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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王長河說,「可它關鍵時候掉鏈子了。昨天下午,我去了他們廠,罵了人。幾千萬美元的大項目丟了,讓人心疼,走了一家世界五百強更讓人心疼。哎,你們報社電視台的聽著,這件事絕對不能報!也他媽的邪,昨天下午,我讓他們從幾個批次中抽出二十條皮帶做抗拉試驗,個個都又成英雄好漢了!所以,我要給你們春暉敲個警鐘,你們的產品要是出了事,那就是人命關天的大事。」
張保國賠著笑臉說,「忘倒沒忘。我是覺得對廣東的非典沒必要太擔心。街上幾乎看不到戴口罩的人。我在廣州六天,參加了十項活動,沒覺得有什麼異常。廣州方面的人,談起一個多月前的搶購風,都覺得很可笑。一個處級幹部說他老婆正發愁搶購來的八十斤鹽沒法處理……」
王長河說,「要是有,我會這麼對你說話?人大代表選市長與選副市長,標準大不一樣。你好好想想吧。」
張保國問,「為什麼?」
胡劍峰說,「一周前,這個病人死了。」

2

「那就吃吧。」丁美玲叫道,「小吳,走吧。春暉當了上市預備公司一號種子選手,起碼能節約一百萬,殷總,我們也該給你敬幾杯,慶賀慶賀。」
張保國問,「王市長還帶了誰?」
張保國心事重重地應了一句,「但願如此吧。」
萬富林不聲不響在人群外看著這一幕。
張保國伸手拍拍萬富林的肩膀,「沒白交你這個朋友。小陳,能不能再快一點。」
張保國恨恨地罵道,「鷹眼,狗鼻子!」
萬富林忙說,「嫂子,你儘管放心。你看保國在廣州呆了六天,整天東跑西顛,不是好好的嗎?」
張保國上了王長河的車。丁美玲極度失望地看著兩輛奧迪和兩輛桑塔納駛出春暉大院。
幾個人都下意識地搖晃了一下身子。張衛紅把茶杯端起來遞給張春山。
因為身份的特殊,這對還處在秘密戀愛階段的戀人只能用這種公事公辦的方式來交流。丁美玲奮力想扮好新聞記者的角色,眼神中的愛意卻不能完全閘住,電閃一般把思念呀渴望呀問詢呀,送到張保國的眼睛里。
王長河妻子說,「小敏她們公司也要參加廣交會。美國的媒體近來報道廣東非典型肺炎的情況報道得很多。上午小敏說世界衛生組織前些天破天荒發出了全球旅遊警告,警告不要到越南和加拿大的多倫多等地旅遊,說那裡出現了很厲害的流行病。小敏公司領導讓她問問國內的真實情況,然後決定參不參加廣交會。美國的媒體開始猜測越南、加拿大等地的病,就是咱們廣東春節后流行過的非典型肺炎。我也很替小敏擔心,這廣州要是真有這麼厲害……」
胡劍峰說,「死了。問題嚴重的是,越法醫院給他看過病的十一名醫生護士,在三月五號至七號三天里全部得病,癥狀與姓陳的一模一樣。烏爾巴尼醫生十分敏感和敬業,當即把這一情況報告給了世界衛生組織,並向越南衛生部發出了疫情警告,又把這種病稱作SARS。」
五天前,一個在美國搞病毒研究的學生來電話問廣東非典型肺炎的情況,張春山才知道一種已被國際衛生組織命名為SARS的嚴重急性呼吸道綜合症的新型傳染病,已經蔓延到世界上十五個國家;世界對SARS的關注程度,一點兒也不亞於對伊拉克命運的關注。SARS病人的臨床表現,很像曾在廣東流行一時的非典型肺炎,世界上很多國家都疑心這種SARS疾病的源頭在中國。這個學生希望老師能為他提供一些真實的情況,因為現在美國已很難知道中國這件事情的真相。學生認為張春山作為中國病毒學的學術權威之一,應該是知道一些真相的。張春山先是無言以對,繼而感到汗顏了。他確實對此一無所知。
萬富林說,「這倒不會,因為你是平陽市的常務副市長,而不是平頭百姓。可是,同僚們、特別是那些和你半斤八兩的同僚們和同道們,聽說你要求下屬稱你同志,恐怕要認為你等不及了吧?你放心,等你扶正了,大多數人都會改口稱你保國同志的。這就是你現階段必須認真面對的稱謂上的潛規則。這也是我在你上任后,多次提醒你改口稱王長河市長為長河同志或者老首長的理由。」
張春山問,「劍峰,香港、新加坡和多倫多出現首例病人的時間是哪幾天?」
張保國朗聲問,「誰又說什麼壞東西源自中國了?」
張保國認真點點頭,「謝謝你的肺腑之言。道理我明白。」
萬富林說,「頭等艙是按規矩給你訂的。市政府招商引資補充條例規定:為提昇平陽市對外形象,凡是招商引資的公務活動,帶隊主官必須坐頭等艙往返。這次你親臨廣交會布展,事關平陽形象,坐經濟艙丟咱平陽的人吧?」
收費站自然不會收錢,奧迪一路暢通進了市區。這時,萬富林才說市長王長河要張保國從機場直接去平陽市著名的民營企業春暉葯業股份有限公司參加調研。
萬富林得意地壞笑著,「平陽地氣邪,說個王八來了鱉。你想見的人給你發了簡訊息,快點看看吧。」
二十二公里高速路,司機小陳把奧迪開得既快又穩,彷彿自己也是汽車的一部分了。
王長河說,「這是因為你們幹得好!還是那句話,放眼當今世界經濟,中國風景這邊獨好。你們看,伊拉克和美、英等國不是又打起來了?這對我們又是個好的消息。當然了,我這麼說決不是幸災樂禍。打仗總不是個好事,要死人的,要死很多無辜的人。在未來的幾年,平陽的經濟能不能像溫州一樣,能不能在中西部創造一個奇迹,你們這幾個種子選手如何表現是關鍵。這十六大也開了,十屆人大也閉幕了,檯子都給你們搭好了,是龍是蟲,就看你們了。政府今後能給你們提供的,只是服務,也只能是儘可能好的服務。哎,我還要給你們提個醒,你們的產品,是吃進肚裏去的,質量問題可一定要把好關。出一件事,牌子就砸了。」
胡劍峰也瞪大了眼睛,說,「誰說北京沒有?我下午剛打電話問過我的同學,半個月前北京就出現非典病人了。」
王長河妻子給三個人每人泡了一杯只去火不提神的苦丁茶,聽幾個人談的不是工作,便問道:「保國,聽說廣東的非典型肺炎已經傳到了好幾個國家,廣州的情況怎麼樣?」
張保國坐著不動,說道,「真成精了。」
「是的。」胡劍峰拿出來幾頁紙,說,「因為世界衛生組織對越南介入得最早,越南的情況最為準確。十七號,世界衛生組織把這種新型呼吸道傳染病命名為SARS,也是根據在越南治這種病的義大利醫生的說法決定的。爸,這字太小了,我跟你說說吧。二月二十三號,一個姓陳的美籍華商,從香港出發,去河內看一批成衣的生產進度。二十五號,這個姓陳的開始發燒,並伴有無痰乾咳。二十六號,同行下屬把他送到了河內越法醫院。二十七號,世界衛生組織派駐越南的義大利籍傳染病專家和寄生病專家烏爾巴尼對這位陳氏進行了初診。三月三號,任何抗生素對他都不起作用了,高燒一直不退,最高體溫一度達到了四十二攝氏度。三月五號,姓陳的妻子包了一架私人醫療救援公司的飛機,把丈夫接到香港,送進了香港瑪嘉烈醫院的重症監護室。」
萬富林拍拍巴掌說,「說得好!中國只有非典型肺炎,沒有什麼SARS。這是西方一些別有用心的人想搞亂中國造的謠。『非典』美國沒有嗎?報上說,美國每年都有幾萬人死於『非典』。」
殷德慶說,「進不進倒無所謂,即便不上市,前八十位也應該有我一個位置。請上車吧。」
王長河說,「沒離婚的總統,也不一定都是道德君子。只選那些沒離過婚的人做州長、做總統,有時也是皇帝的新衣吧。柯林頓有個萊溫斯基,肯尼迪當年和夢露不清不楚,另外也和一個白宮實習生不明不白,但這並沒妨礙他們都是成功的總統。保國,說這些沒別的意思,只是覺得你該成個家。你覺得小丁怎麼樣?要是你覺著合適,我給你們做個紅娘。」
張保國說,「爸爸,去年廣交會成交金額一百四十多億美元,今年有望突破兩百億……」
看見王長河真要走向自己的專車,鐵骨錚錚的七尺大漢殷九*九*藏*書德慶幾乎是噙著淚水,動情地喊了一聲:「長河同志——」王長河站住了,抬手捋捋花白的背頭,稍稍仰仰國字大臉,腆了腆將軍肚,大聲說,「殷德慶同志,什麼都該有個規矩。」
王長河對關係親密的部屬講話,常常是長篇大論,對方如不集中精力傾聽,很容易遺漏其中的微言大義。張保國一直靜靜地等待著王長河結論性的話,聽到這裏,忍不住插話,「所以,八年前我就對你說過,思凡如不能變得務實一些,我們的婚姻將會解體。」
丁美玲的表現讓他十分滿意。就說這條簡訊息吧,條理分明,公私兼顧,既有識大體的遵從,又有小女子的纏綿;既有客觀的敘說,又有主觀的態度,分寸拿捏得挺到位。這正是政治家、特別是那些想有些大作為的政治家們,應該能找到、也必須找到的那種拿得出去的體面妻子。如果不是春節過後事情千頭萬緒,張保國就早已把丁美玲介紹給自己的父親和正在平陽大學讀大二的女兒張怡,並且要開始籌備婚事了。既然不能速戰速決,那就必須在公開場合維持良好的上下級或者是合作的關係,不給任何風言風語留下生長的土壤。精神上雖然有些痛苦,丁美玲還是遵從了張保國,兩人過上了偷情一般的生活。感謝科技的進步,手機能發簡訊息、尤其是可拍照彩信手機的問世,讓丁美玲和張保國之間的戀愛關係,從此有了相互放風箏般的些許踏實感。
王長河看看張保國,又看看丁美玲,說,「小丁,你告訴傅傳統傅台長,今晚的新聞,要強調一下張副市長剛從廣州廣交會布展回來這一點。但願這次廣交會能再為平陽引來幾隻更漂亮的金鳳凰。」
王長河話峰一轉,「電視台這個小丫頭跟思凡不一樣。你要是準備娶這種女人為妻,我投贊成票。可是,你要是圖個新鮮,我勸你趁早絕了這個念想。你不比我,你有年齡優勢,今後的路很長,不要在這些問題上一不小心栽跟頭。這個小丁可是平陽的知名人物。」
「『六鐵關係』能成事這條潛規則,你恐怕也聽說過吧?一起下過鄉,一起扛過槍,一起同過窗,一起……光屁股時住一個鄉,說的都是十年以上的情份。你每次都不讓我到停機坪接你,每次我都違抗了你的指示。為什麼?我想幫你立點威,利用我在平陽二、三十年積下的那些個資源給你立點威。依我看,你最需要積累的,就是這個威字。有些個形式本身比內容還內容。」
萬富林說,「要不,我送你過去吧。小別勝新婚。我記得美人住在濱河花園吧?」
萬富林問,「未雨綢繆?」
高條骨感的空姐跑到機艙門口高聲喊,「沒人了——開車吧——」萬富林聽到空姐的喊聲,下意識地向舷梯跑過去,看見張保國拎著小箱子出了艙口,急忙三步並作兩步地跨上幾個台階,硬從張保國手中搶過小箱子,又急跑幾步把箱子遞給司機,自己搶先給張保國打開了車門。
收穫當然也有。在張春山不遺餘力的遊說下,去年十二月,「H省疾病預防與控制中心」掛牌成立了。由於H省是全國八個首批成立疾病預防與控制中心的省市,這算是給H省爭了光,加上張春山出任了這個「中心」的名譽主任,因此,郭懷東省長在機構改革的大形勢下,在財政不很寬裕的情況下,大筆一揮,批給了疾病預防與控制中心三十個事業編製,並答應每年至少撥給一百萬元經費。這個新成立的副廳級單位,如今只有衛生廳擠出來的六間辦公室,需要的人才調不來,不需要的閑人卻已經佔了一半的編製。
張保國輕輕地嘆息一聲,說,「你這個萬富林呀!叫我怎麼說你呢!」低頭鑽進車中。
張衛紅搶先說,「胡副主任唄。越南、加拿大、新加坡的首例SARS病人發病前是到過香港,可不能證明這病就是從香港染上的。香港是個自由港,哪個國家的人沒有?亞瑪遜流域、撒哈拉沙漠地區、印度南部是世界公認的三大病毒之源,哪一個能跟中國扯得上?」
張保國打斷他,「打住打住,起什麼哄?」
胡劍峰急了,「你怎麼不講理……」
七十三歲的張春山院士身體的各個主要器官都很健康,他每天晚上跑三千米,每個周末游三千米,速度與六十歲時不相上下。他想從學術前沿激流勇退,原因有兩個:一是為有才華的年輕人讓路,二是他認為自己有生之年已無力研製出十分有效的、能很快用於臨床治療的艾滋病良藥。既然短期內尋找不到根治艾滋病的藥物,那麼只能在預防方面下些功夫。五年來,張春山幾乎把全部精力都用在預防艾滋病的研究工作上了。有人預測,由於中國人生活方式的日趨多元;由於中國吸毒者的劇增,到年,中國艾滋病病毒攜帶者的數量將達到一千萬。張春山認為如果控制和預防不力,這個數字可能還有些保守。張春山對自己壽命的期待是八十歲,如果能在離開這個世界時,中國的艾滋病傳播能因為他而得到有效控制,他也就死而無憾了。
廣州市民搶購物品和食品的消息傳出后,張春山曾給北京、廣州兩地的老朋友打電話,問過有關非典型肺炎的情況,得到的信息十分雜亂,有的說是一種陳年舊病,有的說是一種全新的病毒所致。後來,媒體上說這種病已經得到控制,他也就不再過問了。自己早已離開一線,確實沒有太多的發言權了。張春山極有自知之明。
因此,王長河和張保國等領導以及丁美玲等媒體記者在下午五點十五分離開春暉葯業漂亮的圓柱形總部大樓時,告別就弄得特別漫長而纏綿。春暉葯業的創始人殷德慶與蹲在平陽的四個副總裁、十幾個中層領導、幾十個員工,把停車場擠得滿滿當當的。人人眼中流出的,都是真摯的感激之情。他們誰都清楚公司上市意味著什麼。市長和常務副市長調研的第一家民營企業選擇了春暉,他們等於拿到了半張入市的准入證。這半張准入證,他們已經盼了好幾年了。如今,幾杯清茶就換到了半張准入證,眾人難免要生出一些做夢的感覺。
五年前,六十八歲的張春山院士辭去了身上所兼的一切職務:全國人大代表、H省人大常委、平陽醫科大學校長,統統都不幹了。四年前,中科院和中國工程院院士增選,張春山提出要把兩個院士的學術職位也辭掉。這件事當時在學術界轟動一時,因為在中國,院士實際上是個寵銜,是終身制。如果不是平陽醫科大學病毒學的學科帶頭人一直成長不起來,張春山連博士生也不帶了。張春山連平陽醫大的名譽校長都不肯擔任,僅保留一個博導的學術職務,目的只有一個:保住平陽醫大的病毒學博士點。
當然,那天決定關掉手機、陪丁美玲在她那濱河花園裡的小單元房內度過一個完整的生日夜晚時,張保國還沒想要馬上和丁美玲談婚論嫁。當時促使他做出決定留下來陪丁美玲,多半出於生理方面。自與前妻王思凡協議離婚後,已有近三年時間他都沒與女人有肌膚之親了。如果像山村裡喪婦的中年鰥夫那樣,上有老下有小家裡又窮得叮噹響,因而再無多少梅開二度的機會,這種獨身的日子也不是不能熬下去。可是,像張保國這樣的男人,二十六歲做了縣團委書記,二十八歲做鎮黨委書記,三十一歲做縣政府常務副縣長,三十五歲做縣委書記,三十七歲做省會城市公安分局局長,四十二歲做省委政策研究室副主任,四十三歲做到省財政廳副廳長,一年後又當上省會城市的常務副市長,這樣一個在平陽市和H省都赫赫有名的政治明星,一旦喪妻或者離婚做了單身男人,他新興的別號就叫做鑽石王老五,他要想嘗嘗聲色犬馬、夜夜新婦的滋味,那叫易如反掌。何況,在H省的政界,手裡稍稍有點信息資源的人都知道,張保國的政治生命,決不會在平陽市常務副市長這個正廳局級的台階上劃上句號。越是太容易得到,越是不能輕易伸手去接,這是張保國從政伊始,父親張春山院士給他提出的忠告。
張保國說,「坐經濟艙又怎麼了?王市長喜歡下了飛機上車就走,我不喜歡。」
萬富林推心置腹地說,「保國,說句糙話,咱們算是有小時候一起玩過小雞雞那樣深的交情了。你應該信得過我。read•99csw.com你離婚不離婚,不是還找我幫你下決心嗎?小丁這孩子不錯,當年畢業,從北京到省里,一路碰得鼻青臉腫,就是不認邪。中央台那幾塊料那幾張臉,比她強的有幾個?我呢,剛好撞上她在省台受氣,動了惻隱之心,給他指了市台這條路,背後又作了點鋪墊。沒想這果子正好叫你給摘了。」
讀完這條太長卻至情至性的簡訊息,已是標準中年男人的張保國感到特別地放鬆。身為九百六十萬人口省會城市的常務副市長,張保國知道這种放松的感覺是多麼的珍貴。這也是他無視四十五歲和二十六歲的巨大年齡差異,把丁美玲當成惟一的下一個婚姻對象接納並交往下去的最重要的理由。當然,丁美玲的美貌、青春、智慧、多情、執著以及這個時代罕見的忠貞,也是他在春節前那個冬夜裡決定要娶丁美玲為妻的同樣重要的理由。把童貞和婚姻捆綁一起交付給一個男人的女孩子如今已不多見,而一個在北京廣播學院讀了四年書、又在省會城市電視台做了四年電視節目主持人的美女,能把童貞留到二十六周歲生日那天鄭重交出,更是罕見了。張保國並不是一個有著濃得不可化解的「處|女情結」的中國舊式男人,但當他發現丁美玲把處|女身體交付給他后,他還是受到了某種程度的震撼,結婚的承諾起碼提前半年就脫口而出了。冷靜下來之後,張保國還覺得,丁美玲的這種韌性的堅守甚至給了他治理平陽這個城市的堅定的信念,因為不管當下的生活是多麼的不盡如人意,但還是有許許多多的丁美玲們相信未來的美好,不肯輕易向現實妥協。
張保國下意識地把目光移開了,說,「好哇。這幾天我都跟著王市長調研,你們來吧,半小時時間總能抽出來吧。」
張保國不悅,「你越說越離譜了。」
可惜,五年來,這項工作收效甚微。造成這個結果,原因複雜。據權威部門抽樣調查,目前,全國從事娛樂行業的人數已經近三千萬,其中有八百萬女性不同程度地從事以肉體換取金錢的工作。幾年來,雖然也不時出現關於徵收「小姐稅」的爭論,可官方對賣淫嫖娼的態度多少有點曖昧,打也打,抓也抓,關也關,罰也罰,但就是無法遏制住從事賣淫工作人數大幅增長的勢頭。兩年前,張春山通過多方努力,在平氏縣蔡胡鎮、上邑縣盧灣鎮這兩個平陽市最著名的色情業繁榮區,進行了安全套普及試點工作。此事卻導致這兩個縣、兩個鎮的五個支持者丟了官。艾滋病的性傳播途徑主要有同性戀和賣淫嫖娼兩種,預防工作就這樣在賣淫嫖娼這條路上全程缺席了。吸毒傳播的形勢也不容樂觀。自從出現市平安戒毒所工作人員與賣淫團伙勾結,將十一名有些姿色的戒毒女賣出,讓她們賣淫的事情后,平陽市因吸毒染上艾滋病的確診人數,較前年增長了百分之一百八十七。
殷德慶一拍巴掌,「好眼光,真不愧是平陽第一名嘴。一百萬?後面再加個零吧。不瞞二位,春暉在過去的三年裡,在上市方面,已經投入了六百八十萬,可惜的是出手太寒酸,沒拿到准生證。今年,公司預算中,光是上市公關一項就留了一千萬。想不到政策變了,民營公司上市的春天來了,咱的祖墳真冒煙了,兩位市長把春暉列入一號種子選手了。」
王長河說,「就這樣吧。保國,你坐我的車,去吃碗你嫂子做的手擀麵。送行的餃子接風的面,吃碗面算為你接風。萬富林,你也去吧。」
張保國不敢正視父親的目光,把頭低下來,「爸爸,廣交會開幕在即,廣州方面都在為廣交會能順利召開營造氛圍,在這種形勢下,我確實不好問這種問題……再說,這個病的死亡率不足百分之五……」
萬富林麻利地坐在副司機的位置上,把頭儘可能地扭得正對著張保國說,「虛心接受張市長的批評!」
萬富林說,「來得及。一點五十五分,准能把你送到。」
張保國坐在座位上,用手機給自己拍了一張照,按著鍵盤寫道,「小東西:謝謝你的勞動,它讓我沒有在第一時間錯過今天世界上最重要的一個事件。」眼風瞥瞥窗外,看見自己的黑色奧迪車已在空空蕩蕩的停機坪上候著,竹竿一樣瘦的市政府副秘書長萬富林也立在車旁等著,張保國繼續按鍵寫著:「萬富林又把我當成王市長了,我不喜歡坐頭等艙和在停機坪直接上車的排場!我也很想你。保國。」剛要發送這條信息,張保國想都沒想,又隨即把「我也很想你」幾個字刪了。
丁美玲臉紅了,「謝謝張市長。」
張春山沉重地說,「這病的傳染性太強了。春節期間,我與鍾南山院士通電話,知道廣東的非典型性肺炎也傳染給了不少醫護人員。可惜這兩天已經聯繫不上他了。這個烏爾巴尼醫生呢?」
張保國說,「爸,是這樣的……」
張春山驚問,「還有越南?越南的病也是從香港傳過去的?」
說著話,就到了王長河家。晚飯果真很簡單,手擀麵就四個小菜,三個人吃的都很香。
胡劍峰迴答,「能查到的情況就這些。爸爸,我看這個SARS肯定與廣東的非典型性肺炎有關。」
王長河妻子問,「這麼說又是他們在造謠?」
萬富林拿出車鑰匙交給張保國,說,「我打的回去吧。」
王長河惱了,把茶杯朝茶几上一頓,「你怎麼總是不長進呢!美國正在打伊拉克,你知不知道?」
張保國說,「該掌嘴!我不是什麼老闆!」
萬富林惴惴不安地,「做大做小,我不過問……」
二十年來,在金錢和美色面前,張保國一直把父親的忠告當成金科玉律來執行。當然,張保國也從未打算做一個獨身主義者。既然與王思凡的婚姻已經解體,新的選擇是免不了的。張保國給自己提出的原則是:理智尋覓、冷靜觀察、瞅準時機,速戰速決。
殷德慶走了過來,「丁記者,吳記者,非常感謝,這樣吧,我也不把你們當領導看,想請你們賞臉一起到金鷹海鮮大酒樓吃頓便飯。」
說得萬富林和小陳都笑了起來。
萬富林打趣地接道,「四十五歲,官居正四品,又有上峰百般呵護,政治前途無量。雖有漫長婚史,膝下也有一女,可這婚史清白,與前妻分手純屬性格不合、志向不投,小女已是經濟專業大二高材生,眼看就能自立門戶。薪俸雖然不多……」
萬富林緊接道,「這一條我是沒按你的旨意辦。富林知道一個老闆有一個老闆的脾性……」

3

萬富林笑道,「市長大人息怒。你最想見到的人,現在就在春暉葯業,小的早就做了安排。」
如果SARS的首發病例真在中國,它既然可以傳播到美國和加拿大,它肯定就能傳到H省,傳到平陽市。想想有著十分完備的CDC系統的歐美各國都已經如此驚慌,張春山坐不住了,他決定不再上竄下跳為控制中心找錢找房子了,先集中精力弄清SARS是怎麼回事再說。
王長河說,「事有一利,必有一弊。早年,思凡與你共同語言很多,後來你們間的衝突卻接連不斷。你們離婚後呢,思凡又能幫助你了。譬如去年她經過充分調查,寫的那些一元社會二元形態導致的弊端,對城市農民工所遭受諸多不公甚至是凌|辱的控拆,對政府的鏡鑒作用已有現實性了。農民工的問題,是我們下一步亟待解決的重點問題。這個問題關乎著長治久安的大局。因此我說思凡跟你算是一對歡喜冤家。我決沒勸你吃回頭草的意思,我是說你今後如果把思凡當個朋友,會有百利而無一害,因為她目前發表的意見,對你這個一方政府的主要官員來講,已經可以採納,而且能運用於實際操作中。」
張保國笑了起來,「你呀,就壞了個嘴巴。」
妻子小心辯解道,「無風不起浪……」
萬富林假裝輕煽一下自己的臉,「你看我這記性,你是不喜歡別人叫你老闆的張常務副市長。叫你市長你不高興,叫你副市長吧,你又是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為追求準確,總不能叫你張常委常務副市長吧?市長,如今是規則潛規則都有著制約力的時代,潛規則有時候作用還要大得多廣泛得多!去掉副字,稱個老闆,可是全國通用的潛規則,你這個經濟學碩士就不要read.99csw.com免俗了吧。古人云,人至察則無徒矣!」
去年十一月政府換屆后,王長河定下一條規矩:今後凡市政府領導在市區檢查指導工作,只能喝前往單位的茶水,不能以任何理由吃請。全國每年營業性餐飲銷售額突破六千億元,公款吃喝貢獻了將近一半,此事已不是小事。
控制中心的主任,由衛生廳排位最後的副廳長兼任,副主任胡劍峰是張春山的女婿。張春山這個名譽主任,是這個中心實際上的主任。若不是女婿胡劍峰從省傳染病醫院副院長的位置上前來助陣,張春山真的是個孤家寡人了。女兒張衛紅快人快語,對張春山說,「爸爸,劍峰從醫院到你這個中心,每年光獎金就要損失兩萬塊。劍峰離開了一線醫院,手術刀難得一用,這輩子不用再做院士的夢了。爸,你越來越像我的前嫂子王思凡了,想的都是杞人憂天的大事情。爸,我把醜話說前頭,以後,如果是別人當了這個控制中心的主任,你就把你的女婿給坑了。劍峰是真想幫你呀,爸爸。」張春山無言以對。沒有人才沒有錢,這個控制中心的前途實在堪憂。
萬富林臉上雨過天晴,開心地說,「這麼說,我還是有用武之地嘛。好啦,上車吧。在你們踏上紅地毯之前,我就當你的專職司機吧。這輛車,認識的人太多。打車也不安全,有一半的哥認識你這張臉。記著,上樓時,把墨鏡戴上,把風衣領子豎起來。」
萬富林說,「不會。因為你我有『六鐵』那樣堅實的歷史關係,因為這九年裡省委書記換了四個,待了五年的那位,像你一樣也追求平民化。可惜他只懂得擺個平民書記的架子,卻讓咱們H省白白錯失了至少三次經濟騰飛的機遇。他在西部不足一千萬人口的小省區窩得太久,認識每家農民的成員,認識每家牧民的耗牛,來H省五年,剛剛能叫出全省一百九十八個區、縣主官的名字。」
張保國和萬富林下樓走到奧迪旁,竟一句話都沒說。顯然,張春山的一番話份量太重。
張保國臉色凝重,「你通知衛生局的周東信局長,讓他明天上午見我。」
殷德慶忙說,「長河同志,你定的新規矩連我的員工都知道。你看,你和張副市長在春暉調研一天,不就是喝了我的一杯清茶嗎?長河同志,我只想代表三千九百八十七個春暉人對你說句話:政府把春暉列入今年民營公司上市的一號種子選手,對春暉的大恩如同再造。春暉人決不辜負您的期望,一定能拿出天天飄紅的成績來。」
在他們的談話中,絲毫沒有涉及到春節前後在廣東地區、特別是在廣州市肆虐一時的非典型性肺炎。廣東的疫情並沒在張保國的廣州之行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因為廣州的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
「又來了,又來了」,張衛紅叫道,「你說不是,你拿證據呀!」
萬富林說,「一個都沒帶。我猜,長河同志只想讓你參与此事。從去年開始,平陽的民營企業發展勢頭強勁,具體情況你比我清楚。放眼當今世界經濟,中國風景這邊獨好,平陽想成為這道風景中的一處勝景,關鍵就看平陽的民營企業在未來三、五年中的表現。這不是我的話,這是長河同志上午開始調研時說的開場白。下午的調研兩點鐘開始,現在是一點四十,你說你有時間回哪個家?平陽電視台自辦新聞播出時間是十八點三十至十八點五十,截稿時間是下午三點半,除非非常事件,下午三點以後市主要領導的活動報道,只在晚十點正點報道時段播出。你遇上了一個好領導呀!」
胡劍峰答道,「我讓同學從美國上網查的,有的還沒查到具體哪一天。香港是三月四、五號,新加坡是三月七、八號。加拿大的多倫多要早些,首例病人是位七十八歲的女性,發病時間是二月二十一號。目前,多倫多已死亡十一人。新加坡和加拿大,還有越南的首例病人,都是從香港過去以後發的病。」
「先生,轉運交通車在等你。」空姐甜甜脆脆的聲音響了起來。
張保國和萬富林開完會去看望張春山的時候,張春山正在和胡劍峰匯總三天來他們從各種渠道了解到的情況。
張保國罵道,「狗日的,你這張嘴可真損。」
張保國說,「你從停機坪把我拉走,這水箱快憋爆了,我要放水,我要洗臉,總不能讓全市九百六十萬人民看我這張灰頭土臉吧?」
吳東說,「金鷹大酒樓可吃不到便飯。」
胡劍峰認真地說,「我看廣東的『非典』不是美國的『非典』。」
張保國說,「所以,我要學會心安理得地每次一走下飛機舷梯就步入專車,對吧?這真是威嗎?好像也有那麼點歪道理。」
張春山坐了下來,舒緩了口氣,「我的大市長——我是個老黨員,知道你們當官的難處。廣交會如果不重要,你這個常務副市長也不會親自去布展。」伸手敲敲手中的幾頁紙,「不要總把別人當成壞人。這世界上有沒有不願中國變好的人?有。但我堅信這種人只是少數。世界衛生組織成立半個多世紀,在我的記憶里,這是它第一次向全球發出疫情警告。為什麼?它的死亡率是很低,甚至低於病毒性流感的死亡率。鼠疫、霍亂、傷寒這些死亡率很高的傳染病,在這個地球上還沒有絕跡,每過三兩年它們總要在某個地區爆發一次,可WHO沒有發出過全球疫情警告。瘋牛病口蹄疫這幾年鬧幾回了?WHO沒有發出全球警告。當年發現艾滋病,也沒有發出全球警告。我告訴你為什麼吧。鼠疫、霍亂、包括死亡率幾乎百分之百的艾滋病,不是水傳染,就是接觸傳染,就是已經絕跡的天花也是接觸性傳染。你即使到了這些傳染病的疫區,只要你不吃牛肉就得不了瘋牛病,只要你不喝沒有消毒的水、不直接接觸病人,你就得不了鼠疫和霍亂。就我掌握的情況,平陽市艾滋病毒攜帶者已經超過一千人。這麼多艾滋病毒攜帶者在平陽市活動,我為什麼不感到害怕?因為這種病毒是通過血液傳播的,只要你注意防疫,潔身自好,你就得不了幾乎沒有生還可能的艾滋病!可是,這個SARS病的病情,從目前掌握的情況分析,是通過空氣傳播!飛沫在沒風的情況下,已經能傳五到六米。藉助風能傳多遠?我不知道。三分鐘不呼吸,生命就終結了。這個常識你們總該知道吧?如果按現在社會的人與人之間的交往頻率算,要是對這種傳染病不加以控制,只消一年時間,六十億人當中至少有十億人會得這種病。WHO估計SARS的死亡率可能會達到百分之十,如果不控制住此病,世界上將會因為SARS死一億人。」
張保國有些生氣了,「今天是怎麼了?」
萬富林嘟囔道,「想想也有道理。平陽北有北京,南有廣州……如果這病的傳染性真的這麼厲害……」
萬富林笑,「你哪裡還有家?你的家三年前就是王思凡一個人的家了。你的家如今在翠圓賓館八零八房。」
過了幾分鐘,萬富林又開口了,「保國老弟,你在上邑當團縣委書記的時候,咱們就認識了。後來你做了黑嶺縣的縣太爺,咱們成了至交。如果不是承蒙你錯愛,我在省委接待處處長的位置上恐怕要一直干到退休。九年呀,人生能有幾個九年!四十八的副廳,給我也留了點希望。古人說得好,大恩不言謝。我呢,官場上理想的收官階段,只想綁在你這輛戰車上。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也不避諱我有再想上一、兩個台階的野心。這些話我早就想給你說了。」
張保國說,「笑什麼笑,把你的高論說出來呀。總不會把我看成是個同性戀吧。」
殷德慶說,「長河同志,請你放心。」
萬富林說,「再告訴你點內部規矩吧。飛雲機場和平陽火車站與省委接待辦達成協議,凡省委常委乘車乘機回平陽,不管公私事務,車一律到停機坪和月台接。後來,我又讓機場和車站為省委書記和省長的家屬提供了這種特殊服務。」
張衛紅露出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神色對著胡劍峰,「你呀你呀,虧得萬秘書長不是外人。我看你早晚要禍從口出。這兩個同學治過非典病人沒有?」
張衛紅嗔道,「獃子!廣東省的流動人口有多少?光廣州市每天恐怕就有一、兩百萬。北京、上海,還有咱們平陽,怎麼連個非典都沒有呢?照你這麼說,這SARS病毒https://read•99csw.com也怪了,傳染起來還挑人,還會捨近求遠。」
丁美玲忙跑到王長河和張保國面前,對著王長河說,「下午三點鐘,我已經寫了這層意思。這一次廣交會,平陽有二十三家企業參展,參展數是過去五年的總和。」然後把臉正對張保國,「張副市長,我們想做一期平陽市的廣交會參展準備工作的專題,需要採訪你,不知你什麼時候有時間?」
王長河粗暴地打斷她,「胡扯!你這個老太婆可不要亂說!海外媒體報道中國,有沒有三分真實?我們的非典型肺炎早就治住了,國外這種怪病與我們有什麼關係?!你告訴小敏,讓她告訴她們領導,就說來中國做什麼都很安全。」
車平穩地開走了。
張保國又罵道,「你這混……蛋!怎麼不早點說?我總該回家……」
波音747客機剛一停穩,張保國馬上打開了諾基亞彩信手機電源,坐在頭等艙第二排左側靠窗的座位上,專註地看著手機造型漂亮的寬大顯示屏。經濟艙的同胞們基於多年來養成的習慣,爭先恐後地沿著兩個通道湧向艙門。伴著幾聲嘀嘀的提示聲響,張保國按了幾下鍵盤,顯示屏上出現了一個美女頭部和電視屏幕的合影。人像還算清晰,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人的個性和氣質也基本上沒拍走樣,但是電視屏幕上漆黑一片,細辨才能發現這是一座城市的夜景。再按幾下鍵盤,屏幕上不斷地出現一段段文字:「我的一切、我的主人:遵照你廣州白雲機場登機前的最後指示,除拍下上面那張物證照片的幾秒鐘,我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即將改變世界歷史進程的巴格達。像你判斷的一樣,北京時間上午十時三十二分四十八秒,從英國軍事基地和美英航母上起飛的B-2隱型轟炸機、B52戰略轟炸機發射的數目不詳的導彈,在古城巴格達爆炸了。伊拉克戰爭正式爆發了。到底你是個政治家,你又贏了,薩達姆在最後時刻沒有屈服。老實說,看這種現場直播的戰爭,我心裏很難受。戰爭和電腦遊戲已經沒什麼區別了。挺可怕的。所以,我真想在你踏上平陽土地的第一時間見到你……我很想你,真的,很想你……不過,我會嚴格按照你所定下的規則行事。畢竟,省會大市的常務副市長、副省級市電視台的節目主持人都是受人矚目的公眾人物……我該去工作了。想你的美玲。」
張保國和萬富林一起進來了。
胡君在屋裡喊:「媽媽——,記著看伊拉克戰爭直播,明早告訴我巴格達又挨炸了沒有。」
張保國說,「到底是副秘書長,法律法規條例背得熟,連補充條例也記得牢啊。可到停機坪……」
張保國沒再說什麼。
胡劍峰得意地說,「兒子是男人嘛。」
萬富林說,「調研工作的報道工作十分重要,宣傳部很給面子,我點的戰將,童部長一個不落,都給叫來了。」
長期養成的職業敏感,使得春節前在廣東流行的非典型肺炎在張春山的腦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記。早年,張春山的主攻方向就是呼吸道疾病,由於刨根問底的天性,三十五歲那年,他把主攻方向變成了病毒學。從醫學角度總體來看,二十世紀是各種病毒輪番肆虐的世紀,除埃博拉病毒、炭疽病毒外,近三十年出現的新病毒就有二十幾種。改變主攻方向,是張春山一輩子引以為豪壯的重大人生選擇,稍稍遺憾的是,因為條件所限,他窮半輩子心力,也沒有拿出讓全世界都能受用的尖端成果,這也是他執意不願再做兩院院士的原因。
萬富林說,「你放寬心吧,你在廣州應酬不少,現在不是好好的?吉人自有天相。有個易經高手算過了,中國的大運至少還能延續八十年,沒事。」
萬富林問,「什麼時間?」
「夠了!」張春山猛地提高了嗓音,「網上有消息說,廣州禁止行人戴口罩,看來不能不信了。力保廣交會能順利成功嘛,可以理解。」
張保國兀自感到臉熱,忙說:「對不起,我有車來接。」匆匆按了發送鍵,起身拿自己的隨身行李。
張保國吃了一驚,說,「你發燒說胡話了吧?我想見誰,你能知道?」正說著,口袋裡的手機嘀嘀嘀嘀響了四下。
萬富林說,「你在黑嶺當書記那幾年,凡大事都做不順,很重要的原因,是你沒去要那輛車牌號為七九八八的黑嶺一號車。這輛車一直坐在許文東縣長的屁股下面,黑嶺實際上就變成兩個核心了。車牌號碼如今是權力大小的外化,這又是一條潛規則。」
張保國說,「我爸的家不是我的家?」
「別吵了,別吵了。」張春山取下老花鏡,拿著手中的材料走到張保國面前,「我讓你在廣州了解一些可能需要內部掌握的情況,你了解到了沒有?」
殷德慶諾諾應道,「我知道,我知道。」
張衛紅說,「劍峰,你可記著,病源問題可不是個小事,你可別瞎發表意見。網上的東西,做個參考就行了。外國人說什麼SARS病源自中國,依據呢?」說著話,應著敲門聲去把房門打開了。
張保國說,「幾十年了,我從來沒聽見過我爸這樣嚴肅地談一種病。我相信他的直覺。你讓周東信查查市屬各醫院,看看收沒收治這種病人。」
丁美玲的心情徹底變好了,「明年《福布斯》中國富家排行榜,殷德慶的名字能進前三十吧?」
張春山打斷他的話,「張副市長,我不要聽你講廣州的大好形勢。我問你,廣東得非典的病人是不是只有公布出來的三百零五個?這一個月來,廣東出沒出現過新的病例?這兩個事情真的很難查嗎?」
「知道了。」張衛紅回頭喊道,「小英子,把門關上,讓他睡覺只給他講一個故事。十來歲,就這麼喜歡看戰爭,真是的。」
妻了囁囁嚅嚅道,「知道。可打伊拉克與這怪病有什麼關係?我這個當媽的,就不該關心關心女兒的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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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保國倒吸了一口涼氣,沒想到王長河轉了一圈又回到了最初的話題上,忙說,「請王市長放心,我沒有柯林頓、肯尼迪那樣的愛好。小丁是個好女孩,我若動心,肯定是想把她娶回家的。我過了三年單身生活,市長你沒聽到我有過生活作風上的劣跡吧?」
萬富林問,「長河同志,要是這個小丁有男朋友怎麼辦?棒打鴛鴦呀?」
張保國禁不住問道,「怎麼會呢?」
萬富林說,「十屆人大閉幕才幾天,長河同志從北京開會回來,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到市裡五家龍頭民營企業搞調研。長河同志特地交待我,一定要我把你直接從機場拉到春暉葯業,還說一旦飛機晚點,要我在第一時間里通知他。你不信?」
張春山輕嘆一聲,「香港的醫療條件要好得多。」
殷德慶驚詫道,「金鍔如今也算個名牌了。」
王長河鼻子哼哼,「這點眼水都沒有,我不是白活了五十幾歲!這小丁心裏已經有了保國,看看小丁看保國的眼神,看看她為保國換的靚裝,我就知道這姑娘是看上我們的政治明星了。這姑娘的眼力也真不錯,膽識也不錯。咱們這個保國,身高一米七八,劍眉豹眼,鼻闊口方,大耳雖有些招風樣子,可那耳垂一個能頂尋常人仨,不吃政治這碗飯,去搞表演,早就是萬人迷、大明星了,而且還不是那種曇花一現的什麼年齡段的偶像。」
張衛紅從兒子胡君的屋裡走出來大聲說,「你是個醫生,可不能隨便下結論。」
萬富林說,「確切地說,那是張院士和你妹妹張衛紅、你妹夫胡劍峰、你的小外甥胡君的家……」
張春山喝口茶水,繼續說,「你們知道有歷史記載的幾千年裡,世界上有多少人死於鼠疫嗎?一億五千萬左右。世界衛生組織,不是那個喊狼來了狼來了的放羊娃!糾纏這個SARS病源在哪裡有什麼意義?把中國洗清了,能阻擋住SARS病毒入侵嗎?艾滋病的首例病人在美國,只有那些無知的人才會因此詛咒美國。不再扯遠了。保國,我告訴你,如果這個SARS就是廣東的非典型肺炎,誰輕視它,誰就必將付出慘痛的代價。不是我危言聳聽,如果真是這樣,也許你就是個帶菌者,幾天後我們也許都會染上這種SARS病。」
王長河說,「馬上。另外,讓報社的朱社長和電視台的傅台長也來列席。在這種關鍵時刻,我們的主流媒九*九*藏*書體不能出現雜音。十屆人大開過了,我們的政府順利地換了屆,GDP增長率預計能達到兩位數,別人嫉妒很正常。任憑風浪急,穩坐釣魚台,關鍵是我們自己不能亂了。富林,你打電話吧。」
殷德慶說,「厲害。不過,我們得考慮到,一旦兩位市長同意留下吃飯,春暉總不能讓市長們吃羊肉燴面吧?」
原以為晚飯能和張保國一起吃,沒想到會是這種結果,極度失望的丁美玲迅速調整好表情,回答說,「殷總,如果這餐飯早就訂好了,我們可以吃。如果……」
王長河說,「保國,你要是奔婚姻,我不反對你找小丁這樣的公眾人物。柯林頓的老婆希拉里若不是個見識過人的政治家,而是一個醋意甚濃的潑婦,柯林頓能不能把任期干滿,難說。緋聞事件滿世界炒得沸沸揚揚了,希拉里拉著小狗陪柯林頓在戴維宮草坪上遛彎兒,臉上還能浮出燦爛的笑,不簡單!看來丑妻是福,此說也不是放置四海而皆準的真理呀。比翼雙飛,中國幾千年來也只存在於書裡邊,過去只是個引著人們往前的好夢,如今也有實現的希望了。這當然是個好事。也不怕老伴罵我,如果能重新選擇,我十有六、七不會選她做伴侶。她人好,脾氣好,模樣年輕時也在中上等,到哪兒都不顯山不露水,是讓男人平平安安過上一生的最佳妻子。誰想我後來踏上了政途呢?這政途若是順呢,她也是個好妻子。可是,我前些年、再前些年,都遇到過幾乎邁不過去的檻兒。那時候啊,她擀得再白膩的麵條吃著也不香了,她伸手試了又試的洗腳水我不是嫌熱就是嫌涼,罵她吼她她不還嘴也成了她的毛病了。實際上呢,她只是缺一點拉我走出泥沼的力氣,能有四兩勁也好,可她就是沒有。你在黑嶺當書記時,我就發現思凡有些走另外一個極端的傾向。思凡呢,是勁太大,把你拽出了泥潭,但很可能又把你扔進火坑了。那時候她就是一句一個生態,一口一個環保,一會兒說你亂伐森林,一會兒又叫你保護野生動物。十年前你張保國要按她說的干,黑嶺今天也還是國家級貧困縣,你的政治生命也早到盡頭了。思凡算是不太理解『中國特色』四個字深意的知識分子的典型了。」
萬富林吩咐道,「小陳,我命令你給尊敬的市長再搶出四分鐘時間用來放水整容。市長大人,再不看靚照和簡訊息,呆會兒你就沒時間了。」
張保國說,「是這樣的。我和思凡經常見面,見不了面也常通電話。」
張保國心裏一緊,腦子飛快地轉著,確信自己和丁美玲的關係還不可能被王長河知道后,又坦然了,說,「聽說是這樣,我也沒研究。不過,我可沒有當國家元首的野心。」
張保國惱也不是怨也不是,「別胡說了。婚都求過了。我只是不想做人們的談資。三、五個月內,我準備二進圍城。」
張春山聲調變了,「死了?」
「百分之百的造謠!」王長河站起來踱著步說,「美國如今打的是一場什麼戰爭?非正義戰爭、非法戰爭!他們一腳踢開聯合國,打著反恐的名義,準備霸佔伊拉克石油的控制權。中國的態度很明確:反戰。這時候他們把什麼別的國家出現的怪病,往中國身上賴,是想轉移國際輿論視線。戰爭還沒開打,人家就開始造輿論了。保國,如今有了英特網,有了手機簡訊息,謠言有了這兩個翅膀,傳播速度不能低估。統計局傳來了好消息,今年第一季度,平陽的GDP增長率能突破百分之十三,全國的增長率很可能突破兩位數,這不是風景這邊獨好又是什麼?恩誠同志去中央黨校學習了,市委的工作由我主持,我不能讓這大好形勢毀於一旦。不能,決不能。富林,你通知在家的常委到小會議室開個會。伊拉克戰爭爆發了,我們班子里要統一思想,統一認識。」
然而,張春山並不絕望。他堅信CDC這個在西方現代社會結構中有著舉足輕重地位的機構,總有一天會在中國顯示出同等重要的價值。在西方,一個州一個省的CDC領導者,社會地位和學術地位,決不會遜色於一個名醫。這句話張春山沒說出口,他知道這句話在女兒聽來不過是一塊畫在紙上的餅。
萬富林說,「再加上一雙好腿、一副好腦,一雙能看見活兒的好眼,難道這不是稱職的秘書長應該必備的素質?相互稱同志,這是上邊提倡的,可是所處位置不同,相互稱同志的效果便差遠了。中央和省部級領導喜歡相互稱同志,喜歡哪怕老百姓也稱他同志,那效果是親切、莊嚴,甚至還有信任。你呢,雖然離副部只有一步之遙,但如果我和別的下屬見面稱你同志,特別是你要是要求大家見面都叫你保國同志,會有什麼效果?」說完,看著張保國怪怪地笑了起來。
車上,王長河簡單地問了問張保國關於廣交會的情況,然後話峰一轉,說,「這個小丁不錯。保國,一個省會市的常務副市長放單,久了也不是個事。早一年,我還對你和王思凡破鏡重圓心存幻想,現在呢,不這麼看了。平陽的離婚率八年前突破了百分之十,這些年一直穩中有升,也沒出啥大事。各種觀念,都與時俱進了。有人給我說,美國總統從華盛頓到小布希,一個離婚的都沒有,是不是這樣啊,保國?」
張春山不悅,「你忙,把這事忘了,對吧?」
「放心?」王長河頓時拉長了臉,說,「關著門都是自家人,我給你們講點前些天咱們平陽丟人丟到國外的事。世界五百強中的一家機電公司,有意把咱平陽當成他們的一個零部件生產基地。事情談了半年多,就等著簽協議了。那邊呢,要求咱們在他們的本部建個辦事處。這個辦事處主任,我們是選了又選,挑了又挑。他和隨行人員的行頭,從上到下,從裡到外,都是咱平陽自產的,連內褲都是。你們別笑。我想這挺括的西服、美觀大方的領帶、鋥亮鋥亮的皮鞋,不都是展示咱平陽製造業水準的窗口嗎?誰知道一條劣質皮帶,每年幾千萬美元的好項目給弄砸了。」
張保國打趣道,「用心良苦呀!是因為太周到你才在處長的位置上一窩九年,還是因為不夠周到?你就不怕把我慣出了毛病,讓你在原地踏步十二年?」
胡劍峰說,「你這不是存心找茬兒嘛!這巧合也太多了吧?越南這個病例,可信性極高。香港的中國人多還是外國人多?每天至少有七、八萬廣東人上香港去。我說廣東的非典就是正在很多國家蔓延的SARS,難道沒有根據?」
張春山臉色越來越難看,問,「後來呢?」
奧迪超過一輛又一輛車。張保國掏出手機,下意識地朝左邊挪挪,開始看簡訊息。照例,先是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簇火紅的玫瑰,簡訊寫道,「感謝上帝,我被抽調到你身邊當五天工作人員,任務是做五期深度報道。為了迎接你的歸來,我特意買了鮮艷的玫瑰。今晚你要是見不到它們,明天它們就沒看相了。」張保國一抬頭,看見萬富林正看著自己在笑,鼻孔里「哼」了一聲,不理睬他。
張保國笑不出來了,把眼睛移向京深高速公路旁廣袤的麥田,過了一會兒,自言自語地罵道:「狗日的這些潛規則。」
張保國感到奇怪,「嫂子,你問這幹什麼?」
王長河苦笑一下,「誰能想到咱們的金鍔牌皮帶會這麼不爭氣呢!」說著,撩開自己的西服用手指敲敲皮帶扣,「為了萬無一失,我讓他們送來二十條皮帶,市長副市長一人一條試用,小車隊的司機也一人發了一條,還不放心,又把剩下的三條發給了爬上爬下干粗活的水電班工人試用。用了兩個月,一個問題也沒出。可它一出問題就出在節骨眼上。人家重視這個項目,派了一個副總裁去機場接,派的還是個女副總裁。咱們的辦事處主任跟人家的女副總握手,這鐵扣子居然這時候掉了!這東西掉了,這褲子還不往下掉?出大洋相了。昨天上午,我收到辦事處主任發回的『伊妹兒』,說人家不幹了,理由只有一個:連自己的行頭都打理不好的平陽人還沒資格跟他們合作。」
胡劍峰說,「三月十一號,烏爾巴尼醫生在從河內飛往曼谷的途中發燒了。一下飛機,他就住進了醫院,並把自己隔離起來了。正因為接觸過病人的醫護人員幾乎全部感染了,三月十二號,WHO向全球發出了全球SARS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