台更有味道,小連,喝了它,今年夏天可省一頂蚊帳。」連錦捏著鼻子把酒吞了,吐著舌頭直喘氣。
議了半天,沒一個方案可行。退休的孫老師說話了:「小范,這事得請高人出主意。咱們粉筆灰吃多了,想啥啥不靈。有個人,只要能請他點撥一下,估計能拿到八萬。」范光明問:「誰?」
龐秋雁哪裡是等閑之輩!車一放穩,她忙拉了車門跳下車,理理頭髮,朝小溪走幾步,看著正在洗腳穿鞋的李金堂說:「李副書記,你真不夠意思,我來龍泉半年了,你也不帶我到老遠邊鄉走走。」李金堂覺著這個插曲演奏得非常及時,心境和這初春的天空同樣晴朗,說道:「該打杏花山鄉長、書記的屁股,去年我就讓他們在這裏修個便橋,他們竟沒辦。你是不知道,我是督促不力,所以為你抬回轎,補補過。」幾個主任、局長跟著笑了。龐秋雁笑罵道:「你們這些大參謀,大師爺,都該挨板子!事先沒一個人提醒,車陷進去十幾分鐘,竟沒一個人想出辦法,看我怎麼收拾你們。」這一頓嬉笑怒罵,竟把這場本來於她十分不利的小事故,變成了一個小小的笑劇。李金堂神色肅穆起來,仰望一會晴朗的藍空,說道:「快上車走,孩子們怕都等急了。嚴副局長,多給他們一萬吧。」
過了一會兒,放像機找到了,李金堂和龐秋雁去了電視房看片子。朱新泉越來越糊塗起來。幾個小時前剛剛編完的片子,為什麼要說幾天前都看過了?片子還無影無蹤,已經決定了現場辦公,為什麼要說成看了片子才作出的決定?李金堂作了這麼精細的準備,為什麼要把摘桃子的美差拱手送給對手?朱新泉想不出李金堂究竟想幹什麼,只是感到一股逼人的殺氣。片子早上剛剛看過,朱新泉看了兩眼,出來和幾個工作人員閑聊。這個錄像機怎麼找得這樣順手呢?越想越覺得該給劉清松提個醒,喊了一個司機,朱新泉去了兩裡外的杏花鎮。到石墨礦的電話線還沒接通,朱新泉只好請四龍鄉鄭秋風鄉長轉達。鄭秋風說:「總該說個什麼事吧?」朱新泉對著話筒叫著,「你親自上山到礦上去,就說我說的,縣上出了大事,叫劉書記火速回城。」
「這就對了。」孫老師胸有成竹地說,「只要孔先生答應辦這件事,八萬塊就跑不了。我給你講件事,三年困難時期,孔先生在縣一中當校長,沒有一個學生因飢餓退學。什麼原因?李副書記保障了糧食。據說孔先生在大躍進前就算到後面的飢荒,給李副書記訂了口頭協定。他們的關係,遠些說還算師生。聽知情人講,如果沒有孔先生,李金堂只能是個遊手好閒的二流子。孔先生見他是個可造之才,教他讀書,教他做人,還引他參加革命。可以說,孔先生對李副書記有再造之恩。你們說,孔先生幫我們說句話,李副書記還不多給三五萬?」范光明將信將疑。粉碎「四人幫」后,孔先生就在菩提寺做了居士,「文革」的十年,寺廟荒廢,孔先生也在破敗的菩提寺蓋了間茅草屋開荒種地,給人醫病。孔先生這一段歷史,范光明十分熟悉。高中畢業后,范光明只管種田,進取之心早死了。混了兩年,孔先生突然來到他家,求他父親放范光明陪他到山上幫他開一年荒。住進草木屋,范光明不得不把書本撿起來。兩年後,恢復高考了,范光明沒費氣力就考上了省里一所師範大學。范光明不相信孔先生和李金堂曾經那樣親密無間,若真是這樣,孔先生當年應該談到的,搖搖頭說:「不可能!你說的都是些傳說,不可信。要不然,李副書記復出,怎麼不請孔先生下山?」孫老師無法解釋,沉默一會,退一步說:「既然咱們想不出法子,你去問孔先生討個主意總行吧?反正這兒離菩提寺只有里把地,不遠。」
龐秋雁用手指輕點一下左門上一個雪青色的按鈕,窗玻璃無聲地閃出一個縫隙,她把目光移向春風駘蕩的沃野。車速太快,麥田裡荷鋤的農民是否注意到了白林肯無從判斷。陽光尚未驅盡初春早晨的寒意,龐秋雁下意識地理理上衣衣領,如同一隻綣懶的波斯貓,縮在後排舒適鬆軟的坐墊里。超車的時候,她看見了右前方的越野吉普,又從倒車鏡中看見了在後面緊追不放的三隻醜小鴨。驀地,她把身子坐直了。李金堂的皇冠呢?他為什麼不坐他的皇冠?龐秋雁警覺起來,不由得把頭扭向後邊了。教委有一輛八成新的黑色上海,廣電局有一輛灰白色的舊三菱,財政局去年秋天買了一輛嶄新的乳白色豐田。龍泉各部、委局的車輛,龐秋雁了如指掌,正因為知道這種情況,她才認定讓她坐破吉普是昭然若揭的排外,她才格外憤怒。他們為什麼要換乘吉普呢?龐秋雁終於感到了某種潛在的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