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對方冷哼了一聲，微笑里那個輕蔑的含義加重了。
這裏整整四層樓，就只剩下我和D，還有希斯，以及小S和艾米麗。
他們都不在了。這些我在大雨時分偶遇的人，曾和我坐在同一張圓桌旁講故事的人們，他們全都不在了。連帶著整座酒店的人，二十三個房間，所有的人都憑空消失了。
我沒有多加思索，一把就推開了隔壁房間的大門。那正是小S和艾米麗的房間。
機票行程單！我為自己此刻的幸運感謝撒旦。我幾步走過去，迅速把那幾張紙拿起來。
我要保護小S和艾米麗。這是我現在唯一能做的。他們在這裏完全是因為我。因為小S「倒霉地」是我的前男友，因為他們「倒霉地」認識我。
出門之後，我沒顧上尋找小S和艾米麗，更不想見到希斯，我穿過里亞托橋上熱鬧的人群，匆匆繞小路回到酒店。
「沒有早上的飛機嗎？」我顫抖著聲音追問。
當然，房間的大門原本是鎖上的，但是這難不倒我。因為D不但教會了我「滑翔」和暗中窺物的魔法，他也同樣告訴了我如何打開一扇普通的大門。我是說，如果那一扇門沒有被艱深的魔法或者其他詛咒「鎖上」，那它對於非人類，就比如我和D來說，就是「敞開的」。
「你的前男友？」D露出一個微笑，也許是我過於敏感，我覺得那裡面含有某種輕蔑的意味。這令我非常不舒服。
為此，我願意不惜一切代價。
這實在太不尋常了。
「我不能不管他們。」我看著他，重複。
上面是小S和艾米麗從芝加哥到威尼斯的直航機票。我把那幾張紙翻來覆去地看，希望沒有漏下一丁點兒細節。是的，只有兩個人的機票並不奇怪，因為希斯很有可能自己拿著訂票單。但這裏並非沒有奇怪的地方。因為這張機票是單程的。也就是說，小S和艾米麗確實坐了這趟飛機，而且恰好和我們在同一天抵九九藏書達威尼斯。但是，紙上並沒有透露出任何回程的細節。
我抬起頭，越過那幅綉著聖馬可廣場的大幅織錦，看牆上的掛鐘。中午已經過去一段時間了，但外面天色還很亮。而天黑之後D才會回來。至於希斯和他的傀儡們的行動日程，我不知道。如果我現在想要做點什麼的話，我就得抓緊時間了。
「是的，已經有一陣子了。暫時沒有恢復航班的跡象。但是所幸太陽出來之後霧就退了，所以我們只取消了早晨的航班，其他航班一切如常。」
在三樓的一間客房裡，我看到了一個巨大的登山包里澳大利亞人的護照。我還看到了保險柜里阿凡達兄弟永不離手的攝影機。我發瘋地尋找今天「離開」的那兩位老人。很快，當我看到樓頂房間里印著法國國旗的舊皮夾子，裏面有些現金，還有幾張信用卡和其他的卡片，我的心臟冰冷，我知道沒有人會像我一樣抽風把錢包扔掉，更沒有人會忘記自己的護照和旅行箱。
現在，當我閉上眼睛，面前的走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酒店的四層樓，像一個打開的立方體那樣在我眼前展開鋪平。它有十二條邊和六個面。不，其實它只有一個面。它沒有邊。當酒店裡所有的房間同樣伸展開四壁和天花板，房間里的每一件陳列，傢具、格局還有裝飾，都成了平面上彎曲的花紋。
我想我應該早點打這個電話。因為現在我什麼都明白了。根本就沒有什麼廉價的早班飛機，那些沒吃早飯去「趕飛機」的人，其實早就不在這裏了。所以我才沒有在早餐桌上看到他們。所以我才沒有聽到任何離開餐廳的腳步聲。因為他們根本就從未離開餐廳，他們在講完故事之後就在一片黑暗裡被那些神秘的黑影帶走了。我們所知道的只是，希斯告訴我們，那些人都在第二天就退了房。但現在整座酒店裡連一個服務生都沒有，他們
九-九-藏-書向誰「退房」？
「每一個人都很重要！」我沖他吼，「而且他是，他是……」我突然卡殼了。我應該說什麼呢？他是我的什麼人？其實他和我根本就沒有任何關係。
小S站在那裡。他似乎沒有料到D已經回來了，愣了一下，仰起頭面色獃滯地端詳了他一陣，然後很快把頭轉向我。
對於打算省錢的學生族來說（不管艾米麗怎麼說，我以前畢竟也是他們中的一員），沒有人會分別訂來回兩趟單程機票。因為這樣可能會使原本打折的往返票價上漲好幾倍。但這也並非不可能。不是嗎？再不可能的事情都已經發生了，我應該給他們機會。但是，我仍然忍不住去證實我的猜測。下一秒，我鬼使神差地拿起桌子上的電話，撥出了紙上那個號碼。
我衝出房門。我站在走廊上，閉上眼睛，集中精力排除雜念，用自己全部的能力，掃描酒店裡的每一個房間。走廊兩側那些緊閉大門之後的所有秘密。我真後悔自己為什麼不早點這樣做。是的，我可以透過密閉的事物看到後面的景象。這就好像從上空俯瞰平面國的居民，你可以看到他們鎖在保險柜里還有藏在床底下的所有東西。D早就告訴過我這一點，但我現在才意識到，其實這也是「維度」所創造的奇迹。因為魔鬼來自一個更高維度的世界。當我還是一個普通人類少女的時候，魔鬼洛特巴爾，我的另一半，就可以輕易做到這一點。他在我的房間里穿梭自如，與我的頭腦和心靈自由對話，而我根本就看不到他！
「抱歉嚇到了你，我不是故意的。」D態度反常，他神色凝重地看著我，但他的真正意圖卻和他的話語完全無關，因為他接下來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不要。」
這裏沒有服務生來過。裝著D換下來的襯衫的乾洗袋仍然留在大門口。據艾米麗說，酒店的工作人員從昨天起就「集體罷工」九*九*藏*書了。沒有人來整理我們的房間。餐廳里也沒有任何一位侍者。連前台接待處都沒有人。最可疑的是，這家酒店除了我們幾個之外，我也沒有看到一位客人。
「最近天氣不好，早上霧很大，所有的早班飛機都被取消了。」
「下午兩點半。」話筒那邊傳來接線員小姐清脆而確定的嗓音。
在我這麼想著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身邊有人。因為我太專註了，太聚精會神，我完全沒有意識到，一個人已經在黑暗裡靠近了我。是的，隨著外面的天色逐漸變暗，這裏又恢復了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當來人的手扶上我的肩膀，我差點尖叫出聲。
酒店裡照例空無一人。我徑直走回自己的房間，把書包里的面具拿出來鎖進保險柜。當我做好這一切的時候，我鬆了口氣，四下巡視了一番。房間里很亂，保持著我早上離開時候的樣子，我是說，基本上就是昨天的樣子。因為昨天夜裡我們出去了，我並沒有在房間里度過很長時間，並沒有睡很久。
威尼斯馬可波羅機場。
「總之，我不能讓希斯帶他們走。」我咽下口水，清了清嗓子說。
也許我只想證明我的猜測是錯誤的（我真的希望如此）。
但是這裏沒有證據。除了那個亂糟糟的加大尺碼雙人床，枕頭掉在地上，被子扭作一團，臟衣服（包括各種內衣）散落一地。我努力轉開眼睛，把我的精力放在房間里其他的地方，比如床頭柜上那個散發著熟悉香味的香水瓶，或者椅背上搭著的那兩件一模一樣的情侶帽衫，還有桌子正中那張列印出來的機票行程單。
對方皺起眉頭，似乎在猶豫是否對我吐露真相。半晌，他回答我：「他們不是希斯帶走的。」當他吐出這個名字的發音，我突然意識到，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提起希斯。這麼多天以來，他似乎一直在避開這個人。這不尋常。
「不要什麼？」我皺起眉頭。
我最後看了一眼四周，確定這裏沒有什麼需要特殊關注的地方。然後我走出房間，輕輕關上大門，走到鋪著厚地毯的走廊上。走廊里光線很暗，但並非是一片漆黑。
我認為他連否認都覺得不屑。我也知道他生氣了。因為我第一次頂撞他，第一次，不再做那個老實的傀儡娃娃，不再對他言聽計從。
我仔細看著他，希望他說的完全是另外一碼事。但是他擁有我所知世上最完美的讀心術，他對我所有的內心活動一清二楚。他知道我剛剛察覺的所有事情。他知道我的懊悔，他也知道我的決心。
我心裏咯噔一下，「所有的？」
「是我。」一股熟悉的寒冷透過肩頭薄薄的布料傳進我的神經，讓我在瞬間放鬆。D拉著我的手，迅速離開了走廊，回到幾步之外我們的房間。
我剛想問D，如果不是希斯還會是誰，大門那裡突然傳來三下敲擊。
「他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要利用這個機會跨入另一個世界。」
但不管怎麼說，無論我給自己的這種行為套上多麼光明正大的借口，我仍然是一個賊。一個最無恥的「前女友」，偷偷潛入前男友的房間尋找對方背叛自己的證據。
「今晚的故事要開始了，我們上樓去吧。」他發出了邀請。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他和艾米麗也會和那些人一樣在第二天「乘坐早班飛機」離開威尼斯，我不會再見到他們。而希斯也會理所當然地一起失蹤。我必須阻止他們。我不知道這些人去了哪裡。我也不知道他們是否還活著。前夜看到的黑影猛然浮上心頭，籠起一片陰霾。我唯一知道的是，那絕對不會是什麼好事。
酒店裡沒有一個人。這一次，是我清清楚楚「看到」的。面前那個展開的「平面」上，沒有任何活動著的物體。但這些房間並不是空的。我的意思是，乾乾淨淨，整整https://read.99csw.com潔潔，充滿著漂白粉或者人工香料的味道，新換的床單被罩被整齊地掖好，盥洗室加熱的毛巾架上搭著雪白的毛巾，一次性拖鞋面對面折好放在袋子里，就好像你入住世上任何一家酒店第一次用鑰匙打開房門看到的那樣。而我面前的房間卻不是這樣的。我看到了二十三個房間，每一間都好像我的或者艾米麗的，被褥凌亂，臟毛巾扔在地板上，盥洗用品在鏡前一字排開，靠牆的行李架上放著打開的行李箱。
「往常？」我注意到她剛剛那句話所用的時態和副詞。
我感覺寒冷，一股無可抑制的恐懼感壓倒了我。但這並不是因為前方未知的危險，而是我記起小S的話，今天晚上「輪到他了」。因為他也會像那些已經失蹤的人一樣，要給我們講一個故事。
「你吃醋了。」我大胆開口。
「你好，我想查一下明天飛往芝加哥的飛機。」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鎮定。
我和D互相看了一眼。然後他走過去開門。是的，如果真有什麼事情發生，這扇薄薄的門板將不會起到任何作用。
我看到了我的兩個面具，此刻它們安全地躺在我房間里的保險柜里。如果我能看到它們，我知道我的敵人也一定能看到，但是，這畢竟比帶在身上要安全得多。因為我根本不確定下一秒有什麼會降臨到自己身上。面具師看我的表情就好像看著一個死人——儘管他仍然忍不住對我提出忠告。我身邊的秘密太多了，當D告訴我那些關於維度和空間的事情之後，我本以為所有的秘密都會迎刃而解，但事實上，我所面對的只是一個更加變幻莫測的新世界。所有的秘密都呈級數倍增長，已經超過了我所能承受的極限。我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答案。
「往常是有的，但是早班飛機只飛往歐洲境內。」接線員小姐回答。
我睜大了眼睛，幾乎不敢相信這就是我所愛的人說出的話，如此自私，如此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