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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孔先生仍舊默不作聲,像一尊太白金星的雕像。胡眉哭夠了,又說:「後來,『文化革命』開始了。有一天,少奶奶又叫了我去,說她查出了絕症,說這樣就好了,用不著怕違了和少爺發的誓了。她說她如果病死了,讓我和富貴照看小姐。又交給我一封信,特別叮囑我,要是小姐活得好,就不要她看,要是活得不如意,就叫她看。誰知第三天,少奶奶就吞金自殺了,吞的是少爺送她的訂婚戒指。你說說,我能眼睜睜看著小姐和這個大惡人不明不白嗎?」
這一天,李金堂在辦公室召來了負責監視白劍行蹤的夏仁。白劍能在爺爺的葬禮過後,仍把蓋著中華通訊社血紅大印的介紹信遞到龍泉縣委宣傳部,李金堂感到意外,心裏暗自慶幸沒一時衝動前去八里廟弔孝。要是去白劍爺爺的靈前鞠了躬,事後白劍仍這樣有恃無恐地拿著尚方寶劍翻舊賬,那可真是栽到老家了。李金堂耷拉著眼皮問:「這兩天白劍又到過哪些地方?」夏仁答道:「四天前,他拎著旅行包走了,說是去柳城辦事,一直沒回龍泉。我給地委和行署都掛了電話,都說沒見過他。」李金堂滿意地點點頭,自言自語似的說:「識時務者為俊傑。龍泉人不想翻這些舊賬,他能翻得動?記者又不是御史,可以直接寫密折送進宮裡,大不了寫份內參泄泄私憤。就是他寫了文章要公開發表,不是還要龍泉審查嗎?你忙去吧。」
劉清松仰靠在沙發上嘆道:「悔不該當年選了這條路,心力交瘁,心力交瘁。要是單純地搞我的建築,會不會也要遇到這種事?說說就說說吧,不說也真憋得慌。如果不出現轉機,你那篇文章,我恐怕無法在龍泉看到了。礦上前一段出的事又叫人抓了一次。」白劍驚道:「那件事不是早處理過了嗎?李金堂還真要借這件事把你擠走?上邊難道就不明白?因為那個礦,你……」劉清松接道:「挨了個記大過處分。這次與李金堂無關,是上邊又抓了這件事。說我在龍泉栽了這個跟斗,要調我去西川。」
回龍泉后,歐陽恭良住在東城老宅料理龍泉商務,讓兒子和兒媳住在西城城隍廟街的另一處宅院。這個宅院後面蓋有一個戲樓。老歐陽酷愛聽戲,尤喜花旦一角,卻極力反對兒子娶花旦,實在有點葉公好龍。因父子分別住在城東城西,一日三餐又要同桌共進,這傳話的差事就落在小夥計李金堂頭上。
李金堂十六歲那年,因巧遇孔先生,遂到縣城跟正做著歐陽恭良龍泉賬房的孔先生讀書,兼為歐陽家做一些閑雜。此時,李金堂已開情竇,尚未遇入眼美女。秋天,歐陽恭良帶著新婚的兒子歐陽春、兒媳慕慧娟回龍泉巡視。李金堂著著實實體味到了差不多兩千年前劉秀在踏青時被新野美女陰麗華的美麗擊穿了似的那種感受。慕慧娟本是省城一家著名戲班子的名旦。歐陽恭良為了慶祝歐陽家的四福居商號揚名三十周年,在省城總號舉行一系列活動,其中請這家著名的戲班子到家唱了五天堂會。五天堂會一過,公子歐陽春馬上成了這家戲班子的鐵杆票友。過了一年,歐陽春鄭重其事地對父親說:「不給我娶親則已,要娶一定要娶慕慧娟。」歐陽恭良與兒子鬥爭了一年,終於作了讓步,用十二輛小汽車擁著八抬大轎,把一個戲班子的名旦娶進了家裡。
張富貴弓著腰推著自行車爬菩提寺中學下面的漫坡,車龍頭東扭西歪不肯直著向前。後座上的胡眉喊道:「停住停住,讓我下來。你以為你還是當年背著我翻牆頭的富貴娃呀?」張富貴扶穩龍頭,扭過臉憨笑著看胡眉。半天不見胡眉動,張富貴問:「你咋不下哩?」胡眉嗔怪一聲:「人老了,眼也差遲了。我要能下,不早下來了?還不快抱我下來。」張富貴老眼左右一掄,這才騰出一隻手去攬胡眉的腰。胡眉又笑罵道:「人老了膽也小了,當年,少奶奶午睡,你也敢把我按……哎喲——」張富貴又想扶車又想攬胡眉,想著胡眉搭個勁就能跳下,誰知胡眉腿早坐麻透了,伸出雙臂壓過來,把張富貴壓個屁股蹲兒,車子朝另一邊摔倒了。一對老人相視一笑,張富貴說道:「你也不是六尺高牆頭一躥就下的騷狐狸了。」胡眉做一臉媚態,伸出指頭點了張富貴的額頭,另一手撐著地站起來,捶著腰跺著腳,抬眼望望半空的太陽,嘆一聲:「你我都老了。」
白劍早看到了稿子上蓋著龍泉縣委宣傳部大印的審讀意見,一時想不明白劉清松為啥要賣這個關子,搞出這樣一個神秘的約會,怔在那裡了。劉清松解釋說:「寫完審讀意見蓋好章,本來準備給你送去的,誰知出了事,怕稿子留在龍泉家裡耽擱了,就帶了回來。當時時間緊迫,沒法給你聯繫。等急了吧?」白劍想起前兩天催稿子的事,不禁羞得滿面通紅,結巴著:「不,不急。我原想你用十來天看出來,也來得及。這樣的話,說不定能趕上八期發出。」仰起頭道,「真的,有啥難處你說說,即使我真的幫不上忙,說說也痛快些。」
白劍第四天去找劉清松,卻吃了一個閉門羹,心情一落千丈。他又一次領教了政治家的謹慎。沒有是非,只有利害,更不可能成為真正的朋友。難道就這麼一直等下去嗎?閉門想了一天,白劍準備走一步險棋。他把自己留下的複印件用快件寄給遠在北京的《時代報告》編輯部主任,並附了寫有這樣意思的短箋:「稿子審讀沒問題,先寄全稿供發排,意見我隨後帶去。」他自信《時代報告》不會放棄這部稿子,一旦對劉清松這邊徹底絕望了,那時再回京陳述真相,相信雜誌社不會因缺龍泉方面的審讀意見把雜誌開了天窗。
孔先生作完畫,范光明校長和一位女教師來了。孔先生想起晦明方丈的話,心裏道:不靈,這次不靈。范光明把幾張宣紙放在桌上道:「舅爺,學校有九*九*藏*書點事想麻煩麻煩你。」孔先生笑道:「可別又逼我給你做大師傅,只要不是這類麻煩事,學校別的事都算不上麻煩。」范光明就說:「學校用那二十二萬,修了十二間教室,原先的教室空出的就做了學生宿舍。近來,全校師生一併動手,正利用業餘時間修小運動場。」孔先生做個手勢道:「別急別急,不是二十五萬嗎?咋又變成二十二萬了?」范光明道:「到手的是二十五萬,能用的就這二十二萬。」孔先生銳利的眼風就掃到了,接著就響了個鼻音。范光明趕緊解釋說:「舅爺你可別誤會了,光明雖窮,長這麼大也沒經了這麼多錢,可絕對不會挪一分錢私用。這三萬田副鄉長拿去用了。不不,不是田副鄉長自己用的。這三萬給他,雖有口頭約定在先,我還是心疼了好幾天。田副鄉長把這三萬塊給了五窪小學一萬五,蓋了六間新教室,前幾天下雨,老教室果真塌了。剩下的一萬五,作為鄉里特危房維修基金存著哩。一分錢都沒花到別處。」孔先生捋捋白鬍子,點著頭說:「該,該,這才沒枉我當了一次大師傅。找我啥事,說吧。」范光明說:「學校想請你題個校名做塊匾。」孔先生搖頭道:「不可,不可,我已算半個化外之人了。如今這題字的事,都留給官員了,雖留下遍地的邋遢字,倒也名副其實。你們還是請個官員題吧。金堂早年的字功底不錯,這些年定有精進,你們還是請他題吧。」范光明再三勸說,孔先生執意不肯。女教師笑著道:「孔先生是李副書記的老師,有老師不顯學生,這匾一定要讓孔先生寫的。范校長,你在這兒看著孔先生,我回學校帶學生來,讓孔先生聽聽咱全體師生的心裡話。錢是李副書記批的,可沒有你孔先生,李副書記能一次給二十幾萬?」孔先生一看再無退路,只好答應了。
幾天後,李金堂以縣委副書記的身份接見了歐陽春、慕慧娟、歐陽洪梅一家和一起來龍泉落戶的胡眉和張富貴夫婦。歐陽春到縣第一高級中學當語文老師,慕慧娟到縣曲劇團當演員,張富貴和胡眉被安排在縣政府當鍋爐工和資料員,兩家合住在歐陽家的老宅里,都成了龍泉縣父母官李金堂的子民。這次接見給李金堂留下一個感嘆:她為什麼還是這樣年輕、鮮嫩,女人和女人真不一樣啊。
幾十年後,李金堂面對辦公室窗外那一片垂柳,對幾十年前的這個細節仍感到百思不得其解:慧娟看我的眼神為什麼那麼陌生?
胡眉窩一肚子氣下了山。仔細想想,孔先生說的也有道理。可一想到這二十幾年所受的委屈,就坐不住。回城的當天晚上,胡眉從箱子底拿出慕慧娟當年留給她的信,一個人去了城隍廟街88號。路上她在想:她媽寫了些啥,我管不著,她不問我也不說,問了就照實說。院門落了一把大鎖。到劇團找人一問,才知道歐陽洪梅帶著劇團去柳城演出了。
白劍大惑不解,遲疑了兩天,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態度,去了柳城白河小區見劉清松。一個星期沒見,劉清松的精神狀態讓白劍吃了一驚:頭髮零亂,鬍子沒刮,領帶歪斜,一身的萎靡氣息。看見屋內又沒旁的人,白劍心裏道:記得他有兩個孩子,這種時候還沒放學回家嗎?劉清松給白劍倒了一杯茶,看見杯子里漂著一層茶葉,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這是朋友家的房子,他們夫妻都出國了。我再燒點水喝。」白劍心想:不是回來休假嗎?咋會住在朋友家裡?關切地問道:「出啥事了?需不需要我幫忙。」劉清松輕輕一聳肩道:「這忙誰也幫不了。」白劍眼珠一轉,說道:「社裡駐H省記者站站長是我大學的同學,和省委吳書記有些私交,若是這方面的事,我還真能幫點小忙。」劉清松一拍腦門道:「看我這記性!」轉身去書櫃里取出白劍的稿子,朝茶几上一放,「稿子我看了三遍。振聾發聵,振聾發聵。我提不出任何所謂的修改意見。你要的審讀意見我已經寫好,章也蓋了。能成為這篇文章的第一讀者,我深感興奮。」
劉清松知道該表態了,把白劍的稿子鎖進柜子,又把那疊賬目複印件還給白劍道:「這些我用不著看了。封建社會還沒有享有獨斷特權的御史呢。雖然我現在是個閑人,可名分還在,還是龍泉縣的法人,我決不會讓你嘔心瀝血的奇文流產的。這點請你放心。」白劍還是有點不大放心,又道:「劉書記,可以說這篇文章花我多年心血,沒有一點自信,也不敢請你過目。這幾天,我在縣裡也聽到了不少說法,說我因為父母親死在大洪水中,幾個月前又在龍泉挨了打,查當年抗洪救災的事,是故意找龍泉的麻煩。說心裡話,也確實有這方面的原因。不過,要真只是這麼點動機,經過這個葬禮,我也不會再做了。我是想做點事,中國該做而沒做的事太多了。三年自然災害過後,中央為救災也投入過大量的財力,那時卻沒有出現多少經濟問題。槍斃一個劉青山一個張子善,有沒有一點震懾作用?有,而且很大。但是,那十七年經濟方面的問題不多,與信仰關係更大。這次洪水發生在『文革』後期,為什麼就出了這麼多問題呢?我認為這裏面值得反思的問題很多。你的建城計劃我也聽說了,這麼一個切實可行的計劃為什麼就不能實施呢?我很想知道知道這到底是一種什麼力量。這篇文章也嘗試著涉及了這方面的問題。」劉清松哪裡不知白劍這番表白的用意,笑道:「那我更要儘快看看這篇奇文了。」白劍問道:「給你十天時間夠嗎?《時代報告》九期已經留了版面。我想多留出點時間,結合你提的意見再作一次大改動。」劉清松伸出三個指頭道:「三天!有三天就夠了。」
這天晚上,宣傳部長朱新泉來到古堡,目的只是給白劍帶句話,說劉清松想約白劍去九*九*藏*書柳城談談。白劍問道:「劉書記是不是去地委開會了?」朱新泉搖搖頭道:「劉書記這次是回柳城休假。」掏出一張紙條遞過去,「他給你留了住處,讓你晚上去找。」
「菩提寺中學」幾個字墨跡未乾,胡眉已經走進院子。多年不見,孔先生已認她不出,疑惑地看著大搖大擺走進堂屋的胡眉。胡眉說道:「孔先生,我是胡眉呀。」孔先生忙笑道:「快坐快坐,老了,老了,我們都老了,老得都認不出來了。你從哪裡來?」胡眉答道:「小姐幫我們遷回縣城了,算是落實政策。富貴給一家公司守門,我呢,做個針頭線腦的小生意,能糊兩張嘴。」范光明一看孔先生遇上故人,和女教師抬著字起身告辭了。
龐秋雁竟還有這樣一段傳奇,以前倒沒聽說過。劉清松不知厲害,這回八成要下西川了。又要看到一季紅花謝過,李金堂品嘗著幾年沒遇的極大滿足。再品柳城政壇近來出現的這則插曲,李金堂又感到一絲得意。玉豹雖也煩人,終究不入正道,歐陽心裏自然有秤來稱,不能不防,卻也毋須處心積慮。龐秋雁對劉清松,那是真戀,劉清松又是省里掛了號的四代接班人,這齣戲會是個啥結局,難料。英雄難過美人關,看來不虛。這麼想著,一段悠遠的往事飄入了李金堂的思緒。
孔先生又默想良久,平靜地說:「這是慧娟和洪梅的劫數,怪不得誰。大勢定下了,個人也抗它不過。胡眉呀,我勸你不要插手這件事。洪梅知道得越多,她的日子越過不好。聽其自然吧。」胡眉跳了起來,「我早知你是這種態度,大老遠跑來和你商量個屁!你不是還沒出家嗎?沒出家六根就弄恁乾淨!我只問你一句話,小姐的事你到底管不管?」孔先生嘆道:「這事沒法管。咋管?不能管!我倆去把你剛才說的一五一十給洪梅說了?說了,她要是全信,你不是要把她朝火坑裡推嗎?她要是不信,你我不都瞎慌張了?慧娟那封信,最好也不要讓洪梅知道。就你講的那些事,誰是誰非也不好判斷。金堂對婚姻一直不很如意,怎奈春英性子如水,什麼形狀都能盛得下,反倒把一輩子給維持下了。你從別個角度想想看,若是少爺臨死時不那麼自私,囑她可以改嫁,或許就會是另外的結果了。金堂若沒非凡之處,洪梅也不會和他維持這麼久。十年時間,就看那麼一個人演的十來齣戲,一般人能看下來嗎?你不要衝動,多想想。」
在龍泉土地上流傳了千年的漢光武帝劉秀的語錄,實際上影響著李金堂活人的根本。這語錄是:做官要做執金吾,娶妻要娶陰麗華。劉秀年少時,其志向也非高遠。一次,他隨朋友進京,遇上新朝帝王莽移駕。只聽鑼鼓大震、號角齊鳴,只見兩隊兵卒跑步向前,路人紛紛躲避,一官員威風凜凜立於街中,大喊一聲:「皇上起——駕——啰——」劉秀看得眼熱,扯了朋友衣袖問:「這是何等官員?恁威風得緊!」朋友答道:「專司給皇帝開道的執金吾。」劉秀當即發願:「做官當做執金吾。」又一次,劉秀和朋友去新野鄉間遊玩,正是仲春,出外踏青者甚眾,鄉間小道為之阻塞。忽然,對面一群少女旁若無人,嬉笑著呼嘯而來,其中一綠衣女子笑聲如金鈴滾地,行走若青蛇曼舞,美不勝收。劉秀早避至麥田,又扯了朋友衣袖問:「此綠衣女子何人?」朋友答道:「乃新野新出美女陰麗華。」劉秀再發一願:「娶妻要娶陰麗華。」日後,劉秀起事登了大寶,帶來漢室中興,自己也用了個開道的執金吾,真的娶進了新野美女陰麗華。李金堂少年時第一次聽到這個傳說,頓時感到呼吸急促,隨之對這遠古之事心馳神往了。
孔先生站了起來道:「胡眉,這種事可不敢瞎說。你要有根有據。金堂是太霸道了些,還沒出性情,萬萬不會作出這種大惡。」胡眉抹一把鼻涕眼淚,冷笑道:「他是你的得意學生,你當然是要護著他。那我就一五一十給你說說你這個學生的惡事吧。孔先生,你這麼大學問,難道就不知道用軟刀子殺人更不是人嗎?這比硬刀子還要可怕。」孔先生點點頭,說道:「話是在理,我想聽你說說具體都有啥事。」胡眉道:「吃大食堂的時候,少爺已經到你的學校當了班主任,第二年春天,他就知道了李金堂的心,從此就生出了病根。那時,他就常對少奶奶說:我就要死了,有人要我死呀。他從此患上了失眠症,大半夜大半夜地睡不著。」孔先生道:「春少爺是個情緒化的人,遇事愛朝極端處想,愛做過頭事,實際上膽子又極小的。我在一中呆到六四年底,據我所知,春少爺只是在三年自然災害時見過金堂幾次。平日里,他一個普通教師,想見金堂也見不上。金堂批評過他三次,我記得清清楚楚。第一次,金堂去聽他講課,課堂上暈倒了兩個學生。金堂問我批給學校的糧食都弄哪裡去了,我說按學生人數補貼到了各個班。一問才知道,春少爺嫌麻煩,把糧按月都給了學生,學生總是前半月吃得飽,後半月要挨幾天餓,這次聽課恰恰又安排在月末。金堂當時說:『你以為這是你吃不盡花不完的歐陽家呀?大少爺的脾氣該改一改了,餓死學生事大,不會持家,餓死了妻子女兒事更大。』這話也是平常話,不覺得多刺耳呀?」胡眉嘿嘿笑道:「先生好記性!可少爺當天回去就問少奶奶,問李金堂為啥說餓死少奶奶比餓死學生事更大。少爺擔心得對,李金堂這話不已經露了他的司馬昭之心嗎?少奶奶沒解釋清楚,少爺從此就患上了失眠。」孔先生蹙著兩道又長又白的眉毛道:「你這麼一說,還真有點小道理。金堂另外兩次批評少爺好像也提到過慧娟。具體說了什麼我已經記不清楚了。」胡眉得意地撇嘴怪笑一下:「我記得清哩!第二次事情還是read.99csw.com發生在三年災害時,學校動員學生挖野菜自助,少爺不小心挖了苜糊眼,正好碰上李金堂去檢查,李金堂說:『你弄瞎了學生的眼事大,苜糊眼弄瞎了慕團長的眼,看你怎麼交待!』少爺這一天一夜沒睡,一夜沒睡呀!喊了一夜的眼睛眼睛,第二天早上趔趔趄趄又去上課了。李金堂,老爺家多得雞毛樣的小夥計,怎能不知道麥苗韭菜分不清的少爺不認識苜糊眼!別說他不認識,我這個窮人家出身的小丫環,也分不清苜糊眼和麵條菜。這不是折磨少爺又是什麼?第三次,說得更露骨!少爺那個班缺少演節目的人,李金堂到你們學校看節目,看見少爺就說:『你的班咋不培養個會唱戲的?不要把慧娟當個賢妻良母,要讓她多參加些社會活動,多培養些人才。』慕團長乾脆也不叫了,直呼成了慧娟!慧娟,慧娟能是你當小夥計的叫的嗎?那一次,少爺和少奶奶大鬧一場。後來,這病就越來越重,終於沒法治了。我說李金堂逼死了少爺,屈他了嗎?先生,你學問恁深,我這麼說冤枉了他嗎?」
這一瞬間,李金堂在心裏默許一願:今生今世,一定要娶一個這樣的女人。半個月後,歐陽一家離開龍泉回省城了。李金堂自然也討到了歐陽恭良的歡心,去省城只是早晚了。
一九五六年深秋,剛剛榮升龍泉縣縣委副書記的李金堂再一次和十年前的少爺、少奶奶遭遇了。一天,秦江縣長找到了李金堂。秦江說:「社會主義建設高潮來到了,讓人振奮的事情很多呀。省政協歐陽恭良副主席決定把自己的全部資產公有后,最近又決定把他的寶貝兒子、兒媳和兩三歲的小孫女送到咱龍泉落戶,讓他們成為自食其力的勞動者。這幾天他們就要回來了。你看怎麼安排他們?」李金堂怔了很久,才結結巴巴說:「一、一定要好好安排。」
劉清松連聲說:「不用不用,我還信不過你嗎?稿子我看,我一定好好看看。我沒別的意思,只是佩服你。你爺爺的喪事我都聽說了,原以為再也看不到這篇稿子了。到底是大記者,查到這麼多賬目竟沒鬧出任何風波。他們顯然也明白了你的來意,要不然不會那樣看重你爺爺的葬禮。這也說明當年的問題確實不小。」白劍以為劉清松要耍滑頭不管這事了,一聽這番話,又有了信心,說道:「補這個介紹信,是想讓寫這篇文章更名正言順些。如今批評難搞,不得已才先搞了一段私訪。能得到這些賬目,只是運氣。稿子你先看著,我再憑這次帶來的介紹信正面查一查。不過,文章里涉及的不少人,現在有的還身居要職,要是徵求到每個人的意見,恐怕……」
張富貴扶起車子,拍拍褲子上的塵土,攆了幾步,扭頭問道:「這件事你打聽確實沒有哇?李金堂年紀和咱們也差不多,能和小姐有啥子不清白?」胡眉陰陰地一笑,「老牛吃嫩草,越吃越不飽,就我這早謝了的黃花,你不是也有興緻、有力氣伸來拱一拱?再說,你能和李金堂的身體比?這事十成十是真的,第一次看見這個李金堂,我就看出來他是歐陽家的災星,你不知道,他夾門縫裡那隻眼那個亮啊。少奶奶躲閃了十來年,總算躲出個清白。誰知道山不轉路轉,小姐她——我不能忍心讓小姐叫這個惡人霸佔。」
劉清松翻看幾頁白劍遞來的一厚疊稿子,眼睛里露出一縷驚訝,嘆了一口長氣道:「佩服,佩服!在這種情況下你還是把它寫了出來。」白劍解釋說:「劉書記,大部分稿子我在北京已經寫好了,這回回來只是加了個開頭結尾,核實了一些數據。我知道你很忙,查細賬的事也就沒再麻煩你。」劉清松感到臉頰一陣熱,忍不住追問一句:「你真的查到了那些陳年細賬?」白劍從公文包里掏出另一疊紙,「這是當年孔明公社救災的一部分細賬的複印件,請你過目。我先後得到了當時十六個公社的救災細賬,加起來差不多有二十公斤吧。文章中引用的數據,我都再三核實過,用不用都拿來讓你看看?審讀的難題,我只能依靠你解決了。」
白劍一聽是這種事,也沒辦法,只是說:「這事就沒轉機了?西川是個三四十萬人的山區小縣,平調你過去,也算是一次重複體罰了。得想點辦法。」劉清松喃喃道:「我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不該搞那個剪綵儀式,把自己的弱點暴露了。」白劍忽然就想起了龐秋雁,試著說:「秋雁縣長不是回柳城當了科委副主任了嗎?你們都在柳城多年,總能商量出個對策的。」劉清松神色大變,掏出一支煙,塞了幾次都沒噙住,說道:「西川不能去,西川不能去。」側臉用迷惘的目光看著白劍說:「再也沒有秋雁了。看來我只能接受這個現實。要留在龍泉,我只能這樣。白老弟,你說這人能不變得兇狠嗎?強食弱肉,強食弱肉。算了,不說這些了。我現在沒別的奢望,把一切都寄托在你這顆重磅炸彈上了。只要我能在龍泉把新城建起來,失去的一切就能重新找回來。所以,我要不惜一切代價留在龍泉等待。」
李金堂第一次帶著兩頂轎子到城隍廟街喚少爺和少奶奶去老宅用晚飯,心裏對夥計們中間傳說少奶奶如何如何美麗不以為然。這幾天他奉孔先生之命到石佛寺收賬,回來時老宅只剩下了歐陽恭良和孔先生。剛剛走近院子,李金堂就被那金鈴一般脆亮的嗓音攫住了。他轉身對轎夫說:「你們不要靠近大門,就在這裏獃著。」獨自走到大門前,揚起了手,發現門沒閂,躡手躡腳進了院子。堂屋門緊閉著,門縫裡又傳出一個男人的唱段。男人的聲音剛落地,另外一個尖利的聲音又響了。李金堂聽出這是《白蛇傳》中《斷橋》一折,心生好奇,湊近房門,單眼吊線從門縫朝里偷看。這一看,渾身立即打了個激靈。那扮青蛇的女子正揮著寶劍追殺許仙。許仙鼠竄一九_九_藏_書圈,撲通一聲跪在扮白娘子的女子面前,顫聲喚道:「娘子,救命,娘子,救命——」只見白衣女子緊蹙兩道柳葉長眉,撲閃著淚光點點似怒似怨似愛似恨似悲似愁的杏眼,紅唇微微顫抖,慢慢抬起右手臂,一個蘭花指伸出,途中倏地變成一指,朝地上跪著的許仙的腦門兒點去,眼中那份情忽地全變成了恨,許仙朝後一仰,就要跌倒,白衣女子眼神忽又變得愛憐、關切,身子向前一傾,探出雙臂做了扶許仙狀,中途發現許仙並沒栽倒,再用一指點去,嘴裏吐出一句念白:「你這個冤家呀——」熱淚滾落,用衣袖掩面,腰身朝後一彎,踩著小碎步離許仙而去。李金堂被這女人幾個瞬間展示出的不重樣的美麗驚呆了。門突然間打開了,那個扮青蛇的女子卡腰罵了起來:「你是誰家的野小子?一點規矩也不懂!進大門為什麼不敲?」李金堂訕訕地搓著手,囁嚅著:「門,門沒有閂。」小女子朝外逼了兩步,「你還蠻有理嘛!這是你的家?你鬼鬼祟祟的,是不是想偷東西呀你?」李金堂獃獃地望著屋裡正在脫戲裝的慕慧娟,好像並沒聽見小女子的話。慕慧娟走到門口,笑吟吟地看著李金堂說:「你是不是有事?」小女子冷笑道:「看他賊眉鼠眼的,不是個好人。」慕慧娟拉了一把小女子,「胡眉,你別把人家嚇壞了。你是不是聽見我們唱戲才進來的?」李金堂看見歐陽春也換好了衣服走到門口,把目光從慕慧娟身上拽下來,恭立一旁道:「少爺,少奶奶,老爺吩咐我來接你們過去吃飯。老爺說,今晚縣黨部劉主任、保安團陳團長都要帶著太太來回拜,讓你們早點過去和他們親近親近。我早來了的,聽你們唱《斷橋》正在興頭上,估摸時間來得及,就沒驚動你們。」歐陽春換著西服,看也沒看李金堂,嘴裏咕噥一句:「還是個有眼色的小廝,不讓人煩」。胡眉又丟過去幾個白眼,自顧說著:「一雙賊眼嚇死人,可煩著呢!」慕慧娟正幫歐陽春正黑蝴蝶結,說道:「胡眉!不許這樣待老家的人。」轉過身子笑吟吟地看看李金堂,「長得蠻機靈,辦事說話也在板在眼的。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了?來歐陽家做了多久了?」李金堂激動得心裏一顫,點頭弓腰答道:「回少奶奶,回少爺,小的姓李名金堂,今年十七,跟孔先生差不多一年了。」慕慧娟整好了衣服,說道:「阿春,這小李子看著怪順眼的,不如把他帶到省城家裡去。」歐陽春邁步跨過門檻,答道:「看看爹的意思再說吧。你喜歡的東西,不用和我商量的。」李金堂忙鞠個躬道:「謝少奶奶、少爺栽培。」胡眉冷冷說道:「這種人滿街都是,還用從龍泉往省城帶!你看看,一聽給個甜頭,連個尊卑都忘了,少爺要喊在先都不知道。少爺、少奶奶要出門,也不在前面引個路,立在堂屋作揖,人模狗樣當主人哩。這點規矩都不懂,到省城也只會丟人現眼的。」李金堂聽得渾身一冷,一溜小跑出院子忙把轎簾掀了起來。歐陽春、慕慧娟、胡眉主僕三人正要出院門,慕慧娟笑著問胡眉,「我看著怪順眼的小廝,你咋一見面就這般不耐煩他。就是老爺答應他去省城,家裡的活兒也還用得著富貴的。是不是為了這個?」胡眉這一陣可不是正和省城歐陽家小廝眉來眼去,一聽慕慧娟有意要帶李金堂回去,心裏又對李金堂生出一層惡感,又聽慕慧娟點破了自己的心事,忙說:「少奶奶哪裡知道下人們的心事,這種人我可見多了,只用看看他剛才夾在門縫裡的賊眼,我就知道他是那種人在井底卻整天想著吃天的人,這種人一得志,就會六親不認的。」一看只有兩頂轎,又沖李金堂說道,「我雖是個丫環,可我是歐陽家的丫環,出門也是要坐轎的。你是不懂這個理呀,還是咋的?」李金堂也不敢惱怒,賠笑道:「回少奶奶,回這位胡眉姑奶奶,小的怎不知這種規矩,只是聽說胡姑娘長得如一縷風,才抬了兩頂轎,讓胡姑娘在轎里也能侍候少奶奶哩。」慕慧娟自小在梨園裡長大,一見李金堂這樣聰慧,一時忘了身份,伸手拍拍李金堂的腦袋,笑道:「難為你能這樣說話。胡眉,咱們走吧。」
在以後漫長的九年裡,李金堂從未放棄過十七歲所發的那個宏願。然而,他竟在這個女人面前寸功未立。一九六五年冬天,歐陽春患肝癌去世后,李金堂正準備改變策略對付這個不進油鹽的女人,還沒等他行動起來,慕慧娟就吞金自殺了。在那九年裡,李金堂惟一進行的謀略,只是在六二年把張富貴和胡眉兩人送回了張富貴的老家四馬橋。李金堂覺得這個難馴的丫環很可能會影響慕慧娟的判斷力,他覺得胡眉這人記仇,凡事只憑感覺,易壞大事。
兩人路過學校,看見幾百學生正在挖山平地。幾排嶄新的瓦房已經竣工,圍牆還沒修起。兩個老人從學校中間穿了出去。到了一個小村子,張富貴一屁股坐在一塊大青石上不走了。胡眉道:「只剩里把地了,歇啥歇。」張富貴道:「我不想去,不想去見孔先生。一見他我總是有點怕。」當年,孔先生因事去省城,恰在老歐陽家撞破了張富貴和胡眉的奸|情,嚇得張富貴尿了一褲子。胡眉罵道:「沒出息的東西。孔先生要是惡人,你我還能結為夫妻,早把你我攆在門外了。孔先生是好人,我才來求他下山勸小姐的。老爺家的事,孔先生能做一半的主。如今老爺、少爺、少奶奶都不在人世了,小姐出了事,孔先生得管。」張富貴垂下頭道:「不知咋的,我就是怕他呀。」胡眉丟了一個白眼,沿著石子路向山上爬。
孔先生捻須吟嘆良久,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金堂太剛硬,春少爺又嫌脆弱,若是換成軟弱,也不至會鬱悶成疾的,這都是命,相生相剋。若春少爺粗一點,事情也不會這樣,偏他又太細。」胡眉又怨read•99csw•com道:「你還是要替他開脫!李金堂真是天底下最惡最惡的人。可惜我生成了一個女人,可惜了。你不知道他折磨少奶奶的法子多陰多毒呀!差不多十年,只要少奶奶登台,李金堂必在下面看,每次都坐在第二排的正中,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少奶奶唱到動情的地方,他還淚流滿面。真難相信這樣一個惡人竟還有眼淚流!可少奶奶親口對我說的,我不得不信。先生,你見多識廣,這能算戲迷嗎?問題是少奶奶也知道他的心,比少爺知道得要早,要早得多。一個女人,十來年裡,叫一個捏著自己小命的男人這般地戀著、等著,是個啥滋味,太可怕了。這是少奶奶死前對我說的。她說了幾個半夜,說得很細,可惜我只能記個大概了。少奶奶說,自從她和少爺鬧了第一回,一唱戲,她就不自覺地朝台下找那個惡人李金堂。再後來,少爺心情不好,能整月整月地不碰少奶奶。一個女人,整天和自己心愛的男人睡在一張床上,卻整月整月連句知心話都盼不到,那是一種多大的煎熬!少奶奶說,過了『四清』,她就發現自己身上多了什麼東西,她叫這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嚇壞了,真的嚇壞了。少奶奶站在台上,要是這一晚看不見李金堂那雙眼睛,就像是被抽走了精氣,唱起來無精打采,要是看見了李金堂,她就感覺到渾身舒坦,唱也罷,念也罷,做也罷,打也罷,都能到那個點上。你想不到吧,少奶奶在龍泉攏共唱了二百零八場戲,李金堂就看了一百八十一場。我真不明白,少奶奶為啥把這兩個數目字記恁清。你猜猜,少爺死前給少奶奶交待了什麼?」孔先生搖搖頭,默不作聲。胡眉自答著:「少爺見少奶奶新婚仍是個黃花閨女,也就備加珍惜,兩人學著那《長生殿》里的李隆基和楊玉環,對天發誓要永生永世結為夫妻。少爺臨死前重提了這件事,說他一生一世值得驕傲的,就是娶了大半輩子為他守身如玉的紅花旦綠翠玉,他願意在黃泉路上等少奶奶五十年,再和少奶奶結為夫妻。少奶奶答應了。少奶奶說,如果不是亂了,她完全可以平平安安把小姐帶大,守著和少爺一起發的誓。可是,天下亂了。少爺死後的半年多,少奶奶嚇得不敢常登台,可時間一久她又想唱,一唱,李金堂准在台下。有一次,少奶奶竟忍不住了,問了李金堂。因為李金堂要去柳城開三天會,少奶奶才決定登台的。李金堂竟說:『我久沒看你的戲,想了,聽說晚上你上台,我就趕回來看,看完了連夜回柳城。』你聽聽,多陰險呀!少奶奶果真從此就害怕起來,怕她自己!有一天,她派人把我從鄉下叫到城裡,一見面就摟住我哭。哭啊哭的,就對我說:『我活不下去了,我對不起他,我竟對那個人動了那個念頭,動了那個念頭,我知道,我知道阿春是叫他折磨死的,我知道,可我怕,我怕管不住自己,我動了那個念頭呀,我差一點就要去找他。後來,你看看……你猜,少奶奶叫我看什麼?你我再年輕十歲,這話我也說不出口,也不願對你說。少奶奶脫了衣服叫我看,下身叫不知什麼東西都搗爛了……』啊嗚嗚嗚——」胡眉忍不住哭出了聲。
孔先生這天上午在作畫。三兩筆已畫好一個鳥兒,再畫兩個鳥兒,把梅花點紅,畫就完成了。晦明法師本來是找孔先生下棋的,已等了一會兒,這時走過來看。看了就說:「先生的畫越發無了法度,隆冬梅上落畫眉,想得奇。只怕俗人不解。」孔先生掂起筆,拈去一根脫了的狼毫,一口氣吹過去道:「我也不大解。想這畫眉是春暖花開時的俊鳥,原不該飛落臘梅枝頭的,可一連三夢,都是這麼個夢法,有畫眉的啼鳴,醒來似還能嗅到梅花那一縷清淡的香。這就悟了個理。這鳥怕也分個雅俗,雅鳥畫眉喜梅花,原是尋常事,只是俗人看不見罷了。」晦明數念珠兒的手突然停住了,轉身就走。孔先生停了筆喊道:「這點時間就等不得?因怕氣斷了,再續總有點邪。再要不了一炷香工夫。」晦明道:「不是等不得,你有遠客來,是出家人當迴避之人,又談出家人當避聽之事,只好告辭。下午再弈。」
胡眉見沒了旁人,眼淚說下就下來了,一聲哭喊:「先生,你救救小姐吧——」孔先生驚跳起來:「洪梅出啥事了?」胡眉道:「前些日子我才弄清楚,該死的李金堂把小姐霸佔十幾年了。你救救她吧。如今她過的叫啥日子!人家有個大老闆向小姐求婚,李金堂下黑手整了人家幾百萬,嚇得人家連小姐的門都不敢登了。這算什麼事!」孔先生慢慢落在座上,仰起身子嘆道:「這種事怕是旁人無法看清的。洪梅的性子,能是個忍氣吞聲的主兒?是對是錯,讓她自己去悟吧。」胡眉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咬牙切齒地說:「若是別人,這事自然由著小姐的性子,我一個下人,有啥資格過問小姐的私事。是李金堂就不同了,這是個惡人,是天字第一號大惡人,我就不能眼睜睜看著不管。當年他第一次見少奶奶,我就看他心術不正,訓斥了他幾句,這可不得了,犯到他手心裏,一整就整我們二十六年。這麼說他,他的罪孽還淺了些。當年他把我們整下鄉,是為了搬開我,好對少奶奶下手。」孔先生身子向前一傾:「你說啥?」胡眉又掉了一陣眼淚,「小姐這叫什麼事呀,李金堂是氣死她父親,逼死她母親的大仇人呀!」
白劍聽得一陣清楚一陣糊塗,又知道不能再問了,當即作出決定馬上回北京,收好稿子站起來道:「老劉,我今晚就帶著稿子回北京。多的話我也不說了,我盡最大努力,讓這篇文章八月號面世。」四隻男人的大手緊緊握在一起了。
誰知沒過多久,李金堂參加了革命,走上了另一條全新的道路。幾年後,他娶了賢惠能幹又頗有幾分姿色的春英。十七歲發的那個願似乎早被他遺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