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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他確實和我們是一起的。」他說。
大雨已經在威尼斯下了一天一夜,把這座原本就在下沉的城市和它不可更改的宿命拉得又近了一些。
那群人用南腔北調的義大利語高聲抗議,似乎還要對方主持公道之類的,折騰了一會兒,最終在工作人員的堅持下不情願地陸續散場。我剛打算鬆一口氣,一個不速之客突然加入了我們的圓桌。他呼哧呼哧地走過來,自己搬了把椅子,一屁股就坐在了希斯和筷子兄弟中間的那個縫隙里。
「既然人都已經到齊,那就讓我們開始吧。」
現在所有人的精神都關注在我身上,他們在等待著我的答案。儘管我根本打不起精神,但我也沒法不承認,這是個好主意。聽聽故事談談天,無論如何,這都比我一個人坐在那裡胡思亂想自怨自艾,尤其還是面對著自己前男友和新女友的「如膠似漆」胡思亂想和自怨自艾,要好得多了。
一個工作人員緊跟著他跑了過來,用禮貌但肯定的語氣強調:「請您回去您的客房!」
如果D是蘭斯洛特,那麼誰是桂尼薇?這個不合時宜的念頭3突然出現在我腦海里,我被自己嚇了一跳,趕緊摒棄了這個想法。
我抬頭去看希斯。他說話的時候表情自然,連眉毛都沒有跳動九*九*藏*書一下。他的語氣太平淡了,不含任何感情,讓我覺得似乎帶點故意的性質。我是說,如果是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出於禮貌,似乎應該帶著點虛假客套的笑意,就好像他剛剛對筷子兄弟的那種態度。相比之下,我覺得他對D的態度過於淡漠,就好像強烈壓抑著點什麼似的,有一種故意做出來的矜持。
他說人都已經到齊。他是什麼意思?我看著周圍的人,從我右邊逆時針數過去,是北歐兩兄弟、澳大利亞人、希斯、艾米麗、小S、那對來自法國的老夫妻,最後是D。
但更令人費解的是D。
我看到艾米麗皺起了眉頭。本來就和他不對付的筷子兄弟更是小聲嘟囔起來。很明顯,這傢伙完全不受歡迎。我看著希斯,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替他圓謊。他好像是那種喜歡把一切都包攬到自己身上的人。我不由得想,難道等那群人一會兒不服管教再次打起來的時候,他也會像現在這樣站出來,替對方賠償損壞的傢具嗎?我想到樓下那些雕塑和彩繪花盆,還有走廊里充滿細節的復古陳設,那可絕對不是一筆小數目。
我不知道D在想什麼。其實我從來都不知道。他的所作所為對我來說一直是個謎。他回來了,回到我身read.99csw.com邊了,我應該高興才是。可我根本就高興不起來,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放棄和我獨處的機會,來聽一群陌生人的睡前故事。我是說,他什麼時候開始對普通人的生活感興趣了?他不是一直都忙得不可開交無法脫身嗎?難道他想把我們難得的蜜月旅行變成可笑的康復理療俱樂部,一群人圍坐成一圈,編造些不光彩的過去騙取眼淚博取同情?謝謝,我真的沒有興趣。
加上我一共十個人。
「我們加入。」
我使勁吞下一口唾液,想潤潤乾燥的喉嚨,但好像吞下了一個帶刺的花球,花瓣里還藏著一隻蝎子。蝎子尾巴上的毒刺狠狠扎進我的咽喉,我哽在那裡,我想說「你回來了」,但我沒能說出口。我也想說「既然你回來了我們就離開這裏吧」,但我還是沒有勇氣說。我很想告訴他:「因為你不在我才會和他們在一起,現在我們可以走了。」但我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上述的任何一句話。我只是艱難地把那隻蝎子慢慢咽下去,機械地點了點頭,然後挪了挪自己的椅子,讓他也可以擠入這張不大的圓桌。
我剛準備開口說好,背後突然響起一個聲音。
工作人員將信將疑地看著我們。對面的老夫妻嘆了一口氣,他望向希斯https://read.99csw•com。希斯露出一個微笑。
一雙手扶上了我的肩膀。我全身一震。側過頭,我看到那些蒼白而骨節突出的手指,其中一根上面套著那枚熟悉的戒指。
小S和艾米麗看上去很開心,我看出艾米麗平時沒什麼主意,而小S又總是對希斯言聽計從。愛熱鬧的筷子兄弟二話不說就加入了擁護陣營。令我驚訝的是那對老夫妻,聽到這個提議后,兩張布滿皺紋的臉上竟然露出了難得的微笑,表示願意參与年輕人的遊戲。
黑夜是一切的起始。
「歡迎加入,很高興見到你。」
澳大利亞人抬頭看了看他,然後又看了看我們這一桌子人,「我和他們是一起的!」他的嗓音任性而理直氣壯。
但是回答他的人卻並不是他們。
我低著頭,盡量躲避小S和艾米麗射來的目光。其實桌上所有人都在看著我們兩個,只不過從他們那個方向發出的光線尤其醒目。
窗外雨仍在下。
從昨夜開始,旅店的底樓大堂就已經和附近所有不幸的建築物一樣被海水吞沒。一整個白天,被困住的旅客們聚集在旅店頂樓的餐廳里,三五成群,愁眉緊鎖,聊著外面百年難遇的壞天氣和自己的壞運氣。到了傍晚,人們已經在餐廳里枯坐了一天,把菜單上的菜全部點過九-九-藏-書一遍,也喝光了客房冰箱里配備的全部酒水,直到吧台的咖啡機因使用過頻最終壞掉的時候,窗外的大雨仍然沒有半點停歇的意思。
一條尾巴纏繞在脖子上的龍。聖喬治。
那對穿著考究的老夫妻見狀搖了搖頭,臉上露出明顯嫌惡的表情,顯然這趟義大利黃昏之旅並非如想象中浪漫。他們端起咖啡杯離開了原先的桌子,來到我們面前。小S識趣地搬來了兩把椅子。兩位老人道了謝坐下了。另一邊,希斯已經和筷子兄弟成了朋友。三個人不知道聊什麼聊得那麼開心,嘻嘻哈哈地笑了半天,後來希斯對著我們的桌子做了個手勢,他們點了點頭,一起走了過來。
於是我們這群被大雨困住的旅客,不由自主又恢復了昨天下午的圓桌會議。
只是我過於敏感嗎?因為我的同伴似乎並未發現任何不妥。他脫下濕淋淋的外套搭在椅背上,然後整整衣服坐了下來,對面前所有人展開一個迷人的、毋寧說是毫無防備的微笑,「抱歉我來晚了,講故事是嗎?現在輪到誰了?」
我和小S他們坐一桌。其實我並不想,但餐廳里一共就這幾張桌子,一半都被瘋狂的義大利球迷所佔據,昨天那個薑黃色頭髮的澳大利亞人也在他們之中,正紅著臉對一個身穿AC米蘭隊服的球九-九-藏-書迷大吼。另外幾個國際米蘭的球迷立即加入了戰局,就好像當年的教皇黨人和皇帝黨人2,幾個世紀之後仍然在他們的領地上爭鬥不休。
「義大利人實在是太討厭了!」他氣呼呼地用英語說,「這些球迷連一點最起碼的禮貌都沒有!」
因為當那個工作人員不情願地離開我們之後,他立即就開口了。
總而言之,希斯實在令人費解。
用眼角的餘光,我看到希斯伸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就好像亞瑟王歡迎他最優秀騎士的回歸。
如果我們之中有亞瑟王的話,那麼他一定是希斯,因為這全部都是他的主意。這一群人剛剛坐穩沒多久,他就建議說,既然大家都很無聊又無事可做,不如一人講一個故事打發時間,直到大雨結束。
沒有人回答他,因為一聲巨響突然從身後傳出來,吸引了在座全部人的注意力。我轉過頭,看到剛才那幾個穿著秋衣的AC米蘭球迷,一氣之下掀翻了桌子。桌上的咖啡酒水灑了一地,滿地都是碎玻璃和瓷片。我吃驚地看著他們,不知道這一切該如何收場。但旅店的人顯然要比我鎮定多了。意甲聯賽期間,他們早已經習慣了這種事情。幾個工作人員原先就在吧台邊密切注視著他們,現在立刻上前維持秩序,勒令鬧事者立即回去各自的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