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林苟生被四個人抬到已經屬於他的鋪位上。胖子伸了鼻子嗅嗅,把林苟生被尿濕的被子拽到瘦子臉上,「把你的被子換給他,媽那個毬,滿肚子都是下三濫壞水。」掏出手帕揩揩林苟生頭上的血,俯下身子問道:「兄弟,你到底犯了啥事?現在可以說說了。」
林苟生聽完這幾段唱,那個一直在心裏遊盪的死的念頭倏然間變得無影無蹤了。他開始考慮一個問題:如何在這樣惡劣的環境里活下去。胖子突然喊道:「老二!」長臉馬上把笑臉湊過去,「大哥,有啥事?」胖子說:「這屋裡又多了一位兄弟,這排行你說該咋變呢?」長臉一臉媚笑,「咱這裏頭的規矩,不序年齡不序財,這位兄弟是大英雄,又是大哥你看中的人,我從今天改作三哥吧。」胖子嘉許地看了長臉一眼,「還是老二有眼色,知道進退,怪不得你該吃花生米的擔待,最後竟變成二十年!以後日子還長,咱一○六房還要保在雞公山的地位,你人熟心活,這位兄弟當老三吧。」話音剛落地,禿子、矮子、瘦子忙不迭地「三哥三哥」叫了起來。
白劍打開房門,林苟生從後面把他緊緊抱住,鬍子拉碴的嘴親了白劍的脖子,又把白劍轉了一百八十度,把臉在白劍的臉上貼了又貼,然後大聲說道:「你可想死我了。這些天,我回來了,你不在,你回來了,我又出了門,就是碰不上。」白劍被這種過分的親熱弄得很不自在。兩個男人之間以這種方式表達小別後的思念之情,在西方也很少見。這種不自在很快轉化成一種羞愧,羞愧很快又轉化成了惱怒。這像什麼話!這能是個失戀中男人的表現嗎?白劍用力把林苟生推倒在沙發里,紅著臉說:「你是發財發昏了頭,還是失戀讓你失了本性?你有沒有搞錯呀!」看見林苟生臉上閃現著錯愕、失態等一言難盡的表情,笑了一下,側過臉整理著枕巾道:「是不是你把三妞又從申玉豹手裡搶回來了?看你得意得要忘了形了。」
出乎李金堂的預料,劉清松從山上下來了,正在辦公樓門前的廣場上背著手散步。上午,劉清松已從朱新泉那裡知道了那輛車和這個會,剛剛和當書記通完電話。李金堂伸出手迎了過去,「你回來了。正好出了點事,剛才已讓陳主任通知開個常委會,研究一下對策。你回來了,會就由你主持。」劉清松道:「事情我已經知道了。秋雁出了這種事,已無法在龍泉工作。我的意見,建議地委、行署另行安排她的工作,至於龍泉給她什麼處分,等調查清楚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后再討論。眼下需要商量如何彌補秋雁的過失,盡最大努力爭取到一個名額。開個會討論一下,儘快向地委、行署表明縣委的態度。」李金堂對劉清松這麼快就揮淚斬馬謖感到驚訝,這種力量,這種兇狠,這種乾脆,實在出乎預料。李金堂馬上也表明了自己的態度,「這件事我有直接責任,作為一個老同志,作為你不在時縣委的臨時負責人,我沒有及時發現並糾正這件事。這件事情完全是外貿局長連城鎖一手策劃的。連城鎖好大胆子,竟把四輛要回的車做人情處理了,政府送給秋雁一輛林肯,人大和政協各送一輛桑塔納,他自己留了一輛伏爾加。這種以權謀私的惡性|事件,在龍泉歷史上絕無僅有。我的意見是撤銷連城鎖黨內外一切職務,保留黨籍,保留公職,以觀後效。秋雁的去留,我同意你的意見,但要參考她個人的意見。我個人認為,秋雁有魄力,有能力,是一個合格的副縣長,希望她留下繼續工作。人非聖賢,誰能無過?龍泉可以選出十個縣委書記、副書記,但選不出一個像秋雁這樣的副縣長。秋雁如留下,最重給她一個通報批評,如果走,要敲鑼打鼓歡送她,她是龍泉的有功之臣,不管背個什麼處分,都會讓她寒透了心。」劉清松苦笑一下,「秋雁性情剛烈,這回給龍泉丟了一千萬,她不會再在龍泉呆下去的。咱們在會上再議一議,一定要設法爭到這一千萬。」
胖子就勢跪在稻草上,捉住林苟生的手道:「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四小姐隔著玻璃看見林苟生和白劍,忙從口袋裡掏出一面小圓鏡,把一支口紅旋了旋塗塗嘴唇,把眉筆掏出來又放了進去,眨眨長長的假睫毛,咬咬嘴唇,勾了一下頭,小跑幾步迎在門外,笑吟吟一張臉迎上前去,甜甜的聲音柔柔地響著:「喲——林大叔還有這位大哥,今兒個又有空光臨我們小店了。」林苟生打趣道:「四小姐,我來了你不高興?收錢的時候,小嘴從蜜罐里撈了出來似的。」四小姐搶前幾步,掀著帘子淺笑道:「看你說的,小四能是這號人?早些時候,想多叫你一聲大叔,你還不給這個空哩。那一晚——走好——大叔,那一晚你黑喪著臉拎兩瓶酒走了,我這鼻子尖還酸了那麼一股。你走就走了,按說關我小四什麼事,又不是我照顧不周,我酸的哪瓶醋,可就是酸了,大哥你可別笑我不長進。」白劍道:「你到北京五星級酒店當招待,哪裡也不差多少。」四小姐笑一臉滿月兒,挑挑眉梢,「大哥提拔我了,生就一盤清白小蔥拌豆腐,哪敢想登京城大盤面!大叔,你們還坐八號吧,圖個吉利。你咋不說話呢?今早店裡喜鵲叫了,我估摸著可能大叔發了財回來了,果真就回來了。這氣色,定是又遇到喜事了。」林苟生大大咧咧地坐下了,眯了眼,歪了頭,脫著外套說:「你甭給我灌恁多的迷魂湯,小費自然少不了你的,雖然你們這個店說酒吧不酒吧說舞廳不舞廳說飯店不飯店,但我還是把你們當成上了星的招待對待。你這妮子嘴是甜,有時就放糖精了,我記得你們店裡養的是只巧嘴八哥,哪裡有喜鵲!林大叔的錢可不是好蒙的。」四小姐拿了林苟生的外套掛在衣帽鉤上,側著笑臉道:「八哥是八哥,我剛教它學了喜鵲叫,還不和花喜鵲一樣了。今晚兩位吃點啥?」林苟生也不翻菜譜,說道:「有特點的川菜,來四熱四涼,一瓶五糧液。」
「右派咋弄到這兒來了?」
白劍在屋裡呆坐一會兒,想起前兩天在趙春山家裡碰的一鼻子灰,不敢輕易認定已經柳暗花明了。
劉清松捧起女人的臉,輕輕吐出幾個字:「不重細節,缺乏經驗!」龐秋雁自己揩乾了眼淚,試著笑笑,「回想起來,確實如此。清松,我們一起走吧,要不然,我回柳城會多麼孤單呵!」劉清松毫不猶豫地說:「不!還是你一個人先回去。我只來了一年多,還有機會。就是我將來灰溜溜離開龍泉,也不是第一個,只能證明我不比前幾任高明,卻也不能說明我笨。當初選擇來龍泉,什麼情況我都考慮了。龍泉難搞,在全省都有名氣,這樣更能鍛煉人。在哪個縣,你能體會這種不明不白大敗的心境呢?」龐秋雁這回真的笑了,「什麼時候,你還說這種風涼話。下一步他們就要擠走你了。」劉清松道:「禿子頭上的虱子。不過,這有什麼不好?李金堂很有人情味,堅決反對給你處分,還說要敲鑼打鼓歡送你呢!和李金堂共事,能學很多東西。『文革』期間,龍泉的紅衛兵發明一種折磨老幹部的辦法,用一根繩子一頭拴一個人,一個胖,一個瘦,把繩子掛在房脊的定滑輪上,瘦子就被吊起來了。有的胖子看著空中的瘦子無動於衷九-九-藏-書,有的胖子雙腳用力一跳,和瘦子抱在空中一起受罪。李金堂復出后,用的人都是後面一對胖子和瘦子。由此可以看出,李金堂並不希望龍泉亂成一鍋粥。我的希望正在這裏。」龐秋雁面露不悅之色,「這麼說,你是認栽了?我可是為了你才栽這個跟斗的。」劉清松趕緊解釋說:「我在研究他,兵法上不是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嗎?你呆在龍泉,也不是不可以,常委對那幾輛車的事,已經做出結論,你的過失僅僅是借了一輛好車去參加一個哭窮會,照樣能當你的副縣長。可是,你這個過失在龍泉人看來,就是白白丟失了一千萬,你要債的功勞再也沒人看見了。昨天晚上,李金堂把剩下的二十五萬全部給了菩提寺中學,並說等你從地區要回了一千萬,其它中學照此數辦理。你說,你這個副縣長還怎麼當?抓城鄉建設,出了八里廟械鬥;抓外貿,出了林肯車風波;抓教育,丟了一千萬,你有法幹嗎?李金堂十有八九能要來這個名額,秦專員也好,當書記也好,都不會糾纏這件事,如果李金堂做主把林肯送給地委搞外事接待,這一千萬不久就成了龍泉的囊中之物。李金堂會這麼漂亮地把事情辦成的。他既然能在十六個小時里做成一部催人淚下的電視片,就會讓這部片子派上用場。」龐秋雁驚叫一聲,「天哪!這幫狗日的竟沒一個人提醒我一句!」劉清松冷笑道:「沒提醒你,那是覺得你必敗!沒有哪個賭徒專押輸家。李金堂幫你抬車了嗎?」龐秋雁道:「抬了。是他招呼了人才把車子抬過杏花溪的。」劉清松用指頭點點龐秋雁的腦門:「你呀!人家只是摸摸你的車!」龐秋雁驚詫道:「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劉清松放肆地笑了幾聲:「龍泉並不是鐵板一塊。李金堂也欺人太甚了!他是成心讓我在龍泉一事無成呀。所以,你一定要回柳城去,你走了,他們才會放心。我畢竟是縣委第一書記,想幹什麼,他們攔起來也不容易。」龐秋雁忘情地撲到劉清松懷裡,激動地說:「我沒看錯你,沒看錯你——我聽你的。」
白劍退了兩步,再次朝畫凝視了一會兒,很有把握地說:「畫的落款日期在甲申之後,清福臨皇上已經登基了,這時朱耷很少作畫了。在北京我見過朱耷這時的真跡,感受與這一幅不大一樣。你的感覺也對,這竹這石都精神,筆法也酷似全盛時期的朱耷。可它不是朱耷的真跡。這幅畫的遺世獨立神氣生在一股蒼涼之霧中。一般人都認為這是明滅后若干年中國畫的主體精神。但朱耷應該是個例外。他是朱明王朝的嫡系子孫,同時又是一位傑出的畫家,對亡國破家的感受和一般畫家肯定不完全一樣。朱耷要以竹石言志,其蒼涼之氣入骨后還有一層老子先前闊的居高臨下的風範,這種居高臨下是流出來的,而不是做出來的。你得到的這幅畫,只是有遺世獨立的孤獨,最終表達的是一種無奈,要是朱耷的畫,這無奈後面還有一點點希冀,正因為有了希冀,才更顯得無望。我今日心情好,看這畫就能明顯感受到這一點,因為有反差嘛。」林苟生聽愣住了,呆了一會兒,也換著角度看這畫,看著看著,伸出拇指道:「高見,高見!這一層確實我沒有想到。奶奶的。老江湖遇上新問題,看走眼了,一千五買了一張廢紙嘛。」白劍道:「我還沒有說完呢。這幅畫雖然是件贗品,顯然也是一流畫家的墨跡。從這筆法和表現的內容來看,這幅偽作最晚晚不過清康雍乾相交之際。」林苟生央告說:「你快說說為什麼。快說說。」白劍沉吟一聲道:「從畫家的個人感受和民族文化心理上判斷,清朝初期的文人,心裏才會有這種複雜的心理感受,才會在苦悶的間隙里,作一幅丹青明志,表明自己不願與社會同流合污。假託朱耷之名,可以看成是畫家對大明王朝和大漢文化的一種頗具匠心的追憶。早一點呢,受天朝心態左右,不可能出現這種悲;再晚一些呢,大清江山早固若金湯不說,文人的從眾心理早起了作用,亡國之悲憤,復國之希冀,早不存在了,想的只是怎樣在社會裡謀個合適的位置。」林苟生忙把畫捲起來,「這麼說還是一個寶貝。康雍乾,取中間,這畫到現在最少也有兩百四五十年,蒙個老外或是半瓶醋的港商台商不成問題。畫看完了,咱們的晚飯也有了著落,算是我付你的鑒定費,今晚到好問酒吧喝幾盅。」
那是一間陰暗、低矮、潮濕的大屋子。林苟生被推得踉蹌幾步,還沒站穩,就聽到咣當一聲,後面響著一個乾澀的聲音:「七百八十六號住你們一○六號。」抬頭一看,一隻十瓦的小燈泡像一隻螢火蟲,飄搖在陰冷的空曠里,一股刺鼻的尿臊氣如同一根茅草在鼻腔深處撓來撓去,旋即就把一個響亮的噴嚏引了出來,誘發出一片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怪笑。林苟生低頭一看,五六個光腦袋在地板上的麥秸和稻草堆里以各種姿勢搠著,十幾道目光放肆地在他身上掃來掃去。「沒把人殺死,是不是?」
一定要把真相掩蓋過去,哪怕出賣上帝也在所不惜!林苟生歇斯底里地狂笑起來,直笑得白劍捂著耳朵大叫,這才收住了笑,神秘兮兮地說:「這個你都不懂?我在新疆流浪過五年,那裡有一種風俗,當一個人發了意外的大財后,一定要和最要好的同性朋友行貼臉禮,然後與之分享,要不然,一座金山瞬間就會變成石頭。我揀到一個大寶貝,過兩天就準備下廣州了。」白劍面露將信將疑的神情,忍不住追問一聲:「什麼寶貝?」林苟生道:「我用一千五百元,從鄉下一家破落的清初舉人後代那裡買下一幅八大山人的指畫《竹石圖》!你想不想看看?」白劍道:「畫我倒略知一二。這朱耷的畫,真跡很少見,多半都是贗品。你可別買到假畫了。」林苟生急了,「不可能是假的!你別忘了,我是歷史系的高材生,幹這一行也不是一天半天,能走眼?不信你來我屋裡看看,保證是貨真價實的朱耷。」
第二天上午要下班的時候,劉清松看到了白劍發在《柳城日報》頭版的文章。劉清松心裏道:怎麼把他給忘了呢!他想馬上找白劍談談。
……
以後的九年,林苟生在胖子的庇護下,在雞公山監獄過著重複乏味、色彩單一、終年見不到一個異性甚至一條母狗的生活。沒過多久,他接受了男人與男人間錯亂和倒錯的關係,和胖子建立了一種日後想起來總是感到肝腸寸斷的友誼。直到胖子決定幫他越獄的那一天,林苟生才知道胖子的歷史。前幾天,林苟生負責餵養的五頭豬突然死了兩頭,他被指控毒殺了監獄的牲口,破壞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不服勞動改造,獄方當即宣布給他加刑五年。這天晚上,胖子跪在兩天滴水未進的林苟生的床鋪邊上,握住林苟生的手,流著眼淚說道:「我知道你一直想知道我是誰,我犯了啥事才進來的,我這就告訴你。我是省武術隊的教練,十年前我帶隊外出比賽回家,床上睡著另一個男人。我打了他五拳,他斷了五根肋骨,留下嚴重的腦震蕩後遺症。本來,為這事頂多判我七到十年,因為那男的是省領導,我就成了無期。這輩子我是不指望減刑活著離開雞公山了。這兩天,我已經把九九藏書你的事打聽清楚了。你們龍泉不希望你再回去了,送你來時,他們就是讓你在這裏老死的。前些日子,你們龍泉來了人,說是受什麼剛剛復出的縣革委副主任之託,來問問你的服刑情況。苟生啊,你究竟為了什麼事把人得罪得這麼苦,時隔近十年還是忘不了你,你不想說,我也不想問了。你應該有出頭之日,就是拼著一死,我也要設法把你送出去。你是政治犯,風頭一轉,或許就有出頭之日。你要吃飯,為了我,你也要活下去!」
林苟生又搖搖頭。
兩人正要出門,妙清拿著報紙過來了,微笑著說道:「白記者,中午劉書記來找你,等了好久。他讓我把這張報紙送給你,並且說龍泉要好好謝謝你。」林苟生搶過報紙道:「我看看你挖了什麼狗頭金了。」睃了幾眼,先看到報角上那則會議消息,驚詫道:「龐秋雁不該出這種丑呀,一輛林肯被扣事小,劉清松這回可就孤家寡人了。噢,這是你的大作,哎呀呀,作的是官和商的文章,位置不錯,只是屈尊地委宣傳部長之下。我明白了,劉清松摸清了你的賭技,就要下注了。」白劍丟過去一個白眼,「胡說八道!前幾天我請劉書記幫忙,讓他給我表妹找份工作,在城裡混碗飯。」妙清哪裡不明白這是迴避她,走了兩步,又說道:「差點忘了,劉書記讓你回來一定要給他去個電話,他在家裡等。」林苟生眼珠兒轉幾轉,退到自己門前,叮嚀道:「說不定你還真是個行家,打完電話別忘了幫我看看畫。」
進入雞公山腹地那座監獄是一個秋天。判決書終於在羈押五年零十天後送到林苟生手裡:因反革命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林苟生揮舞著判決書咆哮道:「我要上訴!我要上訴!我沒有錯,我沒有錯,我寫的都是實情。毛主席會為我平反昭雪的!你們等著,你們等著!」年輕的看守關五德怪怪地笑著,「只怕你等不到那一天了,林鎮長!你走了,我還真有點捨不得,我很喜歡聽你說話,聽你說話比讀報紙聽廣播都受用啊。」林苟生聲音小了不少,「我要上訴!我要上訴——」看守同情地嘆了一口氣,「林鎮長,我看你的書是讀得太多了,連胳膊扭不過大腿這麼簡單的道理也給讀忘了。你上訴,你上樹吧,上得越高,摔得越慘。七年前,你要是安安生生當你的右派,兒子怕早能給你買煙打醬油了。你給地區寫信反映情況,弄得把你從鎮政府院子里清理出去了,這算是摘了你的頂戴花翎,這個詞是跟你學來的,不知用得對不對。你安了心呢,每月還能吃二十八斤半皇糧,還算是個普通國家幹部,鎮上的那個小寡婦還敢給你做點吃的,你一肚子委屈還有個地方訴一訴,你要屈屈尊呢,冬天也有個熱被窩讓你鑽,還有個熱身子等著你抱。你不安心,又把萬言書寫到省里。這回呢,掐了你的皇糧,鎮子也不讓你住了,小寡婦的門也不給你開了,把你送到四窪村落戶。這回你安了心呢,每月還有工分可掙,夏秋兩季還有口糧可分,住上一兩年,老奶奶、老大娘、大姑娘小媳婦,看出你林鎮長不是個壞人,張家說說你的好,李家說說你的長,憑你的學問,憑你的這三十郎當歲兒一百多斤肉兒,梳了大辮的姑娘不定還任你選呢,也能過出一家人,安安生生過一輩子。你偏偏不信邪,你用學生作業本又給毛主席寫了萬言書。這回好了,弄成敵我矛盾了,現行反革命。剛抓你進來時,我估摸著你真低個頭,認個錯,人家抬抬手,判個三兩年也有可能。三兩年一晃就過,出來了,也還是三十郎當歲,回到四窪村,大姑娘不敢想了,憑你的身板才學,過水麵總有一碗給你吃,還是一家人,還是一輩子。你又不安分,三天兩頭寫申訴,我可給你實打實寄出去過五份呢!結果呢,弄成了十五年!扣了那五年,還有十年要你熬。林鎮長,這不是個充英雄豪傑的時候!要我說,認了吧。按說我比你小七歲,不該由我開導你,可這些道理都是從你身上學來的,你要走了,不說說我心裏不痛快。」林苟生呻|吟一樣道:「毛主席肯定沒看到我的信,他不會允許這種搞法,要出大亂呀——我要上訴!」看守毛了,「你上訴吧!死到臨頭了,還只咬這一根筋!」林苟生心也聽毛了,怯怯地問:「你說什麼死到臨頭?他們敢把我秘密處死?他們敢!」看守悲憫地睃了林苟生一眼,「你真成了茅廁的爛石頭了!本來這事不該給你說的。可不說呢,眼看著你要吃大虧。我也不知道,為啥把你一個送到雞公山監獄。你只判了十五年,在看守所呆了五年了,只剩下十來年,照常規,只送柳城勞改農場。雞公山監獄,只收死緩、無期和二十年的,怎麼就把你接收了。忍了吧,老林,不過這雞公山也真夠你忍的。」林苟生再問詳細,看守不說了,只是勸他:「別上訴,這事有點怪,一上怕真弄成二十年,再上就是無期了。咬牙挺過去,出來也就四十多歲,還能活。」
林苟生入監獄第一晚,榮升了三哥。折騰這麼久,大家早乏透了,打哈欠伸懶腰準備睡覺。胖子躺下了,又對林苟生說:「今天的委屈,你也別往心裏去。成年累月看不見一個女人,滋味不好受。睡了吧,明天還要刨紅薯。」
吉普車進入雞公山,到底拐了多少個彎,林苟生沒有去數。傍晚的時候,望見了那高高的圍牆,還有圍牆上面的鐵絲網。辦完移交手續,趙春山把手銬取了對林苟生說了一段話:「從現在起,你就是這座監獄里的七八六號,你記清楚了,不管誰喊到這個號,你都要馬上答應,你別總想著你的委屈。再這樣下去,呆在裏面和呆在外面差不了多少。活下去,希望十年後我來接你時,我喊七百八十六還有人答應。」林苟生咬牙切齒說了幾句話:「我要活下去!我要熬到那一天!我要上訴!」
白劍沒在古堡。劉清松在大廳里抽了兩支煙,把那張《柳城日報》交給服務員妙清說:「白記者回來,請他給我家裡打個電話。另外,這張報紙也請你轉交他。還有呢,你對他說,我劉清松很感謝他對龍泉工作的支持。」
這頓晚飯白劍本來想請的,又被林苟生搶先請了,說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不是三妞回心轉意了?要是這樣,該你請。否則,這頓飯我請更合適。」林苟生放過三妞的問題不談,撓撓頭說道:「叫我想想你的理由。噢,我明白了,你用什麼護商符作了一篇妙文,要收入潤筆了。這筆收入值不了幾個,剛才我幫你算了字數,不足兩千五百字,潤筆不滿八十,買了菜沒酒,買了酒沒菜。你不是為這請我。你不痛不癢寫這篇文章,叫我看,說輕一點叫打草驚蛇,重了呢,叫引火燒身,為這篇文章可不該請。那你還有什麼喜事?劉清松幫你表妹在龍泉城裡找個臨時工?」白劍掩飾不住自己的喜悅,「大洪水的事有重大進展,劉清松答應幫我查各鄉的賬目。你說該不該請?大賬一對,文章就可以作了。」林苟生神色凝重起來,背著手在屋裡踱了兩趟,揮揮手說:「按理說,該請。不過,劉清松答應了什麼並不重要,關鍵要看他怎麼做。咱們要的是老鼠,他要只放出去個紙貓,老鼠把它捉到洞里做玩具,你又干瞪著眼了,所以說,你這頓飯該存著九*九*藏*書。」白劍搖搖頭道:「老林呢老林,你那一張嘴,天下無雙,我辯不過你。一個縣委書記,紅口白牙答應的事,不拿點乾貨,行嗎?」林苟生緊接道:「不是件容易的事!翻二十幾個鄉的舊賬,多大的動靜,一動人家就有防備。劉清松樹大招風,弄不好會把事情辦砸掉。」白劍誇張地聳聳肩,「照你這麼說,這賬根本沒法查了嘛!」林苟生氣鼓鼓地撇撇嘴說:「小兄弟,你是在京城呆久了,太相信官的作用了。你到底還是信不過我林苟生呀!查各鄉賬目的事,山人早有妙計,也作了安排,保證能給你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把他們都打趴下了,他們還不知你從哪得到的子彈。如不是三妞搞了個後院起火,我早把這事辦妥了。好在我已經在十個鄉安排了線人,幹了好幾天了,不是太笨,複印件早搞到了。明天我給你匯個總,交給你。劉清松插手,恐怕要把事情弄砸的,縣太爺出馬,動靜太大了。如果運氣好的話,我走之前,還能給你弄來五六個鄉的賬目。」白劍獃獃地看著珠寶商,對林苟生在龍泉無孔不入的滲透能力害怕起來,喃喃說道:「這要花你多少錢呀!」林苟生拎起黑腰包,「你別給我提錢!在龍泉我還沒贏過,這可能是我惟一的機會,我能吝惜本錢嗎!我就是想看一個人栽個跟斗!你怎麼啦?這是咱倆的事,我能不用心?走,吃飯去。」
冷盤上齊,熱菜上了兩個,林苟生還是忍不住,喊住四小姐說道:「你看三妞在不在,不管咋說,她還認俺這個乾爹不是?喊她來陪白大哥喝幾杯。」四小姐褪了笑臉,鄭重其事地答著,「如今好問酒吧沒有三妞了。」林苟生驚得坐直了身子,「申玉豹把她弄哪裡去了?」四小姐抿抿嘴,強笑了笑,「沒到哪兒,還在酒吧。不過,我們都不敢叫三妞了,我們都叫她副經理。」林苟生臉上掠過幾縷痛苦的表情,「四小姐,你坐下,陪大叔喝兩杯。」四小姐忸忸怩怩坐下了,「大叔,我喝不了酒,一喝就胡說八道了,抿點濕濕嘴可以,說話還能照板。」自己倒了個杯底兒,咂了一口,抬頭勸道:「大叔,你喝了吧。我知道你心裏的事,若不是生意,你也會這樣疼三妞的。申經理常拉一些朋友來吃飯,吃了十幾次,三妞就成副經理了。這歌還唱不唱我就不知道了。」說話的工夫,林苟生已連喝了四五杯。白劍一看勢頭不好,就對四小姐說:「我和林老闆還想說點別的事,你先迴避一下。」四小姐依依不捨地走到門口,扭過頭紅著眼圈說:「大叔,小四不好,沒有勸住三妞,過去也就過去了,生意要緊,身體要緊。」林苟生嘆道:「難為你這張小嘴了,真真假假能把我搞糊塗,也算本事。憑你這張嘴,大叔也虧不了你。」
「沒傷人命來這兒幹啥?搶劫?」
劉清松沒過多奉承白劍的文章,很快就說起上次查賬的事,告訴白劍,各鄉的賬他已安排人分頭查了,等匯總後去他那裡取,並詢問白劍家裡有沒有別的事需要他辦。白劍對劉清松的態度急劇變化還有些不適應,就把表妹的事拋出去投石問路。劉清松滿口答應道:「這算什麼事,我保證她一周后能來城裡上班。」
四小姐躲閃了一下,「我是小四,來給你們送酒的。」林苟生大著舌頭說:「我說你是三妞你就是三妞。你過來,我問問你,我哪點對不起你,你說呀?」四小姐看見白劍也有點醉眼睃睃的,嘴角一挑,坐下來,繃著臉說:「人家申大經理出手闊,陪一杯酒給二十元。」林苟生把腰包一拉,抓出一把錢拍桌上:「二十元算個屁!你陪一杯我給五十……申玉豹算根毬毛!我要心一邪,馬上就是林億萬……」
林苟生搖搖頭,艱難地說一句:「不,知,道。」
「人沒殺,錢沒搶,貪污公款!你這個白臉奸臣,一看就是個小會計!搞了個姘頭,鬼混沒有錢,就開始打公家的主意。小打小鬧不過癮,幾千上萬幹起來了。」
只見禿子在牆上打個倒立,長臉和矮子捉住禿子的雙腿,把禿子移到原桶旁,喊了一聲「一二」,就把禿子的頭倒裝在尿桶里。禿子兩手撐在桶沿上,兩條腿被長臉和矮子壓在牆上。瘦子蹲下來,拿起一根筷子在尿桶外面梆梆敲兩聲,禿子的歌聲就從尿桶里傳了出來……
「我不服,後來上書毛主席要他糾正反右擴大化,我就變成了現行反革命。」
第二天,林苟生跟著隊伍,在荷槍實彈戰士的押送下去刨紅薯。肛|門火辣辣地疼著,走著山路,兩腿不由得絞絆在一起了。一個戰士一槍托把林苟生砸在坡地上,嘴裏罵著:「偷什麼懶,裝熊!」胖子忙扶起林苟生,賠著笑解釋說:「排長,他是新來的,力氣弱,我來幫他,誤不了事。」戰士冷笑一聲:「殺人、放火、搶劫、強|奸婦女的時候,你咋恁有氣力!」不再糾纏,給了胖子一個面子,背著槍又吆喝起來。林苟生在胖子的攙扶下,慢慢走向紅薯地,這一瞬間,他的整個精神世界徹底崩潰了,從此徹底死了上訴的念想。
十天後,在伐木的時候,出現了大規模的騷亂逃亡事件。林苟生謹記著大哥的吩咐,先藏在灌木叢中,然後從事先選好的地方滾下了山坡,碎石把他割得遍體鱗傷。兩年後,他再次潛回雞公山,打聽到那次逃亡,只走脫了四人,胖子大哥被就地槍決了。
龐秋雁六神無主乘坐公共汽車由柳城返回龍泉的途中,李金堂結束了他很不願意過多經歷的煎熬。秦江從柳城打電話向他通報了會議的情況,婉轉地指責道:「秋雁年輕氣盛,想不到,你該提醒她呀,弄成現在這種局面,會上我已經不好再說話了。其實,你們的準備最充分。」李金堂沒作多的解釋,只是說:「我明天繼續參加這個會,對這輛車我會給你和會議作出一個解釋。」放下電話,他又撥通了陳遠冰家的電話,要陳遠冰通知在家各常委,馬上到小會議室開個緊急會議。
龐秋雁走進劉清松在龍泉的單身宿舍,忍不住流下兩行無聲的眼淚。這是她半年多來第一次走進縣委大院的後院,第一次走進劉清松一明一暗外帶一個廚房的簡易小院。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龐秋雁仰著熱淚縱橫的臉,咬著牙根說:「我實在不服氣。」停頓了半天,沒見劉清松插話,又接著說道,「他們做得一點都不高明,為什麼我就意識不到這是一個圈套呢!你對我太重要了,太重要了,我就成了戀愛中的傻女人。」劉清松走過來,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掌,揩拭著龐秋雁臉上的淚水,一根食指抖動著,把一綹散亂的黑髮一絲不苟地捋在女人的耳根處。龐秋雁一扭上身,撲抱住劉清松,把又被眼淚打濕的臉埋在男人的胸口,喃喃道:「為什麼會輸得這樣慘!為什麼?他們為什麼會想到收買我的司機?司機為什麼會出賣我?我真的不服氣,不服氣。每一步都有變成好事的可能,我怎麼都沒抓住呢?我就不能想替你尿他一臉嗎?我是不是特別笨?你說話呀!」
「補充右派。」
林苟生沉默著,連頭也不屑再搖。突然,一個長臉光頭躥起來,一拳把林苟生打翻在尿桶邊。林苟生一摸鼻子,手上沾滿了鮮血和尿液。一個盤腳坐在地鋪上的胖子低著腦袋說道:「老二,說你多少回,連人也不會打。」林苟生站起來,盯著長read.99csw.com臉沒有說話。長臉又問道:「你沒殺人沒搶劫沒搶錢,難道是因偷看女人洗澡進來的?」林苟生倔強地昂著頭,冷冷地說:「你有什麼資格問我!」轉身把鋪蓋朝一個空地方扔去。「操你媽,你懂不懂規矩。」一個圓臉矮子站起來,卡著腰罵道:「大哥晚上起夜,踩著你肚皮下地呀。」林苟生沒理那個茬,自己彎腰收攏那些散亂的稻草。長臉看一眼胖子,叫一聲,「大哥,咋辦。」胖子沒抬頭,吐出三個字:「老規矩。」話音剛落,一個瘦子抱著林苟生的鋪蓋扔在大馬桶旁邊,解開褲帶,掏出傢伙,照著林苟生的被子尿將起來。林苟生急紅了眼,猛一撲就把瘦子撲倒了。長臉揮揮手,矮子踅過去扯住林苟生的被角,一個撒網動作,把被子蓋到林苟生頭上,跳過去,把林苟生一下子騎倒了。長臉把瘦子拉起來,推到門口,「你守著,耳朵放機靈點。」又揮了一下手,鋪上又躍起一個禿頂。禿頂身子凌空飛起,一腳踹在林苟生的屁股上。長臉和禿頂手腳並用,不一會兒,就把林苟生打得一動不動。兩人歇了一會兒,禿頂說:「二哥,這傢伙細皮嫩肉的,殺不了人,也搶不了錢,我看他是個採花賊,不知壞了幾個女人才栽了。他不是不想說,是說出來丟人!這種強|奸犯,也該嘗嘗那種味。這幾天火重,小瘦子那勾子太尖,碰都不想碰。」長臉又踢了林苟生一腳,罵一聲,「怪不得他娘的口嚴!老子平生最恨這種鳥人。大哥,這麼辦行不?」胖子一直一個姿勢坐著,嘴裏說:「讓他知道知道規矩也好。」林苟生這才明白看守和他說那番話的分量,想喊吧,脖子還被人緊緊箍著,大驚之下,手和腿又掙紮起來。長臉喊道:「老四,抱緊了。」把手伸進被子,解掉林苟生的褲帶,又對禿子說:「把他弄趴下。」禿子踩住林苟生的鞋,揮動手臂朝林苟生腿窩處砍去,嘴裏喊著:「趴下!」林苟生又跪在地上了。矮子一側身,騎在林苟生的肩上,把林苟生壓趴在地上。禿子就勢壓住了林苟生的小腿。這一連串動作,顯得輕車熟路。長臉把林苟生的褲子再脫一截,朝白花花的一瓣拍了一掌,低下頭親了一口,「奶奶的,還是用胰子洗的澡。」解了自己的褲子,扭頭說一句:「大哥,你先嘗嘗鮮。」胖子還是一動不動坐著,略帶厭惡地說:「沒有出恭,我嫌臟。」矮子叫一句,「二哥你快點,這傢伙勁兒真大。」長臉朝手指上吐了一口唾沫,朝林苟生勾子里一抹,俯著身子頂了進去。林苟生直覺得兩股眼淚從眼珠里炸了出去,心裏叫著:「天呢!我完了——」
在以後多年的流亡生涯里,他忘不掉胖子,忘不了和他相濡以沫近十年的夥伴和同謀,他從那令人心酸的漫長歲月里獲得了活下去的最原始的動力。漸漸地,胖子的實體與這廣闊的天宇相融了,變成一縷綿亘無盡的相思,變成一股充盈在胸間的激|情,猶如那遙遠的山坳里專門為他演奏過的一闋綴滿了天籟音符的絕響,激勵他前行,直到後來,一個個女性相繼走來,胖子才逐漸演化成一則古老的傳說。
白劍夾了幾口菜,忍不住勸道:「老林,申玉豹若真能娶了三妞,未必不是件好事。若是你要找個所受苦難能和你般配的姑娘,世上有的是。」林苟生凄然一笑,「問題是申玉豹不可能娶了她!你呀,你怎麼能這樣想問題。我了解他申玉豹,就像了解我兒子一樣,只用一眼,把他骨頭縫都能看透了。我知道你其實也不是這麼想的,你這麼說是想讓我輕鬆一些。勸人的時候,總是把自己變得淺薄一些,讓那些被動的傻瓜找到一點高明,對吧?」白劍笑了一下,沒有回答。林苟生繼續說道:「申玉豹屬於這類人,我知道。為了能全方位出人頭地,能割捨從前的一切。這類人,名和利齊了,甚至還沒有齊,又開始巴望一個情字。這不像中國人的辮子,是土特產,外國人也一樣。掙巨款大錢,需要心狠手辣,賣了良心,甚至用刀不用刀地殺人都不要緊,良心和罪都能用錢去贖。想盡一切辦法掙來了大錢,問題又來了,要錢幹什麼?在國外,拿錢來競選議員、競選州長、甚至競選總統,什麼民主啦、自由啦、博愛啦,開始的時候,結束的時候,都是瞎扯!這些美麗可愛的東西,是錢的助手,幫助收選票的。人生就那麼幾十年,什麼風光都見識過了,就巴望身後事,巴望個不朽!都這樣!做婊子掙錢,掙了錢買材料鑄貞節牌坊,時間的篩子一過濾,只剩下那些貞節牌坊了。申玉豹好像明白了這個理,不在申家營或者什麼石佛寺做土財主,跑到城裡當上了大經理,休了老婆怕留後遺症,乾脆連性命也把她掃出去了。要知道,這小龍泉只是申玉豹歇歇腳的小客棧呀!三妞咋會迷上他呢!想個啥法能把申玉豹變成個窮光蛋?」
林苟生感到萬念俱灰,再不願正視這種奇恥大辱,像一條魚兒從地上躍起,朝著一面牆撞去,把踩著他褲帶的矮子帶倒在尿桶邊上,額頭上撞出個大血包。胖子驚得站了起來,先是自言自語,「不像,不像,強|奸犯、採花賊沒這種剛烈。」穿了鞋子叫道:「快把他抬過來!」
林苟生搖搖頭。
一、二把手交換過意見,常委會很快作出決定:向地委、行署作如下彙報:一、龐秋雁副縣長、人大、政協及外貿局現所用四輛車不是龍泉縣違反上級規定計劃外超標準購置車輛。這四輛車是廣州一家公司用來抵押拖欠龍泉礦石錢款的,運回龍泉后閑置著。縣政府、縣人大、縣政協上級配發車輛遠遠不能滿足工作之需,暫從縣外貿局借三輛車以備急需。縣委擬近期開會研究如何合理使用這些車輛。二、縣外貿局局長連城鎖,工作能力極差,致使在三年裡,所轄石墨礦、麥飯石礦陷於癱瘓,經龐秋雁副縣長努力,才于上月追還外省拖欠礦石款四百余萬,后又擅自做主使用車輛,給全縣工作造成極大被動。鑒於連城鎖同志接連失職的行為,縣委決定免除其外貿局黨組書記職務,並建議縣政府提出罷免其外貿局長職務並報請縣人大全會批准。三、龍泉縣教育資金短缺嚴重,因全縣經濟底子薄,財政收入低,辦教育捉襟見肘,致使三十余所中小學無法正常上課,縣委想盡辦法支援教育,無奈杯水車薪,無法徹底改變龍泉教育現狀。車的問題上面已作說明,請地委和行署考慮龍泉的具體困難。四、龐秋雁副縣長超標準坐車雖情有可原,但畢竟違反中央有關規定,造成一定的影響;龍泉縣委在外貿局運回抵押車輛后,沒及時向上級報告,又沒及時作妥善處理,屬嚴重失職。此兩項請地委、行署嚴肅處理。
李金堂把摘桃子的美差送給龐秋雁,是希望龐秋雁能因為車子出點不大不小的事情。判斷出這輛漂亮的小車會引起一些麻煩,完全基於職業政治家非常人可比的嗅覺。這種先天和後天合力鍛造出的嗅覺,給歷史留下了取之不盡的政治智慧。結果出現之前,謀略的人常常被種種可能性折磨得焦頭爛額。讓龐秋雁去摘桃子,無異於一場豪賭,龐秋雁毫毛無損地帶回一千萬,李金堂就連本帶息輸個精光。如果龐秋雁的司機不聽招呼,這種可能性隨時會出現。譬如,龐秋雁在去柳城的途中意識到了對手李金堂可能在設一九_九_藏_書個陷阱等她去跳,她的天生的政治觸鬚就會無限伸延,不知疲倦地工作,一直找到那個危險的所在,然後化險為夷,只要她意識到自己所坐的車和將要召開的會議之間的巨大反差,只要她想到身邊的這盒錄像帶來得有些蹊蹺,她完全有時間再換一輛吉普去柳城。譬如,到了柳城,只要會議室外面的停車場里沒那輛林肯,只要那些兄弟縣的對手不能指證個人贓俱在,便是有人提出她乘了一輛超標準的豪華車,她完全可以裝個一問三不知的傻樣,搪塞過去。譬如,在這個過程中,出了意外情況,把這輛車從龐秋雁身邊弄走了,親戚朋友結婚借去了,某個朋友為某筆大生意需這輛車長臉,都有可能。李金堂押的只是龐秋雁的司機能到時候把林肯車開到地委大院停車場。這個女人在得到白林肯前每次見到皇冠時眼睛里如閃電一般的仇恨,這個女人在得到白林肯后數次坐車到縣委開會的挑釁,這個女人在杏花山中學門外上車時臉上閃過的志在必得的表情,都表明她不會想到這車會出什麼大問題。她心裏想的只是勝利。同時,她又是剛剛打完一個漂亮戰役的勝者。
胖子不解地自顧自說著,「這種事倒不新鮮,只是你一個政治犯,咋會送到這個鬼地方,聽說這裏從來不收政治犯。我沒犯事時,就知道這麼個地方,知道省里有個專關十惡不赦又不夠挨槍子兒的人的監獄。這不是黑著勾子把你朝死里整嗎?天爺,你該早點說呀,早點說。你是這個時候的政治犯,大英雄啊,這個時候還敢說真話,不是大英雄是什麼!你看看,你看看我都辦了些啥事!」胖子臉色越來越難看了,一臉橫肉兀自跳著,大號元宵樣的眼珠里噴出了怒火,整個人迸出一股逼人的殺氣,身子慢慢朝長里長去,眼風一掄,捉住了禿子,「你過來!媽那個毬就你陰,就你肚裏的花花腸子最多!這位兄弟一進來,你就存了這個心。你這個王八蛋嫉妒心最重,又是世上最貪的那號人,謀財害命的事你不止做了這一件。是唱唱歌呀,還是挨我兩拳。你無期,老子也無期,無所謂加刑不加刑,斷你兩根肋骨不屈你吧。」禿子嚇得臉色煞白,牙齒打著顫,「我,我,我唱歌,我唱歌。」說著,哆嗦著雙腿往尿桶那邊走。「回來!」胖子伸出大手把禿子扭轉來,「去把你的碗拿過來!」禿子順從地拿來自己的碗,顫顫慄栗看著胖子。胖子說:「解開他褲子,讓他朝你碗里尿一泡。」林苟生不願意尿,用手推著禿子的手。胖子冷笑道:「你一定要尿,尿了你就知道在雞公山咋活人了。這裏住的每個人,手上都有血,你要讓他們怕你,要從一點一滴做起。你別忘了剛才他們是咋整治你的。」林苟生忽然間就有了撒尿的衝動,對著那隻粗瓷碗尿了一大泡熱尿。胖子怪笑著拍拍禿子的肩膀,「讓你喝吧,也太委屈你了,再說,你已經答應唱歌了。不過呢,你要登台了,先讓熱尿熏熏臉,美美容,省得你唱不好。」禿子無奈,只好把臉放到碗上邊,讓尿熱氣熏。胖子說,「你們都愣啥愣,都去尿。」三個人都走過去對著尿桶撒了起來。胖子又坐下來,看著林苟生說:「你見識見識,這是我創造的立體交響樂,再刺兒多的人,唱兩回,摸著就光了。你把尿倒進去,開始吧。你們別忘了伴奏。」
第二天是個陰雨天,雨時有時無,就像大霧了。林苟生到死也不會忘記這次沉悶壓抑、漫長似無盡頭的旅程。一路上,身旁的趙春山不說一句話,臉比這天色還要陰,還要難看。記得中午進了桐柏山區,在一個小鎮上停了車,趙春山把林苟生和自己銬在一起,跟著司機進了路旁一家骯髒破敗的飯館。司機端來幾盤油條,三碗糊辣湯。趙春山說了第一句話:「炒倆菜,弄斤白乾,算我的。」三個菜,一盤土豆片炒肥肉,一盤素炒蘿蔔絲,一盤醋熘白菜。司機說:「趙科長,就這些菜。」趙春山看看林苟生拿筷子的左手,掏出鑰匙,打開手銬,挪過凳子坐到林苟生左邊,又把手銬銬上,說了第二句話:「把肉都吃了,我是左撇子。」趙春山的筷子使得很生疏。
「你說啥?」
林苟生轉動著畫軸,屋裡立即瀰漫著陳久的霉氣。白劍遠距離、中距離、近距離看著,又不停地變換著角度。林苟生叫道:「走遍全國,沒見一個人像你這樣賞畫,能不能快一點,胳膊要酸斷了。」白劍說:「你放床上吧。真不知誰是外行哩。遠看是觀一種氣和神,中看是把握一種全局結構,近看是摸其具體的謀篇。還得細看,細看是觀其具體筆法,墨澤的鮮暗。」說著,俯下身子看了起首印、落款和那些密密麻麻的收藏印,又湊近一點,看那個「八大山人」,手在畫上跟著筆鋒走著,最後用手指在濃墨潑成的巨石上一蘸,放在鼻尖深深地一嗅,感嘆道:「好一幅《竹石圖》!」林苟生洋洋得意道:「怎麼樣?沒吃虧吧?沒想到你真在行,詞兒也是一套一套的。你看這石頭,這竹子,精精神神,又帶點傲氣,非朱耷這樣的皇家嫡傳後人畫不出來。」白劍冷冷一笑,「你只說對了一半。朱耷作畫,心境爽朗時,八大山人寫作『笑之』,心境鬱悶時作『哭之』,這一典故並非今人挖掘出來的。朱耷這一作畫習慣,明末已在畫界廣為人知。一個名家的習慣成了顯學,不是什麼好事,必為後世造車載斗量的贗品。這幅畫的狐狸尾巴不在這地方。」林苟生憋不住,瞪著眼睛插話道:「你意思說這幅畫不是真跡?」白劍說:「確實如此。」林苟生跳上床去,把卷了的畫再次伸開,急忙說:「你講講你的道理嘛。」
常委會決定:由副書記李金堂帶常委會決議下午即去柳城向地委、行署彙報,竭盡全力爭取教育貧困縣名額;由縣長王寶林向外貿局長連城鎖宣布縣委決定;由縣委劉清松書記向龐秋雁宣布縣委決定。
林苟生站在一個下風口,怎麼說也算情場失意者,話語當然更加尖利。白劍善意地譏諷道:「我可愛的林老闆!你把社會都咂出骨頭油了,覺得它生了蛆,早該爛掉了,你還管什麼三妞四妞的痛苦幹嗎?反正是出了虎穴又進狼窩,一方平靜都沒有,乾脆讓老虎吃了的好。你呀,老林,別說了,我陪你多喝兩杯吧。你自己也還為希望活著,這就有希望了。」林苟生睜開眼睛,笑出一副天真爛漫的怪模樣,「拉倒吧你!我早過了為女人發熱病的年紀了。不過,我確實喜歡這個三妞,她越是糊塗,受的罪越多,我就越牽挂她。我這個弱點算是你把它抓住了。我就像一隻漂在水面上的葫蘆,抓起來還真不容易哩。這社會就像一口大號油鍋,我們都是裏面的油條、油餅、黃河大鯉魚,讓它炸成焦炭,也逃不掉。外國人造天堂和地獄后,又比咱中國人多造一座煉獄,這就齊了,夠分配了。天堂和地獄是為咱下輩子準備的單元房,這煉獄就是咱今生今世的屋啊!申玉豹,申玉豹,三妞啊三妞,你不醒,申玉豹會殺了你呀!三妞,你過來。」
林苟生痛苦地閉了一下眼睛。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勢不可擋地重現在腦海里了。
劉清松一腳把門踢鎖死了,突然把龐秋雁抱起來就往裡屋走。龐秋雁呻喚著驚喜交加的聲音,「唔,唔,窗帘,窗帘……」
「補充右派。五八年秋天補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