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點點頭，驚訝于對方竟然提都沒提面具的事情，反而對我昨天來過的事實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我不明白這和我們的「正事」相比有任何重要性。

一種毫無來由的挫敗感深深擊中了我，幾乎讓我無法呼吸。並非是面前的老人給了我什麼不可承受的壓力，相反，他似乎很理解我。我是說，所有的人都理解我，包括希斯，包括D。因為他們全部可以輕而易舉地讀到我的想法，他們完全知道我每時每刻在想什麼。這不公平。如果這也是一項普遍技能的話，為什麼全世界就只有我沒有讀心術？

我站在這個果凍里，站了很久，耐心地等待著一個很可能是驚心動魄的答案。

我眯起眼睛，毫不相信地盯著他。

「Signore Stefano（斯蒂法諾先生）？」我努力按捺下自己激動的情緒，試探著並不准確的發音，看到老人點頭后才小心翼翼地接了下去，「我是個顧客，我先生在這裏預訂了兩個面具。昨天晚上我們已經和馬里奧先生取了一個，他說另一個要我今天和您來取。」我頓了一下，九九藏書然後補充，「而且我昨天白天也來過這裏，我們見過面的。」

「你們……是同一個人。」我忍不住開口，是的，我就是忍不住。

我想起了自己先前對D的不信任。我的臉紅了。但這隻是為了我接下來的難堪作了個鋪墊而已。因為對方接下來的話一語中的，讓我尷尬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我愣在那裡，不知道該說什麼。事實上，我根本一句話都沒有說，對方已經發表了長篇大論。而我們根本素不相識。

我把那隻面具小心翼翼地放進背包，離開了面具店。我很不開心，因為我知道他在騙我。

耳畔傳來模糊的鐘鳴，外面里亞托橋上照例是熙熙攘攘的遊客，但他們的聲音彷彿是隔了好幾個世紀才傳過來似的。我戰戰兢兢地站在這個幾乎連轉身都困難的面具店裡，站在幾百個古樸怪異的面具中央，前方那隻頎長的鳥嘴幾乎要戳到我臉上。我瞪著它們，大氣也不敢出，只感覺時間越來越黏稠，慢慢在我周圍凝結成一個巨大的果凍。

老面具師摘下眼鏡，站起身，露出一副九*九*藏*書恍然大悟的樣子，「你是昨天那位姑娘？」

我捕捉到了那個一閃而逝的表情。他對自己手下作品那種不同尋常的憎恨。我拿起那隻面具，「和這個有關嗎？」我追問。

我被他的說法迷住了。我豎起耳朵，認真地聽著他的話。面具師伸手拿起了櫃檯上那隻面具，我心裏一動。

「我不希望你死。」面具師突然收起了他那副慈祥親切的表情，他簡單開口，就好像突然間換了個人。他把手裡那隻面具遞給我，「拿上你的東西，現在走吧。」

「您剛剛告訴我要學會觀察。」我眨了眨眼睛，第一次自信滿滿地開口。

「但是我卻可以『讀心』。」他笑了笑，耐心地對我解釋，「我是個面具師，我做了一輩子面具。我善於觀察人的外貌、表情和相關的行為，因為它們直接反映了一個人的內心。通過仔細觀察，你可以知道他人的想法。有些人不肯去觀察，因為他們只關注自己，不需要去觀察別人；但也有一些人，他們可以，也願意去觀察，只是他們還沒有意識到『觀察』的力量——其實任https://read.99csw.com何一個人的內心想法都會在他的外表上直接顯現。這裏只有一種特例。」

「這就是唯一的特例。」老面具師說，「當對方佩戴面具的時候，你無法觀察他的表情。但是，你仍然可以依據自己的感覺去判斷。這個世界上並非所有事物都是可見的。」他說，「當視覺無法達到目的的時候，你就要學會運用其他的感覺。」

「我記得你喜歡我的面具。」老面具師露出一個和藹可親的微笑。

「你有問題，是么？」老面具師笑眯眯地看著我。

「您……為什麼要和我說這些？」我忍不住開口問道。我沒有辦法不問。

面具師看著我，看了很久很久。

「不是這樣的。」老人微笑著對我說，「我只是個普通人，我沒有讀心術。」

「沒有原因。白天和夜晚我有不同的客人，就這麼簡單。」老人嫌惡地推了一下眼前那隻面具，似乎想讓我趕緊拿上它拍拍屁股走人。

我為自己的發現感到震驚，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對櫃檯後面那個矮小的老人大聲說：「我來九*九*藏*書拿面具！」

面具師又看了我一會兒，然後慢慢舒展開了緊皺的眉頭，「你果然不簡單，先前倒是小看你了。」他深深地嘆了口氣。

一個奇異的想法突然擊中了我，我打了個激靈，完全僵在了那裡。因為我突然發現，站在我面前的這位老人，就是昨天晚上在這裏的馬里奧先生。他們不是什麼晝夜倒班的雙胞兄弟，他們根本就是同一個人。

「我要開始工作了。」老面具師抬頭看了我一眼，不耐煩地說。

老面具師說：「你是個善良而真誠的姑娘，從來不會撒謊，所以大家才會輕易知道你的想法。如果你只是個普通人，我會說保持下去，這樣很好，畢竟這個世界上奸險狡詐的人已經足夠多了。但是……」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面具，然後再把目光轉向我，「既然你今天來取這隻面具，我知道你不是。你要學會保護自己。因為未來的路可能會很艱難。」

「可以告訴我原因嗎？」我好奇地發問。

「是的。」我迫不及待地盯著櫃檯上那隻明顯已經完工的怪異面具（和我鎖在保險柜里那隻一模一樣），希望他只是交給我就read.99csw.com趕緊完事，讓我在希斯和小S他們發現我的行蹤之前順利回到酒店。老面具師還在看著我，我結結巴巴地說：「但我昨天並不知道，它實際上，實際上……」我猶豫了，不知道是否應該把我知道的一切全盤托出。因為在白天看來，這家店太正常了，沒有任何不可思議的魔力。就連櫃檯後面這位面具師，看上去也像是一位隨處可見的當地老人，飽經風霜的臉上明明是同樣的五官輪廓，但完全看不出和他那位只在夜間工作的雙胞兄弟有任何關聯。嗯，除了，他現在也坐在同一個櫃檯後面的同一張藤椅上。

老面具師眯起眼睛看我，似乎從來不認識我這個人。但是他並沒有直接否認。我看到他臉孔上的掙扎，似乎正在猶豫著是否要對我說出真相。過了半晌，他終於忍不住開口問我：「你怎麼知道？」

但是過了半晌，對方只是緩緩地搖了搖頭，「離開這裏，我要工作了。」面具師最後一次對我開口，直接下達了逐客令。

老面具師抬頭看了我一眼，單片眼鏡後面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線，顯然在思考這個貿然闖入的沒禮貌的姑娘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