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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青春是本太倉促的書

第十六章 青春是本太倉促的書

悲劇發生時,是周五下午六點多。
穆忻愣了。
她不是沒有想過待一切時過境遷、待自己心情平復,她應該回到褚航聲身邊,給他一個交代。可現在看看肖玉華這幅樣子,穆忻心裏難受得緊,她不知道,自己還有平復傷痕的那一天嗎?又是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真正讓自己的愧疚、遺憾、懊悔,都一起時過境遷?
突然間,毫無徵兆的,穆忻淚如雨下……
郝慧楠說不下去了,悔恨的表情在她臉上浮現,肖玉華看見了,反倒更加恨穆忻:「不是她發的是誰發的?這明明是她的手機號!這是謙謙的遺物啊,造不得假啊!你以為別人看不到是嗎?我告訴你老天爺都不會幫你的,不然我怎麼一打開謙謙的手機,就看見這麼一條簡訊……他就停在這一頁,不知道看了多少遍。你說他臨死前恨不恨你?是不是直到死才知道你在詛咒他,而且你詛咒得成功了……」
初春仍夾雜著寒氣的風裡,回憶起這些,穆忻只能無聲地哽咽。
也是從那天起,穆忻開始用從未有過的認真參加培訓:她上課認真聽講,下課則是去警校深處那個不算大的小圖書館里看書。她再也沒有抱怨過每天辛苦的1500米晨跑,甚至還咬緊牙關主動提出在反恐課上做演練——當她終於持槍衝進那扇代表噩夢的小門后,多麼奇怪,那個晚上,她居然沒有從夢中驚醒。
穆忻流著淚,使勁攥住郝慧楠的手:「楠楠,我錯了,我為什麼要關機呢?我為什麼沒有見他最後一面呢?他總是在我需要的時候出現,可在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需要我的時候,我不在!我不該把與他有關的東西都扔掉,現如今我連一樣可以懷念他的東西都沒有……如果有一張照片、一件他送我的小禮物,該多好?還有……我不該打掉那個孩子,那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骨血啊!那一定是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長得像他,喜歡玩手槍和小汽車,喜歡戴爸爸的警帽,喜歡玩過家家的時候扮警察……」
穆忻也著急:「不好意思,我真是睡死了,你在哪兒,你沒事兒吧?」
「為什麼要後悔呢,」谷清搖頭,「其實挑職業就像挑愛人一樣,既然沒有十全十美的男人給你嫁,同祥不會有十全十美的人生道路絕你選。再說了,有些事,明知堅持不下去,放手未必不是一種解脫。而另外一些亊,妥協才能成全。所以就不能一概而論,對吧?」
因為既不是烈士家屬也不是治喪小組成員,穆忻沒有機會提前進入靈堂,而只能像其他人一樣排隊等候在小廣場上。少有人能想到此時這種被排斥的感覺給了穆忻多麼巨大的精神壓力,也就更少有人知道,就連這樣的追悼會穆忻都險些無法參加——治喪小組副組長是政治處一位姓王的副主任,前一天晚上給穆忻通過電話,在深切慰問之餘不失沒有旁敲側擊,暗示她如果到了現場,萬一刺|激到肖玉華,會不會讓大家難看,讓楊謙走得不安心?王主任還隱晦地提及,楊謙是英雄,是烈士,會有很多百姓和學生來送行,如果場面上不好看,從省廳到市局都不會繞了秀山分局……
他們就要去領結婚證了……而這,偏偏是建立在楊謙求而不得的基礎上,是他一聲聲喚著她的名字,直到永遠閉上雙眼。而她,在他最後的呼喚中,卻毫不猶豫關上了手機。
穆忻的手終於不可遏制地顫抖起來,她的眼淚噼噼啪啪地往下掉,砸在被子上、枕頭上,她慌亂地抹一把眼淚,又在自己的衣服上擦擦手,然後試圖去拍楊謙的臉。她很想喊他起來,她想說楊謙你別嚇唬人,想罵他開玩笑不分時間地點……可是她突然發現自己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
逐漸隱沒在日落後的群嵐
穆忻忍不住在心裏吐口血,對陸炳堂睜眼說瞎話的本領越發欽佩——恐怕全市局都知道「家裡有些急事」是多麼丟人現眼的「急事」吧?難為他還能說的這麼冠冕堂皇。
「我們最近想調些人來幫忙,過幾天我跟你們局長說一聲,你過來鍛煉一下吧,」陸炳堂也好像什麼都不記得一樣地打官腔,「其實你上次的表現是很不錯的,指揮中心那邊本來想留你,後來聽說你家有些急事,你就回秀山了。」
四月初,路兩邊的迎春花開了,穆忻心裏卻亂成一團。
穆折的眼淚險些再次決堤—她甚至都沒法說,這位老人,曾是她的婆婆,她們水火不容那麼久,並不是為了今天這樣凄涼的會面。
想到這裏,穆忻緊緊咬住嘴唇,閉一下眼,在淚水湧出的瞬間攥一下拳頭,猛地抬起頭,向肖玉華所站的地方走去。
想到這了,她如夢初醒般抬頭看向天空,春日的陽光溫暖明媚,雲彩好像棉絮一樣浮在空中,四周是柳枝抽芽的芳香,一切的一切都生機勃勃。她的眼眶突然有些濕潤,她在心裏說楊謙你看見了嗎?這是你的一條命換來的警界地震,是我當初為了保護你而不得不去周旋的那個人,如今因為你所辦案件的牽連而進了監獄。他或許不能算是個徹頭徹尾的壞人,可惡行終有報,這才是真正的「命」!
於是此後的日子便越發安寧了:她漸漸開始聽得懂那些法律與行政管理課程,能和老師一起探討問題,能就某一個案例提出自己的質疑。她聽了一場知名法醫的講座,第一次驚訝地發現,原來那些犯罪的破綻不是不存在,而是我們常常被自己的眼睛欺騙。
也是在穆忻陸續給肖玉華置辦好各式各樣的生活用品之後,她接到了去市警校參加晉銜培訓的通知。臨出發前,她站在鏡子前看自己肩膀上那兩顆銀色的四角星,不可避免地又想起第一次見楊謙穿警服的樣子。那時,他的肩膀上,也是這樣的兩顆星。
谷清笑得溫和,伹這溫和卻讓穆忻吃驚,「別害怕,我沒別的意思,畢競我也是從你這時候過來的,也經歷過從一無所知到熟門熟路的過程。現在回想起來仍然覺得是一個艱難的磨合期,不過走過來了也就有了很多的心得,」谷清看穆忻一眼,「比如說雖然在基層政府機關里女人能擁有的機會少得可憐,可是既然所有機關都是要配備女性領導幹部的,所以你只要做到女人里的最優秀,就未必沒有機會。」
眼淚大顆大顆地沿指縫湧出來,穆忻哭到幾乎無法呼吸,也不知哭了多久,她才昏昏噩噩地抓緊樓梯扶手站起身,沒有再看表情沉痛的張樂,而是木然地拉開安全通道的門。一抬頭,剛好看見走廊上有推車走過;車上的人被一襲白布遮住眉眼,身後跟著穆忻再熟悉不過的同事們,以及被人攙扶著的肖玉華。
褚航聲點點頭,遞給穆忻一個鼓勵的眼神,轉身坐回車裡。郝慧楠扭頭看穆忻一眼,使勁握一握穆忻的手,想說什麼,可是不知道要怎麼開口,只轉身道:「你跟我來。」
倒是站在一邊的郝慧楠反應快,急忙往前走幾步,扶住肖玉華:「阿姨你弄錯了,那不是穆忻發的,那是……」
所有人都默不作聲:他們低著頭,站得筆直,有人手裡托著警帽,有人在抹眼淚。肅靜的走廊上,穆忻只能聽見自己沉重的腳步聲。她開始畏縮了,她甚至往後拉了一下郝慧楠的手,郝慧楠轉過頭來看她,穆忻卻驚恐地發現郝慧楠的眼裡全都是淚水。
然而,這些話好像火上澆油,只是讓肖玉華越發用噴火的眼神盯住穆忻——她把所有人的賬都算在了這個她最痛恨的女人身上!她這樣想著,便一分鐘都沒耽誤,硬是大力掙脫郝慧楠的拉扯,再次衝到穆忻面前,給了她第三個、第四個……甚至更多的耳光!
本來,這不過是一個小插曲——倘若天下無事,沒有人會記得這個插曲。可是偏偏,這個插曲,在此後很長一段時間里,終究還是成為穆析心裏的一根刺。
緊接著,就在穆忻的晉銜培訓結束前一天,更大的餘震傳來——制假案扯出了建國后全市最大的涉黑案,G市公安系統一夜之間有兩位分局局長,一位刑警大隊長被雙規,還有一位市局督察大隊長則在當天下午的一次電視電話會議上被市紀委的工作人員現場帶走,這個人便是陸炳堂。
想到這裏,穆忻深深吸口氣,站在靈堂門口,勇敢地抬起頭,可是就在看見正中那張遺像的瞬間,再次淚如泉湧。
穆忻以為她沒聽到,再走近點,繞到她側前方,微微彎下腰,小心翼翼地打招呼:「阿姨。」
肖玉華還是那樣,一樣穿著穆忻給她買的毛衣,拉著穆忻的手說:「你為什麼不早點回來呢?」
對方說得懇切,穆忻只能點頭表示理解。她在護士帶領下去看了肖玉華的住處,小小的一間屋,行李不多,基九*九*藏*書本都是以前的舊衣服。穆忻心裏越發難受,轉身出門去不遠處的小超市裡給肖玉華買了一箱牛奶、幾包軟綿綿的點心,再返身回去交給照料她的護士,交代說是給肖玉華加餐用,這才離開。
「阿姨,那真不是穆忻發的簡訊,是我,我跟楊謙也很熟,我們在開玩笑,」郝慧楠一邊說一邊任眼淚往外涌,她「噗通」一聲跪在地上,緊緊抱住肖玉華的腿,哭著說,「阿姨你不要怪穆忻,都是我不好,我不該跟楊謙說這些不吉利的話,真是我的錯……」
「又不是我忘關機的。」褚航聲順手把手機關掉,一邊嘟嚷一邊低頭吻一下穆忻露在被子外面的肩膀,順手給她蓋好被子,結果還被她踢兩腳。
穆忻再也忍不住,在照顧肖玉華的護理人員,停下步子打招呼,對方還感嘆:「你們單位的人真是長情,每個禮拜都來看她。」
她根本無法原諒自己!
得知這個消息時穆忻正在準備參加800米長跑測試,她拿著手機,只聽見裏面傳來張樂好像打了雞血一樣的聲音:「穆姐,你聽說了嗎?期蝶效應啊!」
她懸真的心有餘悸,因為就在不久之前,陸炳堂曾以市局督察大隊長的身份來警校做講座。站在講台上的他一眼就看見了坐在第一排的穆忻,所以待講座結束后,他站在講台邊,用一種領導關懷下屬的語氣和再自然不過的姿態,輕而易舉就攔住了正準備撤退的穆忻。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牆、白色的床、白色的枕頭和被子——倘若天堂里只有白色,楊謙,你會不會寂寞?
穆忻點點頭。
她知道這是盲目的歸咎,可是她真的再也無法接受他在她眼前晃動——她永遠都無法忘記,在楊謙命懸一線的時候,她和褚航聲,正在醞釀一個洞房花燭夜!
穆忻正在和褚航聲享用一頓安寧的晚餐。而楊謙和張樂辦案回來,路過大丁窪的時候,是張樂建議,順便去丁素華的侄子家看一看。
穆忻驚訝地扭頭看著褚航聲,聽見他說:「她問我們什麼時候結婚。」
她一秒鐘都沒耽誤,猛地衝到穆忻跟前,「啪」的就是一巴掌!穆忻被打懵了,她淚眼朦朧地抬起頭,剛好看見幾個同事驚呼著把肖玉華往後拉,可是肖玉華凄厲地尖叫:「你這個賤人,你就是恨不得他死!你就是盼著他死!你如願了,你終於如願了對不對!你這個賤人,你不得好死!」
含著淚我一讀再讀
谷清側頭看看穆忻,終於忍不住嘆口氣,過會兒才說:「其實,每次看見你,我都覺得好像看見了年輕時的那個自己。」
她頓一頓,咬咬下唇,略有艱難地說:「楊謙,從今天起,我再不是一個警察。」
春日淺淺的花香里,穆忻抱著肩,緩緩蹲在了操場邊。她沒有哭,只是木然地看著腳下的泥土發獃。測試早就結束了,參加測試的老師和學員都漸漸離開操場,從遠處看,只有穆忻穿著藍色的作訓服一動不動蹲在那裡,好像失了魂。
漸漸,在這遠離市區喧囂,也遠離派出所吵鬧的校園裡,穆忻依稀明白:有些蛻變其實早就發生,但總需要一個契機,才能被當事人自己清楚地感知。
而你微笑的面容極淺極淺
說完她掛斷電話,快步走向起跑線,然而直到發令槍響,她和同組的考生們一起跑完第一圈400米后,她的思緒仍然被這個巨大的消息所震撼,以至於她一直都在走神的狀態下機械地追隨著前面那人的步伐,甚至沒有發現自己身後已經甩下—個又一個體力不支的人。
說完她便掛斷電話,穆析愣了兩秒鐘,猛地跳起來,抓起外套就往門外沖。
她全身都劇烈顫抖起來,她努力想要張嘴說話,卻只能呼哧呼哧地喘氣。她試圖清嗓子,可是還沒等咳出聲,急涌而出的眼淚與錐心的疼就已經把哭聲再憋回去。她只好用一隻手死死掐住另一隻手的虎口處,當刺痛沿神經末梢傳遞到她唯一還尚存感覺的眼底時,她終於發出了被壓抑的哭聲——那哭聲低沉嘶啞,好像困獸在無路可走時的哀鳴!
秀山分居一片震驚。
真正意義上的轉折出現在國慶節后——十月中旬,市委組織部發布考試通知,指明全市範圍內1980年以後出生、副科或正科滿一定年限的公務員可以參加共計三十五個副處級崗位的甄選考試,噱頭是「提把八零后副處級幹部」。考試在十月底舉行,能夠用來複習的時間基本沒有,或者說考的就是日常素養,打的就是無準備之仗。
「陸炳堂被抓了,」張樂語速極快地複述了他剛剛從市局熟人處得知的政治八卦,「你說這事兒是不是挺玄幻的?前天市局督察來我們所檢査工作,晚上我還和他一起喝酒來著,沒想到這才過了兩天,人就進去了……」
一路上兩人都沒怎麼說話,只聽著調頻廣播里的音樂節目。過了很久,還是褚航聲先開口:「培訓……還好嗎?」
穆忻臉色蒼白的回頭:「張樂,還有楊謙,出案子負傷了,現在在醫院搶救……我得去看看。」
他,或是郝慧楠,以及所有善意關懷著她的知情人,要的不過是她能堅強又安全地參加完這場告別式,給她自己,也給楊謙,畫一個讓人放心的句號。
見穆忻發愣,谷清笑了,她站起身,拍拍自己衣服上的塵土:「有些坎兒,你得自己邁過去,要記住,姑娘,你還年輕,前面的路長著呢。我也不想說什麼『苦盡方能甘來』的話,因為事實上,說不準將來還有什麼苦楚在等著你。你與其花時間為已經無法挽回的事情難過,倒不如想想以後再跌倒了的時候,怎麼自己爬起來做成功女人或許不容易,伹若想做個內心堅強的女人,只要你肯,也並不難。你得知道,你不是給你自己活著的。有很多人在乎你——無論在哪個世界里的人,他們—定都想看見你好好的生活。」
肖玉華好像這才聽見有人呼喚自己,她機械地轉頭過來,看看穆忻,表情木然地問:「你找我嗎?」
他站在車邊,一直看著警校大門口的方向,直到看到穆忻出來,才疾走幾步上前,接過她手裡的大包小包。
「陸大隊,」穆忻急忙喊住他,「我們所的工作也挺忙的,我……」
然而谷清是個足夠聰明的女人——她可以推心置腹化解穆忻心裏的結,卻不願意走得過近以致讓人多疑。所以整個培訓期間,穆忻和谷清再沒有坐在一起說過那麼多的話。但穆忻臉上漸漸放鬆的表情和偶爾流露出的笑容,想必谷清也看到了。有時候在校園裡擦肩而過,她們會揮揮手,用微笑代表寒暄。並不多話,但彼此都覺得滿足。
在那個古老的不再回來的夏日
穆忻突然想到了分局政治處,急忙再打電話過去,果然聽見王主任道:「因為楊謙的媽媽受了強烈刺|激,神智不太清楚,我們只好拜託楊謙老家那邊的同志們打聽了一下。好像他家還有個舅舅是吧?不過去年年底中風了,自顧不暇,其他親成不多,人丁挺單薄的。局裡買辦法,只好把她送到養老院。」
上午十點,追悼會如期舉行。一個又一個的領導依次去獻了花圈,他們都穿著白色的警服襯衣,在穿著藍襯衣的楊謙遺體前深深鞠躬。穆忻又忍不住掉下淚來,她想起似乎也不過是幾年前,楊謙開玩笑說,如果有一天他能穿上一身標志著「警監」身份的白警襯,那眼下再辛苦也值了!
穆忻瞪大眼睛看著谷清,似乎並沒想到她會說達么多推心置腹的話。
褚航聲「嗯」一聲,補充:「大概半個月前吧,去參加了武漢大學的博士學位考試,沒想到考上了,昨天報社剛批准可以脫產學習一年,明年秋天回來一邊上班一邊做論文。」
養老院?
張樂憑本能後撤,然而後院已經響起發動車子的響聲,他想追過去,可以是楊謙就倒在他腳邊。他曾經有過一秒鐘的猶豫,但還是拔腳往後院跑。這中間對方又打過來兩槍,其中一槍傷到張樂的肩膀。他咬牙追上去,直到看清那輛逃逸車輛的主要特徵和隱約的車牌號,抓起電話報了警,這才跑回到大門口把楊謙背上車,再一路奔向醫院。
青春
諸航聲伸手摸到手機,看一眼,遞到穆忻面前:「你的。」
電話鈴響的時候穆忻剛睡著不久,她睡得昏昏沉沉的,聽見鈴聲嫌吵,還把被子往腦袋上拉一拉,蓋住耳朵,整個人縮到褚航聲懷裡,彷彿要團成一個球。
「那就去看看,」楊謙一打方向盤,車子徑直開往大丁窪,「就當串串門,反正平日里也沒少走read•99csw.com訪,再多一樁也不算多。」
穆忻愣住了。
穆忻的心,一下子沉到底。
「穆析,你聽我說,我知道你不是狠心的人,知道你看不得楊謙受傷,可是你要鎮定,一定要鎮定知道嗎?」郝慧楠緊緊抓住穆析的胳膊,死死盯著她的眼睛,「你和楊謙離婚了,對不對?公安局所有人都知道,所以你—定要鎮定,你能做到嗎?」
也是去政治處上交自己的警銜標誌、警號、警官證的那天,穆忻再一次感到內心深處湧起強烈的不舍:這些以前看做是束縛的標誌,因為四年的朝夕相伴,個中感情,難以言說。她不知道要怎樣表達自己夾雜著雀躍、憧憬與留戀的矛盾心情,只能最後用手撫摸一下那錚亮的四角里,轉身離去。只是當她走出分局大門后,忍不住回頭再看一眼那枚閃亮的警徽,她的心臟好像瞬間被一隻手攢緊,讓她必須深呼吸幾口冰冷的空氣,才能壓住眼底那些許的潮意。
仍然沒有回答。
穆忻努力笑一笑,一邊捏緊手裡剩下的半塊點心,漸漸感覺到有碎屑落在草叢裡,手上沾滿了油漬,黏糊糊的並不好受,卻又奇怪的不想鬆手。
張樂抬手敲敲門:「有人在家嗎?」
「總會變的,」谷清感喟,「一眨眼,我干這行居然有十四年。剛來的時候,怎麼都不適應,覺得這裏陌生、這裏嘈雜、這裏的人與事都與我難以融入。可是十四年過去,有些想覺反而一下子說不清楚了,應該是一點理解,一點認同,再加一點遊刃有餘吧……不過說起來也奇怪,我第一次見你時,就覺得秀山留不住你。」
她又想起了值夜班接警被醉漢咒罵的時光,想起在派出所里因為對方手續不全不能辦理業務卻反被對方指責的時光,想起因為業務不熟練而被段修才奚落批評的時光,想起要努力和同事們打成一片的過往種種……突然恍悟這一切對自己的改變:她不再是大學里那個口無遮攔的小女孩了,她漸漸學會一忍再忍、百忍成鋼,也開始習慣站在別人的角度上理解問題,開始學會用對方能夠接受的方式交流溝通,開始理解陌生人的艱辛與麻煩背後的不得已。
穆忻覺得,自己的人生,真不是一個「慘」字就能形容得完的。
卻不得不承認
她扭頭看看穆忻,笑一笑:「其實人總是要長大得,結了婚,有了孩子,心性都會變。好像我年輕的時候也是很洒脫,很張揚的,和男生女生打成一片,人緣好,夠活躍。前幾年我們畢業十周年的時候再回大學里聚會,不用別人說,我也能感覺到自己比以痛沉穩多了。」
他舉起手裡的濕毛巾,輕輕擦去穆忻眼角的淚痕,再覆上她紅腫的臉頰,一邊冷敷一邊問:「舒服點了嗎?」
只要你真的有準備。
過了幾天,穆忻到底還是放心不下肖玉華,獨自一人去了曾住過的租屋——可是那裡人去樓空,肖玉華早就不在其中。給房東打電話,房東說自從肖玉華的兒子犧牲,就有人來接走了她。走的時候她的神智有些不太清楚,還是來接她的人幫忙收下了之前預留的押金,並寫了收條。寫收條的人姓王,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
那天是3月29日,穆忻後來一直記得這個日子——這一天,除了是見楊謙最後一面的日子,還是全省公務員招考筆試的日子。這一年,穆忻本是報考的市文化局。目標放低,是為了一次命中,為了回市區和褚航聲相聚、結婚,過平靜的日子。
好在,褚航聲替她說了:「你被心,我媽那裡我都交代好了,她不會強迫你去做你沒準備好的事。我不知道你要恢復多久,也不知道我能等多久,但一年總是沒問題的。其實之前我也猶豫了很久,拿不準現在是應該站在你身邊陪著你,還是暫時離開,讓你梳理好自己的思路,明確以後的想法。我只能自作主張,但願再回來的時候,這個東西還在。」
是的,我們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認:靑春,真的是一本太倉促的書。
那天以後,褚航聲果然再沒有跟穆忻聯繫。她重新回到安靜、平常的生活中,好像楊謙沒有出現過,褚航聲也沒有出現過,以前所有的傷痛,都不過只是一場夢。
穆忻連抬眼皮的力氣都沒了,哼唧一聲:「誰呀?」
再往前走的時候,穆忻感覺到張樂漸漸站到她的身側,她知道張樂這是想要保護她、也是保護秀山公安分局的面子——如果肖玉華因為看見穆忻而再次受到刺|激,張樂就算是拖也會把穆忻拖出靈堂,防止亊態擴大。
老來喪夫又喪子,她也不過是個普通女人,她怎麼承受得了?
說完她笑一笑,轉身拎起包走向設在綜合樓門口的晉督培訓班報到處。直到她走遠了,穆析還恍然坐在原地,怔怔看著谷清背影消失的方向。
這不就結了……穆忻想,嘴長在別人腦袋上,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吧,她已經懶得解釋了。
最後這條險些讓穆忻驚得背過氣兒去,一下子全醒了,趕緊手忙腳亂地回撥,響了兩三聲后就聽見郝慧楠著急的聲音:「你怎麼才接電話啊!」
次日早晨醒來,穆忻是打著哈欠眼皮發沉地打開手機的。只是沒想到,一開機就有無數條簡訊湧進來:移動全時通提醒,在剛剛過去的那個晚上,郝慧楠共撥打穆忻的手機十三次,留言四條。
她眼裡再沒有這個世界,沒有楊謙的遺體、沒有圍觀的同事,她只看見穆忻像個木偶人一樣站在那裡,任憑她打罵。她覺得穆忻這是心虛、是心裏有鬼,而自己只有打垮她才能替兒子出氣……無邊的幻想中,肖玉華覺得,這或許不過是個夢,只要她打倒穆忻這個敵人,她的兒子一定會重新回到她身邊……
第一條是:手機沒電了嗎?
過一會兒,穆忻才苦澀地笑一下:「機會嗎……我一直以為往前走總會有機會,可是從沒想到,有些路走著走著就是絕路。現在回頭看看,每一步都是因果報應,毎一步都後悔,卻再也沒法重來了。」
無數場景在穆忻腦海中盤旋:敲門、開門、槍響、楊謙倒下、歹徒逃跑……滿地的血,還有他在彌留之際緊緊攥住張樂的手,拼盡全力喊「穆忻、穆忻、穆忻……」
褚航聲也嚇一跳,但很快回過神來,轉身拿了車鑰匙:「走,我送你!」
她仍然願意相信,命運中哪怕充斥著90%的悲劇,卻仍然有10%的契機可以將你拯救——就像她曾經一次次參加考試,做夢都想離開秀山,然而總是失敗,那時她並沒有想到,總有些機會在柳暗花明處。
那天一早就有很多看過相關報道的市民自發趕來,漸漸就堵滿了殯儀館前面整整一條街。上午九點多,省公安廳、市公安局以及各公安分局的車陸續抵達,參加追悼會的民警警容整齊、表情嚴肅,在告別時前的小廣場上整整齊齊地站了很多排。
她的語氣畢恭畢敬,像是全然忘記了之前在酒吧里發生過的一切。
郝慧楠不忍地看她一眼,想說什麼又咽下去,只是看看她身後的褚航聲:「褚哥,上面人太多,要不……你先在這裏等我們?我晚點給你電話。」
第四條:TMD你睡死了嗎?看見簡訊后速到人民醫院急救室!
穆忻猶豫―下,還是硬著頭皮停住腳步,在身後魚貫而出的人們或好奇或探尋的目光中故作鎮定地答:「謝謝您惦記,我還好,只是調到派出所以後去市局的機會也少了,所以一直沒有見著您。」
又被抱怨:「討厭,我都沒勁翻身了。」
淚眼模糊中,穆忻一步一步緩慢而沉重地走進靈堂,深深地,在楊謙的遺體前三鞠躬,而後,在繞過他遺體的短短几十步距離里,她的眼淚一直沒有中斷過。她要很努力,才能透過那一團團濕漉漉的霧,隱約看見楊謙最後的模樣——鮮紅的旗幟下,他的面容,如斯安詳。
於是,那天出院后,穆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從褚航聲家搬出來。她不忍看他難過的表情,只是頭也不回地上了張樂的車,搬進郝慧楠的宿舍。
淚水瞬間滾下來,落在白色的枕頭上,洇出淺灰的印記。
褚航聲再仔細看看屏幕:「郝慧楠。」
那一刻,她似乎感覺到有什麼,慢慢地,在她以為已經完全乾涸的心底緩緩流淌。
但現在想來,那居然就是她最後一次見陸炳堂——她還記的,那天,他穿著白色的春秋執勤服,肩膀上的三級警監標誌閃閃發光。她甚至記起了那輛熠熠發光的陸虎,以及暴雨那天救人性命的那雙大手……她不知道此時此刻的自己,是該慶幸化險為夷,還是要感慨人心難測?
而如今,當培訓結束,她的肩膀上會多一顆星:一杠三星的組合,學名叫做「一級警九*九*藏*書司」。
唯一的障礙是反恐課上,當穆忻所在的小組要入室逮捕「攜槍歹徒」的時候,站在建築物門外的穆忻,瞬間臉色煞白。
那天,穆忻是流著淚離開養老院的。走之前去見過養老院里的負責人,對方聽說她是烈士的同事,還熱情地握了握手,繼而才為難地表示:肖玉華因為強烈的精神刺|激變得痴痴獃呆,生活難以自理。可是養老院工作人員少,難免照顧不周,還請務必原諒。
她怎麼能不參加呢——當她知道楊謙臨死都在喊她名字時,不管別人怎麼想,不管自己將來在秀山分局的境遇有多尷尬,她都一定要去送楊謙最後一程!
穆忻吸吸鼻子,卻聽見肖玉華嘆息:「你來得不巧,謙謙不在。我等了他好幾天,他一直沒回家。他是恨我……他恨我把他媳婦逼跑了,可那女人我就是看不上……你說你怎麼不早回來呢,你早點回來,你倆是多好的一對兒……」
命運將它裝訂的極為拙劣
穆忻沒有回答,只是眼含悲憫地看著肖玉華,見她臉上漸漸有了生氣,漸漸有笑容綻開。她拖著穆忻的手,語氣溫和地問她:「你是來找謙謙的?」
第二條:速回電。
以及,她終於明白,當她狠下心把自己的清髙、自負甚至尊嚴踩在腳下時,從此,她再不畏懼任何形式的刁難與踐踏了。
肖玉華,她曾經是穆忻在這個世界上最討厭的人,然而此時此刻,穆忻忍不住想:以後,孤身一人的肖玉華要如何生活?誰可以照料她?誰是她的依靠?
正如楊謙曾經說過的:作為一名基層公務員,許多人初來時都懷揣著一份「我一定會往上走,我終究會離開基層」的念頭,但實際上,哪怕他們曾經也在大都市求學、也曾嚮往更髙更廣闊的平台,但相當一部分人會真的永遠紮根此處、落戶基層。這當中的原因,有遴選政策的限制,有一再落榜的放棄,有小富即安的惰意,也有種種非自身所能決定因素的干擾……漸漸,那個曾經以為是他鄉的地方,也就是故鄉了。
「她能有什麼事兒,關機關機,困死了……」穆忻煩躁地伸手在褚航聲胸前燒兩把,「你真討厭,我睡得好好的。」
可是,還是晚了。
清冷的空氣中,穆忻一邊背一邊任眼淚落下來,落到墓碑底座上,濺出靑色大理石的紋理。
穆忻心裏抽痛一下:心高氣傲的肖玉華,有退休金,有兒子的撫恤金,有存款,有退回的房款,她到底是要怎樣神志不清、走投無路,才能容忍自己在養老院里生活?
所有的結局都已寫好
穆忻愣愣地看著谷清,但谷清只是看著遠處,好像自言自語:「那時候,我也是有想法,有幹勁,覺得未來有無數可能。可是等到真的來了這兒,才發現想象和現實完全不是一回事。也不是沒想過要離開,可那時候機會不好等,後來結婚了,也就不想等了。」
而穆忻,這那麼老老實實站著挨打,直到眼前的世界終於變得一片漆黑時,她想:多好,她終於解脫了……
但讓所有人大跌眼鏡的是——一周后,穆忻居然連面試也通過了,只待政審結束就可以去團委宣傳部任副部長!
那天,離開分局后,穆忻像被什麼驅使一樣去了養老院。
她急慌謊地下車,結果一抬頭就看見不遠處的市局大門,以及那旁邊的省報宿舍樓。穆忻心裏好像有一個小鼓槌在拚命地敲,她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兩步,仰頭尋找褚航聲家的陽台窗戶,然而恰在這時,一個從前面街角轉過的身影突然吸引了她的視線——也是挺拔的個子,步伐匆匆,手裡捏一個文件袋,頂風冒雪地往前走。穆忻突然就愣了,那一刻,她真的以為那是楊謙,是跟他一樣的打扮、一樣的走姿是楊謙吧……是楊謙嗎?
「他怎麼?」穆析的手開始有點哆嗦,她反手握住郝慧楠的手,掌心裏都是冷汗,「楊謙怎麼了?」
她只是在一夜之間突生對這身警服的依戀: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站在自己小小的宿舍里,仔仔細細打量這身衣裳,還有左胸前那個閃閃發亮的警號。這是她畢生不會忘懷的一段經歷,是她人生路途上無數拐點的集合。她在這裏體會過愛情的甜蜜、婚禮的瑣碎、職業的歷練、親情的起伏,有過滿足與欣慰,當然也有煎熬與傷害,但如今,她能記住的,都是好的。
可是,直到肖玉華迸發出最凄厲的那聲哭號,直到醫生走出來沉痛地宣告死亡,穆忻的電話都沒有打通!
然後她拍拍穆忻的肩膀,揮手吿別:「不多說了,我得趕緊報到去,明天開始,咱就能經常在訓練場上碰面了。」
「三二一」襲警案全面告破在楊謙犧牲一個月後——雖然襲警主犯案發後不久就由交警和特警部門聯手擊斃,伹從犯駕車逃逸后通過不斷地換車藏匿蹤跡,直到四月下旬才被安徽警方抓獲歸案。審訊中,之前所涉及的一系列故意殺人案線索終於浮出水面,甚至還扯出了一串制假案。
他的語氣還是那麼和藹:「小穆,好久不見,最近還好吧?」
唯一不同的是,那時候,她的身邊有楊謙,他那麼朝氣蓬勃地拽著她一起走。而如今,她只有她自己。
兩人到達大丁窪的時候天還沒黑,張樂熟門熟路找到丁素華的侄子家,是個算不上太新的小院,大門口的春聯倒是艷紅,一看就是過年時候新貼的。
褚航聲用餘光看到了,在心裏嘆口氣,才說:「我媽來了。」
沒有回答。
「谷科長。」穆忻艱澀地打個招呼,想要笑,卻笑不出來。
那些滄桑的詩句真的彷彿是用靑春寫就一當回憶的無聲膠片如走馬燈般掠過留下隱隱約約的句子恰是那年夏天他擦著汗一點點掰著手指承諾要給她幸福的樣子,那時候,他或她,他們的笑臉何其生動,他們的理想何其鮮活,他們的未來似乎就緊緊攥在在自己的手心裏……
「有話快說,輪到我考800米了!」穆忻抬頭看看不遠處正在往起跑線集合的人群,不客氣地打斷張樂。
那是楊謙警官證上的照片,也是他為數不多的春秋常服照之一。她記得他曾經還為此開過玩笑,說如果有一天自己犧牲了,這唯一一張一寸警服照,就可以直接做遺像了。
只是一瞬間,穆忻突然失去理智地往前跑,像是要追上那個稍縱即逝的身影,那個楊謙還活著的夢……結冰的路面上,她幾次險些摔倒,卻還是奔跑著追了整整兩條街,直到那個模糊的背影完全隱沒在人群中,再也看不見。
他沒再給穆忻說話的機會,擺擺手就走遠了,穆忻苦不堪言地看著他的背影,不知道下一步要怎麼辦。
當然不信。
好像,還真有些道理……就如同長久以來她—直糾結在「選這條路值不值得,曾經是否錯了」窠臼里,卻忘記了,如果當初選擇了另外的路走,今日來必就沒有遺憾和後悔。既然沒有十全十美的生活,為什麼要用這些無聊的問題難為自己?
空闊的街道上,穆忻收住腳步,怔怔地站在原地。她迷茫地抬起頭看看四周,才發現居然跑到了一條全然陌生的街道上。雪還在下,行人們低著頭匆匆走過,身邊有間咖啡館,整扇落地玻璃璃上寫著大大的「Merry Christmas & Happy New Year」,旁邊音像店裡的擴音喇叭播放著一首憂傷的歌:「你會不會忽然的出現在街角的咖啡店。我會帶著笑臉回首寒暄,和你坐著聊聊天。我多麼想和你見一面,看看你最近改變。不再去說從前,只是寒暄,對你說一句,只是一句,好久不見……」
「忻忻你怎樣了?」見穆忻醒來,褚航聲急忙走到病床邊,「你能看見我嗎?頭暈嗎?醫生說你有點輕微腦震蕩。」
穆忻心裏一陣刺痛——到現在,肖玉華心裏能記住的年輕女子,仍然只有一個鍾筱雪。
因為是周末,高架橋和外環路都暢通無阻,兩人趕到秀山人民醫院的時候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鐘。穆忻跳下車,連車門都沒關好就往樓里沖,迎面撞上來接她的郝慧楠,被一把攔住。
穆忻眼裡劃過一絲不忍,她張張口,卻沒等說出話就被褚航聲打斷:「我實話實說了,我說你這裏發生了一點變故,而我過陣子要外出學習,眼下都顧不上。」
關心人、被人關心,原來是同樣溫暖的兩件事。
她不是沒有失望過,但她仍然願意相信邪不壓正。
一塊鬆軟的糕點瞬間被塞進穆忻手心,那時她突然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心理障礙還是低血糖了,只是在眾人焦急的催促下有些木然地接過點心來,憑本能一口口塞進嘴裏去,一口接一口,直到噎住。
褚航聲無read.99csw.com聲地笑一笑,把穆忻再往懷裡摟一摟,沉沉睡去。
終於等到十幾分鐘后,當她蒼白的臉上漸漸恢復一點血色,視線也漸漸有了焦距。穆忻一抬頭,看見眼前那個人的剎那,愣住了。
也或許,這就是職場的規則與每—個新人的成長吧——跟一份穩定又貌似體面的工作相比,尊產之類大可以往後放。日子還長,人總要學會彎腰,才有機會把散了一地的「自我」慢慢撿回來。
說著說著,郝慧楠也忍不住開始大哭,兩個女人就這麼抱著哭成一團,越哭越讓穆忻覺得胸口塞著一團扯不斷的絲,漲得發痛,卻無從紓解。她一邊哭一邊攥緊了拳頭,直到最後都感覺到指甲深深嵌進手心時的刺痛,卻仍無法緩解她內心深處對自己一刀刀的凌遲!
張樂又拍門:「丁建強,開門,我是你張哥!」
淚水一下子從穆忻眼裡湧出來。
穆忻終於在看見楊謙遺體的那一刻再次崩潰!
穆忻的心一酸,再不知道說什麼好——哪怕她們婆媳曾經針鋒相對、曾經相互仇恨,但這一刻,看見了這樣的肖玉華,穆忻覺得自己對她的恨瞬間灰飛煙滅。此時此刻,在穆忻面前的,只是一個母親,一個失去了兒子的母親,因為鋪天蓋地的打擊而失了心神。這一刻,穆忻寧願肖玉華還是以前那副凶神惡煞的樣子,至少那時她還有家、有兒子,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在養老院里孤苦伶仃、思維混亂地度過餘生。
他回不來了。
那時,她笑著罵他烏鴉嘴,又怎能想到這竟是一語成讖!
穆忻搖搖欲墜。上課的教官見狀不妙,急忙找人把穆忻扶下來坐在一邊。大家都以為她是突發低血糖,還有熱心的女生自報奮勇要回寢室去拿糖果救急,這時候突然有人遞過來一包甜點:「先吃這個,快!」
穆忻苦笑——我說我沒背景,你們信嗎?
穆忻早已泣不成聲,她跌坐在冰涼的地面上,雙手捂住臉,可是眼前飛來飛去的全都是想象中楊謙在彌留之際的表情,還有他用生命中最後的力量所發出的聲音,他說:穆忻,穆忻,穆忻……
是的,凌遲,倘若有那麼一種刑罰可以讓她減緩內心的負罪感,可以讓她償還她欠下的債,穆忻想,她寧願千刀萬剮,刺骨錐心!
穆忻完全呆住了——什麼「去死」?她什麼時候說過「去死」?
忙碌的工作中,伴隨著漸漸平靜下來的心情,令穆忻的臉上終於有了久違的笑容。看在郝慧楠和張樂眼裡,鬆口氣的同時,只覺百感交集。
穆忻心裏發酸,咬住嘴唇沒有說話。
這次缺考讓她明白了許多事。
聽著他擔憂又溫柔的問詢聲,穆忻卻痛苦地閉上眼——此時此刻,她最不想看見的,就是他啊!
就像此時此刻的穆忻——當一次又一次的機會擦肩而過,當楊謙的死帶來心灰意冷,地的鬥志、理想、追求通通都不見了,她就好像背負著一個沉重的十字架,午夜夢回,想起的都是楊謙依然清晰的面孔和越來越哀怨的聲音,以及那個她曾果斷放棄如今卻追悔莫及的孩子……她無法遏制地跌入失眠的深井,在許多個漆黑的夜裡,越掙扎,就越爬不出去。
「快別扯了,不讓你交錢就不錯了,還惦記領錢呢。」楊謙回一句,一踩油門,汽車躥出去,還能聽見張樂在吆喝「小心點,撞我頭了」
哪怕艱于呼吸也無所謂了——她只覺得,那些點心,好像一塊塊鬆軟的海綿,擋住她心底快要泛濫的傷懷。
也是在那裡,她終於可以放聲哭泣,可以毫不壓抑地釋放她的後悔、委屈、懷念……而郝慧楠,會眼眶濕潤地、默默地遞上一張又一張面巾紙。
直到她以該組第三名的成績到達終點時,當肌肉的酸痛和喉嚨里湧出的咸腥氣終於喚醒她遲滯的知覺,她才一邊喘著粗氣停下腳步,一邊心有餘悸地想——張樂說的,是真的吧?
子彈傷及要害,搶救進行了很久,但仍然失敗了——在楊謙生命中最後的幾分鐘里,張樂永遠都會記得他是怎樣緊緊握住張樂的手,目眥盡裂地看著他,拼盡全力擠出那個名字:「穆忻——」
卻忽然忘了是怎麼樣的一個開始
對方蹲在她面前,微笑著,用平和溫暖的語氣問她:「你還好嗎?」
穆忻開始耳鳴,可是她不能還手、不忍還手,也沒有力氣還手。她就那麼靜靜站在原地,淚水一顆顆落在覆著楊謙的白布上,看在肖玉華眼裡,卻正是理屈詞窮的表現,是坐實了穆忻「惡毒」的罪名——只見肖玉華用顫抖的手掏出一個手機,哆嗦著按到簡訊界面,然後把那個小小的手機屏幕舉到穆忻面前,死死盯著穆忻的眼睛,從牙縫裡擠出話來:「你早就盼著他死對不對?你恨他,恨他和你離婚,所以你發條簡訊,說『去死』……你就是想讓他死,是不是?」
說話間車已經到了四丁鎮派出所門口,穆忻下車,接過行李。她怔怔地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褚航聲,看懂了他有些期待卻又有些躊躇的眼神。她囁嚅著,卻不知道該怎麼說自己也一團混亂的想法——理智指使她說我們分手吧,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完全恢復,我不能拖累你;然而私心卻指使她說求求你,給我時間,或許可能很久,但就這樣放棄我不甘心、馬上結婚又不忍心……我只是,需要時間。
無論我如何地去追索
「你怎麼沒跟我說?」穆忻獃獃的,還有點反應不過來。
放在以前,穆忻一定會為這瞬間的和平感到慶幸,可今天,她第一次覺得發自內心的沉痛,以及不忍。
穆忻走過去,走到她身後,張嘴習慣性地剛想叫「媽」,琢磨著不對,又改成「阿姨」,然而肖玉華沒有任何反應。
沿台階而上時,她才想起自己連一束花都沒有給楊謙帶,她停住腳步猶豫一下,抬頭看看前方一一重停了,清晰的視野中她一眼就看見不遠處塞磚上那張熟悉的照片,還有墓碑頂部覆蓋著的那層薄薄的雪。
門終於在穆忻面前緩緩打開,穆忻一眼就看見了躺在那裡的楊謙——他的表情很平靜,臉上一絲血色都沒有,雙目緊閉,好像睡著了。
肖玉華嘆息:「謙謙好久沒來了。」
寂靜的走廊拐角處,吊著一隻胳膊的張樂哽咽著問穆忻:「穆姐,你為什麼不接電話,你怎麼不接電話呢?」
谷清拍拍穆忻的肩膀,順勢坐到她身邊,陪她一起看正在不遠處做反恐訓練的同學們,又像是給她解釋:「我也是來參加晉銜培訓,晉二級警督。今天報到,沒想到剛進門就遇見你,好在我這裏還有些帶來加餐的甜點。」
「就這樣吧,你準備一下,這幾天發函給你們分局。」陸炳堂揮揮手準備離開。
是一本太倉促的書
那哭聲,凄厲又絕望,那是自詡冷靜的穆忻這輩子最毫不顧忌的一次哭泣,是她最後一次可以握住那雙手、可以伏在那個懷抱里,可是,楊謙,他再也感覺不到了……
淚眼朦朧地走出養老院,大雪紛飛中剛好有公交車駛來,穆忻上去找了座位坐下,一路看著窗外發獃。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看見了市區里的璀燦燈火,穆忻才驀然反應過來:自己居然坐錯了車。
那一記得,她完全顧不上一身視她如仇敵的肖玉華,只是徑直撲向那襲白布,緊緊摟住白布下那個她曾多麼熟悉而今卻再也無法呼吸的身體,放聲大哭!
他那樣謙卑的語氣,居然用「騷擾」這個詞,穆析心裏又是一陣疼,她不知道,自己明明誰也不想傷害,可為什麼總是一個又一個地不斷傷害著人?
「我給你發過簡訊,我說我要去考試,問你意見,你沒回,」褚航聲苦笑,「我猜你培訓忙,或許……壓力也大,不敢總是騷擾你。」
「我想,我也變了吧。」穆忻猶豫著說。
第二天,結業典禮后,培訓終於結束,穆忻拖著行李箱走到警校門口,不出意外地看到了褚航聲。
卻沒等說完就被陸炳堂打斷,他似笑非笑:「小穆,你要知道借調時表現好的話就可以留在市局,不用一輩子蹲在那個小派出所里,多少人都盼不來的機會,你還往外推?」
也是那天,傍晚的時候,穆忻到了烈士陵園。
她又想起褚航聲每天都會發的問候簡訊——他不催她回去,只是問她吃得好不好、身體怎麼樣。又說春天流感多,要她注意添減衣裳,不要生病。有時候也說說他自己準備出差,或是連續加了多少天班,精力不濟,這段時間就不過去看她了,讓她務必照顧好自己……偶爾穆忻會回復一兩條簡短的信息,更多時候卻是傻獃獃地看著手機屏幕,只覺得心臟每一下的跳動都能擠出一些酸楚來。九_九_藏_書
然而如今,理想漸漸沉澱,未來變得現實,他微笑的模樣銘刻在墓碑上,漫山的松拍搖曳著夕陽的光。
然而肖玉華並沒有給她多少放聲哭泣的機會,因為當同樣有些神志不清的肖玉華終於看清眼前的女人是穆忻時,她徹底爆發了!
可是,她最終還是缺考了。
所有人都在問:穆忻?是楊謙的前妻嗎?就是那個把婆婆逼瘋了的女孩子?果然有些手腕,居然能考上副處級?沒有背景嗎,真的不是某某領導的親戚嗎?不是因為沾了楊謙的光?她以前學什麼的?學藝術的怎麼可能有這麼強的實力打敗那麼多考生?
「飛車搶奪殺人那小子不是累犯嗎?他交代說上次服刑的時候聽人說過丁素華的這個兒子,因為當過兵、技術好、反應快,拿人的錢財就能替人消災,在道上口碑一直不錯。只不過出獄后就再沒聯繫過,」張樂琢磨,「我一直覺得像這樣有較強反偵察能力的人或許會覺得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說不定就會去投奔他堂兄弟,如果做通他堂兄弟的工作,可能有線索。」
穆忻眼眶一酸,低頭打開那個橢圓形的紅色小盒子:精緻的彩金女戒——是對戒中的一隻,也是他曾經說過要在結婚登記那天拿來鄭重佩戴的「註冊商標」,在陽光下散發奪目光澤。卻不料,曾經心心念念想要佩戴它們的人,已心境不再。
一直到那扇門外——當穆忻看見那滿滿一走廊同亊時,她驚呆了。
她的叫聲回蕩在安靜的走廊里,刺耳又駭人。穆忻張嘴想要說什麼,但已經趨於瘋狂的肖玉華還是努力掙脫了身邊幾個人的拉扯,猛地衝上來,再次給了穆忻一耳光!
見穆忻沒有說話,肖玉華眯縫一下眼,仔細打量面前站著的人。她端詳了很久,然後猶疑著問:「你是……筱雪?」
她終於還是是緩緩走向楊謙的慕薅,走到跟前,蹲下身,一邊伸手拂去四周的雪花,一邊低聲說:「楊謙對不起,我沒有給你帶花,我只是想來看看你,想著想著就走到這兒了。」
穆忻愣愣的:「外出學習?」
——席慕容《青春》
可是,即便如此又怎樣呢?
穆忻的呼吸一窒:「他們怎麼了?」
「電話里說不明白,你現在方便過來嗎?」郝慧楠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變得平穩,「你先過來吧,我在大門口等你。」
言猶在耳,可如今,她連連紅著臉啐他的機會都沒有了。
所有的淚水也都已啟程
電話這邊,穆忻咬緊下唇,任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到最後都沒有承諾不去參加告別式。
然而令穆忻驚訝的是,那天的肖玉華表情獃獃的,眼神完全凝固了,她分辨不出與自己握手的都是誰,所以一直到穆忻完全走出靈堂,肖玉華都沒有給穆忻任何一點額外的關注!
一路上,穆忻都在想還要為肖玉華置辦點什麼——春天的衣裳鞋襪、好消化的食物、有營養的補品、用來聽廣播的調頻收音機……
事實上,穆忻也要感謝這次培訓——她並沒想到,時隔四年,她居然重新開始站軍姿、跑1500米、列隊上課、實戰演練……高強度的訓練讓她的失眠症不治自愈,有許多次,她剛躺到床上就迷迷糊糊累睡了。
再醒來時,有那麼一瞬,穆忻以為自己身處天堂。
一周后,楊謙的追悼會在市殯儀館舉行。
她從沒有像現在這一刻這般生楊謙的氣——楊謙,你不要老婆也就罷了,你怎麼能連自己的親媽都撇下?你是英雄了,你因公殉職,你在天上有沒有看見你的母親過著怎樣的日子?你去走訪為什麼不配槍?你為什麼沒有基本的自我保護意識?公安系統常有集訓,就推門入室這一個動作就練過上百遍,你為什麼疏忽大意?
誰知郝慧楠的聲音突然降下來,言語間的沉重讓穆忻的心也跟看一沉:「我沒事,是張樂……還有楊謙,出案子負傷了,你現在能不能過來一趟?」
褚航聲趕緊從廚房裡走出來,驚訝地拽住她:「你去哪兒?」
穆忻哭到說不出話,郝慧楠的眼淚也一滴滴落下來,她只能緊緊摟住穆忻,不斷地告訴她:「這不怪你,這不是你的錯。是我,是我不好,都怪我,不該亂開玩笑……」
那一刻,肖玉華瘋了。
她很感謝谷清。
說這話的時候,那種尖銳的痛感再次於心臟處膨脹開來,幾乎令她窒息——她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這明明是她期待了四年的出路,如今卻痛徹心扉。她覺得自己好像弄丟了一些什麼可到底丟了什麼她又形容不出來。她伸出手,輕輕撫上照片里楊謙的面孔,就好像以前無數次相依相偎時她習慣了的那樣,從額頭到眉眼,再到鼻子、嘴唇……夕陽灑在她的指尖上,她忍不住想起了以前曾經讀給楊謙聽過,但被楊謙嘲笑為「太文藝的那段詩行」
穆忻沒有忽略郝慧楠微腫的眼皮和滿眼的血絲,可她不願往壞處想,只是緊緊跟著郝慧楠的腳步,一邊走一邊祈禱:楊嫌,你不會有亊的,你一定不會有亊的……
「人不在家嗎?」張樂一邊說一邊扭頭看一眼楊謙,卻見楊謙已經湊近了伸手推門,然而誰也沒想到,就在門開的剎那,「砰砰」幾聲槍響,楊謙「噗通」就倒下去!
一路風馳電掣。
那一刻,毫無疑問她又想起了楊謙。
對此,穆忻深知強手如雲,所以從一開始就沒抱任何希望。然而越沒有壓力就越容易超長發揮,當鄙視為成績公布,穆忻以第二十五名的成績進入面試範圍時,她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是回到了多年前剛參加完公務員考試並得知自己考取后的那種悲喜莫辯的心情。
因為餡餅的確不會砸在毫無準備的人頭上。
楊謙老不正經地笑,答她:媳婦兒,我就是想換件豪華版的衣服給你撕。
逐翻開那發黃的扉頁
終於等到領導們遺體告別結束,也宣讀了悼詞和追認為烈士的文件,廣場上的隊伍才開始依次進人靈堂。穆忻也不知道張樂是何時來到她身後的,她只是機械地邁著步子,跟著前面的隊伍一點點挪動。走到門口的時候因為太恍惚險些絆一跤,是張樂急忙伸出沒受傷的那隻胳膊擋住她,然後一直虛虛地扶著她走。她沒力氣說「謝謝」,何況她知道,張樂這時候能站在她身後,要的也並不是一聲感謝的話。
穆忻一步步走過去,直到走到他身邊,握住他的手,可是,她絕望地發現,那雙一向溫暖的手,在這一刻,卻沒有任何溫度!
那時她還笑話他,她說楊謙你不是打算三年後考高級人民法院的嗎?這麼快就決定終身從事公安事業了?
他一邊說一邊把一個紅色的小絨盒放在穆忻手心裏,目光坦誠地注視著她:「我不是要給你壓力,只不過這個既然是給你準備的,就算你以後再也不想戴,也得由你扔掉。」
再也、再也回不來了……
寂靜的墓園裡,穆忻看著照片里的楊謙,輕聲說:「其實畢業后我越來越不文藝了也沒空看什麼詩集了,不過有首詩我—直記的,現在越想越覺得說的是咱們自己。我背給你聽好不好?這首詩,叫《青春》。」
直到真正見到肖玉華,穆忻才明白了王主任的話是什麼意思——養老院樓下的小花壇邊,穆忻一眼就看見蒼老了不止十歲的肖玉華。她靜靜坐在那裡,不發一言,不知道在看什麼。她身上的毛衣在初春時節顯得有些單薄,可沒人給她加衣裳。有老人家在她身後不遠處下棋、聊天,她不為所動,就那麼坐著,好像一塊落了風霜的石雕。
張樂喋喋不休,不遠處已經有人喊穆忻「集合啦,快過來」,穆忻愣一下才曉得向遠處的人揮揮手,繼而再次打斷張樂:「我先去考試了,晚點再跟你聯繫。」
年輕的你只如雲影掠過
第三條:我有急亊,你在哪兒?
只有在周末,去養老院看肖玉華的時候,穆忻才會覺得,現實就是現實,它不可預料的發生,深深刻下傷痕,讓你無法逃避、必須面對。只不過,隨著時間的流逝,淚水終究會風乾成一塊記憶的化石,而我們能攥緊了不遺失的,也不過手心裏的這個「現在」。
張樂笑了,低頭看看手錶,還戲謔:「都到下班時間了,你說咱倆這麼敬業,應該跟局長申請加班費吧!」
那一瞬間,張樂的心臟像被狠狠碾過一樣疼:那是他的同事、戰友、兄弟,是昨天還一起喝過羊肉湯的那個人,今天就要被死神帶走!張樂的眼淚憋不住地要往下掉,他掏出電話想要撥給穆忻,卻剛好看見匆匆趕來的郝慧楠和楊謙的母親。他想也沒想就把聯繫穆忻的任務交給郝慧楠,轉身扶肖玉華進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