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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這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第十三章 這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這才八點多,沒事兒,你——」楊謙滿不在乎,剛想說什麼,卻被她打斷。
「生氣了就去追嘛,光天天晚上給人家守門有什麼用?」褚航聲搖頭笑一笑。
「胡說!那是因為她還沒弄明白自己到底應該要什麼!」張樂慷慨激昂,「燈下黑你知道嗎?就是因為我離得太近了,她看不見我!」
三十年歷史的老式居民樓,樓道里總是堆著雜七雜八的物品——廢舊紙盒、破木板、髒兮兮的花盆、半死不活的蘆薈……感應燈早就壞掉了,夜間上下樓基本靠月光照耀以及記憶摸索。快到一樓的時候褚航聲猶豫一下,回頭看看穆析,停住了腳步。
「摔著了?」穆忻看著張樂。
她一邊笑一邊哪國鋼材沒看完的那張報紙,縮在褚航聲懷裡看。褚航聲在她耳邊低聲給她講解那些報道誕生的始末,講到報社裡某位同事的軼聞時,兩人會心地笑。
「什麼事兒?」穆忻被肖玉華罵得都沒空回嘴,終於有機會說話,先是一聲冷笑,「楊謙,咱們不是沒見過面,可是你從來都不說我媽找你借錢的事兒……咱們離婚了,我沒必要接受你的施捨,你大可以找個理由回絕我媽。當然你若是想實話實說也沒關係,反正我自己沒勇氣說,可也不能瞞她一輩子。但現在呢,她被非法集資的人騙了!你是做刑警的,你難道一點警覺都沒有嗎?她要借錢的時候你就不能問清楚?她說的那個投資項目處處是漏洞,她一個家庭婦女看不出來,你也看不出來?」
穆忻嚇一跳。
她從沒有夢見過那個孩子,無論是隱約的輪廓、模糊的面貌,甚至是手術室里的那團血肉,都從未進入到她的夢裡來。每當念及此,她會安慰自己這何嘗不是那未曾謀面的孩子給媽媽的一種解脫?但內心深處,她懷著強烈的愧疚和絕望想,這孩子恨媽媽,恨這個本可以成為自己媽媽的人連一個墳墓、一處念想都不肯留下,所以,這孩子消失得乾乾淨淨,再不會與她發生一點半點的交集。
穆忻不說話了,只是略微有點臉紅。褚航聲看到了,抬手摸摸穆忻的臉,笑著說:「我就那麼隨口一說,你也不用太自省。偶爾的律人恕己也是人之常情,我知道你不是那種苛刻的人,你不要太介意。」
所以說話就不怎麼經過大腦,只是愣愣地問:「什麼都能幫忙做嗎?上廁所也能?」
「你說的那是公交車,自己開車的話,走高架橋轉外環路,單程只需要三十多分鐘。」
沒人回答。褚航聲等了一會兒沒聽到聲音,轉過身去,才發現穆忻已經睡著了。她的睡容很安靜、很恬淡,在月光下不設防地綻放。褚航聲就這麼靜靜地看了很久,終於還是伸出手,輕輕把她攬到懷裡來。她的長頭髮在他胸前散了瀑布般的一片,他每次呼吸都能聞到自己熟悉的洗髮水香氣,然而又跟自己平時習慣了的味道不同——那是女孩子的長發所蓄積起來的香,熱乎乎的纏繞在他身邊。
「對不起。」
又過了一天,穆忻終於康復。恰好是周末,她難得有機會坐在溫暖的屋子裡曬著太陽看報紙。褚航聲在廚房裡炒菜,彌散了一屋子的香氣。穆忻看報紙看累了抬起頭,只見手邊不知何時被放了一杯溫溫的白開水,她微笑地凝視著那個再普通不過的玻璃杯,突然覺得最舒適安穩的生活,或許也不過如此。
楊謙沉默了。穆忻能聽見電話那邊還有肖玉華在憤怒地吼,甚至能聽清那些詛咒她的話,但她已經沒有計較的心情了。她理順一下思路,先問:「楊謙,咱們先說正事兒,我媽大約什麼時候給你打的電話?」
站在樓下的時候,穆忻想,自從十八歲考上大學,她住過學生宿舍,住過新婚後的租屋,住過分局值班室,住過派出所宿舍,現在寄居在褚航聲家……經過了整整十一年的時間,她仍然在繼續著自己飄搖動蕩、無處落腳的他鄉生活。
電話那邊一片沉默。
他站在院子里,抬頭看看天空,呼出一口白氣,想一想,還是拿出手機,給市局刑警隊的朋友打電話,問:「是我,楊謙,我想問問,你在C市公安局經偵支隊認識人不?」
穆忻想起宋喜元那張老實巴交的臉,還有偶爾聚餐時他兒媳婦的畏首畏尾與兒子的不懂裝懂,以及他四歲的孫子喜歡到處亂跑、隨便開別人家抽屜的沒規矩,真是半點好感也沒有。她一腔憤怒全都傾注在宋喜元身上,真是恨不得跟這沒文化的一家子一刀兩斷才開心……
褚航聲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拽著穆析就去請假,在副所長驚訝的目光里把穆析拖上自己的車,一路風馳電掣開回了市區。第一件事是去醫院看病,然後揣著一堆葯回了家。
「要不還是我給你帶條被子過去吧,」褚航聲嘆口氣,「說是今年冬天最低溫度要到零下十四五度,你們派出所嗎土暖氣又不太好使。」
「難道你打算謝一輩子?」褚航聲一邊輕輕啄她的脖子一邊逗她,「每天都有事情要謝我,後半輩子怎麼過?」
穆忻「噗」地笑出聲,把臉埋進他懷裡,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她趕緊一邊拍劉紅梅的後背一邊安慰她:「媽你別難過,想開點,不就是錢嗎,丟了再賺……」
「哥你怎麼不去睡覺?」穆忻走過去,接過被子,看著褚航聲問。
「我怎麼不能接了?你在那兒洗澡,電話響了這麼多聲你都沒聽見,我不就是過來看看嗎?我怎麼知道是她打來的。」肖玉華中氣十足,「你給我說清楚,五萬塊錢是怎麼回事兒,你為什麼要給她娘倆兒五萬塊錢……」
「我有,你放心吧,」穆忻頓一下,終於還是說,「謝謝你,楊謙。」
「我誇自己眼光好,能看得到你戴什麼東西最漂亮。」褚航聲說出來的話真夠繞,但效果絲毫不亞於二十幾歲小夥子們的甜言蜜語。穆忻覺得從頭到腳都要酸成一塊山楂了,可是又甜得像蜜餞。
「真討厭,我說『謝謝』,你說『不客氣』不就完了嗎?」穆忻瞪褚航聲一眼,扭頭作勢咬他的唇一下,「再讓你這麼多廢話!」
穆忻冷靜下來,說:「對不起。」
「用不著,如果冷的話,我可以把多功能服壓在上面,」穆忻對這間厚厚的警服十分滿意,「多功能服上面有帽子呢,最冷的時候我可以把腦袋縮在帽子里,這樣就擋住腦袋和鼻子了,免得早晨醒的時候連頭髮絲兒都是冰涼的。」
可是——穆忻無奈地仰頭看褚航聲:「你看我有耳洞嗎?為什麼要送耳釘?」
褚航聲好像做了什麼重大決定,頓了一下才認真地看著穆忻道:「你去我屋裡睡。」
直到進了家門,撲面而來的溫暖氣息和沿窗戶灑進來的大片陽光讓穆忻瞬間覺得自己開始復甦,她想起了自己在派出所里的那間宿舍九-九-藏-書——北屋,沒有陽光,暖氣不中用,電暖氣瓦數太高容易引起眺閘不敢用,於是始終昏暗、潮濕、冷。和這裏一比,就好像自己一直被遺棄在遙遠的角落,似—只土撥鼠般頑強生存。
「你怎麼這麼緊張?」穆忻在一室月光下笑,「我去上洗手間,再倒杯水喝。」
他想起,當她還是他的妻子時,「減肥」是她何其熱愛的一件事:她像所有女人一樣關注自己體重的上升,腰圍的增加。雖然他覺得她壓根算不上胖,而且肉肉的女人抱起來也更舒服,但她還是對「身材」這件事無線關注。最誇張的一次,他眼見著她連續多次只炒青菜、熬白米粥,害他不僅沒肉吃,就連主食都吃不著,終於忍無可忍,故意在她洗碗的時候湊上去摸摸她的胸,感慨:「怎麼最近都瘦了?」她愣了一下,很認真地回頭問:「真的嗎?」「真的,」他那時是一貫的不正經,還特地沿她寬大的V形領口伸手進去,仔仔細細揉捏一圈他心愛的75C,故作遺憾地表示,「你都沒發現它倆縮水了嗎?」如他所願,第二天起,他終於不用再過那綠油油的、兔子一樣的生活……
「你這麼大一個人杵在這兒,她也得能當做看不見啊……」穆忻高舉報紙,躲在後面嘟嘟嚷嚷。
她不知道,她是不相信自己,還是不相信這個世界,再或者,已經壓根不信,這世界上還有什麼算是毫無保留、不計以往、真心以待的「愛」。
第四個人心滿意足地摸肚子:「有肉吃真幸福……」
他轉身,去穆忻屋裡抱出被子來,見穆忻還站在主卧室門口躊躇,抬離一下手裡的被子:「快進去,蓋你自己的被子,我家沒有雙人被。」
是的,對穆忻來說,這才是她真正意義上的家。
褚航聲終於不說話了。
他咬咬牙,忍不住問:「你搬到我這裏來住好不好?」
這話她說的輕鬆,聽在褚航聲耳朵里真實心疼。
「發燒了洗什澡?」褚航聲一邊倒水一邊奇怪地看她—眼。
「你可怎麼辦啊?你怎麼離婚了呢?你怎麼能離婚呢?」劉紅梅站在門口,也顧不上關門了,先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我還沒來得及給楊謙打個電話,你們不是騙我的吧?你們怎麼會離婚呢?這結婚才多長時間啊!」
也是當認出站在樓門口的是穆忻時,楊謙就死死盯著她看,再走近些,他的視線便轉移到穆忻系著的圍裙上。穆忻顧不上跟他打招呼,只是挺擔心地問張樂:「你要怎麼了?」
褚航聲走過去摸摸她的額頭,白天似乎體溫不算髙,猶豫一下,不知道該不該答應她。可低頭看看她期待的眼神,到底還是嘆口氣:「我幫你放水,洗完澡穿厚實點再出來,不要感冒。」
「水杯給我,」褚航聲走過去,接過穆忻手裡的水杯,順便又摸她的額頭,結果眉頭皺得更緊了,「怎麼出這麼多汗還穿這麼少出來?就算有暖氣也是有溫差的,你還沒燒夠?」
「我屋裡就有洗手間,不用走出來,客廳到底是比卧室要涼一些,」褚航聲考慮一下,「要喝水的話我起來幫你接,不用你自己出來接水。」
直到樓道里突然響起「啊」的一聲驚叫時,穆忻才猛地清醒過來。她抬頭看看也被嚇了一跳的褚航聲,再一起扭頭看向樓梯拐角處站著的那個人——那人手裡拿著個手電筒,明亮光暈下竟然一下子看不清面容,是要適應一下那光亮,才能看清楚……
可如今,在這個孤務憐仃的地方,她還需要減肥嗎?
「穆忻,你沖我發火沒道理!」楊謙也火了,「你要搞清楚,是你媽找我借錢,我二話不說就借給她了,你以為是為什麼?還不是因為你曾經是我老婆,還不是因為我怕她知道離婚的事情給你增加壓力?是,沒錯,我當時應該先給你打電話,可是我又怕你想借錢給你媽卻拿不出來這五萬塊,我不願意看見你為難,我有什麼錯?」
同一時刻,褚航聲的車快要開入C市市區。
「不是說這個。」穆析眨眨眼,「我是說,這樣孤男寡女的……是不是顯得太不矜持?」
真是凄涼。
「派出所里太冷了,洗澡是件奢侈的事,」穆忻拽拽自己的長頭髮,很嫌棄地看一眼,「臟死了,我要洗澡。」
穆忻突然覺得有點苦澀,她一邊洗碗一邊沉聲答:「有什麼不好的嗎?這裏山清水秀,人心簡單,閑了看看書,時間也過得很快。」
「你送我?」穆忻故意問。
過幾秒鐘,穆忻才聽見母親顫抖著聲音問:「你說什麼?我剛才沒聽清。」
「怎麼會是兩碼亊呢?」楊謙焦急地解釋,「你看,我媽還是那個媽,你怕她擔,說明你現在已經理解她了是不是?你知道她是個好人,就是說話不太注意,咱們不該鬧到這個份兒上……」
穆忻納悶地看看楊謙:「這根本就是兩碼事。」
那晚,看著楊謙沉默又沉重的背影,穆忻一直都沒再說話。她只是透過小廚房的玻璃,遙遙地看他走到院子里開車。上車前他扶著車門捶了捶腰,她才想起自上次受傷后他的腰一直不太舒服,逢天氣不好的時候會脃隱怍痛,都是她拿熱水袋給他捂……可現如今,這些事怕也用不著她操心了,晚上睡覺前,她照例又接到了褚骯聲的電話,他還惦記著她的被子:「天冷,你的被子夠厚嗎?」
「哪兒那麼多廢話,」褚航聲揮手把穆忻往屋裡趕,「十二點了,快睡覺去。」
「因為你傻啊,傻人有傻福,不用擔心沒人支持。」褚航聲笑著拿出紙袋裡的物件——藍色的小盒子,蓋子上有女孩子們熟悉的天鵝標誌,打開,是一對璀璨的耳釘,施華洛世奇白色沙漠星光,穆忻曾經在孟悅悅帶來的時尚雜誌上見過,簡簡單單的一顆人造水晶,勝在切面立體,款式新穎,但又算不上昂貴,也不矯情。
「在家呢,沒事兒了你放心吧,後來按了會兒人中醒了,就是受了點刺|激,木木愣愣地在那兒躺了半天。都怪我那手機太破,鈴不響,我也是剛才過來看見這有個小燈在閃才發現你打電話,沒事兒啦,你別太擔心。」
「什麼?」対紅梅抬頭看看穆忻,咬牙道,「你個死孩子,你當這真跟丟錢似的嗎?丟錢都沒有這個事兒大!你說你以後可怎麼辦啊?啊對了,你沒懷孕是不是?」
「說是去市政府門口一起討說法了,上當的人不少,可是騙子抓不到,」宋喜元撓撓頭,很苦惱,也很內疚,「是我不好,連累了你們。」
兩人就這麼一前一後沉默著下樓去。走到三樓的時候,褚航聲在自己曾經住過的那扇門前還停了一下腳步,穆忻看見了,笑著捅捅他的腰:「懷舊呢?」
「這有什麼?」褚航聲看穆忻一眼,「都一把年紀了,你還生https://read.99csw.com病呢,我能把你怎樣?」
「你找楊謙要錢?」穆忻大喝一聲,從椅子上跳起來,只覺得自己的腦袋「嗡」一下子漲得無限大,「什麼時候的亊兒?」
穆忻抬手就捅:「幹嗎不走了?」
她覺得一切都像是做夢——剛離婚不久,新的人、新的感情來得太快,快到她無法緬懷過去也不敢展望未來,只覺眼前的一切因為倉促而難以置信。當然她從不覺得自己對楊謙毫無感情,可是如果感情深厚,做夢怎麼能如此快速投入別人的懷抱?才七八個月的時間,舊的一切尚未整理清楚,內心的傷疤仍會在夜深人靜時隱隱作痛,而白日里褚航聲的出現,更像是一針致幻劑,強拉著她忘記過去的一切,只需從頭開始,被人捧在手心裏,好像曾經單純的小姑娘……然而,怎麼可能?
穆忻愣住了。
第二個人放下碗咂嘴:「為什麼我們刑警隊就美譽女人半夜誒做夜宵……」
眼淚一滴滴落下來,無聲地砸在洗碗盆里,穆忻仍然機械地洗著碗,她沒有抬頭,甚至連啜泣聲都沒有發出。過了很久,她感覺到楊謙往前走幾步,站在她身後直起腰就能碰到的地方,只是那麼站著。
「褚航聲?」劉紅梅仔細辨認一下,「你是蘇姐的兒子?」
「你瘋了?你就住在單位後院,為了送我每天要早起一小時,再說高架擠有時候還不如橋下,一旦塞車,連回頭路和小衚衕都沒得走,」穆忻安慰褚航聲,「你放心吧,我這麼大的人了,自己會照顧自己。我買了電褥子,不冷的。」
漸漸,褚航聲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當然這一晚他睡得並不好一一半夜裡起床倒水一次,又被去洗手間的穆忻吵醒兩次,但第二天早上,當他睜開眼就看見側身縮在自己懷裡的人影時,他覺得,他似乎很久都沒有睡得這麼好過了。
到家了。
「你說啊,到底怎麼回事兒?穆忻你不說清楚別打算掛電話!什麼時候借的錢,我怎麼什麼都不知道?我說伱們娘兒倆要不要臉啊,都八竿子打不著了怎麼還好意思張口?離婚的時候不是你說把借條還給你就行嗎,你也沒提要錢的事兒,怎麼現在反倒要起錢來了?再說就算你要錢,我們憑什麼就要給你?我早說過窮人多作怪……」肖玉華噼里啪啦地說著,直到突然被打斷。
結果沒想到褚航聲也很快就打開卧室門走出來,看著穆忻表情緊張地問:「怎麼了,又燒起來了嗎?」
穆忻擎著張報紙看得張口結舌,尤其加重音調朗讀了「沒有男朋友」那句,一抬頭,看見張樂發綠的臉。
「也可以。」
因為自己家境好,所以肖玉華才瞧不起家境不好的穆忻。那麼,是不是說,因為自己學歷高,工作穩定、見識多,所以穆忻才看不起在這些方面都和自己存在明顯差距的宋喜元一家人?
「你就這麼替她著想,你現在不生她的氣了對不對?」楊謙眼睛里劃過一道光,欣喜地問。
「你媽暈了,哎我掐人中呢,不行得打120,掛了啊!」電話里傳來「嘟嘟」聲,穆忻猛地跳起來,緊緊抓住褚航聲的衣袖,眼裡都是恐懼:「哥,我要回家!」
百思不得其解,穆忻終於還是掏出手機,撥通楊謙的電話,開門見山:「楊謙,你是不是借給我媽五萬塊錢?」
她看看褚航聲,再看看前面的路,覺得褚航聲的這幾句話是有點不太中聽。科室仔細琢磨一下,她又必須承認,似乎,褚航聲並沒有說錯。
「周末可以不|穿制服,」褚航聲笑著把穆忻攬到懷裡,「找時間我陪你一起去打耳洞。」
那晚,穆忻還是睡在客房裡。吃了消炎藥和感冒藥,到半夜時開始出汗。她不敢動,捂在被子里任汗流如注——按以往的慣例,她的體質不算太差,吃了葯,發發汗,若能好好休息一下,康複比較快。只是汗出多了就口渴,只好繼續喝熱水,然而喝多了又想去洗手間……穆忻覺得自己真是夠多事的,她忍一忍,再忍一忍,終於忍到忍不住的時候,還是起身披上睡衣,端著杯子打開房門。
「老實待著別動,有亊我幫你做。」褚航聲俯身給穆忻掖被角,他的臉距離穆忻只有十公分距離,熟悉又陌生的男性氣息撲面而來,讓穆忻有點緊張又有點怔忪。
「好。」穆忻點頭,想說什麼,卻沒等說出來就被他捉住唇,一路輕淺地啄下去,他身上的氣息真乾淨,沒有楊謙身邊一直繚繞著的煙味。當然楊謙本身是不吸煙的,可是生活在要靠吸煙提神的刑警隊里,他里裡外外都勢必充滿煙草氣……穆忻有點恍惚,忍不住就拿兩人比較。
「哦,」劉紅梅點點頭,又開始哭,「可是怎麼辦啊,閨女,你這麼年輕就離婚……」
穆忻沒聽明白:「什麼守門?」
不算太明亮的廚房燈光下,穆忻如常洗著碗筷,就好像壓根沒有感覺到這個擁抱,也感覺不到楊謙這個人的存在。楊謙張張口,想說「你媽最近給我打電話了」,可是想想上次兩人為這事兒還吵過架,終究還是閉上嘴沒說話。他怔怔地看一會兒自己手臂環繞著的位置,心裏一陣不忍——這個曾經是自己妻子的女人,瘦多了。
「什麼?」穆忻嚇一跳,「為什麼?」
「我怎麼聽得迷迷糊糊的……」穆忻笑了。
褚航聲不回答,只是伸手把穆忻拖到身前,在樓梯間昏暗的角落裡,一堆亂七八糟的紙箱子旁邊,緊緊抱住她。
褚航聲笑著揉一揉穆忻的頭,轉身回廚房。穆忻先清清嗓子再接起來:「媽。」
「穆忻,寬容點,他們的文化水平決定了對這種新型犯罪沒有警惕性,並不是人品問題或者本性使然。」褚航聲騰出手拍拍穆忻的手,「如果太苛刻地遷怒別人,那麼又和那些傷害你的人有什麼區別?」
再見楊謙時,恰逢這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然而,穆忻終究還是沒有實現自己的承諾:那年冬天真的很冷,她熬了幾天,底還是感冒了,沒用多久就發起燒來。可是臨近年關,派出所里各式各樣的報表、考核表都要穆忻這唯一的內勤來做,她沒空請假休息,乾脆就任感冒病毒越發器張起來。
第一次和少女時代暗戀過很久的那個人躺在一張床上,穆忻覺得這種感覺真奇妙。
穆忻瞥褚航聲一眼,拍下他的手:「好好開車。」
「鬼叫什麼?」更大的吼聲爆發出來,「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呢,你們不是離婚了嗎,怎麼還陰魂不散,還好意思找我們謙謙要錢?」
穆忻嫌癢,小聲抗議:「你怎麼總跟我的耳朵過不去?」
「你怎麼知道?」穆忻瞪大眼。
路上兩個人都沒怎麼說話,褚航聲專心致志地開車,穆忻則滿腦子都是母親說過的「跟楊謙借了五萬塊錢」,她想不明白——楊謙怎麼https://read•99csw.com就能這麼容易把如此大一筆錢借給自己曾經的丈母娘?他家不是把錢看得比天大?再說楊謙從哪兒弄的五萬塊,他的錢不是都用來交房款了嗎?
反倒是楊謙很有些局促:「不用,你現在怕是也沒那麼多錢……」
穆忻啞然。
「楊謙,你要是沒別的事就早點回家吧。雪大,路不好走,你媽一個人在架,會不放心。」洗完最後一個碗,穆忻直起腰,只是略微偏一下頭,避免和他挨得太近。
穆忻一邊收拾碗一邊笑著答:「這點排骨還是中午剩的呢,全給你們到鍋里了。」
「楊謙!」穆忻吼一聲。
劉紅梅獃獃地被穆忻推著走,因為她的視線一直膠著在褚航聲臉上,過好久才反應過來,問穆析:「這是誰?」
「就是上次跟你說的,楊謙接的電話,他沒告訴你嗎?你宋叔叔不是跟著往那個什麼『海虹』珠寶公司投資了嗎?也是他兒子給的消息,說是每月7%的利息,有朋友已經嫌了不少錢了,讓趕緊跟上,晚了就錯過賺錢的好機會了。他兒子投進去得早,已經拿過分紅了呢。我倆看這事兒也不像假的,就跟了跟。你也知道我倆沒多少錢,我把最後那點棺材本都拿出來也才三萬塊,你宋叔自己存了點,又借了點,我倆一起湊了八萬。我也給你打過電話,可是你的手機不通,就又聯繫了楊謙,他給了我五萬塊……」
穆忻愣住了。
「再說了,我們楠楠那是因為沒有時間談戀愛嗎?」張樂對著空氣質問。
「沒水喝了嘛,再說人有三急你不知道?」穆忻拍拍褚航聲,「讓開讓開,我急著呢!」
穆忻點點頭,乖乖地拿著衣服走進浴室去。褚航聲轉身去廚房做飯,只是在浴室門闔上的瞬間他回頭看了一眼,目光里盛滿了心疼和擔憂。
穆忻沒說話,只聽見手機里自己的媽媽還在一口一個「閨女」地哭著喊,偶爾還喊「楊謙」,穆忻愣愣地擎著手機,好半天才聽清一句話:「閨女,怎麼辦啊,你倆攢點錢也不容易,我不該拖你們的後退。楊謙說了你們也沒多少錢,他一共才能給我湊五萬塊……」
「怎麼不是他的錯?如果不是遇見他,我媽怎麼會被騙得這麼慘,棺材本都賠進去?」穆忻還是很生氣。
但今天,是有人對她說「對不起」了嗎?
「不是的,楊謙,」穆忻轉過身輕輕推開楊謙,定定地看著他,「我只是覺得,我已經沒有了我的孩子,我不希望其他母親像我一樣,也承擔這種痛苦。」
劉紅梅驚恐地看看穆忻的肚子,穆析心裏慶幸自己離婚這個噩耗居然在短時間內喧賓奪主地轉移了劉紅梅的注意力,趕緊告訴她:「我沒孩子,你放心吧。」
「那就換你照顧我,」褚航聲伸手關燈,轉身背對穆忻,「明天如果還不退燒,你就老老實實打點滴去。」
穆忻也笑了:「你是誇我漂亮還是誇耳釘漂亮呢?再或者是誇自己眼光好吧,送禮物送得都這麼華麗。」
穆忻沖褚航聲笑一笑,一邊接過手機一邊告訴褚航聲:「這是我媽媽的專屬鈴聲。」
「我媽,被人騙了,」穆忻僵硬地回過頭看褚航聲,「聽起來,好像是非法集資。」
「你倆說什麼呢?」
她討厭宋喜元,討厭他的老實巴交,討厭他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討厭他那種窩窩囊囊的感覺;她嫌棄宋喜元的兒子一家,嫌棄他們沒文化、沒見識,嫌棄他們的孩子沒教養、沒禮貌……雖然,她從沒有嫌棄過他們一家像自己家一樣貧窮,但她何嘗不是和肖玉華一樣,拿別人的軟肋來說事兒?
紙,果然是包不住火的。
看著闔上的屋門,褚航聲一邊從包里掏出個紙袋子一邊問穆忻,「他怎麼了?」
想到這裏穆忻嘆口氣,抬腳往樓上走。五樓,沒電梯,爬上去的時候氣喘吁吁。門一開,本以為會看見宋喜元,結果沒想到先看見母親的臉——當劉紅梅終於確定面前這個瘦了兩圈、氣色也不好的姑娘是自己閨女時,「哇」的一聲摟住穆折就號啕大哭。
「走!」褚航聲二話沒說,轉身去廚房關了火就往外走,走到門口又想起什麼似的去了書房,從書桌抽屜里拿出個信封,一邊往包里裝一邊迎上穆忻焦急的目光,「別急,我帶點錢,你現在不能慌,你再慌張也於事無補,反倒容易添亂,要鎮定。」
穆忻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或許,到這個時候,於穆忻而言,她是第一次主動讓自己想起楊謙這個人,也不可避免回憶起過往。但對楊謙而言,他很清楚,穆忻的這聲「謝謝」,意味著他們是真的結束了。
褚航聲笑了,他低下頭,用自己的額頭碰一下穆忻的,確認溫度沒有繼續上升,再仔細看看她驚訝的眼神,順便吻一下她的唇角:「睡吧。」
褚航聲笑一笑,回身握住穆忻的手:「小心看路,這裏東西太多。」
「我和楊謙離婚了呀,媽,我們離婚已經快一年了!」穆忻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無力地跌坐在沙發上,「媽媽,我們,真的離婚了。」
耳際瞬間安靜。
「沒事兒,」張樂垂頭喪氣地往外走,給倆人騰地方,「我出警去了,你們慢慢聊。」
「如果從領結婚證來算的話,也一年半了,」穆忻拍拍劉紅梅,「媽你別哭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得有幾個月了吧,哎呀一下子我哪兒記得住啊,先說眼前的,閨女,那個公司沒了呀!錢都不見了怎麼辦?」穆媽媽在電話里嗚嗚地哭,「我什麼都不知道,要不是昨天看報紙,我根本不知道他們倒閉了,說是一夥兒騙子,早拿著我們的錢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好幾千人上當,他們賺了好幾億,一眨眼就跑沒影兒了……」
這時候突然有手機鈴聲響起來,穆忻辨認一下,聽出是自己熟悉的《小燕子》,剛想起身,已經看見褚航聲拿著她的手機走過來,遞給她:「你的。」
「媽,進屋說話,」穆忻一邊把劉紅梅往屋裡推,—邊招呼褚航聲,「進來吧。」
穆忻高興了,「謝謝哥。」
楊謙愣住了。
「那是因為她沒找到合適的人......」穆忻小聲回答。
「是啊,阿姨,」褚航聲指指樓下,「過去我就住您樓下的,後來才搬走,您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了,我前陣子還看見你媽媽來著,」劉紅梅趕緊擦擦臉上的淚,把褚航聲讓到沙發上坐下,納悶,「你專門送忻忻回來?」
她對不起這個孩子。
「喜歡,」穆忻笑一笑,先扭頭看看辦公室的門確實關上了,這才放心地坐到褚航聲身邊,「可是穿制服不能戴首飾。」
「褚航聲呀,媽你不認識了?蘇阿姨的兒子嘛!」穆忻道。
這句話,她曾經以為可以等到,她甚至想過只要有他這句話,她會把孩子留下,會和他繼續過日子,https://read.99csw.com會忍耐。她那時總想,自己很快就要是個母親了,任何一個母親都不會輕易放棄自己的孩子,也不會隨便弄丟孩子的幸福……如果不是逼不得已,哪個母親願意做單親媽媽?又要多麼走投無路,她才能連哪個孩子看一眼這世界的權利都剝奪?
穆忻已經亂得找不著北了,只知道跟著褚航聲,跟他上車,再一路風馳電掣駛上高速公路。
楊謙又一次沉默了。
「沒有就去打兩個唄,」褚航聲再打量一下自己買的禮物,「我路過商場,覺得好看就買了,你不喜歡?」
褚航聲側一下身,穆忻進了洗手間,咣當關上門。褚航聲嘆口氣,認命地端著杯子去飲水機前接水。接完了就站在客廳里等,直到穆忻洗完手走出來,看見他木木地站在那裡,手裡端杯水一動不動。
穆忻乾笑:「你是說,我和你一起睡?」
是啊,楊謙有什麼錯——他怕你為難,怕你的媽媽為難,他拿自己的房款幫你們娘兒倆,你有什麼資格沖他發脾氣?
雪夜的晚上,穆忻終於實現了她冰天雪地里支火爐煮白菜面的夢想,要在派出所里給去出警的張樂等人做夜宵。晚上八點多,估算著那群人也該回來了,穆忻起身去小廚房裡煮麵。快煮好的時候聽見門外有熙熙攘攘的嘈雜聲,穆忻圍著圍裙從廚房鑽出來,一露頭就看見幾個穿便裝的民警押著被抓獲的犯罪嫌疑人往審訊室走,跟在最後的是兩個相互攙扶的人,其中一個走得一腐一拐。等他們走近點才看清楚,那個捂著腰,走路不太便利的是張樂,而扶著他的是楊謙。
穆忻順從地把臉埋在他胸前,靜靜的,也不說話,只是聽他的心跳,過一會,她仰頭看看褚航聲,不客氣地拉開他羽絨服的拉鏈,把自己凍得有點涼的手伸進去,摟住他溫暖的腰身,在毛衣上蹭來蹭去地取暖。褚航聲笑著敞開羽絨服,乾脆把衣著單薄的穆忻整個包在懷裡,然後低頭,吻上她的耳垂。
「別打岔,我得問清楚,這個死女人,都離婚了還這麼不知廉恥……」這次她話音未落,手機就被楊謙搶過去,穆忻只聽見楊謙憤怒的聲音:「媽你怎麼能擅自接我的電話?」
九月時,褚航聲在完成了一系列專題報道后,終於把郝慧楠的故事搬上報紙——文章名叫《一個女村官的致富夢》,從郝慧楠籌集資金又組織村民修路開始寫,然後是她「種養加」的致富理想:種好地里的作物,有農業協會組織銷售;養好圈裡的動物,有扶貧項目保證收購;加工好作坊里的貨物,有額外的收入補貼家用……
然後,穆析和褚航聲就在「看清楚」的瞬間雙雙失語了——只見幾步開外的樓梯拐角處,劉紅梅獃獃地擎著手電筒,驚訝地看著他們。
「別提了,說是上次盜車團伙里的一個嫌疑人逃跑好幾天之後突然回家了,我們接到消息就去抓人。」張樂想想這倒霉兒表情越發糾結了,「這不是得翻牆嗎?從外面看那牆也就一米多高,我說我從小擅長這個,我第一個翻吧,結果……唉!」
大約也是看見了穆忻目前情緒不錯,所以到晚飯時,劉紅梅的情緒已經平穩多了,還親自下廚給穆忻做了她喜歡的陽春麵。穆忻跟在她身邊打下手,一邊支起耳朵聽褚航聲在客廳里和宋喜元了解前因後果。到吃完了晚飯,褚航聲告辭,穆忻去送他,劉紅梅還站在門口說了好多聲「問你媽媽好」。
過一會兒又小聲說:「今天謝謝你了。」
「怎麼回事?」褚航聲聽見聲音從廚房裡出來,擔心地看著穆忻。
劉紅梅繼續絮絮叨叨。穆忻看看一直坐在遠處沙發上、存在感極其微弱的宋喜元,嘆口氣,扭頭問:「叔叔,到底怎麼回事?你兒子現在在哪兒?」
這時候有人插話,穆忻探頭,看見褚航聲笑嘻嘻地進來,迎面看見張樂石膏一樣的臉,還問:「怎麼,案子不順?」
「叔叔,我媽在哪兒?」
穆忻指指手裡的報紙:「這個,罪魁禍首。你說郝慧楠沒男朋友,愣是塑造得像劉胡蘭一樣的神勇,他生氣了。」
「咳咳,」穆忻想大笑,結果被口水嗆到,只好狼狽地轉身回屋,一遍咳嗽一邊笑,「趕緊進來,吃麵條。」
眼淚越流越多,她終於忍不住抽抽鼻子,下一秒,她感受到一雙熟悉的臂膀,輕輕環上她的腰——像以前無數次那樣,但如今,她再也沒有力氣回應他了。
褚航聲笑著摟緊她:「我說的是實話。」
肖玉華……穆忻呆住了。
他的手指一直停留在穆忻領口,下意識地摩挲著那個閃亮的銀色警徽。他不知道該怎麼歸納這種感情,甚至第一次發現作為記者也可以如此詞窮,但他很清楚地知道:如果時間退回到十年前,他們仍然不會相愛,因為那是她還只是個剛考到G城來讀大學的小女孩,而他有他的理想,也總會在尋求理想的過程中遇見心儀的姑娘。他並不覺得自己是因為同樣離過婚才和她同病相憐,事實上從再見面的時候他就已經驚訝於她的轉變,後來的接觸只是讓這種認識變得更趨向於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欣賞。他並沒想到她居然也會回復自由身,但他知道,若再錯過,那便是一輩子的錯過了。
「這不完全是你繼父的錯,」褚航聲一邊開車一邊突然開口,「你說是吧?」
穆忻笑了。
穆忻一個激靈,大聲問:「我媽怎麼了?」
穆忻劇烈咳嗽。
天越來越冷了,但在這間小小的辦公室里,暖融融。
「十三萬?什麼十三萬?」穆忻莫名其妙。
楊謙自動接話:「我是第二個上牆的,上去了不能開手電筒,只好爬牆頭上小聲喊話,我說張樂你那兒怎麼樣了?結果沒人搭理我,等了好半天,那邊才有人把院門打開,然後我就看見他捂著腰出來了……」
第三個人抱怨:「穆姐你肉放得太少了,排骨要多一點嘛。」
然而褚航聲和楊謙到底是不一樣的:或許也是過了如饑似渴的年紀,不會像楊謙那樣一邊說著「不要走神」一邊吻得風生水起、步步為營。褚航聲只是再吻一下穆忻的唇角,然後抬起頭,仔細看看穆忻的眼睛,笑一笑,轉身拿來一顆耳釘,在穆忻耳垂上比劃,一邊比劃一邊誇獎:「真漂亮!」
她終究還是問出來:「為什麼是我?」
「還好,」穆忻拍拍被子,讓他聽「噗哦」的聲音,「我從分局旁邊那大供銷社裡買的,一百多塊呢!」
穆忻沖他笑一笑,先問:「能洗澡嗎?」
「他什麼意思?」張樂火冒三丈,「他非得讓全天下都知道我們楠楠沒有男朋友嗎?!」
剛出鍋的麵條熱騰騰的,在這個有雪的夜晚,帶著排骨香溢滿了整整一間值班室。
「媽你拿著我的手機吼什麼呢?」楊謙的聲音遙遠而疑惑,「你跟誰說話呢?」
「要回家嗎?」褚航read.99csw.com聲比穆忻冷靜,「需要的話咱們這就開車回去。」
報道里的郝村長真是個好村長,她敢跟鎮黨委書記拍桌子,敢跑農技站親自學嫁接,敢去農信社申請小額貸款,敢一間間企業走著找項目。她甚至到現在都沒有男朋友,因為她把幾乎所有的業餘時間都用在田間地頭,跟著老農學種地……
褚航聲無奈地摸摸她的頭,轉身去洗手間放水,再拿來厚厚的浴袍:「洗完澡把頭髮吹乾了再出來,穿好衣服后再套上這個,是乾淨的,我沒穿過。」
「脫掉外套吧,我給你倒杯水,吃完葯上床休息去。」褚航聲一邊往客廳走一邊矚咐穆忻。
「能摔不著嗎?」張樂咬牙切齒,「媽的,外面看著牆挺矮,想不到裏面去燃油三米多高。」
「兩個月前吧。11月的時候,具體我也記不清了,」楊謙這時也甩開肖玉華,走出家門,站在樓下很努力地回憶,「我就沒多問,她說找你,問我你手頭有沒有閑錢,說是你繼父那邊需要點錢,正好我手頭有筆準備好的二期房款,就直接匯到她指定的帳號上去了。」
她靜靜地被裹在被子里,上上下下掖嚴實了,只覺熱氣在被窩裡「呼呼」地躥。就這樣褚航聲還不滿意,恨不得幫她把被子拉到連鼻孔也一起堵住,還得上上下下檢查並確認是嚴絲合縫才罷休。
穆忻終於崩潰了,她忍了很久卻終究還是沒忍住,到底是衝著電話吼了一句:「媽!你為什麼不找我,你為什麼要跟楊謙要錢,你怎麼能拿他的錢,我們離婚了呀!」
「媽你別吵了!」楊謙終於大吼一聲,繼而火冒三丈地衝著手機問,「穆忻,什麼事兒?」
楊謙不甘心。
「我馬上到家。」穆忻掛斷電話,皺眉——別太擔心,可能嗎?你兒子惹出來的亂子,你倒是淡定,我媽憑什麼就要跟著你遭這種罪?識人不清,所託非人,說的就是眼下這種情況吧?
褚航聲和穆忻不約而同地沉默一下,還沒等他們想好怎麼回答,就聽劉紅梅心酸地感慨:「你從小就是個心善的孩子……那時候我三班倒,忻忻總去你那兒找饅頭吃。我聽你媽說你在省城的大報社工作,真是有出息。以前還說過你媳婦也是好人家的姑娘,這就是好人有好報啊!可是我們忻忻……我們忻忻從沒幹過壞事兒,都不忍心殺生,怎麼就遭這報應呢……」
穆忻笑著點頭:「我相信。」
穆忻微弱地抗議:「哥,我快熱死了。」
一群在寒風中快要凍成肉乾的小夥子誰也不見外,看見滿滿一臉盆的麵條時幾乎要集體撲上去。好不容易等穆忻拿來碗,急三火四地盛上了,「呼嚕呼嚕」吃得都顧不上說話,偶爾只能聽見張樂急著地喊「別搶別搶,給傷員留點」……直到一盆麵條見了底,連剩下的麵湯都要被舀乾淨的時候,這才有人抬起頭,滿足地感慨:「好吃啊!」
「開什麼玩笑?」穆忻大大方方地笑,「你在市區,我在秀山,離得那麼遠,每天上下班往返也得三個小時吧。有那時間我還不如複習備考或者乾脆用來睡覺呢。」
「忻忻,怎麼辦,你說怎麼辦?」穆媽媽急得語無倫次,「一共十三萬,都沒了,我上哪兒找誰要去?」
於是,褚航聲再來秀山的時候,就看見一個縮在多功能服里臉色蒼白的穆忻,兩頰有些潮|紅,手心微燙,不停地咳嗽,然而,還坐在電腦前十指如飛。
「你以為你同學不知道?」褚航聲又笑了,「張樂有一點沒說錯,你同學是還沒弄明白自己想要什麼——或許她以為自己很明白了,但她沒有自己想的那麼堅強,有時候也很脆弱。比如躲在宿舍里哭的時候、跑很多單位卻沒人願意接待的時候、被村裡人誤解的時候、村委會不買賬的時候,她唯一的想法不過是離開這兒,但她忘記了,有時候,對一個女人來說,聽從自己的內心,找個能依靠、分攤這種痛苦和壓力的人,比孤軍奮戰要好得多。或許,心情好了,壓力減小了,反倒更容易離開,就算離不開,在這裏,也不是完全沒有舞台。」
「那行,改天我給你送張借條過去。」知道了前因後果,穆忻不再多說廢話。
「穆忻,咱們是不是進去說?」褚航聲站在門口看看暫時尚算安靜的樓梯間,再看看鄰居家緊閉的防盜門,猶豫著提醒。
「我會傳染你的。」穆忻嘟囔。
「你同學不是一個人住在村長宿舍嗎?據說村裡有個光棍漢經常坐在她門口一邊喝酒一邊自言自語地要跟村長談心,喝醉了還會說點污言穢語。有時候有人熱心來管管,有時候沒人管。張樂不出警的時候就搬個凳子坐在你同學門口,幫她站了好長一陣子的崗。中間那光棍來過兩次,都被張樂拿警棍嚇唬回去了,後來就再沒敢來。」褚航聲解釋。
褚航聲笑一笑,熟練地拐彎,進了穆忻家的小區,把車停在她家樓下。
電話那邊沒有回答,過一會兒,穆忻才聽見宋喜元熟悉的聲音,焦急地喊:「紅梅!紅梅!你怎麼了,哎你醒醒……你鬆鬆手,把手機給我……喂喂,穆忻嗎?」
褚航聲一愣,像是沒想到她會問這個問題,他低頭仔細看看她的眼睛,水潤潤的眸子里,能清楚看見自己的倒影。他甚至嗅到她頭髮上淡淡的洗髮水香味,還有臉頰上不施脂粉的清爽氣,繚繞著,繚繞著,就撓得他心裏痒痒的,只覺得有很多答案可以回答,可是,又偏偏找不出最精準的那一句。
所以,他琢磨了良久,終於還是猶豫著答她:「氣場比較吻合,算不算理由?」
「楊謙,你快說,什麼時候的事情,」穆忻急了,「為什麼你都不告訴我?」
褚航聲低聲笑一笑,順勢捉住穆忻的唇,深深吻下去。在越來越熱烈的唇齒中,穆忻閉上眼,感受他的呼吸、他的擁抱還有他一直努力想要給她的安全感。她緊緊依偎在他懷裡,明知道身邊的樓道窗戶上掉了塊玻璃,此刻正有北風「呼呼」地往裡面吹,但彼此間融融升騰的暖意竟讓這數九寒天再不顯得冷。
「你還好嗎?」洗碗的時候,穆忻聽見身後有人問。
「你沒做過媽媽,不了解一個媽媽的心情,」穆忻語氣平靜,「警察這個職業本來就沒什麼安全感,你下雪天這麼晚回去,路上不安全,做媽媽的一定會擔心。」
第五個是張樂,他扭頭看看楊謙那張有些發獃的臉,張張嘴,卻把話宴會到肚子里,剩下幾個人看見了,本想說什麼也終究還是說不出口,相繼以審訊為借口離開了值班室。穆忻似笑非笑看著一群逃兵,自己端著一盆碗碟往廚房走。剛走幾步,手裡的盆就被人接了過去。穆忻看著那雙熟悉的手,連頭都沒抬,只說聲「謝謝」。
穆忻一直在不停地撥宋喜元的手機,撥了起碼二三十遍終於聽見有人應答:「穆忻?」
還是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