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二章 是否還有桃花源

第十二章 是否還有桃花源

褚航聲一把扶起她問:「這是誰?」
他能想象到她的壓力。
這滋味太曼妙,曼妙到讓平時節儉度日的穆忻都無法抵擋誘惑,連價錢都不看,喝了一杯又一杯,她想:到底是誰說舉杯銷愁愁更愁?屁話!分明還是酒能解憂!只要你你貪戀那種燃燒的質感,只要你專心沉浸在那陌生又甘甜的氣息里,你會沉淪,會忘記,會不在乎什麼功名利祿,什麼錐心傷害!一個人也很好,因為沒有人比你更了解自己……
褚航聲笑著閃到一邊,摘了圍裙坐下,把小米粥推倒穆忻面前:「先喝點粥,養胃。」
「你媽知道嗎?」褚航聲問。
臨近秋天的時候,省公安廳在全省範圍內組織了一次大規模的培訓活動。
那些動人的誓言,那些燦爛的許諾,確實是到了一定年紀,便會覺得模糊。
男人果然回頭看向褚航聲——四十多歲的年紀,考究的夾克衫、白襯衣,褚航聲見穆忻並沒有什麼反應,心裏的第一個反應是:不好!
在希望的田野上……歌兒是夠老的,但也是童年時再熟悉不過的旋律。那時候的希望是什麼呢?是爸爸下班時從兜里掏出的一顆糖豆,或者是周末去買回來的一本小人書。那時候所有人的願望都是如此單純,每一個能夠實現的願望都因為這種單純而愈發滿足。那麼現在呢?如果把越來越複雜的願望簡單化,會不會更快樂一點?
22:10,穆忻去看張樂的時候他正帶著個見習民警審訊網路詐騙嫌疑人。嫌疑人很年輕,不過二十齣頭的樣子,看上去張樂好像還認識他,正兀自對著低頭不發一言的犯罪嫌疑人絮叨:「你奶奶歲數那麼大了,你自己不學好也別連累老人家,你要是進去了,她怎麼辦,誰照顧?她還有風濕,那麼嚴重,你好歹學學好,賺錢給她治治。」嫌疑人不說話,張樂繼續念叨:「你別以為不說話我就會放了你,我告訴你吧,所謂的『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回家過年』,都是糊弄你們這些沒眼力見兒的人的。你哥我干這行多少年了?我從能聽懂人話就聽我爸講咋審訊,我只要看看你那眼神兒就知道你小子心虛!你說都姓張,你怎麼這麼丟我們老張家的人?詐騙!你還真好意思拿你那張臉去騙人?」嫌疑人終於忍不住反駁:「我沒有!」張樂翻個白眼:「你沒有?你知不知道那小姑娘是偷了他爸爸的醫藥費給你的?她爸爸還在醫院躺著呢,你想想要是你奶奶躺在醫院里,你能這麼狠心?你還一騙就三萬!」嫌疑人急紅了眼:「哪有那麼多!」……空氣瞬間凝滯,張樂看看說漏了嘴的嫌疑人,長嘆口氣,穆忻崇拜地看看張樂,五體投地,嫌疑人抱著腦袋縮在椅子里,悔不當初。
褚航聲沒有說話,他只是側一側頭,貼上她的臉頰。過一會兒,便感覺到一片濡濕。
這邊穆忻一旦想開了就更不避諱,自已吃著冰激凌,還沒忘記舀一勺遞到褚航聲眼前,褚航聲看一眼,沒說話就張口吃了。兩人就那麼再自然不過地分享一盒冰激凌,沒人想要深究這背後的意義,只同樣貪圖這好久未曾享有過的溫暖時光。
褚航聲回頭,驚訝地打招呼:「主任?」
穆忻微微有點窘,不過腦子裡倒是轉得快,緊接著就笑顏如花:「有好東西吃的時候,我不介意你把我當你大侄女,使勁愛,往死里愛。」
「上次跟你說的那事兒你幫我問了嗎?那個女人,叫什麼名字來著……就是倆兒子偷電纜的那個。」
而真正從局機關下放到需要經常辦案、需要整日里和群眾接觸的派出所之後,穆忻才漸漸發現這裏強大的感染力——許多人,哪怕曾經並不是這個圏子里的一員,沒有上過警校,不是警察世家,伹只要身在這個群體中,那麼很快便會隨著自己情不自禁的融入而悄然轉型。
直到上了褚航聲的車,當熟悉的氣氛再一次將穆忻環繞,剛才因為醉酒而變得朦朧的記憶似乎在瞬間復活——她閉上眼,眼前歷歷在目都是陸炳堂的手,在她手上反覆揉捏,乾燥溫和的掌心裏漸漸升起火焰,似乎帶一點繭子的指尖沿腰際衣服的縫隙慢慢滑到腰側細膩的皮膚上,來來回回地摩挲;淺淺煙草的味道,在襯衣上、袖口上,有一瞬間她也覺得似曾相識,但到底還是忽略了……
當天上午,8:00,距離鎮政府不遠的西山花園有人報警,說是一隻大狗蹲在小區門口,兇悍得很。要出門買菜的老奶奶、送孩子上學的年輕媽媽都被擋在小區里,誰也不敢動。狗的主人也不知道哪裡去了,請警察同志「趕緊來管管狗」。
「你這是積德,」穆忻拉住郝慧楠的手,表情很誠懇,「會有好報的。」
15:02,有人報警說農貿布場發生「圍毆」,趙旭輝又帶著見習警員出警去了。這次處理的時間倒是不長,回來后還笑得前仰後合的。據說是農貿市場有個大爺是賣蘋果的,有兩個四十多歲的婦女以「嘗嘗」為借口蹲在大爺攤前一個接一個地吃蘋果。也巧在那蘋果個頭不大,吃一個花不了多少時間,所以倆人一邊站攤前聊天一邊「嘗」蘋果,一共吃了十個,臨末了不給錢,拍拍屁股要走,理由是「不甜」。大爺不願意了:「不甜你們還吃這麼多?」結果兩個體重均在100公斤左右的婦女一邊往大爺瞼上吐口水,一邊叉腰謾罵老人家:「吃你幾個蘋果怎麼了,你不看看你這小蘋果才比海棠果大多少,還好意思賣這麼貴?老娘吃你幾個蘋果是看得起你,別給你臉不要臉!你知道老娘是誰嗎?吿訴你吧,老娘在農貿市場轉了十年,擺過攤揍過人,大小是個人物!我們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人送外號『大市場TWINS』!什麼?外國名兒你聽不懂?『絕代雙驕』聽說過嗎?我們還有個中國名兒叫『大市場絕代雙嬌』!」圍觀人群哄堂大笑,前去調解的趙旭輝和見習民警聞言差點撲倒在蘋果攤上……
「哥,以前,我男朋友,哦不對,我前夫,他也是這麼說的,」穆忻側一下臉,笑得落寞,「我再也不要相信這麼沒譜的話了。」
她拍拍他的胳膊,補充:「真的,沒什麼的。我想過了,報考省直機關本來就很渺茫,這次沒考上也是意料之內。明年我還是考咱們那兒市政府的公務員好了,相比省里會容易一些,還能回老家就近照顧我媽。再說換換環境,說不定還能再找個合適的人嫁掉。我才29呢,不算老。」
「督察大隊長,」穆忻看看四周,湊到褚航聲耳邊,小聲道,「對女人來說是個很危的恐怖分子!」
「也不會一輩子都悲劇的。」褚航聲似有所指。說話間兩人已走到一條鵝卵石鋪成的小路上,卵石太滑,凹凸不平,穆九-九-藏-書忻的鞋跟時常踩不穩。褚航聲便自然不過地伸手過去,握住穆忻的手,輕輕拉到自己身邊來。
穆忻沒有抗拒。
結果褚航聲果然就幹了件很對得起這好天氣的事兒——兩個平均年齡超過三十歲的失婚男女,學人家青春洋溢的男女生或是鍛煉身體的老爺爺老奶奶,也在中心廣場上放起風箏。
穆忻皺皺眉,想直接刪除,可到底還是忍著滿心的噁心回復一條:謝謝陸大隊,辛苦您了。
「褚航聲不是說要給你寫篇報道?」穆忻突然想起這茬。
穆忻笑了,那笑容風輕雲淡。她還安慰他:「沒事的,其實你剛才就算否認我都不會埋怨你。你年紀也不小了,早顧著點自己的事,我這裏你不用擔心,總要讓我緩緩,過了這陣子就好了。」
轉眼周一,郝慧楠在派出所看見穆忻的時候,很驚訝她的神清氣爽。
「誰?」穆忻莫名。
可現在,在被人肯定之後冷靜下來想想,她才發現,長久以來,她一方面抱怨這裏的生活條件差、溝通交流難、特權思想嚴重,但另一方面,她其實只是不願承認,那些讓她覺得無法交流且有著濃郁特權思想的人們,有很多都是偵破老手、預審達人,他們每天日復一日的工作就是懲奸除惡。而她自己,之所以無法被人肯定,也無非是由於她心灰意冷后的得過且過、敷衍了事……以前,她注意不到這些,所以佔據內心的,不是體諒,而是怨懟,她反覆琢磨的,不是客觀,而是歸咎。
聚會的前半段一直很熱鬧,大家除了久未謀面的寒暄,還多少有些慶祝的意思——在上次考試中,昔日同期培訓的同學里有三人考到省直疏密度工作,一人考到市直機關工作,還有一人雖未考取,卻被神奇般調動到與他的專業和從業經歷都八竿子打不著的省商務廳,對此,餘下眾人的目光中自然是有羡慕、有嫉妒,也有悄悄隱藏著的不平。
只可惜,對愛情而言,她理解得太晚,有限的堅持已經被時光消磨,再也找不回來。
「是變了,在這種環境下,想不識稼穡才真是難。」郝慧楠也感慨,「小時候寫題為《我的理想》的作文,我們班80%的同學都說要做科學家。我就想,大家都做科學家了,誰去做農民給大家種糧食吃呢?於是我就寫了篇作文,說我的理想就是去當農民,給大家種很多很好吃的糧食,大米都是彩色的,蒸一碗出來就像巧克力豆那麼漂亮。老師給我的評語是,想象力很豐富,但中國有八億農民了,不缺你一個,你還是好好念書,去開發新品種的大米吧!」
第二天是周末,穆忻在褚航聲家裡的客房醒來時已是上午九點半。看著手機上顯示的時間,她自己都覺得驚訝,是有多久沒有睡過這樣安然的一覺了?夢裡那些追趕她的人、那些忘記填答題卡的倉皇、那些失足墮落的懸崖,怎麼沒有出現?
「其實那時候還真做了不少缺德事兒……」穆忻不知回憶到了什麼,突然仰頭「撲哧」一聲笑了,交接月光照在她臉上,褚航聲突然覺得那是一朵曇花,驟然盛放,帶有奪目光華。他呼吸一滯,幾乎想伸手拂上去。
穆忻張口結舌,仰頭看著褚航聲,不知該說什麼,過好半天才感慨:「怎麼會這樣?按理說,你一個男人,還年輕有為的,不至於被嫌棄……」
吃過午飯後兩人又去了科技館—這是個在這城市裡生活很久的人們都未必想過要涉足的地方,對他們而言如是。進門的時候他們是跟在一群去參觀的小學生身後一邊聽講解一邊時不時做恍然大悟狀。他們甚至第一次知道哪裡有個仿銀河系的天幕,關上燈,頭頂璀璨一片。模擬的夜空下,他們認真聽講解員講哪裡是大熊座,哪裡是小熊座,還不時聽到周圍有小孩子「嘩」的讚歎聲……雖然年紀不小了,可這兩人還是很入戲的找到了身處銀河的漂浮感。
「能看見我嗎?你怎麼喝成這樣了?」對方皺眉頭,「不高興也別喝這麼多酒啊!」對方繼續晃穆忻。穆忻不搭理,偏過腦袋繼續睡……
郝慧楠上下打量穆忻一番,納悶地問:「你們……和好了?」
「我去鎮政府辦事,繼續敲詐書記去。」郝村長揚眉,比劃一個砍脖子的手勢,穆忻一哆嗦,很同事本鎮的一把手。
9:28,水泥廠宿舍區有人報警,說樓上掉下來一個花盆,差點把自己砸死。誰家掉的不知道,「要是知道還要你們警察幹什麼」,「沒砸到也得來看看啊,萬一不注意,下次真把人砸死怎麼辦」——邏輯上當然成立,儘管沒人考慮目前警力不足的問題。趙旭輝一邊咬著油條一邊憤憤地去開車,新來的見習警員在後面亦步亦趨地跟著。
久違了。
「我最他同亊,我在市公安局工作,我姓陸,」陸炳堂笑一笑解釋,「她喝得有點多,我正琢磨要不要找人送她回秀山。」
「還沒敢告訴她,」穆忻自嘲的笑笑,「我真懦弱是不是?都已經塵埃落定這麼久了,我還沒勇氣告訴她我離婚了。可是我要怎麼說呢——結婚一年就離婚,放哪家都算丟人現眼吧?你們男人倒不怕被折舊,換我們女人那簡直要貶值到谷底。在我媽印象里,離婚的女人註定都後患無窮。她才過上幾天安心日子,我不能讓她再為我操心。」
「快點跑!」褚航聲在下風處抬手把風箏送上天,見風不算大,便隔好遠喊穆忻。穆忻是第一次放風箏,手忙腳亂,沒等跑出去幾步,風箏就一腦袋栽下來。褚航聲笑嘻嘻的湊過去撿起來,倆人有是一輪重新開始。就這麼折騰了不知多少次,穆忻覺得自己已經跑得不辨東西時,總算把風箏放上了天。
13:35,穆忻總算安置好報案人回到所里,飯菜早涼了,只好自己又用微波爐熱一熱,一邊吃飯一邊在值班室替人接警,結果接到一個報警電話說是鎮上一所中學的學生打架,「動叉子了」。穆忻沒聽明白,還追問:「動什麼了?」對方急三火四:「叉子啊!吃飯的叉子沒見過?白叉子進去紅叉子出來!」穆忻一口饅頭卡在嗓子眼,差點活活噎死。趕緊手忙腳亂地派剛進院子的張樂再去一趟中學校園,同時還得給鎮上的衛生院打電話。
褚航聲的心裏湧起一陣心疼——29歲,多麼年輕!在大城市裡,這樣的年紀剛開始人生的諸多理想奮鬥,戀愛是可以享受但未必一定要修成正果的一件事。可在秀山那種偏遠郊區,甚至在他們家鄉那樣不算髮達的地級市,29歲的女人,通常已經有一個三四歲的孩子,而不是像穆忻這樣,形隻影單。
「其實也不是看不上,」郝慧楠苦笑,「論身高、樣貌、工作、家境,我倆都挺門當戶對的。可是我真不九九藏書想留在這裏一輩子。這一結婚就把自己捆住了,不值啊!」
清醒后的穆忻開始感覺到頭疼,她略閉上眼靠在車座里,褚航聲看看她,盡量把車開得平穩。中間他隨手打開收音機,夜晚的電台在放纏綿悱側的情歌,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聽。帶著秋天乾草氣息的夜風裡,年輕的歌手們帶著投入的感憒唱「愛情沒有分對與錯」「愛情是怎樣的兩個字」「是什麼讓我愛上你」……然而對坐在車裡的兩個人而言,「愛情」這個詞到底是從什麼時候起,開始變得矯情而又生硬?
那晚,回褚航聲家的路上,兩人都沉默著不說話。
這語氣真慈愛,穆忻被逗笑了:「聽這話,好像我是你女兒。」
比如,沒有強大的背景,就盡量做一個強大的自己,做好眼前的事,無愧良心,謹慎仔細,便無須畏懼魑魅魍魎;不指望一步登天,也不幻想揚眉吐氣,只需做個又準備的人,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可以有機會逃離;就算沒機會也沒什麼,實在不行大不了徹底撂挑子不幹,反正就算去撿起老本行教孩子們畫畫,也不至於餓死;離婚了也沒關係,能找的合適的就再婚,找不到合適的就單身,誰離開誰還活不了……
穆忻愣了。
「叔叔,我要吃那個——」穆忻聽到褚航聲這口氣就翻白眼,索性指著不遠處的冷飲店扮未成年兒童。
「你還非得讓我說出個子丑寅卯來?」褚航聲緊緊擁住懷裡日漸消瘦的女子,苦笑:「我說了你也不信,其實不少人給我介紹女朋友,可是對方聽說我離過婚,那眼神立馬就不一樣了,就算介紹人說我們是兩地分居太久沒感情了,對方都會問『要真是個顧家的人,怎麼會才分居一兩年就沒感情呢』。捎帶著猜什麼的都有,比如說猜我會不會有家庭暴力、會不會是第三者插足,最誇張的直接問介紹人我是不是性無能……所以不瞞你說,我媽親自上陣給我介紹見面的那三個裡,就有一個是離過婚的。」
「難道不是很爽嗎?跑一跑,運動一下,活動筋骨不說,還得惦記著手裡那根線——專註地去做一件事情,一旦成功喜悅會翻番的,」褚航聲,摸摸穆忻的腦袋,繼續裝扮慈愛,「你看你終於成功了,孩子。」
褚航聲扭頭看看穆忻,見她恬靜地笑,手心仍乖巧的棲息在他手裡,心裏一松,回頭看著主任介紹:「穆忻,在秀山公安局工作。」
是啊,她不用想也知道,她一定捨不得。
「不是他是誰?我明明看見他半扶半抱把你帶出來!」褚航聲瞪穆忻一眼,轉身往外走,穆忻哆哆嗦嗦地跟上,越想越后怕。
他話音一落,郝慧楠氣得臉發青,穆忻當場跌倒在沙發上,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她只是舉杯輕碰一下,答:「謝謝。」
上大學上不起,打工賺生活費疲於奔命;工作了被扔到基層,「公務員」三個字聽上去很美但箇中滋味無法與外人道;結婚了又離,背著不貞不孝的名頭只能給人提供八卦談資;別人都往上走自己卻越走越往下,這到底是因為沒有後台還是沒有本事再或者根本就是命不好?
見穆忻發愣,褚航聲拍拍她的肩膀:「愣著幹什麼?趕緊吃,吃完帶你出去玩。」
夜漸漸涼了。行人漸少的護城河邊,褚航聲收一收手臂,毫不猶豫地低頭,輕輕吻上穆忻的耳際。
「她也太沒有遠見了,」郝慧楠笑著搖頭,「她就想不到,雖然我當不成一個標準的農民,也沒法研究出像巧克力豆一樣的大米,但我二十年後變成了一個村長,天天幫著農民研究怎麼種地。其實就在一年前,我還壓根分不出那明明長得一模一樣的兩棵草,到底哪棵是麥苗、哪棵是韭菜?」
她以前,本不信「命」的。
褚航聲笑得無奈,路過她身邊的時候又順便摸一下她的頭:「大侄女你可真有出息。」
到這時,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開始有一點點理解楊謙,如果堅持不變,辦案或許真的會有難度。工作無法開展,對一個辦案民警來說,才是最致命的瓶頸。
因為理解,所以認真。
主任眉開眼笑,看著穆忻問:「女朋友?」
褚航聲有些恍惚了。
「我是穆忻的哥哥,請問您是——」褚航聲看著男人的眼睛,對方的目光很深邃,褚航聲見不到底,直覺告訴他,這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那一刻,時光睡著了。而月亮,是時間卧房裡的一枚LED小夜燈,在美輪美奐的夢裡夢外,灑一點讓人覺得不孤寂的光。
穆忻機械地擺擺手,皮笑肉不笑地目送陸炳堂離開,直到看不見人影,才軟綿綿地往下墜。
她起身走到窗口,拉開窗帘,陽光一下子湧進來。打開窗,秋天的乾草氣息沁人心脾地蔓延。鬧市區,這裏當然不會有秀山那麼多的樹,但居然可以比蔥翠的郊區更讓人覺得心安……穆忻似乎隱約弄懂了一點什麼,但還沒等她捕捉到內心裡的真實的感受,手機便想起收到簡訊的「滴滴」聲。
穆忻一愣,這才想起來,的確,這家的廣告語人盡皆知,無線彪悍,叫做:「愛她,就帶她哈根達斯。」
他說這話的時候剛好有風吹過來,穆忻的一綹長發吹到褚航聲臉上,他不假思索地抬手替她掖到耳後。穆忻也不避諱,只大方地打招呼:「主任好!」
「說說話,看我一眼!」對方不屈不燒。
她能不怕嗎?未婚的時候都被人嫌棄,現在離異豈不是更要被嫌棄;當初家境不好讓人生厭,可如今仍然不怎麼好;在同樣有階層差異的公務員隊伍里生存,無論是秀山,還是家鄉某機關,她這樣的背景都註定進不去很「牛掰」的單位、當不上多「牛掰」的領導,而只可能一輩子都做個「底層公務員」……她什麼資本都沒有,憑什麼覺得別人媽媽可以接納自己?
……
「慧楠,你真變了。」穆忻感嘆。
穆忻就這麼喝醉了。只不過沒有醉在聚會的酒席上,而是醉在酒店一樓的小酒吧里——許是因為這晚的聚會帶給穆忻的怨念太強大,她不想回秀山,也不想在和意氣風發的同行們去KTV,她就這麼孤零零地下樓,偶然看見這間酒吧,走進去,躲在不起眼的角落裡,點了一杯她從來也沒有喝過,但很好喝的雞尾酒。大約度數不低,因為當火辣辣的酒漿帶點甘甜氣息一路滑到喉嚨里的時候,居然帶出類似燃燒的舒爽感覺!
穆忻靜靜伏在他懷裡,臉頰貼在他微涼的外套上,低聲道:「可是,我真的怕了。」
If you love her……
「不是同病相憐,是總算趕上了……」褚航聲感喟。
過一會兒,褚航聲才嘆口氣,伸出手攬過穆忻。她靜靜伏在他胸前,臉頰濕而涼。
穆忻答不上來了。
「劉若英,《幸福的路》,九_九_藏_書」褚航聲好像看出她在想什麼,突然打破寂靜,在婉轉的旋律里註釋,「我帶的那個見習記者,剛畢業的小姑娘,最喜歡這首歌,說是勵志歌曲。」
「楊謙……不是他?」郝慧楠腦袋轉一轉,突然一拍巴掌,「褚航聲!」
也就在這時,身邊的護城河裡剛好有一艘漆著紅窗欞、燈火通明的小畫舫經過,明亮的燈光把褚航聲從失神中喚醒,他急忙咳嗽一聲,掩飾住自己瞬間的失態,看一眼畫舫道:「你看那船山的遊客不過三兩個,岸上散步的行人倒是一群,真不知花錢坐船到底是為了看風景,還是為了成為風景被別人看。」
「你好你好!」主任恍然大悟,似乎終於明白褚航聲為什麼要去秀山駐點,並很為自己這個「恍悟」感到得意。他笑著同穆忻握手,再拍拍褚航聲的肩膀:「我家就住在這附近嘛,晚飯之後總是會出來散散步。你下次帶小穆來我家吃飯,我老伴兒說好久沒見你了。」
看著穆忻若有所思的眼神。褚航聲嘆口氣,伸手把穆忻拉到懷裡:「他們已經失望一次了,怕是再經不起折騰了。」
穆忻輕輕地笑了,她不再說話,只是心裏承認:是,她自私,她貪婪,她需要一個堅實的依靠,她迷戀這懷抱的溫暖,但她也清楚知道自己在過去十幾年來本就對褚航聲從無拒斥。她不想再浪費時間了,哪怕這源起貪婪又自私,哪怕她至今無法做到完全忘記楊謙和往昔,但看在她曾經的暗戀美夢升起又破滅的份上,看在她任全命運的作弄走到今天這一步的份上,請原諒她的這點小貪心——她只是太累了,就任性一次吧。
弄明白這點之後,穆忻后怕得牙關打顫,褚航聲扭頭看她一眼,無聲地嘆口氣,點火準備開車。然而就在這時,他的胳膊突然被穆忻抱住,他驚訝地扭頭看過去,只見穆忻緊緊抓住他正準備換檔的右手,臉深埋在他的右臂上,她的手、她的身體,都在微微發抖。
兩人就這麼沉默著手牽手,一直穿過小路,仍未放手。知道走到平整的路面上,還沒等鬆手,突然聽到有人叫:「小褚?」
瞬間,穆忻如同條件反射一般從陸炳堂懷裡彈開,動作幅度之大嚇了褚航聲一跳。他急忙伸出手去扶,卻還沒等湊近上去,已經看見穆忻伸手抓住他的胳膊,飛快地偎到他身邊來,表情僵硬地笑著問:「陸大隊,您也在啊!」
但好在大家都是情商足夠高的人,只是于觥籌交錯間說些歡喜的話,穆忻應景,一直微笑著應酬,直到突然有人在敬酒時問了一句:「姐,你結婚了是吧?好像上次你們那集體婚禮還上電視了,我姐夫真帥!」
褚航聲見穆忻確實是醉了的樣子,急忙喊她的名字:「穆忻!」
褚航聲神手佛去她臉上的淚水,再緊一點擁住她,直到暖意慢慢升騰起來,而穆忻終於不再顫慄。隱約,他聽見她低聲喚他一聲「哥」,但彼此都沒有再說話。他就這麼靜靜擁住她,在秋寒乍起的夜裡,在燈紅灑綠的鬧市,在流淌著憂傷氣息的車廂中,憑本能給她提供一份溫暖的依靠、一份脆弱時的支持,他想,這是他唯一能做的,或許也是她唯一需要的。
「你想象力真豐富,」穆忻有種讚歎,「不學藝術可惜了。」
弄明白這一點之後,穆忻開始用一種全新的眼光觀察周圍的一切,只是派出所的生活,翻來覆去總是那樣。
只要他活著,她就是爸爸的女兒,是有一個男人、一個全世界最愛她的男人,時刻都在保護她。他會在傷心委屈的時候有庇護所,在必要的時候有人給她撐腰……可是,她沒有,她什麼都沒有。
「要是我女兒怎麼會這麼將就?」系著圍裙的褚航聲故作認真地琢磨一下,「至少還要有牛奶、小餛飩、煎包、雞蛋餅……」
褚航聲沉默。
「你是?」男人遲疑地看著褚航聲。
「這裏我不會留太久,早就想好要走的路。全心付出,不怕苦,去找幸福,我看見在不遠處。一路慶幸貴人幫助,一路也有人勸退出,托你的福我不哭,不怕辛苦,眼淚于亊無助……這一條路是未知數,沒有人擁有地圖。我明白現在自己身在何處,我很在乎走這條路,有天能找到幸福……」終於聽到一首不是口口聲聲唱「愛倩」的歌,穆忻側耳傾聽,卻在聽清歌詞的瞬間,微怔。
警察,不就是除暴安良以及服務群眾嗎?她穆忻,沒有經過科班出身的系統培訓,論破案沒有經驗,論審訊全無頭緒,論出警……就她那副花拳繡腿也完全不中用。甚至就在不久之前,她連接報警電話都聽不懂內容。用馬斯洛的理論來說,就因為自我價值無法實現,所以她只能在日復一日的自我鄙棄中山窮水盡,無數次後悔不該走進這個完全不擅長的領域。她忍不住設想,如果當初她從事了專職設計工作,還會這麼沒有成就感嗎?還會這麼不招人待見嗎?還會被當成一顆球踢來踢去嗎?
穆忻幾乎是落荒而逃。
「其實,這事兒,我爸媽不會幹涉。」褚航聲低頭親吻一下她的頭髮,聽見她「呵呵」笑了幾聲,一副不相信的樣子。
瞅著天空中那個漸漸縮小的黑點,穆忻抬手擦擦額頭上的汗,長鬆一口氣,一回頭見褚航聲抱著胳膊站在她身後不遠處笑,瞪他一眼:「你笑什麼?」
晚上的時候兩個無聊的人去了護城河邊賞月——樹葉還沒落完,路燈依舊昏暗,尚算茂密的草叢裡有無數談戀愛的男女在竊竊私語,看得穆忻興緻盎然。
說完就他就去買冰激凌了,留穆忻坐在廣場邊的椅子上,手裡一拽一拽地揪著自己的風箏線。她仰頭看天空,藍天白雲果然心曠神怡,很多彩色的風箏,有些有漂亮的長尾巴,在天上甩來甩去。還有人在風箏線上栓了奇怪的小機器,裏面傳出飄渺的歌聲來。仔細聽,居然是《在希望的田野上》,穆忻樂了。
就像這份職業,她漸漸理解,才會感受到其中那些不為人知的情感。
對張樂而言,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多少次被口頭表揚,甚至他更習慣了自己先立功嘉獎后被處分或是處分之後再靠嘉獎立功贖罪……但對穆折而言就完全不同了。這是第一次,穆忻覺得,她居然真的有點像個警察了!
20:40,紫藤花園有人報警,說有陌生人反覆敲家裡的家門,這家男人不在,只有女人和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在家,母女倆已經嚇得瑟瑟發抖,在卧室里抱成一團。「紫藤花園」聽著名字很美,其實不過就是鎮派出所旁邊的一個不怎麼髙檔的小樓盤,裏面都是小產權房,便宜,但是保安力量很薄弱。兩個民警出現在門口的時候那個敲門的男人還沒走,隔好遠就能聞見濃郁的酒味。問了幾句話才知道原來是喝醉了酒,https://read.99csw.com把別人家當成自己家,敲錯門了。民警一邊把酒鬼帶下樓,一邊敲門想要交代房主幾句,結果房主顫顫巍巍開門的時候先甩出一把菜刀來,倒把敲門的民警嚇了一跳!
「都一樣的,哥」穆忻抬頭揉揉地笑一笑,「我早就知道了,活在世上,別人是你的風景,你也是別人的風景,只不過。總有人的風景悲劇了點而已。」
律人恕己,這才是最見不得光的私念。
他聽見她把臉埋在他胸前,嘟囔:「謝謝你,哥。」
褚航聲點頭答應,而後目送主任走遠。直到看不見了,他剛想回頭,卻突然感到手中牽著的那隻手撤離。他心一沉,接著又愣住了——因為他看見穆忻走到自己面前,靜靜地看著他,認真地問:「哥,如果你的意思的的確是願意收容我,那蘇阿姨同意嗎?」
「篤篤」有人敲門,她去打開,不出意外看見了褚航聲微笑的臉。他穿件長袖T恤,最誇張是還系著一條圍裙,指指餐桌:「吃飯。」
「你?」褚航聲很驚訝,「你還真不像是做這種事的人。」
陸炳堂仔細看看名片:褚航聲,省報專題部副主任,主任記者。
16:40,前去包抄傳銷窩點的民警回來了,據說窩點早已人去樓空,但副所長憑藉其敏說的觀察力和豐富的從警經驗,帶著一群警察和協警在周圍搜索,最終根據報案人曾經提供過的幾條重要線索,愣是在不遠處的一處民房裡找到還沒來得及逃離的兩個傳銷小頭目。幾個警察撲上去就把他們順利地捆成了粽子,帶回所里開始審訊。
褚航聲急忙停下開車的動作,身體有些僵硬地任由穆忻依靠著。但她似乎並不滿足這樣微弱的溫度,她咚嗦著伸出手緊緊摟住他的脖子,址到胳神越纏越緊。他能聽見她的啜泣聲,能感覺到她冰涼的手掌從自己臉側劃過,能嗅到她身上微甜的酒香。
穆忻悶笑:「你還是看不上他?」
托這次活動的福,一部分當年與穆忻同級的公安系統街市生G城參加培訓,並因此有機會舉行了一次雖然不齊全但還算也有二十餘人到場的盛大聚會。
「我也沒跟我媽說——」褚航聲抬頭,看見穆忻疑惑的眼神,趕緊糾正,「我不是說離婚的事,我是說我沒跟我媽說我想和你在一起。」
陸炳堂笑一笑,客套道:「既然你哥哥來了,那我就不送你了,再見。」
「去去去!」穆忻忍不住推他一把,「剛誇你賢惠,還得瑟起來了。」
極度的恐懼頃刻膨賬,穆忻似乎這才明白:陸炳堂畢竟有了一定的社會地位,他的身份與權力對有些女孩子來說是絢爛的誘惑,所以他完全不必只盯住一個穆忻,而只需要在偶遇的剎那順水推舟——他從未偃旗息鼓,穆忻本不該傻到以為自己被發配邊關就可以撤銷全部警報,甚至對此全無防備……
對穆忻而言,還好,她羡慕、嫉妒,但不恨——她並不在乎自己有沒有強大的爹,因為天知道,她有多麼希望,只要自己的父親還活著,活著就好!
穆忻沿他指的方向看過去:小米粥、夾了火腿的烤麵包、茶葉蛋、小菜,中西合璧,但並不怪異。陽光沿餐廳窗戶照進來,和小米粥上升騰起來的熱氣纏繞在一起,穆忻想,這才是「家」的味道吧?
這句話,她現在信了,且恨不得奉為至理名言。
「我也沒說他就是合適,我只是說外在條件比較協調,」郝慧楠咬文嚼字,然後一臉壞笑,「說心裡話,我倒是更喜歡咱們鎮黨委書記,才三十多歲,長得也不錯,有文件,有魄力,還屢次救我於水火。先甭管人家是不是自己想出政績,反正肯給老百姓花錢就是好人!只是可惜結婚了,聽說孩子都上小學了。」
穆忻的表情瞬間僵住了,她不知道該不該坦言自己已經離婚:在很多小夥子,年輕姑娘們尚沒有結婚的時候,自己就已經早早地把一場婚姻自始至終的全部過程走了一遍,這顯然並不是什麼值得炫耀的好事。
穆忻笑出聲:「你們老師真逗。」
……
幾分鐘后,辦公室里再次傳出不知是誰挨打的求救聲,還有旁觀者加油鼓勁的起鬨聲——好在是二樓,不然聽上去太像是刑訊逼供,慘絕人寰。
10:57,有人跌跌撞撞撲進派出所,臉上靑一塊紫一塊的,看見站在大廳里的穆忻,幾乎要衝上去抱住她的腿。饒是穆忻經受了三年公安生活的鍛煉,還是被那張色彩斑斕的臉嚇得驚叫了一聲,然後才聽見報案人斷斷續續說自己被抓進傳銷窩點,身份證被搜去了,不騙人來加入組織就得挨打,今天趁上課間隙好不容易逃出來……聞訊趕來的副所長趕緊帶人去包抄傳銷窩點,就把送報案人去包紮的任務交給了穆忻。
18:43,張樂回來,說是受傷的學生已經送去醫院。正吃著飯,兩個同事進門,帶進來一個嫌疑人,說是在網路上利用QQ視頻騙錢,被人認出來了,當街毆打。兩個民警也不能眼見著他被打死,就把嫌疑人和受害人一起帶回來做筆錄。
「怎麼不至於?」褚航聲把臉埋在穆忻頸窩,「你別忘了,每個女孩子都是媽媽手心裏的寶貝。如果你有一個女兒,你願意把自己清清白白的女兒嫁給一個離過婚的男人嗎?」
身邊有女孩子湊上來,歡天喜地:「姐,你幹嗎不帶姐夫來給我們看看?不也是警察嗎?我記得比咱早一年入警是吧?」
「昨晚沒事吧?」——是陸炳堂。
「吳新紅?我知道這人,她家自從老公外出打工,本來經濟條件還可以。但是去年公公生病花了不少錢,典型的因病返貧。這種情況我們村有好幾家,今天就是來落實這事兒,聽說鎮里上了扶貧項目,我來看看能不能上占幾個名額。」
她能感到一雙手輕輕拂過她的胳膊,停留在她的手腕處。那手很溫暖,寬大,攥住她的手,輕輕揉捏,另一隻手大約攬在她的腰際,掌心的熱度讓她不由得想起楊謙來。你看這就醉酒後的選擇性記憶——她沒記住那些不堪的過往,只記住他們曾傾心交付的歡愉。她想睜眼看看是不是楊謙,但人影會晃,眼皮很沉,後來……後來就越發昏沉了,昏沉到僅剩最後一絲意識,隱約漂浮。
「辛苦您了。」褚航聲伸出手,與陸炳堂禮貌地一握,隨即從包里掏出名片,「不知道穆忻有沒有提過,我叫褚航聲,在省報工作,我們報社就在市公安局旁邊。」
「難道不是嗎?」郝慧楠很迷茫,「你看你現在比前陣子水靈多了。」「那是因為我周末終於睡了個好覺,」穆忻站在辦公桌旁邊,手裡端杯水轉移話題,「你怎麼想起今天來看我了?」
但人就怕「比」:大家都在同一條起跑線上的時候,天是藍的樹是綠的,空氣是相同的,我們的軌跡都是一九*九*藏*書樣的;可一旦有人從這條起跑線上一躍而出,那麼對剩下的人而言,只余羡慕嫉妒恨——羡慕別人有能力,嫉妒別人有機會,恨自己,為什麼沒有強大的爹?
穆忻微笑。沒有點頭,也不搖頭,只是那麼微笑著,聽一首似乎有些熟悉,卻從未靜下心認真聽一聽的歌。舒緩的旋律里,她剛才緊繃的神經似乎漸漸鬆弛下來,酒意上頭,漸漸閉上眼,迷迷糊糊就睡著了。並不長的時間里,她甚至做了一個簡單的夢。夢裡,她走在一條鳥語花香的小路上,走到沒路的時候看見一蓬野草,伸手撥開,裏面豁然開朗,居然是一片幽靜山谷,谷中有河流小船,有阡陌眾橫。有三五成群的茅草屋,被木柵欄圍著,柵欄上害怕著綠色藤蔓。陽光和暖,狗兒輕吠,就像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記》,在湛藍天空下安然存在。她靜靜站在高處,隱約還可以看見山谷中孩子們在跑跳。而「幸福」,就像裊裊的炊煙一樣,于峰迴路轉處,四下繚繞。
褚航聲覺得她這樣盯著人家的背影看實在不禮貌、好心戳戳她,沒想到她反而來勁了,興緻勃勃的給褚航聲講:「我讀大學的時候,最喜歡和舍友一起跑到學校里號稱戀愛角的小樹林里,大聲讀英語課文。」
褚航聲一邊開車一邊微笑:「聽聽歌詞,說是寫愛情路的也行,說是寫事業路的也行,說是寫婚姻路的也可以……人這輩子,不就是在走路嗎?一路都是未知數,沒有人擁有地圖。其實,就連畫地圖的人也是要走過去才知道這裏還有溝壑還是峻岭、有河流還是峭壁的。有些路,還真是得走過去了,才能知道、能理解。」
她得承認,她的確是變了。
「那我們,還真是同病相憐了。」穆忻酸楚地感慨一下。
「唉,真拿你沒辦法。」對方嘆口氣,輕輕攬過她的肩,讓她靠在自己懷裡。胸膛很寬闊,穆忻靠上去的時候覺得似乎是有久違了的依靠感,忍不住往熱源處偎一偎。
「滿廣場,數你這風箏放得最笨。」褚航聲指周圍其他放風箏的人們,再指指天使那些五顏六色的風箏,喟嘆。
諸航聲從灑店二樓的包間出來的時候,就看見播忻被一個陌生男人攙著走,他有些孤疑地幾步跟上去,快到酒店旋轉門前的時候終於聽見那男人說話,他喚穆析的名字:「小穆,你還好吧?你回秀山嗎?」
穆忻沒好氣:「你聰明還讓我來放?你倒好意思站在旁邊看熱鬧!」
結果褚航聲回來的時候就看見穆忻笑眯眯看粉天空若有所思的樣子,他終於鬆了口氣:都不知道有多久沒見她這樣放鬆地笑一下了,現在看到,覺得總算沒白出來這一遭。他走過去,把冰激凌遞給穆忻,再把風箏線接過來,一邊扯風箏線一遍看廣場上的人來人往。
穆忻沒有回答,事實上這時候她根本意識不清,甚至連有人攙自己往外走都不知道。
「總不至於今天剛好他值班吧?你自己出來吃飯喝酒,把人家留在家裡可不好,」另有熱心人把穆忻放在桌上的手機遞過來,「打個電話,叫出來一起坐坐嘛。」
「出去走走吧,你整天窩在秀山,不怕發霉?」
「郝慧楠你說什麼?」穆忻還沒等說話,突然聽見辦公室門口響起一聲驚呼,倆人一起扭頭看,只見張樂拎著一個暖瓶站在門口,表情驚恐,「你怎麼能喜歡有婦之夫?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你怎麼能對領導下手!」
穆忻笑了,她看看窗外,天空湛藍,果然是個適合出門的好天氣。
沒有媽媽祝福的婚姻,註定得不到幸福。
「那你還敢跟他一起喝灑!」褚航聲氣不打一處來,低聲呵斥,「你活得不耐煩了?」
褚航聲遠遠地看一眼那邊絳紅色的店面外觀,忍不住笑了:「你知道他家的廣告語是什麼嗎?」
「穆忻你現在說話怎麼這麼像我們村的老太太?」郝慧楠撇嘴,「你趕緊讓上天賜我個像樣的男朋友吧,最好能拯救我離開基層,別再當村長。我敬業是一回事,可不等於我多熱愛這項工作,這一天天的可鬧心死了。」
直到熟悉的人影在面前晃的時候,穆忻迷迷糊糊地辨認:這是誰?
「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態度,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做好了從頭開始的準備,就不能這麼貿然告訴她,」褚航聲耐心地解釋,「所以你問我她的意見,我的確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可是穆忻,這事兒是不是有點顛倒?我們自己都不知道是否合適,就先去考慮老人家的一件……那萬一老人家樂見其成,刻我們自己越來越合不來,到最後不是讓老人家們再失望一次嗎?」
「我沒跟他喝,」穆忻想象一下剛才如果上了陸炳堂的車所可能發生的後果,一陣雞皮疙瘩迅速鋪滿全身,說話都結巴了,「不……不會……剛才不會是他吧?」
穆忻一邊喝一邊問:「吃完去哪兒?」
後來許多次,穆忻這樣感慨,其實不管是張樂,還是派出所里其他民警,都是那種隨處可見的普通警察形象,他們偶爾粗聲大嗓,偶爾有點痞氣,但這都不妨礙他們目光如炬,從最不起眼的地方尋找蛛絲馬跡。沒少發牢騷,但習慣苦中作樂,有時有點凶,但總歸瑕不掩瑜。
「其實也沒那麼誇張,」穆忻想一想,「如果你考上省直或者市直機關,也不過就是去市區工作,離這裏總歸不算太遠。但你放棄了一個覺得合適的人,倒是大大的不划算了。」
陸炳堂笑一笑,剛想說什麼。卻恰在此時有人推開一樓大廳的側門,涼風吹進來,拂在穆忻臉上,地略有些轉醒,睜開眼,迷迷糊糊地四處看看,先看見褚骯聲,挺憨厚地笑一笑,再扭回頭去看向陸炳賞。第一眼沒看明白,第二眼看清楚了但難以置信,第三眼終於確定自己的臉距離陸炳堂的臉如此近時,穆忻「唰」地冒出一陣冷汗,酒醒了一半!
穆忻扯出一個笑容答:「他忙。」
知道站在洗手間寬大的補妝鏡前,穆忻都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此時此刻自己內心深處的悲涼:她怎麼就能混得這麼慘?
「他來過幾次,問了無數問題,我還帶著他在地里轉了幾圈,張樂也在……也不知道那幾天他怎麼就那麼閑。不過還好,多虧有他,有些大爺大媽家裡的情況他比我還了解,差點把人家祖宗十八代都介紹全了。」
句子簡單的缺乏原委、看不清主旨,因為這是穆忻本能的防範——做警察兩年多,她的思維從最初的「因為所以」變為今天的「假如故而」。也就是說,考慮問題時,她第一時間想到的再不是因為你問所以我答,而是加入這條簡訊被有心人看到,會不會對自己產生難以彌補的惡劣影響?故而,只能、必須讓人壓根看不懂兩人在說什麼。那麼,一旦此事被有心人利用,字數越少,她便越可以自圓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