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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人生如逆旅

第十七章 人生如逆旅

這不是一個國度的災難,這是人類的災難。
她又想起,也是不久之前,當自己面對飛車搶劫歹徒的時候,曾眼睜睜看一個女孩倒地、死去……那是,她沒有伸出援手,她為此日夜受到靈魂的拷問,她無數次問自己:你這樣的廢物,連搭把手的勇氣都沒有,就算穿著一身警服,有什麼用?
郝慧楠放下筷子,塞一個湯碗到張樂手裡:「自己喝吧,胳膊又沒傷著。」
穆忻呆住了。
她靜靜地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她的腦海中再次浮現出那些濃煙、火苗、「噼噼啪啪」的爆裂聲還有孩子的哭聲……她想了很久很久,最後終於確定,那一刻自己根本來不及多想,只是憑著本能做事——她不能眼睜睜看一個孩子葬身火場,她必須救他!
穆忻跟坐在屋裡皺著眉頭的褚航聲父親打個招呼,著急地問:「跟大使館聯繫過了嗎?」
穆忻憑本能隨著人群往安全出口跑,只是當人群都擠在一起的時候樓道中頓時混亂不堪。沒多久就有煙霧瀰漫開來,嗆人的氣息加劇了人們的恐懼,有人開始尖叫,工作人員只好在一片混亂中扯著嗓子組織人群撤離。穆忻擠在一堆倉皇的人們中間,被焦急的人群挾裹著往前走,聽見那聲「哇」的哭聲時穆忻憑本能回頭,剛好就看見之前見過的漂亮小男孩摔倒在一個垃圾桶邊。他的媽媽不知道去哪兒了,小男孩漂亮的小臉蛋上這會兒掛滿了眼淚鼻涕,趴在地上一邊哭一邊喊「媽媽」。身邊有個中年婦女看見了,也好心地停下腳步把小男孩扶起來,但身後的人群在被擋住步伐時著急了,使勁推中年婦女,還有人喊著「快點快點」,中年婦女身邊的小姑娘急了,拉住中年婦女的手腕就往前跑,小男孩被扔在垃圾桶邊,繼續哇哇大哭。
「不用,你千萬別客氣,那是我爸媽,跟你沒什麼關私法,」郝慧楠瞪張樂,「本來他們就不同意我找個警察,說是又危險又不顧家,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還真給我長臉。」
「來也沒用啊,被人家放了鴿子,說是有重要任務,讓我們自己隨便吃點,」郝慧楠冷笑,順便把一勺子帶著蹄尖骨的豬蹄狠狠往張樂嘴裏塞,噎得張樂直翻白眼,「我說張樂,這可是你自己放棄機會的!我跟你說我也就是沒當老師,不然絕不會給不著調兒的學生提供補考機會,懂不?哎我警告你別往外吐啊,你要是把好好的豬蹄吐了,看我還喂你!」
穆忻看著電腦屏幕,唇角綻放一點淺淺的笑意,少許的遲疑后,她輕輕點擊滑鼠,發送了一個笑臉的圖案。
作為一個逛街購物向來目標明確、不喜猶豫的人,沒用多久,穆忻手裡就提了大大小小的購物袋。火警警報響起的時候穆忻正準備給褚航聲也選一件禮物帶回去,乍聽見凄厲的警報聲響,她愣在原地,一瞬間還有點懵。不過緊接著聽見周圍有人大聲喊「著火了,快跑」,於是呼吸一下子,商場里亂成一團!
「所以這是你應得的,」穆忻拍拍郝慧楠的肩膀,「既然回了鎮里,該辦的事兒就抓緊辦了吧。也別拿什麼要離開這兒當借口了,你見過剛豎起來的典型短時間內走得開的嗎?再說就算你現在考到市區工作,在那裡找了個男人結婚生孩子,那萬一以後再被拍下來掛職鍛煉或者直接任職,難道要離婚?畢竟走了這條路,許多事情就由不得你了。前面一千一萬個未知數,犯得著一一計較嗎?聽我一句話,看在你比張樂職務高但人家仍沒有嫌棄你的份兒上,趕緊結婚吧!」
褚航聲過了很久才回復:那麼,等我忙完手頭上的事情,在回G城看你吧。
第二天,面目全非的穆忻如期踏上了回程的列車——因為淤血的作用,她的一半額頭連同臉頰、眼窩一起全都變成了靑色,加上劉海下面遮掩不住的白紗布,看上去恐怖得很。她一路上都舉起報紙擋住自己的臉,以免嚇到更多的人,捎帶著也就看見了關於火災的一系列新聞報道,其中有一篇文章還提到了她,但因為當時她拒絕透露自己的一切信息,報紙上只好用「熱心女子」這樣的詞彙模糊帶過,她對這種模糊感到很滿意。
那時,穆忻並沒有想到就在不久后的一個夜晚,她會收到蘇桂芳的電話,電話里,蘇桂芳硬哂著告訴穆忻:「析忻,你看電視了嗎?日本地震了」
穆忻低下頭,再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是默默接過蘇桂芳遞過來的一杯水,走到客廳一角打開電腦,登陸自己的~可是,那裡也一片寂靜。
那裡,穆忻並不知道這場火有多大,她甚至還沒等看清那裡三層外三層的圍觀人群就被等候在旁邊的醫生拖上了救護車……她只顧回頭喊:「孩子,孩子呢?」
張樂毫不猶豫地把嘴嘴的骨頭吐出來,這才順了品氣,討饒:「這不能怪我啊,我怎麼知道那天剛好有緊急任務……要不等我出院親自上門找咱爸媽負荊請罪去?」
想到這裏,穆忻低下頭快步走開。她一邊努力揮散滿腔酸楚,一邊琢磨著要給母親和褚航聲的媽媽各買一件羊絨衫。心思一轉又想起了肖玉華,忍不住嘆口氣,撿適合她的顏色又拿了一件。
「我不認識他,他和媽媽走散了,是我把他從火場裡帶出來的,總要有始有終……」
「出差時發生了一點小亊故,已經快要恢復了,」穆忻微笑著看鍾筱雪,「對了,我去靑海了,那兒很漂亮,孩子們很單純,每個老師的存在都被強烈需要,是很讓人滿足的感覺。」
迎面走來一個女警察,攙住了穆忻問「找人嗎?」
直到永遠無法重來。
郝慧楠不說話,只是伸手拎過來保溫桶,打開蓋子,一股濃郁的辣椒香噴薄而出,饞得張樂直流口水。
手機早不知道掉到哪兒去了,若不九九藏書是錢包向來是隨身放,這會兒她恐怕連乘車回賓館的錢都沒有。饒是她已經在醫院洗手間里做了簡單的清洗,但出現在賓館大堂里還是嚇了前台服務員一跳。穆忻抱歉地朝對方笑笑,只說自己走在路上摔了一跤,摔破了腦袋,流了很多血,然後便在服務員同情的目光中翻出錢包里房卡走回自己房間,上樓時遇見同來開會的廣西同行,對方驚呼一聲趕來慰問,穆忻只好把同樣的說辭再複述一遍,對方還關切地問「明天能按原計劃返程嗎,要不要跟會務組說一聲」,穆忻趕緊攔住對方,再三聲明自己沒事兒,明天一早會如期退房去乘火車,好心的同行這才作罷。
她沒有提褚航聲的名字,但穆析還是恍然大悟。
回程之前穆忻去了一趟商場——西部地區的披肩質地柔軟又色彩斑斕,她挑郝慧楠可能喜歡的顏色多買幾條,算是自己平生第一次出差的紀念品。恰逢周末,商場里人來人往挺熱鬧。穆忻前方不遠處站著一個看上去比她還要年輕的女子,懷裡抱著個大約三歲左右的小男孩。那孩子長得漂亮極了,白皮膚、眼睛很大、睫毛那麼長,頭髮還帶一點點捲曲,正趴在媽媽肩頭四處張望。小男孩的媽媽忙著挑揀貨品,小男孩大約覺得無聊,看周圍的來往人群看膩了就張大嘴打個哈欠,再把手指頭塞到嘴裏啃幾口,那小汪汪的大眼睛真讓人打心眼裡喜歡。看著看著穆忻就心酸起來,她想如果當初留下那個孩子,如今也該這麼大了吧……
無奈,臨行前,穆忻只能給褚航聲留言:對不起,我得出差去青海,不能去接你了。
?這種勸說,竟有它的道理。
「我馬上到。」穆忻放下電話就出門。彼時她住團市委宿舍,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她和權益部一個未婚女孩子合住。出門的時候剛好遇見女孩子和男朋友在門口依依惜別,穆忻低頭匆匆走過,心裏只覺得有一團焦慮、恐懼、后怕的情緒堵著,堵得鼻子都發酸。
當地的工作人員給來參觀的人們介紹:「這裡是我們當地設置的第一所希望小學,建築面積1233平方米,輻射了周邊四個行政村,在校生332名,教師13名,設有7個教學班,分5個年級。來自社會各界的捐助還幫助設立了圖書館與網路教師,高原的孩子們終於也有機會從小學開始就接觸電腦,了解外邊的世界……」
縫合時打了麻藥,傷口沒有多麼疼,倒是腦袋裡仍然充斥著劫後餘生的緊張,太陽穴附近的血管一跳一跳的,只覺得無數雜亂的場景仍然此起彼伏,混合著濃煙殘留在鼻腔里的氣息,讓人覺得噁心欲吐。好不容易等到處理完傷口、打完破傷風針,穆忻便四處逮著人問「見到剛才送來的小男孩了嗎?三歲左右,眼睛很大」,問了起碼五六個人,才有個護士模樣的答她「去休息室看看吧,那邊胡警察,放心,丟不了」。
穆忻仔細看看,這才認出面前頭髮蓬亂、滿臉煙灰的女子的確就是小男孩的媽媽,她趕緊扶起對方,卻沒想到周圍已經開始「咔嚓咔嚓」地亮起了閃光燈的白光。穆忻嚇一跳,環視四周,只見起碼三四個不同型號的話筒瞬間出現在她面前,一圈陌生臉孔七嘴八舌地問各種問題,其中離她最近的是個女記者,聲音也大,一邊握住穆忻的手一邊問:「你好,我是《XX早報》的記者,請問你當時是怎麼帶孩子跑出來的?決定見義勇為的時候你在想什麼?」
張樂覺得額頭的青筋在活潑潑地跳,咬牙說:「我是養傷,不是坐月子……」
她似乎是到這時才有空仔細回憶剛才發生的一切:就在剛才,當女記者追問「請問您從事什麼職業」的時候,她本能地想要回答「我是一名警察」,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她終於記起,她已經不是一名警察了。
他從沒有刻意束縛過穆忻,哪怕就在他生命的最後那些日子,他想要她回到自己身邊的時候,也不過只是殷切的懇求,從沒有試圖用精神上的捆綁攔住穆忻往前走的腳步。那麼,今天,她對褚航聲的躲避和對自己內心所有真實情感的刻意無視,豈不是一種作繭自縛?
而如今,幾十年過去,當她用並不長的人生走過了比同齡人要豐富許多的道路時,這些句子卻帶來了內心深處的百感交集——是的,真正的古井沒有波瀾,秋天的修竹深藏氣節,人這輩子有太長的路要走,中間或順逐或坎坷不過是一個個總要走過的客棧,在生命結束之前,任何一處都絕非終點。
臉傷成這樣,回到G城后自然也沒法上班了。沒多久部長就帶著唯一的科員來看她。乍一見這幅樣子也駭了一跳,直說「千萬不要破相,小穆這麼年輕還要嫁人呢」之類的話,穆析聽了也忍不住笑,只是這笑容和漸漸開始由青轉紫的半邊臉配合在一起,越發顯得猙獰。於是穆忻除了去醫院換藥就乾脆不再出門,但拆線那天,還是在醫院里遇見了熟人。
當電話鈴聲再次響起的時候,儘管失望了太多從,但穆忻還是一秒鐘都沒耽誤,跳起來就撲到沙發邊的角几上去接電話,因為撲的太快,腿撞在茶几上都顧不得疼,只是著急地對著話筒喊:「喂?」
直到坐上上出粗車,看著城布里的萬家燈火,穆忻下意識地摸一摸自己耳垂上那兩顆璀璨晶亮的水晶,第一次覺得它們如斯沉重,直壓得人喘不過氣。她忍不住難過的想:褚航聲,我很久沒見你了,如果你回不來,就算我不扔掉屬於我的一隻結婚戒指,你是不是也再沒有機會看我戴上它……
穆忻看著電腦屏幕微笑,許久以來,她第一次萌生了要給褚航聲打電話、想聽聽他的聲音的衝動。考慮到通訊不便,終究還是作罷九九藏書,只是在QQ上劉璇近幾日國內天氣預報的內容,倒是蘇桂芳得到消息后專門打來電話,一面為兒子將要平安回國興奮不已,一面又為「小兩口」不能見面而念叨這表示惋惜。
那時並沒想到郝慧楠最後的一點猶豫會被張樂命懸一線的負傷衝垮——六月里,張樂身先士卒成功抓捕公安部A級通緝犯,同時他那飽受創傷的老腰也差點被來自身後的一悶棍徹底報銷。醫生診斷說「如果再晚送來一會兒,下半輩子就可以在輪椅上過了」,生生把張樂嚇出一身冷汗來。
穆忻趕緊回身打招呼:「你生病了?」
那是一支小而精悍的隊伍——整個單位只有三十多位在編公務員,卻要負責包括希望工程、青年創業、各類培訓、青聯活動、志願者服務、青少年維權等在內的各種工作。大型活動時常開展,忙起來的時候一個人就要負擔一項大型活動從策劃、邀請、外聯、拉贊助、會務一直到總結在內的全部工作。在那裡,一旦項目被敲定開展,電話一個接一個地打,報告一份接一份地出,加之還要處理各種勞心費神的「突髮狀況」……人人都恨不得能長八隻手。
她似乎到這時才發現:他已經很久都沒有在QQ上給她留言了,簡訊也越來越少,那個夜晚就在這種焦急與懊悔中慢慢走過,當清晨的第一縷光出現時,穆忻從電腦前抬起頭,轉一下僵硬的脖子,回頭看看一直都緊緊盯著電話機的蘇桂芳,繼續勸:「阿姨,你們去睡會兒吧,這裡有我呢,我向單位清過假了。」
「是我父親,來化療,」鍾筱雪揚一下手裡的病例,這才關切地問,「你這是怎麼了?」
蘇桂芳這才起身跟丈夫進了卧室。穆析看著二老的背影,心裏又冒出一陣難以遏制的難過。
直到進了房間,當一切嘈雜統統被擋在門外,穆忻這才像脫力一樣倒在床上——短短几小時之間,竟是一場生死考驗!
郝慧楠站在張樂病床邊咬虎切齒:「活該,上次我住院的時候你說什麼來著?說我生活不能自理,只能任人宰割……我這次就叫你一下什麼叫『任人宰割』。」
惆悵孤帆連夜發,送行淡月徽雲。
郝慧楠沒辦法,只好先招呼穆忻吃魚,然後拿過勺子一口口往張樂嘴裏喂湯,一邊喂一邊念叨:「讓我說你什麼好……就會逞強,你少干點會死啊?讓你去陪我爸媽吃飯你不去,非要去做英雄,現在倒好,只能躺著半死不活等人喂!」
「我這躺著呢,喝一口灑半口!」張樂抗議。
穆析聞言鼻子一酸,有透明液體「吧嗒吧嗒」地就落進盥洗盆。
穆忻看得全身發涼,她都不敢想萬一堵航聲真的遇難,她要怎麼辦?哪怕她曾經害怕他站在自己面前,害怕他來要一個結果,但如今,想到這個人或許再也不會來了,她突然發現前路一片蒼茫一原來,有人可以愛時,哪怕無法愛,但總有方向在。就好像曠野中的北極星,再遙不可及,都是路標。而設若這顆星辰隕落,無涯荒野中,何處是歸途?
中午所有人都沒胃口,穆忻自己也全無食慾,但看看褚航聲的父母,還是起身廚房煮了幾碗雞蛋面端過來,算是湊合了一頓午飯。下午三個人繼續守在電視機前,頻道一直固定在央視新聞頻道,看鏡頭裡鋪天蓋地全都是水海嘯以難以想象的威力衝擊城市,瞬間淹沒房屋、農田、道路,在賓士的汽車后呼嘯尾隨,讓人眼睜睜看著建築物坍塌、髙壓電線短路,火光衝天,不知多少條人命眨眼就被吞噬……
也不知轉了幾道彎,就在她被樓梯繞得頭暈腦脹的時候,突然側前方出現一個人影,一邊往穆忻這邊跑一邊大喊「這兒有人」,穆忻緊張地迎過去,中間路過一個安全門,裏面猛地又噴出一陣嗆人的煙霧,穆忻突然什麼都看不見了,眼睛火辣辣地疼,可她不敢停下腳步,還是往前跑,直到感覺到對方伸出手緊緊拽住她的手臂,接過她懷裡的孩子,大喝一聲「跟我來」,穆忻一邊咳嗽著一邊跟上,踉蹌著不知又轉了幾個彎,然後猛地撞入一片光亮中——她逃出來了!
穆忻謝過她,再一路打聽著往休息室走,果然就看見里裡外外除了穿粉紅衣服的護士就是穿藍衣服的警察——脫下警服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再見這身衣服的時候,穆忻竟然熱淚盈眶。
一別都門三改火,天涯踏盡紅塵。
她把目光移到落款處,鮮紅印章上方一行娟秀小楷:戊子年秋筱雪書。
依然一笑作春溫。
郝慧楠不說話了。
一路胡思亂想著到了褚杭聲家門口,剛一敲門,蘇桂芳就從裏面把門打開,看見穆忻的時候她眼圈一下子就紅了,緊緊拉住穆忻的手,把她拉進屋。
現在想來,如果沒有那些拷問,以及拷問背後的反思,甚至是真正脫下那身制服時那些意外之外的不捨得,她恐怕永遠不會發現,勇氣也是可以從無到有的!
無波真古井,有節是秋筠。
彼時實習生已經成為省報的正式記者,看見穆忻時怕認錯了,還沒敢打招呼。直到穆忻落座時坐到了她旁邊,可憐兮兮地向她求教,記者姑娘才遲疑著問:「你是穆姐姐?」
穆忻忍不住微笑,她想,自己和這個姑娘,還真是有緣。
「呼啦」一下子,穆忻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兒就被幾個人團團圍住,一個女人擠到她面前「噗通」就跪下了,帶著口腔喊:「謝謝你,謝謝你救了我兒子!」
穆忻笑呵呵地反問:「什麼是有心,什麼是無心?」
郝慧楠也笑了,張開五指迎面在張兒臉上「啪唧」拍了一巴掌:「你有鍾馗性感read.99csw.com嗎?還鎮宅呢……」
記者姑娘很熱情,一邊教穆忻使用相機,一邊道:「真羡慕我們主任,業務好,總是獲獎,想考博士也能一下子就考上,拿著工資去讀書,太幸福了!國慶節的時候他回來請我們吃飯,他說是年後要去日本交流吧,日本的春天哎,櫻花啊溫泉啊浮世繪啊雪花啊牛肉啊……我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辦公室里,穆忻怔怔地看著電腦屏幕想:他說的「來得及」,和她理解的,應該是同一個意思吧?
是的,當她終於可以直面曾經的一切——那些失落的消沉與隱忍的成長——她面對那個已經回歸普通人群的自己,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我曾經是個警察」這個事實。她終於知道了,原來,總有那麼一些職業,不論所從事的時間長短,它的烙印都打在你的心底深處,讓你即便離開這個環境,都無法剝離它曾給予你的那些悄然影響。
三天里,能打的電話都打過了,關心問詢的電話也接了不少。網上陸續開始出現一些報平安的信息,唯有褚家的三個人好像困在孤島上,焦灼等待,卻杳無音信。蘇桂芳終於不堪重負地倒下一老太太的心臟本就不好,到第三天不得不吃了速效救心丸躺倒在床上。
「知道我們會害怕你現在才打電話,沒事不知道早點說嗎……」穆忻抹眼淚,餘光看見老倆口齊齊鬆口氣,趕緊說一句「你稍等」,把聽筒遞給一臉焦急的蘇桂芳,聽她迫不及待地問兒子:你怎麼樣了,怎麼一直沒消息?住在哪裡,吃得好不好,睡得怎麼樣,沒生病嗎?什麼時候能回來,可以直接回家嗎……
不過好在不久后,隨著網路通信的逐漸恢復,省報上開始出現署名「褚航聲」的日本地震專題報道。因為這些報道。穆忻終於感受到他越來越強烈的存在感——他在被搶購一空的便利店裡買膨化食品。他在崎嶇泥濘的公路邊吃壓縮餅乾,他在災后廢墟中看見—幀全家福……以及他的QQ簽名:在自然面前,生命何其脆弱;幸而活著,才來得及。
穆忻「噗」的笑出聲,差點把水煮魚的油漬噴到雪白的被套上。
看著蘇桂芳有氣無力的樣子,穆忻心裏有說不出的難受:當她少年喪父、青年失婚,且眼睜睜見過楊謙的離去、肖玉華的失常后,她早就從對自己「命不好」的感慨轉化為對「人生短暫」的恐懼。換言之,在人生的棋局上,她已經輸了太多次,早就沒法計較自己所執的是黑子還是白子,唯剩一點破釜沉舟的勇氣,與她對楊謙的歉疚共存。那點勇氣好像是—個執拗的聲音,每日里勸說她往前走、務必往前走,生命那麼短,既然已經錯失過一次,何必再添新的遺憾?
是的,我們願意相信,那是另外一個世界、另外一個國度,在那裡,有我們深深惦念的人,他們生活得很好,很好。
深夜,穆忻在不斷的胡思亂想中睡著了,很久以來,這是第一次,竟然能夠一夜無夢。
張樂死死盯著郝慧楠的筷子,可是他腰不好,連搶的動作都做不了,瞪了半天只能悲憤地吼:「豬蹄就豬蹄吧,你們好歹給我遞過來啊!看我夠得著嗎?」
「電視上說是東部,我也不知道他去不去東部,可是他手機打不通」……蘇桂芳努力想要鎮定,「忻忻你能來一趟嗎?我和你叔叔都在報社這兒。」
這和婚姻一樣。
身後的參觀人群進進出出,穆忻卻始終看著這闕詞出神——多年前,當她還是一個中學生的時候,為了備戰高考,還曾在自己的周記本上抄錄過各式各樣的宋詞名句,其中便有「無波真古井,有節是秋筠」和「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那是,對她而言,這些詞句不過只是優美文學的排列組合而言,其中況味,焉能體會?
哪怕她離開了楊謙,但他的影子時常會浮現在她面前,她仍然記得他的生活習慣,記得他說話的聲音、挑眉毛的樣子……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犧牲,他在她的生命中刻下了常人難以想象的痕迹,而她至今無法全然接受褚航聲的原因不過是在於,她覺得自己欠楊謙太多。
「我知道,所以裏面也沒加黃豆花生什麼的,」郝慧楠吃了一大口魚,眯著眼睛感嘆,「美味啊——」
然後沒想到,團市委的臨時安排完全打亂了穆忻的計劃——就在褚航聲抵達G市的前一天,穆忻接到通知,將代替腿疾複發的宣傳部長去青海參加一場現場會,並探望本省在當地支教幫扶的志願者們。
那是他們的開始,也是我們的開始——開始惦念,開始回憶,開始用更加冷靜理智溫暖的目光以及一顆更加寧靜的心看待曾經與未來。每一場生老病死,都因此而成為一場瀝血的成長。
穆忻嚇壞了,也顧不上看自己的樣子,連滾帶爬撲向小男孩。濃煙籠罩中她也不知道蹭倒了什麼,似乎是塑料模特或者貨架一類的東西劈頭蓋臉砸下來,落在她額角,刮出一陣尖利的疼。她連摸一下的空都沒有,撲過去抱起仍在嚎啕的小男孩繼續往安全出口奔,中間空出一隻手摸摸孩子的頭,看沒有出血才稍微鬆了口氣,可又怕摔出內傷來,心裏急得火燒火燎的。
滿室歡聲笑語中,穆忻似乎看見,最好的時光,它姍姍而來。
也是到那時,穆忻終於知道有些年輕的團幹部提拔快的確是有原因的——這個平台上不養閑人,所有人都必須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成長速度常在同齡公務員之上。
「你沒亊嗎?」穆忻吸吸鼻子問。
張樂很警覺:「你要幹什麼?」
也是這年春天,郝慧楠和張樂的你追我打終於進入了一個嶄新的階段——大丁家村兩委換屆,經過鎮里的調解動員總算是九_九_藏_書選出了新任村支書,而郝慧楠因為事迹突出被調回鎮里,任鎮長助理,副科級。
張樂嘆口氣:「你們這些人,怎麼能歧視警察呢?作為一各有正式資質的高級保安,帶出門可以防盜,放家裡可以鎮宅,附加值多高!」
可是,直到老兩口短眠后醒來,蘇桂芳顧不上整理頭髮就急急忙忙衝到客廳問;「有電話嗎」,迎接她的,還是只有穆忻疲憊的表情——她遲緩地抬起頭,慢慢地搖頭。
電話那邊沉默幾秒鐘,終於傳來那個熟悉的聲音,只是語調里有驚訝、有疑惑:「忻忻?」
或許要感謝今天的這場火災,因為是在今天她突然額頭一跳一跳的刺痛中領悟:支撐楊謙用生命做代價成就「英雄」神話的,或許只是一份本能的敬業與不幸的湊巧而已。他湊巧在一個最不適合的時間出現在了犯罪分子的槍口下,然後憑藉本能在彌留之際呼喚他最想見的那個人的名字,他給了她最慘烈的懷念與最深切的尊重,她應該回饋他對所有那些幸福時光的銘記和對不快的忽略,只要這樣,就好了。
「是啊,那時候楊謙還說我理想主義——」鍾筱雪突然頓住了,她有些內疚地看看穆忻,輕聲道,「對不起。」
褚航聲的父條深深嘆口氣,終於站起身,拍拍蘇桂芳的手:「去睡吧,不然孩子沒事兒,再把你累倒了,也是天下大亂。」
有那麼幾天時間,郝慧楠都抓著穆忻念叨:「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
末了,蘇桂芳照例一千一萬次地問:「忻忻,你們打算什麼時候去登記結婚?」
穆忻哭笑不得地看著身邊的記者蛄娘,不知道她是怎麼從高雅的浮世繪一竿子支到雪花牛由的呢?她不得不打斷對方越來越奇妙的幻想,虛心求教:「我們部長說要拍領導講話的圖片,可是他們嘴巴不停地動,一說話就不好拍,怎麼才能拍得好看點,不那麼面目猙獰?」
郝慧楠仔細想想,猛地一拍巴掌:「還是你深刻,一句話就醍醐灌頂!可不是嘛,誰說我『無心插柳』來著?我分明是為了村裡那村辦企業都快嘔心瀝血了!」
「我沒亊,」褚航聲的聲音那麼溫柔,「你們嚇壞了吧?」
穆忻的頭頓時「嗡」地漲了兩倍大!
穆忻臉紅了,老兩口臉上卻終干浮現出多日不見的笑容。
鍾筱雪似乎看懂了穆忻心裏在想什麼,她微微嘆口氣,握住穆忻的手道:「在青海的時候,有位活佛告訴我說『死亡是反映生命整體意義的一面鏡子』,這些年來,我竟然沒有找到哪句話能比這句話更好地表達其中的意味。我想,楊謙或許並不恐懼,因為死亡對他而言只是一個意義的開始。」
重重包圍下,穆忻都記不得她是怎麼從醫院里溜出來的。
年後,穆忻正式去團市委報到。在那裡,三十一歲的她不年輕了,但因為一群年輕人的存在,她奇迹般地又找回了失落太久的衝勁。
第二天,穆忻如期踏上行程,那是她第一次去高原——像鍾筱雪曾經說過的那樣,公路平靜地延伸到遠方,路上有動物不急不慢的身影,雪山巍峨聳立,空氣里滿是清冷乾淨的味道。
說到底,不是肖玉華驅逐了她,而不是她驅逐了自己。
更巧的是,在希望小學的展覽室里,穆忻看見了一副書法作品,是蘇東坡的《臨江仙·送錢穆父》。
穆忻剛簡略形容了小男孩的樣貌,對方馬上問:「你是他什麼人?」
這一天,時間遲緩得好像凝滯一樣。
他這樣說的時候,剛好有一個小男孩跑過來,大約也是想在老師房門前放點什麼東西。但乍一見這烏壓壓一片參觀人群,反被嚇了一跳。轉身羞澀地跑開了,只是在目光相撞的瞬間,小男孩明亮的眼神竟讓走在前面的穆忻有些許失身,也一下子就讓她理解了鍾筱雪對此地的留戀,在這裏,鍾筱雪不僅是一個教書育人的老師,更是一座通內外世界的橋樑,她是被需要的,她的工作有何其大的價值,足以讓她覺得自己的每一天都充滿意義!
直到掛了電話,蘇桂芳轉過身,看見自己身後的穆忻,才後悔地一拍自己的腦袋:「哎呀,忘了讓你們再多說幾句了!」
那天,穆忻眉際的傷口縫了九針。
張樂繼續翻著白眼和滿嘴的骨頭鬥爭,穆忻看不下去了,遞過去一個盤子放在張樂嘴邊:「吐吧吐吧,萬一噎死了就太對不起這些豬蹄了,某人親手燉了兩個鐘頭呢。」
穆忻敏感地捕捉到其中的關鍵信息,瞪大眼插嘴:「你爸媽來了?幹嗎要見張樂?你們倆真談上啦?」
「孩子在車上,也去醫院!」不知是誰大聲吼了一句,穆忻這才放心地上了救護車。也是到了車上,被醫生護士提著查驗傷口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額頭上流下的血,已經把胸前的衣服染紅了。
蘇桂芳是聰明人,聽到這個答案只在心裏嘆口氣,不再追問。
穆忻沒空猶豫,伸手就抱起小男孩,轉身也往人群撤離的方向跑,小男孩一起在掙扎,一邊喊著「媽媽」一邊害怕地想要推開穆忻。掙扎中小男孩的手揮到了穆忻的臉上,一下子戳中她的眼睛,眼淚「唰」地湧出來,瞬間模糊了穆忻的視線。穆忻疼得閉上眼,也就這麼幾秒鐘的混沌里,前方突然冒出一個台階,穆忻猛地被絆倒在地,小男孩從她懷抱里被甩出去,落在前方一米處,「哇」地又開始哭。
穆忻沒有說話,她只是反握住鍾筱雪的手,微笑。
蘇桂芳失望地坐倒在沙發上,她掩上臉,不知道是不是在哭。穆忻起身去洗手間第無數次用冷水洗臉,還聽見堵航聲的父親在她身後安慰老伴:「沒事的,不會有事的。」
穆忻話音未落就看見面前的女警察臉上瞬間出現溫暖的笑容,穆忻一愣,就聽見對方喜氣洋洋地回頭,對身後九九藏書的人說:「找到了,孩子的救命恩人在這兒呢!」
這樣發獃的時候,面前的QQ對話框震動一下,扯回她的神智。只見他剛好上線,正發了消息來問她:我大約一周后回國,你會來機場嗎?
穆忻憋著笑把手邊的小砂鍋打開,露出裏面一汪雪白的豬蹄湯,推到張樂跟前:「有人說病人只能喝湯……」
穆忻的眼淚「唰」的就掉下來了,這時褚航聲的父親緊張地湊過來:「航聲嗎?他沒事吧?」
因為活著,所以一切,都還來得及。
「打過電話了,讓等消息,」蘇桂芳深吸一口氣,認真地看著穆忻,「他告訴過你要去哪些城市嗎?」
「沒什麼好辦法,連拍吧,多拍一些,總能挑出幾張好的,」姑娘攤攤手,「我不了解你們機關風格,不過最簡單的辦法就是不管誰說話都狂拍,只要記憶卡和電池能撐得住就OK!」
「沒有。」穆忻難過地咬住下唇一一是真沒有,她到這時才開始后海,為什麼一隻不和他聯繫?為什麼對他一年來的生活漠不關心?雖然她經常會想起他,可是內心裡複雜的感受此起彼伏,讓她每次想要跟他聯繫時都總還是作罷,其實他沒錯,他也不該來承擔本應該厲乾地的太多壓力,她都不敢想,夜深人靜的時候,褚骯聲會不會想起她,會不會覺得難過?
「拿筷子拿筷子!」郝慧楠坐到張樂身邊的床沿上,招呼穆忻,「我訂的水煮魚,三斤的,咱倆一鼓作氣吃完,剩了太浪費。」
她抬頭看窗外,因為是一樓,能清楚看見不遠處花壇邊奼紫嫣紅的那片花兒——多年前,也是這樣的春天,她站在秀山的翠綠樹影間,期待著有那麼一天,可以和楊謙一起回到城市裡,過「干五休二」的規律生活,不再提心弔膽,不再晨昏顛倒;可是,也是在春天裡,繁花綻放的時候,她能給楊謙送去的只有塞碑前大朵的白菊,能給肖玉華留下的也只不過幾包鬆軟的點心或是應季的衣裳……她印象中的春天,因為一場又一場的「倒春寒」而料峭無比,她險些忘記了,或許,最大的幸運,不過是我們還活著。
「沒關係,我也常常想起他。」穆忻嘆息,楊謙的名字在她舌尖上繞了幾圈,雖然沒有說出來,伹她知道,她和鍾筱雪之間,因楊謙而結識,便遲早會涉及這個話題,但好在,一年多過去,當她終於可以回首自己曾經的那些足跡時,自上而下的俯瞰帶來更客觀的視角與更從容的心態:倘若可以重來,她願意用更堅強的心去迎接所有挑戰,少了一點歸咎,少了一點埋怨。她會慶幸她的丈夫是自己的同行,因為彼此了解,故而能夠相互支持、出謀劃策、建議提點……這本該是一場婚姻的優勢,是她站在肖玉華面前時最有底氣的身份,而不該是自卑或者畏懼。
聽見說話聲,蘇桂芳也從卧室里掙扎著爬起來,著急地問:「怎麼樣,他怎麼樣了」
穆忻微微沉默一下,只答:「等哥會阿里再說吧。」
記者姑娘很高興:「姐姐你不認識我的,但我認識你,我們主任桌上有你的照片。」
穆忻一想也對,便朝記者姑娘擺擺手,挪到前排去找自家部長了。也是直到會議結束回到辦公室,穆忻才一邊往電腦里導入照片,一邊有空想:褚航聲國慶節回來了嗎?他還要去日本?是啊,櫻花快要開了,真是好福氣的人,把日子過得如此有聲有色……
樽前不用翠梅
彼時穆忻剛拆完線,還覺得額頭有點刺癢的疼,突然聽見身後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一回頭,看見居然是絲毫沒變樣子的鍾筱雪,穆析還有點不相信自己眼睛似的眨了眨眼——長而直的頭髮,束著簡單的馬尾辮,笑起來的時候臉頰一側有個小梨渦……不是鍾筱雪又是誰?
穆忻再也看不下去了,她努力撥開身邊的人群,在有人憤怒的咒罵中逆行回去,使勁往小男孩的方向靠攏。途中她手裡的購物袋刮蹭到了逃生的人,極大的影響了彼此的速度,穆忻想都沒想甩手就把袋子往地上扔,空出兩隻手撥開人群往回跑。終於歷盡艱難跑到小男孩身邊的時候,這層樓上的人群已經基本都撤到了安全出口的位置,商場里到處都是煙,嗆得穆忻和小男孩一起咳嗽。
穆忻所屬的宣傳部只有三個人:一個部長,一個副部長,一個主任科員。穆忻去報到那天主任科員出差了,所以作為副部長的她壓根沒有多少熟悉工作的時間,當天就被部長拽去參加一個個頒獎活動,出發前扔給她一部單反相機,要她別忘記拍會場圖片以便回機關后整理上網信息。穆忻這輩子都沒摸過這麼高檔的相機,只好拽著會場里的媒體記者不恥下問。多麼巧,就遇見了褚航聲帶過的實習生。
穆忻環視身邊小而簡陋的圖書室,然後隨著參觀人群一起轉向教學樓背後的教師宿舍。都是平房,但窗玻璃擦的很乾凈,在陽光下反射出藍天白雲的倒影。有兩間宿舍的外窗台上還擺著幾顆土豆,工作人員看見了,笑著解釋:「這是孩子們給老師的一點心意,有時候是自家地里的出產,有時候是一把野花,很多老師離開后再寄信來還說,這是他們收過的最動人的禮物。」
就這麼跌跌撞撞好不容易咳嗽著跑到了安全通道,前面逃生的人群已經完全不見了。穆忻抱著孩子三步並作兩步往下跑,中間腳滑了一下,整個人就往牆上撞。好在這次她把孩子緊緊護在胸前,用自己的肩膀承載了撞擊的傷害。這時候她已經基本上沒有什麼清醒的理智了。甚至感覺不到疼——濃煙就在身後,她似乎已經聽到了剛才還待過的那層賣場里傳來「噼噼啪啪」的爆裂聲,此時此刻她只有一個信念,就是「跑出去,往下跑,再快點,一定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