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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金栓上校的婚姻 第七章

王金栓上校的婚姻

第七章

靈芝揉搓幾下衣服,「怪她那個不成器的爹,把春燕害苦了。前年他爹貸款養長毛兔,一夜死了幾十隻,賠了一千多。還不清貸款,他就借了高利貸去賭錢,從來沒贏過。還不起這驢打滾,就把春燕押上了。」
「春燕,」二怕喊道:「你再當著金栓說你願不願意。」
春燕當著眾人,紅著臉在王金栓面前走了兩步。靈芝從灶火端來一杯茶水,遞給王金栓,小聲道:「三叔,你喝口茶。」
「快走吧,全指望你了,」中年婦女扯著王金栓的胳膊,「再慢就遲了。」
無論拿什麼標準衡量,這件事值得一做。救人一命,勝造六級浮屠,而春燕又是那麼朝氣蓬勃的生命。這樣的事情不去做,還有哪樣的事情值得去做?故鄉人的苦難多如牛毛,自己沒看見也就罷了,自己看見了又無能為力也能尋到一種平衡,恰恰是自己力所能及,如果推脫掉,那是說不過去的。春燕有一技之長,到了大都市完全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活出一個樣子來。他又想起了軍規,想起了《婚姻法》的有關規定。如果和春燕辦了結婚手續,幾個月內,她就可以在西南那個城市辦起自己的剪裁鋪,或者進入一家服裝廠做工人,然後人們發現她的才華,調她做設計工作,再後來……王金栓被自己這樣的設想感動了。他想起春燕能在同一個水平線上和那些城市女人一爭高下,心裏就涌動出一股難以名狀的激|情。
靈芝從一棵大槐樹的背後閃出來,急急回了家,胡亂收拾幾件臟衣服,沿著小路也朝趙河走去。今天,她分明看到了自己生活中新的希望,但如何走進這輝煌的光暈中,自己心裏一點也沒底。那個叫春燕的女子常來王家灣,是個有心計和主見的主兒,靈芝和她也算熟悉,這兩年,自己添置有限的幾件衣裳都是這個春燕剪裁的。這女子心靈手巧,長著溜肩蛇腰,淚光點點的大眼,言談之中,又常露出不小的志向。春燕來王家灣避難,常來靈芝這裏坐坐。定要掙錢還債,不願找捎近路搭進一生的幸福。這些,https://read•99csw.com靈芝本來是很看中的,並從中吸取過咬牙活下去的力量。這一時刻,春燕這些優長,在靈芝眼裡完全變了,似乎已經形成了某種危險,存在了靈芝前行的路上。春燕剛才撲入姑姑懷中的瞬間,扭頭死看了王金栓一眼,她被扶著回村時,又有兩次把目光扎在圍護她的人牆上。這幾個動作,深深戳在靈芝的心中。她明白春燕其時的心情,因為她也正在時刻被這種心情煎熬。她時刻都在念叨著,不能再這麼下去,卻不知如何改變,王金栓在她那裡猶如茫茫黑夜中的一支火把,更重要的是她在王金栓的眼中,還看到了就要溢出的凄苦。上午在洗那隻臟手帕時,她就十分心疼這個孤獨無靠的男人了,那一瞬王金栓褪盡了偉岸,簡直如同柱兒大小的孩童。眼下她還不知應該做些什麼,一切全憑敏感而豐富的本能的驅使。王金栓沿著大路漫步到河步口時,靈芝已在那裡捶打第一件衣裳。
十幾個外鄉男人圍成一個圈,面對著王家灣的男女,慢慢向村外的大路滾動。圈內,兩個精壯漢子挾持一個年輕女子跟著人圈滾。年輕女子被反剪雙臂,散亂的長發垂成半個筒裝著女子的臉,每一次挪動,長發一擺,黑髮的縫隙里就閃出一抹慘白。手持棍棒鐵鍬的王家灣男人從各個院落朝這個路口匯聚。「不要亂動,再動我就宰了她,她是我的人,我有她爹寫的字據。」一把明晃晃的尖刀,一張軟沓沓的白紙在人圈中央的空中一閃,又不見了。王家灣的男人們不由地後退幾步,人圈又向外面滾動了一大截。這分明是赤|裸裸的綁架,稍有不慎,一場大規模的械鬥就要爆發。王金栓看準一個寂靜的空隙,大聲說道:「大家都不要亂來。」
王金栓知道這是侄媳婦特別的一種禮節,一屁股蹲在青石板上。「鬧了半天,我也不知到底為了什麼。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那姑娘叫什麼名字呢?嫁給那個疤臉漢子,她一輩子就完了。」
「犯法!」王金栓向前https://read.99csw.com走一步,「錢是錢,人是人,你這麼做就是綁票,啥時候都犯法。」
「沒有也好,城裡人刁滑,你會吃虧的。還是鄉下人實誠。你覺得春燕姑娘咋樣?」
人都散盡后,王金栓呷了一口茶水,開始梳理自己紛亂的思緒。
回到家裡,中年婦女和春燕已經在堂屋坐著,一個彎腰弓背,活脫脫一個大煙鬼的中年男人站在門后的黑影里,門外的院子內也戮滿了人。王金栓一進屋就叫大煙鬼嚇了一跳。閑扯一些王金栓已經知道的情況,他仍感到不得要領,就把那個當爹的大煙鬼數落了一番。春燕已經抹乾了眼淚,一直大胆地看著王金栓。這回看清了春燕的面孔和身段,王金栓就更加憐借,詳細問詢了春燕的情況。當知道春燕有一手剪裁技術,王金栓就指著春燕的上衣說:「這是你自己做的嗎?站起來我看看。」
「留著他是個禍害,別放走了他。」
「她爹是她爹,她是她。」
人群中傳出憤怒的叫喊聲。板牙疤瘌漢子後退一步,看看王金栓,目光再沒離開王金栓的腰。
靈芝接道:「除非她掙一筆錢還了這筆閻王債。三叔,還是想想你自己吧。忙了一個中午,也沒落得一個好,回去歇一會吧。城裡人都有睡午覺的習慣。你這人就是心太軟。」
靈芝一聲不響地坐在門口的木凳上切著豬草,砍刀一起一落,敲擊出一聲又一聲懶快快的鈍響。王金栓被這聲音弄得心驚肉跳了,不由得這麼問一句:「你覺得春燕姑娘怎麼樣?」
王金栓東張西望一陣,吞吞吐吐道:「是不是有點倉促。」
兩大人兩小孩正在吃飯,族裡的人有幾個惶惶張張闖進院子。一個中年婦女邊跑邊喊:「金栓兄弟,金栓兄弟,快去救人吧。」
王金栓長出一口氣,「我是沒有能力的,我都沒能力償還,那,那春燕只好嫁給那個疤臉漢子了?」
王金栓話音未落,那女子便從人圈裡衝出來,喊一聲「大姑」,撲進中年婦女的懷裡,王家灣的男人呼拉站出幾排人牆,把外鄉人擋在村子外九_九_藏_書面。板牙疤瘌漢子惱羞成怒,圍著王金栓轉幾圈,牙縫裡崩出一個聲音:「跑了和尚跑不了廟,看他能住到死。我要讓她爹送上門。走著瞧吧,我們走。」
中年婦女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他們把人搶去了,十幾個人,攔都攔不住。」
靈芝的後背微微一顫,扔出一個硬梆梆的聲音:「我說話可不中聽,這種時候答應的事,靠不住,也長不了。三叔,你別問了,自己拿主意吧。」說完扔下砍刀和豬草,急急奔出院子,一邊走路,一邊撩起衣襟擦眼淚。
「先放了人再說。」
王金栓穿上衣服試了試,又脫下來仔細看看樣式不同的兩件上衣,馬上去了二伯家。
王金栓自嘲地說:「我這個人就看不得眼淚,是有點累了,回吧。」
不一會兒,王金栓看見二伯被人扶著進了屋。老人在一把椅子上坐定,眼珠兒在春燕和王金栓身上掄來搶去,手捻著白山羊胡,口中發出含糊不清的嗯呀聲。王金栓從二伯的眼神中,幾乎要看見那個結果了,他看著二伯,等老人家說話。
王金栓燃一支香煙,看看這童年以來都不曾變化的河床。槐林、青色搭石和那些河灘上新綠的各樣的草,感到十分憋悶。他自言自語道:「真沒想到又開始賭錢了,連親生女兒也要用來抵債,還有這高利貸,解放前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你知道春燕家欠多少錢?」
二伯咳了一口濃痰,接著道:「果真那邊就沒有說下人?」
「崩了他,我償命。」
人群里喊出一個聲音,「金栓哥,這是個壞種,仗著幾個臭錢欺負多少人,你掏槍把他崩了算了。」
靈芝停下來,怔了半日,慢吞吞地說:「聽說有兩千多。」
著一身皺巴巴西服,梳著分頭的中年漢子從圈子裡走出來,嘴沒張滿口板牙就露了出來,右臉上一道長長的疤痕在陽光下生出幾分猙獰。
「這是救人,什麼倉促不倉促。」二伯有點生氣了。
雙方的人都散了,王金栓這才想起自己根本沒弄清這件事情的前因後果。他抬頭望望榆樹梢上的太陽,幾隻雀兒撲楞楞飛起,抖九-九-藏-書下幾十片已長得枯黃的榆錢兒。他想找人問個清楚,人都去了中年婦女家看熱鬧,他就漫無目的地沿大路朝趙河走去。
村口圍了一群人,鬧轟轟的,不時蹦出尖利的爭吵。王金栓走到跟前,人群主動讓出一條縫隙。
「不說那個真是了,」二伯打斷他的話,「剛才你長生嫂子帶著春燕和我說了,想讓你把春燕帶過去,春燕也同意,就看你了。」
「她爹答應的,不信你看看字據,還按有手印呢。」板牙疤瘌漢子的口氣又軟了一些。
可分明還有一個東西橫亘在這條金光大道之上。除了春燕那小白楊一樣的身體,王金栓對這女子的其餘就一概不知了。頭一天夜裡,他在爛醉之中,根本還想不到世上還有這樣一個生命。而春燕前一天可能也不知他王金栓是何許人也。想來想去,王金栓多少又覺得這樣一件事又有那麼一點荒唐。
王金栓接過,並不喝,上下打量著春燕,不由地說:「像你這手藝,你這身材,放到大城市,做個服裝個體戶,肯定會有發展。只要肯干,做個服裝設計也不成問題。生在這裏,就可惜了。」他的話完全按照一個可以實現的思路進行著,眼看就要接近某個目標了。
王金栓憶道:「二伯,你提這些做啥。」
外鄉人沒想到一個軍官會突然出現,都愣住了。
王金栓剛要聽個所以然,靈芝又把話咽了下去。他傷感地說道:「命運也是嫌貧愛富的,除非……」
「是我,怎麼樣?」板牙疤瘌漢子看了王金栓一眼,色厲內荏地說:「她爹欠了我的錢,還不起,就答應把她給我做老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我拿不到錢,找到人帶走還犯法?」
中年婦女臉上綻出燦爛的笑,大煙鬼突然就伸手抽起自己耳光,鼻涕一把,淚一把病罵起自己來了。王金栓覺著這突然的變故有點怪異,有點手足無措,眼光掄到靈芝身上,這侄媳一低頭,咬著指頭出去了。
王金栓艱難地說:「那容我考慮兩天。」
「剛才我還誇她呢,要是在城市,說不定還能出人頭地哩。攤上這件事,真是……」
https://read.99csw.com金栓放下飯碗,披上軍衣衝到院內,拉住中年婦女,「三嫂,是跳井,還是喝葯了?人在哪裡?」
王金栓回頭望了靈芝一眼,神上袖子向院外跑去。
「金栓,你自小就是個仁義的孩子,連個桃子梨子都沒偷過,那一年你家的狗叫人打死,你還哭了幾天鼻子。」
「崩了他。」
靈芝走兩步,在一個相鄰的青石板上,吹了幾口氣,又擰了一件衣服在上面來回擦兩次,笑吟吟站在那裡。
第二天清晨,春燕帶著一眼血絲,滿身疲倦,夾著兩件男式上衣來找王金栓。只說一句:「昨黑夜做的,你穿上試試。」扭頭走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說說清楚。」
「靈芝,這太可怕了,剛才你沒見?」
一個突發事件改變了王金栓的情感航線,他沒有機會給剛剛破土的一枝嫩芽澆水施肥了。
「父債子還,天經地義的,能有錯?」
「沒有,上午已和你講過,還是想在家裡找。」
王金栓心裏格登了一聲,事情急轉直下終於躥到這個河溝里來了。他緊張得出了一頭汗水,伸手去摸手帕,沒摸到。靈芝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進來,把王金栓晾乾的手帕遞了過來。王金栓忽然想起靈芝在這些天來的言行舉止,心裏更亂。他看看春燕,對二伯說道:「你知道,才辦完那件事,春燕她……」
春燕一勾頭,腰身一扭,撲在中年女人肩頭,一隻眼露著朝王金栓直撲閃。
「他吃喝嫖賭放高利貸,五毒俱全,金栓哥,崩了他。」又一個聲音附和著。
「就這樣,春燕還算個倔種,要不早叫抓去了。……」
一路上,眼前儘是姑娘那張蒼白的臉。王金栓感到自己彷彿被一種什麼力量一把揪住了。一股辨不出形狀的東西,在體內橫衝直撞著。那個姑娘,她準備如何應付眼前的危險。還有,自己能不能幫忙,如果她……想著想著,不由地看了靈芝一眼。靈芝似乎在用一隻看不見的眼睛在猜他的心事,他忙加大了步幅和靈芝拉開了一段距離。
「誰是領頭的?」王金栓擋住人圈的去路大聲問道:「光天化日,你們想幹什麼!無法無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