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桐挑挑眉毛，微微一笑：「你覺得她像蔣曼琳？」

顧小影也笑，回身抓起講台上的粉筆頭砸在男生腦門上，滿意地聽到「哎喲」一聲慘叫，扁扁嘴道：「說到你們老師我，這麼秀外慧中、蕙質蘭心的女子，當然要好好挑一挑，總不能為戀愛而戀愛吧，多不值！」

台下學生開始笑，有男生起鬨：「老大，你男朋友是不是腦子進水啊？」

她眨眨眼：「古人把這種行為叫『買櫝還珠』，挺厚道的是吧？要我說就是腦子進水！」

男生髮出群體性的嘔吐聲，女生則笑著起鬨：「老師你是什麼時候開始談戀愛？」

畢業五年來，他的生活簡單得趨於乏味——上班，加班，偶爾的閑暇也是在看書、寫材料、琢磨文章中度過。他的房間里沒有電視，只有一根網線，上網時的首頁是「人民網」。

可是，管桐從來都不是自卑、怯懦的男人。

漸漸，你來我往的，場面就趨於混亂了，最後演變成一個人在台上笑，一群人在台下笑，好端端一場班會變成師生八卦懇談會，熱鬧得不得了。逐漸有女生拿出零食來，教室里果殼亂飛，又發展成為茶話會。話題從大學愛情到英語四級，到某個老師的糗事，最後變成顧小影一邊嗑瓜子一邊眉飛色舞的笑話專場。

前面說過了，他在R城農村長大，從小就是優等生，高中畢業時以全縣文科第一名的成績考取位於G城的省大文學院，父母都是再普通不過的農民……噢對了，他還曾經有個弟弟名叫管樺，可惜幼年便已夭折。

「所以，今天的動員會，我就知道我不需要說太多，」她一踮腳，再次坐到一張空著的課桌上去，手抄在褲兜里，咧了嘴笑，「因為大家都心知肚明——本科生未必就比專科生優秀，可是多出來的那兩年大學生活，卻可以讓你們完成許多現在可能來不及完成的心愿，比如，談一場乾乾淨淨的『黃昏戀』。」

而「好感」——對已至而立之年的管桐來說，是愛情的前提。

江岳陽扭頭看看管桐，想說什麼，可是張張嘴，又沒說出來。

「可是，」她也是鮮見的語重心長，「未來太遠了，我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也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我們干涉不了別人的未來，便只能干涉自己，只能盡量讓自己更加美麗、優雅、智慧、豐富一些。」

九九藏書能走到今天的管桐，當然不傻。他不會不知道這一切託辭的背後不過是最尋常的那個道理——從農村走出來的青年，說好聽點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說不好聽點，還不就是省城人民眼中的「鄉下人」？！

「你覺得不像？」江岳陽嘆息，「很聰明，口才很好，看起來也是一樣的要強。」

大學時代，管桐也曾談過一場戀愛。女友蔣曼琳是昔日省大文學院文藝美學專業赫赫有名的「美女+才女」。畢業那年，省委組織部選調重點大學研究生考試，管桐和蔣曼琳分別考出了全省第一名和第三名的好成績，於是一個去了省委辦公廳，一個去了省人事廳。

江岳陽回頭看看管桐，痛苦地拍額頭：「這個顧小影，怎麼從來都沒點為人師表的意識！」

並且，他從這個女孩子的眼睛里，看到了世上最單純美好的笑意。

然而，人們忘記了，王子未必是最富有、最英俊的那一個，卻一定是血統最高貴的那一個——現實生活中，白手起家的青年才俊可以做駙馬，卻永遠不會成為王子。

以管桐的閱歷，他不是看不出來，顧小影這樣的女孩子，一定從小就泡在蜜罐里。

連他自己都知道，講文化水平、消費習慣甚至衛生習慣……自家都遠遠不符合蔣曼琳母親的要求。再說，過日子，怎麼可能一點虧都不吃、一點架都不吵、一點氣都不生？

蔣家偌大的客廳里，蔣母不說話了。

長久以來，這個群體在很多人眼裡，代表著的就是自私、嬌氣、不負責任、過於自我……或許該說，如果不是因為這一代獨生子女，中國也不會有「小太陽」、「小月亮」、「溫室里的花朵」這樣的形容詞。

顧小影絲毫沒有察覺到後門口有人——專科班人少，只坐滿了教室的前三分之二。

因為他知道江岳陽是在為自己出氣，也知道蔣曼琳不是烏鴉。

管桐信誓旦旦：「阿姨您放心，我也決不會讓琳琳吃苦。」

「切！」學生們爆發出不約而同的不屑的聲音。

管桐不說話，只是看著屋裡的女孩子微笑。

不過也真是有緣分——時隔不久，管桐又見到了顧小影。

對此，作為師弟的江岳陽十分不屑，時常還會發發牢騷，說句「烏鴉飛上枝頭也能做鳳凰」之類的話。不過，每次聽到這話時，管桐都不置可否hｔｔps://rｅａd•９9csｗ•cｏｍ。

他微笑，站直了腰對蔣母說：「阿姨，如果琳琳對我說分手，我絕不糾纏。但，只要琳琳願意和我在一起，我會竭盡全力讓她開開心心地過一輩子。」

學生們點頭如搗蒜。

第三次見面，管桐承認，他不光彩的偷聽行為，卻讓他見識到了一個完全不同以前的顧小影——收起那些迷迷糊糊、機靈慧黠，原來，在她身上還有這樣情真意切的善良。

看著江岳陽一臉受驚的表情，管桐笑笑，沒說話。他知道，無論他說什麼，現在的江岳陽也是無法理解的——他的小師弟，本著愛護師兄的原則，還滿腦子都是對蔣曼琳嫌貧愛富的討伐。其實管桐也沒有告訴江岳陽，此時的他，也仍舊沒有陷入「一見鍾情」的泥淖，理智如他，也不過就是覺得校慶那天的顧小影很有趣、而今天的顧小影令他覺得有所觸動。

他努力工作，努力上進，努力告訴自己：任何地方都總是需要幾個踏實幹事的人，這和家境沒有關係。倘若自己無法成為最踏實、最能幹事的那一個，那麼，在機會溜走時，就不要埋怨這個社會不公平。

顧小影擺擺手，難得的一本正經：「不過，我倒從來沒有後悔過。因為校園裡的愛情很乾凈、很美好，沒有那麼多的衡量指標，只和愛情本身有關。因為真心喜歡，才會在一起。這樣的感情，一輩子能有一次，也就足夠。」

所以，彼時，管桐只是覺得那個叫顧小影的女孩子，很有趣。

管桐沉默了。

管桐看出來江岳陽有些欲言又止，乾脆問：「你想說什麼？」

台下靜悄悄的，沒有人說話，所有人，都安靜地看著站在他們面前的這個不過年長三四歲的班主任，剛才還喧鬧的教室，頃刻間變得鴉雀無聲。

她的眼中有自信的神采，她走到女孩子們中間，隨手攬住一個女孩子的肩膀，對所有那些年輕的孩子們微笑著說：「親愛的們，能認識你們，是我的福氣。我運氣好一些，直接考上了本科，後來考上了研究生，可以說很順風順水。所以，是從你們這裏，我才見到了什麼叫做不放棄。你們經歷了高考，或許有一點失意，但你們不認輸，繼續衝刺絲毫不亞於高考難度的專升本考試。你們讓我知道了，從來沒有什麼失敗是一輩子的。從這個角度上來說，你們read.99csw.com是我的老師。」

管桐站在她面前微笑，然而他自己知道，這笑容的深處，有苦澀的汁液，緩緩流淌。

江岳陽仔細端詳管桐一眼，似有所指：「要是娶這種女孩子回家當老婆，怕是根本震不住。」

更可惜的是，蔣曼琳的父母連這樣的「駙馬」都不想要。

「說到這個，你們老師我就是專家了，」顧小影攤攤手，做個貌似很謙虛的表情，「話說你們老師我，用六年的光陰親眼目睹了藝術學院校園愛情的各種形式，得出結論如下。」

他現在知道了，他和蔣曼琳之所以看上去登對，是因為他們都一樣的優秀；可是他們之所以分手，就是因為當兩個優秀的人在一起時，恐怕誰也不肯為對方做出犧牲或妥協。

女生則抓住顧小影，開始八卦：「老師，那你們現在進行到哪一步了？」

於是，現在的管桐雖然時常相親，但對於「緣分」這東西並不苛求。

聽到這裏，管桐和江岳陽互相對視一眼，終於恍然大悟：原來這是在給已經讀大二的專科生們做專升本前的思想動員。作為兼職班主任，顧老師無疑是極其負責任地絮叨著。不過專科二年級的學生們已經不是新生，再加上和顧小影已經很熟悉，便笑嘻嘻地在台下接話茬。

其實，那時的管桐已經預見到，「王子」與「公主」的結局必然以悲劇收場：一個月後，蔣曼琳終於還是敵不過家庭的壓力，提出分手。

她臉上的笑容、她俏皮的神氣、她迅捷的思維，甚至包括她的好口才、好氣質……這一切都不會是從天而降，反倒只能是日積月累。

周圍響起鬨笑聲，顧小影得意地抱著胳膊笑。

江岳陽往教室里看一眼，然後看著管桐，遲疑地說：「沒事，我只是想起了蔣曼琳師姐。」

再過兩年，三十歲的蔣曼琳成為人事廳最年輕的助理調研員。雖是虛職，可是人們見到她時，還是會禮貌地喚一聲「蔣處長」。

管桐站在江岳陽身後，沿著他的目光往教室里看的時候嚇了一大跳——真是太詭異了，如此粗俗的地理位置，顧小影是怎麼挺直腰板做出這幅好像是在接受外交會見一樣優雅的高難度動作的？！

顧小影配合地點點頭，表情很憂國憂民：「是挺遺憾的。」

剛才被砸腦袋的男生咧嘴笑：「老大，大四才談戀愛，你也真好意思說！」

九-九-藏-書話音未落，很順利地又被一顆粉筆頭擊中。男生憤怒地抱怨：「老巫婆，不準體罰學生！」

她拿腔拿調地清嗓子，一手按在身邊一男生的課桌上，一手伸出來，纖細修長的手指以指根為圓心在傍晚的落日餘暉中划圈：「在座的各位，都知道價值決定價格的經濟學原理吧？那你們有沒有想過，只有當你自己的價值提高了，才有可能在相同價位的異性中挑選等價交換物？不要以為男人都只喜歡美女、女人都只喜歡帥哥，雖然咱們班的女生都很漂亮、男生都很帥，不過我覺得，只有內外兼修，才會更有市場。不然，你見誰買東西只看包裝袋，而不管裏面的東西性價比高不高？」

所以，他不否認，他對這個誤打誤撞地闖進他生命里來的顧小影，有著先入為主的好感。

顧小影摸摸下巴，想了想答：「大四，別人都說是黃昏戀……」

管桐永遠都記得，畢業那年第一次去蔣曼琳家，蔣母語重心長地對他說：「我們琳琳從小沒有吃過什麼苦，我們做父母的，也不過是希望女兒將來嫁了人，不要受氣，開開心心地過日子。」

彼時，多少人感嘆：現實生活中，王子的確是只能與公主在一起。

江岳陽狐疑地看看管桐：「師兄你想說什麼？」

只見她從桌子上跳下來，拍拍手，笑眯眯地看著台下的學生：「孩兒們，你們是不是很想在大學里談場戀愛？」

這樣的管桐，當然不會相信世界上有所謂的「一見鍾情」。

他邊說邊往前門走，卻被管桐一把拉住，小聲道：「聽聽他們說什麼。」

蔣曼琳，她始終都是一隻有想法、有才氣、有幹勁的蜂鳥——這樣的鳥，勇往直前，決不後退。

他憑什麼能給蔣曼琳上述這一切？

而管桐是哪樣的人呢？

兩個三十歲上下的老男人，就這樣開始聽壁角。

「好火爆的話題，」顧小影咂咂嘴，「話說我們從試探到熱戀，現在終於進行到分手了。」

又過兩年，蔣曼琳結婚。丈夫是副省長的兒子，現任職于省公安廳政治部。

燈光下，從管桐的角度看過去，她的側臉閃閃發光，大V領的薄毛衫領口不知道綴了些什麼東西，在燈光照耀下晶瑩地晃動。

他吸口氣，鄭而重之地說：「阿姨，投胎這回事，我沒法選的。二十六年來，我能做的，只是將那些我有選擇權或決定權的事，https://read.99csw.com努力做到最好。」

那天是江岳陽和管桐兩個單身的閑人約好了去藝術學院打籃球。打完球后兩人去江岳陽辦公室換衣服，走到二樓樓梯口的時候，遠遠地就聽見一間教室里熱鬧得不像話。本著職業敏感，江岳陽走到教室後門往裡看，這一看差點沒驚掉眼珠子——只見顧小影正坐在第一排的某張課桌上，挺直了背，雙腳踩在面前的椅子上，雙腿併攏向左側傾斜45度，一手搭在膝蓋上，一手在比劃著說話？！

「幹嘛一定要震得住呢，」管桐看江岳陽一眼，微笑，「找老婆又不是找丫環。」

功夫不負苦心人：三十一歲那年，沒有任何背景的管桐成為省委辦公廳最年輕的副處級秘書，或許不久后，也會成為辦公廳最年輕的實職副處長。

門外的江岳陽又開始瞪眼，抬腳就要衝進去，再次被管桐拖回去。

蔣曼琳的母親笑了，那笑容中若隱若現地含著憐憫：「管桐，我知道你是好孩子，可是成長背景、家境差異、消費習慣、生活習慣……這一切都太現實了。琳琳現在滿腦子愛情，我說她也不聽。可是你不一樣，你是男人，你真的能保證將來琳琳在這些事情上不吃虧、不生氣嗎？如果你能，我就作主讓琳琳嫁給你。」

江岳陽大駭：「師兄你不是吧？人怎麼能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

前排正有女生在哀嘆：「老師，如果我們升不上本科，就這樣畢業了，真不甘心，我還沒談過戀愛呢。」

他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

……

對此，管桐只是點點頭，說「好」。

「啊……」女孩子們失望地嘆息。

「其實是不一樣的，」管桐看著屋裡不斷前仰後合笑著的學生們，若有所思，「和蔣曼琳相比，她更懂得示弱，心態也更陽光一些。這世上自以為聰明的人太多了，其實真正的聰明人，是那些知道自己不聰明，所以肯認真生活的人。」

那時，管桐也沒想到，將來有那麼一天，自己居然會對一個「80后」的女孩子動心。

所以不用猜也知道，她一定是在城市裡長大，受良好的教育，或許還來自書香門第。她擁有的一切都是那樣不費吹灰之力，她沒有見過艱辛的生活，更沒有經歷跋涉的坎坷。

顧小影撇撇嘴：「老師當然不準體罰學生，不過我是老巫婆，不受這規定約束。」

她和他管桐，根本就不是一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