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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我知道離了,我是問上邊咋看這件事?有沒有大轉機?」
白劍苦笑一下,沒有說話。林苟生又給兩人各倒了一杯黃酒道:「你進城晚些,看不太清楚,縣城已經變成個大工地了。再過年兒半載,一座新龍泉城就和李金堂分不開了。縣裡又在修一個大洪水遇難者紀念碑,底座已經整好了。難道真是天不滅他?奸雄,真是奸雄,竟無人可以治住他。」白劍端起茶杯,「老林,來,咱們碰一杯。太好的消息暫時沒有,不過,這篇文章除了在H省,別的地方一片叫好聲,南方有兩三個省把它列為反貪清腐的必讀輔助材料,雜誌社的讀者來信已經夠裝三四麻袋了。所以,社裡也真沒把柳城和龍泉的意見當成一回事。如果叫好聲再多一些,這邊又要對簿公堂,上邊很可能要過問這件事。我這次回來還是老任務。」
白劍微微怔了一下,嘴又硬了些許:「我怕你師父,嘴比手術刀子還快,不但喜歡割別人,還喜歡割自己,割得像凌遲處死,血肉模糊。你回去告訴她,就說我怕死,這鴻門宴我不敢去吃。」
李玲說:「你這是正話反說呀,還是反話正說?連我師父的語言風格都領會不到,你珍藏他的手帕不是白藏了?」
白劍冷笑道:「歐陽團長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竟還有眼淚流,真是怪事。」
林苟生給白劍倒了半茶杯熱黃酒道:「這東西也算咱龍泉的一大名產,不知上次在火車上給你提說過沒有。受了風寒,喝上半斤,比吃仙丹還管用。我在雞公山落下個寒氣腿,折磨我十幾年,在新疆那幾年,一到冬天,我就覺得要死了要死了,用了不知多少法子,都沒治好,回來喝了兩年黃酒,竟除了根兒。你別只聽我說,快喝呀,等一會兒又涼了。」白劍喝了幾大口,頓時覺得渾身燥熱,脫了皮夾克,又灌進去半杯。
朱新泉在回家的路上,思維完成了女兒、鋼琴、募捐這三級跳。女兒朱小聰自幼便顯音樂天賦,如今上了初一,還只彈一架電子琴,吵要鋼琴已經半年了。平日里,煙酒等物倒也常有進口,怎奈這長流細水,日進日用日出,聚不起能漂起一架鋼琴的深潭大澤,久之,妻女就多有怨辭。朱新泉又知仕途走近一個關口,不敢用架鋼琴兒戲前程,就嚴令女兒先窮過渡。這樣,妻怨女悲就成了家庭里的保留節目,隔三差五定要上演。一聽李金堂把募捐的事交給自己辦理,心裏頓時有了主意。
王寶林一扭頭,朱新泉就把手伸了過去,「大星期天,你們兩位還在煮酒談工作呀。你們才辛苦。」春英拿了一副碗筷,朱新泉也坐了下來。李金堂親自為朱新泉斟了一杯酒,問道:「省里程書記有啥指示?」朱新泉飲了酒接道:「程書記很贊成修這個紀念碑。他說這是一個很好的形式。他說這樣能使世世代代的龍泉人記住這場大浩劫。他還特彆強調不能眼睜睜看著那段歷史成為一本糊塗賬。」
白劍已經多次領教過這個女人讓人猜謎一樣的談話,心裏想:就這一個機會了,說不服她,她也就徹底完了。借了一點酒興笑道:「我是你請來的客人,話不周到的地方,請你不要打斷我。說實話,我也很怕你。我很難複述我第一次見到你時那種感覺。我現在才明白,人原來真的可以一見鍾情。我承認,我雖然有近十年的婚史,但我沒有過愛情。是的,我是想讓你幫助我,你一眼就看出了這一點。我能理解你昨天的話,能理解。你覺得我在利用你,你受不了,所以你才那麼糟踐自己。你們戲稱我是冷血殺手,這很有一點片面的深刻。可惜到現在為止,我都在殺我自己。小家破了,老家有家難回,妹妹去了深山,這就是我這個殺手的全部偉績。可是我真的錯了嗎?沒有!我沒有錯。我只有把這件事做到底。難道我這個時候向你求愛就那麼卑鄙嗎?難道……好,我就說說我對你的現實的認識。我不知道從何說起。我知道我沒有資格評判你的感情生活。沒有資格。我只是覺得你不能這麼下去了。四窪村的董天柱……」
歐陽洪梅用兩隻拳頭捶著太陽穴,無聲地哭了。她很後悔今天說的話,後悔極了。
申玉豹的院門大開著,申玉豹背對著院門,躺在一張竹躺椅上,一邊曬著太陽,一邊聽小山子講書。朱新泉對申玉豹潛心讀書的事早有耳聞,不過只是當成聽了一個公雞下蛋的笑話,今日一見這種讀法,心生好奇,立在一棵桐樹下細察。
李玲拍了一下巴掌,「我這個紅娘已經多餘了。」歐陽洪梅悵然道:「我不知道還該不該接待他。已經亂成這種樣子了。不能再這樣下去。再亂起來這算什麼事。」李玲道:「我看你是當局者迷。你和李副書記是咋回事,我不敢亂說。這個申玉豹,可不怎麼樣。要是我遇到你這種情況,拿起快刀,咔嚓一砍,這倆都斷了他。白劍如今離了婚,又有這麼個意思,起碼也算個破鏡重圓。這個男人為妹妹的事差點動刀子,可見是個可以託付終生的人。為什麼不接待他?誰都不該接待,只能接待他一個。我就是這個意見。」
歐陽洪梅渾身一顫,禁不住淚如雨下。過了良久,她抬起一張淚臉,期期艾艾地說:「你真的就這一句話嗎?你不是說我只認識到我自己身上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嗎?就把你看到的、想到的都給我說說吧!我已經麻木了,沒有一點力氣。我總是想啊想啊想,我想不明白。有時候我想明白了,又一直猶豫,一猶豫我就又糊塗了。很多時候,我不知道我是誰。我不知道生活為什麼一下子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了。我怕我自己,真的怕。」
白劍覺得再沒什麼話可說了,站起來笑笑道:「如果你只是為權力欲和金錢欲而生的女人,我也不會生出這樣奇怪的感覺。我總覺得這隻是你身上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像個闌尾,或者盲腸,只要它不發炎,有它不多無它不少。我們本來有很多話題可談,等你自己動手割了它再說吧。在說再見前,我想告訴你兩件事:第一,李金堂曾在申玉豹名下存過一百零八萬,後來他又設法取走了,剩下的利息,申玉豹掛了失。這件事或許我沒能力查出來,我想總會有人查出來的。從時間上分析,這筆款只能是救災款。侵吞一百零八萬救災款,可不是個可以化了的小事。我相信你對這件事一無所知。第二,一個多月前,阿爾卑斯山滑雪區凍死凍傷了十幾個人,還有兩個兒童。他們都穿著一個叫馬克西姆的防寒服製造商的產品,馬克西姆用的駝毛和羽絨全是假的,這些東西從中國一個叫榮昌貿易公司的個體企業進口。這起涉外假冒偽劣商品案,眼下在北京正在爭吵,受不受理還難說。一旦受理,申玉豹恐怕就要傾家蕩產了。你可以繼續保持你這種與世無爭的態度。不過,我很願意以一個不值你一提的朋友的身份給你提個忠告:遠離這兩個人。」說罷,拉開門昂著頭走了。
白劍恢復了一點自信,仰著頭看著歐陽洪梅道:「愛!」
白劍沉默了很久,突然問道:「三妞近來有沒有消息?」林苟生垂頭喪氣地搖搖頭。
歐陽洪梅狡黠地眨眨眼睛,「你太謙虛了吧?你應該說是熟知八九,要不然,你就不會把我納入你的陽謀中去。我實在不願用陰謀這個詞褻瀆你高尚的動機。你既然知道了這麼多,說不定還進行了研究,我就把我剝個一|絲|不|掛給你看看。我實際上是個很貪婪的女人。你給我的誘惑雖然虛無飄渺一些,但還算美麗。如果你現在放棄這個狗屁案子,和我一起遠走高飛,我連換洗的東西都不會帶,馬上會像個尾巴一樣粘上你。你做不到!所以,咱們就該談點條read.99csw•com件了。先說說李金堂吧,以前他給予我的不用說了,現在我只要同意,他會很快通過合法的途徑,像變魔術一樣把我變成一個女副縣長,然後我就可以當女副專員、女副省長……一點也不比你給我的誘惑小吧?李金堂認為,用二十年時間,我至少可以主管一個省的文化、教育、科技、衛生。完成這個三級跳,我的歷史就可以修訂得一個污點都沒有。再說說申玉豹。你先看看門左邊堆放的那堆禮物,那件貂皮大衣叫我剪爛了,要不我就會穿給你看看效果。你的薪水,五年,應該是八年不吃不喝,才能買這麼一件禮物。他說只要我嫁給他,他的一千多萬任我花。你認為,憑我的美貌,憑我的嗓音,帶三百萬去任何一個劇組求角色,女一號不會讓我演嗎?所以,我才這麼朝三暮四,才這麼朝秦暮楚地猶豫。我為了你的空頭支票,扔掉手中的現金,不容易。太不容易了,你該讓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白劍和冉欣在北京辦完離婚手續返回龍泉縣城時,正是一個雨夾雪的黃昏。北風瑟瑟,寒氣逼人。闖進林苟生的房間,白劍走起來仍僵得像個機器人。珠寶商指著地上的一隻小電爐說:「西伯利亞寒流來了,說冷就冷成這樣,還沒到供暖氣的時間。你先不要烤,免得寒氣逼進去,跺會腳,我去去就來。」走了兩步,似又不放心,拔掉了電爐插頭,這才做個鬼臉出去了。這個細節溫暖得白劍心裏生出了詫異:這個老林,有時心細得比女人還女人。
李金堂一看王寶林是這種態度,信心倍增,「具體的事,你召集城建、國土、環保、文化幾個口的局長協商。我想,應該馬上成立一個龍泉舊城改造委員會,主任由你來當,我挂名當個名譽主任。副主任設幾個由你定,我給你先推薦兩個。一個是縣辦陳主任,他年齡快到線了,也該讓他明春當個一屆人大副主任。一個是連城鎖。」王寶林道:「也該!上回逼走龐秋雁,他出了大力,又受了大委屈。」
白劍只感到轟的一聲,積蓄了一晝夜的力量一瞬間都順著十萬八千個汗毛孔泄盡了,支吾道:「你,你太厲害了,太聰明了。這決不是我來這裏的全部動機。」
林苟生一揚脖子,把酒喝了道:「我在四窪村住了幾年,人緣還不錯。當年我的鄰居家的小夥子叫董天柱的,在『文革』期間斗死了老支書,自己上台當了十一二年支書。我見他時,他還不到二十,看不出他有多惡。誰知他原來也是個五毒俱全的人,欺男霸女的事做過不少,救災時他是支書,貪污萬把塊是少不了的。我敢保證四窪全村八千多人會有七千願意作證董天柱貪污了救災款。雖然他只是一隻小蒼蠅,但查出一隻蒼蠅,龍泉也就不能再說它潔白如玉了。可惜董天柱死了,早死了。四窪村的群眾反映,董天柱是叫李金堂嚇瘋的,後來跳河淹死了。」白劍感激道:「為這件事耽誤你多少生意呀,真是過意不去。」林苟生又不高興了,「一點沒耳性,又說這種生分話。錢啥時候能掙得完?你聽我把話說完。你知道李金堂為啥整董天柱嗎?是為歐陽洪梅!」白劍驚叫一聲:「她!」
朱新泉拿到申玉豹的一萬元,沒有造冊登記。夏仁把私人捐款的名單造好后,朱新泉拿著去見李金堂,說道:「李書記,原先定下來要刻私人捐款者的名字,可這名字也太多了,一時刻不完。再說呢,有些人的錢不知該不該收。玉豹也表示了點。」李金堂很乾脆地說:「個人的名字就不要刻了。這是政府出面辦的事,刻一大堆人名,喧賓奪主。落成典禮上講幾句,表示政府對他們的感謝足夠了。捐款者的心情十分複雜,有些人在大洪水中可能有罪,刻了他們的名字,日後有人揭發出來,怎麼向全縣人民解釋、交待?中國人不相信這是懺悔,只會說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申玉豹的錢要退回,下一步可能要重新審吳玉芳一案,免得將來被動。」
就這麼半推半就,又去了歐陽洪梅的家。
攤開草圖一看,李金堂坐不住了。眼下,必須在龍泉鬧出一個大動靜,以有形的東西告訴上上下下:龍泉的一切工作都在正常運轉。現在啟動劉清松提出的改造舊城的計劃,可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大城市愈演愈烈的搶購風,無疑能刺|激龍泉人投資建房的慾望。買地建房,這要比買持久性消費品更加誘人。如今,主持龍泉工作的又是他李金堂,成立領導小組,組長非他莫屬。難道命里註定要我李金堂為龍泉留下一座完整的新城嗎?
歐陽洪梅朝沙發上一仰,「十八歲那年,如果我聽到這樣熱烈的表白,我一定會喜得暈過去。看來你確實不是這方面的行家。我以為你會這樣說:離開龍泉吧,我帶你到京城發展去,遠離這個地獄般煎熬你的龍泉,憑你的閱歷,憑你的自身條件,你完全可以變成一顆大紅大紫的影星或歌星,我北京有很多哥們兒,可以把你包裝成一位看上去只有十七八歲的小妞,你我女才郎貌郎才女貌,很般配,去京城過一種高尚的、單純的、遠離塵囂的文化人的生活吧。你連這種求愛的程式也不懂。即便你這麼說了,我也不敢相信你。我和李金堂,我和申玉豹的事情你知不知道?」
李金堂關掉收音機,臉上浮出了最近一個時期難得一見的笑容。他馬上拿起話筒,撥了歐陽洪梅家裡的電話號碼。通了之後,他又改變了主意,把電話壓了。何必急在一時呢?這種涉外的經濟案,中國不管,誰也拿申玉豹沒有辦法。如果這麼早就喜形於色地給歐陽洪梅打電話,結果卻是個不了了之,不是讓人笑自己沉不住氣嗎?又怕日後忘了這條新聞的細節,想找個筆、紙記下來。翻動茶几下面那些紙時,那張草圖被翻了出來。
趙春山合上蓋子道:「這個也交給你。這是吳玉芳的一截小腳趾骨,你告訴吳天六,這截骨頭是在申玉豹老宅東間大立櫃右下角找到的,那一片木頭上有吳玉芳血肉滲入的痕迹。我就是你第二次見我時提說的那個賊,這卷宗我怕人毀掉,就監守自盜了。」白劍鼻尖一酸,放下手裡的東西,緊緊抓住了趙春山的手,動情地喊一聲:「老趙——」趙春山推開白劍道:「爺們家,不來這一套。為這兩件東西,我老趙差點把小命都搭上了,中藥喝了十六服,膏藥用了八貼,你要把它們用在刀刃上。你複印一份,原件由你保存,複印件也交給吳天六。我估摸著,吳天六現在拿著新發現的腳趾骨,再拿上一審的複印件,告到地區中院,他們不敢不受理了。只用吳天六說這一審材料是你白大記者給他們的,誰也不敢大意,你要一搞就能通天,特別在這正較勁的時候。現在大概也沒人來問你這些材料的來源,將來呢,你可以說,也可以不說。外面可是老林林苟生?我已經聽出你的腳步了。」林苟生扭門進來腆著肚子道:「佩服,佩服,二十幾年不見,趙隊長竟還能聽出我的腳步聲。」趙春山笑道:「那樣說就太神了。剛才白劍說他結識個有錢的朋友又幫他付房費,又給他五糧液喝,我一想龍泉的有錢人除了你林苟生現在還敢跟白劍結交外,誰也沒這個動機,也沒這個膽。你剛才出來一下,我聽著腳步不太像,有條腿好像有過毛病。你再出來,我才聽出來的。」林苟生忙摸出香煙遞給趙春山,又恭恭敬敬地點上,「苟生把你押送路上那一頓飯記了二十幾年呢!為啥沒去看你?我是個越獄的人,縣裡的檔案又毀了,一想見你,我這心裏還有點彆扭,總覺得頭上還有個能抓的小辮兒。你的耳朵真好,我這左腿在https://read.99csw.com雞公山落了寒氣,疼了十五六年。」他忽然間僵住了,發現趙春山抽煙和喝茶都是用右手,腦海里就浮現出當年趙春山押送他去雞公山監獄途中吃飯的往事,「趙隊長,你,你不是左撇子嗎?」趙春山疑惑地看了林苟生一眼,「我啥時候也不是左撇子,打槍,打人,使筷子,一律用右手。」話音未落,林苟生已是老淚長淌,抱拳對趙春山作了一個長揖,撇著嘴說一句:「苟生該死,竟只記了那幾片肥肉,沒察你故意說是左撇子這份情啊!」趙春山道:「你這是咋啦?」林苟生一五一十講了當年吃飯的情形,補了一句:「我咋就沒留意你把我右手放開了呢?」趙春山朗聲大笑道:「就是有這件事,還不是敬重你林苟生是條硬漢子?沒想到你還有這麼婆婆媽媽的時候。白劍,有件事我一直想找機會跟你說說。趙春山在吳玉芳一案上,確實下了軟蛋。讀了你的文章,我覺得不說憋得慌。永亮去年是犯了強|奸案,他們一壓,我就退了一步,永亮自然也沒事了。我不是一個缺乏大義滅親勇氣的軟蛋。可永亮不是我的兒子,他是老局長的遺孤啊!這又拖這幾個月,我還是存了點私心。永亮這孩子容易偏激,我怕他一時想不開,在監獄呆幾年給毀了。這幾個月,我一直在做他的工作。好了,我不打攪了,事情還是要抓緊點辦。」
申玉豹一拍腦門坐了起來,「是這個理!俄國毛子也是人,也長有良心,我咋就忘了這一茬!瑪絲洛娃當妓|女,就是因為聶赫留朵夫當年甩了她嘛。中國人管這叫做始亂終棄。歐陽演的《杜十娘》和這個俄國毛子的事有點像,不過呢,中國人救人沒救到底,好端端的杜十娘才抱著百寶箱投了江。哎呀,朱部長,是什麼風把你吹來了。小山子,快沏茶。」
朱新泉慢條斯理說道:「柳城我去了,不但找了當書記,還見了秦專員。不過,我沒提寫碑文的事。我只是向他們彙報了立碑的打算,請他們二位領導屆時前來揭碑。他們都很高興地答應了。這一回,我來了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請兩位領導批評。我是這麼考慮的,當書記和秦專員,一個寫一個不寫,不合適。再說呢,當時常委會定下這事,卻忘了撰寫好碑文,這貿然前去請領導寫,恐怕讓領導為難。等吧,咱一等不起,二又怕秘書寫出的不合龍泉當時實際,不等吧……嗨,反正就這麼做了一次主。」
申玉豹聽了,一臉的不痛快,「李金堂整得我雞飛狗跳的,這事是朝他臉上貼金,這個我知道。照說呢,我一個子兒也不想出。如今中央都三令五申反對攤派,我也不怵他。不過呢,你這麼大個部長開了口,我不出點血,就是不給你面子了。李金堂早晚要下,這龍泉早晚是你的,我不依靠你翻身,我依靠誰去。我捐三千。」
李金堂十分興奮,當即拿起電話撥通了縣長王寶林的家。「我是金堂。」李金堂感嘆道:「你怕是十五六個星期天都沒在家過了吧?我也一樣。這個星期天你在家裡過一半,來我這裏過一半,晚上咱老哥倆喝幾杯。」王寶林那邊說:「是不是又想出妙招了?我這就去聽聽。」
那個雨天的中午,他想聽一段《說岳全傳》,擰收錄機的旋鈕時,不經意聽到一段交響樂。這首交響樂他十分熟悉,是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十年前,歐陽洪梅從省戲校進修回來,帶回了好幾盒磁帶,聽來聽去,李金堂最迷的就是這首《命運》。他記得歐陽洪梅說過,這首曲子晚上聽,一個人靜靜躺在一間黑暗空曠的大屋子裡聽,效果更是震撼人心。所以,要是白天聽到這首樂曲,李金堂總是要閉上眼睛。不知什麼時候,播音員已經在播新聞了:「據曼徹斯特電,一位名叫馬克西姆的防寒服製造商,最近因阿爾卑斯山滑雪區上月發生凍死凍傷十八人惡性|事故,被警方監視居住。馬克西姆用來製作防寒服的駝毛和羽絨,經化驗純度只有百分之三。馬克西姆稱這批駝毛、羽絨是從中國中部地區的榮昌貿易公司購得,他準備向當地政府遞交一份訴訟狀,請求通過外交途徑解決這一糾紛。下面為各位播放幾首鋼琴曲。」
第二天上午,朱新泉安排夏仁起草個募捐細則準備晚上通過電視台向全縣播放,自己騎了自行車直奔細柳巷。
「白蘑菇真好,」歐陽洪梅眼睛瓷地一亮,「我已經老了,恐怕再也長不出蘑菇了。我是不是老了,玲兒?」李玲笑道:「老了,要是真老了,你就不會問我了。洪梅姐,我真的羡慕你。」歐陽洪梅驀地變了一張臉:「不要羡慕我!我不值得你效仿,一點也不!我留你陪我,是想聽聽你到底怎樣看待我這個人。我知道你會對我說實話的。你是否覺得我這個人特別的淫|盪?你別吃驚,咱們換個好聽的詞,就叫風流吧。」李玲沒想到話題一下子這樣尖銳了,試著答道:「我想你每做一件事,總有你做它的道理。」
李玲柳眉一豎,「去不去在你,本姑娘話要說完的。用你們的行話說,這可是你的一次歷史性機遇。我先亮一張底牌,在我師父心裏,天底下所有男人捆綁成一座山,也沒有你的一根小拇指重。你既然已經知道她喜歡割自己,難道你就不想去救救她?你要真撒手不管,我可真會恨你一輩子,下輩子也放不過你。因為只有你才能救她,至於什麼原因,你自己猜吧。」
又閑扯幾句,李金堂用手指敲敲草圖道:「這是小半年前被劉清松逼出來的,那時候,他咄咄逼人,差一點就要顛倒乾坤了。我搞這個東西,只不過想在劉清松的大製作邊上打上一個我的小印。慚愧,真是慚愧。修大洪水殉難者紀念碑的事定下來后,我心裏還是不踏實呀。這不踏實的原因有三:第一,劉清松把咱們告到省里的事,久無下文;第二,《時代報告》雜誌社復函態度強硬,中華通訊社乾脆不理不睬,白劍又久留龍泉不走;第三,省委對白劍文章的事一直沒有表態。這幾天,我都在想,在處理這件事上,我們是不是失了分寸?如果我們適度一點,相互都有個可下的台階,是不是要從容些?可是,已經這麼做了,再不好突然轉向。要是不在縣裡進行個大工程,咱縣在上頭會留下一個什麼印象?告狀、匿名信、窩裡斗。要是龍泉又有引起上下關注的重大改革舉措,我們和白劍及《時代報告》的官司,就成了為捍衛全縣八十四萬人民榮譽而進行的不得已的戰爭。真理就會無形中朝我們這一方傾斜。你看有沒有道理?」王寶林道:「如果能運轉起來,這當然算是條一石三鳥的妙計。有兩個問題怕得重點突破,一是如何得到上級的肯定,一是如何調動群眾的投資熱情。這兩點一解決,剩下的就好辦了。」
李金堂擦了擦手,「這『夢』字,這『難』字寫得不好,整個還馬虎,將就著用吧。再寫怕更不盡如人意。」朱新泉又拿張宣紙,仔細蘸著墨汁過飽的字。李金堂道:「你現在又急了。」朱新泉笑道:「我怕遲了到時屁股上挨板子。我已經找來了全縣最好的石匠,讓他們把這些字的氣也鑿出來。」
飯吃得很簡單,又有李玲和「婁阿鼠」作陪,吃得風平浪靜的。剩下兩個人,都又感到彆扭起來。
歐陽洪梅伸手指著門道:「你聽,你聽聽這冷雨聲。我喜歡聽這冷雨。這冷雨聲能砸出多少塵土掩埋的往事。春天裡,我最喜那桃紅梨白的紛飛,深秋里我就喜這冷雨。總有一天,我會伴著這冷雨長眠不醒。」她直了直身子,「玲兒,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些想法有點怪?我不問你這個了。我真不明白我竟會有心情在這read.99csw•com個時候談這冷雨。」李玲支著下巴道:「它會淋得你心底又長出一片白蘑菇。」
兩人定下來一個大戰役的部署,都異常興奮。春英端上酒菜,一個代理縣委書記一個縣長豪飲起來,談的都是些陳年舊事,說到可笑處,都是涕淚齊流。
這番話說得李金堂豪氣直衝天靈蓋,捋捋袖子道:「這麼說,非得我今晚獻醜不可了。春英,撤了酒菜,拿筆墨紙硯來。」
……
李金堂又給朱新泉斟滿一杯,連聲說:「新泉此去省城,勞苦功高,勞苦功高。我敬你一杯。」王寶林取過信袋,從中掏出疊好的紙,「咱先看看程書記魏碑的風采。」站起身垂下了題辭,嘴裏嘖嘖道:「好字好字。」卻又說不出個咋好。李金堂看了一眼,也沒再細品,又把信袋拿起來,一看是空的,忙問道:「你沒去柳城找當書記寫碑文?」
白劍歪了一下頭,「這就是全部。」
在這同一個雨夾雪的夜晚,歐陽洪梅以團長兼師父的身份,請李玲和「婁阿鼠」吃了一頓火鍋。吃到夜晚九點多,歐陽洪梅對「婁阿鼠」說:「我想和玲兒單獨呆一晚,你自己先回去吧。」
李金堂胸有成竹地說:「這兩個問題是關鍵,解決起來也並不難。對上,做好文章。建一座極富龍泉文化特色的新城,是龍泉改革事業的深化和繼續,還可以藉此機會向世界展示龍泉經歷大洪水自然災害十幾年後的功績,還能排除內外干擾,增強全縣人民的凝聚力,使全縣人民更加團結。我看報告應該這樣寫,省、地都樂意開綠燈。對下,投其所好。搶購風已開始波及到縣一級,家電之類產品的價格已控制不住,群眾的心理已經有很大|波動。建房,在百姓眼裡,本來就是千秋大事,積極性不會低。凡涉及建城的一切收費,都逆漲價風而行。戶口敞開賣,當然也可以搞一搞限量促銷技巧,每一個戶口由一萬減為六千,增加為適齡知識青年安排工作附帶條件。兩台十八英寸彩電,能改變一個人一生的生存環境,這個賬群眾能算清。我估計,僅靠這一項收入,新城公共設施都可以修建起來。」王寶林早聽得心中嘆服,接著說道:「我看新城還要體現咱龍泉手工業縣的特點,應建幾個手工業產品貿易區。最優先的一批應該建這麼幾個:一個全國最大的玉雕工藝品交易市場,一個絲綢交易中心,一個手編工藝品交易中心,一個百貨小商品交易市場。這幾個貿易區鑲在你繪的相應街區里,新城的特點就更濃了。劉清松萬萬也想不到,他送來的炸藥包會炸毀他的前程。只要這工程動起來,省、地都會覺得他這根攪屎棍煩人了。」
歐陽洪梅突然捉住了白劍的手,瘋狂地親吻起來,喃喃著一個清晰顫抖的聲音:「你只想我只有十八歲,你只想著我是一個純真的處|女,就這樣要我一次吧,要我一次……不要問為什麼,不要……你縱有一萬條理由拒絕,今晚不要對我說,不要說……」
王寶林、朱新泉、春英三人,兩人攤紙,一人磨墨,分三面侍候。只見李金堂凝神屏氣,一個馬步站好,像一個雕像一樣站了好一會兒,突然蘸了墨,潑下兩行草書:「公元××××年×月×日,天怒龍泉,凡七日,大雨如注如訴不停,昏天黑地溝滿河平。」李金堂停了下來,作了幾個深呼吸。王寶林又叫一聲:「好字!」朱新泉點頭道:「簡潔明了,有氣勢,很有誄文神韻。」李金堂微微一笑,活動一下手腕道:「兩位暫憋一會,李某可不敢比酒醉下蠻書的唐朝本家,你們一說話,氣就泄了。」三人便都張了嘴哈氣。只見李金堂一臉肅穆,又是突然動筆寫了起來:「七日夜十時許,境內七座水庫先後決堤,泱泱龍泉沃土,頓成一片汪洋。耕男織女、士工學商、老弱幼病殘皆在夢鄉。數日內,兩萬六千四百餘生靈跨河西去,災難之深重,非筆墨言語所能罄述。特立此碑,以寄哀思。政府未能及時組織群眾疏散撤離,其失職也,存此碑為鏡,監察後世官員之言行。」寫畢,李金堂擲了筆,大口喘著氣。春英忙取了毛巾去揩李金堂額上的汗珠兒。朱新泉鼓掌叫著:「好字好文章!」王寶林嘖嘖有聲:「一氣貫下來,意思都到了。」
朱新泉走過去插一句:「聶赫留朵夫良心發現了。」
趙春山走了好久,白劍還沒明白過來,喃喃道:「永亮的事不是了結了嗎?」林苟生問:「老趙前面給你說過些啥?」白劍把卷宗和鐵盒一指,「送證據,讓我交給吳天六帶著去地區中院告狀。」林苟生道:「你這還不明白?一複查吳玉芳的案子,他們一煽乎,永亮的案子不也得查。」白劍恍然大悟,一屁股蹲在椅子上,張著大嘴卻說不出話了。林苟生用拳頭砸著手掌,原地轉了幾圈道:「打頭,太打頭。咋能想個法兒既能翻了玉芳的案子又能保住永亮呢?」白劍冷笑一聲:「只要他們知道老趙監守自盜,永亮就保不住。眼下已經是熊掌和魚不能兼得了。我不能踩著老趙滴血的心找到突破口。看來,這東西還不能過早交給吳大叔。」林苟生急得抓耳撓腮,「可也不能這樣僵著呀?只有翻了玉芳的案子,才可能傳訊申玉豹,把申玉豹逼急了,他才可能咬出李金堂,這樣你才能轉為主動。」白劍惱了,「我說現在不能這麼辦,就不能這麼辦。」林苟生也急了,「那總該想個辦法吧?」
歐陽洪梅把手帕放在矮茶桌上,凝神看了一會兒,「我第二次見他,誤認為他是縣直招待所的管道工,狠巴巴訓了他一頓,丟下了這方手帕。時隔半年多,這方手帕竟完好無損地回來了。太可怕,太可怕了。」李玲掩嘴一笑,「這不是很好的現象嗎?原來一個巴掌拍不響,弄成單相思,現在不是可以擊掌為盟了嗎?有兩回我還說他木,原來也是老奸巨猾呀!這也太便宜他了,把一個帕子收藏半年,就有……哎,又有好久不見他了。」歐陽洪梅嘆一句:「他回北京離婚去了。」
林苟生怪怪地笑笑,「小兄弟,你的心事咱明白,怕是有點搖蕩春心了吧。這種事情你不用瞞我,咱老林也算是性情泡過的男人,懂!摸摸路、觀觀風的事,咱稱職。對付好女人嘛,咱經驗不多,可看得不少,或許能幫你參謀參謀。咱這參謀不帶長,能不能放個響屁難說。咱們書歸正傳。歐陽洪梅在四窪當過三年知青,應該說是三年半,李金堂第二次倒台,歐陽又回四窪小半年。這四窪應該是李金堂和歐陽洪梅遭遇激|情的源頭。這次我去四窪,找到個大概原因。這董天柱當年曾起過娶歐陽的心,後來歐陽進文化館,又是董天柱聯繫的。我揣摸這裏面可能有個故事。所以,李金堂就容不得這個董天柱了。這是第一樁事情。歐陽結過一次婚,丈夫叫桂雁生。當時也算一對患難的苦人兒,照理應該有點感情。可這個桂雁生,一進伏牛山,就回不來了,副鄉長一乾乾了八年。李金堂也容不下這個桂雁生了。你走的這一陣子,我又打聽到了一件事。當年歐陽春帶著綠翠玉來龍泉落戶,還帶來一對夫妻,男的是老歐陽的小夥計,女的是綠翠玉的小丫環。住得好好的,突然間六二年就叫他倆下鄉當了農民。綠翠玉我當年見過一兩次,看看今日的歐陽洪梅,就可以想見綠翠玉當年的風光。今年,歐陽洪梅又把小夥計和小丫環弄回城裡來了,老兩口暫時在劇團住。我揣摸李金堂不會到了四十齣頭才動了色心,不可能見了綠翠玉心如止水。前些天,通過些關係,我和小夥計張富貴一起喝了幾次茶,由頭呢,是問他們有沒有古玩要出手。說到李金堂和綠翠玉兩口子的關係,小夥計張富貴守口read.99csw.com如瓶,小丫環胡眉口也緊,只露了這麼一件事:李金堂愛看綠翠玉的戲,九年間看了一百多場。歐陽接受申玉豹,恰好是這老兩口回來之後的事。這一系列事,可以看出歐陽如今在躲李金堂,是有原因的。綠翠玉在丈夫死後一年吞金自殺,十有八成是李金堂逼的;歐陽洪梅進城工作,是董天柱鼎力聯繫保舉的,可董天柱也讓李金堂逼死了。殺母之仇怕也不共戴天吧?再加上攪散歐陽一場婚姻,歐陽知道了真相,能沉默?以我這個老江湖看,歐陽復讎,只是個時間問題。咱們要打倒李金堂這隻大老虎,恐怕只能求歐陽小姐幫幫忙了。」
朱新泉不動聲色盤算一會兒,笑著道:「玉豹老弟眼神不差。按說呢,捐三千也不算少。不過,捐款人的姓名可是要刻在紀念碑的底座上,不按姓氏筆畫排,而是按捐款多少排,這一排,誰要是壓了你一頭,過後一想,你怕是覺得吃了個蒼蠅吧?人過留名,雁過留聲。這是大節,你自己掂量。」申玉豹聽了,馬上說:「再加七千,湊夠一萬,申玉豹不弄個第一,太掉面子了。」
趙春山坐下來道:「光喝悶酒也不行,得動起來。」白劍還沒有說話,尋找著趙春山的目光對視,似乎想通過這兩扇窗戶瞥一眼裡面的風景,然後再決定動還是不動。趙春山拉開手裡的公文包,「咱倆的嘴仗已經打得夠多了,我今天是來押注的。你總該記得我幾個月前給你說過的話吧?我看時候到了。」拿出一隻檔案袋道:「這是吳玉芳一案的一審材料。接住呀!」又從裏面掏出一隻小鐵盒子,打開了,「你看這是什麼?」白劍看了一眼,「骨頭。什麼骨頭?」
白劍又喝了幾杯,按捺不住,說道:「我只問你一句,你對你的生活感到幸福嗎?」
白劍嘆口氣:「不咋樣。柳城和龍泉一口咬定文章嚴重失實,又上綱又上線,要求我和雜誌社登報聲明歪曲了歷史,要不然就和我們對簿公堂。龍泉和柳城都給我們社裡去了公函,曆數我的過錯,譬如大操大辦祖父的葬禮、要求給白虹轉干、插手八里廟基層組織的選舉、安插自己親戚進城工作、鼓動群眾搞無理取鬧的上訪,除了沒提男女關係,能抓的小辮,不管是他們編的還是自己長成的都緊緊抓住了,說我已喪失人民記者的所有道德和良知,強烈要求把我從記者隊伍里清理出去。」林苟生也嘆口氣,「要是藥廠把你姑父的寶貝女兒炒了魷魚,乖乖的,可不得了,你這個姑父非要把你家的房產強佔了。眼下的事也顧不了恁多了。白虹已經讓他們逼上山了,那一天我送她去的四龍鄉,好在那裡還有我個老搭檔在當副鄉長,我已托他代為照看一下。過了春節,你乾脆把她弄到北京讀書去,學費我來出。專讀外語,然後出國。」
第二天一大早,有人敲響了白劍的房門。白劍四個指頭按著額骨,大拇指用力頂著一跳一跳正疼的太陽穴,一手扭開了房門。一看是趙春山,白劍不由得愣住了。趙春山齜出兩顆熏黃了的大板牙,說道:「不錯,不錯,悶了還能喝起五糧液,看來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我原以為你已經掏不起這樣貴的房租,搬到個體旅館里去了呢。」白劍不知趙春山的來意,乾巴巴地說:「所幸我還交了個有錢的朋友,沾他的光撐著哩。」趙春山兩道又短又淡的眉毛一挑,說道:「連屋也不讓進了?」白劍閃在一旁,做了個請進的手勢。
白劍答道:「略知一二。」
歐陽洪梅嘆口氣道:「你不要有什麼顧慮,我是把你當作個親姐妹說心裡話的。有人說寂寞使我如此美麗,寂寞使我如此豐富,這話有點道理。不過,要是這份寂寞太多太濃,人就無法消受了。所以,我想找你傾訴傾訴。玲兒,你聽到外面傳的我和申玉豹的事嗎?」李玲默默點點頭。歐陽洪梅又道:「那你肯定早聽說了我和李金堂的事。」李玲沒有回答。
朱新泉也不拐彎抹角,直接說了募捐的事。
王寶林道:「金堂,你就別推辭了。耽誤了就是大事。你是當年抗洪救災總指揮,這碑文只有你寫最合適。」李金堂看一眼朱新泉,「你就不怕我作難?立碑的事,常委分工可是由你來抓的,也不怕我拖你的後腿?」朱新泉笑道:「我當過您小一年的秘書,這事能難倒您!」王寶林接道:「做完一事了一事。我看你就趁著酒勁寫吧。你的水平我還不清楚?當年在幹校寫大批判文章,你包了幾個難友的任務,還獲得個『立等可取』的綽號。」
兩個人關在古堡想了大半個上午,一個下午,仍是一籌莫展。正在大眼瞪小眼看,李玲推門進來了,扇著煙霧說:「我以為著火了呢!本人奉師父之命,來請白公子前去赴家宴。」林苟生嘴一咧,朝白劍做個鬼臉道:「咱沒這個口福,聽了直流口水,告辭,告辭。」
歐陽洪梅紅了一會臉道:「你真的這麼想?可惜已經遲了,太遲了。我配不上他,我怎麼能配得上他!」她站起來冷笑道:「他能幹什麼?他也不是為了我才來的。算了,都讓他們見鬼去吧。咱們睡覺。」
北方寒冷的冬天來臨了。
李金堂翻出自己親手繪製的改造舊城草圖純屬偶然。
林苟生眨巴眨巴牛眼,「咋樣?」白劍道:「啥子咋樣?是問酒嗎?」林苟生道:「酒?酒我還不知道咋樣。我是問事咋樣。」
過了好一會兒,門開了,胖師傅端了一條盤熱菜冷盤進來了。林苟生哼著小曲,一手拎個粗瓷茶壺,口袋裡塞了兩瓶黃酒,腋下又夾了兩瓶黃酒跟了進來,一見胖師傅正在擺盤子,笑道:「胖老哥六十開外了,手腳還是這樣麻利。」胖師傅直起腰,撩起圍裙揩拭著油膩的手道:「你一說是白大侄子回來了,這腰也不疼,腿也不酸了,唉,你別說,通條一捅,火也爭氣。唉,那年大洪水,一家六口,就剩我這麼個孤老頭子了。你說這大侄子是專為大洪水死的人招魂的,我沒啥大能耐,也只能做個熱菜熱湯儘儘我的心。」林苟生已把兩瓶黃酒倒進茶壺,放在電爐上熱上了,搓搓手道:「老哥別忙走,喝兩口熱乎熱乎。」胖師傅拎了條盤邊走邊說:「不了不了,還有兩個客人等著吃小炒哩。」
白劍伸出兩隻顫抖的手,慢慢捧住了歐陽洪梅的臉,低聲吟誦起來:「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心急。抑鬱的日子需要冷靜,相信吧,那快樂的時刻即將來臨。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會過去,而那過去了的,將會變成親切的懷念。」
李金堂默默點著頭,嘴裏說:「周全是周全,可石頭都採好運來了,這碑文又找誰去寫哩。」朱新泉笑著看李金堂道:「您寫呀!全龍泉也只有您那字可以配得上程書記的字。」李金堂連忙推辭,「不中不中,這事還得再商量。」
李金堂一見朱新泉腋下夾著牛皮紙信封,又帶一臉喜氣,破例站起身迎到門口,伸出手說:「你辛苦了。」
……
「太一般了,」歐陽洪梅搖搖頭道,「我聽到的最多的字,恐怕就是這個愛了。還有沒有別的?」
「離了。」
正喝著,宣傳部長朱新泉來了。
王寶林來后,李金堂先把草圖拿給他看,自己在一旁喝茶。王寶林仔細看完草圖,驚嘆道:「這一段,咱們叫白劍這條狗逼得連屙尿的工夫都沒有,你啥時候竟擠時間整出這樣一個計劃?兩次到幹校,你我都住一起,活兒也做得一樣,你養牛我也養牛,你種菜我也種菜,我養牛也沒你養得壯,菜也沒你種得好,就這,你還常常分給我牛飼料和化肥。我一直心裏犯嘀咕,你是不是得了啥子秘方?」李金堂大笑起來,「我哪裡有秘方!幹校管後勤的副校長小秦,他父母三年自然read•99csw•com災害時得到過我的一點照顧,他自己上高中時,又得孔先生偏愛,他見我落了井,自然不會扔石頭。咱倆養的牛一樣多,種的菜也一樣多,可我總是得到兩倍於你的飼料和化肥,就是送你一些,留下的還是比你的多些。這可能是幹校生活的惟一慰藉了。」王寶林恍然大悟道:「我咋說『文革』后小秦上那麼快。恐怕秦專員也得他不少照顧吧?」李金堂道:「一個秦專員,也無法把他在六年間送到省委組織部副部長的位置上。你記不記得當時幹校來一個講湖南話的老頭,名字叫江杉?」王寶林道:「咋不記得,聽說是五九年就開始倒霉了,別的我也不清楚。」李金堂道:「當時我也不清楚,只是覺得江杉不是他的真名。前年中顧委開會,我才從電視上認出了他,還是常委!當時,我讓小秦也去關照了他。」王寶林嗟嘆道:「眼光,眼光!只是這個小秦不盡如人意,到北京當司長后,把龍泉忘個一乾二淨。」李金堂解釋說:「上任后給我寫過一封簡訊。太兒女情長的人,到上面就不好混了。小秦是個明白人。」
李玲猜想著歐陽洪梅一定有心裡話急著吐給她這個心腹聽,收了碗筷杯子朝洗碗池裡一堆,也不去洗,只凈了手馬上轉回來,坐在歐陽洪梅身邊等待著。歐陽洪梅素喜李玲機靈,抿嘴一笑:「說從前有個懶婆娘,最怕洗碗,原自定十天洗一次,把積蓄全買成了碗筷。十天要到了,心想著天要熱了,罩袍又該脫洗收藏,不如再換成碗筷,省下兩件事。一件一件衣服脫了去當,到了秋天……」李玲嬉笑著插道:「冬天的時候,懶婆娘赤身裸體凍死在一屋瓷碗里。你別說,我還真怕洗碗。不過呢,今天我不是怕洗,我是珍惜時間,想多聽你說說。」
歐陽洪梅突然間神色大變,挪著雙膝,伸出手捂住了白劍的嘴,「你不用說了,不用了。我早想結束這種生活,這種可怕的生活。謝謝你今天又來看我。洪梅不會讓你失望的,決不會。我真的很恨,很恨的,恨死了。請你給我一點時間,我現在一點氣力也沒有。我看見的,我並不想毀掉它們。我真的需要時間。我要想想,好好想想。」她突然間燦爛地笑了,笑出一身的清純,「白劍,我請你再給我背一遍普希金的那首詩吧。背吧——」
申玉豹把一本書打開罩在自己臉上,嘆口氣道:「小山子呀!這個事現在成了頭等大事了。我也不瞞你,歐陽家兩代大商人都是飽讀幾車書的人,娶不娶得成她,就看咱這書讀得咋樣。我已當夠了龍泉第一富人,眼下要努力娶到龍泉第一美人。你剛才講得挺好。小山子,我問你,你說這個聶赫留朵夫為了啥心甘情願陪那個瑪絲洛什麼娃流放呢?這時候,這老聶是個貨真價實的爵爺,瑪絲洛娃已經是個犯了罪的妓|女呀!」小山子搖頭晃腦一會兒,「可能是因為農奴制。不對,俄國一八六一年就廢除了農奴制,這回總算記住了。高考考這個題,我竟沒想起來。」申玉豹揚手在小山子頭上打了個響栗,笑罵道:「你還不如一個女人!前兩年我有個相好,講起什麼高倉健、小澤征爾的一套一套很唬人,弄得我以為她是天底下最有學問的女人。你也別再做那個考大學的夢了,乾脆跟我當個小夥計吧。」小山子認真說:「總經理,我是靠智慧勞動掙你的工資,你我的關係僅僅是僱用和被僱用的關係,你無權決定我讀不讀大學。我不讀大學,將來也這樣補課多遭罪呀!」申玉豹哈哈一陣大笑,竹躺椅吱吱亂響,「好了好了,算我的不是,按古時的演算法,你也算個小秀才了。你再想想。」小山子撓了一會頭,突然說:「我懂了,是因為瑪絲洛娃太漂亮,眼裡邊流出的都是苦難,聶赫留朵夫……」申玉豹拿起書拍打一下小山子,「胡扯淡!那天問你竇娥死了為啥會大旱三年、血濺丈八長練、下六月雪,你也說不出個道道。你想想,瑪絲洛娃還是個黃花閨女,聶赫留朵夫就把她睡了,老聶甩她連眉頭都沒皺,如今千人摸過萬人騎過了,倒更值錢了?理上也說不通。」
朱新泉心裏有了底,回到辦公室從名單上找出個空位置,用行草字體把申玉豹的名字加了進去,「玉豹」看上去很像個「王貌」。又過幾天,朱新泉對夏仁說:「李副書記不讓收申玉豹的捐款,我去退掉他這幾千塊。」猶豫了兩天,朱新泉又去了細柳巷,交給申玉豹三千元道:「捐款人太多,又不搞刻字了。第二名只捐六千,我做主給你省了三千。咱只要個第一就行了。」
歐陽洪梅放肆地大笑起來,「你很誠實,這點誠實很讓我感動。為了你這點誠實,我很想聽聽你的其它動機。」
第二天晚上,白劍懷著必勝的信心,踏進了歐陽洪梅的家門。他實在不想再浪費精力和時間了。剛一坐下,白劍就把離婚證朝茶几上一放,開門見山說道:「都了結了。我想,我……」歐陽洪梅伸出兩個手指打斷道:「先別說。」低頭絞了好一陣指頭,猛地抬起一張狂放的臉喊道:「我真不明白,你怎麼敢動這種念頭。你不覺得這對你也是一種侮辱嗎?你把歐陽洪梅看成什麼人了!竟敢用這種美男計對待我!你太讓我失望了,太讓我小瞧了。」
歐陽洪梅仰起臉道:「玲兒,如果姐對你說這些事都是真的,你會不會另眼看我?」李玲搖搖頭。歐陽洪梅臉上現出了小姑娘的神情,「謝謝你!可怕的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我不想這麼生活,真的不想。可是,可是我的生活就是這種樣子,一時一刻也無法安靜。我只是想讓你聽聽,讓你聽聽。以你的年紀和你的閱歷,你幫不了姐什麼忙,幫不了。你能不能完全理解,我不知道,我只想讓你聽聽。你能聽聽,我就感到很滿意了。我似乎總是沒有選擇的餘地,沒有。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這一段我的心裏很亂,很亂。」她走進卧室,再回來時,手裡多了一方真絲白手帕,「玲兒,你記不記得春天裡我讓你帶桃花梨花去看白劍的事?」李玲道:「咋會不記得呢,那一次,你講了你的單相思,多迷人的單相思。」
王寶林打趣道:「你是怕挨老婆的板子吧?」李金堂接道:「你出去五六天,也該早些回去看看。立碑的事,你看還有什麼困難?」朱新泉直起身子答道:「僅靠財政撥的十萬,恐怕不夠。你們看能不能向全縣搞一次募捐補貼一下不足?」王寶林緊接道:「好主意,到底是宣傳部長,點子稠,還可以藉此搞個宣傳戰。」李金堂道:「新泉,這事由你一手來辦。下一步縣裡還將有大動作,我和王縣長都要陷進去。」
看見白劍無動於衷,李玲撇撇嘴,「我也不知你們是怎麼搞的,那邊一個哭出兩個桃子,這邊一個嘴撅得能拴兩頭驢。可別讓本姑娘受這種夾板氣。逼急了,我可也會撂挑子使壞的。」
白劍回到古堡,馬上敲開了林苟生的房門,大聲喊道:「給我點酒,給我點白酒。」林苟生打開床頭櫃找酒,嘴也不閑著:「哪裡出了故障?」白劍伸手奪過一個酒瓶,見是個空的,低頭湊過去看,看見床頭櫃里還有四五個空五糧液酒瓶,問道:「你留這些空酒瓶幹嗎?」林苟生拿出半瓶五糧液,不好意思地撓頭笑道:「這也不瞞你,有人收購,一個八塊錢。」白劍接過來仰脖子灌了一大口,搖搖頭,「不可思議,不可思議。她這麼清醒,為什麼還要這麼生活?再不剎車,就開到懸崖上去了。」握著酒瓶子一路干喝著回房間去了。林苟生一看白劍的臉色,也不敢多問,自己像頭黑瞎子一樣在屋裡亂撞一會兒,四腳朝天仰在床上嘟囔著:「看走眼了?歐陽不幫這個忙,誰能扳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