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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聖馬可廣場上早就有所準備的小商販們,迅速收拾起各自的攤子回去了;剩下猝不及防的遊客們,先是打起臨時買的印有翼獅和貢多拉的廉價雨傘遮擋了一陣,看大雨沒有任何止息的意思,繼而狼狽地各自逃回旅店——是的,我早就應該加入他們,我早就應該回到自己溫暖乾爽的旅店裡——現在看來,這才是最明智的做法。幾個小時之前,當帶著鹹味的狂風在我臉側咆哮,吹得廣場上一隻鴿子都看不見的時候,我就應該意識到,面前的大雨是一場災難。
那對老夫妻互相依偎在窗邊,看著外面的大雨一動不動,像是陷入了某種遙遠的回憶,只有他們緊握的雙手偶爾安撫似的動作一下,才證明他們的生命並未隨著凝固的時間而凍結。而相比之下,那兩個來自北歐的年輕人就活潑得多了,他們兩個靠著牆,一對瘦長的身體並排坐著,四條麻稈一樣的長腿交叉蹺在椅子上,唧唧喳喳地把玩手中的錄影機,播放之前錄下的片段自娛。澳大利亞人的筆記本電腦電量已經用盡,鄰座傳來的笑聲令他更加煩躁不https://read.99csw.com安,他仰起一頭亂糟糟的薑黃色頭髮,不停地看對面牆上掛的時鐘,但上面的錶針走得很慢。
我的手還未碰到咖啡杯,大門突然被撞開。一股濕漉漉的冷風瞬間沖了進來。澳大利亞人離門最近,被冰冷的雨水濺了一身。他眉頭皺得死緊,幾乎立刻就要發作,但門口兩人落湯雞一樣的外表實在凄慘,他盯著來人,勉強把怒火壓了下去。
顯然,當我對上小S鏡片後面的眼睛,或者說,當他糟糕的視力勉強在室內不多的客人中間分辨出我的輪廓,他的震驚並不比我小。
「奧黛爾?」
筷子兄弟持續著自己討人厭的屬性,利用長手長腳的優勢,率先去木質托盤裡搶咖啡,沒有加糖就直接倒進了嗓子,苦得齜牙咧嘴。澳大利亞人輕蔑地嗤笑一聲,同樣端起那杯苦得要命的蒸餾咖啡,一飲而盡。坐在窗邊的老夫妻禮貌地道了謝,顫巍巍地端起一邊的小奶罐,小心翼翼地往咖啡里加牛奶。
此刻,我倒真的希望他們是蠟人。因為就在這凄風苦雨的威尼斯九九藏書偶遇的兩位遊客,不幸我竟然認識他們!
我機械地點頭,勉強擠出一個微笑。我想我應該大度,特別是見到已分手的前男友的時候,特別是見到已分手的前男友帶著自己的新女友一起出場的時候。
「希斯!看在上帝的分兒上!你這渾蛋竟然一個人躲在這裏!」
所以我還在這裏,和普通遊人一樣濕淋淋地站在碼頭上,看著波濤洶湧的亞得里亞海,面對停運的航船無計可施,然後被迫退回逐漸被雨水淹沒的聖馬可廣場,擠在迴廊下這間小小的咖啡店裡度秒如年。
海水漲潮,吞沒了廣場四周所有的小巷。原本近在咫尺的旅店此刻遠在天邊。我仰起頭,眯起眼睛,試圖在冰冷的淋浴噴頭下分辨出頭頂建築物幾百個一模一樣的文藝復興式長窗,我想如果周圍沒有這些和我一樣逗留在廣場上的愚蠢遊客的話,也許我可以「飛」上去。但我想了想還是決定不去冒險,何況我也不確定自己那點剛剛復甦的少得可憐的魔法是否會在大雨中失效。
「這是奧黛爾。」小S指著我,憋得滿臉通紅,我看得出read.99csw.com他此刻並不比我好受。他不好意思地搔搔腦袋,繼續說:「她是我過去的,嗯……朋友。」
我抬起頭,正好看到那個來自美國的黑髮男孩,在拿起自己那杯咖啡的同時對我眨了下眼睛。
雨越下越大。
「你就是奧黛爾?」噢,親愛的艾米麗小姐可比他大方多了。她甩了甩手上的水,主動走上來和我握手,「我聽過不少關於你的事。」
但再一次地,黑髮男孩輕而易舉打破了尷尬,「希斯·韋斯特文。」他友好地對我伸出右手,「相逢即是有緣,很高興認識你,奧黛爾小姐。」
在異國他鄉旅行,避雨的時候碰到自己在異國他鄉的前男友,這樣的概率到底有多少?我真後悔自己沒有在出門之前買樂透。
無論如何,現在一切都太晚了。
那是兩人渾身濕透的年輕人。他們手裡有傘,但顯然已經被風吹拆了支架,完全不頂用了。兩個人不知道在大雨里待了多久,從頭到腳沒有一處地方是乾的。他們的頭髮一綹一綹地淌著水,眼鏡的鏡框上滴著水,外套的拉鏈末端流著水,雨水不停地從他們的read.99csw.com臉上、手指尖和胳膊肘落下來。他們兩個站在風雨里簌簌發抖,就好像一對正在融化的蠟人。
果然,艾米麗說:「來旅行。我,齊格弗里德和希斯,我們三個是同班同學。」她隨口一說,剛巧解決了我的疑問。噢,我真愛這個姑娘!
這就是我的命運。
托盤裡還剩下最後兩杯咖啡。
噢真的?我很想故作洒脫地聳聳肩膀,可惜失敗了。我的動作就好像是一隻生鏽了的機器木偶。與此同時,艾米麗冰涼的小手握住了我的手。她的微笑是真誠的。
但所幸我並不是一個人。
我在心裏替他捏了一把汗,因為我總覺得這傢伙很快就要爆發了,也許就在下一秒鐘,他會突然跳起來把那對吵鬧的兄弟像筷子一樣拎出去,拋在聖馬可廣場這口大湯碗里給淹死。後來店主人見勢不好忙端來了咖啡。
「好巧。」我嘶啞著嗓子開口,「你們……怎麼會在威尼斯?」還會有什麼驚人的答案呢,我真是明知故問。
左邊那個戴眼鏡的金髮男孩,不巧正是我的前男友齊格弗里德——我嫌他名字太長,一直用首字母稱呼他為小S——我們九-九-藏-書一年前在北京分別之後就再沒有見過面。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此刻應該正在美國讀他的工商管理學位,卻不知道被什麼風吹來了威尼斯。而更不巧的是他旁邊那位棕紅色頭髮的小個子姑娘,我在Facebook上看到過(他的頭像正是他們兩個的合影),正巧就是他的新女友艾米麗。
「誰知道這傢伙竟然把我們拋下了。」艾米麗甩了甩頭髮上的水滴,對室內那個衣服乾燥(與她正相反)的黑髮男孩不滿地努了下嘴。
「我走散了。」男孩開口,一句話就化解了自己所有的罪過。他走上一步,微笑著對他的同伴點點頭,「沒想到你們竟然認識。這世界可真小。」
一對衣著考究、上了年紀的法國夫婦;兩個年輕的高個子,說話帶著濃重的北部口音,是來自挪威還是瑞典的兄弟倆;一個獨自旅行的澳洲背包客,三十齣頭,看上去似乎沒什麼耐性;加上對面這個美國口音的黑髮青年,我們七個人不幸地擠在這間不起眼的小咖啡店裡,已經過了好幾個小時。
朋友?我翻了個白眼。我敢打賭,此時此刻,店裡的十個人完全清楚我們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