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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金栓上校的婚姻 第九章

王金栓上校的婚姻

第九章

「你看會兒電視吧,我去給你做飯。」
王金栓這麼想著,就有了一種蒼涼的落伍感。他立刻又回想起中學時讀過的《套中人》。自己進入都市十幾年了,還沒養成用手帕的習慣,難道自己真的已變成那個每天穿著雨鞋、帶把雨傘,冥頑不化的怪物了嗎?
打開電視,只見一個像是沒有牙齒的老太太在講英語。嘰哩咕嚕,沒完沒了。
他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眼睛仍不由自主地四下張望。燃了一支煙,抽了兩口,他就把它掐滅在煙缸里。來回在客廳里踱了兩趟,他推開了通向陽台的新裝的紗門。
「朝左邊轉,你這個笨蛋。好了,是不是在前線叫炮火震壞了耳朵,明天我陪你看看醫生去。我給你說,我早到了設計室,業餘還參加了一個時裝表演隊。」
王金栓伸手摸摸春燕的頭髮,「你該有更好的將來。不要給我說他是誰,我不想知道。過兩天我陪你把孩子做了。還是你提出吧,這樣對你會好些。」
「她完完全全變成了一個城裡人。」
「為什麼不發個電報?為什麼總不給我寫信?是為了讓我大吃一驚嗎?不是說要去整整一年,十月份才能回來嗎?」
「你,你這個……東西。」王金栓站起來,一手卡著腰九*九*藏*書,一手指著春燕罵道:「你忘恩負義,你不該欺騙我,就你不該欺騙我。你欺我不會生養,就以為我不知道生孩子是怎麼一回事?我王金栓那一點對不起你李春燕。什麼好東西你沒學到,你學會了騙人……」王金栓一腳踢翻茶几,氣沖沖走出家門。
「金栓——」
滴血的夕陽正在樓群的夾縫裡迎接他的目光,樓下那株枇杷樹的頂枝已有幾片嫩葉高出了二樓陽台。陽台的一端堆著幾個箱子,幾件衣服從紙箱子的破爛處露了出來,王金栓一眼就認出這是春燕去年學藝所交學費的一部分。他打開箱子,拿出一件,正是那個大開領蝴蝶結。春燕穿著這件衣服的樣子即刻出現在他的眼前。他踢開紗門,穿過小客廳,撞開緊閉的卧室門。
「我聽見了。」王金栓大聲吼一句。理髮店成了髮廊,看病成了看醫生,會用了「業餘」這樣一個詞,進門回來學會了擁抱接吻,王金栓一刻也無法忍受了,他把電視機的音量開到最大。心裏想:她還以為我是個白痴呢!
「看你又黑又瘦的,鬍子扎得我臉疼,吃完面我陪你去髮廊理個發,要不和你一起出去,別人恐怕當成我的爹了。」
「話都讓你說完了read.99csw.com,我還說什麼。」
王金栓道:「你也吃一點吧。」
半夜裡,春燕赤腳走到客廳,拉開燈,朝王金栓跪下了。
「金栓,忘了告訴你,你在聽著嗎。把電視機的音量關小一點。」
「還是安安靜靜划個句號吧。」
卧室內收拾得一塵不染,隱約還可以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氣,不是多年以前那種雪花膏,不是一年以前春燕用的低檔的花露水,而是另外的東西。除此而外,一切還是老樣子,這個事實多少讓他失望。剎那間,他心裏掠過一絲對那種猜測的懷疑。室內多出的一個衣帽架上,掛著一件繡花的真絲睡衣。他拎住女式睡衣的下擺一看,也沒有第二件衣服藏在後面。他索性打開衣櫃,幾件高檔的時裝赫然撞進眼中。八個月來,他沒給春燕寄過一分錢,按照春燕的收人,這些衣服應該還存在她的某種企盼中,王金栓一件件拿過來看過,都是些高雅大方的樣式。
春燕剛喊出名字,王金栓就截住了。
王金栓夾起一個毛巾被,對春燕道:「你也睡吧。」
春燕洗了臉,臉上堆出幾縷苦笑,「我也不知道,醫生說是傷風後遺症,厭食,過一段就會好的。」
春燕吞吞吐吐了,「我,你吃九九藏書吧,做的不多,這幾天我胃口不好。」
春燕只好去盛了小半碗,小口小口抿著。
哪裡還有半點當年受難時的影子?這分明又是自己希望看到的。為什麼看到了自己又不願接受?王金栓弄不懂自己到底那裡出了毛病。
春燕膽怯地看著王金栓,見沒有商量的餘地,只好端起飯碗吞了幾口。王金栓挑起一根麵條看看,塞進嘴裏細嚼。春燕又要放下飯碗,王金栓抓住了她的手腕。
回到家裡,春燕象只受驚了的冬夜的兔子,縮在雙人床的一個角落裡。
「這個男人比我有力量,八個月的時間,他就把一切改變得面貌全非了。也許春燕真是對的。」
「沒,沒,是,哇——」一口沒經嘴嚼的雞蛋面噴薄出來。
「餓了吧,你一定是餓了,我去給你做雞蛋挂面。老家的規距,送行的餃子,接風的面,你常說不要忘本,對嗎?為什麼不說話?」
打開房門,王金栓忽然間感到自己太小肚雞腸了,在昆明轉車的時候,應該給春燕發一封電報,應該讓她有個心理準備,最好不要一進門就遇上什麼難堪的場面。可他卻沒有發這封電報,甚至開門前連敲一敲的念頭都不曾產生,掏鑰匙的時候又小心翼翼,進來第一個動作就是來一個長呼read•99csw.com吸,這不分明想嗅一嗅有什麼新鮮的煙草味道嗎?希望某個事實是一回事,當那個事實擺在自己面前時,又是另外一回事。王金栓不得不承認自己也是一個俗人。
他端起飯碗,正要摔,突然又放下了,臉上露出几絲古怪的笑。等春燕進來,他說:「繼續吃吧,味道好極了。」
故事已經不可避免地有了結局。
「金栓——」一聲哭腔過後,後面就泣不成聲了。
吃了一會兒,春燕突然捂住嘴,急急跑出客廳,不一會兒,王金栓透過嘩嘩的流水聲,辨別出了幾聲乾嘔。
這一段表白,喚醒了王金栓沉睡多年的痛苦記憶,那一個個城市姑娘在他心裏早只剩這種虛偽、造作、自作聰明了。他萬萬沒有想到春燕也用這一套來對待他。他一巴掌扇過去,春燕在地板上滾了一個滾,一頭撞在牆上。
「你怎麼啦,是不是不舒服?」
產生了這種心理,在春燕打開房門進來時,他竟也能面帶微笑地迎過去,接受春燕瘋狂的親吻。
王金栓似乎鐵了心要等待什麼結果,他忙出去端了洗臉水和毛巾進來,「到底怎麼啦,你洗一洗。」
王金栓固執起來:「拿上筷子一起吃吧,看你變成什麼樣子了。」
王金栓在前指提前四個月見到接替他的王read.99csw•com參謀,他已經預感到了這個結局。這個小他七八歲的年輕人一見面,伸手拍拍王金栓的肩膀說:「回去救火吧。」
王金栓木然走到電視機前,手一觸旋扭,一個聲音嚇他一跳。他把音量放大了。
一連串流暢的川味普通話砸得王金栓暈頭轉向。
八個月後,王金栓帶著一枚二等功的軍功章回到自己的小家。
「這不能怪你,我不愛你,你也不愛我,這是問題的關鍵。我看了你那些衣服,他比我更愛你。這沒有什麼錯。原諒我剛才打了你。」
春燕端來雞蛋面,王金栓就盯住她死死地看著。春燕終於把目光移到了別處,「幹嗎這樣看我,是不是變醜了。你吃飯呀。」
王金栓在街頭遊盪了三四個小時,憤怒早已煙消雲散了。為什麼要打人呢?自己不是早想了結這事嗎?明明知道春燕離不了男人,自己偏要到前線去,難道這用意就善良嗎?自己沒有愛過春燕,熱愛的只是苦難,只是用救人于苦難來表達這種愛。「我真心地愛過一個女人嗎?」王金栓被這個提問嚇了一跳。少年時,他為了生存傾盡了全部身心,沒有注意到女人的存在。他還沒來得及產生對哪個女人的愛情,林娜就出現了,他註定再沒有愛情。這樣一想,春燕這麼對待他又是公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