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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歐陽洪梅帶著剩下的幾本日記,去拘留所看了一次魏世宗,只說了一句話:「寫我的歸我了。」
那個漫長而短暫的春天,留在她記憶里的很多很多,又很少很少。多的是那種隱秘而騷動,少的是那種恬淡而坦然。那短暫的春天裡,李金堂是一位無可挑剔的偉丈夫。那個漫長的春天,李金堂只是一個無法把握的遊魂。再次復出的李金堂,已經作出了今生今世經營龍泉的決定,利用春耕備播的間隙,一寸一寸地熟悉他既得的版圖。歐陽洪梅總是長時間地獨處,感覺少婦的閨怨。初夏悄無聲息地來臨了,也帶來了雨季。這雨把生活下得越來越瘦、越來越單一、越來越沉悶,最後下得只剩下了雨、雨,還是雨。連日的陰雨,把歐陽洪梅的生活擠壓得只剩下院子上方那一片明亮了。伴著雨聲,心裏只剩個等待,等待著李金堂的到來。只要他來了,這生活就是再單調到連雨也沒有,歐陽洪梅還會擁有一份充實的希望。李金堂什麼時候走出家庭,她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沒考慮是基於不用考慮不用她考慮李金堂會去考慮。一個男人一個女人,相愛了,有房屋有糧有戲有書法,這還不夠嗎?生活只剩下了等待,生活就變得像一張冷雨浸過烈火烤過的脆紙。幾天都沒見李金堂的人影,歐陽洪梅心裏對這個男人生出了第一縷恨。或許這個恨字還不能單獨立戶,前面應該綴著一個碩大的怨字。而這怨叫怨,不如稱作等待落空后的臨時填充物。有一天傍晚,李金堂穿著黑雨衣,像個幽魂一樣被那夾雨的風吹進了院子。人瘦了、眼紅了、鬍子長了、頭髮亂了,人形變得簡直不敢相認了。歐陽洪梅辨出這個遊魂就是那個十幾天來愛與恨澆鑄的等待后,像瘋子一樣抱住那個如茅草疙瘩一樣的頭顱狂吻起來,那一縷怨恨馬上就像半盆子肥皂泡沫一樣隨著嘩嘩的雨水流走了,空下的那方空間瞬時被奔騰而來的情慾充滿了。李金堂愛憐地拍拍她潮|紅的臉,愧疚地說:「小梅梅,很對不起你,我還不能久呆。全縣收下的麥子大半沒打,打出來的一小半已經長芽了,不想點辦法,全縣五十七萬人吃啥?晚上還要開會爭吵,我得豁出去了。趙河已經爆滿兩天,清涼河已有幾處決了堤。我感到要出大事,要出大事。龍泉經不起這樣的雨,我一定要說服他們組織群眾早點轉移,再打倒我也要這樣做。五八年我不該拆了一半城牆,不該不聽孔先生的勸阻。我要說服他們布置東城群眾組織起來,那幾年修的七座水庫都不保險,有三個就修在縣城的頭頂上啊。小梅梅,我心裏怕極了。你什麼也不要帶,晚上搬到西城劇團那邊和女演員住一起吧,住一起吧。」說罷,又被夾著大雨的風颳走了。歐陽洪梅呆坐了一會兒,收拾幾件換洗衣裳,連門也沒鎖,傘也沒拿,匆忙衝出家門。路過街道辦事處李大媽家,歐陽洪梅闖進去,對著發愣的老太太,顫著聲音說:「大、大媽,水庫保不住,快向西城轉移。這城要被衝掉一半。」扔下一家依然發愣的男女,又衝進雨里。
歐陽洪梅沒有反對。船過巫峽,「郭建光」和歐陽洪梅下了船。船長鳴了一聲汽笛,探出頭喊道:「新城,三天後有船下來,別讓神女勾走了你的魂。」歐陽洪梅這才知道「郭建光」是帶她來看神女峰的。兩人在小碼頭上買了乾糧,沿著一條難走的山路走著。傍黑的時候,兩人爬上一塊平台。
歐陽洪梅想到了死。除了一死,似乎再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了。她不願做一個在男人手中移交的玩物,那就只好去死。
這種恨開始的時候竟生長在對愛的期待里,很有點莫名其妙。為什麼在那樣蜜甜的日子里,心底里會生出恨的萌芽,那個時候的歐陽洪梅始終想不明白。
「美,美死了,所以我才怕。」
歐陽洪梅儘管聽得傷感得頭皮發涼,但還是沒能想象出來前面的路到底有什麼溝兒坎兒等著她邁,到底有什麼陷阱候著她去陷。不就是回四窪嗎?一年前我就在那裡自自在在地生活呀!這些話她沒說給李大媽聽。
可是,她又太愛唱戲了。戲才是她的第一生命。如果能在武漢的大舞台上亮出自己的嗓子,那也就死而無憾了。要死就死在中國的第一大河裡,一顆耀眼的流星劃破天際,然後墜落在一條大河裡,真好。歐陽洪梅去了武漢,果真擠進最佳陣容,演了一場《紅燈記》、一場《沙家浜》。剩下的,只是選擇一個時間、一個地點,慢慢走進緩緩東去的大|波,一切苦難都終結了。
董天柱看了這一幕,心裏有了計較。
「你不是要看看這條大江嗎?」
以後的半年,歐陽洪梅還是很少見到李金堂,李金堂沒日沒夜地領導著全縣的救災。兩人就是見面了,也沒多少時間,有時有了時間,又沒有了空間。一場大洪水把一切都改變了。歐陽洪梅隔了許多年想起那個隆冬,還能感到骨頭髮疼。一場大雪接一場大雪下著,歐陽洪梅整日里躲在被窩裡祈盼著指揮全縣五十幾萬災民過冬的李金堂無病無災。那個秋冬里,李金堂幾次累出大病住進了醫院。這種時候成了歐陽洪梅最難挨的時光。她不能正大光明去醫院探觀李金堂。只有在這種時候,歐陽洪梅才會體味出她和李金堂這種關係的尷尬,和這種尷尬滋生出來的無法排解的怨怒。兩個多月過去了,李金堂沒露過面,正月初一上午,歐陽洪梅正一個人在宿舍里打發難挨的孤寂,一個陌生的男人推門進來了,塞給她一個紙條說:「李副主任又倒了,十五天前去了地區幹校,他讓你多多珍重。」歐陽洪梅展開紙條一看,只見上面寫著:「我從醫院直接來了幹校,尚無行動自由。這種狀況不會太久。記住我的話,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要咬緊牙關活下去。金堂無能,無法幫你了。」這個時候,歐陽洪梅尚且不知政治的險惡,對李金堂這些話不以為然,心裏道:「哼!太小題大做了,沒有你,我更清靜些。二十天前你都出了院,十五天前去的幹校,五天時間,也不來看看我。自私,太自私!」
「你不覺得這麼走遺憾嗎?走了,你就再也看不見這種風景了。你不知道你自己長得多美呀。你自己就是一片風景,幹嗎要親手把它毀了呢?誰也毀不掉這種風景,所以幾億人都在堅持。」
日子好像安靜了下來,安靜得只剩下麵條和小白菜,安靜得有點怪怪的。沒安靜幾天,一個人的出現幾乎把歐陽洪梅逼得走她母親的老路。
平平靜靜過了近一個月。有一天,歐陽洪梅忽然想起魏世宗有三四天沒露面了,忍不住去了農業局。魏世宗不在。隔了一天,歐陽洪梅帶上鑰匙去了,打開了魏世宗的宿舍,想看這次出去留沒留下什麼話。屋內的東西井井有條地放著,有一些變化,生活用具都在,不像回了柳城。歐陽洪梅在屋裡等了一會兒,忍不住想把放在桌上的東西收拾收拾。掀開一張報紙,她看見一個攤開放的筆記本,瞥一眼,原來是魏世宗的日記。忍不住翻看幾頁,立馬看個面紅耳赤。日記里詳細記錄了魏世宗和一個叫彩雲的女人一次做|愛過程。歐陽洪梅定了定神,這才注意到這是半年前發生的事情。又翻了幾頁,這個筆記本已經用完了。歐陽洪梅立即被一個念頭攫九-九-藏-書住:他在日記里會怎麼寫我呢?低頭看看抽屜,沒有鎖上,拉開一看,裏面躺著一個紅綢子包。裡面包著六本日記。歐陽洪梅一本接一本地翻了下去。那些插了書籤的地方,記載著十四年裡,魏世宗和九個女人的詳盡情感歷程。第十個就是她自己。看了兩頁,歐陽洪梅已經淚眼婆娑了。她瘋了似的把最後剛記了一半的日記本撕個粉碎,一把火燒掉了,在屋裡等著魏世宗回來。
歐陽洪梅再仔細地看了一眼浸泡在月色里的美景,旋即被一個念頭攫住了:我要在這一片風景里飽嘗一次做女人的全部歡愉,我不能就這麼走,不能,這麼走我到那邊能有什麼可回憶的瞬間呢?和金堂一起的那些幸福,早叫苦難鏽蝕得面目全非了。我才二十歲呀,難道這是天意?蒼天呢,你可憐洪梅是不是?你怕她到那邊只會做噩夢是不是?是的,所以你就把這樣一個好心人派來為我送行,送給我一回完美。她拉住「郭建光」的手說:「別嫌我骯髒。我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給我一點點,我走起來也就會感到富有。你不是說我美嗎?你不是騙我的吧。給我一次,給我一次,完完全全給我一次,我會記你一輩子的……」「郭建光」用四指壓住了她的嘴,「你別說了,別說了,我都懂。這也是一種堅持。是一種抗爭。我也沒有多少氣力獨自堅持了。我們就一起堅持,用一切能看見的美堅持住。黑暗呢,到處都是煤的顏色……」
當天夜裡,大洪水來了,半個龍泉城毀掉了,歐陽洪梅家的院子也不存在了。
「他叫魏世宗,是農業局的技術員,七、八年前死了妻子。」
「但我知道那一定是一個很美麗很美麗的去處。」
不知不覺,外面已經黑了下來。看大門的老頭這時在門口探進一隻花白的頭:「姑娘,你該出去吃點飯。世宗回不來了。」歐陽洪梅問道:「他到哪裡去了?」老頭嘆口氣道:「上面不讓說的。原以為你早知道的,你兩頓不吃飯,才知你不知道的。世宗被抓了,說是打砸搶分子。別的我就不知道了。」
轉眼就要麥收了。歐陽洪梅在好心女知青的勸說下嘗試著重新和多數人打成一片。麥田裡,只要是能唱出口的小調,她都咬著牙唱了。有一天上午,歐陽洪梅正在唱,董天柱帶兩個背著長槍的基幹民兵跟著一個陌生的中年人來到現場。董天柱道:「劉副主任,這個歐陽洪梅唱『四舊』,群眾早有反映,以前我早找她談過,她狡辯說要我拿出證據。去年李金堂這個胡漢三殺了回來,保護了她。今天你看見個現行,你說咋辦就咋辦吧。」中年人背著手來回走著,「這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是右傾翻案風的餘毒。這是個大案要案。把她關起來交待問題,麥子不要收了,政治第一,組織群眾學習兩天文件,提高政治覺悟,和牛鬼蛇神劃清界限。」
……
過了一會兒,月亮升起來了,一條細長的白帶就在神女的腳下飄過,那就是滔滔東去的長江了。神女變得越來越清晰,慢慢地動了起來。歐陽洪梅感到內心有一股按捺不住的激流在涌動著,在這種景色里,她有些不能自持了。朝北面走出十幾步,縱身朝下一跳,一切都完結了。她顯得十分衝動,望一眼遠處那細長的白帶,望一眼岸上不知佇立了多少年的神女。濤聲隆隆,間或有一聲猿啼一樣的聲響,更使這片夜景顯得孤寂而悠長。歐陽洪梅跪著朝南邊挪了兩下,扯住「郭建光」的衣袖,顫著聲道:「我怕——」
「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這條江的美並不在它流過城市的這些地段,這是媽媽告訴我的,它的華彩樂章在三峽。我從那裡路過多次,我想,我想過多次在長江三峽的激流里死去的情形。」
又過半個多月,鄭黨干下台了。
幾天後,李金堂再次走進歐陽洪梅的房間。他把一串鑰匙放到歐陽洪梅手裡說:「這是城隍廟街88號院的門鑰匙。當年這條街的房產都屬於你們歐陽家,解放后你爺爺只留了一個宅院,把剩下的房子都交給了政府。你們那個院子叫大洪水衝垮了,總不能讓你沒地方住吧。縣委決定把這個院子歸還給你。另外,縣曲劇團已正式恢復,已調你去任副團長。你先幫助張團長招一批演員,然後過了春節你去省戲校進修。你要好好唱戲,珍惜你的天分。其它的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魏世宗在『文革』期間確有打砸搶行為,據群眾反映,他婚前婚後生活作風都不檢點。經過調查,認為他『文革』期間的行為沒有觸犯刑法,已經把他放了。他要求放他回柳城,說是已經聯繫好了單位。你看是放他回去呢,還是繼續留在農業局。」歐陽洪梅答道:「我和他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
大洪水洗劫后的四窪,顯得滿目瘡痍。因四窪地勢稍高,東面又有個土崗,死於大洪水的男女只有十八人,仍顯得人丁興旺。仔細一辨,牛羊這些大牲畜已屬珍稀,雞鴨有一些,還都剛剛褪了茸毛,滿村子嘰嘰喳喳叫個不停。生活照舊,太陽照常升起,只是感到一股子寂寞和清苦。青春的遊戲依舊,或許是因了劫後餘生的緣故,這種揮霍就顯示出了掠奪式的貪婪。歐陽洪梅平靜地接受著四窪的一切。對李金堂的那份遙遠的思念,使她從一種對比和回憶中獲得了一種充實、自豪和滿足。
半個月後,歐陽洪梅被通知到縣文化館戲劇室報到。這個結果讓知青點的女知青好生艷羡。縣文化館的職員都是幹部,在人們眼裡,自然比工人高了一級。歐陽洪梅提著行李回到縣城,在李大媽懷裡哭了大半夜。李大媽也不勸她,只是陪著流淚,粗糙而蒼老的手在歐陽洪梅的後背上摸呀摸呀。還用問嗎?不用了。
歐陽洪梅只能選擇這種方式抗爭。
一個月後,劇團被勒令解散了,罪名是右傾翻案風刮出來的,劇團演員和職工哪兒來哪兒去。桃花燦爛的一天,李大媽全家趕來為歐陽洪梅送行,她就要回到四窪的知青點了。李大媽含著眼淚死死抓住歐陽洪梅的手,拉著哭腔說道:「小姐,這日月到底是咋轉的呀,咋總是好人遭罪。歐陽姑娘,你就叫我喊你一聲小姐吧。那年春天,如不是你爺爺救了俺們娘兒倆,我早叫人販子買去當窯姐了。我在你家的印染廠當了三年工人,解放后這才成了工人階級,後來竟然當了管人的官兒。小姐,那天不是你去報信兒,我們全家又沒了。冬娃,燕妞兒,快跪下磕頭謝你歐陽姑姑救命之恩。」歐陽洪梅看見兩個小孩真的跪下了,掙脫著手道:「大媽,大媽,快別這樣,我就是多說一句話,咋能受得起這種大禮。」李大媽下死力扭住歐陽洪梅的胳膊,喊叫著:「磕,還不快磕,一人磕五個,爸媽你們倆還有奶,一人五個,磕!」兩個小孩果真一人磕了五個頭,完成了任務,嬉笑著去了桃樹底下揀那被風吹落的紅色花瓣。歐陽洪梅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嘴角一搐一搐的。李大媽突然就流出了眼淚,把歐陽洪梅的一隻手放在兩隻巴掌里輕輕地摸了又摸,顫著哭聲道:「孩子,孩子,大樹倒了,你要護著自己呀,啊?孩子,這話本不該給你說白的,可是,可是,你終還是個孩子呀,想不到這人世的險惡,你看看你那眼,孩子呀九九藏書,清靈得還和燕妞兒一樣哩。大媽就知道你沒遭過一天罪,大媽就敢說李書記是個好人。他是個待你好的好人呀!孩子,大媽別的就不說了,出門要找個伴兒,夜裡門戶可要看緊些。大媽真不忍把話說破了呀。李書記剛直,這次起來得罪了不少人哩。小姐,若是政策寬那麼一頭髮絲兒,大媽也好把你揉成一根針塞過去呀。再不濟,大媽一家五口,一人省一口,也夠你吃了。孩子,你早沒了親人,遇到啥事,就把大媽當成親娘叫一聲,叫一聲心裏就暖一分,就不至叫凍成冰凌棍兒。小姐,你要不嫌棄,就把大媽的家當成自己的家吧,啊?多早晚你回來,遭了多大罪,受了多大屈回來,大媽家的新棚子房就有你的熱被窩,大媽家的六丈鍋里就有你一碗熱稀飯。」說著說著,已淚涕俱下,泣不成聲,擤一把鼻涕揩一把淚,扯著髮絲一樣細長易斷的哭腔喊著:「小姐呀,世道再難,不管出了啥事,萬萬不能走少奶奶那條路呀,啊?大媽還等著看你登台唱戲哩……」
「郭建光」指著平台的北邊說道:「這就是我最後選定看長江最佳的地方。你抬起頭朝江北面看,那就是神女了。等會月亮出來,你就會體會到她在這裏一站不知多少年的力量。」
「給她點個難的,開開心。」一個精瘦男知青站起來道:「你們都不要難為歐陽,我出個謎,要是她猜不出,我就不搞這個英雄救美人了。歐陽,這猜謎是智力遊戲,一點也不俗,你要是猜不出,只能讓他們點著唱了。」女知青幫腔喊著:「歐陽,就他,語文從沒及格過,能難得住你?應下來,別讓這些小男人小瞧了咱們娘子軍。」歐陽洪梅微微一笑,算是默認了。精瘦知青一本正經地說:「歐陽猜不出,你們可以幫她。都聽好了,謎底是個日常用具,一點也不難猜:『離地三尺一條溝,一年四季水長流,不見村人去提水,常有和尚來洗頭』。」話音剛落,已有男人偷笑起來。先有嘗過禁果的女知青紅著臉把頭勾下了,有人小聲罵道:「用這種法子整人,該撕他的嘴!」歐陽洪梅沒過去撕嘴,臉氣得發青,牙縫裡滾出兩個字:「卑鄙!」會場竟靜了。精瘦青年繃著臉,也不生氣,說了一聲:「算你猜對了一半,只要前半截全錯,要了後半截全對。」滿屋子人哄堂大笑起來。歐陽洪梅含著眼淚,罵了一句「下流」,起身離開會場。有人譏笑精瘦知青:「人家罵得對,你是下流,人家攀高枝,自然是上流了。」又是一番鬨笑。精瘦青年冷冷說道:「我就是看不慣她一副聖女派頭。」
「你是個好人,我知道。你不會拒絕我,我也知道。」歐陽洪梅接著說,「桂大哥,你幫幫我吧。我很作難……你就幫幫我吧。你會答應的,你會的。」
「歐陽大小姐,弄個『拉拉你的手,親親你的口,咱倆一起葦子坑裡走』,給咱們難兄難弟解解乏。」
「沒聽說有這個人。他的人品怎麼樣?」李金堂追問著。
「你為什麼總是跟著我?」歐陽洪梅執意要聽到個答案。
這一夜,歐陽洪梅伴著瀝瀝雨聲,心裏對李金堂生出了咬牙切齒的痛恨!不正是這個男人把她變得人不人,鬼不鬼嗎?如果沒有李金堂,董天柱敢這樣欺凌她嗎?她沒有想到死。
歐陽洪梅很快和桂雁生辦理了離婚手續。
「五一」到了,知青點開了茶話會。送走了公社幹部,董天柱回來看知青表演節目。樣板戲唱了幾段,大家都說沒滋沒味。有人說搞擊鼓傳花,誰逮住花,誰就上個絕的、解乏的、開心的。幾個前些日子遭了歐陽洪梅搶白的男知青,藉機整治歐陽洪梅,接連兩次讓歐陽洪梅逮了花,歐陽洪梅唱了一首民歌《編花籃》、一首電影《上甘嶺》里的插曲。鼓聲再息時,紅花又到了歐陽洪梅手中。女知青們先說話了:「歐陽歐陽,今天你運氣真好,連中三元,你怕是要三喜臨門了。」有人喊說:「不能讓她自選,她有一肚子唱不完的歌。」
「聽見了,」歐陽洪梅答道,「謝謝你,我要回去。」
鄭黨幹得知歐陽洪梅和桂雁生結了婚,很快作出強烈反應。旋即,桂雁生回到原來的工廠繼續開舊車床,歐陽洪梅到了縣毛巾廠二車間當一名普通工人。歐陽洪梅沒有被處理到四窪,因為鄭黨干讓她在工人的位置上再好好想想。
桂雁生回到工廠,才明白自己的窄肩膀無力扛起歐陽洪梅這樣一個女人。新婚一個月,他就和歐陽洪梅分居了。他不願意再次回到貧瘠的土地上。又過了一個月,縣文化館通知歐陽洪梅搬出那間小屋。
於是,兩個人一前一後沿著長江朝這個城市外邊走。「郭建光」很愛說話,「世人知道西湖是天堂,其實這裏的東湖比天堂也不差。很多人對美已經遲鈍了,但願你不屬於這一群人。你不想去看看嗎?東湖的落日很迷人,我怕你看了會改變主意。」
歐陽洪梅知道躲不過今晚了,但還是希望能出現奇迹,怪怪地一笑道:「董支書,我不知道你說的是啥事。你在我眼裡一直是個很正派很正派的好支書。」董天柱一聽哈哈大笑起來,「我們辦完我們的事,我照樣正派。李金堂睡完了你,坐在主席台上,你能說他不正派?今晚你順從我,讓我了了這個心愿,我當著面把這疊爛東西燒了,明天你就能回去住了,這事就算了。大熱的天,把你關這麼久,我還心疼哩。以後嘛,我叫你陪我,你別推三阻四,我保證第一個讓你離開四窪。捨得捨不得是一回事。凡是仙物,都有一股邪氣,不能久吃。李金堂一沾你,不是倒了嗎?」歐陽洪梅聽出來董天柱害怕李金堂,趕緊抓住這根稻草,「你知道我是李金堂的人,你就不怕他日後找你算賬?」董天柱聽得一怔,旋即笑了起來,「我不信他能三落三起。你把我的火煽起來了,從也得從,不從也得從。」說罷,走過來就把歐陽洪梅抓住了,「你還是乖乖地脫吧,省得費事。」歐陽洪梅掙紮起來,忍不住大聲喊道:「救命啊,救命!」董天柱一拳打翻了歐陽洪梅,又一手把她提起,「你喊吧,這樣怪有味道的。天下著雨,大隊部又在村邊上,沒人來救你。」歐陽洪梅抓住董天柱的胳膊一口咬住了。董天柱再打一拳。歐陽洪梅又大喊一聲:「門外的大哥,你救救我呀——」董天柱突然間笑了,「你讓來富救你?他能救你嗎?他老婆剛剛成了我的人,要不憑他那熊樣能當民兵排長?他老婆日怪得緊,和我那個了,三天不讓他近身。我搞了你,說不定迷上了,他就能天天睡老婆了。這個賬他能算清的。」歐陽洪梅又挨一拳,再也不作反抗了。董天柱大感意外,還是沒有住手,把歐陽洪梅放到板凳上強|奸了。歐陽洪梅像條死魚一樣一動不動。董天柱提上褲子,伸手摸一把,放鼻子下嗅嗅,「狗日的真是狐狸精,三天沒洗澡,還有點甜香味哩。」董天柱想了一會兒,大聲罵道:「來富,你媽的偷聽個屁,進來。」來富進來了。董天柱說:「我知道你心裏不平,我睡了你的女人,這個女人是我的了,還你一次,省得日後你嚼舌根子。」來富沒動,有點怯,看也不敢看像死在板凳上的歐陽洪梅。董天柱生氣了,罵道:「你盡你媽的下軟蛋,城裡這些女知read•99csw.com青,哪一個你都想,送你個你又不要。」來富鼓足一股勁,走過去,還沒挨住歐陽洪梅的身子,就轟然一聲泄了。董天柱罵來富出去,一手端著油燈,一手拿著那疊揭發材料,點著了說道:「你看著!我董天柱說話算話,把這東西燒了,明天讓你回去。可別想著告我強|奸你。前面我都說過了,這事不幫你壓下,就不是我一個人睡你了。你要告我強|奸,我立馬又能弄這麼多材料,整死你。怪得很,你那眼睛不敢多看。過兩天我就去給你要個招工名額讓你走。縣革委鄭黨干副主任咱熟。你也別想著自殺,你在這屋裡死了叫畏罪自殺。好好活著,你讓我董天柱了了多年一個願,我自然不會虧待你。」
會議期間,一個後來和她同台演郭建光的男演員似乎在嘗試著接近她。「郭建光」長得英俊瀟洒,一雙眼睛會說話。男人長一雙會說話的眼睛,有點奇怪。「郭建光」用眼睛對她說:「我對你的行為有點好奇。」
後來,她知道了恨有不同的種類,就像春天的花一樣品種繁多。再後來,她又知道愛恨又可以相互轉化。再再後來,她知道恨像個藍精靈,有時不知從哪裡來,有時又不知到了哪裡去。
「你不知道那裡的水有多乾淨!死在這樣的水裡,該有多好啊。你這麼喜歡這條江,不去看看這樣一段潔凈,不覺得虧得慌嗎?我有朋友在航道局,兩天就能趕到那裡,明天正好有艘挖泥船起航去重慶檢修。你不反對吧?你是那麼喜歡這條江,你不會反對,是嗎?」
那是一個陌生的老青年,臉白胖,總有散不盡的笑意掛著,一副白框眼鏡掛在矮鼻子上,玻璃藏掉了一些眼睛的秘密,一進來就很隨便地坐在歐陽洪梅的小床上。歐陽洪梅想不起熟人里有他,就說:「你是誰?」老青年再把歐陽洪梅仔細打量了一遍道:「卸了妝更好些,去年我看了一場你演的《紅燈記》,那時我在糧食局當局長,輪不到我上台接見演員,所以你不認識我。到文化館還習慣吧?」歐陽洪梅點點頭。老青年道:「這些天一直忙著布置全縣的大批判,就沒來看你。今天來,是通知你參加一個大型會議。中南五省要在武漢開個樣板戲經驗交流會,地區給縣裡一個名額,我就把你報上了,後天到地區行署報到,來迴路費報銷,每天補助八毛錢。上午把這事已通知你們館長。你怎麼一點也不高興呢?」歐陽洪梅就笑了一下。老青年很隨便地拉了歐陽洪梅的手,「你坐下,坐下說。」歐陽洪梅繃著臉,朝門口退了一步。老青年臉上露出了詫異和不快,「你不知道我是誰呀?我是縣革委副主任鄭黨干,是把你從四窪知青點提拔成國家幹部的大恩人。你就這麼個態度對待我呀?今天我又是來給你報喜的,你把臉拉得二尺半,我就不高興。」歐陽洪梅一臉哭笑不得,又往裡邊挪了一步,擠出一點笑容道:「鄭副主任,我不知道是你。」鄭黨乾笑出一顆金牙,「這就對了。我就喜歡女人笑。」說著,又拉住了歐陽的手,「你坐下,坐下說。」歐陽洪梅又抽出了手,朝後退了半步。鄭黨干站了起來,「你是咋啦?全縣幾千知青,我為啥選中了你?你別給你臉不要臉的。又不是啥×正經貨,李金堂睡過,四窪十幾個男知青睡過,你給我裝什麼迷瞪僧呀!要是身上來了,說一聲,裝正經我就不高興!」歐陽洪梅只感到腦袋嗡了一聲,整個人都木了。鄭黨干過去掩了門,過來捧住歐陽洪梅的臉親吻起來。歐陽洪梅情急之下,猛推了鄭黨干一把。鄭黨干跌坐在一把椅子上。鄭黨干勃然大怒,扇了歐陽洪梅一個耳光,「你竟敢上頭上臉呀你!李金堂睡得我就睡不得?我總還比他年輕些吧?他當的副主任是副主任,我當的就不是副主任?李金堂把你從四窪弄到劇團當演員,你跟他睡,我把你從四窪弄到文化館當幹部,碰都不能碰你,搞這種厚此薄彼,太不仗義了!過我手的女人,奶|子能裝滿十口大蒸籠,還沒遇到一個你這種忘恩負義的主兒!李金堂為了你恢復一個劇團,是大氣魄。你要想唱戲,我鄭黨干也能把劇團搭起來,提拔你當演員隊隊長。我從來不追女人,她們一不笑,我碰都懶得碰!為啥?沒味道,咋說這是兩人一起做的事。這會你還去開,亮出你這龍泉第一金嗓子,在中南五省大比武中給咱龍泉揚揚名。忘了給你說了,研討會有個內容,選出最佳陣容,把八個樣板戲都演一遍,別的不說,我看你能爭來演那個鐵梅和阿慶嫂。趁這個機會出去好好想想你該咋辦。你該明白,我能把你提拔成國家幹部,就能把你貶成工人、貶成知青、貶成農民。聽說你還唱過一回舊戲,你自己掂量掂量吧。想通了,告訴我,要笑著說,懂嗎?我不喜歡看你現在這種臉色。」
「郭建光」像是為了安撫她,伸出手搭在歐陽洪梅的肩膀上,輕輕地拍著,悠悠地說著:「一個人來這裏做那件事,才真的可怕。那一晚,也是這同樣的景色,我爬上了這個平台,準備從這裏一縱身,結束纏繞我的所有的痛苦。我下了一萬次決心要跳,真的,我甚至抖著身子爬過去,探出頭看了一眼下面滔滔東去的大水。那一年父親死了,死於這幾年剛剛發明的坐土飛機整人法。我在一個煤礦挖煤,沒日沒夜地挖呀挖的,整個世界都像煤一樣黑呀。後來我也感到怕,感到怕,我也不知道我怕什麼。結果呢,你已經看到了,我還活著,還能演高大的英雄郭建光,還能和你一起同賞這美麗的夜景……」歐陽洪梅喘著氣,顫抖著身子道:「你別說,你別說,你聽我說,你聽我說……我是一個資本家、大資本家的孫女……我愛上一個四十歲的男人,幾個月前他倒台了,去了幹校……我又回去當知青,一切都變了,都變了,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對我有那麼大的仇恨,仇恨,是仇恨。在他們眼裡,我成了一片人人都嫌棄的破抹布,成了一隻沒了底的破鞋。我被人輪|奸過,然後就把我移交給縣革委副主任……他要讓我回去后答覆他。我父親病死了,母親自殺了……我想跟他們去……團聚。這世上再沒有一個疼我的親人了,再沒有了。我堅持不下去,真的再也堅持不下去了。我不想再堅持了,毫無意義,生命毫無意義,一切都毫無意義……」「郭建光」道:「堅持吧,堅持吧,幾億人都在堅持。你說這景色美不美?」
歐陽洪梅沒有回答。
兩個人滾過幾十平方米的草地,像是受了一次生命的洗禮,躺在那裡沐浴著月亮柔和的冷光。歐陽洪梅伸手摸住幾個粘在頭髮里的草籽,對著月亮看著,看著,臉上自自然然地浮出了一抹充滿活力的笑容,自言自語說著:「抗爭,抗爭,抗爭……」「郭建光」喃喃說道:「還是那一年,媽媽割了手腕,妹妹跳進了長江……那一天,我就像今天一樣躺在這裏,久久地看著那早化成了石頭的神女。突然間,我彷彿聽到了她的耳語:『我等了多少年你知道嗎?我經歷了多少刀劍風霜雷鳴你知道嗎?身邊就是長江,你知道我為什麼不跳?那是因為我知道他一定會回來。我要等下去,等下去。』我真的感到羞恥了。只用一跳,什麼都能完結,這太容易了。我就罵自己:你是個懦夫read.99csw.com,只會挑最容易的事去做,連幾萬萬年前的一個弱女子都不如。你想做什麼,我決不攔你,因為我不能攔你一生一世,再說那又是最容易的事,你什麼時候都能做成。報到那天,我就發現了你眼睛里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東西。妹妹死前的半個月,眼睛里這種東西一直在傾訴,可惜那時我聽不懂,所以我就明白了你的心事。我只是想帶你來聽聽神女的耳語。因為我想,妹妹要是聽過了神女的耳語,肯定不會再做那件最容易做的事了。她漂亮,能歌善舞,充滿朝氣,她一定能聽到神女的耳語。」
有些東西真的改變了。歐陽洪梅在不經意的小地方發現了這一點。那些有了伴侶的男知青從前和她接觸無遮無攔,百無禁忌,如今個個都變得不苟言笑起來。便是如此,她還是從那些女伴警惕的眼風裡捕捉到了冷若冰霜、尖若刀劍的敵意,心裏不禁發笑:一杯杯白開水還真當成瓊漿玉液哩。也就主動疏遠了他們。到田裡幹活,歐陽仍是中心,只是那些早急得抓耳撓腮的男知青把請唱改成了點唱。「歐陽歐陽,情啊愛呀不解恨,唱唱那個露滴牡丹開才好。」
戲劇室只有兩個人。室主任是劇團的老編劇,一見歐陽就說:「回來了就好,能回來就好。要是縣裡沒有了你,以後這想唱戲也唱不起來了,我寫著也沒勁頭。你總算歸隊了。熬一熬,等一等吧,群眾總是要看戲的。」歐陽洪梅笑了一下,算是回答。老編劇指著在角落那張辦公桌前坐著的瘦小青年說:「該給你們介紹一下,小桂,桂雁生,一個月前調來的,寫了一些快板書。這是歐陽洪梅,去年當過演員,戲唱得好。」桂雁生站了起來,彎成一隻蝦米,朝歐陽洪梅點點頭,訕笑著:「我看過你的戲,認得的。實際上我只寫過兩三個順口溜,只在廠里演過。把我弄到這兒,我還不知道該幹些啥,能幹些啥哩。」歐陽洪梅還是笑了一下,瞥了桂雁生一眼,沒記住這個男人有什麼特徵。老編劇好像猛然想起了什麼,站起來道:「洪梅,你家房子沖毀了,你還沒地方住吧?」歐陽洪梅答道:「我暫時住在李大媽家。」老編劇道:「小桂,把你隔壁那間小屋騰出來,東西挪到辦公室,就讓歐陽暫時住下。吃飯嘛,買個小煤油爐自己煮。飯總是要吃的。」
和桂雁生離婚不久,歐陽洪梅遇上了農業局的技術員魏世宗。歐陽洪梅第一次像平常人一樣戀愛著,生活著。這個遲到的春天,給歐陽洪梅帶來了無限的慰藉,無限的溫暖。魏世宗家在柳城,大學畢業後分到龍泉縣農業局當技術員,妻子在七○年死於難產,以後的七、八年一直鰥居。歐陽洪梅這時一心想離開龍泉,魏世宗馬上回柳城聯繫了地區剛剛恢復的農科所。因為魏世宗不願讓歐陽洪梅到柳城當個普通工人,毀了歐陽的藝術前程,執意要為歐陽聯繫到柳城的劇團,然後兩人一起離開龍泉,歐陽洪梅感念魏世宗一片愛心,自己也不願放棄自小就酷愛的戲劇,只好留在龍泉那家破敗的毛巾廠的單身宿舍,等候柳城曲劇團的通知,準備參加來年春天的演員考試。李金堂在歐陽洪梅的生活里已經變成一個傳說。
「聽老年人講,有個小調叫《十八摸》,歐陽肯定會摸,叫她摸一摸。」歐陽洪梅覺著太鄙俗,就一兩天不開口說話。
歐陽洪梅不禁一顫。
桂雁生沒敢回答。
歐陽洪梅並不知道關於她和李金堂的桃色新聞經過多人的創作和潤色,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她像一勺子水,被人從四窪知青點的水缸里舀到縣劇團的水缸里,縣劇團散夥了,這勺水沒用了,這回又舀回四窪的水缸。歐陽洪梅差不多這樣看自己這一年的經歷。
這樣,歐陽洪梅和桂雁生就成了鄰居。住了十來天,歐陽洪梅對桂雁生的歷史知道得十分有限,只知道他家在農村,後來招工進了工廠,二十七了,還沒成家。桂雁生從不主動和歐陽洪梅說話,總是歐陽問一句他答一句。有一次,桂雁生主動來到歐陽洪梅的屋裡,很不好意思地說:「我出去買點下面的菜,用不用幫你捎一把?」歐陽洪梅就覺得桂雁生實誠、善良。
「郭建光」驚坐起來:「你,你沒聽見?」
回到龍泉縣文化館的當天晚上,歐陽洪梅敲開了桂雁生的房間。
許多年以後,那段痛不欲生的生活還常常化作噩夢伴在歐陽洪梅左右,揮之不去。在那些難挨的時光里,歐陽洪梅很多次把李金堂恨得咬牙切齒。
歐陽洪梅咬著嘴唇道:「我知道他對我好就夠了。他愛他的妻子,曾經是個好丈夫。在省農業學院學習時,他當過學生會的組織部長。我想離開龍泉,離開這個鬼地方。我要和他一起回柳城,他父母親在那裡。他確實不錯,忠厚、老實,到地區農科所會做出成績的,人也長得高高大大、漂漂亮亮。我只想過平靜的生活,別的心都早死了。我不想呆在龍泉,一想起這幾年的日子,我就噁心得要吐。我不願意讓許多人知道我的過去。你不知道我是怎麼熬過了這幾年。你去了幹校,我就完了,完了,我幾次想到過死,我恨死這個地方了。我想忘掉這些年,到一個陌生的環境里,像一個普通女人一樣生活,當賢妻良母。這些年我把夢做得太多了。不能再做下去了。我得走。」李金堂默默地站了起來,訕訕地搓了搓手,結結巴巴說:「是呵,是呵。這些年滄海桑田,我應付起來都感到力不從心,何況你一個弱女子。哪天有空,你給我講講你的這些年好嗎?我想知道誰欺負過你。這裏面有董天柱吧?小梅梅,你能有個好的歸宿,是我的心愿,我李金堂會傾盡心血幫助你的。」歐陽洪梅含著眼淚送走了李金堂。
「你以為一個人的主意就那麼容易改變嗎?」歐陽洪梅賭氣道,「我偏要去看看東湖的落日。」
「桂大哥,」歐陽洪梅開口就問,「你願不願意娶我這樣一個女人做妻子?」
初秋的一天,李金堂突然間出現在歐陽洪梅那間低矮狹窄的單身宿舍。政治生涯中的兩次大起大落,碾碎了他在這個領域的所有夢想。復出之後,他知道今生今世再也無法離開龍泉了。政治上的大起大落,讓他學會了更加珍惜生活。剛剛在龍泉又站穩腳跟,李金堂就想起了歐陽洪梅。一個聲音在心底里鼓盪著:不能失去她。兩人面對面默視了良久,李金堂伸出大手,顫抖著摸摸歐陽洪梅的頭髮,嘆口氣說:「小梅梅,我對不起你,這幾年讓你受苦了。」歐陽洪梅咬著指頭,毫無表情地看著李金堂,她想變得狠一些,表現得堅強一些,對這個男人冷酷一些,可是,眼淚先撲簌簌流了出來,身子下意識朝旁邊一閃。李金堂脫了大衣,坐在一把破椅子上,眼睛把屋子細看一遍,「這些年大形勢就是這樣,個人的能力太有限了。我那時已經失去了行動自由,成了龍泉縣右傾翻案風的根子。」歐陽洪梅擦了眼淚,很勉強地笑了一下,「我誰也不怪。你沒有錯,你做得都對。我並沒有怨過你。這是命。」李金堂嘆口氣,「總算過去了。幾年時間,龍泉各個方面都不成樣子了,半年多了,總算理順了關係。我早知道你在這裏,竟一直抽不出空來看看你,實在太不應該了。」歐陽洪梅哆嗦了一下,最終沒把手抽出來,任憑李金九_九_藏_書堂握住,淡淡說道:「我也早知道你回來了。你要操龍泉幾十萬人的心,大家都說,龍泉不能沒有你;也只有你能收拾了這個爛攤子。我過得挺好,真的,挺好,很平靜。」李金堂慈愛地看著歐陽洪梅,用了一下力,把歐陽拉近一些,「你和桂雁生離婚的事,我已經知道了。那年你和他結婚,也是迫不得已,他怎麼能配得上你,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雲泥之隔呀。你不用跟我說,我也知道,你嫁給桂雁生是鄭黨干|逼的,好在他還知道個怕字,沒敢太為難你。鄭黨干已經被抓起來了,『文革』期間他至少與六次血案有關,最不可恕的是他組織人斗死了公安局趙局長,我主張殺了他。」歐陽洪梅身子抖了一下,李金堂繼續說:「一切都過去了,你應該繼續唱戲。我得好好給你安排安排,好好安排安排。幾年過去了,我又老了許多。本來……你知道,我想先把兩個女兒嫁出去。然後,然後……」歐陽洪梅插話說:「我知道,你也很不容易,回來了,就不能輕易讓人擠出去。」李金堂聽得鼻尖一酸,順手把歐陽洪梅攬在懷裡,忘情地親吻起來。開始的幾秒鐘,歐陽洪梅像個木偶一樣任李金堂擺布著,當她發現自己又橫躺在李金堂強有力的臂彎里移向簡單卻十分整潔的小床后,驚叫一聲,掙脫了下來,紅著臉,喘著氣道:「李副書記,李副主任,我就要結婚了,就要離開龍泉了。我,我我不想再唱戲了。其實,當個工人也挺好的……」李金堂這回變成一個木偶,呆坐了很久很久,慢慢抬起頭問道:「你愛上了他?」歐陽洪梅點點頭。「他愛你嗎?」歐陽沒有吱聲。「他叫什麼名字?是哪個單位的?」
「你好像並不急著趕回去。」「郭建光」笑著說,「我正好也不急著趕回去。你好像特別喜歡這條大江,我正好也特別喜歡水。你好像背上你的全部家當出門的,我正好也常常把每一次遠行當成彈奏絕唱《廣陵散》。你去的地方,你要去的地方,我似乎都願意去。」
歐陽洪梅被隔離起來了,關在大隊部隔壁的一間空房裡交待問題。第三天晚上,天下著小雨,董天柱手裡拿著一疊紙走了進來,朝門外喊道:「給我把門看好,這裏關著要犯,不準讓人走近。」歐陽洪梅感到一種危險正在步步逼近,退到那條板凳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董天柱。董天柱在桌子那邊的馬紮上坐了下來,放下手中的紙,笑著道:「你別怕,你想想看,我咋能害你哩。我今天來的目的是想救你,你要看明白了。」歐陽洪梅慢慢坐在板凳上,沒有說話。董天柱脫了襯衣,眯著眼看著煤油燈燈光里的歐陽洪梅,齜齜牙說道:「一本《艷陽天》,我不知翻看多少遍,也沒全看,只看那個焦淑紅,我日他媽,真是迷上了。自從你來到四窪,我就不看這本書了。你比這個焦淑紅可不知強到哪裡去了。前年老子向你求婚,你裝瘋賣傻給老子來那一手,讓老子在四窪的知青面前丟盡了臉面。這件事我不跟你計較了,日他媽,我就是對你恨不起來。當然啦,那時候你是梧桐樹上的金鳳凰,也不好動你,你要找人殺我,起碼有十個八個二杆子願意干。為啥?你不知道你有多漂亮啊。不是說男人死在美人的石榴裙下,做鬼也風流嗎?書真是個好東西,可惜我讀得少了點。我就等啊等啊,日他媽把李金堂給等來了。我真後悔,要是前年我膽子大一點,硬把你搞了,說不定你也就答應嫁給我了。還是李金堂厲害,想幹啥就能弄成。我想著這一輩子,和你再也無緣了,嘿,李金堂又倒了,這回怕是爬不起來了。他倒了,你要留在縣城,你這塊肉也輪不到我吃。我一個大隊支書到縣城,算毬個啥。嘿!山不轉水轉,水不轉人轉,轉了一圈,又把你這棵小白楊栽到我董天柱這一畝三分地里了。好哇。你媽的,要是你回來就和那些男知青睡,怕是又沒我的好事了。這群爛貨有不少敢玩命的,為睡個女人真丟了命,那就划不來了。偏偏你又要為李金堂守節,把他們全得罪了。也不怪你,你自小嬌生慣養,到哪兒都是眾星捧月的,自然不知道牆倒要靠眾人推的道理。你太吃尖了,太吃尖了不好,容易犯眾怒,眾怒難犯,這個道理咱懂你不懂。你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嗎?」他把桌上的一疊紙拿一下又放下了,「這是知青們寫的揭發材料,你沒想到吧?女知青我也睡過幾個了,有仨已經回城當了工人,還有倆我今年準備讓她們走。白饃吃慣了,四窪的紅薯稀飯難喝,所以啥法兒都能使出來,不就是一張×嗎……你可以說我下流。日他媽生在這窮農村了,不是下流能是上流?好了,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我今天來是給你商量一件事的。要是再提啥毬焦淑紅嫁不嫁給蕭長春,已經沒啥毬意思了。沒聽人說嗎?大閨女的奶是金奶,新小媳婦的奶是銀奶,一當娘就成狗奶了。前年你是金奶,我董天柱摸一下下一跪都不虧。如今你叫李金堂搞了一年,姑娘不姑娘,媳婦不媳婦,成個四不像,也就不值錢了。你就是現在願意嫁給我,我也不想娶了。好歹我董天柱也是一方人物,拾李金堂扔下的破鞋整天穿著,人家還不笑彎了我的脊梁骨?我不說你破鞋了,粗俗。這個事嘛,其實很好商量。」董天柱停下來,抓了兩張寫滿了字的紙就著油燈燒燃了,「看見了吧?你還挺靈光,到底叫李金堂薰了半年,知道坦白從嚴,抗拒從寬,一口咬死只唱這一回。可是,你看看這疊東西,三十多個人都揭發你唱了三四年,你能跑得了?那天叫你猜謎的寫得最多,竟寫你唱過《十八摸》,日鬼的心黑,打死你也不會學這種曲子,只有走街串巷的草台班子,才會靠這弄點賞錢。他恨你,肯定是你沒讓他聞到腥味,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的理兒嘛。人惡起來,虎狼哪裡能比。我要是都把它們燒了呢?我去公社彙報時就說,前些時候,群眾反映有誤差,你唱的都是能唱的好聽曲兒,只是不是樣板戲,因為大災之後麥子豐收了,高興,年輕人忘了形,一不小心溜出一段,正好公社劉副主任聽到了。我還能替你開脫,就說你本來不願唱,政治覺悟蠻高,是大家一致要求聽個鮮,你才唱的。由主動到被動,錯誤又減了一等。公社呢,大不了讓我回來批評批評你,教育教育大家,這事就過去了。其實,你唱得好聽著哩,這次回來像是唱得格外好了,人長得也更那個了。上頭不讓唱,也有不讓唱的道理。底下偷著唱了,還真能把大好形勢唱丟了?反正我不信。你這麼聰明,該明白這是個啥事吧。」
「那你就跟著我吧。」歐陽洪梅冷笑道,「我去的地方對你可能很不合適。」
歐陽洪梅從草叢裡站起來,整整零亂的衣裙。
歐陽洪梅佇立在微風中,搖曳的柳絲下,忘情地看著波光粼粼湖面上那盤紅日。「郭建光」道:「看見了嗎?湖水在燃燒,在燃燒。」歐陽洪梅冷冷說道:「那是你的錯覺,湖水永遠是死寂的。」「郭建光」取出一架照相機,「你不反對和這一片死寂合張影吧?」歐陽洪梅沒有說話,沒有動。「郭建光」低下頭對著焦距道:「那是溫度不夠,你看,你看不見,你在這取景框中,正和這湖水一起燃燒哩。」歐陽洪梅沒有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