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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金栓上校的婚姻 第十二章

王金栓上校的婚姻

第十二章

「當時沒有,後來開始想了。他們像防賊一樣防我。我和哪個男人多說了一句話,那怕是一個當爺的男人,回到家,十天半個月見不到一個笑臉,他們拿我沒辦法,就拿柱子和小瑞折騰給我看。我就開始想到再走一家。後來,遇到一個高中的同學,來往了一段,還沒談到這些事,他們知道了,打斷了那個同學的腿。多少年了,只有爺爺護著我們娘幾個。」
「你燙個腳,聽人說這樣坐火車腳腕不腫。」
「想哭你就哭吧,哭出來總會好受些。」
突然,她轉身站起來向門外走。
進屋后,兩個人都不知如何是好。王金栓邊摸煙,邊對靈芝說:「你還端著幹嗎?」
靈芝咽幾口唾沫,使勁伸著脖子,似乎覺著這樣可以把那些已經在眼眶內打轉的淚水抖到嘴裏去。
王金栓接連吸了兩支煙,靈芝一直站在那裡低頭咬指尖。
「三,三叔,你還沒睡?」
「你真就沒想過要嫁人?」
靈芝說到這裏,王金栓打斷了她,他覺得不用再繞彎子,事情已經很明白,「我都清楚了。我馬上就調到副團了,想點辦法,孩子的戶口也能很快轉過去。至於族裡的問題,由我來解決。你只說願意不願意吧。」
靈芝放下臉盆,對王金栓說:「煙就在你左手裡。」
「中,中,單位里都叫我老王,叫我金栓也中。其實叫不叫都無所謂,一直不知你心裏想些啥,我想九_九_藏_書知道知道。」
問題是她越來越清醒地覺察到,家裡這個男人,在一舉手一投足之中,已經把她的心一塊塊地叼去了。她甚至把全部的熱情和希望傾頃注在這個男人身上。她自信地認為,她看懂了這個男人,自己有能力使他過得幸福。她愛這個男人。王金栓為了救人答應娶春燕的那一刻,她自認為品嘗到了一種死的滋味兒。這些年,每當她被生活折磨得痛不欲生,想扔下一雙兒女獨自死去的時候,她總要想到這個男人。現在,這個男人伸手就可以抓到,她卻膽怯了。她害怕結果與她的想象出現那怕一絲一毫的縫隙,一個指頭縫寬的裂紋,足以葬送了她。她明白這從指縫裡悄然流過的一分一秒是多麼的重要,但又只好眼睜睜看著它們走了,一走就再不回來。王金栓歸隊的日子越來越近,她更加害怕單獨和王金栓接觸,兩個孩子成了她的劍和盾,每次孩子們和王金栓玩得忘乎所以,她竟然又從心中生出對孩子的仇恨。每當王金栓快快退出廂房,靈芝就開始以淚洗面,她認為王金栓只是對孩子感興趣,她哭自己在王金栓心中無足輕重。這樣,她就以白日里沒完沒了的活路折磨自己的肉體了。
「是呀,月亮很大,看那個風圈,缺口朝東南,明天要刮西北風。」
王金栓遲疑地伸出手,搭在靈芝肩上,「我九九藏書感覺得到,我感覺得到。」
「三,我不叫你三叔,中不中。」
王金栓又開始了中斷了幾年的關於靈芝母子仨未來命運的設想。這項工程難度要大得多,正是這個難度,又為這件事增添了幾分新鮮感、也更刺|激。這次要辦三個人的戶口,還要為兩個孩子找到合適的學校。最重要的難關,王金栓覺得還在靈芝那裡,靈芝是他的侄媳婦。兩次回家,他都感覺到了靈芝對於他的那份獨特的情愫,但他從來沒有把這看成男女之間產生的那種可以貼上專賣標籤的感情。靈芝在生活上對他無微不至的關懷,他認為這是這個女人生活能力的表現。靈芝對他的尊重,表現出的對他有限的理解,王金栓把它歸為家法家族觀念的力量和靈芝善解人意的天性。這並不妨礙他下定帶靈芝母子三人去大城市的決心。
「我不哭,我不哭!嗚——哇——」
「我要去告訴柱子和小瑞,他們有爹了,不是爹,是爸爸。他們有一個天底下最好的爸爸。」
「靈芝」,王金栓突然扔掉半截煙,「你坐下,我走之前,有件事想和你商量商量。」
靈芝顯然把春燕帶給王金栓的情感創痛誇大了。她認為王金栓回來是為了尋個避靜,治療傷痛,就像一隻狗傷了后找一個安靜的居處用舌頭舔干血跡一樣,根本不願意讓什麼響動打攪。按她的想法,吃的舒服、睡得安穩,一個https://read•99csw•com人躺在床上多想一想,最能治王金栓這種傷。
「那,那快進來吧。」
王金栓對靈芝是否能爽快地答應,沒有十分把握。他只是被一種激|情促使,一定要看見某個自己想見的結果。眼見日子一天天過去,王金栓急得抓耳撓腮,卻也尋不到什麼途徑,進入這個問題的實質。這些天,和靈芝的談話十分有限,而且都在重複一些日常用語。想起幾年前靈芝在他和春燕問題上那些善意的提醒,王金栓就想和她談談春燕,幾次開了個頭,靈芝總是能尋出什麼事情中斷這種談話。幾次下來,王金栓感覺靈芝似乎在迴避什麼。有兩個晚上,他到東廂房和兩個孩子做智力遊戲,都在入迷處,靈芝就說:「不要影響你三爺爺休息。」王金栓感到這件事情障礙很多。
幾天功夫,王金栓和兩個孩子已有點難捨難分了。開始,他只是喜歡孩子的聰明,覺得從這個基礎出發,念一個普通大學不成問題。九歲的柱子已經能讀小說,這在農村就十分少見。他記得自己讀《林海雪原》,比柱子還要大一些,這一點就讓他興奮不已。後來,他就開始驚詫靈芝這個女人身上蘊藏的巨大能量。每日清晨醒來,打開房門,靈芝總是在切清早去打的豬草。他洗漱完畢,馬上就可以吃飯,顯然這頓早飯在打豬草前已經做好。上午、下午,靈芝去忙地里的活路,午飯總是在正九-九-藏-書午端出來。晚飯一畢,靈芝在孩子做家庭作業時幹家務,八九點鐘,靈芝又開始了對孩子的課外輔導。這些,都安排得有條不紊,做得十分從容。
出了門,她又踅回來,小聲道:「我去去就來。」
「多少年了,我以為淚都流盡了,沒有,不知要流到啥時候。全子死那年,我只有二十六歲,我想著孩子還小,有一兒一女陪我,也就夠了。夠了,多少輩子像我這種人,不都這麼過來了。我知道這世界很大很大,有很多很多好的去處,也知道寡婦可以再嫁。可已經生長在這農村了,多想那些也無用。我要走,孩子肯定帶不去,帶不去,沒爹沒媽的孩子是個啥結局,喝幾年趙河水,都知道。帶走呢,就是能帶走,能遇上一個啥人?一個寡婦,還能挑挑撿撿?我害怕,真的害怕。」
「爺爺不同意,這事才壓下了。爺爺如今一死,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你說得對,我什麼也不怕,大不了一死,可留下柱子和小瑞怎麼辦?……」
端著盆子走到院內,她發現堂屋門開了,王金栓披著外套,正在院內踱步。
靈芝一轉身,撲在王金栓腿上,許久沒見聲音傳出,不一時有了幾聲牙齒響。王金栓用手輕輕拍著靈芝的後背,心裏想:這麼做沒有錯,沒有錯,再困難也得做。
「你去幹什麼?」
「就是那個腦炎後遺症吧。」
「時間還早,你看多好的天。」
靈芝還有一肚子話九九藏書要說,她都準備今晚說出來。她萬萬沒想到事情會有這麼快的轉變,她認為自己和春燕有根本的不同,這一點王金栓不難看出來,既然事情已經說破,再去敘說自己如何想如何看這個男人,已經有點多餘,她就把這些話都咽下了。她要用行動來證明她是愛這個男人的。
「那隻花狗你還記得嗎?那是我養的第一條狗。你走了,它就叫人葯死了。我就掏錢買一條半大的,我不敢養小狗,小狗一點用都沒有,一腳就踢死了。養一條,死一條。你這次回來前,大黃剛死了。沒有人問過我們娘仨的死活,黑夜裡,我總是枕著菜刀睡。這我都能忍。誰知他們還不放心。兩年前,他們竟想要我和小四一起過。」
靈芝慢慢抬起頭,長久地端詳著王金栓,開始慢慢地訴說。
「對,對,這是咱中國最早的氣象學。我怎麼都忘了呢,太不應該。你不教孩子功課了?」
「你燒水幹嗎?暖瓶里還多。」
「我,我都快教不動了。」
「原來還有這麼多曲折。」
「你說吧,只要我能辦,我都依你。」
王金栓要走的前一個晚上,靈芝早早安排兩個孩子睡下后,知道不能再等了,她悄悄走進廚房,燒了一鍋水。
王金栓又站起來,「論輩份,我是你叔……其實也大不了幾歲。」他又坐下來,「兩個孩子都很聰明,我們且不說了,總該為孩子想一想。這幾天我一直想找你談一談,看你總是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