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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生孩子是個系統工程 第二節

第一章 生孩子是個系統工程

第二節

段斐哭得淚眼朦朧,早就沒有了主意:「我不知道,我從來沒見過。」
自離婚以後,段斐的狀態……怎麼說呢,看上去是十分好:仍然笑容可親,忙工作的時候也不失幹練爽利,裙裾飄飛、打扮一天比一天摩登——或者可以說,離婚後的段斐甚至比她當年在藝術學院念書或大學畢業剛去理工大學工作的時候還要漂亮、年輕、時尚!
顧小影知道只能跟管利明提「孩子」這個話題,因為只有提到這個話題的時候管利明雖然焦急,但會很愉悅。
顧小影真是無奈了,只好解釋:「十八萬我們真的能還上啊爸爸……」
也是多年後,許莘承認:她以為足夠堅強的自己,其實本質上仍然是個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她害怕孤獨,害怕受傷害,害怕所有未知的挑戰與迷題……她努力想要從自己身邊尋找好榜樣,可是婚姻中甚少有波瀾不驚的案例。
顧小影和許莘憂心忡忡——她們很想說其實愛情不是戰爭,沒有誰勝誰負,可是這話她們說不出口,便只能焦急又忐忑地耗著。
哪怕是善意的,也不可以。
所以,她不明白,那場出軌,需要是怎樣如火如荼的感情,才能讓一個男人背棄所有?
她仰起頭,給顧小影一個五味雜陳的笑容,她說:「可是怎麼辦呢,小師妹,藝術很偉大,我卻只是凡人,我無法忘記,也就無法獲得自由。」
因為結婚後一直都是兩家人一起過仲秋節,所以顧小影想當然地答:「爸爸你們過來過節吧,還可以一起看看新買的房子。」
「管桐他爹。」顧小影不耐煩。
離婚後不久,段斐就開始一場又一場地相親。
到這時她們已經知道了,有時候,有些事,仿若雷區,不能碰觸。
她說這話的時候,表情平靜,眸子沉寂如不見底的潭水,讓顧小影心底的那些希望,頃刻間就墜落,直沉進無底深淵。
那個夜晚,就這樣在段斐和許莘的慌張中度過了。
她似乎才知道,別人的婚姻,無論是濃情蜜意,還是勢同水火,那終究是別人的。
段斐手足無措地點點頭,慌裡慌張地伸手擦把眼淚,趕緊給果果包小被子,一邊包一邊擔心把水皰弄破,眼裡還有止不住地眼淚往下掉。
一路龍飛鳳舞,段斐剛剛接過處方箋,眼前的大夫已經一陣風似地掠過她們身邊,沖向了門外。
江岳陽想了想,又補充一句:「其實孟旭和那個第三者也分開了。」
「咦?」江岳陽站住腳,很好奇地問,「誰惹你了?」
「沒結婚我自由!」江岳陽一邊抵擋顧小影的進攻一邊問,「晚上我請你吃飯吧。」
沒等說完,外面有護士喊:「杜醫生,您過來看看這邊……」
到那時,許莘也已經嫁作他人婦。可是每當她想起那個夜晚的段斐,那個披頭散髮、眼神都惶恐到無法聚焦的女子……許莘會忍不住哆嗦一下,忍不住往身邊的男人身上靠過去,近乎喃喃地說:「你不要拋棄我。」
江岳陽從洗手間里出來的時候看見顧小影還在笑,沒好氣地往她臉上甩一把水:「無聊!沒事回家生孩子去,別擱這兒添亂!」
「你跟他說你回家不花錢不就結了,」江岳陽不以為然,「你就說你爸媽太想你,把回家的車票都買好寄來了,看他怎麼說。嘁,多大點事兒啊!」
這是個信息社會,即便離婚了,段斐都仍然有無數途徑去獲知孟旭的消息——直到今天,她還會時常去孟旭的博客看一眼。那是個徹頭徹尾的學術博客,裏面的內容兩三個月都更新不了一次,可是瀏覽量卻不低,幾乎每篇文章都在千次以上。常常有學生留言,多是恭敬的打招呼,孟旭不怎麼回復,也很少提到自己的生活。
三十歲的女人,還帶著一個孩子,她心寒地想:或許自https://read•99csw•com己連杯隔夜茶都不如。
當時還在系辦公室排著新學期的課時表,聽到這話顧小影嚇了一跳,趕緊從一堆老師中退出來,躲到樓梯拐角處問一遍:「爸爸,你說什麼?」
「知道了!」眼前的醫生一邊回答一邊低頭快速寫處方,同時囑咐段斐,「看好孩子,不要讓她亂抓,小姑娘嘛,留了疤將來就不漂亮了。現在有點發燒,最好還是堅持物理退燒法,用冰枕、冷毛巾冷敷,多喝水,不要用藥物退燒,會有副作用。多吃點富含蛋白質的食物,不要吃燒烤類、炸的、辣的食物,麵包也不要給孩子吃,我給你開點止癢的葯,回去熬了給孩子泡泡澡……」
「我有那麼摳門嗎?」江岳陽瞥顧小影一眼,「我是看你比較閑,安慰你一下。」
許莘睡得顛三倒四的,被段斐拍醒,嚇得一個挺身從床上坐起來,待聽清段斐說的是什麼之後,拖鞋都沒顧得上穿,抓起一件睡衣就往段斐屋裡跑。沿途撞到了沙發角、衣櫃邊,連疼都顧不上,幾乎是撲到果果的小床前,燈光下,眼見著果果全身長滿了清亮得似乎隨時都會爆裂開的小水皰,周圍還籠著淺紅色的暈。果果一邊扭動身體一邊哭,手不自覺地就往身上抓,段斐急忙固定住她的手,怕她抓破了水皰感染。
夜不能寐的時候,她詛咒這對狗男女,不得好死!!
果果很喜歡顧小影,早就忙不迭地往她懷裡撲,兩人一邊看電視一邊又鬧成一團。而段斐還是靜靜地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屏幕,沒有動作、沒有表情、沒有聲音……
顧小影一愣,頃刻間火氣滅了一半,過會才上下打量著江岳陽說:「對哦,我怎麼沒想到……江老師,你這兩年很有點長進啊!」
「我說村裡開了個皮包加工廠,你媽要去接點活計來做,給你們貼補貼補,」管利明憂心忡忡,「我聽管桐說你們貸款了十八萬?十八萬啊!那是多大一筆錢啊!我們莊戶人活到這麼大歲數都沒見過十八萬!你說你們得哪輩子才能還完啊!」
開始的時候不過是有點發低燒、厭食,段斐用物理方法給果果降溫,可是沒有什麼明顯效果,到晚上的時候覺得不對勁,一掀衣服,果然看見大大小小紅色斑疹,沒過多久就變成了透明的小水皰。
聽見顧小影沒動靜了,管利明也終於消了點氣,口氣和緩了一些,問:「你們仲秋節怎麼安排的?國慶節呢?」
「別找事兒,煩著呢!」顧小影斜眼看看江岳陽,沒好氣。
這樣想著的時候,她的身體里就好像有一隻手,一下下,把她的心臟撕成碎片。
管利明見顧小影不說話,大聲問:「你說我說的對不對啊,小影?我早就跟管桐說過,你們現在那個房子小歸小,我們老倆口,加你倆,再加個孩子,住起來也足夠了。你說你們還買什麼房子啊?買就買吧,還買那麼大的,聽說有三間房?你們住得了嗎?管桐還說得弄間專門放書的屋,你說那書放哪兒不行啊?放箱子里、地上、架子上,實在放不開就摞牆根里,還用單獨弄間屋啊?你們小年輕啊,太不會過日子了啊……」
江岳陽點點頭,顧小影扭頭往窗外看出去:鬱鬱蔥蔥的夏天,一切都生機勃勃,可是為什麼,她心裏,始終有隱隱的擔憂?
充滿中藥氣息的走廊里,寂寥的白色燈光,兩個失魂落魄的女人,懷抱著一個小小的孩子跌跌撞撞往前跑……那樣的景象,後來過了很久,當許莘再想起來的時候,都覺得有無法抑制的凄涼與后怕從心底深處湧出來。
可是天知道,段斐是多麼想知道孟旭的消息——他和那個第三者怎麼樣了?他們沒有受過道德的譴責嗎?孟旭那個難伺候的媽聽說他九-九-藏-書們離婚的消息后是拍手稱慶還是稍有留戀?孟旭就一點都沒有想念過自己的親生女兒嗎?他把自己的結髮妻子忘了嗎……
「爸爸,爸爸,你聽我說兩句,」顧小影一跟管利明說話就頭大,只好努力按捺自己不耐煩的情緒,講事實說道理,「爸爸,管桐一年有五萬多的薪水,我一年也有四萬多,加上我還有稿費,其實我們就算吃吃喝喝,最多三四年也能還清貸款。我們之所以貸五年期,就是不想讓自己活得那麼累……」
管利明不理顧小影,還是自說自話:「我看你國慶節也別回你爸媽那裡了,你們那裡更遠啊,回去一趟五百還不夠吧?也省省吧。」
第一次聽這句話的時候,顧小影承認,她很震撼。她從小在蜜罐里泡大,沒有嘗過生活的艱辛,想象不到一個農村孩子跳出農門的過程有多艱苦。可現在她知道了,哪怕她再震撼于管桐奮鬥過程的艱難,也甭指望管利明在這個問題上有什麼鬆動——因為這麼多年來,他已經習慣了用農村的思維考慮問題,他牢牢紮根在土地上,淳樸卻也固執。
段斐怔怔地看著電視屏幕,特寫鏡頭裡,一個面容悲戚的女子,獃獃地看著一串藍色的水晶燈,風吹過來的時候,段斐覺得她甚至能聽到水晶片相撞時清脆如風鈴的響。
段斐終於有了反應。
顧小影終於不吭氣了,她忍不住又想起了管桐曾經說過的那句話:我們這麼努力才走出來,讓自己的後代可以在城市裡受更好的教育、看更大的世界,為什麼還要用農村的標準要求自己?
這樣溫暖人心的情話,也是說了好多年,才一點點打消許莘心底的那些忐忑。
顧小影真快綳不住了:「爸爸,不是只有體力勞動才叫勞動,腦力勞動也同樣很辛苦的好不好?我們這麼辛苦賺點錢,再不抓緊消費一下,享受享受,都累死了又不能把錢帶進棺材里。」
果然管利明就怒了:「享受什麼享受,你們才多大啊,毛還沒長全呢就享受!我都這麼大歲數了也沒享受過!」
顧小影翻個白眼,心想有這麼埋汰自家兒子的嗎?什麼叫「來不及了」?嘴上倒是笑呵呵的:「爸爸,管桐才比我大五歲半,其實嚴格講起來他今年才三十三歲半!」
江岳陽還不知道自己馬上就要被「噴」的既定命運,還笑呵呵地打招呼:「顧老師,你在男廁所門口轉悠什麼?演『十八相送』?」
「呵呵,主要是因為我媽剛給我打過電話,」江岳陽嘆口氣,「我媽說我要是再不回家看看她,她就給我寄兩張回家的往返車票。她說她就不信了,都報銷差旅費了我還能不回去。其實我哪是不回去啊,我這不是暑假帶學生們去支教了嗎。我也沒想到支教完了緊接著就去參加團省委的培訓,我這個暑假算是泡湯了。」
她習慣了認定一件事是否對、是否錯,卻未曾問問身邊的人:你覺得這件事對還是錯?你覺得怎樣更好一點?
那晚,泡過葯浴后,果果終於睡著了。段斐長吁口氣,倒在床上,看著果果的睡顏,自己卻怎麼也睡不著。
看著這樣的段斐,顧小影心裏著急,卻又不能表現出來,偶爾和許莘通電話,兩人隔著電話線長吁短嘆,都覺得這個問題比想象中更加棘手。
而那個女孩子——段斐甚至都記得很久以前自己還對顧小影說過「有些女孩子就是喜歡霸佔別人的男人,因為已婚男人多已被自己的妻子培養出足夠的情趣,不生澀、夠熟練」。她說這些話的時候還是笑著的,因為那時,她絕不相信這種事情會發生自己身上!
「我才不閑,我晚上要去段斐師姐家看果果,」顧小影想到兩歲的果果就興高采烈,「許莘也去。噢對了,忘記告訴你了是吧,師https://read.99csw.com姐把她在理工大學的那間宿舍裝修后搬回去了,她爸媽也來了,幫她看孩子呢。」
許莘努力吸口氣,站起身交待段斐:「姐你抱上果果,我去樓下發動車子,咱們這就去醫院。」
管利明一連串地嘆氣,顧小影覺得莫名其妙——不就是十八萬嗎?又不是一百八十萬!人家許莘那個暴發戶都要買每平米一萬多的小躍層了,自己才貸款十八萬,至於讓管桐他爹愁成這個樣子嗎?
可是現實多麼諷刺,這樣的女孩子,居然就真的把她段斐的婚姻擊得粉碎!
給果果看病的醫生雖然年紀不大,但顯然是見得多了,他掀開小被子看了看便判斷說:「水痘,沒關係,三四天以後就會結痂,熬過去了就終生免疫了。」
「哇呀呀呀呀!」顧小影張牙舞爪地死命撓了江岳陽幾下,「沒結婚的人不準跟我提這個!」
磨牙,磨牙,繼續磨牙……一直磨到管利明終於放下了電話,顧小影恨不得仰天長嘯:瘋啦!瘋啦!!要瘋啦!!!
江岳陽愣一下,馬上恨恨地扔下一句「顧小影你等著」,然後風風火火地衝進了顧小影身後的男廁所。顧小影看見他那副急不可耐的樣子,倚到走廊牆壁上哈哈大笑。
可是,她也後悔。
「哎呀現在的年輕人怎麼都這麼不能吃苦!」管利明很生氣,後果很嚴重,「我們一輩子都種地,打工,給人家扛磚,也沒覺得累!你媽懷著管桐的時候,到生孩子那天還在地里幹活,也沒覺得累!你們這才幹了多少活兒,天天坐在家裡都能賺錢,還怕累?」
然而那天,段斐靜靜坐在電視前,留意到的卻是影片的另外一條線索:女人一次次地躍入藍色的游泳池中,再一次又一次地逃離藍色的囚禁。她在複雜的情緒中掙扎了那麼久,最後仍是選擇了完成丈夫的遺作,並把本想賣掉的鄉間別墅留給了丈夫那已懷孕的情人,然後離去——去往她新生活的開始,同時也是對舊日一切記憶的埋葬。
要是換在平時,段斐即便記不清自己長水痘時的樣子,但觸類旁通地想想,應該就能想到這是水痘。可當時深更半夜的,一個獨身的女人帶著個孩子,想保持冷靜也很難。
她恨。
屬於她的那一段,除了她自己,沒有人有發言權。
許莘急得滿頭汗,問段斐:「這是什麼?」
「呃,江老師,」顧小影看了看周圍,突然壞心眼地笑了笑,把手指放在嘴邊做出一個噤聲的動作,然後發出一個十分不厚道的聲音,「噓……噓……噓……」
四下反白的診室里,段斐抬頭看看醫生的背影,再看看身邊的許莘,忍不住,淚水撲簌簌落下來。
這次又是這樣,顧小影一接起來就聽見管利明的聲音:「小影啊,我聽管桐說你們還沒把貸款還上?實在不行讓你媽去打工,賺點錢貼補貼補你們吧。」
果然聽到這句話管利明就欣慰了,語氣也軟和了很多:「你們打算要小孩子了啊?好啊,得抓緊點啊!管桐都三十六了,再不要孩子都來不及了。」
怎麼可能這麼快就愈合呢……那畢竟是一場曾打算託付一輩子的婚姻,是一夜之間就生生弄丟了的婚姻,是果果的爸爸從此再不會陪她長大。
疲乏過了頭,就是肌體的越發沉重與頭腦的越發清醒——可清醒是件多麼可怕的事,因為清醒的時候,會想起那些想要忘卻又無法忘卻的過往。
「在農村就是虛兩歲!」管利明其實也很火大,覺得跟這個兒媳婦也很不好交流,他也納悶,當初見面的時候覺得這孩子挺聽話的,怎麼越過日子越發現說不到一塊去呢?
看到最後,段斐不得不絕望地承認:即便他沒有忘記段斐這個人,她也終究是他生命中的過去時了。現在的孟旭,視線永遠盯著前面,極九-九-藏-書少往後看——而偏偏,這樣的一個孟旭,還是她段斐一手打造出來的。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似乎微微嘆了口氣。顧小影抬頭看看他,笑一笑道:「還是隨緣吧,總會越來越好的,對不對?」
不過房子還好,一提房子,管利明又開始為「十八萬」發愁:「算了,我們不去了,你媽暈車那麼厲害,去一次死一次,不去了!我看你們也別回來了,打一次來回也得五百塊錢呢,省點錢早還貸款吧!」
多年的戰鬥經驗告訴顧小影,和管利明說話,忍氣吞聲也是不中用的,反正最後都得聽他吵、絮叨、數落,那就抓緊時間把自己想說的說了,說一點是一點,省得憋死自己——儘管她也知道,她說不說都沒用,因為管利明這人忒倔,只認自己的那套理論,別人說的壓根聽不進去。
敏感如顧小影,見如此打岔都無法把她從沉寂的氣氛中拖出來,乾脆直說:「師姐,其實基耶斯洛夫斯基也沒說錯,忘記,就可以自由。放不開自己,才是最大的束縛。」
「爸爸,我們買房子就是為了讓你們來享受享受城裡的生活啊,」顧小影真快被他噎斷氣了,只好努力克制著說,「城裡可方便了。你們上次來得時間短,覺不出來,等多住段時間就知道了,要不怎麼那麼多人都想當城裡人呢,還是因為舒服啊!爸爸你和媽媽勞苦功高,把管桐培養出來了,還不趕快出來過兩天好日子?早熟悉一下城市生活,將來帶孩子不也方便嗎?」
那段時間,她總是興高采烈地奔赴陌生的約會,再帶著淡然的表情回來——她告訴顧小影和許莘,我們只有在戰術上重視敵人、在戰略上藐視敵人,才能取得戰爭的勝利!
「不打算復婚?」江岳陽想到了很久沒見的小果果,總覺得有點心酸,「孩子長大的過程中,如果沒有爸爸在身邊,其實並不好。」
身邊的男人迷迷糊糊地安慰她:「你這個悲觀主義的孩子,我怎麼會不要你……」
說到管利明,真有點一言難盡……反正這麼說吧:給管家當了兩年多的兒媳婦,顧小影最喜歡婆婆謝家蓉,雖然她不識字吧,但溫和,脾氣好,也不多話;最愁的就是公公管利明,他雖然人不錯,對她顧小影也算蠻好,早年外出打工還見過點世面,但可怕就可怕在他總覺得自己見過的是大大的世面、走過的橋比小倆口加起來走過的路都多,所以凡事總喜歡指指點點,一旦遭到否定就會暴跳如雷、絮絮叨叨,這讓習慣了「有理說理,沒理退散」的顧小影很是鬱悶。
可是,知情人看在心裏,卻愈加心疼——這分明就是一種刻意的強調,似乎是要用某種顯而易見的不在乎,來強調某些快樂的存在,來努力昭示一些未曾消逝的青春——你明知道,卸去這些光鮮亮麗的偽裝之後,一道道的傷口,仍然沒有愈合。
「她還是一個人?」江岳陽和段斐的前夫孟旭住在同一棟樓上,又都是藝術學院的老師,所以對他們離婚的始末了解不少,知道當年段斐就是在那套房子里將自己的丈夫和第三者「捉姦在床」的,所以後來離婚後她寧願住在表妹許莘家,也不願回自己的房子里住。
「你公公又怎麼得罪你了?」
因為出離憤怒,顧小影覺得自己的腦袋都在冒火,急需找人發泄一下心中的怨氣!在走廊里逡巡了幾個來回,終於遇到了自動送上門的五好青年、永恆的炮灰男江岳陽同志——江岳陽是管桐的師弟,也算是帥哥一枚,本科畢業後到藝術學院工作,本來是研究生部的專職輔導員,去年提拔到校團委當上了團委副書記。這天下午他本來是路過教學樓,因內急而專程進來找洗手間的,結果就那麼倒霉,迎面撞上了正在走廊里噴火的顧小影。
冷靜下來的時候,她知https://read.99csw.com道,自己也有錯。
顧小影一聽這話就又炸了:這叫什麼話啊!你不想念你兒子,我還想念我爸媽呢!我爸媽還想念我呢!我又不花你的錢,你憑什麼管我啊?!
顧小影心裏擔憂著的那一個,其實就是段斐。
「那是必然的,」顧小影恨恨的,「那姑娘本來就是為了考孟旭的研究生才和他在一起的,就是長得漂亮點嘛,居然就能滾到床上去。人家現在考上名校研究生了,老早奔赴大都市開始新的人生,孟旭不被踢了才怪。」
兩個女人,就這麼手忙腳亂地把果果送到了醫院——凌晨兩點多的時候,馬路上沒有多少車,許莘才敢拿出平日里絕對不敢提的速度往前沖。好在最近的中醫院距離兩人住的地方不過幾站路,一眨眼就開到了。衝進急診室大門的時候,段斐腿腳都發軟,險些被絆倒。還是許莘一把扶住她,帶著她在長長的走廊里奔跑。
剛和管桐討論完生孩子的話題,第二天下午,顧小影就接到了公公管利明的電話。
可是晚了——到她失去一切時,才懂得這些,是太晚了。
是她自己,親手把婚姻逼到了懸崖邊——孟旭說得沒錯,到了這個年紀,誰還能為誰改變多少呢?她強求他去改變的那些,無論是生活習慣、處世態度、人生目標、行走方向……那些本就不屬於她,所以終將要變成別人的。
「咦,你會那麼好心?」顧小影很奇怪,「撿錢了?」
她總是不由自主地回憶起當年認識的時候——那時,她大學剛畢業,剛剛去理工大學當輔導員。她和他相親,他那麼老土,卻也那麼博學。她幾乎在最短時間內就被他的才情征服,墜入愛河。她陪他讀完了博士,陪他畢業,建議他去她的母校任教。他們很快便結婚了,生活那麼甜蜜,後來還有了女兒,他們是多麼讓人幸福的一家!
「他管閑事兒,」顧小影想起來就忍不住磨牙,「他說我們貸款十八萬是筆天文數字,他愁得夜不能寐。讓我為了省錢,早日還貸,國慶節就不要回家看我爸媽了。哎你說我看我爸媽關他什麼事兒啊?又不花他的錢!」
就在不久前,段斐帶果果去顧小影家玩,看見顧小影在看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藍》:濃厚的哲學意味,少對白,大量的自然聲響,講述一個關於生命和自由的故事——一場意外的車禍奪去一個女人的丈夫和孩子,她醒來後面對的是一個對她來說已經成為牢籠的世界,藍色的水、藍色的水晶燈、丈夫未完成的藍色樂譜……在暖紅色調的鏡頭中交叉出現,既是自由的召喚,又是自由的束縛。基洛夫斯基本人曾經說過:《藍》、《白》、《紅》三部曲,如同法國國旗的三色寓意一般,依次象徵著自由、平等、博愛。
她的前半生,太強勢了。
過了很久,直到顧小影玩累了,走到她旁邊坐下,看看她的表情,似不經意地打岔道:「師姐,換張碟,我不喜歡基耶斯洛夫斯基。」
段斐沒說話,只是低下頭,按了遙控器上的停止鍵。任顧小影換上動畫片的碟片,再沖果果招手:「閨女,來乾媽這裏看動畫片!」
就在這種情況下,有一天,果果突然生病了。
而那一瞬間,段斐的世界似乎也只剩下這聲響,這代表著回憶、代表著愛情、代表著所有美好往昔與今天一切心靈掙扎的聲響——她任由果果在管桐的看管下滿屋子的亂跑,顧小影跟前跟後地逗弄孩子,樂得哈哈大笑,而她段斐,置若罔聞。
段斐急得亂轉,衝過去就拍許莘的房門,帶著哭腔喊:「莘莘,莘莘,醒醒,果果生病了!」
說到底,一個「好丈夫」,可以是他自己用心琢磨出來的,可以是生活的磨合熏染出來的,也可以是妻子因勢利導影響出來的,但絕對不是強勢的姿態所硬生生打造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