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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正在這麼想著,朱新泉推門走了進來。「下周的揭碑儀式,我擬了一個全縣各界名流應邀人員名單,您看看還有沒有遺漏。」李金堂看到名單上已列出了龍泉千年名剎菩提寺的晦明方丈、白雲觀的一清道長、慈雲庵的無心師太等宗教界名流,一下子就想起了孔先生,心裏道:還是先生看得明白,拿起筆把孔先生的名字補在宗教界的名單中。朱新泉一拍腦袋道:「我把孔老師給忘了,不該。按說該把他列入教育界。」李金堂道:「先生一生散淡,老年做了居士才得個名副其實,他當幾年校長,非他所願。同在龍泉小縣,二十余年沒見先生,一封普通請柬請他不妥。」沉思片刻,取了軟筆拿了信紙寫道:「吾師孔先生惠鑒:恰逢龍泉建縣兩千年,茲訂於下周二舉行龍泉大洪水殉難者紀念碑揭碑典禮。堂特請先生移駕,為盛事增輝。一別二十又四年,堂為俗務所纏,少聽先生教誨,每感遺憾,堂恭請吾師責罰。順頌冬安。金堂上。」李金堂把信默讀一遍,寫了信封裝好,「下周一下午,你帶上我這封信和晦明方丈的請柬,帶上我的車去接他們。他們年事都高,歇一夜養養精神才好。」
「我在北京看過兩個醫院,」三妞搖著頭道,「我再不去醫院看了,就是死也比去醫院看病好受。想想我也只能是這個結果了。我並不怕死,我怕那些刀子一樣的眼睛。醫生說他們沒見過這種病,打了幾針不管用,我就回來了。乾爹,你別費心了,北京都沒法治,看來是真沒法治了。你看看,看看你就知道了。」說著就脫了衣服讓林苟生看,「你說的病我都知道,哪裡會像這種樣子,在這裏長出一個小燈泡?我一點感覺都沒有,它卻一天一天長著。」
白劍獃獃地望著像瘋子一樣的歐陽洪梅,取了自己的皮夾克出去了。
說罷,邁開大步走了。出院門的時候,李金堂多少感到一絲輕鬆。玉豹只要帶巨款出逃,全中就可以藏起來,也就沒辮子給人抓了。誰都知道玉豹殺妻嫌疑最大。
三妞甜甜地一笑,「我有一年多沒在這個家做過飯了,你想想還有啥東西能吃?我還不餓哩。」林苟生搓著手說:「那我陪你上街上吃點啥。」三妞猛地拉了一下林苟生的衣襟,「不,不到街上吃。」又訕訕地縮回了手,「我,我有點累,也不想在街上拋頭露面了。」林苟生沒留意三妞表情的變化,邊往外走邊說:「我也沒吃飯,我出去買點東西回來吃。」
歐陽洪梅站了起來,捋捋頭髮,「白劍,你怎麼能這樣干!這不公平!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你也在殺人,殺人!這,這才像一個冷血殺手。你知道,你什麼都知道。你是故意的,蓄謀已久的。這麼做太自私了。你讓我看、不、起!原來你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原來我是要來幫他的呀!我是來幫他找回自信的呀。這個時候我不幫他還有誰來幫他?歐陽洪梅走過去,輕輕地提起了大衣的領子。
可以看清的是,一旦這一百零八萬暴露,一生一世慘淡經營的一切都要付諸東流。眼前真的就沒別的路可走?
歐陽洪梅突然間抬起頭,歇斯底里地叫喊著:「夠了,夠了,夠了!」
申玉豹沒想到李金堂會在晚上一個人出現在他家裡。李金堂看申玉豹正在愣怔,反客為主道:「玉豹,不歡迎我來坐坐?」申玉豹認定李金堂只有一個人後,指著李金堂道:「小山子,這是縣裡李書記,快倒茶呀!」
申玉豹把頭埋在雙膝間,一動也不動。房間里出現一片死寂。歐陽洪梅低垂著頭,黑頭髮像密不透風的帘子擋住了她的臉,只有她那十個死死摳著地毯的手指向外傳遞著她內心的消息。申玉豹突然抬起了頭,神經質地搖動一下、又擺動一下,扯著嗓子喊道:「你有什麼資格審問我?你是法官?你是律師?你他媽狗屁不是!我,我憑什麼回答你?你,你這是叫李金堂逼急了,狗急跳牆!姓白的,你別嚇唬我,你別想著能嚇住我!蹲十年監獄咋了?按現在八年銀行定期利率計算,我的存款在我出獄的時候能增長百分之八十!到那個時候,中國的千萬富翁還不會很多。」
路過劇院,只聽裏面傳出竇娥一聲揪心揪肺的呼喊:「大老爺,我冤啊——」
可又坐不住,穿了大衣出了細柳巷。
一里溝東河岸那片棚子房已被拆得七零八落,沒有了鼎沸的人聲,沒有了賣豆腐的、賣豆芽的、賣涼粉的、賣菠菜蘿蔔的小販高一聲、低一聲長短不齊、粗細不一的叫賣,死寂一片,間或有一隻花的、黃的、黑的野狗出入于沒頂沒門的棚子房。三妞長出了一口氣,取下口罩,慢慢地踩進一條她十分熟悉的砂石路。她在自己家先前住過的小院前停了片刻,匆匆忙忙走了。走過一個拐角,她看見了二嫂子當年開旅店的那幢大房子,身不由己地走了進去。她站在當年的三號房裡的一堆瓦礫上,抬頭望望渾灰的天空,睫毛上閃出了淚花。她就是在這間房子里失去童貞並走上這條路的。她稱那個男人顧先生。多少年來她一直忘不了那個顧先生。忘不了一派斯文的顧先生在床上那一瞬間露出的兇相。顧先生捉住自己胯|下的東西就像捉住一把鋒利的刀,一下子就把她捅死了,三妞常常這樣想著。想著想著,就認為自己早就死了,剩下的只是一架骨頭掛的一堆肉,任那些握著大把錢小把錢的男人來挑來買。
朱新泉低頭想了一會兒道:「配合這次活動各個口主管參加的會,我已通知下去了,明天下午三點開。劇團巡迴演出回來,歐陽團長的腰傷一直沒好,不知還用不用請她來參加這個會。」李金堂對請出歐陽洪梅無多少把握,又希望儘快找歐陽談談,三個來月沒見,還得費神尋個台階才好,也想藉機來個投石問路,說道:「這事請文化局尹局長去辦。歐陽即使登不了台,這戲也不能少。原想給劇團開個慶功會,這一忙,就忘了。說不定歐陽還有點小意見哩。藉助年底這個機會,給劇團發筆獎金,補一補。」朱新泉連忙答應,趁機說道:「我看新城還少規劃個大劇院,是不是開個會議議?」李金堂說:「等一等再說吧。」
林苟生摸索著邁過門檻,說道:「咋不開燈哩。」身子一扭,打開了燈,眨眨眼睛,「你咋知道是我。」
「也只有乾爹你還想著三妞的死活。我一去兩三個月,城裡也只有這一個窩,隔三差五你還不來瞧瞧?」
然而,真正面對活生生的李金堂時,特別是處境艱難的李金堂時,歐陽洪梅本能地又放棄了前兩種立場,十多年來兩人相依著走出的深深淺淺的腳印,又牢牢地攫住了她的目光。潛意識裡,她清楚地看見了如果不顧一切置李金堂于孤立無靠的境遇,便是對自己不可饒恕的背叛。
林苟生流了兩行老淚,喃喃道:「苦命的妞啊,你咋會染上了這種病哩。」三妞整好衣服,反倒安慰林苟生起來,「這是命。日他媽,可能是那個高高大大的外國人給我染的,就那麼一次就染上了。可能是老天罰我的吧。乾爹,你也別為我難過。我三妞生成個女的,也太嫌輕狂了,該有這個結果。你放心,我現在還不想死。我哥明年春上就該出獄了,我想把這房子,把這些錢親手交給他,看著他成個家。他剛九-九-藏-書過十八就進去了,一天福都沒享呀。明年夏天,等趙河發水了,我再走。我喜歡這條河,真的喜歡……」林苟生看著三妞說著,眼睛里就射出一片怪異的光澤,突然間,他抱住三妞親吻起來。三妞大駭,又撕又打,把林苟生推坐在地上,淚流滿面道:「你再這樣我現在就死!得了病我才知道這世上只有你疼我,我真的很想,可我不能,我不能害了你呀。」林苟生爬了兩步,央求著,「你染給我吧,染給我我去治——」三妞哄道:「你咋會有這種奇怪的想法,那要是真的沒法治呢?」林苟生答道:「那就一起死了算了。你心疼我我知道,要不我明天就陪你到上海、到廣州去治。」
「住口!」歐陽洪梅氣急敗壞地打斷道,「原來你什麼都知道!可你什麼也不知道。你自以為是,正義果真是你的影子嗎?」歐陽洪梅死死抓住自己的頭髮,咬牙切齒淚如雨下。白劍忙過去扶住了歐陽洪梅的腰。歐陽洪梅猛地推開白劍,嘿嘿冷笑著:「你真是要把我當槍使呀!一條還不夠,還要把申玉豹也變成殺人武器。我真是瞎了眼,你別再碰我,永生永世都別再碰我,我嫌臟!心中那個你早就死了,可我偏偏不信。你算什麼?你現在在我心裏還不如他一個腳指頭!我自己知道該怎麼了結,也該了結了。這個世界狠了心不給我留下一點希望,我這才明白了。你知道我的災難還不夠多,還不夠細!我十八歲就當了別人的情婦,這是我自願的,我不後悔。十九歲我讓董天柱強|奸過。桂雁生像個男人嗎?把我晾在家裡晾一個月,鄭黨干把他嚇破膽了。你聽清了吧?你能救我?你把我的心都撕碎了。你走吧,你走!你走,你走,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你走——」
兩個人並著肩走進了屋子。歐陽洪梅默默地看了他們兩個一眼,眉頭蹙了蹙,低頭說道:「你們只能用嘴。」
李金堂舉起的拳頭慢慢貼著紅門放下了。懵里懵懂沿著昏暗的小街走了一段,他腦子裡滾出第一句成形的話:為什麼不娶了她呢?寒冷的晚風很快讓他清醒起來。白劍找歐陽真的是為了求婚?他會不會還有別的圖謀?突然嚴峻起來的形勢已經讓李金堂草木皆兵了。
正說著話,有人敲門。九指吳玉林垂著頭站在門口說道:「雪梅怕是熬不過今晚了,一會兒昏迷一會兒醒,一醒就喊你的名字……六叔想請你去送送她。」白劍噙著淚,拿出趙春山拿來的一審卷宗和吳玉芳的腳趾骨,自言自語說:「她應該帶個希望走,帶個希望走。」
揭碑那天,龍泉萬人空巷,好端端的晴天突然間布滿了烏雲。
遠遠地看見從一個路燈下閃過的白劍,李金堂怔在老牆根下了。看見白劍立在石榴樹下敲門,李金堂急走幾步,隱在石榴樹邊的刺梅叢中。只聽兩扇門吱地一聲開了。歐陽洪梅說:「也不先打個電話來。」白劍道:「我有重要情況給你說哩。」接著是關門和閂門聲。歐陽洪梅道:「我要是不感興趣呢?」白劍說:「那我就沒辦法了,只有儘力說服你。」再聽,什麼都聽不見了。
申玉豹仰天大笑,搖搖晃晃拉開門沖了出去。
申玉豹大口大口喘著氣,喃喃道:「你胡說,你他媽的胡說!你咋會知道,你不可能知道。為什麼不開燈,為什麼不開燈!」
申玉豹坐了一會兒,擦了額頭上的汗,大叫一聲:「小山子,你快下來。」小山子一進門,申玉豹就說:「家裡這台音響能不能聽英、美電台?」小山子道:「一萬多的機器,啥台都能聽。」申玉豹說:「你就守住這機器,只要講中國話,外國人講中國話,你都支著耳朵聽。要是聽到啥子假駝毛羽絨的事,你快點記下來告訴我。」小山子嘟囔道:「簽的合同是只來陪你讀書。上次你讓我做十幾個小炸藥包準備帶歐陽團長到水庫炸魚玩,我沒提過增加工資的事。沒提是因為做小炸藥包能複習複習化學。如今聽英、美廣播,對我一點好處也沒有。」申玉豹聽上火了,「你他媽的也敢落井下石!老子這種心情,還讀個屁書!不讀書,不聽廣播,我花錢雇你弄啥?不想干,你就滾蛋!」小山子一點也不軟,頭像公雞頭一樣昂起,「你別罵人!不管哪國的勞資法,都不允許你這樣隨便炒人。我提的是正當要求。我的陪讀工作你一直都很滿意,你要辭我,按合同你要賠償我的經濟損失。」申玉豹撲哧一聲笑了:「乖乖的,還一套一套的,是個大學生坯子。工人鬧事咱也經見幾次,可就沒人提啥勞資法。這法咱惹不起。工資給你加一倍,同意呢,你就把機器搬到樓上聽。」小山子道:「這還差不多。」
不一會兒,林苟生端來了一碟火腿腸、一碟松花蛋、一碟川味麻辣肚絲、一碟豬耳絲,再端來兩碗熱騰騰的雞蛋面。看見三妞已脫了貂皮大衣,火紅的緊身高領毛衣把一個妙齡青春女體綳個原形畢露的,林苟生心裏怦然一動,讚歎一句:「我干閨女可是越出落越迷人了。」三妞撅起嘴,嬌嗔地翻了林苟生一眼,「你又笑話我了,快吃飯吧。」林苟生放好面碗,心裏就蒙上了一片狐疑。三妞把四個菜都分成兩份,各又裝成兩盤,一盤倆菜。看樣子她是又走到老路上去了,說不定真紅遍京城一時,要不然這兩個月也不會掙出這麼多的衣服首飾,那小皮箱裏面肯定也是滿滿的金的銀的。怪的是性子也變得這樣柔順,照理這次負氣而出,回來也會露些火爆的,對我這個真乾爹假乾爹也不該是這般一味地疼愛、孝順。莫非是吃了一塹,明白了我老林的心?那為啥要把菜分開?這不是生分了嗎?莫非是在北京那種大城市西餐吃多了,一時改不過來?林苟生悶頭吃了一會兒,一筷子就去夾三妞那邊盤子里的肚絲,沒等挨近,筷子被三妞抓住了。林苟生問一句:「咋啦?」三妞乾脆奪去林苟生的筷子笑著說:「誰讓你偷吃我的東西,你快去換了一雙吃你自己的。」林苟生關切地問一句:「妞啊,到底出了啥事?你就不能給我說說。」三妞放下林苟生的筷子,強笑一下,「乾爹,三妞啥事也不想瞞你。你要把飯吃飽了,要不,我就不對你說。」
踱出眼看著就要從這片土地上消失的房屋,三妞一扭頭,送去一言難盡的一瞥,樣子很像是在說一聲永別。然後,她走過一里溝的漫水橋,沿著一條斜巷,回建在城西北角的自己的家。一個瘦小的黑影一直追隨著她。看著她仔仔細細察看這幢罩在暮靄里的、用她的血汗澆鑄成的紅磚小院。黑影看見三妞用鑰匙費了很大勁打開院門后,自己撒腿往南跑去。
正說著,尹常青推門進來了。聽見歐陽洪梅的聲音,本想迴避,又怕走廊猛然見了熟人,傳成偷聽私房話,見門只虛掩著,乾脆闖了進來,玩笑道:「只聽見最後兩句。恐怕不是戲邪。我聽的說法更邪,說歐陽只要在台上忘情一哭,准有人要死。說西關棺材林家,有一小夥計專管抄劇院預告,見有歐陽你的哭戲,這店就要比平日多備一兩口棺材。你唱《陳三兩》,唱得分外動情,四品大員當書記聽得淚流滿面,礦上當然要死十幾個人。」
白劍過去開了一個大燈,「你終於開始想這件事了。你慢慢回憶你們當九-九-藏-書時是怎麼毆打她的。我不想猜這一段具體的細節。只用記住兩個細節,就知道你們並不只是想教訓教訓她:有人用了鈍器猛擊了她的頭,這是致命的一擊;在這致命的一擊前,有人用滾燙的開水或是麵湯潑了她一臉,她的尖叫就在這個時候。你記起來了吧?偽造自殺的主意,應該是你母親曹改煥出的。她對毒藥有一種天生的喜好,四十多年前,她當申寶天家的丫環的時候,就曾想毒死太太。你們撬開了吳玉芳的嘴,把半瓶農藥朝裏面灌。然後,你們用東西把她裹了裹,塞進大立櫃里。那幾天十分悶熱,屍體第二天就開始發臭了。在一個雨夜裡,你冒雨把屍體轉移到了玉米田,你媽和你妹妹沒這麼大力氣。你們想得很周到,順便帶上了那個空農藥瓶子。可是,你們萬萬沒有想到,大立櫃的角落裡留下一截吳玉芳的小腳趾骨。申玉豹,你再補充點細節呀!」
李金堂在巷口佇立片刻,頓時有了主意。
雪越下越大了。
沒等歐陽洪梅回答,晦明法師突然插了進來,取著脖子上的佛珠說:「你可是恭良先生的孫女?老衲方外之人,初次見面,沒別的禮物可送,請收下這串陪我六十幾年的佛珠。」歐陽洪梅推辭道:「大師,這樣貴重的佛門寶物,洪梅怕承受不起。」晦明念聲佛道:「小姐有慧根慧眼,比我更配得上這珠子。令祖父民國二十四年出資給菩提寺修過藏經樓,這禮物你一定要收下。」歐陽洪梅接過珠子,愛惜地摸了摸,掛在脖子上,閉目數珠,口中念聲佛,孩子氣地笑著道:「我演《玉簪記》中的陳妙常,也在舞台上當過尼姑,不知學得可像?」晦明也念聲佛道:「極好極好極好。」李金堂聽這三個極好很不受用。歐陽洪梅道:「先生和大師久不下山,洪梅這幾場戲,你們一定要看看再走。」
三妞在布滿塵埃的堂屋裡整理出一個能坐的沙發,取下水獺皮製作的精美的黑帽坐了下去。她沒有開燈,心裏想著:這燈也不知還會不會亮。她想喝點熱茶,卻又知道暖水壺都是空的,有心想起來燒壺開水,又一想:煤氣罐不知還有沒有氣,歇一會兒再說吧。她走累了。她覺得在這一片黑暗裡盤算今後有限的這段日子該怎麼過很有意思。
歐陽洪梅莞爾一笑,「你壞了規矩,正談工作,能這麼叫我嗎?」李金堂仰了仰身子道:「我想叫,想這麼叫你。」歐陽洪梅脫口答道:「不是有了上弦月了嗎?」像是馬上後悔了這句話,眉頭不經意地一蹙,孩子氣地問道:「你就不想問點別的,譬如……外面傳我要紅杏出牆的事。」李金堂看著天花板嘆道:「我知道我真的老了,縱有殺人之心,怕無提刀之力。你還能記得看看月缺月圓,金堂知足了。江山代有才人出,自然規律。我每日想的,只是怕無法了那個助你從政的心愿。如今已是風霜刀劍嚴相逼了,能不能安然度過這個冬季,我全無信心。你能好,我都好。快二十年了,我還不知你的脾氣?」歐陽洪梅只覺得心裏發慌,忙插道:「你快別這麼說了。洪梅上頭上臉慣了。不是月亮就要圓了嗎?在這種神聖之地談這些,恐怕隔牆有耳。說說這戲吧,這回選這三場戲,不知合不合適。我聽李玲說,前一次唱了《陳三兩》,唱垮了一個礦業公司,這次就不敢唱了,怕這個戲有點邪。」
看見是白劍開門,申玉豹愣了片刻。白劍道:「洪梅聽出是你敲門,不想見你。我想都是老熟人,也正好在一起談談。」申玉豹傲然說道:「這話說大了吧?談談就談談。」
朱新泉走到門口,又扭轉身子問道:「李書記,白劍離了婚回來已有些天了,您看該不該給他也發個請柬?我想,發一個更好,也好讓他看看咱們的風度。」李金堂狐疑地盯了朱新泉一眼,「你消息很靈通,他離婚的私事你是從哪裡知道的?」朱新泉解釋說:「離沒離我不大清楚,上個月宣傳部忽然收到他妻子寫來要轉他的信,信皮背後明寫了要他回去離婚。這次回來,他、他還常到劇團去。我也是才聽說的。您看發不發這個請柬?」
林苟生坐卧不寧,表情姿勢都變了形。白劍笑道:「看你,魂兒都要掉了。還在這兒獃著幹嗎?快去見你的乾女兒呀!再出啥差池,我可要怨你了。」林苟生卻說:「不急不急。聽小三說的樣子,像是混闊了的。我還沒聽你說清楚歐陽到底是啥態度呢。大事小事要分個先後。」白劍推他一把,「我不是說了嗎?今天下午我和韓副社長通了電話,中央要派工作組來龍泉,讓我多找一些證人。今晚我就去找歐陽,把這個消息告訴她。快柳暗花明了,你乾女兒的事比這事要緊。」林苟生滿臉通紅,嘿嘿笑著,取了外套、帽子和圍脖,倒退著邊穿邊出門。
歐陽洪梅大驚失色,猛地站起來,「真有這種說法?要是這樣,我從此決不敢再唱哭戲了。」尹常青看見李金堂面露不悅,心裏大急,急出一副嬉皮笑臉,「看看,嚇著了吧。本人的本行是搞杜撰,精心寫的,人都喊假,沒想胡謅一個棺材鋪,竟能讓大藝術家信以為真了。看來我以後只能搞歪打正著了。」李金堂緊跟著道:「龍泉近楚地,自古巫風就盛,難免有好事者穿鑿附會一些巧合,聳人聽聞。洪梅,這次是招魂,你儘管忘情哭,有兩萬多亡靈呢!入冬天干無雨雪,你要真唱得天降大雪,我就信這說法,主張你從此不再登台。」歐陽洪梅略感釋然,慢慢坐下道:「要是真有大雪,洪梅就出家為尼,懺悔這些年我唱戲唱出的罪惡。」
「我染上了臟病。」三妞苦笑一下,癱坐在沙發上,「我不想瞞你,更不想害了你。乾爹,我知道你對三妞的心,可惜知道得晚了。我本來已經不想回來了,後來我想起了哥哥,又想起了你,才回來的。我想死。」
要真有這一天,歐陽洪梅咋辦?日他媽,本來這些天不上門找她,是想吊吊她的胃口,誰知道讓白劍揀了個空門頭。他不是正黑著屁|眼在整李金堂嗎?「哎呀!」申玉豹一拍大腿叫出聲了,「差點上了老傢伙的當!陰!這一招陰。我一時糊塗找人滅了白劍,老傢伙順手又滅了我。」
林苟生看見燈下坐的三妞,驚得一時說不出話來。貂皮大衣倒沒怎麼刺|激他,大方而不俗的髮型也沒讓他感到刺眼,那張臉上流動的東西確實讓他感到陌生了,華貴嫵媚,眉宇間還藏著過滿而溢出的清淡的憂愁,原來很扎人的風騷的雙眼,如今只流著一股靜靜的哀怨,哀怨上分明跳動著串串風流的音符。三妞站了起來,淡淡地笑出一口白牙,輕輕地喊了一聲:「乾爹,你是咋啦?像是認不得三妞了。」饒是林苟生見多識廣,一時也不敢對三妞身上發生的變化品頭論足,嘴角一扯一扯地笑著,「你還沒吃飯吧?你歇著,我去廚房給你煮碗面接風。」
李金堂猛地睜開了眼睛,久久地看著歐陽洪梅,忘情地伸出手拉住了她,「你咋知道我在這裏?」又關切地嗔怪道,「想著你會來參加這個會,才把時間由兩點改到三點,你不睡午覺,偏頭疼犯了可咋辦?」歐陽洪梅輕輕地掙脫了,慢慢走到對面的椅子前,轉身說道:「這麼大的會,開會前你准在辦公室,幾十年的老習慣九-九-藏-書,一兩個月也改不掉。」李金堂一見歐陽洪梅仍然清晰地銘記著自己小小的習慣,心情為之一振,「你來了,我就有勁了。要是請你不動,這台戲該有多乏味呀!」歐陽洪梅甩過去一個白眼,「眼不小,總是看扁人!凡全局大事,我哪一次不是不請自到?洪水前,洪水后,我都可以當一個你李金堂歷史的重要見證人,別人怎麼評價,我總要表明我的態度。」李金堂眼睛里頓時漫出滿足的神色,「能上場嗎?你的腰病有整整八年了。」歐陽洪梅感到心裏一顫,「你看呢?上午我已經布置了,上最強的陣容,演三場哭戲,選的是《竇娥冤》、《王寶釧》、《杜十娘》。」李金堂動了情,盯著歐陽洪梅道:「小梅梅,知金堂者,只有你呀。這三場戲選得好,選得好!」
歐陽洪梅推開半掩著的房門,看見李金堂像一頭蒼老的猛虎伏在辦公桌上酣睡,斷斷續續的鼾聲表明著顯而易見的老態,軍大衣滑落在右肩的下方,露出的肩頭微微地起伏著。幾個月沒見面了,歐陽洪梅的心情一言難盡。上午,尹常青添油加醋地表達了李金堂對曲劇團的負疚心情。昨天晚上白劍咄咄逼人的談話,已經讓歐陽洪梅感受到了李金堂眼下面臨的困境。在這種時候,該不該和李金堂仔細翻閱一下幾十年裡寫下來的這部書呢?歐陽洪梅猶豫起來。很多時候,歐陽洪梅都在仔細盤算著如何對付李金堂的龐大計劃,她把李金堂當成一生苦難之源,在此前提下,她甚至考慮過如何消滅李金堂的生命。是的,她不能再等待了,如果李金堂真的是逼死自己父母、霸佔了自己十幾年的仇人,每一秒鐘的等待都是新的恥辱。可仍然有很多時間,她又這樣想這個男人:他無疑是個舉手投足便可以征服一群人的偉丈夫,母親和自己的選擇都是面對這個男人無處逃遁的必然結果,在漫長的三十幾年裡,十幾個政治對手都懷著無可奈何的心情在龍泉這個小小的競技場上落敗了,李金堂從此也完成了自己鐵腕人物的形象,多早晚能看見一次他慘敗的風景呢?帶著這種心理,歐陽洪梅和李金堂的政敵們有一種共同的特徵:對常勝將軍由衷的和不得已的欽佩,和生髮于本能的嫉妒。
三妞突然間就把茶几上放的一把生鏽的西瓜刀握在手裡,「我不想再丟這個人了。乾爹,你要想讓三妞多活幾個月,你就別再提看病的事。你要是請了大夫來,我立馬死給你看。」林苟生不敢再勸,後退一步,顫著嗓音說:「乾爹不逼你,乾爹不逼你。這病咱不看,咱不看還不中?聽話,快把刀放下,快放下。」
幾個人默默走上大街,天空突然落下了雪花。林苟生嘆一句:「真是彌天大冤啊!」
李金堂坐了下來,耷拉著眼皮說:「聽說你這一段一直在家讀書,我很高興。」申玉豹覺得也該以禮相待,笑了笑說:「謝謝李叔牽挂,玉豹這半個來月都沒出門了。」李金堂抬眼看看申玉豹,「怪不得。我今天來,是想敘敘舊。前一段呢,咱們算打個平手。」抬頭看看站在一旁的小山子,咂咂嘴又不說了。申玉豹擺擺手道:「山子,你上樓去吧。」
白劍的臉抽搐了幾下,怪異地笑笑,「你別生這麼大的氣。我真服了你了,真該好好向你學習學習。我不行,我總是狠不下心來。我要好好向你學習,才能天天向上。我拿這微薄的薪水,拿到鬍子白,在錢上我還得向你叫一聲爺。你那些出口的駝毛,有百分之九十七是爛棉絮。這些東西讓歐洲十幾個滑雪愛好者信以為真,穿著用它們做成的防寒服登上了阿爾卑斯山頂,暴風雪來了,他們被困在山上,營救他們出來時,已經有五個人長眠在歐洲那座美麗的山上了,其中有一個七歲的小男孩。或許再過十年,小男孩會成為世界滑雪冠軍。你怎麼聽了一點反應也沒有?我再一次對你的冷酷要五體投地。我一下子弄明白了,你們為什麼要殺掉玉芳了。她肯定知道了你製造駝毛、羽絨的配方了。那時候,你已經具備現在這股狠勁兒了。你貪財吝嗇,是石佛寺一帶最肥最大的一隻鐵公雞!你不知在什麼時候染上了好色的毛病,我能肯定你至少和三位女工發生過肉體關係。前年發生了一件事,恰能表現你貪財吝嗇兼好色的主要個性。申家營河東石大伯,為了給兒子娶媳婦,問你借了四千塊高利貸。一個偶然的機會,你看見過石大伯沒過門的兒媳。我剛剛去見過這個已經做了母親的女人,長得嬌小動人。你在石大伯兒子大婚的前一天晚上去要債了。目的我真不想當著歐陽的面講出來,可又怕你忘掉了,你暗示你想得到初夜權。石大伯沒答應,你把利息又提高了一分。這一分的利,讓你颳走了石大伯全家半年的勞動所得。你有慈善家的名頭,只是最近一年的事。上一次你替醫院三十五歲以下的女人、六十歲以上的老人付過醫療費,拿錢買了個好名聲。你的動機,一半是為了支撐你已經傾斜的心,一半是為了討好李金堂。那時候,李金堂想藉助我整垮劉清松,想用這種人情轉移我對你劣跡的注意。好了,我們不說這些了。我們還說吳玉芳。吳玉芳早就對你在外面拈花惹草有了耳聞,她只是想拿捏住你的經營秘密讓你回心轉意,重新回到她的身邊。她的這種想法太單純、太幼稚了!她不清楚自己的丈夫已經變成了可以傷人的猛獸。她是不是你親手殺死的,這無關緊要。關鍵是你一聽她說要告發你,你就動了殺機!一審時你承認你打了她一拳,這一拳已經不同於一般夫妻的打架,你想殺死她!」
這是一個凄冷而多霧的黃昏。
林苟生沒有辦法,換了一雙筷子,沒滋沒味又吃了一碗。三妞低頭拍拍自己的腦門,霍地站了起來,「乾爹,以後你千萬不要碰我用過的東西。」說著眼淚就掉了下來。林苟生大駭,閃過去拉住了三妞的胳膊。三妞驚叫一聲,朝後跳了一步,「別碰我!別碰我!」林苟生甩著手央求著:「快說說,快說說,到底是咋回事!」
李金堂呷口茶水,「我讓你栽進去兩百萬,你也讓我無可奈何。要不怎麼說英雄難過美人關哩。老秦縣長說我太念舊,我就是改不了。這不,我又要替你考慮了。這死讀書沒有多少用。十幾天不出門,歐陽就能答應你了?」申玉豹誤以為李金堂再沒別的招了,笑道:「試試看吧,前一段效果不錯,你怕也能猜到。」李金堂大笑起來,「玉豹,不就是為個女人?我今天來,是為你好。眼睜睜看你白丟了兩百萬,也不是我的心。白劍剛剛離了婚,最近幾天常往歐陽家裡跑。跑吧,跑吧,歐陽早晚都要嫁人的,這話還是你提醒我的。她跟你也好,跟白劍也好,我都放心。你們都算有血性的年輕人。白劍為他妹妹,竟把連錦的鼻樑骨都打斷了。你呢,為一篇文章,也敢打人打個半死。李叔年輕時,也沒少做這種痛快事。好啦,不扯這些閑事了。我今天來,是幫你拿大主意的。你就要大難臨頭了。你別笑,我知道你早信不過我了。信不過,我還要說。地區中院準備複查你老婆的案子。我知道你又會說事是全中做的。可是,你媽你妹子總是動了手,把人打個半死,給你透個信,你們好做點準備。明說了,九九藏書在這件事上,我再也幫不了你們了。你媽當年也算是我李某的大功臣。我是想幫幫不上。這第二件事,才是你的大難。差不多一兩個月前,我聽不知道是英國還是美國的廣播,說英國曼徹斯特一個叫馬克西姆的商人做的防寒服凍死凍傷十幾個人,他用的原料就是你賣給他的。今天,我的一個老上級打電話說中國方面已經認了這事,準備按規矩負這個責。英國如今不好惹,中間有個香港問題。不扯這麼多了。這事要查下來,十有八九要把你賠個精光。我估摸著,最近幾天,這兩個電台還會廣播這件事,你可以注意聽聽。你要不相信,也可以等等看。玉豹,你聚這些錢,不容易。李叔給你出個三十六計:走為上!」
白劍沒參加揭碑典禮。晚上,又叫了林苟生過來喝酒。幾天來,白劍天天要喝酒,弄得林苟生莫名其妙。喝了好一會兒,林苟生忍不住問:「到底咋了?這工作組也快來了,你也不早作點準備。」白劍抬起頭,電視畫面正在放揭碑儀式新聞,歐陽洪梅挨著當書記和李金堂坐著,一臉的春風得意,看著看著,把酒杯一摔道:「無可救藥。」
這天下午,李金堂接了秦江專員的電話,情緒一下子壞透了。秦江告訴他,H省委近幾天突然間對白劍的文章有了傾向性意見,歡迎新聞出版單位批評H省的工作,提醒他說:「豎一桿旗,用過就用過了。那個申玉豹,你還保他幹啥?該殺該剮,由法律部門處理去。你上次托我打聽申玉豹的涉外經濟案,聽說北京已經認了,香港問題事大,不能讓英國方面再做文章,這也是對的。這樣,就更不該保他了。縣裡不好立馬翻這個案,我可以讓地區中院接了複查。你有時候對下也太仁慈了點。劉清松在省里怕是找到了同情者。為啥?老當昨晚打了電話來,問了龐秋雁離婚的事,說龐秋雁的婚姻狀況他清楚,要我開綠燈放行。這一兩月沒老當這句話,龐秋雁可把我折騰夠了。老當能讓這一步,可見劉清松在省里是得了勢的。你要有個思想準備呀。」李金堂忙問道:「下周的揭碑典禮,你們還能來不能來?」秦江那邊說:「為啥不能去?就是真查出龍泉當年有不少經濟問題,你只不過負個領導責任,沒啥大不了的。有的包袱,能儘早扔就儘早扔掉。」李金堂答應著,放了幾次才把電話放穩了。
歐陽洪梅根本無暇注意到天氣的變化。她一見孔先生,頓時喜得萬般煩惱都散盡了。短暫的揭碑儀式結束后,歐陽洪梅就沒離開過孔先生左右。歐陽洪梅十歲后,孔先生就在她的視野里消逝了。二十多年來,孔先生在歐陽心目中完成了不好接近的世外高人的形象,一見孔先生雖滿頭銀白,頗有仙風,記憶里慈祥老爺爺的形象卻也沒減分毫,歐陽洪梅口裡孩子氣的提問便層出不窮了。李金堂想瞅個機會和孔先生親近親近,一時又插不上嘴,站在一旁笑著聽。孔先生想起胡眉上山的事,就想拐彎兒提醒一下李金堂,走到紀念碑後面,捻須看見了李金堂的字,點頭說道:「字很圓熟,略嫌多些霸氣。金堂你治龍泉功績甚大,有一件事卻做得不好。」李金堂聽孔先生口氣中有見責之意,忙恭恭敬敬問道:「請先生明言。」孔先生笑道:「你為一方父母官,就沒看到洪梅快長成個老姑娘了嗎?」李金堂聽得心裏一緊,一想孔先生已久不理俗事,不大可能知道他和歐陽的關係,嘆口氣道:「小姐的婚事,豈是我能做主的?」孔先生又對歐陽洪梅說:「要抓緊,再遲幾年恐怕就真遲了。」
就在這個時候,小三已經氣喘吁吁爬上了古堡的二樓,沒到門前就喊了起來,「林爺——林爺——」林苟生的圓胖腦袋剛從門縫裡完整地現出來,小三喘著接了一句:「你,你乾女兒回來了。」林苟生伸出一隻大手,像拎一隻小雞一樣把小三拎進房間,「你說什麼?是不是三妞回來了?」白劍笑道:「老林,等會兒脖領子就把小三勒死了。」
白劍笑道:「打架我怕不是申總經理的對手,免了吧。我只是想和申總玉豹兄談談。」申玉豹嘿嘿笑道:「我也不想打架,你的拳頭硬,三拳打得連書記小白臉吐了三天血,咱可不敢和你過招。談啥哩?談你整李金堂呀還是談李金堂整你?」歐陽洪梅臉黑下來,冷冷的眼風掃掃申玉豹,「玉豹,好漢做事好漢當。上次白劍挨打,恐怕也有你的份吧?這事我還沒問過你呢!」申玉豹憋得臉紅脖子粗。白劍解圍道:「歐陽你可別冤枉申總,我上次挨打是因為我多管閑事,對公安局我都是這樣說的。我今天是準備向申總學習的。」申玉豹疑惑地看了白劍一眼,面對對手的突然示弱,心裏莫名地慌亂起來。白劍繼續說:「我很佩服申兄,佩服他很多方面。譬如說,他用十年時間,能從申家營一個不名一文的窮光蛋,搖身變成龍泉縣首富。我實際上和玉豹兄很像,正像夏仁那篇文章分析的那樣:我也在一心一意向上爬。我披露一個你們倆都不知道的情況,剛剛和我離婚的妻子,是個部長家千金。看看我今天的慘相,就知道我想向申總學點啥了。」申玉豹聽得莫名其妙,只好賠著笑臉,因為他還沒聽出絲毫的惡意。白劍突然問道:「玉豹兄,你夜裡睡覺盜不盜汗,做不做噩夢?」申玉豹搖搖頭道:「我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白劍道:「隨便聊聊。我常常做噩夢,總是夢見青面獠牙的惡鬼。我很怕他們,常常在夢中驚出一身身冷汗。前天晚上,我做了個怪夢,有七八個惡鬼把我撕著吃了,他們叫著說我連妹妹的死活都不顧,一心一意只想著出大名。」申玉豹的目光開始散亂,口吃地說:「我,我不明白你東拉西扯想說些啥。」白劍笑道:「我這個人有毛病,說話總是先彎彎繞一下。歐陽,請你把大燈關掉。我很想向玉豹兄袒露我身上最見不得人的弱點,讓他幫我診斷診斷。這樣好多了。我總覺得自己不能欠別人什麼,哪怕借人十塊八塊錢,我這心裏總是惦記得不行,我這人真成不了大事。玉豹,不知你忘沒忘記張雪梅。我在太陽村插隊的時候,她還是個扎著羊角小辮的小姑娘,天天早上陪我到趙河岸上的槐樹林里看書。她的眼睛就像枯水時的趙河水一樣清澈,清得一點雜質都沒有。槐花開放的時候,她總是調皮地爬上古槐樹,捋一把把潔白的槐花從我頭頂撒下,淋得我滿身清香。我一直把她當個小妹妹看待。我看著她長了三年,由童年長出少女的模樣。她一直是我在插隊歲月里難得一遇的一片風景。玉豹,你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動情,這麼傷感地談起她嗎?你們不知道。今天上午我才知道,她已經是血癌晚期了。」歐陽洪梅問道:「不是可以做骨髓移植術嗎?」白劍盯了一眼顯得焦躁不安的申玉豹,「她是個孤兒,六歲那年跟父親要飯來到太陽村,她父親得急病死了,天六叔,也就是玉豹兄的岳父大人看她可憐,把她收為養女,無法給她做骨髓移植術。換血也不行,天六叔為告狀已經傾家蕩產了。玉豹,你聽了有什麼感覺?好,你不想談,不想談你就再聽一個故事。我還是想用來證明我懦弱,配不上你們封我的冷血殺手的稱號。就我現在掌握的證據,翻了吳玉芳的案九-九-藏-書子易如反掌。可是,我沒有把這些證據交給天六叔。你們知道為什麼嗎?二十二年前,公安局老趙局長被鄭黨干斗死了。鄭黨干這個人你們熟悉嗎?」歐陽洪梅身子兀自抖了一下,痛苦地勾下了頭。白劍注意力一直在申玉豹身上,也想不到一個人名會勾起歐陽洪梅不堪回首的一段往事,眼睛再聚了聚光,「我也不熟悉他,據說他的三審卷宗里有這樣一句群眾證言,說鄭黨干稱:我日過的女人,把×割下來穿起,能從六樓吊到地上。可見是個罪不容赦的大惡人。公安局長留下一個孤兒,趙春山把他撫養了。二十一年後,小夥子把持不住,犯了強|奸案。縣裡一言九鼎的某人,通過關五德,為了保玉豹兄全家,和趙春山作交易,讓他退出吳玉芳一案。我相信你們也是第一次知道這件事的內幕。現在我也不想隱瞞什麼了。趙春山不惜把養子送進監獄,也要為吳玉芳翻案。我想請教一下玉豹兄,我是該交了這些證據呢,還是該毀了它們?好,你不說。那麼我換一個說法。玉豹,我一向佩服你的鐵石心腸。現在我想檢驗一下,你用眼睛看著我,說出這幾個字:吳玉芳是自殺的!」
這不是細柳巷嗎?
三妞扔了刀,像一攤泥一樣溜著牆癱坐在地上。林苟生忙揀了刀扔到院里,也不敢靠近三妞,探著腦袋說:「咱把病忘了,吃飯中不中?等趙河漲水了,乾爹送你走。」
白劍垂頭喪氣地攤開手,「我沒有辦法。申玉豹恐怕只有走這條路。也只有他的口供能抓住李金堂,抓住像影子一樣飄忽不定的李金堂。只有抓住這一百零八萬……這樣你才可以得救。你太苦了,太苦了。你父親死了,你母親自殺了,這都是為了什麼?胡眉為什麼要守口如瓶?董天柱為什麼自殺了?桂雁生為什麼心甘情願自我流放?我想拯救你,徹底結束你現在的生活……」
林苟生買了幾塑料袋生食、熟食、雞蛋、方便麵回來,三妞已把廚房打掃乾淨,洗完了碗筷盤碟,試過了煤氣。林苟生過去拍了一下三妞的肩,「你坐了一路車,先過去歇著吧,這點活我一個人能幹。」三妞身子一顫,轉過臉去,紅著眼圈出了廚房。
林苟生在那個院門前遲疑良久,又仔細湊過老眼看看門,確實見沒有鎖,想要敲,離門太近,手還沒落下,衣服已經把門頂開了。林苟生順勢進了院子,正準備閂門,只聽三妞說道:「是乾爹吧。你把門閂上。」
小三從空中落下來,扯扯領子扭扭脖子喘著氣:「林爺真有勁,頂個俄國大力士,不是霍元甲可降你不住。今天手不順,轉了一天,沒找到一個可以下手的。晃到了國道一里溝口上的招呼站,冷颼颼的,哪裡還有等車的人。正要走,只聽喳一聲,一輛中巴停了,眼一看,把我嚇蒙了,公路對面竟多出一隻黑熊,一身黑亮的毛。再一看,是個人,沿著河邊小路朝北走了。緊跑兩步跟過去,看出是個女人,穿著高筒紅馬靴,那件黑大衣也不知是不是貂皮,起碼也值這個數,」小三伸出三個指頭一比,「頭上的帽子咱也沒見過,那個黑那個亮,兩個金耳墜上面還鑲著什麼放光的東西。我一想,無論摸她哪個口袋,抓出來就夠咱吃喝它月二四十的。可惜人太少,不好渾水摸魚。我只好跟著她走。走到要蓋成封閉式貴族學校的地方,她東瞅瞅,西瞧瞧,進了一個沒頂沒門的大房殼廊里,老半天不出來。我以為是找不到廁所了,自己蹲在一個避風處抽煙。煙剛燃著,一想,怕是她原先的家在這裏,發達了回來探親的,一時半晌怕也問不見個親人,不是要住旅館嗎,一住進去咱就有機會。誰知跟著跟著,她竟去了你乾女兒的家。等她拿出鑰匙開了院門,我才敢認她就是你乾女兒,才忙忙慌慌來報信。」林苟生摸出兩百塊錢拍給小三,「去吃頓熱飯吧。」小三隻留了一張,「林爺給多了,以後就不好給你幹事了。」說完,衝出了房間。
吃了晚飯看完新聞聯播,李金堂再也坐不住了。已經不是講面子遵老規矩的形勢了。再不找她解解這個疙瘩,恐怕就來不及了。如果白劍最終把歐陽洪梅從龍泉娶走,這將是李金堂無法承受的大敗。來不及多想,李金堂匆忙朝城隍廟街走去。
「不!」白劍像打雷一樣吼一聲,「申玉豹,我最後再告訴你一個事實。吳玉芳當時已有兩個月的身孕,她懷著你申玉豹的孩子!我相信你不是主犯。可我不相信你真的就能夠安寧。假駝毛案已經東窗事發了,按照國際間慣例,你賠不出該賠的幾千萬美金!自首吧,玉豹!你什麼都沒有了,就用這個行動求得良心上的安寧吧。自首吧,把你知道的、有過的罪惡都坦白出來吧,包括李金堂存在你名下的一百零八萬。自首吧,我相信不致會判你死刑。懺悔二十年,你的靈魂就可以安息了。你還有熱情追逐愛情,可見你還不是個十惡不赦的人。」
李金堂臉色鐵青著,「發!諒他也沒臉參加。」
接下來,申玉豹想到了存在銀行的錢,忙拿出大哥大要通了門會計,大聲喊著:「從明天起,你專管到銀行取現金,能取多少取多少,我有急用。你告訴老周,讓他開車陪你去,取完就送來。」
她終於在這條路上走到盡頭了。她認為只能是這樣,已經別無選擇。中巴車路過一里溝路口,三妞再也抑制不住想來這裏看一看的衝動,提前下了車。為什麼要來看看這個地方,她說不清楚,只是覺著想。開始的時候,她有點怕遇到熟人,用一個大口罩捂住了臉。雖然七八年沒來這裏了,但她還是怕遇到熟人。怕什麼呢?她也不清楚,只是怕。現在,她再一次清晰地想起了顧先生,想起顧先生一派文明的做派。她甚至覺得依稀能聽到二嫂子能把女人也勾得火燒火燎的脆香脆香的浪笑。能回憶起來的,也就是這些了,剩下的都化作一片混沌了。
縣委大院的柳葉早落盡了,只剩些垂下的細條,在寒冷里瑟瑟地抖著。李金堂朝窗外看了幾眼,像是禁不住這種肅殺一樣,頭一擺,空洞的兩眼盯在天花板上,久久地沒有離開。難道命里註定真有這個劫數?難道「文革」之後根本不該退隱或者還是退隱得不夠?難道當年拿那筆錢真的是無形的魔鬼代勞的嗎?難道真的無法避免任人宰割的絕境?難道當初滿懷信心參加革命從此踏上仕途壓根就是個錯誤?李金堂問不出一個答案。
林苟生呆了片刻,「別說傻話,三妞。告訴乾爹,你的病是啥病?咱們治,總能治好的。」三妞動情地喊了一聲,「乾爹,我知道你會這麼說,你不知道我聽了這話心裏多高興。三妞辜負了你呀。我這病沒法治,沒法治。」林苟生生氣了,「難道會是艾滋病?不是艾滋病,淋病、菜花、楊梅瘡,沒有不能治的。我明天就帶你出去治病。」
林苟生笑出鴨叫一樣一串亮響,「船原來在這兒彎著。這我就放心了。唱戲的,台上台下你不好分。再有呢,這女人的心最難揣度,得動腦子。譬如我干閨女三妞,一提看病就拿刀動棍,我就得想點別的辦法。實際上我知道她說的想死是怕死,主要是怕丟人。受點氣也沒關係。你還沒看過她唱的戲,看看她演得有多逼真,你就又有信心了。」白劍搖搖頭,「各人都有各人難念的經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