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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千萬不要再折磨我了!你立逼著我一刀結束過去的一切,我何嘗不想這樣。我早受夠了!她是一個政治偏執狂,我害怕說夢話出什麼差錯,已經嚴重神經衰弱了。我早就對這場運動厭倦了,對她也徹底絕望了。生活給我開了個大玩笑,我竟娶了一個竊聽器。自從看見你子君一樣的秀髮和眼睛,我就比涓生瘋狂十倍地愛上了你。你知道嗎?自從我和你靈與肉都合二為一后,我再沒讓她碰過我。我天天都在盼你呀,盼呀盼呀。生活在這個人人都戴假面具的時代,真是人生最大的悲哀。我現在終於有了你,有了你我就有了一切。你就是那黎明的曙光、林中的響箭、黑暗王國的一絲光明。給我一點滋潤吧!我把防止災難降臨在你頭上的東西都準備了。今天她冒雨去整別人的黑材料,晚上不回來。你來吧來吧,來吧,我用整個心靈等你等你,等你……
申玉豹一隻手托著一塊門板,另一隻手拚命向西邊划著。門板上趴著赤條條的妹妹玉玲。曹改煥一手緊緊抓住女兒的腳腕,另一隻手緊緊摟著赤|裸裸身子下面的半截木電線杆。水還在猛漲,他們一家三口決定向西邊一里開外處的高土崗轉移。申玉豹游完這五六百米,已經精疲力竭,他扶著母親登上土崗的邊緣,就看見北面更黑更暗像一堵牆樣的東西倒了過來。「快往上跑——」他奮力推了妹妹一把,水中不知什麼東西把他絆倒了。再爬起來,已遲了一步,一個浪頭把他沖向東南,第二個浪頭一下子把他蓋進三四米深的水底。又一個水庫決堤了。申玉豹再次浮出水面,換口氣,回頭朝西邊一望,土崗早看不見了,他只好隨著洪峰向東南泄去。雨夜顯得深遠而浩茫,整個世界完全被洪水控制了。他感到死神正一步步地向他逼近,划水的手臂動起來越來越遲緩,不像在划水,倒更像在泥漿中摸爬。身子越來越沉,下半截已不聽使喚。沉下去,再掙扎出來,然後再沉下去。要死了,就要死了,他想著。再一次沉下去時,他碰到一根細柱了,忙攀住往上,剛露出頭,手裡抓的已是樹梢了。快要支持不住的時候,一個黑黑的圓東西從他身邊漂過,他奮力撲了上去,才知是個麥秸垛。喘了幾口氣,覺著屁股下面有一片蠕動著的冰涼,伸手朝下一抓,手裡有一條兩三尺長的黑物正在扭動,他驚叫一聲:「蛇!」蛇就被他扔進水裡了。藉助天水間泛出的微光,他看見麥秸垛頂還有許多活物,有蛇,有老鼠,似乎還有一隻貓。求生的本能讓這些本是天敵的動物暫時在麥秸垛頂和平相處著。申玉豹看見麥秸垛正對著一個樹冠模樣的東西撞過去,他攀住一根樹枝躍上樹榦,麥秸垛頃刻間被樹榦撞得粉碎,旋即就從水面上消逝了。這是一棵比較大的松樹,申玉豹攀住樹梢,雙腳很快在水裡找到了可以依託的樹杈。不知過了多久,天空亮了一些,雨點不再那麼大也不再那麼稠了。這時,他看清了這個樹冠的規模,深長地舒了一口氣,感覺到死亡的恐懼正在絲絲退去。有這麼大的樹,附近定有村莊,有村莊就有房屋,就有糧食,他迅速作著判斷。遊了大半夜,飢餓和睡意迅速填滿了恐懼剛剛騰出的空間。突然間,他看見水面上有個人頭向上一躥。「救……」一聲微弱的呼救被他聽見了。他沒有絲毫猶豫,從樹梢跳下,奮力朝那個人游去。「抓住——」他朝那又浮出水面的頭顱喊著。那人實在沒有力量,伸了一下手又沉了下去。申玉豹快划幾下,從背後挾住了那人,一隻手順著水流向前劃去。前面出現一個巨大的黑色凸出物和一個大樹冠,游近一看,凸出的是一個房頂。他把那人朝房坡上拖了一截,實在支撐不住,撲倒在那人身上睡著了。
貪污犯捋下老頭的手錶,拿起來看看,又聽聽,手舞足蹈起來,「開市大吉,開市大吉,老字號英納格金殼馬蹄表,八百塊錢就算便宜賣了。」他把手錶裝進一個特製的帆布袋裡,看看木排上嘴臉歪斜的屍體,一腳踢過去,「下輩子別忘了再為老子積攢一個,你好好安息吧。」申玉豹驚呆了:掙錢原來這般容易。如果光頭講信用,這一分鐘他就掙到了兩百四十元!申玉豹精神為之一振,眼珠子賊溜溜地在水面上轉過來轉過去。貪污犯把申玉豹的變化捕捉到了,大加讚賞道:「小兄弟學得快呀!我一眼就看出你是線上的人,你的眼是小些,可是聚光,你想啥,它會說。」
冬月里,李金堂又一次住進了醫院,這已是他這個秋冬第四次住院了。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他第一次有了生命將盡的感覺。就這麼死在崗位上值嗎?這一回,縣醫院張院長要他到地區醫院作一全面檢查,他沒有拒絕。
一個龐大的漂浮物游來了,申玉豹彎腰捉住一看,裏面是些布料,很想留著將來做身好衣服。光頭用撐竿毫不吝惜地把布料推走了,看見申玉豹還有點流連,老奸巨猾地說:「這東西又沉又不值錢。記住,找小巧的、值錢的物件,手錶、現金,還有壓在箱子底的首飾。就是這些東西把咱倆壓沉了,到陰間,閻王爺也沒咱腰粗。」沒過多長時間,帆布袋像吃了激素,很快越長越胖了。申玉豹每看一眼這個袋子,心裏就怦怦怦地跳一陣兒。他們把木排劃到一片樹林里,貪污犯一件一件摸著掛在樹梢上的衣服,把現金和糧票裝起來,其它東西胡亂扔在木排上。從一件女人衣服里掏扔出來的東西,嚇了申玉豹一跳:一個折著的信封帶著幾隻沒開封的避孕套。申玉豹一手扶著撐竿,彎下腰揀起了那封信,好奇地掏了出來。有些字跡已有些模糊,大致還辨得清楚。
申玉豹再次見到李金堂,是在八年後一個春風和煦、陽光明媚的上午。李金堂已經認不得申玉豹了,他無法把當年在大洪水中目光中含著怯弱卑瑣的黑瘦的農村青年和眼前這個西裝革履、滿臉泛著油光、眸子里閃爍著顯而易見的貪慾和狡黠、臉上能浮出操練了無數次已經變成生理反應的媚笑、顯然已經小小發達了的、感覺上自信得有點狂妄的漢子聯繫起來。申玉豹滔滔不絕講了他父親、母親曾給他講了無數遍的申家沐浴過的李金堂的恩情。這番明白無誤的、並不高明的謊言,並沒有引起李金堂的反感,反倒激起了他探究的興趣。李金堂認真打量著申玉豹,眼神很慈愛。他感到自己已經喜歡上這個年輕人了。這麼快就喜歡上一個年輕人,還是第一回。真是奇怪。真是時勢造英雄啊!改革開放也就三五年時間,一個那麼不起眼的小東西,竟出落成了一個人物的坯子,那句「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的道理看來真的顛撲不破。李金堂接過春英沏好的茶水,親手遞給申玉豹,親熱地說:「玉豹,慢點說,慢點說,不要急,不要急。我和你父親母親的事都成了過去,還是說說你自己的事吧。」申玉豹進門時兩手空空,這時從西服的口袋裡摸出一隻大牛皮信封,用雙手恭恭敬敬遞給李金堂道:「李書記,李叔。上上個月,我就從外貿局連副局長嘴裏知道二妹子香紅要嫁給地區錢局長的大兒子了。這兩千塊錢小禮,請你收下。我知道遲了一點。不過按咱龍泉的風俗,添箱的事可以補添的。」李金堂微笑著接下了。春英對此深感意外。大女兒香艷遠嫁省城省委鍾秘書長的二兒子,二女兒這次嫁給柳城地區人事局錢局長的大公子,李金堂只收直系親戚送的禮,別人送的禮都已經退還了,為什麼要收第一次來家這個年輕人的兩千塊錢呢?這一段,李金堂read.99csw.com在龍泉的權威,正在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挑戰者是重新殺回龍泉做縣委第一書記的任懷秋。任懷秋作為龍泉的地下黨員,龍泉縣城第一次解放時就浮出了水面,端坐在陳謝大軍某部舉行入城式的主席台上。縣城再次失陷后,任懷秋蹲了八個月大獄,差點被還鄉團殺了頭。憑藉這些資本,任懷秋在解放的第三年,就當上了龍泉縣委第一副書記,若干年裡,一直是李金堂的上級。「四清」前夕,任懷秋升任地委組織部部長。文革結束后,任懷秋大病未好,有三四年沒出來工作。病好后,他選擇了到龍泉任職的道路。經過兩年多的明爭暗鬥,李金堂沒占絲毫上風。任懷秋仗著資歷深厚,甚至直截了當點過李金堂和歐陽洪梅的關係,要李金堂保持革命的晚節。這兩年,李金堂終於發現了任懷秋的惟一的弱點:保守。李金堂看準社會大勢后,憑藉秦江的影響力,強行在龍泉進行了全方位的改革。這個時候,他需要出現多個典型。申玉豹能擔當此任嗎?李金堂決定試一試。申玉豹畢竟是故人之子,自然帶著三分親。何況,自己已經莫名其妙地喜歡上了這個年輕人。那個叫曹改煥的女人是這個小夥子的娘,自己更應該幫幫他們,就算還一筆孽債吧。李金堂連個謝字都沒說,把信封隨便朝茶几上一扔,微微朝前探了探身子,「玉豹,看樣子你如今混得不錯。是連城鎖叫你來的吧?有什麼事你儘管說,只要李叔能幫得上忙,我一定幫。」申玉豹大喜過望,欠了欠屁股,上身坐得筆挺,「是這樣的,我辦了個駝毛羽絨加工廠。如今這錢呀,不是我吹牛,掙起來跟掃樹葉一樣。前幾年日他媽可慘了。我岳父給了我五百塊錢做本錢,買了十隻玻璃戒指,賠光了。後來,我也弄了些玻璃戒指拿出去當翡翠戒指賣,也掙點錢,後來在西安栽了個大跟斗,讓人給遣送回來了。摔打多了,也就悟出點道理。如今做生意,正是好時候。全弄真的,賺不了大錢,全弄假的,弄不好要出事。賺大錢在真真假假之間了。這一通,就真通了。你就說這茅台、五糧液吧,一瓶一兩百,做假的准能發大財。懂得真真假假就好辦了。買來茅台瓶子,把十來元一瓶的董酒裝進去;買來五糧液的瓶子,把四塊多一瓶的尖庄裝進去,除非是品酒師和酒仙酒鬼能品出來,常人誰能識破?茅台和董酒香型一樣,都用一條赤水河的水;五糧液和尖庄香型一樣,乾脆是一個廠出的。所以,這生意就能做長了。利潤呢?百分之千,百分之幾千。我這麼說,不是說我在做假酒,我要幹了這種事,打死我也不敢來見你。我只是打個比方。吃的東西,馬虎不得,弄不好就出了人命,人命關天。這種風險,我不會冒的。用的東西就不一樣了。去年我到廣州,十五塊錢買塊布料,說是不怕火燒,用打火機烤了,果真沒事,回來做成了褲子,洗了一水,粘個火星就是一個洞。啥原因?布上塗了東西不怕火,水把東西洗掉了,又和普通的布一樣了。全國有多少人抽煙?抽煙人都怕燒褲子,有了不怕火的布,抽煙的人都想弄成一條褲子穿。知道這布不耐火,不過笑一笑,罵一聲了事。上當的人總不會斷種,行話說,老的騙怕了,小的又長大了,這種事咱也不幹。為啥?說得太實,怕不怕火,一燒就知道了。我細琢磨一下,在虛的上面做點文章好。譬如說暖和不暖和,說暖和就暖和,說不暖和就不暖和。這樣,我就選了做駝毛和羽絨。這生意一做,真行。如今是貨物供不應求。上個月有個外國人買了一批貨,前兩天又來電報要。我想把規模擴大一些。流動資金又不夠了。」李金堂聽出來點眉目了,申玉豹這是吃人們一個感覺,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你一塊錢,回本要多少時間,利有多大?」申玉豹說:「李叔是個行家。照現在的訂貨單子,這麼說吧,一塊錢一年能凈賺十塊錢。」李金堂聽得連連點頭。擠走任懷秋,需要各個領域的硬體。任懷秋上任后,幾次對包產到戶提出非議,對個體經濟更是冷眼相待。如果能儘快扶植一個能在全地區叫響的農民企業家,就能給任懷秋致命一擊。要是龍泉鐵板一塊,李金堂樹這個典型要便當得多,只用全力保證一兩個個體戶的低息或是無息貸款就足夠了。如今打的是內戰,這種辦法就行不通了。申玉豹的經營方針,讓李金堂看到了速成一個百萬富翁的希望。他興奮地說:「年輕時,我家裡也苦,在歐陽家的一家綢緞莊里當過三年相公,對經營這一行,略知一二。如今這幾年,物質財富確實增長很快,也有很多人很快富了起來。你有想法,人又年輕,前途不可限量。只要你不做違法亂紀的事,李叔都支持你。你不但要掙錢,眼界要再放開闊一些,將來準備成就成一方人物,光宗耀祖。當年我給你爹也說過類似的話,可惜他死早了。他是個外粗內秀的人。你說這錢這麼好掙,我有點不大信。記得馬克思說過,有百分之三十的利潤,資本家敢把身家性命都投進去。你說一塊錢一年可凈賺十塊錢,一個月就是百分之百的利潤。你可別算錯了賬,一年一塊錢賺不回十塊錢可怎麼辦?」申玉豹急了,「李叔,多的我不敢說,你給一萬,一年後我要掙不回五萬,我把申字倒著寫了。」李金堂道:「你要多少錢?」申玉豹說:「能給我貸來十萬就中。」李金堂站起來說:「我給你貸五十萬,明年要是你連本都賠進去了,你可知道有什麼果子給你吃。」
李金堂苦笑一下道:「信不信都由你,這事是申玉豹帶人乾的,昨天上午我還找過他。白劍在《柳城日報》上面發了一篇文章,點了吳玉芳的死類似的事,玉豹看到了,就帶人打了白劍。唉——我知道你我的事總會有這麼一天的。我怕這個結果,可又總在想這個結果。」李金堂停頓一下,看見歐陽洪梅臉上的怒氣沒消分毫,心裏暗想:這麼說她是不肯信,咬咬牙說:「金堂做的事,從沒瞞過你。那個混賬董天柱,可以說是叫我嚇的,他這麼走了,還算知趣,放在『文革』前,我不會讓他這麼死的。說別的就冤枉我了。我說過,哪天你不高興了,拿把掃帚掃我出去就是。一聽電話,我就猜到可能是為這個白劍。我把報紙給你帶來了,你可以看看。桂雁生是他自己不願回來,組織部兩次決定調他回來當林業局局長,是他自己不願意。你可以打個電話問問組織部的溫部長。魏世宗的事,我想你也猜得差不多了。你不知道,你親口告訴我你愛上了一個人,要嫁給他,和他雙雙飛到柳城去,我這心裏有多難受。我一心一意巴望你能幸福,你能成一個大藝術家。自從我聽你在四窪唱第一聲《陳三兩》,我就這麼想了,十幾年都沒變過。兩落兩起,我才知道你對我的珍貴。我是變得狠了,算路深了。逼的,都是逼出來的!你不知道我第二次在幹校的兩年多都想些啥。我一直不想直白地對你說。我想,以你的天分,以你的閱歷,只用一心一意做給你看就足夠了。在幹校做的活,我十七八歲時就干夠了。沒幹夠,我不會跟孔先生去你家當夥計。我參加革命是為了啥?就是為了活成人上人。可是,我拚命經營十幾年,說垮就垮了。我心不甘。老天爺開眼,讓我這輩子遇上了你。那些年我在想,把什麼都拿去吧,給我留下個小梅梅。可是,等我再有力量去找你,你卻戀上個魏世宗。從毛巾廠出來,我在車裡想啊想啊,想不出一個好辦法把你九九藏書從魏世宗手裡奪過來。他是你選的男人,我只能尊重你的選擇。回到家,我有幾天沒上班,只是一個人喝悶酒。是的,我想過用暴力把你奪回來。多少年來,我都把自己看成一隻虎。我罵過這個魏世宗,在心裏罵的。我心想:你一個小小的技術員,也敢狗膽包天碰我的人!可是,我不能這麼理直氣壯對他說。我沒有這個權利。我不是沒想過和你走在一起,完成世俗的結合。只是我不敢這麼樣冒險。我是一個求全的人。不說這些了。那一天,溫泉和新泉拖我出去喝酒,我喝醉了,罵了魏世宗。那時,溫泉和新泉都抽調在清理打砸搶辦公室工作,我正好主管這件事。幾天後,溫泉給我抱來了魏世宗的幾本日記,彙報了魏世宗在『文革』初期參加『井岡山』兵團的活動。日記我只讀了一本,我覺得他不像個男人。直接勸你,怕勸不住,我就叫人把日記送回他的宿舍放好,等你自己去看。我只是覺得你不該嫁給他。這麼做,至少免了他兩年徒刑,難道給他一份鑒定,他還覺著屈嗎?小梅梅,我只有在你面前才會變成個真人,我沒有秘密向你隱瞞。白劍認識你在前,你就是我的妻子,我能對他做什麼?近來你變多了,變了。」說罷,移著雙腿朝門口走。
這兩件事給李金堂很大觸動。參加革命到底是為了什麼?到底什麼才叫廉潔?舍掉自己的親骨肉去救別人家的孩子才叫取義嗎?難道真應該為了原則,讓自己心愛的女人衣衫破舊地拋頭露面嗎?龍泉不可能是我李金堂的龍泉呀!他內心裡曾經固若金湯的觀念開始崩潰了。之後,再扣下現金,李金堂開始有意識地朝自己公文包里裝了。
「是的。」
歐陽洪梅在等待李金堂的時候,忽然間就想到了魏世宗的那幾本日記。十幾年來,她偶然間也要想一想那個魏世宗。那段不短不長的交往,畢竟開放過愛情的花朵。魏世宗當年突然被抓,還有那幾本突然出現的日記,會不會是個陰謀?這個念頭從前也曾在歐陽洪梅腦子裡閃現過,都沒有形成合乎情理的推斷,因為一這麼想,她就會一同想起魏世宗記下的令人作嘔的文字。
申玉豹騎在房頂上,緊緊抱住那袋饅頭,看著融入天水一色的木排和光頭,嚎啕大哭起來。又吃了兩個饅頭,仰頭喝了幾口雨水,申玉豹再一次聽到了死神的召喚。雨還沒有停,洪水沒有露出一點要消退的跡象,北面八百里伏牛山的頭頂上,黑黃的雨雲仍在激烈地翻滾著。一種聲音傳來了,申玉豹支起耳朵聽出是馬達的聲音,猛地從房頂上站起,含著熱淚揮舞著包饅頭的衣服。水面上一艘快艇由遠而近了。
現在,歐陽洪梅審問他和申玉豹的關係時,這筆錢很可能已經變成了隨時可以把他送上西天的炸藥包。不能把真相告訴她,眼下還不行。
這八十八萬,來歷非凡呀!
……
不知過了多久,申玉豹聽見一聲低低的呻|吟。支起身子一看,驚得他忙朝房坡上爬了幾尺遠。一個發育得十分成熟的女人的裸體倒趴在房坡上,一隻腳腕上還掛著一條粉紅色的內褲。申玉豹看見這個姑娘的長發已有一截浸在水裡,很想把她再朝上面拉一拉。猶豫了好一會兒,他伸出手抓住姑娘的腳腕朝上面拖著。快到房脊的時候,姑娘徹底清醒了,看見自己赤身裸體正被一個差不多也是赤身裸體的男人朝房頂拉,驚叫一聲,另一隻腳朝申玉豹的肩膀蹬去。申玉豹一屁股坐在房脊上,姑娘幾個翻滾滾進水裡。申玉豹又忙挪著身子下去準備救人。姑娘的頭從水裡露了出來,兩隻手緊緊摳著房瓦。申玉豹看見姑娘警惕的目光,心裏騰地火起,破口大罵道:「你媽×,這是在逃命!老子剛才不救你,你早他媽的淹死了。想活命,快把手伸給我。」姑娘這回乖乖地伸出了手。兩人重新爬上房脊,姑娘這回真的一|絲|不|掛了,粉紅的褲頭掛在房檐上了。姑娘緊夾著雙腿,雙膝抵著胸口,仍用警惕而充滿恐懼的目光不時地瞟著申玉豹。申玉豹手搭涼棚向東邊張望一下,白了姑娘一眼,「看啥看!你怕老子趁火打劫占你便宜,老子還覺得你是個累贅呢!……在水裡你把老子手臂都掐出血了,一上來就翻臉不認人。你在這兒聽天由命吧。我走。」說著從房坡上走下,跳進水中。姑娘驚得站起來,喊了一聲:「大哥——」申玉豹把房檐上的紅內褲取下來甩向房坡,「喊大哥也遲了。我不就是生得丑點嗎?你媽的,個個都瞅我不順眼。你聽著,水還在漲,要是天黑水還落不下,你游到那棵大樹上,呆在房頂,房子一泡塌,你就沒命了。」說罷,申玉豹朝東方遙遠處一塊裸著的一大片青灰色游去。他判斷著那可能是一塊高地。誰知一進水裡,就由不得他了。沒游多遠,他就滑進一道激流里,一衝就是好幾里,拼了命游出激流,那片灰地已經看不見了。四周的水面上到處漂著屍體,申玉豹馬上後悔起來,邊游著邊在心裏罵道:「淹死你個沒良心的騷娘們才好哩。」又望一眼茫茫無際的洪水,心裏又道:「今天凶多吉少,真不如剛才日了她,這輩子他媽媽的還沒挨過女人哩。我日死你祖先你個臭婊子!」遊了一會,他看見遠處有個光頭在水面上自由自在地移動,心中大為驚奇,「我的水性夠好了,這人竟能在大洪水裡踩著水如走平地!」拼著死力劃了十幾下,身子竟也能站直了。原來這片水面下是個土崗子。那個滿臉鬍子的光頭漢子正在水裡用繩子編一個大木排。
李金堂輕哦一聲,「你還有沒有兄弟?」
大洪水帶走了歐陽洪梅的全部財產,到了初秋,歐陽洪梅過冬的衣服還沒著落。歐陽洪梅在一次見面時,吞吞吐吐提出一個請求:「能不能幫我找幾件舊衣服過冬?發給我的一套棉衣是男式的,還沒有外套。最好能找一件紅顏色的,我喜歡。」李金堂感到心裏作痛,借到柳城開會的機會,給歐陽洪梅帶回了一千元的衣服,其中有四件是紅的。歐陽洪梅接過新衣服,有點疑惑。李金堂解釋說:「這一批衣服是上海捐贈的,那裡的人收入高。」
「你媽叫曹改煥?」
病好回龍泉后,李金堂再也不過問虛報受災人口的事情了。他預感到了一種悄然而來的不祥,本性迷失了。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他用白條子從自己手裡取了六回錢。在那個寒冷的冬天,他只能體味再次墜落的滋味,根本無法想象日後仍有出頭的機會。取這些錢,他只是為了將來不去討飯,決不自殺。
李金堂苦笑一下,沒有立即回答。自己和申玉豹到底是什麼關係,確實不好回答。歐陽洪梅抿嘴一笑,「是不是碰到傷疤了?你瞞不了我!李金堂能替一個有殺妻嫌疑的新貴踐踏做人準則,其中定有一個天大的機密。難道你還怕我告發你不成?」李金堂只感到腦袋轟地一響,接著就看見了十幾年前那場洪水中發生的一切。
當天晚上,女兒香艷發高燒住進了醫院,李金堂因要開電話會,就拿出一千元交給春英,讓她去醫院付醫療費。第二天上班,李金堂把剩下的一萬七千元留在家裡,準備在湊夠一萬八千元后再還。誰知一忙碌,竟把這件事給忘了。一個星期過去了,並沒有人提起這筆錢。
李金堂看看歐陽洪梅,伸手探探歐陽的額頭,「不冷不熱的,這又是為啥?」歐陽洪梅推開李金堂,厭惡地說:「你離我遠一點。」李金堂收住臉上的笑,「到底出了啥事?」歐陽洪梅哼了一聲:「你想不出來?中華通訊社的大記者在龍泉地面上叫人打了九*九*藏*書,我咋沒聽你說呢?該不是有人因為我,拿這個白記者出氣吧?是啊,我是你的私有財產嘛。我想問問你,究竟是不是因為我你才這麼做的。」李金堂聽得直搖頭,「你想到哪裡去了。酒場的事,那天不是都解釋清楚了嗎?這件事事先我確實不知道。」歐陽洪梅冷笑道:「碰過我的男人都不會有好下場的。桂雁生名義上被提拔了,到四龍鄉當副鄉長,十年沒動窩。他還算個明白人,知道這輩子回不了縣城了,乾脆在四龍山裡成了家過日子。四窪村的董天柱支書,當年強|暴過我,你知道了,請他吃了幾回飯,回去后就嚇得瘋瘋癲癲,趙河漲水把他帶走了,屍首都沒找到。魏世宗就要和我結婚了,忽然間就成了打砸搶分子,帶著一份不光彩的鑒定回到柳城,十幾年抬不起頭。你不知道?龍泉縣八十四萬人,八十三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個人沒有那麼個膽,敢把中華通訊社的記者打個半死,還用麻袋蒙住頭。這幾個倒霉的男人都與我這個女人有關,這太可怕了。反正我把這筆債記到我自己頭上了。」
秦江到醫院看望他,兩個患難與共二十余年的老朋友盡發悲音。秦江說:「你這麼干,我也這麼干,到底值不值呀?」李金堂搖搖頭,苦笑了一下。秦江又說:「這次我們這批老人復出,上面阻力很大呀。我總覺著劫難未盡。好久沒見全娃和香紅香艷了,方便時,讓他們多來看看我。」李金堂長吁一聲:「全兒不在了,不在了。他救了三個囚犯,其中一個已經被判了死刑。你見不著他了。」秦江面掛老淚,自言自語說:「全娃死得值嗎?你說說,你說說。我真後悔沒留個後代。省里段書記當年不是病死的,你知道嗎?」李金堂搖搖頭。秦江道:「這次出來工作,才知道段書記是自殺的,還留了一份長長的遺書,裏面盡寫的實話。他不明白為什麼還要自己革自己的命。最近風聲不妙,冬天看來沒完呀。你要好自為之,身體這種樣子,再去一趟幹校,就徹底垮了。」
申玉豹在一年內把五十萬變成三百萬,給李金堂帶來很大震動。一個心思活動起來:我要不做這個官,會不會在商場上干一番超過當年歐陽恭良的事業呢?任懷秋第一次吐血后,李金堂召見了申玉豹。李金堂道:「玉豹,這一年,你幹得不錯。李叔都看眼紅了。」申玉豹誤以為李金堂在索要好處費,忙道:「李叔,玉豹沒忘記你的大恩,我給你備了幾萬,怕你不收,沒敢對你說。」李金堂變臉道:「這是啥話!把你扶起來,是我的職責。快不要提這件事。」申玉豹不知道李金堂葫蘆里賣什麼葯,不敢再說什麼。任懷秋第二次吐血,李金堂又叫來了申玉豹。這次,他說了具體的事。「玉豹,」李金堂問道,「李叔在你的公司里入一股,你看好不好?如今是商品經濟了,幹部又實行離退休制度,再過十數八年,不找點事做怕要鬧出毛病的。」申玉豹一聽,心中暗喜:這回就和他綁一起了,嘴裏忙道:「中,中,中!不管李叔給個啥數,一年下來,本不動,給你跟本一樣多的息,你看咋樣?」李金堂笑了,「這樣做,我一點風險都沒有,不合適,不合適。」申玉豹執意要這麼辦,李金堂也沒再爭執。申玉豹提出把錢拿去,李金堂又猶豫起來:「不急,不急。我也沒多少錢,你也不用怕負擔太重。就是一點多年的積蓄,還有一點變賣古玩的錢。數量嘛,不會超過十萬。」任懷秋第三次吐血后,李金堂下決心通過申玉豹圓圓當年當小夥計時的夢了。
兩個月後,申玉豹交給李金堂一張一百零八萬元的存摺。申玉豹想,用二十萬買李金堂這棵大樹乘涼,不虧。
「只有一個妹妹。」
「申寶栓。」
李金堂和申玉豹的這層關係,歐陽洪梅十分諳熟。這麼解釋他對申玉豹的無原則的愛護,等於說謊。歐陽洪梅早就說過:「申玉豹只是你棋盤上的一隻棋子,遇到難局,你會毫不猶豫棄掉他。他能成為龍泉首富,不過是因為你分給了他這樣一個角色。這個角色卻是任何一個平庸的演員都能勝任的。」
申玉豹像他的父親申寶栓一樣,成為李金堂走向政治生涯黃金時期的大功臣。
時隔五六年後,申玉豹竟不聽使喚了,這讓李金堂料之不及。申玉豹是這一百零八萬的知情者,又是一百零八萬的名義上的所有者,李金堂感到頭疼了。
「你五一年出生?」
那一個秋日,李金堂又叫來了申玉豹。這時,在感情上,李金堂已經把申玉豹當成親人了。可惜申玉豹的長相與自己相關不大,否則真會去申家營問問那個人老珠黃的女人:玉豹是不是我的兒子?可是,問個水落石出就好嗎?還是難得糊塗吧。李金堂指著床下的一個箱子和麻袋道:「記得是在這兩個東西里放著。這些年我也用不著它們,你幫我數數吧。」這些錢遠遠超出了十萬。申玉豹數了大半天,報出一個數目,「李叔,不多不少,恰好是八十八萬。」李金堂驚得跳了起來:「啥?八十八萬?你不會數錯吧?」申玉豹拿起一沓十元錢道:「錯不了,一捆一千元,總共八百八十捆。」站起來捶捶腰,「這錢可放有十幾年了吧,一股子霉氣。李叔,你咋不把這錢存到銀行哩。我要十年前有這筆錢,做生意干毬,利息就夠我吃喝了。」
又有一個中年人走上甲板,「李副主任,早上我已經安排了快艇和人手在銀行附近巡邏,那裡不會出大問題。」李金堂默默地點點頭,「你們再通知各受災公社,讓他們安排人力,保護好各公社的信用社和政府機要室、檔案室。聽說監獄昨晚把在押犯人都放了?這件事不要追究責任。犯人也是人。你們設法通知各災民點,發出讓在押犯到各災民點報到的布告。嚴令各救災分隊,凡遇趁火打劫的人,無論行為輕重,一律就地正法。非常時期,如果姑息遷就,必將影響民心,必將影響救災工作的全局。」申玉豹聽得冷汗直冒。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了遠處水面上的那個木排,呼吸頓時急促起來。李金堂側過臉問道:「小夥子,你怎麼了?」申玉豹用手指著木排,「他,他抹手錶,殺……人……」
李金堂貪污第一筆錢純屬偶然。那一天,他率工作組去孔明公社,發現該公社又虛報了災民人數。他把報表拿起來仔細看了一遍,把三千九百用筆劃去,「上個月是三千六百戶,這三百戶從哪裡冒出的?是不是孔明又單獨遭了災?」扣發這三百戶的救濟款,李金堂順手放進了自己的公文包里。當天晚上,李金堂把這一萬八千元帶回了自己的家。
李金堂蹲下去,伸出手掐住申玉豹的人中穴,看見申玉豹眼皮動了動,厲聲喝問:「叫什麼名字?」申玉豹只好睜開眼睛,一臉恐懼,顫聲答道:「申玉豹。」
歐陽洪梅取來紫砂茶壺,沏著茶水笑道:「所以你就想經常玩玩這種魔術。不,是想經常看看這種魔術。你呀,有時候的心理,匪夷所思,叫我無法琢磨透。申玉豹能替你圓了一個富翁夢?鬼才相信!」李金堂一看歐陽洪梅這樣作了解釋,暫時咽下了和申玉豹交易的真相。他接過茶壺,吸吮一小口,「我太求全了,這不好。玉豹這種整法,會走向死路的。他再出啥事,我就不管了。」
李金堂被這個巨數嚇呆了。如果早知是這個數目,絕對不該讓第二個人知道。這第二個人是自己的親爹都不行!可是,眼下申玉豹已經看見了這些錢,再改變主意他會怎麼想?要是再問他要該分的利潤,他又會怎麼想?權衡半天,李金堂終於想到一個自認可行https://read.99csw.com的萬全之計。他清清嗓子道:「玉豹,辛苦你了。我爺爺當年收藏了不少古董,『文革』前,我怕這些東西散失了,就交給省里一個朋友保管。『文革』結束后,我去拎回了這隻皮箱,沒想到他已經把它們變賣了。」說著說著,發現這麼解釋無法自圓其說,乾脆道:「這麼大個數,入股分紅對你的壓力太大。不如這樣吧,先拿去存在你名下,平時留著讓它生息,你要做大宗生意,用上這筆錢,這才算我入股吧。上次談的分紅法,你太虧了,能比銀行利息高一點,也行了。」申玉豹一看這筆錢數目巨大,不敢再充英雄,接著提個方案說:「李叔,眼下我正好要做一筆生意,這錢我拿去先用,生意做成后,我給你連本帶利存起來。」李金堂只好說:「摺子還是存你名下,這樣方便。」
真的不管他了嗎?話一出口,李金堂又猶豫起來。存在他名下的一百零八萬,該怎麼處理?把一百零八萬交給申玉豹,實在是個錯誤。
歐陽洪梅放下報紙,身體下意識地向前一探,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金堂——」看見李金堂停住了腳步,嘴裏卻不知該說什麼了。他什麼都沒隱瞞,沒有。做到這一點不易,他卻做得很好。歐陽洪梅甚至從這一番話里感受到了通體的舒坦。不管李金堂對別人做了什麼,難道不都能表達對她歐陽洪梅的愛嗎?「金堂——」她又喊一句,「我可能有點神經質。不過,我這麼樣生氣,也不是撒潑耍賴。你在我面前並沒完全開放,還有不少秘密。我一直弄不明白,你為什麼一直袒護這個申玉豹。你和他到底是什麼關係?說說吧!即便他是你的一個私生子,也不要緊。」
李金堂轉身回到大沙發上坐下,試著解釋說:「阿拉伯世界,流傳著這樣一則寓言。說有個國王,後宮緊挨著屬於他的金庫。國王白天里清醒,知道金庫里的黃金屬於他。到了晚上,國王就糊塗,常把金庫當成別人的。每當夜深人靜,國王就溜出寢宮,到金庫取一些金磚放在枕頭下才能入睡。第二天起來,他一開金口準是說:把昨天夜裡真主賜下的金磚放到金庫去。這個國王怎麼樣?」歐陽洪梅笑道:「不怎麼樣。這個故事和申玉豹有關嗎?」李金堂說:「從前我也要笑話這個國王,認為他不明白國王的含義,不知道遍地黃金都屬於他這個事實。後來,經的事多了,我才領悟這國王其實是個悲劇人物,實際上,他是怕,怕他變得一貧如洗。『文革』以前,我自認為比這個國王高明,一心一意為龍泉做事。我以為這麼做就是為自己。第一次進幹校,我就能理解這個國王了。是的,金庫的黃金是屬於國王,而且永遠屬於國王。可是,真主也無法保證這些黃金會永遠屬於這一個國王。如果這個國王從龍座上下來,金庫鑰匙也會被迫交出去。你知道,我曾經想成為像你祖父那樣的富人。多年來,社會沒給我提供任何暴富的機會。玉豹致富的速度,讓我感到心驚肉跳。這種魔術,看起來很刺|激。所以……」
李金堂神色驚惶地出現時,歐陽洪梅還鑽在這樣一個牛角尖里:李金堂是這件事的主使者,她自己對白劍的挨打負有責任。
「漂過來一個,是個老頭——」
我最最親親的心肝兒:
李金堂繃著臉,嘴裏說著:「這是第五起了。小張,開槍。」年輕人把雨傘交給李金堂,很熟練地爬到甲板上。一串爆響過後,光頭已不存在了。快艇靠近木排,沒發現任何犯罪的證據。李金堂眼光冷颼颼地刺了過來。申玉豹驚得靈魂出竅,說一聲,「他有個口袋,」縱身跳入水中,約有一兩分鐘,申玉豹露出水面,雙手舉起了那個帆布袋。李金堂彎腰摸了口袋,發現口袋用一根細繩系在木排上。割斷了繩子,從口袋裡倒出幾十隻手錶和一堆紙幣、糧票。李金堂端起機槍,對準躺在木排上光頭的屍體扣動了扳機,直把子彈打光了。申玉豹連驚帶怕,昏了過去。
「你看毬啥?」光頭說,「快划!」申玉豹把信扔進水裡,嘟囔一句:「唉——老天真不公平,有熱被窩睡,還送他野食吃!」木排出了樹林漂向像個村莊一樣的地方。只有一個屋頂裸在水面上。「大哥——救救我——」一個女人的聲音飄了過來。申玉豹彎腰望去,看見一個赤|裸著上體的女人在一棵楊樹冠中隨著水流搖動著。木排被另外兩棵樹擋住了,划不過去。光頭嘴角的肌肉抽搐著,「你下去,把她弄過來。」
申玉豹抹一把臉上的雨水,眼睛四下掄掄白茫茫一片的洪水,心裏盤算著:先填飽了肚子再說,到時瞅個空,跳水走了,他能怎麼著?無師自通似地冒了幾句很在行的話:「命是揀來的,這時不撈一把,等啥時候?三七開,你可別變卦,我跟你干。賣了你?不也賣了我。」光頭摸了一個饅頭扔給申玉豹。申玉豹三四口就把它吞了,蹲下,不客氣地自己又拿了一個小口小口嚼著。水面上罩上了一層紗一樣的水霧。貪污犯眯著眼看著天色,以命令的口氣說:「屍首泡了半夜,該漂起來了。眼要機靈點,別打瞌睡,等撈足了,枕住女人的金奶|子睡個夠。朝深水裡推。」申玉豹站在木排上,望著浩淼的大水,臉上露出凄慘的笑容。他想起了上初中時學過的一個詞:隨波逐流。
「是的。」
「娘的,撐住,撐住,用竹竿戳住地。照你這種干法,晚上真到漢江放排了。看見那棵樹了吧,靠過去,看看掛住什麼貨沒有。」
日子就那麼過去了,這筆錢在李金堂不同的歷史時期,像萬花筒一樣變換著自己的形象。第二次去幹校,這些錢是一種支撐,支撐他熬了三年。第二次復出,這筆錢成了像鼻煙壺一樣的玩物,幫他收穫回憶往事時的會心一笑。看到申玉豹暴富后,這筆錢又成了一條接通他少年富貴之夢的甬道。
「你父親叫什麼?」
任懷秋病重住院期間,李金堂以龍泉縣委第一副書記兼縣長的身份,主持龍泉全面工作。地委組織部提出方案讓李金堂出任龍泉縣委書記,徵求李金堂意見時,李金堂卻說:「任書記在龍泉雖無大功,卻也無過,這樣安排,恐怕讓群眾誤會任書記犯了什麼錯誤。」這件事一擱就是三年,任懷秋病愈后,自己主動提出離開龍泉,組織上安排他當了柳城主管農業的副專員。地委組織部再次提出給李金堂扶正時,李金堂又說:「中央正提出幹部年輕化,提我上來不合適。我在龍泉幾十年,各方面都熟,願意把這麼多年摸索出的經驗貢獻給更年輕的同志,讓他們儘快成熟。」和任懷秋的幾年較量,李金堂真正成熟起來了。回想二十多年的政治生涯,所有和他年齡相仿的縣委第一書記,都和他產生過不可調和的矛盾,比較而言,他更希望和比他年輕很多的第一把手共事。又隔近一年,李金堂等來了小他十二歲的劉清松。
李金堂繃緊的臉慢慢鬆弛了,眉宇間凝聚著的殺機隨即縷縷散去,仍黑著臉說:「我認識你爹媽。你太丟他們的人了!虧得我知道他們只有你這一個兒子,要不然……小夥子,好好做人吧。」李金堂又仔細看看申玉豹,覺得這個年輕人的模樣自己有些熟悉,哪裡熟悉,又說不上來。這個時候,李金堂還不知道自己惟一的兒子為救三個犯人,已經犧牲了。
第二年春天,申玉豹果真用這五十萬賺回了整整三百萬,成了龍泉個體經濟的龍頭人物。申玉豹的成功,又成為任懷秋和李金堂間政治鬥爭的轉折點。李金堂利用地區小報宣傳申玉豹的機會,把龍泉縣領導班子已達白熱九-九-藏-書化的矛盾公之於眾,任懷秋自然扮著改革道路上絆腳石的角色。那年秋天,任懷秋氣得三次大吐血,不得不退回柳城休養。緊接著,李金堂「重建龍泉手工業」的計劃也得到實現,全縣新添綢機十萬張,大小玉雕廠五十余個。這場曠日持久的龍虎之斗,李金堂大獲全勝,成了柳城地區赫赫有名的改革家。
「兄弟,好水性!」光頭目光如電,看了一眼申玉豹,「你是我看見的第一個活人。洪水來得好快呀。」申玉豹看見木排上有幾件衣服,衣服上面有一個大紙包,紙包的裂縫處正有幾隻白饃在探頭探腦,不由得朝木排走了兩步,咽了幾次口水,眼睛里伸出了小手,在那白蒸饃上摸來摸去。光頭乜斜一眼申玉豹,已經明白申玉豹肚裏飢了,也不搭話,把繩子打個結,用一把明晃晃的三棱刮刀割斷了,直起腰身說道:「長生不老救命丹,一粒要值幾千元。」申玉豹把目光從白蒸饃上扯下來,怔怔地看著光頭。光頭咧嘴笑了,露出一個大虎牙,「噢,你不懂比方。好年景時,紅薯是粗糧,要是遇上壞年成,榆樹皮能當仙丹吃。一千元一個,不貴吧?」這個巨大的數字把申玉豹嚇了一跳,申玉豹後退一步,「夠我娶個老婆,吃一個日後還你一百斤麥子中不中?」光頭突然間狂笑不止,笑夠了才說:「今天碰見你,也用五百年修行哩。咱先不說這像女人奶|子樣的白蒸饃。你聽我講個事給你聽聽。幾天前,我就想到了這場大洪水。這場雨下得日怪,停停下下下下停停,小半月都沒歇息過。前兩天睡覺,做毬個夢更是日怪,也是下雨,下的白花花的袁大頭。我想,我該發這個財了。前天下午我就出了城,什麼都沒帶,稱了六斤饃,買了兩根大繩,拿了這把刀。當年修水庫,我在最大一個工地上當會計,別人去聽『最高指示』,我就在賬上下功夫。我信錢。後來,我到一個採石場幹了三年,這採石場出口有挺機關槍。好啦,我不和你拐彎抹角地費時間了。我勞改過,因為我不肯吐出那兩萬來塊錢。在採石場我幹得不錯,想早點出來享享這兩萬塊的福,『老三篇』我能倒著背,七年減成五年,五年又減成三年,前年我就出來了。你想想,這樣的水庫能頂得住這種大雨?出來后,我帶著傢伙上山去挖錢。日他奶奶的,一日疏忽,沒像當年老財們一樣裝瓦罐,全他媽的漚爛了!要不,我還用得著今天來受這個洋罪。我用了一天時間,選中了這個土崗。這兒好哇,靠著趙河東岸,上面有個伐木場,正北方呢,剛好是縣城。城北的城牆解放后拆了一半,那一半就擋不住這大洪水了。城裡這半邊,銀行、商店,啥都有。你說,這不是遍地的錢等著咱去揀嗎?」申玉豹多少聽明白了,怯怯地問:「你扎木排不是救人?」光頭笑了笑,「你還沒成家吧?救人?是要救的,是大姑娘咱救,俊俏小媳婦呢,咱也救,今天都成小寡婦了。你救她一命,她侍候你一輩子,任你打來任你騎。這下該說說這饃了。你要跟我干呢,我正好缺個幫手,白饃你只管吃,聽我的話做事,別想著日後賣了我,弄的東西三七開,你三我七。」貪污犯把三棱刮刀在申玉豹面前晃晃,「不幹呢,你走你的金光道,我鑽我的槐樹林。」說罷從報紙裏面的塑料袋裡拿出一隻饅頭大嚼起來。錐子雨又下了起來,光頭叼著饅頭把報紙乾脆撕了扔掉。
姑娘爬上木排,馬上蜷成一個肉團,嚶嚶地哭泣著。申玉豹揀起木排上光頭的一件衣服扔給姑娘。光頭背對著申玉豹蹲下了。姑娘哀求著,「大叔,大叔,你別……你救俺一命,俺會報答你的。大哥,大哥。」求救的目光越過光頭的肩膀,直射申玉豹。勞改釋放犯若無其事地站了起來,抓起三棱刮刀,用手摸著上面的水珠子,自言自語說:「我有過一個老婆,後來和我離婚了。兄弟,什麼都有第一回。機會來了,就看你敢不敢抓了。」申玉豹感到了恐懼。這地方是個低洼區,水流得極緩。如果沒有這個姑娘,申玉豹聽了這番話,肯定馬上跳水了,東南方一兩百米處就有樹木和房頂,跑得了。可是,那姑娘的目光卻牽得他不能動彈。三個人這麼僵持了一會兒,木排失去了控制,在水上搖擺起來。姑娘沒等申玉豹表明態度,自己選擇了跳水。貪污犯一撲,就把姑娘捉住了,笑著對申玉豹說:「別傻了,什麼東西都有你的,包括這個姑娘。你朝那個樹林划,我等不及了。」申玉豹愣神的工夫,光頭已把姑娘撲倒在木排上,接著就傳出一聲尖利的慘叫。勞改釋放犯驚跳起來。申玉豹看見那把三棱刮刀已經扎在姑娘堅挺的乳|房中間,姑娘的兩隻手緊握著刀柄。申玉豹再不敢遲疑,抱起那些饅頭,縱身跳進水裡,向遠處的幾個房頂游去。光頭反應過來了,「兄弟,你別走。」知道無濟於事,拔出刮刀舞著,「你他媽的,狗娘養的,我饒不了你!手錶上有你的指紋,算你媽的命大。」
如今,白劍又遭人暗算了,歐陽洪梅的思緒就朝著一條狹窄的軌道滑進去。是的,都是他事先布置好的。那麼,當年我看到那些日記之前,他肯定先看見了。噁心,真噁心!這難道也算爭風吃醋嗎?白劍來查賬,你李金堂慌什麼?既然你不怕查,為什麼還要派人向他扔黑磚?
「截住。」
需要認真對付的,是這個申玉豹。當年把申玉豹看成一台自動取幣機,怕是一個無法彌補的錯誤。當時要他把這一百零八萬存在自己名下,還有今天這個怕嗎?多想了一層,竟然帶來這麼大的後遺症,太不可思議了。兒子犧牲后,移情申玉豹,也是個天大的錯誤。
李金堂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告訴歐陽洪梅自己和申玉豹的金錢交易。
大洪水過後,李金堂第一次以副職的身份主持龍泉全縣的抗洪救災工作。縣革委會主任因對龍泉境內七座水庫的修建負有責任,已被停職。縣銀行在大洪水中毀壞了,源源不斷的救災款撥到龍泉,就放在古堡二層李金堂辦公室的保險柜里。李金堂擁有使用這些錢的最終決定權。大洪水衝垮了十個公社的辦公室,那裡的救災款發放,全由李金堂率工作組前去辦理。不久,李金堂就發現了普遍存在的冒領救濟款問題。再後來,在錢的問題上,李金堂就事必躬親了。
申玉豹爬上快艇,再沒有站起來的力氣了。一個高大魁梧的中年男人走了過來,身後跟著一個給他打傘的年輕人。中年人嚴肅而悲慟地問:「你是哪個公社的?」申玉豹慌忙坐起來答道:「石佛寺的」,「你們村逃出來多少人?」申玉豹搖搖頭,兩行眼淚滾了下來,囁嚅著,「大水來之前,有人去了西崗上,我和我媽我妹子離開申家營,差不多還有一百多人上了房。後來我就不知道了。」中年男人眼裡閃出慈父一樣的光亮,伸手輕輕按按申玉豹的頭頂,帶著懷舊和內疚的心情說道:「申家營是個窪地,又臨著河,這場大水不知要斷送我多少老熟人。黨和政府愧對你們呵,沒有提前通知你們疏散。這筆賬早晚要算一算的。無休止地開會爭吵,無視前幾年修那些水庫的質量,一提這些水庫可能出問題,就上綱上線,說我別有用心,惡毒攻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揚言要把我再送回牛棚去。耽誤了兩天時間,白送多少人性命!如果沒有這些水庫,哪裡會有今天龍泉的大劫難啊!這筆賬一定要算一算。千古罪人,這些千古罪人。我李金堂愧對龍泉,愧對你們呢!」申玉豹一直在瞅著快艇甲板上架著的一挺機槍,那拖了幾尺長的黃鋥鋥的子彈看得他心驚膽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