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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逞機智國泰待時 炫奢華征瑞失言

第十九章 逞機智國泰待時 炫奢華征瑞失言

和珅夾了一塊裡脊肉,邊嚼邊道:「皇上可否愜意,可得仔細體察,第一,皇上到此後吟弄詩詞,自然是十分暢快,如若他心中不快,決意不會要眾人作詩的;其次,皇上聽你陳述民情之後,面帶微笑,還有點頭讚許,絲毫沒有不快之色;第三,皇上今天入睡,十分自然,心中無一絲憂慮。就這三點,依我看來,皇上絕無不快之理。」
「汪兄就在隔壁,大人如不嫌煩,我就叫來一見?」
因為征瑞接待有功,乾隆當場賜他頂戴花翎。宴畢,征瑞心中不安,走近和珅問道:「和大人莫非有什麼心事?」
征瑞回到府上,覺得此事蹊蹺,想來想去,想起一個人來,忙叫家人去連夜請來。
和珅道:「你的事我自然費心,不過這種事絕對不敢打包票,也要看你的造化。」
揚州是江南的繁華名都,每次乾隆南巡的必經之地。來后詩興大發,到處題匾,揚州的慧因寺、倚虹園、致清樓、怡情堂、清凈寺等名勝,乾隆必留足跡,也都留下乾隆的御筆牌匾。這種南巡重中之重的城市,和珅不敢怠慢,早已致書信令當地官員盡心布置。乾隆進入揚州城,只見大街小巷,全都鋪上錦毯,兩邊掛上絲綢,使得小城的奢華堪稱一絕,置身其中,如在畫中。街巷之中繁華映目,美不勝收,由於富商極多,各種消費都奢靡至極,在別的城市富庶之家興建的宅院,此地都變成私家園林。富人的閑情雅緻使得戲院林立,戲曲藝術精益求精,因而又盛產揚州美女,馳名海內。街上青樓裝飾奢華,乃各方客人的銷金窟,藝妓的培養成為專門的行業;青樓衍生出香粉業,各種香粉的老字號林立,秘方千古流傳;又為鑽研口腹之慾,出現了淮揚菜以及名廚;市井之間,大量茶館和浴室、小吃也讓人流連忘返;茶客們聽乾隆下江南的典故,吃著三丁包、蟹黃包,腳一伸,修腳的師傅為客人撥弄腳下乾坤。滿城繁榮氣象,乾隆穿行其中,自然與京城有不同的氣象,嘆道:「江南繁華,若不是身臨其境,難悟『繁華』二字。」
征瑞道:「皇上所言正是,揚州乃銷金之地,唐代詩人賈島有一首詩:『聞說到揚州,吹簫有舊遊。人來多不見,莫非上迷樓?』說的正是皇上的意思。」
乾隆突然嘆道:「『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此言不虛呀。」說罷拿起筷子夾食。和珅、征瑞等這才舒了一口氣,方知乾隆已經不再為鋪張口實所擾,遊玩了一日,已經沉浸在揚州的浮華氣象之中了。乾隆能屢次下江南,念念不忘的就是江南細膩的奢華,而每次必在揚州停留多日,則是因揚州乃江南城市之翹楚。
征瑞心中一驚,張大嘴巴,說不出話,心中卻想:和珅想借陳年案件做什麼文章?
乾隆聽了,讚許道:「國泰官雖小,但處事有理有節,不輸大臣呀。」
汪如龍禮畢起身,指著馬身道:「和大人言重了,不過此馬確實來之不易。小人自幼愛馬,倒懂得一點相馬經,這匹良馬馬頭似兔頭,這是好馬之標準,也就是馬頭高昂雄俊,面部要瘦削肉少,古代『赤兔』即由此得名。具體而言此馬耳朵小,耳朵小就表明肝小,肝小的馬善於體會主人意圖。耳朵緊湊,則反應靈敏。鼻大,表明肺大,肺大的馬喘氣不促,有利於奔跑。眼大而有光澤,眼大就心大,心大的馬勇猛不易受驚;肩部平行傾斜,背腰平直有力彈性好,四蹄像木樁一樣穩健結實,便於騎者。此馬從遠處看好像比較高大,但走近一看則並不算大,顯瘦但筋肉之線條分明,口色紅而鮮明潤澤,頸項的鬃毛濃密柔順而整齊,而且向前額彎下,這正是千里馬之相。中原軍中所用戰馬,多是蒙古馬,蒙古馬耐勞,不畏寒冷,適應各種地域,但缺點是個頭矮,毛色雜,爆發力不強,體力也有限。而這匹馬一看體形就知來自異域,乃是大宛汗血寶馬。這種異域良馬的珍貴在於它極為稀少,有千金而難買。小人賣弄了,和大人見諒!」
國泰得此讚揚,渾身抖動,不能自已。
「他不想有被人牽著鼻子走的感覺。」和珅意味深長道。
「噢,此話怎講?」
晚間,和珅伺候乾隆就寢后,鬆了一口氣出來,國泰已在門外等候。兩人在行宮西廂房擺開了小席,再次宴飲。國泰給和珅敬了滿滿一杯,道:「全仗大人安排,我得以與聖上舉杯共談,和大人是我的福星呀。」
乾隆住的高景寺行宮,更是修葺一新,亭台樓閣,油光可鑒,江南工匠的細膩精美,在走廊窗欞中活靈活現。而一石一草之間,更見獨具匠心。乾隆入了行宮,身後隨著和珅,督撫以下官員全都跪拜迎接。和珅自然也威風凜凜,享受到非比尋常的地位,心中不九-九-藏-書亦樂乎。乾隆道:「都起來了。」官員才敢起身,尾隨其後。
兩淮鹽引案,得從乾隆十三年說起,時任兩淮鹽政的官員名叫吉慶。有一天,吉慶接到江南大鹽商江春的一張請柬,蘇州幾個大鹽商聚會,要請鹽政出去坐坐。每當接到這樣的大紅請柬,吉慶便會暗暗高興,其中有個心照不宣的秘密:參加這種聚會是要發紅包的。事情的經過果然如其所料,除了飲酒聽曲歌妓陪伴外,江春還從桌子底下悄悄遞過來一個紅包,趁沒人的當口打開一看,內裝銀票五萬兩。
和珅見征瑞張大口說不出話,便似笑非笑道:「鹽政欠朝廷的一千多萬兩銀子,還了多少你也知道。這件事數目巨大,我是很難幫你減免的,若是皇上問起這件事,必然會勃然大怒,到時候我想保你恐怕也難了。」
征瑞的官位是和珅爭取來的,若和珅變臉,他的官帽隨時都能丟掉。對於和珅為何今天突然提起償還息銀一事,征瑞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當下不敢辯駁,只好唯唯諾諾低頭道:「小的這就回去籌措,盡量還上,請大人放心。」在他沒有明白和珅用意的情況下,不敢多說話,只好退一步回去斟酌應對之法。
「洪澇之災自古有之,卑職查遍史書,防洪有二法,一是疏,二是堵,但最好的辦法是疏堵並用,卑職傾全縣之力,加高加固堤壩,清理重要的淤積之處,將水疏通到最大的河段,這一兩年來,水患大大減少。像之前因水災而背井離鄉者,已然絕跡。另若有水患之年,百姓賦稅減免,也是使其安居樂業。今年聖上從此地經過,稅收免除,百姓已經大呼聖上英明了。」
國泰滿意地舒了一口氣,舉杯道:「滿意就好,滿意就好,其他全仰仗和大人。」
「這個……確實不知。」
征瑞道:「下臣可以分憂的地方,和大人儘管說。」
遊覽完畢,乾隆按照慣例,還要問此地的民生狀況。國泰道:「我到泗陽縣之前,此地有兩大災害,一是洪澇,二是惡霸,百姓對此兩害叫苦不迭。」
「金銀財寶,和大人肯定見得多了,以我的汗血寶馬如何?」
征瑞憑著記憶答道:「皇上問,『不知腰纏十萬貫的人,能在此間銷金幾多時辰?』我回答,『這一桌菜就十萬兩銀子,要是銷金,腰纏十萬貫者也花不了多時了。曾有富家子弟,攜金而來,在這裏紙醉金迷,最後做了乞丐回去的,這銷金窟並非虛名。』說了這些話,就見和大人臉色不好了,這些話,有問題么?」
當夜,國泰在床上苦思何為「時機」,他不知道自己的時機在何時?
紀曉嵐乃是活辭典,當下不假思索道:「此句最早出自南朝宋人殷芸的《小說》一文:有客相從,各言所志:或願為揚州刺史,或願多資財,或願騎鶴上升。其一人曰:『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欲兼三者。」
趁著間隙,和珅悄悄對國泰道:「皇上以愛才聞名,但為臣亦不可炫才,搶了皇上的風頭。皇上此行意在考察民情,你更要注重實務對答。」國泰何等聰明,已知和珅是怕自己掌握不好分寸,忙悄聲道:「大人放心,全在我肚子里。」
汪如龍見征瑞一臉為難,突然面露堅毅道:「如果大人信得過汪某人的話,汪某人願為大人赴湯蹈火!」
皇上與眾人哈哈大笑。征瑞能引得皇上開心,頗為得意,去看和珅,卻見和珅臉色僵硬,並沒有笑出聲來,只是陪著皇上的表情故作笑意。在給皇上敬酒之後,征瑞給和珅敬酒,和珅已經不像原來那般親切,似乎與征瑞一下子疏遠了,只是舉杯跟自己草草應付一下。征瑞心中疑惑不已:難道是自己說錯了話,或是搶了和珅的風頭?
乾隆下輿,國泰早已磕頭跪安,內心激動不已。和珅看準時機,連忙向乾隆道:「這是泗陽縣令國泰聞得萬歲爺南巡,特地建的一座行宮,皇上可在此小歇。」國泰也道:「卑職能力有限,建造不甚奢華,只能是別緻清幽些,還望皇上能移步看一看。」
說罷,征瑞叫馬夫把汗血寶馬牽過來。和珅是騎射好手,一見這匹馬,極為高大,行動矯健,毛色極純,便知是稀罕之物,喜歡得緊,當下露出一點點微笑,道:「嗯,倒是不錯。」征瑞見狀大喜,道:「這是一匹公認的好馬,大人騎射功夫了得,不如騎上試試腳力。」和珅見了馬,心早就痒痒了,順水推舟道:「嗯,讓我試試。」馬夫當即卧身地上,和珅踩在馬夫身上,上了蹬,騎在上面。那匹馬極通人性,走到外邊,和珅稍一加力,便射了出去,片刻之間,已經繞了一圈回來,平穩異常。
宴會開始,器皿金碧輝煌,配以美人相伴,絲竹相聞,讓人https://read•99csw.com過目不忘。由於每一道皇上吃過的菜,南巡之後,身價會倍增,因此名廚極其講究,很多食材也並非尋常菜館就能做到的。上桌時,征瑞將主要菜品一一介紹,以顯尊重,哪知乾隆聽了,卻沉默不語。征瑞怕自己又觸動了皇上的哪根筋,便停了下來,看著和珅。群臣之中,只有和珅最能洞悉聖意,不過此時和珅也拿不準,是皇上覺得宴席過於奢靡,還是另有所思,便凝望乾隆,指著菜品道:「聖上請……」
和珅見汪如龍氣度不凡,舉止儒雅,身上華服玉佩,十分得體,不愧是一出手就是寶馬的主兒,倒增添了幾分敬重,道:「汪兄請起。征瑞大人說這是一匹名馬,不知其珍貴在何處?」
汪如龍是當地的一個大鹽商,在征瑞走馬上任之初,便登門拜訪結識。征瑞新官上任三把火,但不知從何下手。汪如龍向他獻了許多良策,如何收稅納捐,如何追查走私漏稅,深得征瑞賞識,成為至交,無話不談。這一次乾隆南巡,又是汪如龍親自敦促大小鹽商捐獻錢款,修建行宮,置辦器物,使得征瑞不費吹灰之力,就討得乾隆的歡心。關於這次接待的大局小節,更是汪如龍全局參与,諸多疑問,他是不二的參謀。
乾隆乘興道:「不知腰纏十萬貫的人,能在此間銷金幾多時辰?」
到了乾隆三十三年,繼任的鹽政官員名叫尤世拔。此人上任之初,江南鹽商們照例來給他送紅包,卻意外地遭到了拒絕。並不是尤世拔不愛白花花的銀子,實際上此時江南拖欠的鹽引款已是天文數字,如果再糊弄朝廷,搞不好是掉腦袋、誅九族的大事。反覆權衡利弊,尤世拔當即決定,這個內裝銀票的紅包不能要,不僅不能要,既然不要了,就必須把這事捅出來,才能不連累自己,於是義不容辭地向皇帝舉報了其中的貓膩。朝廷根據尤世拔的舉報,派出了時任江蘇巡撫的彰寶負責查處此案,經過長達四個多月的審計,對統轄蘇、皖、贛、湘、鄂、豫六省的兩淮鹽政二十年的財務收支兜底清理,結果竟查出了欠朝廷息銀一千多萬兩、涉及官員數十人的驚天大案。
汪如龍道:「當然,和大人是不會輕易見人,但是如果我備足見面禮,以表誠意,大人為我牽線,未必不可能。」
和珅道:「當然,此事只有你能解決,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的,到我房中細說。」
汪如龍一出手如此大方,已讓和珅刮目相看。而一番相馬經,更是將汪如龍與其他商人區別開來。和珅隱隱覺得,此人與自己,有一種天然的親近,必然有不同的淵源。就如初次見了國泰一樣,他看到國泰拙中藏精,覺得國泰與自己必然有緣。
乾隆微笑著點了點。國泰的心在狂跳,但乾隆並沒有下文。
和珅抿了一口茶,道:「你可記得兩淮鹽引案?」
乾隆道:「朕南巡以體察國事為目的,行宮素樸最好,國泰甚合朕的意思。」
「哎,你知道,皇上一出來,心情高興,最喜歡吟詩作賦,詞臣之中,就數紀曉嵐才思最為敏捷。所以,不論是到各處巡遊,還是到木蘭圍獵,紀曉嵐一時之間總是無敵手,最為得寵。此人喜歡恃才鄙薄他人,這一路下來,不把眾人放在眼裡。今天,你總算讓他見識到山外有山了。」和珅一想到紀曉嵐被國泰的敏捷震驚的樣子,心裏自然暢快無比。
征瑞一把抓住汪如龍的手,道:「汪兄義薄雲天,兄弟必銘記在心。」
乾隆聽罷,讚許道:「這個說法值得推敲,人世萬般經歷,最後能留下愉悅,乃是正道。」
此人叫汪如龍。
汪如龍急急從家中趕來,征瑞便將和珅的態度陳述一遍,道:「前面接待都千般滿意,只是這個關口突然叫我還息銀的事,不知道其醉翁之意在哪裡?」
先前國泰接到和珅的密信,心中頗為疑惑:乾隆之前下江南,從未在泗陽縣歇宿,建一座行宮造價不菲,還不知道皇上停不停留呢,又想,既然和珅如此叮囑,他必然有辦法讓皇上在此停下聖駕。自己一介縣令,有機會親近皇上,好好表現一番,讓皇上有個印象,自然有飛黃騰達的機會。信和珅,必有升,國泰不再猶疑,當下以皇上旨意建行宮之名,四處籌措銀兩,又搜尋最好的工匠,悉心研究和珅信中的園林風格、景物以及處身其中的感受,速速行動起來。
和珅不動聲色道:「請起吧,這麼早過來,就為了請安?」
乾隆其實見這樣的排場,心裏是極喜歡的,只不過因為反對南巡的聲音甚大,所以處處謹慎,不給人口實,當下順水推舟道:「這樣就好,朕就無可厚非了。」
原來汪如龍已經隨征瑞前來,就在隔壁廂房等候。一聲傳喚,就已經過來,跪倒read.99csw.com問安道:「小人拜見和大人,見和大人一面,足以慰平生相識之渴。」
和珅臉上雖然不動聲色,心中卻已震驚,不知是何等人物,未見面就以寶馬相贈,出手真是大方,又品位十足。即便他不想見和珅,和珅也想見見他了。
和珅自陪巡江南,也是人生中最風光的日子,他侍立皇上身邊,左右皇上的言行聖意,在地方百官眼中,儼然與皇上擁有一樣的權勢。各種人送禮結交,絡繹不絕,和珅自然有自己的標準。江南乃是寶地,自己又不能時時到來,在此地留下可靠人物,亦是自己的為官策略。在揚州次日,剛從行宮寓所起來,用青鹽漱牙后出來,吸一吸江南的空氣,不知是不是心情愉快的原因,空氣也比北京的清甜。他正哼著小曲兒,剛出外頭院子,卻見征瑞已在外頭迎候,當即臉上笑容收起,一臉嚴肅,不做聲響。
江春是大鹽商,行賄的目的不是為了小利,而是代表鹽商們要求朝廷增加每年的鹽引發放數量,請求鹽政官吉慶代為向皇帝奏請。對於吉慶來說,是樁順手牽羊的買賣,向朝廷申請增加配額本是他分內的工作,何況有五萬兩銀票墊底,他更要寫好這份奏摺。
征瑞道:「你去?你能辦理此事我倒是放心。可是你有所不知,和大人是皇帝身邊的紅人,想見他的人恐怕排著長隊呢,和大人怎麼可能會輕易見一個鹽商呢?」
只一個小小動作,征瑞便心領神會。原來他與和珅,其實打過多次交道,暗中常有交易,是故心有靈犀。征瑞原來只是一個道台,常州知府胡觀瀾勾結征瑞的管家高柏林,向百姓派捐修江陰的廣福寺。百姓群起告之,江蘇巡撫上疏,胡觀瀾、高柏林被罷官,征瑞也因為過失罪被革職。征瑞眼看在地方上再無勢力,轉而求助朝中官員。為了重獲得起用,他不惜血本,送了十萬兩銀子給當時在軍機處的和珅。和珅見此巨款,無法拒絕,施了一計,讓征瑞暗示當地士紳列其政績上報,要求被重用。和珅藉此在乾隆面前為他說了話,把兩淮鹽政的差使落在他的頭上。自古鹽、鐵為官府專賣,其中有驚人的利潤,而鹽政自然是個肥缺,揚州是全國最大的食鹽集散地,收益巨大。征瑞當了鹽政后,每年給和珅進獻十萬兩銀子。和珅收這一筆款,幾乎沒有風險。因此這次南巡的揚州行宮一事,自然是征瑞一併包攬——征瑞要按照和珅的意思,讓和珅滿意,而和珅就是要讓皇上滿意,各方均不敢怠慢。
征瑞見和珅下馬,道:「和大人,感覺如何?」
這話題引起乾隆的興趣,問道:「你何以應對?」
「那皇上到底在不在意您的薦言呢?」國泰到底還是忍不住問道。
拖欠的息銀越來越多,沒有關係,把債務留給下一任鹽政。吉慶帶了這個頭,這套心照不宣的行規就在鹽業圈中流傳下來。繼任的兩淮鹽政普福、高恆等,每年都能收到肥得流油的大紅包,收受賄賂均達十萬兩銀票以上。
民生方面,乾隆對南方治水患最為看重,聽了國泰陳述,拍案道:「疏堵結合,真是好辦法,大禹治水就是這麼來著,當讓其他地方官員效行。另外一害,你又如何應對?」
征瑞笑著道:「當然不是,是有個朋友仰慕和大人,托在下給和大人送一匹汗血寶馬過來,以表敬意。我想和大人手頭事兒多,就趁著早上的工夫給您送來看看。」
征瑞跪到拜安道:「給和大人請安!」
當下伺候皇上完畢,二人來到和珅房間,清茶伺候。征瑞心中惴惴不安,老感覺和珅話裡有話,便謹慎問道:「和大人憂心何事?」
遊玩完畢,進入宴席,揚州人注重吃,極盡奢華,不可名狀。揚州菜雖然美味、得體,但是為了皇上的口味,還是精選了滿漢全席的食材,有所謂山、海、禽、草「四八珍」。「山八珍」指駝峰、熊掌、猩唇、猴腦、象鼻、豹胎、犀尾、鹿筋;「海八珍」指燕窩、魚翅、大烏參、魚肚、魚骨、鮑魚、海豹、狗魚(大鯢);「禽八珍」指紅燕、飛龍、鵪鶉、天鵝、鷓鴣、彩雀、斑鳩、紅頭鷹;「草八珍」指猴頭、銀耳、竹蓀、驢窩蕈、羊肚蕈、花菇、黃花菜、雲香信。
「噢,你準備什麼見面禮?」
征瑞本以為和珅會大加讚賞,卻見只是「尚可」二字,真怕和珅不認名馬,只當成一件小禮物,禮物收了,卻不見人,到時候自己連汪如龍都沒法交代,便急道:「大人,這是我的密友、江南富商汪如龍敬奉給大人的名馬,無事相求,只是久聞大人之名,請求一見。」
「既然如此,那就見見吧。」和珅拍了拍馬的脖子,意思是這馬他收下了。
當下茶畢,引皇上遊覽園林。這個園林是花了心思的,風格別出心裁,藉助read.99csw.com原有的溪水,因勢利導修成亭台,溪水在亭榭間流過,魚兒暢遊其間,曲折縱橫,清幽可人。確實,豪華的園林乾隆見多了,此處譬如世外桃源,別有一番新意。乾隆興緻一來,對著此景詩興大發,吟詩一首。又叫眾人作詩酬唱。此情此景,國泰事先早有準備,做的詩十分妥帖,又符合乾隆的口味,乾隆誇讚道:「想不到一個縣令,也有這等才能,我華夏真是藏龍卧虎之地。」
「皇上與我心意頗為相通,當我在皇上面前為你薦言時,知道皇上為何不說話嗎?」和珅得意地問道。
吉慶的奏摺送到戶部,乾隆皇帝很快有了批複:同意在不增加當年鹽引的前提下,下一年度的配額可提前使用,同時要求鹽商對提前使用的鹽引向政府另外支付一筆「預提鹽引息銀」。皇帝的批複雖說打了折扣,但還是鬆開了一個口子,大鹽商江春等人無不滿意,又給吉慶送了個五萬兩銀票的紅包,既是表示感謝,又是一樁新的交易:請吉慶擔保,鹽商們預先交納部分鹽引息銀,餘下的做欠交處理——實際上是想等將來找機會賴賬。鹽政官吉慶收了人家的大紅包,沒有不幫忙辦事的道理,於是鹽商每年拖欠息銀,受賄的鹽官出面在官場上應付,各得其報,雙方都得到了好處。
汪如龍雖是一個商人,卻是器宇軒昂,加上一身華服,一派儒雅之風,舉止相貌,不輸一代名臣。汪如龍聽罷,微蹙雙眉,沉思道:「是呀,這息銀是幾十年來積累下來的,前任犯下的事,也不該全算在大人頭上,我聽說大人與和大人一向交好,本不該發生這種事,不知好到什麼地步?」
征瑞道:「可是,除了我自己,又能叫誰問呢?我去問和大人,他在我面前光提息銀,不提他事,讓我任上去還五百萬兩銀子,這不是比登天還難么!」
國泰這才知道,他在不經意之間,幫和珅出了口氣。不過國泰更想知道的是,皇上對自己的表現滿意與否,問道:「不知皇上今天可否愜意,下官做得夠不夠?」
「當地有一個惡霸,結成團伙,敲詐百姓,原來不但百姓敢怒不敢言,而且官府也是怕他的。我到任了,非常奇怪,當官乃是為民做主,哪裡能畏懼惡霸!查訪之下,原來是此惡霸有親戚在朝中當官,所以當地官員也不敢拿他如何。我查清了此官的淵源,當即拿下惡霸,並且聲明,你那靠山在朝中為何官,我知道得一清二楚,倘若他為私而動用公器,我已寫好奏摺,必定也能遞到朝中,當今皇上英明,必能讓做惡者罪有應得!那惡霸也是欺軟怕硬,當下不敢放肆,再不敢欺市擾民!」
「你不知道,你當然不知道。」和珅哈哈大笑,「今天你把紀曉嵐治了一道,真是大快人心呀,也為我出了口氣,國泰,我真是沒有看錯你。」
和珅已明聖意,道:「揚州乃是天下首屈一指的繁華之都,若不華貴,倒顯不出我大清盛世的國富民康。」
「若能幫上大人的忙,這些身外之物算得了什麼!」汪如龍肯定地點頭。
和珅心中暗暗嘆道,這個商人不一般,難怪征瑞如此看重,替他引見,當下拱手道:「聽君一席話,茅塞頓開,汪兄如此割愛,和某真不敢接受呀。」
和珅此刻也不示弱,道:「奴才倒是聽過另一個傳說,說是四個進京趕考的書生,在路上救了一個老人家,那老人家原來是神仙變的,意在考驗書生的善心,當下答應書生每人實現一個願望。第一個書生缺錢,於是說願為富翁,腰纏萬貫;第二個書生道,願為揚州刺史,讓眾人仰慕;第三個書生道,願為神仙,騎鶴行雲。第四個思索一下,說了一句,『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三個書生均指責第四個太貪婪。神仙道,我給你兩個選擇,第一是給你身上綁十萬貫,弄只鶴給你,把你放在揚州城上空;第二,你先去趕考,保你考上大官,而後掙個十萬貫,最後再跟我進山修仙。書生覺得第一種不甚安全,忍痛選擇了後者。後來呢,第一個書生當了富翁,揮霍無度,結果淪為乞丐;第二個書生當了刺史濫用職權,被免了官,發配邊疆,第三個書生有了排山倒海的神力,卻不知節制,走火入魔,躲進深山成了妖精;第四個書生如神仙所指引,考中進士而當官,而後經商掙錢,而後進山修仙,最後腰纏十萬貫,騎著老鶴降臨揚州上空,萬人空巷,觀者如潮。此刻他終於悟透名利皆為浮雲,有的只是萬千經歷的愉悅。」
出了山東之後,主要沿著水路到江浙。龍舟有千余艘之多,彩旗飄揚,人馬浩蕩,張燈結綵,一路南行,百姓翹首觀望,其繁華盛大,難得一見。此中情景,極合乾隆的好大喜功,乾隆在舟中與群臣酬唱詩詞,不勝欣喜。
眾人read•99csw.com皆附和,道:「皇上點明的,確是正道。」
主管興建行宮的兩淮鹽政征瑞剛剛從地上起來,沒有聽到意料中的讚許,反而引起聖上的擔憂,不由一陣慌張,看向在乾隆身邊的和珅。和珅在乾隆身邊多年,知道乾隆的秉性,並不慌張,笑道:「皇上不必擔憂,這行宮的修葺費用,既不用內務府的錢,也不用國稅,而是兩淮鹽商們孝敬皇上,自發捐建的,不動老百姓一絲一毫。」征瑞聽出和珅的口風,趕忙附和道:「皇上,揚州鹽商均為大富之人,捐這點錢修建行宮不算什麼大事,此地百姓奢華場面見多了,絕對不會有鋪張之嫌。」
揚州人以開奢靡風尚之先而聞名,征瑞當即笑道:「這一桌菜就十萬兩銀子,要是銷金,腰纏十萬貫者也花不了多時。曾有富家子弟,攜金而來,在這裏紙醉金迷,最後做了乞丐回去的,這銷金窟並非虛名。」
涉案人員遭到嚴懲,欠下的鹽引息銀還是要償還的,從乾隆三十三年案發到四十五年,歷任的鹽政以種種借口,還是只償還了六百多萬,還欠內務府五百多萬。
征瑞見皇上的情緒不錯,鬆了一口氣,朝和珅遞了一個眼色。和珅故意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意思是不必慌張,沒什麼事,就按照原來的計劃排場進行。
國泰奇道:「卑職不過做了應該做的事,何以令大人如此開懷?」
和珅哈哈大笑,道:「國泰呀,你今天的表現出乎我意料,真令我高興,這是自南巡以來最令我開心的一天。」
征瑞倒吸一口涼氣。原先汪如龍以天價得到一匹紫色寶馬,矯健異常,全身上下無一點雜色,快如閃電,騎在上面穩如泰山,極為罕見,汪如龍視為珍寶。征瑞道:「你真的願將此馬送給和大人?」
「你問我,我問天。」和珅作神秘狀,「我能幫你的,就到這一步了,凡事不可強求,時機一到,自然分曉。」
皇上南巡,經過之處,因為動用了當年財政,所以當年的賦稅是可以免除的,這是慣例。
「對,和大人已經儘力,還是看我的造化!」國泰附和道。
乾隆話鋒一轉,道:「可如今,嘴裏說騎鶴下揚州的,大概都不知愉悅的正理,只知道揚州乃繁華之地,腰纏萬貫來銷金吧?」
祭拜孔廟之後,乾隆聖駕繼續往南。正經過一片樹林間,隱約聽見溪水聲,這是北方少見的清幽景象,乾隆頓感清新,道:「此處別有韻味,真當停下來聽一聽水聲。」和珅在聖駕旁邊伺候,道:「皇上不必著急,這是泗陽縣境,奴才記得當有一座行宮。」果不其然,話音未落,就見前方出現一座優雅別緻的院落,早有人在門前迎候。
宮中赫然可見兩個新挖的人工湖,湖中曲折亭台自不必說,而湖心兩塊數米高的太湖石,更是神工造化,如觀音抱子,雲頭林立。乾隆觀嘆之餘,道:「行宮如此華美,是不是過於奢靡,朕可不想落個鋪張的口實。」
和珅只微微一笑,道:「此馬尚可,這是誰要送我的,有事相求嗎?」
乾隆這才微笑點頭,道:「和愛卿所言正是。眾位愛卿,可知『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出處在何處?」
「大人言重了。此馬若能得到大人垂愛,騎上它到木蘭圍場陪皇上圍獵,既是小人的榮幸,也是寶馬的榮幸。此時無暇多談,只求大人收下,小人有一請求,邀大人抽閑在寒舍小坐,不知大人肯賞光?」
征瑞嘆道:「事已如此,你我兄弟,我也就說了實話吧。和大人那邊,我每年是給他十萬兩銀子,照理來說,我與他是一同進退,沒有兄弟相煎的道理。照事理來說,前任所欠息銀,我能籌措多少是多少,不該他來相逼的。」
汪如龍摸著修理齊整一塵不染的黑髯,道:「這一桌菜就十萬兩銀子,而你一年進獻給和大人的也是十萬兩,這個……其實也沒有問題。要是有問題,皇上該會不高興了。我看這事,解鈴還須繫鈴人,得叫人問問和大人才知道怎麼回事,我們瞎猜也是無用的。」
和珅道:「皇上讓我掌管內務府,自然是有心事。」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至於我去拜訪的時間,由征瑞大人安排就是。」和珅微微一笑,輕描淡寫道。
和珅知道乾隆喜歡在南巡期間隨時處理政務,以堵住「南巡之名,遊覽之實」的非議,當然,也喜歡以陞官來回報當地官員的費心接待,便在一旁附和道:「就是,以國泰的能耐,當個縣令真有點大材小用呀。」
兩淮鹽引案是一樁轟動江南的大案,引發於乾隆三十三年,已是過往之事,但涉案銀兩卻到今天還沒有完結,鹽政只要一聽見朝廷有人提到這個話題,無不頭疼。
汪如龍點了點頭,道:「大人剛才說,是今晚和大人突然對你態度不好,今天大人在酒宴上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