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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金栓上校的婚姻 第六章

王金栓上校的婚姻

第六章

剛到門口,一條兇惡的花白大狗夾著駭人的叫聲撲了過來。王金栓一怔,隨後就聽到一個女人脆脆的聲音。
「日子過得怎樣?」話一出口,王金栓知道根本不該這麼問,這個家殘缺不全,如今還寄人籬下,艱辛明擺著。他把兩個孩子攬在懷裡親了親。
兩個孩子頓時狼吞虎咽起來。王金栓看著看著就笑出聲來,「你瞧,真像兩隻小豬崽。」
靈芝不接錢,也不說話,低頭咬指頭。王金栓看見靈芝的襯衣,馬甲型背心上繡的幾個花瓣透過襯衣的幾個破洞蹦了出來,他又拿出五張錢合在一起,道:「你也買件衣服吧。」
王金栓放好自行車,問道:「三叔的身體還好吧。」
桌上擺著五個菜,一壺酒。兩葷兩素,還有一條魚。王金栓搖搖頭,沒說什麼。上午有那些錢,有一部分已經變成酒菜了。他自斟一杯,一仰脖,咽下了。再喝一杯,才發現桌上再沒另的碗筷,忙扔下筷子道:「快過來一起吃吧。」
王金栓剛進院子,靈芝已穿好外罩從東廂房走出來。
「我寫信留一間就中,你們娘仨住一間廂房也太擠,以後還是搬到堂屋住吧。」
和玲兒離婚後,王金栓只能和玲兒住在一套房子內。玲兒每天仍要準備兩個人的飯菜,王金栓推辭了幾回,見玲兒總在這時以淚洗面,就又在一起吃飯。久了,王金栓就感到了一種巨大的危險。別人說什麼閑話倒不怕,關鍵是過了幾個月,玲兒仍沒有準備再婚的跡象。勸了玲兒幾回,玲兒總很固執,非要等到王金栓結婚了,她才能考慮這件事。王金栓感到很痛苦,但又無可奈何。自己短時間內已無心再婚,這麼耗下去,不是要毀了玲兒的後半生嗎?本以為離婚後,自己的狀態會有好轉,過了一段索然無味的感覺又產生了,一種無事可做的惶惑使他不得不重新去審判這次離婚。自己顯然不九-九-藏-書能獨自一人走完那還很漫長的人生,這麼下去註定是一事無成了。這個念頭折磨得他迅速憔悴下來。玲兒顯然發現了這一點,飯菜更加精細。王金栓又多了一種精神恐懼,他以為這個女人已經在可憐他了。
把玲兒的事作個了結,王金栓這才出順了一口氣。
靈芝站在門的當中,一動不動,柱子端著臉盆立在門外。王金栓拿過旅行包,取幾件換洗衣服。靈芝端過洗臉盆朝地上一放,拉著兩個孩子走出院子。
「都辦妥了。牆上這剪紙都是你做的?」
玲兒隨軍后,房子一直空著。第二年,二伯來信說,宅子空了不好,正巧他二孫子秋天結婚,家裡房子不夠住,看能不能把房子借給他長孫媳婦靈芝和兩個孩子居住。半年前這個大侄子出車禍死了,王金栓知道這事,當即回信,表示願意,只是要為他留出一間,回去時也好有個落腳的地方。
靈芝咬咬指頭,反問道:「三叔,事都辦妥了?」
兩個孩子並不接。
後半夜,玲兒沒有走。
「三叔,三叔」,靈芝擦乾了眼淚,「你,你一個人過活兒,也不是個長法。我去叫爺爺來,你快把衣服換下來,我給你洗洗。」
「柱子,看著狗,讓你三爺進來。」
兩個孩子仍不動。
「啞巴了?想挨打吧。」大嫂揚起了手。
「慣了,早分開過了,農忙時,我哥他們來收收麥子,耕耕地,平時能幹多少干多少,收下的糧食差不多也夠吃。養點雞換點錢,過年過節也能給孩子添件新衣。」
靈芝取出指頭,抹一把淚,只一個姿勢固執地定在那裡。兩人就那麼看了一會,王金栓像是被一種神秘的飛行物擊中了,手一直僵在那裡,吐出一個聲音:「我一個人也用不完,你先拿著吧。」
王金栓清晨醒來,看見玲兒還枕在自己懷裡安睡,知道這問題再不九_九_藏_書解決就要出事。自己又不是市長,可以特批一套房供玲兒戀愛,玲兒就得住在這裏。住在這裏就免不了發生這樣的事情。思前想後,沒有發現再回到這種關係中有什麼道理,他不能再給玲兒任何可以靠得住的東西,得有個決斷。要麼玲兒離開,要麼他離開,這樣,離婚的問題才算有個了結。自己無法離開,這裡有他熱愛的工作。那就只能要玲兒離開。玲兒醒來的時候,他已經想到把玲兒調回涅陽的辦法。自己中學的班主任現在已做到了副縣長,這事情就不難辦。
「三爺爺。」兩個孩子怯生生地叫著。
「日你媽真是貓脫生的,吃個屁你們都能聞到,」大嫂從碟子里捏出幾顆花生米,罵著塞給兩個孩子,「回去給你媽說,你奶不是開糧店的,早分開另住了。」
「媽那個×,嫌少不是。」大嫂踅回飯桌又撿了兩顆添上,「接住快走吧。」
「孫子小,上躥下跳弄得太髒了。」
王金栓牽著兩個孩子回到自家的院子,一眼便看見自己的衣褲晾在鐵絲上隨風飄動,看見那條內褲和洗乾淨的手帕,他頓時感到不自在,進門時便不敢看靈芝的臉。
眼前就是任媳婦靈芝。高高的身條,又紅又白又黑的皮膚,紅的是臉,黑的是小臂和手,白的是小腿和大臂,烏亮的頭髮挽在頭頂,眼睛里溢出的全是笑,在紅白雞群里一閃,留下一句話,眨眼就不見了。
自己難道就清楚嗎?到了他這樣的年紀,還用得著自己說謊嗎?他原想投入全部身心,搞一個局部戰爭理論研究中心,沒想一提出來,都認為他在做白日夢。編製呢?經費呢?再說,搞這樣一個機構,研究出什麼成果能有什麼用?局部戰爭,打起來總要打個頭尾,大不了交點學費,王金栓在很長一段時間,強制自己看每一份報紙,品嘗每一種市面見得到的茶葉,每一次read.99csw.com電話鈴響,他都去接,可收穫的仍是空虛。每日要王金栓完成的工作,他認為只用半小時時間足矣。剩下的七個半小時呢?還有那漫長的黑夜裡那些非睡眠的狀態,該去怎麼填補?總該還有一件什麼事情可干。可這個事情是什麼呢?王金栓不知道。他只知道把這些想法說出來在常人眼裡十分可笑。享一享天倫之樂的權利已被剝奪了,再說,已經過了幾年家庭生活的王金栓委實沒能感受到太多的幸福感,即便再加上一兩個小孩,撒著奶腔給你背誦幾首古詩詞,講一些天真無邪的話語,逗得你前仰後合幾回,過後了,難道就能認定這叫滿足?王金栓對此深表懷疑。和玲兒的婚姻,唯一可使他感到慰藉的,是玲兒社會地位的變化,她從一個農民變成了一個制皮鞋皮衣的工人。關鍵是玲兒的後代也將是城裡人。王金栓覺得這該算是他辦的一件事情。這件事情的意義,在它完結之後,如此清晰地顯現在王金栓眼前,他隱隱生出幾分自豪感。這麼說來,這幾年並沒有白白流逝。自己已經是副營職軍官,那條軍規隨時可以發揮作用了。十幾年的苦鬥,終於體現出了價值,他心裏掠過了一股欣喜,就像一個黑夜裡的跋涉者,看見了東方天際的一片魚肚白,太陽就在前面等著。婚姻里竟能生出這種樹木,王金栓有點驚訝。
事情辦得很順利。玲兒在第二年初夏調回了縣皮革廠。
王金栓已經感覺到靈芝和大嫂間的仇視,轉身對二伯說:「剛才靈芝說過的,只顧說話忘了這事,我還是過去吃吧。」
柱子說:「媽叫我喊三爺爺去吃飯。」
在縣城幾個同學家喝了幾次酒,每次都喝得爛醉如泥。同學問他今後的打算,他知道這都是些好意的但又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關懷,也就沒做明確回答。
推車爬上河步口,就是那片槐林。槐花早謝了read.99csw.com,凌亂地躺在地上,一朵朵都變得枯萎,變得骯髒。他在那裡佇了一陣,不由地生出一種物是人非的感嘆。再往前,就是自己的家,包圍在初夏的陽光和斑駁的樹蔭里。
「你打回信說要回來看看,也沒個准信兒,這幾天,柱子和小瑞整天都在念叨,還不快叫三爺爺,都五六歲了還不懂事。」
靈芝從廚房拿了筷子過來,就和兩個孩子一起坐在桌前。兩個孩子吃一口,就轉過臉眼巴巴地看著靈芝,靈芝點下頭,兩個孩子才又動一次筷子。王金栓過一會兒便看出了名堂,對靈芝說:「孩子嘛,不要管得太嚴,弄不好長大性格就古怪,到社會上缺少競爭力。」
一次酒醒之後,他向朋友借了一輛車,準備回老家看一看。
和玲兒說了這辦法,玲兒笑了,笑得有點怪異,對他說:「我知道我們的緣份盡了,我不走你也不會再成家。那我就回去吧。」
王金栓在二伯家拉呱到正晌午,剛要吃飯,柱子和小瑞扒住門框站著,頭朝屋內張望。
王金栓不由地抬頭看著靈芝,心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我能幫她走出苦海嗎?低頭看著兩個孩子,都長得漂漂亮亮,很有點靈氣,除了衣服破舊,和大城市的孩子沒什麼兩樣。他問小男孩:「柱子,識得多少字了?」
靈芝答道:「能認得幾百個字,小瑞也能背幾十首詩了。聰明倒聰明,可有什麼用?我能供起兩個學生?一想起這,我這心裏就發愁。」
「想吃什麼你們就吃吧。」靈芝吩咐道。
「還是我去看二伯吧,」王金栓站起來,「他年紀大,走路不方便。」
終於有一天,他忘了閂門,半夜聽到一陣女人的泣咽聲。開始以為是夢,仍閉眼睡著,過一陣,眼皮自己睜開了,玲兒正穿著內衣坐在床邊哭哩。其時已到深秋,涼意濃濃,伸手拉住玲兒的胳膊,觸到鐵棍一般。忙坐起來把衣服披在玲兒身上。玲九_九_藏_書兒哭一句:「俺看不見別的男人,」伏在王金栓身上顫慄了。
吃了幾個荷包蛋,王金栓道:「靈芝,老這麼下去也不是個事,你今年不到三十吧?」
王金栓再看看靈芝,一句話滾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伸手從口袋裡摸出一疊錢,從中抽出五張,遞過去,「給孩子添件衣裳吧。」
靈芝一抿嘴,把半條魚夾進王金栓碗里。
「老樣子,天一冷就喘,天一暖就好些。」靈芝掏出鑰匙打開正屋的房門:「屋內我打掃過,被子我都曬了。」
王金栓家的老宅院座落在趙河岸邊,一條不長的小路拐了六個彎,消失在河堤的一片槐林里。
老態龍鍾的二伯直起腰桿,對王金栓道:「你就去吧。」
靈芝突然抓過錢,蹲下身子,慢慢拉過一雙兒女,猛地在兒女臉上親吻起來。王金栓默默地看完這一幕,心裏有點敬佩這個女子了。大侄子車禍后並沒立即死去,闖禍的司機早逃之夭夭,似乎這一切都在考驗著這個女子的堅韌,她靠賣血把丈夫的生命又維持了七十天。王金栓知道這件事情,二叔事發后曾去信給他,請他托關係幫助查到那輛車,能賠一些錢給這個家,幾十年來,王家灣就出了王金栓這一個人物,有了災難免不了都巴望他。他卻只能保持緘默。他明白,自己便是公安部長,也無法破了這個無頭案了。現在回想自己的態度,心中就生出歉疚了。當時無論如何也該寫封信過問一下這件事,寫封信又不需要多長時間花多少精力的,這件事情自己做得太無情。他感到自己應該用什麼方式彌補一下這個過失,自己應該有這樣的力量。為什麼苦難也是一個欺軟怕硬的怪物呢?王金栓這麼想著,似乎要把一個什麼決定在這一瞬間完成。
「大花,大花——」狗便不叫了,「是三叔回來了。」
「屋裡沒住人,聽老人說,用些紅紙剪些動物貼一貼,避邪,我就亂剪了些貼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