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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母親所承擔的,是上帝的職責 第十三節

第四章 母親所承擔的,是上帝的職責

第十三節

也是隨著心情越來越好,顧小影便有更加充沛的精力去迎接寶寶的到來而做種種準備:尿布、小衣服、抱被、奶瓶、消毒鍋、產婦衛生巾……拉拉雜雜收拾了滿滿一行李箱的待產物品。她認真做每一項產前檢查,每天堅持散步鍛煉,中間因為胎位不正還趴在床上做了相當長時間的胸膝位糾正操,直到累得筋疲力盡。
「能說什麼?還是說說兒女,」段斐媽嘆了口氣,「她也不容易啊,年輕的時候遇見個厲害婆婆,月子里還要挑水,褲子里都是血,一走一個血腳印……結果還伺候了她婆婆一輩子,到前年才過世,八十多歲,壽終正寢。想著可算是能過兩天好日子,結果兒子也不結婚,連個孫子孫女都沒有……我說你們結婚以後快點生孩子吧,我們做爸媽的都這麼大歲數了,還能等幾天?」
段斐知道這些都不是真的,是真實的那個謎底,是她要保護一輩子的秘密。
「我這就去給她穿衣服。」段斐一邊說一邊往裡屋走,中間還回頭問一句:「你怎麼瘦了這麼多?」
老太太這才放心地走了。
顧小影哼唧一聲,不說話了。她在心裏想:作為一個習慣於「三天打魚兩天晒網」的人,自己究竟為什麼單在這件事情上有如此強大的毅力?
後來還是江岳陽的母親想兒子了,偷偷摸摸去了江岳陽在藝術學校的住處,告訴正在收拾行李準備搬到段斐家住的兒子:「你別怨你爸,他這個人一輩子要面子,遇見這種事情想不開。你倆最好是快點生孩子,只要看見孩子,你爸一準兒動心!」
他寧願選擇一天天耗下去,耗到身體機能全面崩潰,耗到自己不得不離開這個花花世界。
段斐皺眉:「親戚們一起吃頓便飯不行嗎?」
孟陽一路落魄地離開了醫院,他不知道這種事情還能找誰商量,不知道該怎麼通知段斐和伍筱冰也去醫院做檢查,他幾乎是像遊魂一樣晃進了曹芳工作的地方,興許也正是因為這種恍惚的落魄,才使他忽略了會所門口那個喜慶的紅色引導牌,忽略了上面「新娘許莘」這幾個字。
段斐的眼睛里全都是恐懼,甚至都沒有生氣。
「什麼話?」段斐覺得今天的孟旭真是奇怪,她看著他的眼睛,不知道他到底要說什麼。
段斐媽嘆口氣,拉過女兒的手:「依我看,江岳陽他媽是年輕時候受過婆婆的氣,所以我一說你那時候的委屈,她就掉眼淚。她是個心軟的人,以後不會對你不好的。她之後以不同意你和小江在一起,其實不過是因為做媽的都怕兒女受委屈,怕兒女遇不上好人。你也是做媽的人,應該能理解。」
段斐點點頭,眼一眨,淚水就落到馬路上。冬天的風裡,果果仰頭看著媽媽的臉,問:「媽媽你哭了?」
孟旭心裏一暖,可是瞬間又一沉,頓一下才答:「前陣子總發燒,身體不好。」
但最難得的還是段斐勤快:江媽抬一下頭,她就知道江媽是想要葉痰還是想要喝水;江媽看一眼電視機,段斐就把遙控器過來;江媽輸液時睡著了,段斐特別囑咐護士拔針頭的時候輕一點再輕一點,於是等拔完針頭江媽都沒醒……而至於像洗衣服、洗毛巾、倒熱水、煲湯……這些事情做多了,在段斐看來不過只是出於多年來照顧自己父母和女兒的慣性,但江媽看在眼裡,漸漸也被軟化。
這真是意料之外——儘管每天都拿心臟病要挾孩子的是段斐的媽,但真正病倒的卻是江岳陽的媽,而且病得還不輕,是急性心肌梗塞。多虧江岳陽的爸平日里熱衷於研究養生保健類書籍,所以在第一時間內採取了有效措施,始終保持老伴的清醒,而且送到醫院的時間也比較及時,才避免了更危險的事件發生。但住院治療總歸是無法避免的了,於是段斐在江岳陽的安排下才有機會承擔了一半的陪床責任。
所以他也不知道,他在B城工作的這段時間,顧小影每晚都是十點鐘以前就已經鑽進被窩努力培養睡意——這對於一個昔日的「夜貓子」而言當然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據論壇里很多過來人說,如果孕婦無法養成早睡早起的習慣,將來孩子出生后就會每天晚上鬧到很晚才睡覺。兩害擇其輕,顧小影毅然決定寧肯篡改自己的生物鍾,也決不能生出一個小魔頭!
真的是豁然——從那以後,不管家裡鬧出什麼幺蛾子,顧小影都再也不覺得煩了。她甚至開始不厭其煩地和謝家蓉交流,教給她使用一乾電器,與她一起學習嬰兒食譜……管桐看在眼裡也覺得很感動,便更加配合顧小影為迎接這個孩子的到來而做出的一系列安排。於是,隨著顧小影預產期的臨近,家裡的氣氛卻奇迹般的越來越祥和起來。
管桐賠笑:「你睡得也太早了……」
比如管利明沒用過冰箱,所以也不知道打開冰箱門后要關嚴實了,這就導致了冰箱門因為虛掩著而躥進去很多熱氣,從而使冰箱里結了厚厚的霜。結霜不可怕,可怕的是冷凍室的抽屜被牢牢凍住,拖都拖不開。
那天,孟旭沒有回家。
HIV……當這個名詞撞進孟旭眼帘的時候,他在一瞬間竟然沒反應過來。
就這樣,段斐無怨無悔地開始了自己每天的陪床生涯:心梗病人需要清淡飲食,段斐就每天上午回家做清粥小菜,中午送到醫院來,順便換江爸的班。小菜很可口,一周七天不重樣,江媽吃在嘴裏,雖然什麼都不說,但也必須承認這姑娘真是挺賢惠。
於是某天晚上的十一點,顧小影就徹底爆發了,她坐在床上瞪著眼睛吼:「管桐你到底還睡不睡了!」
當然開始時江岳陽的父母都不同意段斐陪床,但他們只有江岳陽這麼一個兒子,而江岳陽年後又恰好要以「省屬高校35歲以下的副處級幹部」身份參加省委組織部的統一考試,如果考取就會像他師兄管桐曾走過的道路一樣,去某地級市的黨政機關掛職,從高校行政人員變成政府官員。當然這樣的機會未必能入所有人的眼,但對已經作了多年學生工作的江岳陽來說,這是個很大的挑戰與很好的平台。所以,當江岳陽提出自己要回家複習的時候,做父母的什麼反對的話也說不出來。不過他們不知道的是,在江岳陽心裏,除了想要奔個更好的前程外,這次考試還有另外一個意義——只有徹底離開藝術學院,才能真正避開和段斐結婚後所可能要面對的一切蜚短流長。
因為,也從來沒有哪種喜悅,能像現在這樣溫暖生動——隨著寶寶越來越大,胎動的力度也越來越大,於是顧小影每天最大的樂趣就變成掀開衣服看著自己波瀾起伏的肚皮笑。雖然這種力度帶來的是內臟被踢踹時無可避免的疼痛感,但她還是喜歡把雙手放在肚皮上輕九-九-藏-書輕畫圈,然後欣喜地感受著寶寶迎向她手心的撞擊感。有幾次她還摸到了寶寶的腿骨,這讓她忍不住熱淚盈眶起來。
不過這種開心維持的時間不長,很快顧老師就又發飆了。
果果伸手摸摸媽媽的臉,笑了,嫩生生地說:「姥姥說,雪化了就變成水了。」
段斐只覺得這氣氛實在是詭異得要死。
和他那心軟到妥協的母親相比,江岳陽的父親至今都無法接受兒子娶了個「離婚且拖油瓶的女人」這個事實。段斐和江岳陽去領結婚證的那天,江岳陽的父親一早就拉著已經康復出院的老伴去了弟弟家,自家只留鐵將軍把門,擺明了不接受這個兒媳婦,也不會准許他們登門。
每次燃起戰火的原因表面上看是多種多樣的,但歸根結底,不是管利明說話不注意,就是謝家蓉的生活習慣有衝突,再不就是管桐笨手笨腳……反正沒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
是很含糊的回答,然而又很嚴謹。說這話時,醫生的眼神是冷靜犀利的,並不帶什麼感情|色彩——沒有鄙視,沒有同情,只有見怪不怪,或許還有些淡然。
她突然想,他們談戀愛以來,似乎都是江岳陽照顧她多一點,她能做的只是晚飯時多準備一副碗筷,逢他回家時給老人備好禮物……其實事無巨細,還是江岳陽遷就她比較多。
最擔憂的時候,她也曾旁敲側擊地找到在家休假的顧小影打聽關於孟旭的信息,只是一向信息靈通的顧小影這次打聽來的消息卻模糊得很:有人說孟旭去南方某高校任教了,還有人說他被海外的大學高薪挖走了,也有人說他研究佛教塑像走火入魔最後出家當和尚了——藝術學校是從不缺乏想象力的地方,所以孟旭的突然辭職就成了一樁謎,並由此衍生出無數個離奇的版本來。
她似乎看見了孟旭,但又似乎沒看見——那個人影不過是倏忽間一閃,令她都拿不準那是不是孟旭。她甚至有點害怕,害怕自己心裏還殘存著對孟旭的感情,因為倘若不是這個緣故,她又為什麼會在這樣喜慶而熱鬧的場合里想起他?
「行,行,我早早睡,」管桐唯唯諾諾,當然還是有點不甘心,「總不學習就不會進步,我會被別人甩下的……」
但是,沒有人會放棄。
段斐再次在心裏發誓:背水一戰,她必須和江岳陽一起把這場仗打下去,且要努力打贏!
「我該怎麼辦?你說我該怎麼辦?」段斐哭得顛三倒四,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出口,果果在旁邊驚訝地看見媽媽在哭,愣了幾秒種后也開始跟著哭,頓時段斐家亂成一片。
最累的時候,顧小影不甘寂寞,一邊趴著一邊騙管桐:「你不要陪我一起練練?」
回頭江岳陽就去說服段斐:「斐斐,咱們搞個簡單點的婚禮好不好?」
他幾乎是聲音有些顫抖地問醫生:「艾滋病是不是應該有很長的潛伏期?」
「她又不是壞人,」段斐媽看女兒一眼,很感嘆,「我說起你嫂子了,也是好人家的姑娘,脾氣也好,模樣也好,就是這麼多年生不出孩子來。好不容易到結婚七八年的時候生了個孩子,雖然也是人女孩,我們做爺爺奶奶的也心疼得不得了。你嫂子也是通情達理的人,對我們老兩口也挺孝順……其實過日子就是將心比心,自己對人家好,人家才能對自己好。我閨女這樣實心眼的孩子,要說碰見個好心的婆婆,還不得掏心窩子給人家?可惜以前遇見的人不好,你自己那時候也小,粗心,才毀了一樁好姻緣……」
好在早晨人少,江岳陽一路飆車到段斐家,衝上樓,掏出段斐之前給他的鑰匙打開門,還沒等說什麼就見段斐一頭撞進他懷裡,泣不成聲。江岳陽嚇一跳,急忙扶住她問:「到底怎麼了?」
大約一小時的時間里,段斐都逛得心神不寧,忐忑不安。看看手錶,好不容易捱到下午四點,估計江岳陽的爸爸也快來換班了,像匆匆帶果果往回走。結果一進病房就被眼前的情景震撼了——只見兩個老太太一個坐在床上,一個坐在凳子上,面對面地抹眼淚!
「呸!」顧小影偏著腦袋翻白眼,累得呼哧呼哧的還沒忘記繼續騙人,「告訴你吧,這個蛤蟆功不僅能用來糾正胎位,還能治療腰肌勞損、肩頸背疼。像我現在,雖然是個負重二十多斤的孕婦,但我腰不疼、背不酸,就是因為練這個蛤蟆功的緣故。」
「十桌?」段斐瞪大眼,「十桌也不少吧……」
顧小影挺誠實,也沒完全接受這個讚揚,只是平靜地說:「其實我知道自己平時發牢騷發得有點多,可是我真沒有惡意。我就是心裏煩,想找個發泄口。必經我不能對你爸媽發火,就只能對你發發脾氣了。害你一直過得挺憋屈的,不好意思啊!」
但曹芳走後他就又開始發燒,他不知道自己最近這是怎麼了,身體素質差得很,一個冬天發燒好幾次,還常常腹瀉,瘦了起碼十幾斤。他自己吃過中藥也吃過西藥,但體溫仍然反覆升高,最後實在是沒辦法,他才去了已經多年沒有去過的醫院,打算打吊針。也是適逢這段時間H1N1肆虐,他抽了血化驗——然而誰也沒想到,經過抗體檢測,最後得出的結論居然是HIV呈陽性!
管桐一分鐘都不敢耽誤,趕緊去洗漱,然後躡手躡腳地上了床。關了燈,湊過去想摸摸他老婆的肚子,結果被一巴掌拍開;想去摟一下他老婆,結果又被踹一腳。他很鬱悶,只好沒趣地翻個身,數著綿羊艱難地培養睡意去了。
說完這句話,他幾乎是落荒而逃般離開段斐家,甚至沒有勇氣再去看一眼段斐然表情。只是當段斐家門在他身後合上的瞬間,他才最後回頭看了一眼正在專心吃早飯的果果——他知道,這可能就是他最後一次見自己的女兒了。
開始時顧小影依然還是覺得委屈、煩,但後來羅心萍有句話徹底打動了顧小影,她說:「影影你換個角度想想,他們現在雖然可能給你添了些麻煩,但他們是在這個過程中努力熟悉城市生活啊!他們背井離鄉到一個完全陌生地方,就為了照顧你,照顧孩子……你說他們不孤獨嗎?但還是不是為了你們就忍下來了?這就是父母對孩子的愛,不求回報,只顧奉獻。你只要想想你有多重視你肚子里的孩子,就能知道他們有多重視管桐和你們的孩子。」
閑下來的時候,段斐常常覺得自己的三十年就像是在做夢:讀書、嫁人、離婚,又遇見一個男人,把她從絕望中拉出來,給她溫暖,給她一個家,甚至為了她連工作都換了——如果說她的前半程太坎坷,那後半程幾乎順遂得像是一部八點檔肥皂劇。
「我也沒幹什麼……」孟旭自己說這句話都心虛,可是他的確九-九-藏-書記得自己在和段斐離婚前也只交往了一個伍筱冰而已,而伍筱冰在接觸他時還是處|女,按他的推斷,應該不會牽連到段斐的。
試衣服那天顧小影和許莘都去了段斐家——彼時顧小影懷孕八個多月,許莘也已經過了早孕期。兩個孕婦坐在一起,看上去很有些戲劇效果。段斐打發果果去摸兩人的肚子,問:「果果,你覺得顧阿姨和你小姨肚子里是男寶寶還是女寶寶?」
再比如謝家蓉覺得用洗衣機洗衣服浪費水,用洗衣盆洗衣服不方便,所以乾脆就拿廚房裡的洗碗槽洗衣服——於是顧小影就眼睜睜地看著上一分鐘還滿是油污的洗碗槽,在下一分鐘里就盛滿了水,滿載著洗衣粉的泡沫,裏面飄蕩著自己的睡衣。
睡著前管桐想:在這個家裡,他果然是越來越沒有地位了。
江岳陽實在沒辦法了,只好努力晃晃段斐,在她視線好不容易聚焦到他臉上的時候道:「段斐,聽我說幾句。」
江岳陽頭疼地安撫他媽:「你別急啊,等我跟她商量商量,其實我自己也想一切從簡,畢竟這會兒我馬上就得去政府任職,也怕讓人覺得我招搖,不單是頭婚二婚的問題。」
一聽這個理由,老太太倒是馬上就接受了,馬上深明大義地表示:「那等我跟你爸再商量商量吧,反正啥儀式都沒有肯定不行,要不咱們就把規模弄小點。」
說完話,他臉也沒洗,穿上外套就開車趕往段斐家,是出了門才發現自己連毛衣都忘了穿。
孟旭愣愣地看著醫生的臉,第一個反應是:段斐怎麼辦?伍筱冰怎麼辦?十二年……自己究竟做過什麼?
曹芳沒等到孟旭的簡訊,自己買了菜去到孟旭家,可是家時黑燈瞎火,什麼人也沒有。她納悶,給孟旭打了若干個電話,一直沒有人接聽,她有點著急,也有點害怕,很想打電話報警,可孟陽一個大男人總不至於走丟了吧?至於綁架、搶劫、謀殺……曹芳膽戰心驚地想想,最後覺得似乎都不太可能。
她還什麼都沒說呢,他怎麼能從她的生活里消失掉?
那時,無論是江岳陽還是段斐,都沒有料到會從天而降一個巨大的轉機——就在這個時候,江岳陽的母親生病了!
段斐不知道,其實她沒看錯,那個人的確是孟旭。
等待結果的時候,段斐的精神始終不好。
也是直到家門合上時,段斐才從巨大的震驚中略微回過神來,她有些獃滯地看看果果,第一個反應就是衝到客廳里拿起電話撥江岳陽的號碼。
可是她好不容易改過來的作息習慣在管桐回家后完全混亂了,晚上九點她洗漱,管桐很驚訝地說「這麼早就上床嗎」;十點鐘她朦朦朧朧快要睡著,管桐出出進進換衣服洗漱;十點半她半睡半醒睜開眼,見管桐還開著床頭燈看新聞雜誌;十一點好不容易管桐要關燈睡覺了,顧小影卻像很多孕婦一樣神經衰弱得再也睡不著了……這種日子,一天兩天可以容忍,三天五天不能接受,六天七天絕對要爆發!
江岳陽被嚇壞了,只能囑咐:「你在家嗎?那你別動,就在家等我,我這就過去。」
管桐終於被顧小影鼓動起了他那點有限的好奇心,他抬頭看看卧室門是關著的,再確定一下管利明和謝家蓉已經入睡,估計不會看見他的這個怪姿勢,這才狠狠心,按照顧小影的指示上床趴下。但結果是顯而易見的——不到五分鐘,他就又爬起來了!
「累又怎樣?」顧小影目的達成,又開始趴著閉目養神,「為了孩子,累也得忍。」
有一次她甚至感嘆:「段老師,你一點都不像比岳陽小……他可沒有你這麼懂事。」
醫生答:「有的幾個月,有的十幾年,這個不好說。」
三個人哈哈大笑。
於是這事兒就這麼定了——一個多月後據說有個黃道吉日,段斐屆時會跟江岳陽一起回位於郊區的老家結婚。果果這次不用給媽媽拖婚紗了,倒是沾媽媽的光訂做了一身與新娘旗袍配套的紅色小旗袍,再配兩個小抓髻,好像商店櫥窗里的中國娃娃,可愛得很。
「好在都是通情達理的人,道理說開了就好了。」段斐媽長舒口氣,「至於以後的日子……你要是真喜歡小江,該忍就忍點吧。爸媽雖然不攔著你,但也不話你後悔,人這輩子不能後悔,一後悔心裏就憋氣。一憋氣就容易長病。凡事要往好處想,知道嗎?」
「媽——」段斐動容地看著母親,說不下去了。
江岳陽長嘆口氣,摟住老媽的肩膀道:「媽你真是個地下黨的好苗子啊!」
還比如謝家蓉把奶箱鑰匙拴在大門鑰匙上,所以常常在打開奶箱取完奶之後就忘記關奶箱、拔鑰匙,從而無數次把家門鑰匙堂而皇之地留在奶箱門上晃來晃去,驚出顧小影一身冷汗;管利明在段斐和許莘來看顧小影的時候因為無聊而選擇了洗澡,於是穿著秋衣秋褲從客人們面前晃進了洗手間,洗完澡后再挽著秋褲的褲腿又一路晃回了卧室,許莘和段斐看得瞠目結舌,顧小影覺得尷尬之餘很害臊……其實這些都是小事情,若是講給別人聽,說不定還會有人笑話顧小影吹毛求疵,所以顧小影對外也從來不說這些,她只知道,很多雞毛蒜皮的小事,輪到自己身上的時候,誰也不是神仙,誰也做不到完全不在乎,尤其是她這樣的凡人,不可能不發牢騷。甚至有的時候,她在管桐面前抱怨、嘟囔,用詞還頗有一些激烈與刻薄。管桐鑒於她是個孕婦,偶爾負隅頑抗一下,見只是引來了顧小影更大的怒火和更多的牢騷,怕對孩子不好,索性也就忍了。開始的時候忍的很苦悶,不過後來發生了一件事,讓他也想開了。
「什麼?!」段斐的眼睛在瞬間瞪大。
「我想好了,把來賓分好類,十桌都進包間,彼此也碰不著面,聊天環境比較單純,就像朋友聚會一樣,他們一邊喝一邊聊,最後就忘了這是婚宴了。」江岳陽成竹在胸。
後來,段斐已經記不得自己是怎樣熬過那段等結果的時間了。
當然偶爾也有點小麻煩,比如江岳陽的父親。
「寶寶重要,寶寶重要,」管桐一疊聲地重複,這次什麼也不敢辯解了,只能討好地轉移話題,「你要不要喝牛奶?我去給你熱一杯?」
段斐點點頭,吸吸鼻子,再看著女兒的眼睛微笑著答:「是,果果真聰明。」
「真的?」作為一個常年伏案,並因此有著嚴重職業病的肩頸病患者,管桐果然上當了。
她站起身走進廚房,等孟旭進來后又順手送上門,然後她才問:「怎麼了?」
「孕婦真偉大。」管桐忍不住感慨。
孟旭含糊其辭:「我有腳氣,別傳染你。」
那以後,段斐再也沒有見過孟旭。
江岳陽點頭如搗蒜:「抓緊,我們一定抓緊九_九_藏_書!」
冬天下午的暖陽中,這一天沒有風,段斐覺得落在自己心裏多年的雪,終於化了。
可是他沒敢。
江岳陽很為難:「讓她再嫁一次……她能願意?這種事情,低調還來不及呢。」
江岳陽倒抽一口冷氣,但好在男人到底是比女人清醒,他迅速扶穩段斐道:「別緊張,咱們去醫院,路上你再慢慢給我講怎麼回事。果果先託付給領導吧,好在你們放寒假,家家都有人。」
管桐猝不及防就被罵了個劈頭蓋臉,只能繼續賠笑:「也沒有那麼誇張吧……」
可是他絞盡腦汁,搜腸刮肚,能想起來的也只有某天桃花谷那放縱的一夜——可那天距今還不到半年,會這麼快就發病嗎?而段斐、伍筱冰,還有後來那個一面之緣的女孩子,究竟誰是傳染源,又有誰能倖免?
「以前是以前,」孟旭扭頭看看卧室里,「果果醒了嗎?」
孟旭亦步亦趨地跟著段斐上了樓,進了屋,換鞋的時候他都猶豫了一下,結果只穿了襪子就走到屋裡。
老太太瞥兒子一眼:「記住了沒有?抓緊點!還有婚禮,雖然段斐是二婚,可咱家就你這麼一個兒子,不能不辦。」
天亮以後,鬼使神差般,孟旭走到了段斐家門口。也是巧,她剛站定了,就見段斐拎著一袋豆漿從食堂的方向走過來,看見他的一瞬間她還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問:「孟旭?」
段斐早就沒了主意,不管江岳陽說什麼都點頭。於是江岳陽哄好了果果,再找個理由把她託付給鄰居,然後帶上段斐直奔醫院!
段斐終於回過神來,嘴唇略有些哆嗦地問:「你瘋了?」
當然,也必須利用好這次機會,把一個最好評段斐呈現在他父母的面前。
「我爸要面子,他那些老同事總要請一請的。」江岳陽哀求,「再說我換了工作也得讓他老人家有個顯擺的機會,咱們不弄大了,就十桌以內,行不行?」
「什麼時候的事?你究竟都幹什麼了?」段斐覺得有點站不住了,聲音開始顫抖。
很快,冬天過去了,春天來了,江岳陽的考試結束了,成績公開了,人選名單公示了,他很快就要到G城下屬某縣級市擔任分管文教衛的副市長了……但段斐再也沒有聽到關於孟旭的消息。
他在這一夜裡反覆思考的問題是:究竟要怎麼告訴段斐和伍筱冰這件事?自己可不可以保持緘默?如果自己緘默了,段斐、伍筱冰甚至更多人會不會受到傷害?如果自己老老實實說出一切,那一旦東窗事發,面對隨之而來到社會輿論和道德壓力,自己要怎麼辦?
顧紹泉在一邊大聲附和:「任何改革都是有陣痛的。」
也是從那一刻起,她發誓要堅持到底——無論前面還有怎樣的困難和阻礙,她都要陪著江岳陽堅持到底。哪怕因此錯過了再嫁給別人的機會,哪怕真的錯過了生育年齡,她也認了!
「我知道。」段斐低頭說。
但最後出人意料的是,真正幫了段斐和江岳陽的那個人居然是段斐的媽——因為果果吵著要見媽媽,段斐媽拗不過外孫女,只好帶她來醫院。本想就在門口見見段斐,捎帶繼續勸段斐回家相親,但沒想到江岳陽的媽也一路跟出來,結果兩邊的老人就第一次面對面地站在了一起。
江岳陽聽出了段斐的哭聲,殘存著重睡意也被嚇沒了,急忙問:「發生了什麼事了?」
而顧小影則閉上眼,微笑著想:寶寶你知道嗎,你是上天賜給爸爸媽媽的禮物,因為有你,媽媽舉得很幸福,很幸福……是的,「幸福」,他們不約而同想到了這個詞。因為這個孩子的到來,讓他們第一次感覺到,當愛情走到親情,當二人世界變為三口之家,那是怎樣的幸福,如暖流漫過心田。反過來說,當那個屬於他們的孩子,帶著爸爸媽媽的愛來到這個世界,「幸福」,也是爸爸媽媽所能夠給他(她)的最抽象也最美好的禮物。
段斐沒說話,還是笑一笑,轉身出門打熱水了。江媽看著段斐的背影,若有所思。
羅心萍又說:「聽見了嗎,你爸說『任何改革都是有陣痛的』,這話不假。你公婆現在就是在改革,所以你就要陪他們一起經歷這種陣痛。你想想吧,現在由你來承受這些陣痛,是不是總比將來他們給你照顧孩子的時候,由孩子來承受這些陣痛要好得多?」
當江岳陽的聲音終於傳入段斐耳朵里,她的眼淚嘩啦一下子就流出來了。她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於是只能哭。
因為她在最困難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個男人,她因為他肯用自己後半輩子的幸福為賭注,就為了支持她,和她在一起。
段斐一愣,微微一笑答:「我媽也有心臟病,這些年,我們全家都跟著她久病成醫。」
「我沒瘋,我很正常,」江岳陽把段斐摟進懷時,不再顧及他們是坐在走廊上,只輕輕親吻段斐的臉頰、耳邊,輕輕說:「段斐你聽好了,我再說一遍,我要娶你,無論發生什麼,我都娶你。況且好人有好報,你一定不會有事。老天憐惜咱們走這一路不容易,一定會讓咱們修成正果的。你不要害怕,有我陪著你,沒有什麼可怕的……」
如果是那樣的話……嗯,還好,他平衡了。
段斐更納悶:「你什麼時候有腳氣了?以前不是沒有嗎?」
起因源自管桐多年不變的生活習慣——不管婚前婚後,只要他不加班,就一直堅持在晚飯後學習文字資料、業務雜誌等三個小時,到晚上十一點洗漱休息,第二天一早六點半起床,洗漱加早飯在一個小時內解決,八點前坐在辦公室開始工作,儘管機關規定的上班時間是八點半。
她就這樣在孟旭家等了一夜,沒人回來,只好回了張紙條去上班了,她想孟旭可不能出事啊,她還沒來得及告訴他,她之所以如此心甘情願來投奔他、幫他做家務,是因為多所來他就像是這個村裡的神抵一般高高在上,令她這個小他六七歲的女孩子從仰望到愛慕,併為現在的每一次靠近而歡欣鼓舞。
孟旭一驚,抬頭看著段斐,只見她的眼神時都寫著探尋,孟旭深深嘆口氣,他不得不承認,一日夫妻百日恩。這世上或許真沒有哪個女人,能像段斐一樣只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麼。
顧小影豁然開朗。
只見她一邊摸摸果果的頭頂,一邊哽咽著答:「好孩子……」
「我們去廚房裡說可以嗎?」孟旭為難地看一眼果果,他不知道小孩子會有多麼強的記憶力和複述能力,他不能冒險,不能讓一個小孩子在還不知道「艾滋病」為何物的時候就已經聽到這個詞,甚至知道這個詞與她爸爸有關。
可是他沒等到曹芳——因為那場婚禮的緣故,所有工作人員都忙得不可開交。曹芳給他回了條簡訊,說晚點下https://read•99csw.com班後會去他那裡,想吃什麼先想好,她從會所買幾道菜帶過去。她的口氣像極了一個相處多年的妻子……可是現在。『妻子』這個詞只能加劇孟旭的恐懼感,此時此刻,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什麼,還可以找誰作為依靠?
「奶奶。」果果脆生生地喊一聲,乖巧的樣子立即讓江岳陽的母親又掉下淚來。
話梅說完就被顧小影扔來的枕頭砸中,他狼狽地接住枕頭,見顧小影咆哮:「想進步,睡沙發!你到底知不知道現在是你的前途重要,還是寶寶的健康重要!」
他忍不住更好奇地想一下:不知道那些位高權重的省部級以上領導,在家裡究竟有沒有發言權?是不是也會被老婆一嗓子就吼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段斐看一眼孟旭,點點頭:「好。」
「我就是看她一眼,就一眼。」孟旭有點罕見地結巴,他其實是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更拿不準自己進了段斐家的門,會不會把細菌也傳染給果果,他躊躇,猶豫,邁出一步,卻又縮回去。
「媽你這話說得真不厚道,」江岳陽嘆息,「人家段斐落戶口那天就把果果的姓都改了,還不夠誠心?」
其實不需要思考,答案早就呼之欲出——就是那份從沒有其他情感所能超越的母愛,可以支持一切苦、一切累、一切難。那是一種無法比擬的勇氣,帶著一種頑強的信念,可以不畏疼痛,蔑視生死,只為腹中的那個小生命能夠健康茁壯。
江媽搖搖頭:「也不全在這個,是不是細心人,一眼就能看出來。」
顧小影一邊說一邊攤攤手:「不過說朕的,我這個人吧,發完眼前的牢騷也就完了,不會翻舊賬,也不會真的不孝順老人。所以只要你給我個宣洩的機會,讓我不至於憋悶得生病,別影響了肚子里的孩子……我也就不要求更多了。其實你想想,咱這樣也挺好的,至少不會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大家都不高興,但都憋著,日積月累,等到了忍無可忍大爆發的那天,就徹底無法挽回了,那才是真正倒霉,對吧?況且,你想想,不管我怎麼發牢騷,還得給你爸媽養老不是?辛苦你一個,幸福咱們全家人,也挺值的!」
「那得去醫院看看,總發燒可不是好事。」段斐坐在床邊給果果穿衣服,一邊說。
同樣是在那場婚禮上,段斐一度覺得自己眼花了。
「我看你的表情好像挺痛苦。」管桐懷疑。
孟旭在那天晚上其實真的想消失了——站在寬闊的河邊,他看著下面踹急的河流,想著是不是死了就一了百了?
「不喝!」顧小影怒氣沖沖地答一句,再狠狠瞪他一眼,這才翻身蓋上被子不說話了。
顧小影很鄙視地看著管桐:「廢物,才五分鐘……我每天早晚各十五分鐘呢!」
可他畢竟不敢打包票,只好囁嚅:「你應該不會被傳染,不過還是去檢查一下比較保險。」
他承認自己是個懦夫,承認自己直到要面對死亡的時候,才發現自殺其實是件頂需要勇氣的事。因為疾病不過是在慢慢消磨生命,而自殺卻是迅速到來的結束——如果你知道下一秒生命就要終結,你會不會覺得恐怖?
孟旭站在卧室門口,看著睡眼惺忪的果果,張了幾次嘴,可還是說不出口。直到段斐把果果抱下床,又給她洗了臉,梳了小辮子,送到餐桌邊開始吃飯了,孟旭才終於鼓足勇氣道:「我有話對你說。」
只聽老太太再次強調:「抓緊生孩子,聽見沒有,生孩子!」
當然這個春天還有件挺圓滿的事情發生——管桐年後被派去省委黨校學習三個月,所以在寶寶出生前後最重要的三個月里,他都能在G城的家裡住著,這讓顧小影很是開心。
「我不是開玩笑,我是說真的,我們結婚吧!」江岳陽神情嚴肅。
江岳陽只能緊緊摟住她,他嘗試著跟她說點別的話題,但她神志恍惚,什麼都聽不進去。
於是,江岳陽回家複習前把段斐叫到一邊千叮嚀萬囑咐,反覆強調:不管媽說什麼,姑且先聽著,如果很難聽,回頭找他江岳陽算賬就好了,但千萬別惹老人生氣,不管媽提出什麼條件,也姑且聽著,不要答應,凡事記得隨時跟他保持聯繫,大家商量著來,不要自作主張;不管媽想吃什麼,想喝什麼,只要在醫生允許的範圍內,都盡量滿足,自己沒辦法去採購的,給他打電話,他會準備好了送過來;至於果果那邊,段斐不用擔心,他就算頂著段斐爸媽的壓力也會去看望果果的,畢竟伸手不打笑臉人,他江岳陽多多陪笑,相信段斐的爸媽總會動容……看著江岳陽說話時那副認真的表情,段斐突然覺得心酸又心疼起來。
他無法相信自己聽到的宣判……艾滋病,即獲得性免疫缺陷綜合征,它大量破壞人體淋巴組織,破壞人體免疫平衡,使人體因抵抗力過低而感染其他疾病,並最終導致各種複合感染死亡。
果果很認真地摸了摸,很肯定地答:「女寶寶!」
「孟旭得了艾滋病,」段斐終於理清思路,緊緊摟住江岳陽,仰頭問他,「我會不會有事?」
「女寶寶不搶我的玩具,男寶寶太調皮了,」果果穿著小旗袍,交疊雙手,站在客廳里像小大人一樣嘆口氣,「我最討厭張凱翔了,他總是揪我的辮子。哼,就會欺負女孩子,長大了肯定沒出息。」
他就這樣在河邊坐了一夜。
孟旭當然不是來參加許莘和杜屹北婚禮的,他來這裡是為了找曹芳——不久前他托丁沐前給曹芳找工作,丁沐前問明白曹芳是學旅遊管理出身後,便托朋友把她介紹到這間高級會所做服務工作。說是服務,但因為來往的客人是以政界和文化圈為主,所以對服務生的要求反倒比任何一家旅館酒店要高得多,故而薪水也要高得多。在孟旭看來,這裏還有個最大的好處就是提供員工住宿,於是曹芳就不必每天在他眼皮子底下帶著段斐式的賢惠與伍筱冰式的笑容晃來晃去。
段斐看看孟旭的樣子,略皺一下眉頭,站住了問:「孟旭,你心裏有事?」
而管桐顯然也迷上了這項和寶寶互動的活動:現在不用顧小影督促,他也會早早洗漱上床,利用每天晚上睡覺前的時間摸摸顧小影的肚子,和睡前習慣做柔軟體操的寶寶打個招呼,感受他(她)左三圈、右三圈的翻滾。他像所有那些准爸爸一樣,無論是感受到寶寶有力量的踢打還是有數量的連續活動都覺得格外興奮。而顧小影會趁這個時間笑著給他補課,這是寶寶在打嗝,他(她)要通過這種方式鍛煉自己的肺泡,為他(她)來到這個世界上做身體上的準備……也是到這個時候,管桐終於承認:能陪自己的孩子長大,感受他(她)成長的每一個步驟,真的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江岳陽心一緊,使九九藏書勁握住段斐的肩膀,一字一頓地說:「聽好了,不管發生什麼事,咱們都要結婚,越快越好!」
沒等說完,顧小影噼里啪啦一大串:「我睡得早?我這是為了我自己嗎?我還不是為了寶寶?我剛懷孕的時候你還說要買幾本書學習學習,可是你根本一點都沒有學習過!你不僅不知道懷孕時怎麼回事,你連怎麼照顧孕婦都不會!你只顧維持自己的生活習慣,你壓根考慮不到寶寶的生活習慣!你睡這麼晚,寶寶將來的生活規律不健康,吵的是我,影響的是他(她)自己的成長你知道嗎?」
段斐媽一邊繼續抹淚一邊點頭,順便把果果拽到自己身邊,指著江岳陽的媽媽對果果說:「果果,叫奶奶。」
「斐斐,」孟旭生澀地這樣叫她,這種生澀讓他們彼此都感覺有點怪怪的,直到孟旭終於鼓足勇氣道,「我得了艾滋病。」
看見段斐進來,江岳陽的媽媽拍拍段斐媽的手:「老姐妹兒,你想說什麼,我都知道了,你放心吧。」
老太太瞪眼了:「她願不願意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只知道我兒子結婚不可能連婚禮都沒有!她要是不願意,也可以找個二婚的啊!」
「媽!你可真是我親媽啊——」江岳陽迅速抱住老媽感慨,被老太太一胳膊肘拐出來,「哎喲」叫喚一聲。
段斐蹲下身,把臉埋在女兒肩頭,瓮聲答:「沒有,媽媽的眼裡掉了片雪花。」
管桐低頭一想,覺得這道理也對,便點頭表示了贊同。因為他的贊同,顧小影的心情好了很多,忍耐功力就又增加了幾分。恰好也是這段時間里,顧紹泉和羅心萍好像「神算」一樣常常在顧小影馬上就要爆發的時候打電話噓寒問暖,並順便囑咐女兒:「一定要體諒公婆的難處,他們不是不疼你,只是你覺得熟悉的一切對他們來說都太陌生了而已。」
「良藥苦口利於病,」顧小影努力把手臂伸直,想要把動作做得標準點,但很快就以你因為肌肉拉扯的疼痛感而放棄了,轉而繼續說服,「你想啊,腰和肩膀都被使勁拉扯開,肌肉就在運動中,多做幾次就不會那麼僵硬了。」
事情是在二月底的時候,管桐的舅舅摔斷了腿。顧小影聽說了,便囑咐管桐給舅舅寄點錢,又恨熱情地從家裡翻騰出一些土特產、保養品,讓管桐一併打包裹。管桐對她的這個姿態很感動,再聯想起每年過年時都是顧小影提醒他給爸媽買新衣、給外公外婆寄錢,便很有些感慨地說:「老婆你真是挺好的。」
「我還不厚道?我把兒子都給她了我不厚道?」老太太恨鐵不成鈉地看著自己的兒子,「人家都說有了媳婦忘了娘,還真不是假的!江岳陽你真有出息!」
「太遭罪了,」管桐坐在床上一邊揉自己的胳膊一邊問,「我這沒有大肚子的都趴不住,你不累嗎?」
「我要是誇張我就生個小狗!」顧小影氣得火冒三丈,「管桐我告訴你,多了我懶得說,反正從今天開始,你必須每天晚上九點鐘洗漱,九點半上床睡覺!如果超過了這個時間,你就去睡沙發,不要進屋影響我的睡眠!孕婦的睡眠質量本來就不高,被你吵醒了之後再被你孩子踹,我還睡不睡了?」
段斐覺得奇怪,還問:「你不|穿拖鞋?」
管桐難得不厚道一次,站在床尾看著顧小影笑:「你這個姿勢真不雅觀,好像蛤蟆功。」
段斐見孟旭不說話,也不強迫,只是招呼他:「上來吧,一起吃頓早餐。」
為此,哪怕傾其所有。
哪怕就是前陣子,當她其實已經累了,想要妥協了的時候,他還是完全不肯放棄,還是在努力尋找途徑解決問題。這樣的一個男人,怎麼不值得她同樣用自己的後半輩子打一個賭?
所以,他想,自己必須考取。
她只記得,當聽到醫生說檢測呈陰性的時候,她幾乎癱軟在江岳陽懷裡。
據後來段斐形容,那個場面真不亞於國共合作時偉人的握手——有隔閡,有猜疑,但看上去仍然一團和氣。江岳陽的媽出於禮貌,感邀段斐的媽進屋坐坐,喝口水;段斐媽心想自己的女兒雖然離過婚,但也沒什麼丟人的,自己得拿出氣勢來,大方點才不會被人看不起,於是順勢也就答應了對方的邀請。於是兩個老太太就坐在一起聊天,而段斐被打發到了病房外,帶著果果逛街去。
真的,經歷過的人會記得,很多准媽媽都是這樣:從早期的孕吐、尿頻,到孕中期一項項繁瑣忐忑的檢查,再到孕晚期的憋氣、睏倦、翻身困難、恥骨疼,還有人會抽筋、浮腫,甚至有人備受妊娠期糖尿病與妊娠期高血壓的折騰。一直到生產的那一天,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有人三五個小時便能熬過,有人卻要經受二三十小時的煎熬。即便是破腹產,術后麻醉劑效力消失后的刀口疼痛,加上乳汁分泌前的開奶痛苦,或是乳腺炎所帶來的高燒不退……無人能夠替你承受。
孟旭覺得自己的人生全亂套了。
「為什麼?」三個人都看著果果樂。
段斐的眼睛瞬間又睜大了。
段斐心裏還是疙疙瘩瘩的,可是看看江岳陽的樣子,又覺得自己似乎也應該妥協一點,便沒有再說什麼。
段斐完全迷糊了:「不是吧……就痛說一番革命家史,她就同意我和江岳陽結婚了?」
她只是覺得心酸,她不知道,昔日好端端的一對夫妻,也是說過要愛彼此一輩子的一對夫妻,怎麼會走到今天?而孟旭,縱然他給過她傷害,給過她恐懼,可他走到這一步……她沒法做到一點都不遺憾、不難過、不心疼。
「你最好也去檢查一下,」孟旭更加艱難地說,「對不起。」
他本能地問自己:這是什麼意思?
孟旭僵硬地點點頭,段斐很驚訝:「怎麼這個時間過來了?果果昨天剛從我媽那麼回來,還沒睡醒呢。」
段斐閉上眼,眼淚流下來,洇濕了江岳陽的肩頭。
後來管桐才知道,這次爭吵其實只能算是「熱身賽」——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進入了身體負擔較大的孕晚期,所以情緒不穩的緣故,顧小影產前的第二個月幾乎就是在煩躁不安中度過,可憐的管桐剛好在這段時間回家,故而成為了義不容辭的炮灰。
直到送母親和果果出了醫院大門,段斐才忍不住問:「媽,你都給江岳陽他媽說什麼了?」
「真的!」顧小影略拍一下上半身舒口氣,然後繼續趴下去,齜牙咧嘴地邀請,「來試試吧。像我這樣,穿寬鬆的衣服,空腹,先跪在床上,然後趴下去,大腿和床面要保持垂直,屁股撅高點,前胸使勁往床面靠,胳膊往前伸,腦袋偏一邊……」
這套作息多年來雷打不動,除了在顧小影想生孩子想到走火入魔的那段時間里,管桐曾經努力在晚上十點半就上床「奮戰」……他還真是一直都沒有早休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