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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母親所承擔的,是上帝的職責 第一節

第四章 母親所承擔的,是上帝的職責

第一節

顧小影的眼眶倏地濕一下,張張嘴,卻不知道說什麼好。
管桐覺得,他的確已經生活得很好。
顧小影一回頭嚇一跳——他明明記得自己打電話前特地關上了卧室門,管利明是什麼時候悄悄把門打開的?這人怎麼神出鬼沒?
夜深人靜,他就這麼靜靜地坐在書桌前,難得地不看書,不看資料,只是發獃。
他想起了多年前,當他第一次踏上省城的土地時,他為這個城市的龐大感到驚奇。他那時候不知道什麼是「肯德基」,什麼是「過山車」。他甚至念到研究生階段都不知道談戀愛除了去自習室、小樹林,還可以去電影院——那年那月每張十元錢的電影票,對他來說昂貴得好像是天文數字。後來好不容易畢業了,月薪還不到一千五百元,住在機關統一安排的單身宿舍里,也曾遵照熱心大姐們的指示去相親N次,有時遇見合適的女孩子就繼續接觸一下,但場所不是公園就是馬路——他不是不想爛漫,但他沒錢浪漫。開始時那是種極度矛盾的感覺,讓他自卑或者懊惱,也會在被姑娘們或姑娘的爸媽們否決時感到悲憤、失落、沮喪、不甘……但他知道這就是最現實的生活。
見面了,兩人會聊聊天,時間不長,也談不到多麼深刻的話題——畢竟彼此都是成年人,有家有口,更重要是還擔了一份官職,自然有萬千顧慮,但獨在異鄉,都寂寞,遇見了說說話也是好的,最常說起的是孩子——蔣曼晽的兒子,小名叫翔翔,四歲了,很調皮。
「管桐的?我媽的?」顧小影驚訝地重複一遍,瞪大眼看著管利明,再次深呼吸一口氣。
所以,他根本沒想到自己會過上今天這樣的生活——吃穿住都不愁,有了媳婦,馬上會有孩子,父母就在身邊,一家子雖然不乏摩擦但仍然熱熱鬧鬧地一起生活……相比曾經的一切,今天的生活就好像是在做夢。
現在,他終於知道什麼是真正的「雞同鴨講」了——可能不單單是語言不通,還包括思維完全不搭調,而後者才是最滅絕的啊!
「我說的是實話,」管桐笑一笑九_九_藏_書,「其實誰不知道家裡好?哪怕自家房子再小,也是家,可是房子大了,人跑遠了,那還算是家嗎?」
哪怕,是以自己必須承擔某些委屈或改變為代價的。
「一家人敲什麼門?」管利明愕然。
管桐嘆息:「他們節儉慣了,以前在農村,二三十元的衣服都算貴了,現在的生活對他們來說反差太大,一時半會兒很難找到感覺,你得多體諒,我不是也給你講過嗎,其實一直到讀大學的時候,我都穿過同學贊助的舊衣服……」
性格使然,顧小影自然又在電話里發了一大通牢騷。
管桐說的是實話,在這個稍微有點陌生的城市裡,他雖然供著一份不錯的職,還有套看起來面積不小的房子住,但因為家、家人不在這裏,所以他從來都只是「過客」的感覺,這個城市裡的熟人除了有限的幾個落戶到此的大學同學外,基本上都是多年來的工作關係所積累出的熟人——當然也有一個例外,便是蔣曼晽。
因為知足,所以他再內心深處是感激顧小影的:這年頭,願意和公婆一起生活得兒媳婦已經越來越少了。雖然她從來沒停止過抱怨,但向來講究精緻的她也漸漸學會了見怪不怪,她在努力為一個家庭的簡單生活而克制自己,他看在眼裡,就會記在心上。因為他知道,愛一個人,為他付出關懷、呵護、惦念,這些都不難,但為他委屈自己,這才是最難的。肯這樣做的人,有的是因為認命了,所以從此消極生活,直到把日子過成一截乾巴巴的木乃伊,有的則是因為不甘心,因為希望有轉機,所以每天都在努力磨去自己身上的稜角,以換得以後漫長歲月中的溫存時光……顧小影是後者,他管桐又何嘗不是?
「衣服,孕婦專用的衣服和褲子。」顧小影咧嘴笑笑,也不多少,徑自回屋,只是他千不該萬不該給顧媽打電話的時候被管利明聽到,而管利明偏偏別的都沒聽見,卻單單聽見了那句「一千六」……於是他的心臟差點被刺|激得不得了。
她自言自語:「我周末得回去一趟,請我兒子九*九*藏*書的小女朋友吃頓飯,再撮合撮合……」
「真慘,好像牢房。」顧小影咂咂嘴,突然很認真地說:「老公你不覺得委屈嗎?每天上班、加班,周末都很少休息……如果換了是我,早就一肚子怨氣了。」
第一幢矛盾源於顧小影在三個月早孕期滿的當天就拖著許莘去逛商場,一口氣給自己買了一件孕婦毛衣,兩條孕婦褲,兩套孕婦保暖內衣,兩條孕婦內褲,兩件哺乳胸衣,一雙平底皮鞋——共計人民幣一千六百元。
「這也快到冬天了,要不,讓你媽給你做身棉襖?」管利明熱情地建議,「你媽的針線活在全村都是數一數二的,去年隔壁媳婦懷孕,也是你媽給做的棉襖……」
現在,他曾經的夙願都達成了,他很欣慰。有些話他不說,是因為性格使然,而不是因為感受不到——比如知足,或是感激。
「你住的地方條件怎樣?」顧小影不放心。
「隱私?」管利明樂了,「小屁孩還有什麼隱私?」
果然——自從少了管桐這塊「雙面膠」,形形色|色的矛盾都排著隊等待爆發。
拎著大包小包回家的時候一進門就撞上了管利明,他看著顧小影很驚訝:「你這又買啥了?」
人心都是肉長的,聽他這麼一說,顧小影也沒法多埋怨,只好同樣嘆口氣:「管桐,我真的不是嫌棄他們才不讓他們進我屋,可是人人都有隱私,何況我看書寫文章都是需要安靜的,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不管是你爸還是你媽,推開門就進來,還無聲無息的,我一抬頭就看見一個人影站在我跟前,每次都嚇一跳,可是又不能說什麼,因為他們總是笑咪|咪地問我有沒有要洗的衣服——我也不是不講理的人,人家幫我洗衣服我當然不能再發脾氣,就是心裏彆扭。」
顧小影深吸一口氣才說:「還是敲一下吧,這是科學,家教書上寫的。」
謝家蓉諾諾地點頭,管利明則不停地說「記住了記住了快走吧」,管桐這才出了家門,然而上了車后,他還是忍不住想:未來漫長的七個月里,不知道還會再發生些什麼?
管桐也九*九*藏*書笑了,沒說話,蔣曼晽也不指望他說什麼,只是自顧自地講:「可是小女朋友太不專一了,我兒子後來又生病,半個月沒去幼兒園,小女朋友就和別的小男孩一起玩了。我兒子好失落啊,回家以後心情也不好……」
就像顧小影以前說過的那樣:婚姻是一塊磨腳石,只要肯搓,死皮、繭子、污垢,統統都能搓掉。開始的時候會有一點疼,但不經歷這些就不會有一雙秀氣,細嫩的腳,就不會有資格在夏天炎熱的風裡穿一雙精緻的細帶子涼鞋走來走去。
偏偏蔣曼晽還算是管桐的鄰居——公務員小區里,隔著兩棟樓便是蔣曼晽的臨時居所,信訪局和市紀委,本是同根生,自然離得不遠,有時候,不需要刻意,只是散著步就能遇見。
每到提起兒子的時候,蔣曼晽就會像普天下所有女人一樣,驕傲,嘮叨,透著一種不需要掩飾的幸福感。
她說著句話的時候,管桐看著蔣曼晽的側臉,突然有種錯覺——覺得這麼詭異的念頭似乎只有顧小影才能想得出來。他一瞬間有點心驚肉跳:究竟是因為顧小影像蔣曼晽,才讓他愛上顧小影,還是蔣曼晽像顧小影,所以才使他不至於拒蔣曼晽于千里之外?
「就是套普通的三室一廳房子,牆刷白了,地抹平了,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張床,沒了。」管桐環視一下四周,在手機里彙報。
故而,他才願意站在她的角度上去解釋問題,讓她心裏舒服一點,讓他自己好過一點——畢竟,將心比心,他也承認別人的爸媽永遠不會等同於自己的爸媽,所以不管小兩口陪著哪一邊的老人一起過日子,都不可能一點摩擦也沒有。那麼在這種時候,只有兩人都肯設身處地、積極溝通、相互體諒,才能真的冰消雪融。
「知道了,」管桐微笑了,「放心吧。」
「老公你真不是一般人,」顧小影咂舌,「你這境界高尚得好像只有小說里才能見到。」
「我能理解,我慢慢跟他們說,但這個需要時間,」管桐好聲好氣,「如果我現在打電話跟他們說以後進屋要敲門,那他們肯九-九-藏-書定知道是你跟我說過了,萬一心裏疙疙瘩瘩的,以後也不好相處,我覺得不如找個合適的時間,那孩子當借口說給他們聽,反正只要提到孩子他們就願意妥協,而且你也得讓他們有適應這些生活習慣的過程,對不對?」
管桐輕輕嘆口氣,再看一眼床上裹成一團的「繭子」,這才小心翼翼關上卧室門離開,臨走之前還沒忘交代管利明和謝家蓉:不要讓顧小影拎重東西,不要讓她吃剩菜剩飯,做飯的時候多放一點瘦肉,還有盒子里的核桃,罐子里的蜂蜜,冰箱里的魚蝦,門口奶箱里的牛奶以及陽台上塑料袋裡各式各樣的水果——都要提醒她記得吃。
「行,你看著辦吧,」管桐的以理服人太成功,顧小影就沒火可發了,只是囑咐,「你自己在那邊,不要喝太多酒,能躲就躲,知道嗎?」
這是她的態度,也是他的希冀——管桐按亮手機,看著顧小影征他臨行前存進去作為待機畫面的她自己的照片,微笑著這樣想。
國慶節后,管桐如期啟程。
顧小影這才弄明白「你媽」原來指的是謝家蓉而不是羅心萍,於是越發崩潰。
就拿接父母到城市裡一起生活來說吧,聽上去好像不難,但對很多城市裡的新移民,尤其是大城市裡的新移民而言都是一種奢望——在今天這種高房價,高生活成本的背景下,有一套能容納一家三代人的房子已經很難,更別提還有那麼多的兒媳婦不願意和公婆一起生活,所以勢必要準備兩套房子,兩套房子啊……就算是二手房,它們所代表的可能是幾十萬、可能是上百萬,這種重壓足以令小兩口窒息。所以,要真想讓農村的父母到城裡來,與跳出農門的兒子一起「共享改革發展的成果」,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至少需要一個踏實的職業,一份優渥的薪水,一個通情達理的老婆、一對寬容忠厚的爸媽……而且,還要處於一個不要太大的城市裡,置身於一個不算太離譜的消費環境中。
「爸,你有事嗎?」顧小影皺一下眉頭問。
「爸爸,你下次進來前能敲一下門嗎?」顧小影覺得自read.99csw.com己再也無法忍耐了,憋著氣打斷他,「包括以後孩子長大了,進他(她)的房間前,我們做家長的都是要敲門的。」
好不容易等顧小影放下電話,管利明站在顧小影門口問:「小影啊,你買這些衣服花了這麼多錢,你說你一個月才賺多少啊?」
走的時候是早晨,顧小影還沒醒——自懷孕后她的睡眠質量直線下降,每天晚上要上四五趟衛生間不說,還睡不安穩,管桐走前沒叫醒她,只是走到床邊,彎腰在她頰上吻一下,顧小影睡得迷迷糊糊的,還伸手推推他,哼唧幾句「討厭,不要碰我」,一翻身,用涼被裹住自己的腦袋,又昏然睡去。
畢竟,「意外」兩字對他家而言,真的已經算是屢見不鮮。
「我來叫你吃飯,」管利明很憂慮,「一開門就聽見你說花了一千六,你說你……」
「雖然是一家人,但彼此之間也都有隱私。」顧小影忍了又忍,終究還是沒說出「敲門適中最基本的禮貌」這句話。
「家教書,那是什麼東西,」管利明想不明白,但他知道什麼是「一千六」,還繼續語重心長,「我說小影你就生這麼一次孩子,買那麼多新衣裳幹什麼?你嫌自己的衣裳瘦,就穿管桐的,要不還可以穿你媽的……」
不過好在他很快就打消了這個疑慮——當他散完步再回到自己那白茫茫、空蕩蕩的房子里時,他已經迅速找回了自己的位置,因為這個房子里充斥著一種陌生感,讓他無法遏制地想起自己的家,雖然是小房子,但有父母的鄉音、妻子的笑容、飯菜的香氣,那才是家的味道。
比如兒子長得帥,人緣好,蔣曼晽會笑著給他講:「我兒子最近交了一個小女朋友,小姑娘很可愛的,就喜歡跟我兒子玩。我兒子生病,三天沒去幼兒園,女孩子就往我婆婆家打電話,問『張凱翔怎麼還不來呀,我都想他了』。」
「哦,像我們農村孩子,能考上大學,找到個不錯的工作,進進出出在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大機關里上班,多不容易,」管桐感慨,「算是運氣好,也算是遇見伯樂了,現在珍惜都來不及,哪還會有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