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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八里廟高家派了不少人,一直在注意著喪事的動向。高四喜挨了表妹夫周有才鄉長的一頓責罵,哪裡還有吃酒吃肉的心情,餓著肚子,帶一干人走小路從高家聚居的南寨門回了家。此時,白家的人正在飯場歡笑著卸大米和麵粉。高四喜一碗麵條吃了一半,就有三批趕來報信的人。第一個說:「四爺,不知啥單位,開個麵包車送來六匹上等白布,能扯幾千個頭巾,怕是客人不少。」第二個說:「四叔,水庫管理處送來一車廂的大鯉魚,我看起碼有八百條。看來白家是準備大待客哩。」第三個說:「四爺,又有人送來一車牛羊豬雞,你看咋辦?」
高六成一走,高四喜一屁股癱坐在一張椅子上,口裡喃喃道:「看來有才鄉長不是日弄嚇唬我的。老十,看來你這個村長也不該辭。唉——自古都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天命難違,也怪不得你我沒盡心。日他媽,日後花血本也要為高家養出像白十三這樣的人五人六的出來。這麼大的事,我也不好一人做主,你去把三哥、六弟、八弟、九叔、十二叔、十五叔請過來,咱們一起商量商量。」
白二十一慌慌張張撞進門來,喊著:「十三哥,十二哥,高四喜、高老十率高家上千人前來弔孝,怎麼辦?」白劍木木地望著堂弟,腦子裡一片空白。林苟生反應敏捷,爬起來喊:「快叫九爺,快叫九爺,高白兩家就要和好了。」白二十一退了出去。林苟生又驚嘆道:「小兄弟,我真服了你們八里廟。還不快穿了孝衣?把白頭巾纏上。」正說著,白九爺和白雲飛走了進來。九爺掩飾不住發自肺腑的喜悅,含笑說道:「這可是值得族史大書特書的盛事。十八,快喊眾孝子,跪出帳篷迎接。十三,你要去跪接那幅功高蓋世的挽帳,取來三叩九拜送到八哥靈前。」
白劍正和林苟生閑話,白虹推門進來了,眼泡哭得紅腫,喊了一聲「哥」,又掏了帕子揩眼淚。白劍心裏也難過,伸手拍拍白虹瘦削的肩頭,心裏一下子想到那個連錦,嘴裏說道:「你一個人回來了?」白虹點點頭。白劍忍不住又問:「那個連錦呢?」白虹說:「他剛剛給縣裡拍了個電視片,有十集呢!前天李副書記看了樣片,給了很高評價。這兩天他忙得很,我就沒叫他回來。」這幾句話已經把她和連錦的關係講得明明白白,再勸她慎重、小心,已毫無意義。可一想到那個小白臉,白劍就感到一種撲面而來的生理上的厭惡,換個角度說道:「小虹,不要把眼光只放在龍泉小縣,這樣就會限制你的發展。你播的新聞我看過幾次,再經過專門訓練,以後瞅機會就能離開龍泉了。」白虹莞爾一笑,「哥,我是個沒多大志向的人,很容易滿足的。咱們家有你這根擎天柱,什麼都撐起來了,用不著我的。我剛才騎車進寨,見一個人,一個人就在誇你,說你可給咱八里廟長了大臉了。」白劍冷笑一聲:「你以為這是多好的事?我沒為他們辦過任何事,為什麼爺爺過世了他們這麼用心?用心良苦呀。你還年輕,不懂得殺人不用刀的道理。」
白二十一跑了進來,恭恭敬敬喊了一聲:「十三哥。」白劍很喜歡這個堂弟,問道:「還干你的團支書?」白二十一道:「高村長撂了挑子不幹了,我代理著哩。團支書早不幹了,我當副支書,給十八哥打打下手。」白劍遲疑一下道:「入黨了?」林苟生插道:「這不是廢話,不入黨能當副支書?!」白二十一問道:「十八哥讓我來問你,縣電影公司來人了,帶了十幾部片子讓選,你去見不去見。」白劍不假思索地說:「不見。你告訴十八,送東西來的都由他接待,我心裏煩得很。」
高六成讓小五把話重複講了三遍,這才去高四喜家彙報。高六成道:「白劍正準備為李書記寫本書,這才引出這麼大的動靜。白十八已經派人在白八叔的院子里設置靈堂,準備學著電視的樣子,來什麼遺體告別儀式。聽小五說,明天縣直各單位都要派人來弔孝,都是國家幹部,不好讓人家磕頭,說弄啥默哀三分鐘。白劍會來事,連劉書記也拉掛著。白劍的表妹,劉書記上個月親自帶車接送到縣藥廠上班了。白劍口很緊,他媳婦和地區當書記的三女大學是同學,當書記三女去北京,就把白劍趕到別的屋,自己和白十三的媳婦睡一起。你讓問的,小五都問了。」高四喜就讓高六成回去了。
「咋不是那事。」
白雲飛暗自嘆服:姜到底是老的辣!分田到戶時,高四喜做了手腳,好地有百分之七十分給了高家。這四千八百畝地,又是好壞混雜,高家不同意集體使用,一切都等於零。實現這些計劃,前提是取得高白兩家的團結。團結這個結果又必須依靠鬥爭。白雲飛最後採取了一明一暗的施政方略:明抓經濟,暗抓組織。上任第一個月,八里廟支部上報兩批黨員讓鳳凰鄉黨委批准。這兩批黨員共有二十六人,白姓十九人,高姓七人。白雲飛正準備發展第三批,鄉常富申書記說:「按規定,一般情況,每年只發展兩批黨員。當然,如有特別突出的,也可以成熟一個發展一個。」第二個月,白雲飛又分四次上報四個有特殊成績的,全是白姓人。等高家從慘敗中清醒過來,八里廟三十個新黨員已獲鄉黨委批准,高白兩家黨員人數的差距已縮小到四人。高四喜得知村支部剛過了六月三十號又上報了十二個黨員,其中高姓人只佔四席的消息,當晚就去了周有才的家。高四喜進門就哭喪個臉說:「妹丈呀妹丈,你救救高家吧。」周有才道:「前些日子見你,你不是說白雲飛做事大面子上過得去,知道抓正經事嗎?今兒又咋啦?」高四喜就把白雲飛突擊發展黨員這事先說了。周有才撲哧笑將起來:「我以為天要塌了哩。白雲飛抓基層組織建設,抓得有聲有色,縣委組織部溫部長準備下一步派人到你們八里廟搞經驗材料哩。白雲飛腦子好用,這時候發展幾個專業戶入黨,一下子就引起縣裡注意了,鄉里也有了面子,有啥不好。」高四喜忙道:「這發展黨員能像割韭菜嗎?他又報上來一批,十二個人。」周有才笑罵道:「你算個雞|巴老黨員。韭菜?黨員發展得多,證明我黨的事業蓬勃旺盛。你還嫌韭菜長快了不是?」高四喜一拍大腿道:「你看我急的,一掂就戳到牛屁股上了。不是韭菜該不該割,是他專割白家的韭菜賣。這兩三月,白姓的韭菜熟了二十三茬,高家只熟七茬,都在一塊地里長,為啥白家的九九藏書就熟得快些?」周有才撓撓頭道:「這個我倒沒太注意。你找我幹啥?我還沒問你呢!」高四喜道:「白雲飛又報來一批,又是白家多高家少。」周有才道:「我還不知道這件事,我先問問吧。」
高老十打開黑白電視機,龍泉電視台正好播到《點歌台》節目。幾行大字出現在電視屏幕上:「中華通訊社我縣籍記者白劍、我台記者兼編輯白虹的祖父、鳳凰鄉八里廟村白明德先生不幸於今晨五時三十分仙逝,享年八十六歲。我台全體同仁為表示對白公之敬意,特在今晚點歌台節目播放我省著名曲劇表演藝術家歐陽洪梅領銜主演的經典哭戲《陳三兩》。」一屋老者看了兩遍都怔住了。過了一會,高老十說:「換不換台?」高十五道:「別講究了。聽說這個歐陽是綠翠玉的女兒,我看看有沒有她媽唱得好。」
九爺像是一下子年輕了十歲,滿面紅光,中氣十足地看著高四喜說:「四弟,送八哥的事,還要你多費心呀。」高四喜朗聲道:「分內的事,應該的。九哥肯定早有安排,該四喜做的,吩咐就是。」九爺道:「今日貴客很多,四弟在官場行走多年,多半熟人熟臉,你選幾個得力人,專把貴客盯好了。」高四喜道:「九哥你說就是了。」九爺又道:「客人很可能從五個門進寨,北門直通官道,理應隆重些,這裏到北門差不多一里地,高白兩家各選青壯孝子五百,分兩班跪迎客人可好?」高四喜道:「九哥不用客氣。」九爺就挽著高四喜的手出了院門高聲喊道:「高白兩家孝子聽著,各派五百男孝子,分兩班通北門,兩米一個,客人來時跪迎;其它四門,兩家各派百人迎客;十班響器,北門留四班,其它四門各一班,餘下兩班守靈。」
高十五早過古稀之年,年少時讀過私塾,練就一筆好行草。饒是功力深厚,畢竟年歲不饒人,寫完這三十個字已累得汗流浹背,氣喘吁吁,跌坐在圈椅上斷斷續續說道:「等墨干后,找倆仔細小媳婦剪了,帳子做好后釘上去描出輪廓,然後再用墨塗上。今天怪,咋沒停電哩。」高老十說:「十五叔,電業局專門派人來查了變壓器,說這幾天一分鐘電也不停。」高十五嘆口氣道:「白老八算是老年喪子,中年喪妻,少年喪父,歷盡人生三大不幸,沒想臨了得了孫子的濟,如此風光啊。咱沾沾白老八的福,看看電視。」
「四叔,鄉里派人送來了四頂大帆布篷。白家準備把院子都蒙起來,里裡外外掛一百隻大燈泡。」
「我快八十了,也不懂哩。」九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屋裡了,「你這些話我不愛聽。不管咋說,縣裡待你白十三不薄,待咱白家也不薄。人家來隨點人情,還不是看你白十三是個人物?九爺我看著你一天天長大的,見你這樣出息,我心裏那個喜呀。上次你頂著槍口上,保住了咱白家的兩個寨門,一下子白家就發旺了,這份功勞,白家男女老少都記下了。我想讓八哥風光,為的也是他養了你這麼個孫兒。這人,要知個居安思危才能久旺。人家大老遠開著車來送點心意,為的不就是見見你,讓你記下,你在這兒喝茶不見,我看不好。我老眼昏花,看不出人家有什麼惡意。你說說你的道道?」白劍早站了起來,感到這事無法對九爺說白了,低下頭道:「九爺說得對,十三考慮不周。」
果真是好戲連台。到中午吃飯時間,又來了幾批非正式弔唁的客人。縣麵粉廠送來二十袋共一千斤精製麵粉,縣糧食局中心糧店送來十袋一千斤黃河大米,縣水產公司送來差不多有一千斤的趙河鯉魚,縣養殖場送來宰好的一頭牛、兩頭豬、兩隻羊、五十隻肉雞,縣紡織品公司送來白布八匹。這五個單位,只有養殖場和白劍有點瓜葛,因為白虹曾在那裡當了五年工人。
高四喜把碗朝桌子上一摔,半碗麵條撒成一攤,「咋辦?涼辦(拌)。眼給我把細點,耳朵給我磨尖點。看看再說。」來報信的人絡繹不絕。「四爺,我讓小三過去看了,電影公司拿了十部新舊電影,讓白家選著放,白十八已經派人去整場子了。」
幾個人正在搭篷子,又開來一輛三輪摩托。後座上跳下一個人,裝束像是一個電工,也直接呼找白劍。一問,才知是縣電業局的。電工說道:「我們梁局長聽說白老爺子過世,怕電不順手,派我來檢修一下變壓器,順便帶些導線什麼的。你們想放電影想幹啥,儘管安排,梁局長說了,在老爺子入土安息前,八里廟的電一分鐘也不會停。」兩電工扔下扁兜裡帶來的兩大盤導線、一大盤豌豆粗鐵絲、一紙箱一百五十瓦燈泡、二三十個燈頭、電閘,馬不停蹄去檢修變壓器。白雲飛喜道:「雪裡送炭,雪裡送炭。這裏的電一天兩頭停,啥事都不好安排。我正想著去借幾個小發電機放電影哩。」老江湖林苟生已經嗅到些味道,意味深長地看了白劍一眼,道:「小兄弟,厲害吧,一缸又一缸人情叫你洗來叫你泡,硬的把你泡軟了,軟的把你泡化了,甜的把你整酸了。不夠咸,加把鹽;不夠甜,弄包糖精倒進去。像一個風月老手侍候你,看你招安不招安。」白劍下意識地搖著頭,嘴裏說:「沒這麼嚴重吧。」林苟生一臉自信,說道:「這件事肯定是李金堂授意,你等著瞧吧,好戲連台,大頭在後頭呢!他要和你講和,用人情一瓢瓢潑你,潑得你啞口無言。」
九點多鍾,縣城的客人一批又一批地來了,帶著各式各樣的車輛,據禮單統計,上午共來客人二十八批計一百三十三人,收花圈十二個,挽帳十六個。最尊貴的花圈為縣委書記劉清松以個人名義派人送來,已安放在靈前最注目的地方。一個上午,白劍只是想哭。哭哭停停停停哭哭,哭得林苟生害怕,把他拖到屋裡卧床休息。到了吃午飯的時候,李金堂還沒有出現。白劍出去給那些局長科長鄉長書記敬了一圈酒,自己真想歇歇了。進了東廂房,林苟生跟了進來,像是在宣布一個重大發現,神秘兮兮地說:「你發現沒有,都吃得心不在焉的,像是丟了魂。李金堂到底賣的什麼關子?要是只有劉清松一人送了花圈,他們恐怕都後悔走了這步棋。劉清松在龍泉差不多成了寓公,無事可做,在這些中層官僚眼裡,已經不是他呆不呆在龍泉的問題,而是離開的原因體不體面了,這時候跟了劉清松一步,前景有些不妙。事情明擺著,李金堂若不露面,他說沒說過要來弔孝查無實據,而劉read•99csw•com清松的花圈已到,到底是跟李金堂呀還是跟劉清松,已經解釋不清了。不像熱鍋上的螞蟻才怪哩。你怎麼聽了無動於衷,起碼要表示一點同情心嘛。」白劍冷笑道:「又不是我加給他們的這種折磨。喪事出這種插曲,我感到很難過。這能說明什麼問題?只能說明龍泉政治生活的畸形。大家都習以為常了,習慣了,也就麻木了。可憐他們沒有用,讓他們醒來,認清自己面對的現實才重要。這已經不是暴露一段歷史真相的問題,不僅僅是李金堂的問題了。不管怎麼樣,我要做。」林苟生思路也從具體的喪事里跳了出來,現出一貫的面孔道:「我差點忘了咱們的大事。前幾年有句歌詞唱得好:我的心永遠和你在一道呀在一道。」
李玲進來就把門掩上了,冷笑一聲:「好大的架子!到底是京城人物,眼大,我們這種小人物,進去一骨碌,就淹死沉底了。」白劍仔細辨認,又仔細回想,才記起原是見過的,還把一封信裝進胸罩測試過他的定力,很誠懇地說道:「真不好意思,我把你認作白虹的同事了,歐陽團長可好?」李玲莞爾一笑,「念起你還能記著我師傅的名字,我也不計較你把我給忘了。沒想到你們家還有這麼大的排場,孝子跪了幾里地,把我這個從來不哭的,也染得知道什麼叫悲傷了。早知這麼大的場面,應該讓洪梅姐也來見識見識。我說你架子大,可不是為我自己的委屈。」白劍說道:「適當的機會,我一定去拜訪拜訪歐陽團長。」李玲道:「這還算有點良心。你知道我為啥磕九個頭嗎?你猜不出的,我自己三個,洪梅姐三個,剩下的三個是讓你爺爺保佑我實現一個心愿。這個心愿與你有關,現在你穿著孝服,我先不說。你這個人是不是到處都要留點情啊?」白劍很不自在,也沒反駁。李玲拉開門道:「你好好回憶回憶,你什麼時候攪亂過一個女孩十八歲的芳心。」丟下這句讓白劍莫名其妙的話,閃身出去了。
正說著,一輛拖拉機開過來了,從上面跳下一個白雲飛。十幾個人圍上去,拖車上的幾個帆布篷。白雲飛看見了白劍,跑了過來,擦著汗說道:「十三哥,早上因要去租借這些帆布篷,就只跟虹妹說了,她中午錄了新聞,下午回來。」白劍一臉不高興,「雲飛,九爺他們要這麼辦,你也不攔一攔!這弄下來,要花多少錢!」白雲飛道:「錢不成什麼問題。各家已主動提出拿一百,有這兩三萬塊,大項上也就差不多了。」白劍罵道:「這是誰出的主意?你這個人怎麼一點腦子也不長?哪一家能有這一百元閑錢扔在喪事上?」白雲飛道:「完全是自發的,沒誰號召。有的拿得更多,這一百元的數是九爺定下的。」白劍喝道:「你是支書,就不知道這是浪費?就不知道這是胡折騰?」林苟生攔道:「你們兄弟倆就別爭了。這事雲飛也做不了主。白支書,我剛才又給九爺一萬,實在赤貧的戶,錢退給他們吧。」白劍不好再責怪白雲飛,伸出拳頭砸砸自己腦門問道:「告訴我,九爺他們還準備做些啥?」白雲飛囁嚅道:「也沒啥。以你的名義給八爺刻了一塊碑,再買四棵雪松,墓地就這兩項花錢,老屋早備下了。九爺讓請五班響器,說是白、高兩家本是五兄弟,後來鬧生分了,該每門請一班。這些都不算啥,我從心裏也贊成,現在都又興起來了。各家出了錢是出了錢,從晚上開始都要派人來做事情,也吃飯,加上每人的頭巾,也花個差不多了。八爺熬過了八十四的大關口,是喜喪,九爺說這樣也是熱鬧一番。我呢,提出請三場電影演。這都不過分。說起來,一個葬禮花三萬,是有點多。可均到兩三千人頭上,又很儉樸了。惟一拿不準的,是九爺要請菩提寺的和尚來做法事,這事還不太興。」
黨委會定在十點鐘開。九點半,周有才進了常富申的辦公室。這件事看來不辦不行了,高四喜帶幾個人在街上茶館里死等,中午還要請周有才喝幾盅。周有才想先和常富申通個氣,省得常富申誤會了。剛把事情說清楚,王副鄉長進來了。幾個月前,王副鄉長因在八里廟開槍逼人拆房,挨了個黨內警告處分,停職反省兩個月,這才剛剛官複原職,步子踩出的響動小得連兔子也驚不跑。他朝兩個主官點點頭說:「縣委辦公室陳主任剛才打了電話來,說八里廟那個白記者的爺爺今早病故了。」周有才因還沒把事情談妥,心裏急,忙接道:「死了七老八十的人,與鄉里有啥關係!」王副鄉長訕笑道:「我不就是因為白記者才背個處分嗎?陳主任說,白記者正好回縣辦大事,要鄉里派人去看看。又說李副書記已定下來明天前去弔唁,縣直各單位都要派人去。」常富申站起來問:「沒說別的?」王副鄉長道:「沒說別的。」常富申看著周有才道:「那個事辦不成了,全部通過,把消息今天就帶過去,你說呢?」周有才道:「還有啥說的。我看得先派個人去瞅瞅,缺啥少啥,趕緊從鄉里拿。」常富申說:「那就開會吧,這件事也算個議題,沒多的有少的,鄉里總該表示表示。小王上次得罪了人,迴避一下好,老周,明天你我怕都得露露面了。」周有才說:「有啥說的。」
「四爺,縣糖煙酒公司送來二十箱白酒,十箱杏花山牌黃酒。」有人評價道:「日鬼的,白家這次大待客,竟不用花自己一分錢了。」高四喜一直不停地在屋裡抽煙,半截煙丟了一地,突然,他又掐滅一支煙道:「老十,你去把六成給我叫來。」不一會兒,一個面相實誠的中年人進了高四喜的家,背靠著門一站,謙恭地哈腰說道:「四叔,你有啥囑咐的?」高四喜笑眯眯地新開一包卧龍煙,抽出一根遞給高六成道:「你家小五近來改口沒有?」高六成打個哆嗦道:「四叔,看來只能動用老族規,把她沉了河算了。」高四喜嘿嘿笑著:「解放后這條規矩啥時候用過?想住班房呀?你疼小五,我知道。其實咱高家的老輩子,哪個不疼小五?小五在我孫女輩里,長相拔梢,聰明伶俐也拔梢。如果不是她鬼迷心竅,非要嫁給白雲飛做填房不可,我也不會叫你管教她。」高六成一臉哭相,咕噥著:「四叔,不是我下不了手,老子打小子的法子我都用了,陳刺條子抽過,跪過磚頭,跪過瓦片,昏過好幾回,可就是不改口呀。」高四喜說:「那就算了。小五要嫁白十八,面子上是不好看。高家一個黃花大九-九-藏-書閨女,去給白家人當填房,這咋能行?不過,她要嫁,怕也攔不住。這樣吧,你讓小五去找白雲飛,問出縣裡到底有啥大事要叫白劍干,再問出李副書記是不是真的要來弔孝,以前的事就既往不咎了。白雲飛當了村支書,這人還不算丟到家。我等著你過來回話。」
星期一早上,周有才一開院門,高四喜已在門外圪蹴著。高四喜嘻嘻笑著:「我怕你大忙人,事多給忘了,趕來給你提個醒兒。」周有才也不好再責備,說道:「吃飯沒有?」高四喜說:「吃倒沒吃,不過不用吃家裡的飯了,來了幾個人,等會兒去你們鄉政府的館子里吃點。」
高四喜看見周有才走出鄉政府的大門,忙笑臉追了上去說:「酒菜都備好了,在那邊的三鮮酒家,你咋忘了。」周有才停下來,車轉身子道:「事沒辦成,咋能喝你的酒?」高四喜驚道:「常書記不同意?」周有才冷笑道:「哪一個我都舉手了,不舉不中。」高四喜臉上有了慍怒,「你答應的事,弄得我這老臉往哪兒放嘛!」周有才道:「你差點讓我跳了坑,八里廟死了人你咋不早對我說?還埋怨我!」高四喜問:「白明德死了,關這啥事?」周有才哼了一聲:「虧你還是個老江湖,好了傷疤忘了疼!白明德是白記者的親爺!白明德的死把全縣都驚動了,你知道不知道?明天,我和常書記還要去弔孝哩。」扔下呆若木雞的高四喜走了。
姑父不知啥時候也在屋裡站著了,擺出一副老於世故的面孔說道:「小劍呢,聽九爺的沒錯。如今你是尊大神,聞見香火氣,要笑,這香火才會越燒越旺。你轉個冷屁股過來,香客不都叫嚇跑了?人家劉書記,正正經經的縣大爺哩,買你那麼大個面子,派了小汽車接小青去藥廠上班。這事讓我在村裡一直風光到現在。我喜種煙,不喜種棉花,往年村裡強壓著頭,不是還得乖乖種上棉花。劉書記的車一去,立馬都變了,村長還到我煙田裡看哩,沒見一株棉花苗,屁都沒放一個。瞧人家劉書記這事做的,那時你還在北京哩。趁著你爺爺的喪事,龍泉上下方方面面多維持一些人,你走了,我們也能跟著沾光不是?我正準備賣了家裡的房,遷到八里廟當個倒插門的老女婿,小青也不姓我的齊,姓你們的白。白虹、白青喊著也趕趟。白家在八里廟窩了幾十年,這口氣定要出得暢快才是。」林苟生聽得一臉木然,嘴角像是藏個跳動的笑麵人兒。白劍的濃眉朝中間動一下又動一下,沒表態。九爺咳了一聲道:「鄉里派人送了幾頂帆布篷用,又捎來消息說明天李副書記要親自來弔孝。你去陪陪人家。鄉里書記、鄉長待咱白家都不錯,這批黨員也都批准了,以後就走順了。高家的人連個腳尖也沒來蹦一個,咱們更要把事情辦得滴水不漏。」
「你讓我弄啥?」高四喜已經老淚汪汪了,「白十八這是有預謀哇!這一弄,白家的黨員就比高家的多倆。以後他一碗水端平,啥毬痕迹也找不到了。幹了幾十年支書,咱懂。別看只多倆,選支書票數就能過半。白雲飛沒大錯,就再也拉不下來他了。白十八這是反攻倒算呀!你想個法,把姓白的拉下幾個,也就救了姓高的幾千人。聽說他下一步要重新分地。」周有才瞪了高四喜一眼,「白雲飛哪裡是分地,他是想把土地集中起來使用。他的想法不錯,鄉里已明確表示支持。人家七里營的劉庄,地沒分,如今不也富得流油。咱們鄉的馬齒樹,人口跟你們八里廟差不多,這幾年馬呼倫暗地裡攏到一堆兒過,也富成啥樣了?馬呼倫當了縣人大代表,又當了省勞模,多風光,多給鄉里長臉!哪像你們八里廟,事多!」高四喜老淚縱橫了,「你不明白八里廟的人都想些啥。你就答應摳下倆吧。」周有才老婆插話了,「有才,姐夫幾十幾的人了,沒有大難處,也不會掉眼淚豆豆。又不是啥大不了的事,摳倆就摳倆唄。」周有才說:「好,我想法摳下來倆。」高四喜揩乾了眼淚,仍沒走的意思。周有才氣笑了,「下星期一定下開黨委會,你總不能一直在這裏等結果吧。」高四喜嘿嘿笑道:「妹夫,你已定了救人,救人就救徹底吧。摳倆打個平手,不如摳下來四個,高白兩家都剩四個,也沒讓你為難。」周有才搖搖頭道:「真拿你沒有辦法。那些年你要是一碗水不歪端,也不至結這多的仇。好了,我答應你。」
九爺後面說的幾句話,白劍根本沒聽進去,他在想象著李金堂出現后的情形。
不一會,高家主事的八個人都聚在高四喜家了。高四喜一看人到齊了,站起來對三個長輩點點頭,含著熱淚說道:「眼下這個事是咋回事,我也不細說了。我已經把白家和縣上的關係都打探清楚了。縣裡甭管哪幫哪派,都和白十三講朋友,明天來弔孝的車,恐怕寨子里的幾條街都盛不下。咱高家在上風頭呆了四十年,怕是要下來了。李副書記明天要來弔孝,劉書記怕也會有表示,白十八是個心裏做事的人,三下五除二,就把黨組織拿捏完了。這幾十年,咱高家在上他白家在下,也是因為咱拿捏了黨組織。為這事,我把腿都跑細了,有才妹夫本來答應摳下來四個的,誰知白老八死了,沒摳成。白老八是個福星,是他白家的福星,用死為白家換來了印把子。如今靠選舉,是選不掉他白十八了。靠上邊,咱只有個有才,有才的小命還在上頭手裡拿捏著,能指望嗎?所以,咱只能認。我日他媽,咱高家出去的人咋都只能混個肚子圓呢?」高四喜說得慷慨悲壯,聽得七個人也都是一臉悲涼肅穆,沒有人插話。高四喜呷口冷茶,吐出幾片茶葉子又說:「從土改到現在,平心而論,咱做的事有些過火。土改鎮壓人,白家殺仨咱殺一個。五八年吃食堂,白家餓死的人也比我們多。評工分這些小事就不用提了。分田到戶那年,為爭好地,差點出了人命,上邊為咱撐腰,才擺平的。這些年,同是一張綢機,白家提留二百,咱提一百三;同是一張玉石車,白家交五十,咱交二十。這仇結得不算淺。若是強撐著硬頂,肯定頂不住,弄不好就是連本帶息一起還。三五年下來,高家的元氣就傷盡了。我琢磨一個主意,中不中用,說出來大家合計合計。一個中心意思:和,向白家低個頭,保證高家元氣不傷。兩個基本步驟:第一,利用這個和,要來一個副支書,一個村長,支持白十八的改革,等待機會;第二,吸取經驗教訓,重提那個啥子萬般九*九*藏*書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修整出幾個好苗子。眼下正是個機會,利用白老八的死,把和的文章開個頭。」
他坐了起來,想著這個夢的意義。父親為什麼不說話?你是在鼓勵我嗎?你是在責怪我?你為什麼不表達你明確的意志?你和媽媽隨著一隻天鵝飛翔,就要到天國去了,這是為了和我見最後一面嗎?他們一直相信我,白劍想著。驀地,外面驟然響起一陣鞭炮聲,緊接著,一聲凄婉的嗩吶聲引出一片大哭。誰都能聽出來這不是一個人在哭,不是十幾個人在哭,而是成百上千人在哭。林苟生和幾個男客從大通鋪上爬了起來。林苟生嘆道:「恐怕這是我平生僅見的最悲傷的一次葬禮了。小兄弟,你們白家這些孝子賢孫看來是真傷心呀。我真羡慕爺爺,我死時,要是能聽到三五個人真哭,也就死而無憾了。」白劍已叫這悲愴的哭聲浸染得不能自已,鼻尖一股接一股地酸著,沒有搭話。
穿好內衣和中衣,九爺招呼一聲,白劍姑姑帶著女眷從裡屋魚貫走出,每人手裡各捧一件老衣,七手八腳、井然有序地穿著。穿羊皮夾襖時,一媳婦手腳忙亂,支老人後背的手伸遲了,老人向後一仰,面部似現一縷驚愕。九爺威嚴地嗯了一聲,「小心!別碰醒了他。」
林苟生進了堂屋,摸出一隻綠翡翠煙嘴放進老衣的口袋裡,「爺爺,路上走好,到了那邊記著配個白金煙鍋,白金配綠翠,這就齊了。你走得太急,也沒托個夢給苟生,沒給你備齊。缺啥少啥,告訴苟生一聲,啊。」說得情真意切。九爺聽得感動,翕了翕鼻子道:「忒貴重了點。八哥一輩子儉樸,沒想到死了能用翡翠這種罕物。」林苟生抹一把眼淚道:「我和小兄弟終日在外奔波,沒有好好孝敬爺爺,這次再不表表心意就沒機會了。」說著,把一個黑皮夾子交給九爺道:「也不知該咋稱呼,喊一個大爺吧,這點錢算是苟生一點心意。天熱,要用錢的地方很多。」白劍忙道:「老林,你這麼干我就不高興了。」九爺卻接了皮夾子,說道:「十三呢,你京城呆久了,也不要忘了鄉俗。你這位異姓大哥有這心情,我代表白家近兩千口人領下了。人心換人心,日後你這位大哥用得著你,你也要用心不就是了。」白劍一見這陣勢,知道這葬禮要大操大辦了,想了一下說:「九爺,天熱,我的意思是早入土為安,爺爺也不會忍心這麼多人為他的事累著了。」九爺以毋庸置疑的口吻道:「你回了八里廟,就不是北京城裡的大記者,只是白家一個有出息的子弟。你有大事要干,送八哥的事你就不要太操心了,省得累倒了你,該你乾的事,我會叫你的。來了貴客你出來招呼一下,閑時就陪你這位大哥喝喝茶。我和十八已有過商量,這回送八哥,一定要送得風光。入棺前你先歇著吧。」
林苟生走出院門,嚇得腳步定住了。眼前是一片耀眼的慘白,輕輕搖動著流滿了一條街巷,像是要流向無盡的遙遠。白劍扛著挽帳先走進院子,接著,白雲飛和白二十一各扛一聯進來了。一看那幅輓聯,再看遠處高家子孫,林苟生心中一凜:「是什麼力量促使上千人都彎下了高貴的雙膝?這決不是跪給老爺子的!那又是為什麼?」只見白九爺和高四喜手挽著手,穿過白家孝子留下的過道,跨進院子,慢慢走向靈堂。林苟生看見高四喜在靈前遲疑了一下,右膝跪在一隻蒲團上,又是一個遲疑,左腿才慢慢屈服在蒲團上。「八哥呀——」高四喜的聲音剛一放出,旋即被白家孝子雄壯的哭喊淹沒了。林苟生心道:「這個高家的頭人心裏在想些啥?」扭身看看門外陣營分明的孝子群,他感到了一股驅散不走的寒意浸透了整個身體,不禁打個寒噤。高白兩家長達三百年的仇恨,林苟生並不陌生,一個感覺越來越清晰起來:這是在演戲!小兄弟該怎麼辦?我老林又該怎麼辦?林苟生心裏第一次出現了另外的聲音。仇恨真的能消解嗎?這個問題很不好回答。
眼前是一片浩淼的大水,忽而渾黃,忽而蔚藍,忽而平靜,忽而湍急。白劍看見水面的遠處有個黑點在漂。黑點變大變圓,竟像是一顆人的頭顱。果真是一顆人頭,漸漸漂到了白劍的面前。那顆頭竟是父親的頭,還活著,睜著眼睛看白劍,臉上似掛著一絲怨怒。大驚之下,白劍不能動,也忘了叫喊,只是看著父親。父親的身體漸漸浮出了水面,他的兩手托著一具女屍,女屍垂下的右手裡死死地抓著一把稻穗。白劍大喊一聲:「媽媽——」人就醒了。
「四爺,百貨公司送來二三十個瓷盆和兩匹黑布。黑布白十八已交給幾個女人拿回去做黑紗了。毛巾廠派人送來兩百條白毛巾。」
下午,來自縣城的客人銳減。上午來的貴客等到三點多鍾,一個個都垂頭喪氣鑽進車裡走了。這種垂頭喪氣的表情放在喪事的大背景下,顯得十分和諧,並沒引起很多人的關注。只是高四喜也變得有點心灰意懶了,心裏不住地在嘀咕:這麼多的人都是捕個風兒捉個影兒嗎?
「婁阿鼠」和李玲騎著摩托駛進北門,立即引起一路的騷亂。兩人都常在電視里露面,有些知名度。
李玲和「婁阿鼠」各在靈前磕了九個頭。白虹去拉了李玲起來,躲在一邊說了一會兒話,像是很熟悉的朋友多日不見似的。李玲看見白劍一人走進東廂房,放了白虹的手道:「我要找你哥談判談判,過會兒再和你說。」
隔兩天,高四喜又來了。周有才先說了:「多大的事,跑一趟又一趟的。不是我說你的,人家白家的人,就是比你們高家的素質高。志願書和申請書我都看了。人家的,寫得又長又水靈,一看就是動了感情。你們的,又短又乾巴,就這四份申請書還差毬不多。」高四喜囁嚅著:「他們是早有準備,活兒自然做得光亮些。」周有才有點不耐煩了,「那就等明年吧。明天一大早我要到縣裡開會哩。」高四喜只好告辭了。周有才從縣裡開會回來,高四喜已經在家裡坐著。「還是那事?」
白雲飛當了村支書,一肚子打算都因高白兩家不和而無法落實,整天都企盼著高白兩家能團結起來。小五因為戀他挨打的事他也聽說了,心裏很灰,也更覺得兩家和解的艱難。忙碌了差不多一天,沒見一個高姓的成年人前來幫忙,心裏又灰了一層。因此,當小五派人叫他去說話,心裏很有點忐忑。一聽小五的問話,白雲飛感到喜出望外。如果這個葬禮能成為兩家和好的契機,前途不是立馬光明了嗎?九-九-藏-書高四喜出這一招,怕是想偷看底牌的。於是白雲飛就把白劍和縣委主要領導的關係添油加醋地講了一通。
白劍不好再爭,帶著無可奈何走出院子。院門外有個兩三百平米的大空地,是八里廟的一個飯場。相傳,高白兩家經歷了李闖王血洗龍泉大劫,心有餘悸,吃飯不敢在家裡吃,都端著碗到外面,邊吃邊看通往寨外的官道,一旦發現風吹草動,也好逃命。久了,就養成了在外吃飯的習慣。幾個青壯漢子正在空地上栽樁子,白劍一問,才知道準備把這個大空地用帆布篷蒙成一個能防雨的大廳。白劍自言自語說:「要是像滾雪球一樣,將來難以收拾。」林苟生道:「因為你,白家翻了身,他們自然要藉此機會表達表達自己的心情。你要不領,反倒落個便宜怪了。」
白劍和林苟生回到八里廟,免不了在靈前哭了一場。林苟生哭聲如鍾,震得滿寨子嗡嗡響,悲凄之狀,如喪考妣。白家族人感念一個外姓人哭得赤誠,不忍久聽,遂有兩個漢子過去架起林苟生去廂房歇息。白劍收住哭,站起來,揭了爺爺身上的白單子,見老衣還沒穿,疑惑地問:「衣服還沒穿?」九爺沉著臉說道:「女眷先出去迴避。十三,你回來了,凈身之事別人就不好代勞。」有人端來一大盆熱水,擰了毛巾遞給白劍。白劍慢慢揭去白單子,像是睡去的老人赤條條地赫然現了出來。因久病卧床,白明德已瘦得皮包骨頭,兩條腿只剩一層皮包著腿骨頭,粗細已和胳膊相差無幾,胸部已無片肌塊肉,肋骨畢現,惟那一團陽物依然茁壯,似乎凝固著生命向死亡抗爭的全部悲壯。白劍不忍久視,拉了單子蓋了爺爺的下體,展了毛巾給老人洗臉。
沒等白劍發作,一陣鞭炮聲響了。幾個人朝寨門方向一看,一輛北京130小卡車緩緩駛了過來,一個人站在車上,放著鞭炮。車停了,司機房跳下一個精精幹乾的小夥子,捂著耳朵躲閃過去,等鞭炮聲一停,大聲問道:「哪位是北京回來的白記者?」白劍迎了過去道:「我就是。請問……」沒等白劍問出來,小夥子搶上一步握住白劍的手道:「我是縣飲食服務公司的小王。聽說你爺爺白老先生病逝,我們公司張總經理叫我送來點東西表表心意。有應急的乾冰,還有幾箱飲料。明天張總經理要率人親自來弔唁。」白劍聽得一片茫然,挖空心思想了,也想不起什麼時候和張總經理有過什麼交情,只好笑著說道:「謝謝了,請到家裡喝杯茶吧。」小王道:「茶不用喝了,下午還要用車進貨。我們幾個進去給老爺子磕個頭表表心意就回城裡。」
鳳凰鄉周有才鄉長近來被姨表挑擔高四喜日夜不分時辰的造訪折磨得心力交瘁。高四喜軟磨硬纏的惟一目的只是讓周有才答應阻止八里廟白家的八個人入黨。
白雲飛從車上卸下六大塊冰,十二箱汽水,四箱罐裝飲料,忙喊上禮單的登記下來,又去找小王問了張總經理的名字,也寫在禮單上。送走這批客人,白劍覺得這事有點奇,喃喃說道:「我從不記得認識這麼個張道龍。」林苟生說道:「世人分三六九等,有的人是讓人記的,有的人是記人的。可能是你什麼時候的同學,你忘了人家,人家卻把你記死了。這份禮倒也闊氣,像是發達了,借這個機會和你敘敘舊的。」白劍將信將疑,也沒反駁。
白劍意識到局面已無法控制,也無能力控制了。吃過午飯,他躲進東廂房間坐著喝茶。林苟生抹了油嘴,晃進來道:「小兄弟,到底是古風猶存的八里廟浸泡出來的,滿腦子還流淌著那個禮義廉恥呀!如今興啥?興那個吃人家的嘴不軟,拿人家的手不短。他愛幹啥幹啥,咱愛幹啥還幹啥。用句時髦的用語,叫做絕對自由選擇。他搞這種苦情計,咱要良心上嘀咕,不正中他的下懷嗎?唉,老爺子生前不知做了多少善事,竟積了這麼大的哀榮,這一回,就給你落了個孝名。他願打呢,你就裝作不知,挨著就是了。這種溫柔的撫摸,求都求不來,難得這回糊塗,就糊塗一回吧。」白劍叫林苟生說笑了,嘆口氣道:「這是把我放在火爐上烤,疼在我心裏,你自然輕鬆。」林苟生道:「我倒真願和你換換。情火烤出來,成了人乾兒也是渾身是情。按說老爺子新喪,不該這樣油腔滑調說話,大不敬。可道理不這麼說又說不明白。」
白雲飛當上村支書後,立即走訪了白家七八位有頭腦的長者,詢問上台後的施政方針。在他看來,眼下最主要的任務是如何引導全寨人完成八里廟從農業、手工業到小工業的轉變,儘快使八里廟經濟跨上一個新台階,爭取在兩年內躋身於龍泉經濟十佳村的行列。八里廟現有農田四千八百畝,東臨趙河,一馬平川,在鳳凰鄉有一個寨子一塊地之稱。這樣的條件,很適合機械化種植、收割。白雲飛作過計算,如果增添大型農機十台,這四千多畝地,最多需兩百人耕種。再從靠近寨子臨河的地方劃出五百畝地種蔬菜,三百畝地種煙草。這八百畝純經濟田,用兩百人也足夠。兩項一加,八里廟只用四百人務農即可。而現在,全寨近兩千勞力,百分之八十都成年累月在自家的小塊責任田裡摸爬滾打。全寨現有綢機二十余張,玉石車三十余架,拖拉機十八台,鐵匠五個,鞋匠三個,搞手工業和運輸業的人不足三百。八里廟經濟發展的潛力很可觀。白雲飛把這些宏偉的藍圖在老者面前一勾畫,引出一片搖頭。七八個老者好像事先商量過,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十八呀十八,最關緊的不是弄錢,而是發展黨員。」這些長者詳細給白雲飛講述了近四十年裡白家因為黨員人數太少所吃過的大虧小虧,最後又總結說:「你是上頭安下來的支書,風頭一變,興個舉手,就把你舉掉了。支書都當不成了,你那些計劃都成了畫餅。」
八個人議了一會兒,都覺得眼下只有這一條陽光大道可走。接著,就議和解的方式。本著隆重、實誠的原則,定下這麼幾件事:一、請五班響器,不多於白家,也不少於白家;二、白家請和尚做法事,高家就請四龍白雲觀的道士做道場;三、高家男女,凡夠得著向白明德叫啥的,一律披麻戴孝,白布由高家自購;四、做一大挽帳,再寫一聯,把和解的意思表達出來;五、所需費用,按高家可養家人丁均攤。八個人推敲幾個小時,確定挽帳上寫四字:功高蓋世,確定上聯為:三百載紛爭狼煙蓋因兄弟鬩於牆;確定下聯為:一萬年和平歲月皆由白公跨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