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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溫世隆想了一下,覺得有句話不能不問:「我們先小人後君子,大家先說明白,事情辦成功了,怎麼謝你?」
花面狐的說法是,江寧有「將軍」駐防,旗人比蘇州多得多。曹家原是漢人,又在江寧多年,起居習慣與江南的漢人相差無幾;但旗營中地地道道的滿洲人很多,與旗營接近的一班土著,沾染了滿洲的風俗,生女頗有未纏足的,細加訪求,不難覓得美人。
「那一定記得。」
「是的,是的。」妙紅又上了心事,「不知道會問我什麼話?要怎麼說才不錯?」
「你看,地保都來了!」
「原來如此!」天輪脫口說道:「真絕!」
他是有了新的發現;余捕頭卻是故意做作。這本護書裏面有些什麼東西,他已經看過;本想馬虎了事,只為蘭桂姐出言不遜,決定一不做,二不休,抓緊把柄,掀起一場風波來。
機會終於找到了。塞外苦寒,重裘不暖;恂郡王想到自己的那件「吳棉」小棉襖,隔一層布衫,貼肉穿著,又輕又暖;何不每人制發一件?
「單子上這些東西是有的,在我那裡。不過不是賊贓,是人家辛辛苦苦掙了來,寄放在我這裏的。」
打通刑房書辦容易;因為書辦跟捕快都是吏,父死子繼,形同世襲,不但幾代淵源,關係深厚;而且如狼如狽,利害相共。不過,刑書懂律例、識利害,見識畢竟要高些;長洲縣刑房的畢書辦,聽得余捕頭細說了經過,神色上顯得不甚起勁。

這個法子差強人意,余捕頭的氣平了些。當然,蘭桂姐不能不釋放,箱子也不能不發還;打爛的東西,當然也決無賠償之理。
「也不算白來!」李紳強自做出無所縈懷的表情,「非要來這一趟,才能知道,我跟她的緣分真正盡了。」
聽得這話,天輪愀然不樂。李鼎猜想她是自傷遲暮,暗暗懊悔,好好一個話題,不該贅上這麼一個令人掃興的尾巴。
天輪被提醒了,將手帕鋪在桌上,握筆在手,揚臉說道:「你念吧!」
「你預備怎麼跟他說?」
「班房」就是三班治公之地,通常都緊挨著刑房;人犯到案,先羈押在班房。倘是盜案、竊案,先由捕頭問;再由刑房書辦問,這兩道關要過得去,就得好好花一筆錢。但蘭桂姐未曾花錢,亦未吃苦頭;表面上看起來是潘三來打了招呼,放他一個交情,其實另有算計,故意放鬆一步。
話太中聽,反而令人不易置信;妙紅怯怯地問道:「地保大爺,你的話是真的?」
越是這樣的語氣,越使李鼎著急;他識得震二奶奶的厲害,天輪的話如果傳到她耳朵里,那就不知道會生多大的是非?所以很認真地在想:這一點非澄清不可!
這話問得太率直了,李鼎有些著惱;天輪極其機警,趕緊賠上一臉歉疚的笑容。
其時地保已經帶著公差來了。公差共有六名,皂衣皂帽,腳上是薄底快靴,身中所持,不是鏈子,便是手銬,再不然就是兩尺來長的鐵尺,挺胸突肚,眼珠凸出,四處亂轉,一副捉拿江洋大盜的架勢,嚇得妙紅心驚膽戰,面無人色。
溫世隆把臉色放緩和了說道:「妙姑娘,我索性告訴你吧,這隻箱子不出三天就可以拿回來;一到手你馬上就得動身,你趁早預備預備。這會兒,你說吧,有些什麼東西?說得越清楚越好。」
轎夫心知道這是個不通庶務的大少爺,不必多問,只將轎杠傾倒,等李鼎一上了轎,抬起就走。天熱不放轎簾,兩面窗戶洞開,極便眺望。李鼎只是拍著扶手板催快;及至垂虹橋在望,遙見柳蔭下泊著一艘燈船,猜想船中必有天輪,寬心大放。
佛林看他去遠了,方始低聲說道:「我在京里聽說,你老太爺近年的境況不怎麼好?有這話沒有?」
「你不要管她。」溫世隆很快地打斷了她的話,「不管打什麼官司,說老實話總不錯!」說完,他轉身要走了。
「你說經官動府是,」溫世隆問道:「是怕會告到長洲縣!」
「你一樣一樣說。」
等她再也想不到,報不出,兩隻箱子里,都還剩下小半箱的衣物;動手的捕快便將摔得滿地的東西踢到一邊,空出一片地,舉起箱子翻過來向下一倒,然後隨手一撿,拾起一本皮護書;此物入目,蘭桂姐立刻記起物主,不過她覺得是不相干的東西,不必急急於表明,且看一看再說。
「八年多,會的曲子不少吧?」
這是從鼎大奶奶自盡之後,一連串的打擊所造成的。康熙六十年上京,為皇帝狠狠罵了一頓;在磚地上「崩冬、崩冬」碰頭,前額正中碰出一個青紫大皰,亦未能挽回天心。恩遇一衰,內務府、戶部、工部的那些官兒就另眼相看了!該他得的得不到,可以搪的搪不過去,眼前就有一大一小兩筆款子,非交不可。
「不錯!」蘭桂姐答說:「馬上可以叫她來問。」
「你好不聰明!」李鼎笑說:「因為不辨雌雄,只好走到一邊,悄悄看一看自己的三寸金蓮;再拿『檀奴』的盈尺『蓮船』比一比,才能確信是雄非雌。」
「我騙你幹什麼?如果我說話不當話,人家不會叫我『王老實』了!」
報了有十幾樣,余捕頭揮一揮手說:「好了,打開箱子來看。」
「是人保,還是鋪保?」
「不錯,張廿一、張廿二。」余捕頭問:「這兩個人你認識不認識?」
溫世隆答應一聲:「是!」卻與他的四個夥伴,面面相覷;不知道李鼎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這一頓排揎,使得畢書辦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好不自在;不過想到余捕頭的神情,無法就此退了出去。想一想只有苦詞軟磨。
在震二奶奶,正要她有此堅決的表示;終於說動馬夫人,在曹太夫人面前,極力進言,成全了綉春的志向。同時又怕在近處或者還脫不了曹震的掌握,所以很費了一番安排,才拿她送到以戒律整肅的萬壽庵來安頓。
「新郎何人?」
上三十歲的女人,最怕人問年紀。但不能不答:「你還看不出來?」她說。
「一點不錯。」
佛林聽罷,深深點頭;定神想了一會,忽又不以為然,「還是不行!」他說:「妙紅有親娘在木瀆鎮;她養母一定會找上門去鬧;說她把女兒藏起來了。」
「這怕什麼?證據在那裡?我派人幫她親娘打官司;不但可以反控她誣告,還可以跟她要女兒。官司輸不了!」
「也不是!」李鼎又吟了兩句詩:「此身已作沾泥絮,黃卷青燈了一生!」
天輪依他的話,將錄下的大半首「賀新郎」,從頭看起,低低吟哦;看完,點點頭說:「果然不錯,『努力做藁砧模樣』,是勉勵他拿出鬚眉氣概來。詞氣中帶著『遣嫁』的意味;這種題目,很難著筆,做到這個樣子,真算是絕唱。不過,未免有情,誰能遣此?倒要看他如何煞尾?」
「自然是告鼎大爺仗勢強搶。」花面狐提醒他說:「這個名聲很難聽噢!」
老吳半猜半想地聽懂了他的話,連連搖手,「沒有,沒有!」他說:「她看不上我!像你鼎大爺這樣漂亮的公子哥兒還差不多。」
「可憐!」天輪嘆口氣:「唉!痴心漢子負心郎。」
一面想,一面報,費了半個時辰才報完?溫世隆問道:「還有沒有?」
「我看沒有法子了。老余,算了吧?」
「那麼,」天輪問道:「是什麼時機呢?」
「只要心定下來,話就不會說錯。妙姑娘,我教你一個秘訣:不問不開口,話要說得少。一句話可以說盡的,千萬不要用兩句。」
「這是皇上的深意。一建了儲,東宮體制在諸王之上;歲時令節,諸王見太子行二跪六叩禮,你想恂郡王的同母兄四阿哥雍親王,心裏是什麼味道?」
「小姐,你發瘋了!」阿寶神色凜然地將她的袖子一拉,並坐在床沿上,低聲說道:「蘭桂姐的閑事管不得!你不要惹火燒身。」
這時李鼎亦已把年分算了出來,趕緊聲明:「我不是說你已經三十二歲了;我看你最多二十四、五歲。」
「什麼時候?」
「我也到京里當過差,皇上知道我們老太太只有我一個孩子,特為放我回來的。」
「他早就滿師了。」李鼎說道:「他師父不放他。唱得很不錯;可惜沒有帶笛子,不然可以唱一段你聽聽。」
「在鶯脰湖邊。」老吳答說,「這個庵沒有花樣,住持凈因老師太的清規嚴得很!」
「『春心莫與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不要緊!」李鼎攜來的,春熙班的小旦琴寶說:「這裏我很熟。上岸往南一里多路,是個鎮甸,那裡有好幾家賣酒的;這時候還都在納涼,不愁敲不開店門。」
「我告訴你,有個太湖強盜供出來,有三隻箱子窩藏在蘭桂姐那裡,今天起出來了。本來因為你在她那裡多年,想問問你,平時有沒有鬼頭鬼腦,行跡可疑的人,在她那裡進出,如果有,是什麼樣子。現在,」余捕頭重重地說:「不必了!」
「怎麼?」妙紅困惑地,「莫非真的做強盜?那裡會有這種事!」
「喏,」妙紅指著瑟縮在一旁的蘭桂姐說:「在蘭桂姐那裡多年了。」
過不了十天,道前街茶館中傳出消息,潘三挨了二十板;看來是余捕頭佔了上風,那知不旋踵間,又傳消息,余捕頭突然因病辭役,長洲縣捕頭,另外補了人。
聽得這話,花面狐先不作答,只拿灼灼雙眼,盯著李鼎看;臉上的表情,無聲地道出了他心裏的話:「想不到有身份的大少爺,亦會有此無賴行逕!」
妙紅喜出望外,連連答應:「有,有!」她笑顏逐開地說:「余頭,我真正感激不盡,不知道怎麼報答你老人家?」
李紳自敘不免礙口,使個眼色,由李鼎代言,天輪一面聽,一面招呼客人,聽完不即作聲,但臉色肅穆,睫毛不住眨動,顯然是在認真籌思。
「為什麼待那班名士這麼好呢?」
「不錯!」李鼎說道:「光憑王爺不足為奇;這位王爺就是將來的皇上,曹家姑爺跟他在一起,算起來是共高祖的堂兄弟,情分很厚,你想,這位王爺一旦登了大寶,我還怕沒有官做?」
「不要問!」溫世隆截斷她的話,「我替佛四爺辦事,還能害你嗎?自然一切都是為你好;你只記住我的話,包管錯不了。」
「好吧!」李紳無奈,「既然你們都贊成,我亦不反對!」
「既然過得去,我可要老實說了。我這趟差使,你想必已經知道了。八爺有一萬兩千銀子在你老太爺那裡,我想支一半。」
這話讓李鼎很難回答,他倒情願真有跟震二奶奶摟摟抱抱的輕薄行為,此刻說出來好讓天輪滿足;無奈除去那晚上挽臂而行這麼一件事外,則無涉于不庄之處。所以只能報以苦笑。
「唷!唷!吳老爺,」李鼎笑他:「出口成章,真不得了!幾時變得這麼風雅了?」
「好吧!勉力為之。佛四爺,請你再說私事。」
話題很自然地落到撫遠大將軍恂郡王身上。李果問道:「都道儲位已定;都道皇上有禪位之意。縉之兄,你如今是大將軍麾下的上客,朝夕過從,想來總知道這些至秘極密?」
「我知道了,這不難找。」
「對了!別人讓她屁股蹶不到三下,就得掉下馬來;遇見我,三十下也不行,只好乖乖兒聽我的。」佛林得意地說:「妙紅總不能強過『三蹶頭』去吧!」
趙師爺的打算是,將潘三曾經受賄的證據,交給本縣縣官;吳長兩縣常有酬酢,找個機會把東西交了給吳縣知縣,表示關照之意。同時不妨暗示,潘三可惡,應該有所懲罰。吳縣知縣定能默喻,也一定會顧交情。
「好久沒有來了,不知道找誰好?」
「你跟震二奶奶好過沒有?」
「自己的箱子,怎麼會弄不清楚。」
「怎麼能算了?大家都曉得我跟潘三較上勁了,如果扳不倒他,吳縣地界的案子,我就辦不動了,只好辭差。」
這個假冒誠親王的騙子名叫孟光祖,大搖大擺地出了京,自稱「奉旨巡視北五省」。沿途文武官員,跪接跪送,供應極其周到;到得山西地方為直隸巡撫趙弘燮手下,看出破綻,於是一面奏聞;一面查拿,孟光祖凌遲處死。
「問得好!」李紳答說:「照我猜想,誠親王、雍親王、恆親王,還有皇七子淳郡王都商量過的。」
「在那裡?」李紳又問:「還是住在她嫂子家。」
「你問你師父。」李鼎答說:「我本來想帶一個來,給你作伴的;你師父不贊成。」
「我也剛聽說。」
「怎麼會一樣?時光不饒人;既胖且蠢。真是『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帶人!」門外有人在喊。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佛林答說:「多花幾文,多僱人去找;以蘇州人材的出色,我想亦不見得沒有。」
「怎麼會沒有見到?」老吳問說:「老師太不是帶你進去了?只要她也在那裡做絲棉襖,就一定見得到。」
「你也是!」四姨娘急忙以埋怨作慰勸:「一個人的運氣,總有好有壞;如今眼看家運又要轉了,老爺正該高興,好端端地,又傷什麼心?縉之動身的好日子,你也不嫌忌諱?」
「辦法多得很;只要妙紅聽話,始終不會改口,怎麼辦都可以。如果妙紅心向著鴇兒,那就神仙也沒法子。」
「對了!」佛林說道:「你舒舒服服洗個澡,等著我;回頭有你的樂子。」
「妙姑娘,這叫什麼話?」溫世隆很認真地,有些怫然不悅的模樣,「你把我們織造府這個欽差衙門看成什麼地方了。」
這話不免引起天輪自傷遲暮之感;因而也就警覺到,更應珍惜自己的這份好花盛放,將次殘敗的余妍。像李鼎這樣的主兒,她也遇見過兩個,很懂得要怎麼樣才能抓得住他的心?光是有床笫間的一套功夫不夠;最要緊的是要讓他覺得談得來,不想走;今天走了,明天還來。
「那是不作此想了!我——,」李紳說道:「我只是想勸她還俗,擇人而事。」
「這是你太多心了!在我眼中,你確是絕色。你要知道,色之一字,不光是指容貌,試看畫里真真,無一不是國色;可沒有聽說誰會為了畫中美人害相思病的!」
這太突兀了!少不得有人去打聽內幕;據說潘三認為余捕頭無端訛詐,栽贓陷害,又驚動縣官,借勢欺壓,無一樣行為不是「傷道」,邀出江湖前輩「吃講茶」評理,一致認定余捕頭理虧,逼他告退,閉門思過。
「你是實話?」
「這——。」老吳苦笑道:「我效勞只能到這裏為止了。」
「小鼎,」李紳央求著說:「你給打聽一下,行不行?」
「從前吳三桂開府昆明,自己可以任官;號稱『西選』,那當然是侵奪朝廷的權柄。不過,十四爺的情形不同,我記得前三年有上諭:『朕曾有旨,此次大兵在外,如遇章京、並護軍校、驍騎校缺出,令大將軍即行補授。』這章京自然是指『梅勒章京』,也就是副都統;正二品的武官,十四爺都有權調補,那麼,四品以下的文官,也就不用說了。」
「縉二爺有事要問我,實在沒有想到。那就請吩咐吧!」
「怎麼呢?」
「行!」李鼎忙不迭地問:「是怎麼一個機會?」
溫世隆接手料理佛林的事,照李鼎的交代,仍然以花面狐為謀主;假名叫局,將妙紅召來,開門見山地告訴她,佛林想娶她為妾,問她的意思如何?等妙紅表示樂從;花面狐方始問她:如果蘭桂姐恃以為奇貨,勒索鉅額身價,妙紅是不是願意悄然隨佛林北上?
「也不必這麼匆忙。」李煦急忙說道:「你好好歇幾天再說。」
「縉二爺,」老吳得意地問道:「風景不錯吧?」
首先敬酒的是李鼎,「紳哥,」他舉杯說道:「萬里之行始於今。虔祝順風。」
「怎麼不算數?」妙紅斬釘截鐵般堅決,「一定!」
「余頭,沒有比你老人家再明白的。吃我們這碗飯的,那裡曉得什麼朱三太子?只曉得天官坊的朱三公子是個脾氣好,肯花錢的好戶頭。再說,我也不識字,只當潘三這本護書裡頭裝的是什麼地契借據,值錢的東西,所以代他收了起來。好在潘三天天在吳縣衙門當差;請余頭把他叫了來一問就都清楚了。」
平望不過吳江縣屬的一個鎮,但卻是水陸要衝的碼頭。運河自此南下,經嘉興直達杭州;另有一條支流,經過震澤到湖州的南潯——海內最富庶的一個村鎮。
「把琴寶帶去如何?」
這是可想而知的,既然有「不怕出大價」的話,經手人當然可以大報虛帳;李鼎了解了癥結所在,進一步問說:「那麼,要我怎麼跟佛四爺說呢?」
「多謝十四爺!」李紳請了個安。
「行!不過,我希望你在蘇州也別逗留得太久。」恂郡王念了兩句唐詩:「『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何必呢?」畢書辦勸他:「動閑氣要『摜紗帽』,說出去給人笑話。」
蘭桂姐只好不作聲。那兩個捕快打開箱蓋,一陣亂翻,找到一隻碧綠的金鑲玉鐲,舉以相示。
聽得這話,巴顏阿很知趣地站了起來;「我可要洗澡去了!」他說:「失陪,失陪!」
「你慌什麼!」敲鎖的那個捕快暴聲呵斥:「頭兒不是關照過,叫你一樣一樣說?等找到鐲子再說第二樣。」
此時老吳要問的,就是萬壽庵的情形。結果出人意外,據說凈因老師太認為澤被徵人,是極大的功德;所以一諾無辭,許下十日之內承製八十件,而且不收工資。那裡連燒火老婆子在內,也不過七個,每人每天攤到一件都不止。
原來風月場中,專有些每日必到的「篾片」;鑒貌辨色能言善道,專門為有錢的大爺助興湊趣。「鑲邊」白吃以外,有時還可以撈摸幾文;如果運氣好,有闊客要置產買古董,從中奔走說合,一筆中人錢,足夠一年澆裹。遇到乍入花叢,目迷五色的鄉下土財主;設局詐騙,坑得人傾家蕩產,亦是常有之事。
由於要靠老吳設計,能讓李紳在清規謹嚴的萬壽庵,與綉春一晤;李鼎不能不將他們的「那段情」明告老吳。原來魏大姊突出奇兵「俘獲」了李紳,給予綉春的感想是,人心險巇,處處陷阱,只有清凈佛門,才是安身立命之處,因而出家之念,益發堅定。同時斬釘截鐵地說:如果曹老太太一定要她回府,唯有以死相謝。
再有一想是看到妙紅才引起來的。長洲縣班房何以要傳妙紅,她不知道;不過看到妙紅所受的待遇,不是犯人而是證人,所要求證的,自然是問妙紅,她曾否窩藏過賊贓?她相信證人會說實話,為她洗刷清白。
當然,關於曹震的那一段,李鼎不必細敘;魏大姊的作為更可不談;他只是想讓老吳知道,李紳與綉春有這麼一段舊情,如今也不是想打她什麼主意;只為了恩怨糾結,希望面對面說個清楚,作個了斷。
為了限期緊迫,這三千件絲棉襖必得分散承製,若有三千家人家,每家一件,不過旦夕之功。無奈時當盛暑,又是魚米之鄉,家家歇夏;除了窮家小戶,沒有人願意掙這戔戔工資。所以老吳不得不發動各種關係,請相熟人家的內眷幫忙。自然也想到平望鎮內鎮外,十幾座尼庵,可是有的推辭不會;有的應應景只肯承製三、五件。熱心的實在不多。
「可是,老太太不過世了嗎?」
所以只能報出名來,跟李鼎斟酌了好一會,為佛林與巴顏阿選定了兩個姑娘。
「誰來捉?闖的什麼禍?」
天輪凝神一想,恍然有悟:「莫非就是陳其年?」
「幾萬銀子沒有什麼了不起,蹧蹋了工夫可惜!」天輪問道:「大爺,聽說你們旗下的少爺,到了十五六歲都要上京當差?」
於是有人感嘆:李家不比從前了!在從前,李家上千銀子買女子送人是常事;如今外強中乾,送不起人情,只能出此下策。這些議論一傳十,十傳百,愈傳愈不堪;終於傳到了李煦的耳中,氣得生了一場病。
等念到「西洋美女金錶一隻」,蘭桂姐恍然大悟:「不要念了,不要念了!」她亂搖著手說,「我知道了。」
「拿過片來說,『悵明珠佩冷』的『悵』;『盼長堤』的『盼』;『動愁吟』的『動』,都該念得重。詞中凡是單字領起的句子,都要用去聲;這樣才響,才能振得起精神。我想,你唱曲子的道理也差不多。」
「你也不必難過。」李鼎勸道:「紳哥,你想補過,她不給你機會,你問心無愧。」
李煦聽完,並無表示;凝神思考了好一會,突然說道:「使得!這麼做,才像自己人,也不欺他。你好好兒敷衍佛老四去吧!」
「那就難了!」天輪又說:「我再請問縉二爺,想見面的作用何在?是不是量珠聘去,藏之金屋?」
天輪重讀一遍,方始留意到「撲朔雌雄渾不辨」七字;不由得笑道:「不就是琴寶的同行嗎?」
天公湊興,雨已經不知什麼時候停了,浮雲吹散,清光滿地;雨洗園林,景物澄鮮。李鼎與天輪吃完了粥,又移几椅到院子里去玩月;四顧無人,相偎相依,李鼎覺得是從熱河送桂花回來以後,所度過的第一個良宵。
「既然如此,去年萬壽節前,太倉王相國奏請建儲,何以又獲嚴譴?」
「鼎大爺你想,一去一來,還我自由,平空得了兩筆身價銀子;這種好買賣,天下世界那裡去找?為此,蘭桂姐念念不忘,總還想照樣來一回;那裡就肯輕易將妙紅放走?」
看在寶石戒指的分上,姚二娘板不起臉來,想了一下,神色嚴重地說:「不是防你跟她串供;是防她從你嘴裏打聽消息。你跟她碰碰頭可以,有關你的話,一句不能說。你不要忘記你自己說過的話,你只管你自己就好。」
這最後兩句話,說得李鼎悚然動容;不自覺地將天輪視為畏友,竟不敢正眼看她了。
李鼎想了一下,斷然決然地說:「不!你在船上。」說完,不容他再爭;隨即踏上跳板。
「這隻箱子是你的,你具結領了回去。」余捕頭說:「你有沒有保?」
「自然是夜裡。」
語氣很溫和,卻比暴跳如雷更來得令人膽戰心驚——居然要殺要剮,潘三是犯了什麼彌天大罪?蘭桂姐驚悸之餘,也不免困惑。
「西山其實沒有好逛的,就那一彎水,實在可愛。」天輪提議:「我們從從容容下船,今晚上就住在船上,你道如何?」
「我是沒有想到你這麼快就來。」
「但願如此。」
「好了,好了,說過就算了,我就使四千銀子吧!不過,」佛林提出條件,也是請託:「你得替我辦兩件事。」
這句話觸發了天輪昨夜在心頭盤算的記憶,忍不住要吐露她的想法;不過一起身就談正經,怕掃了他的興緻,所以直到飯後品茗時才開口。
「只見了老師太,倒確是通情達理,很願成全我;可是,愛莫能助。」
開出口來,說得是京腔;李鼎欣然說道:「行了,就這裏吧!巴大爺有個可談的人了。」
不過,他的本意,亦無非因為蘭桂姐所聚的不義之財甚多,弄她兩口皮箱的東西,也就罷了。所以雖在她的皮箱中搜出潘三玩法舞弊的一些證據,亦並不想在這上頭掀起風波,此時由於蘭桂姐語出不遜,「報應」二read.99csw.com字觸犯此輩的大忌,恨之刺骨,故而翻然變計,預備好好掀一掀老案。
「我帶了一支笛子,在船上。」琴寶向小福兒招招手說:「小福哥,勞你駕;把我鋪位上那支笛子取了來。」
「這可真是自有載籍所未有的盛舉!縉之兄,我倒還要請教。恂郡王到底有何長處;皇上何以獨鍾意這位阿哥?」
「是余頭手下的人告訴我的,說妙紅姑娘來了,只要問兩句話,就可以飭回。不過要備個保在那裡。」
「你知道就好!」李鼎很欣慰地。
照天輪說,萬壽庵的住持,持戒極嚴,不輕為人剃度,所以庵中帶髮修行的居多;如果紅塵之念未斷,行跡稍有不謹,立刻婉言諷勸出庵。倘或無家可歸,往往代為擇配;決不願一味用清規戒律,將這些無心念佛的女子勉強約束在庵中。
李鼎落了半天的下風,這會兒可不肯輕易放過她了,「反正什麼?」他咄咄逼人地,「你倒是說啊!」
妙紅大驚失色,「有這樣的事?」她說:「倒看不出來。」
正在換出客的衣服時,恰好她房間里的娘姨阿寶由外面進來,見了便問:「小姐要出門?」
「好!」李鼎問道:「你那條船,有什麼特殊的標記?」
是這麼一個「不情之請」,李紳大出意外;公文中說得明明白白,委託蘇州、杭州兩織造衙門,各辦絲棉襖兩萬,價款亦由江蘇、浙江兩藩司衙門分墊。李紳又何得擅作主張?
溫世隆大出意料,「那麼,」他遲疑地問:「我倒請問,老大哥這樣子費心費力,所為何來?而況,就算你老大哥講義氣;可是皇帝不差餓兵,長洲縣班房裡的那兩位朋友怎麼辦?」
李紳想了一下答道:「皇上鍾意于恂郡王,就因為他跟他的同母兄雍親王,是極端相反的性情。」
蘭桂姐也聽潘三談過衙門裡辦案的情形,一看要錄供,便知事態嚴重,不由得就有些發抖了。「你不要怕,只要你說實話;該殺該剮沒有你的事!」
進城作罷,打聽還得打聽。晝長無事;炎暑正盛亦不會有尋芳客上門,姑娘們三三兩兩找個蔭涼之處,一面磕瓜子,一面聊閑天,都在談這件事;不時有人帶來新的消息,所以妙紅坐在那裡就能打聽到許多新聞。
「好啊,鼎大爺,我可抓住你了!」天輪是頑皮的聲音,方當李鼎錯愕不解之際,她坐到他身邊,壓低了聲音說:「你在害震二奶奶的相思病?」
「哥兒啊哥兒,總算把你盼到了!」
等他壓低了聲音,說了他的那條計策,果然,溫世隆翹起大拇指說:「妙極!我看用不著經官動府,馬到成功。」
天輪停了一下問道:「冒辟疆總到府上去作過客吧?」
跳板搭得極穩;船家還站在岸上,拿竹篙一頭擱在船艙上,一頭持在手中,作成個活動扶手。李鼎卻不用它;撈起杭紡長衫下擺,三腳兩步躥上船頭,蓮文趕緊將他扶住,低聲笑道:「大爺,你的『哼哈二將』,一個都沒有帶?」
「沒有。」蘭桂姐搖搖頭,「我罰咒,從來沒有聽見過這兩個人的名字。」
這是以倦勤為要挾;但明明是意氣與私利之爭,偏說不能整治潘三,便於辦案有妨礙。畢書辦只好去跟趙師爺商量。
說皇十四子恂郡王是「東宮」,無名有實。早在康熙四十七年,皇長子胤禔革去直郡王爵位時,所撤回的上三旗護衛人員,即奉上諭,賜與十四阿哥。五十七年冬天授為撫遠大將軍時,特准使用標示御駕所在的正黃旗纛;親御太和殿頒授撫遠大將軍的金印,在在暗示,皇十四子是代替御駕親征。大命有歸,已是公開的秘密。
花面狐笑一笑不答;過了一會才說:「世界上『七十鳥』就沒有好東西;蘭桂姐尤其壞。當然不會輕易放過她的。」
「不忙!」姓田的差役說:「這裏風涼,坐一會再走也不遲。」
「說得不錯!縉之,」恂郡王問:「想來你總有善策?」
「我曉得。」余捕頭說:「潘三的那個姘頭,實在可惡。我話已經說出去了,沒有幾分顏色給她看,我這個台坍不起。老畢,你無論如何要撐我的腰。」
「這倒好!可惜來晚了,如果是初春,那就更妙了。只恨我們相逢不早。」
「其實你那個小廝都不必帶。」天輪想了一下笑說:「你說去催軍裝,當然不能自己奔走;無非坐鎮一地,派管家分頭去辦。我教你一個法子——。」
為了軍前的差使要緊,絲棉襖雖已裝船運出,李紳仍不敢多事逗留;定期西行。前一天,李煦廣延親友,張宴為侄子餞行;動身當天的午間,特設家宴也還有許多心腹言語,鄭重叮嚀。
「嗯,嗯!」李鼎哼著,不想說話;也不知道說什麼話。
原來老吳雖曾建議,不妨請教足智多謀的「活觀音」天輪,但李紳卻覺得此事謀之於蟻媒蜂使的天輪,對綉春、對自己都成了一種玷辱。但自看了這首詩,才知天輪亦知文墨,觀感一變,願意接納老吳的主意。等下細談前因後果,不但不宜有這班「摩登伽女」在座,他連琴寶都想支使開。
「這就行了!」李煦大為起勁,拿起銀鑲牙筷,點著雲南大理石的桌面說:「縉之,我為你借箸代謀。軍功不論出身,你是大將軍的謀主,委你署理一個道員,無須要有別的資格;這一層,只要你肯開口,十四爺無有不準之理。是嗎?」
「這話就很難說了。蘭桂姐當然會遞狀子。告她捲逃,告——。」花面狐突然縮口。
不但不氣餒,他甚至始終是樂觀的,能將眼前的心力交瘁之苦,融化在三五年內無窮的希望之中——希望在遙遠的西陲:張掖。
李鼎無話可答。老父忙著彌補百孔千瘡的虧空,計不及此;他自己幾乎從未想過該自求上進,只是過一天算一天。即使此刻,亦覺得懶懶地鼓不起勁來。
「恐怕不行!」李鼎搖搖頭。
「你陪我去一趟。」
「這就不大清楚了。不過以蘭桂姐的為人,說能分一份給妙紅,那就變成新聞了。」
「那麼,鼎大爺,」天輪問說:「你何以又說我屬蛇呢?」
「原來如此!」李鼎心想,倘或如此,事情便好辦了;當下默默盤算了一會,開口再問一句:「佛四爺,你真的有把握,讓妙紅幹什麼,她就會幹什麼;事先不會泄漏秘密?」
「這一層先不去說它;我且問你,如果要做,應該怎麼做法?」
「那還用說?『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顧貞觀的這首詞,四十年前,吳江家家傳誦,連蒙童都會背。」天輪極有把握地回答。
「這遲早之間,大有關係;如果你是雞皮,我是鶴髮,就遇見了也沒有什麼趣味。」
「你跟她說:潘三是你的老相好,你家裡人來送牢飯的時候,帶個信去,叫潘三來洗刷你的清白。你要衙門裡去傳潘三,沒有這個規矩!不能光憑你一句話就出『火籤』。如果你說這本護書是我們長洲縣大少爺到你那裡吃花酒,失落在你那裡的,莫非我們無憑無據,也能夠把大少爺弄來跟你對質?」
「她根本不在曹家。」
「這倒也使得!」

「是!請縉二爺教我。」
李鼎訝然,「世界上有這樣不通情理的人?」他說:「都說她厲害;看起來是胡鬧?」
李鼎是綺羅叢中長大的,卻從未嘗過這樣的滋味。他的臉正埋在兩個豐|滿溫柔的肉團中間,薌澤之氣,令人心搖魂盪;滿身像有無數氣泡,向外膨脹;嘴跟鼻子壓得太緊,幾乎透不過氣來,但他並不想掙扎;相反地,伸雙手環抱天輪的背脊,摟得極緊,彷彿要將兩個人擠並成一個似地。
「你是說曹家的『家生女兒』?」李鼎大為搖頭:「我家也多得很;長得稍為整齊些,沒有不裹腳的。」

「算了吧!」他說:「回頭說話不方便。」
「不是說在一位王爺那裡當幕府嗎?」
話風似乎不妙,地保王老實轉臉去看妙紅時,恰好碰上姚二娘拋過來的眼色,心裏越發雪亮。妙紅當然也能意會,所以等地保一站起來,立即跟了過去。
恂郡王想了一會,點點頭說:「好!按實際,恐怕亦只有你去,才能辦得圓滿。」
「法子不是沒有。」沈宜士慢條斯理地說:「這個法子叫做讓利不讓名。表面上,孫織造承辦,暗地裡將浙江的款子轉過來;東西由這裏辦好,悄悄送到浙江再裝船。不過,也不能全數拿過來,浙江自己要辦一部分,才能遮人耳目。」
「然也!不過『六年孤館』不是在這裏;在冒辟疆老家如皋的水繪園。」李鼎接著又說:「所謂『檀奴』名叫紫雲;幾年前我在京城裡見過。」
「這——,」妙紅急忙聲明:「東西太多,總有些記不起來,或者記錯了的。」
李紳卻不在乎,「你的心思真多!」他說:「我沒那麼多忌諱!」
她指的是壁上懸著的一幅橫披,上面軟軟的一筆趙字,寫的是一首七律:「玉宇無塵夜色闌,銀潢洗出水晶盤,諸天色相空中現,大地山河鏡里寬;今夕自然千里共,此生能得幾回看?琉璃世界光明藏,問說何人在廣寒。」後面有一行題跋:「天輪師詩如其人,清新俊逸,令人意消;偶讀其中秋玩月詩,寄託遙深,低回不已。醉中書之,奉以補壁,並乞正腕。庚子重陽后一日,琴川居士並志。」
她是這麼在想,潘三在吳縣雖非捕頭,但也是班房裡的「老大哥」。兩縣同城,長洲在東,吳縣在西;西城比東城熱鬧,茶坊酒肆,魚龍混雜,所以長洲縣的捕快辦案,出現在西城的時候居多,自然要求教吳縣捕快。道前街臬司衙門附近,有個「茶會」,是兩縣捕頭每日必到之地;而道前街就是在吳縣地界。既然如此,潘三要出面來說個情,余捕頭不會不賣帳。不然就是光棍打話,「你做初一、我做初二」;余捕頭到了吳縣,就「強龍難壓地頭蛇」了。
「行!」花面狐欣然說道:「我有條計策,溫二爺,包管你叫好。」
提到「妙紅」二字,佛林的表情很怪,先呈驚喜之狀,漸變躊躇之色,復歸平靜之態;點點頭說:「咱們先說兩句私話。」
沈宜士是典型的「紹興師爺」的派頭,三思而言,言必有中;此時先喝口酒,拈塊風雞咬了一口,咀嚼了一會,方始開口。
「潘三呢,有沒有跟你談過這兩個人?」
花面狐看穿了他的心事,深怕他打退堂鼓,趕緊安慰他說:「溫二爺,你請放心;這件事可收可放,操縱由心;到時候見機行事,不會讓你擔當不了。」
佛林心照不宣,就席間拱拱手說:「拜託,拜託!」
「那就不知道了。只說是句與你不相干的話;問完馬上放你回來。快,快,馬車在等。」
於是她嫣然一笑,把話題又拉回到震二奶奶身上,「我還是不相信你的話!」她說,「如果我真的跟震二奶奶很像,那震二奶奶又怎麼稱得上絕色?」
「那好!」李鼎答說:「我跟佛四爺說就是。」
「怎麼鬧法?她根本不知道妙紅是跟你走了;至多到縣衙門遞張狀子,說是走失了這麼一名女口,請縣官派差人訪查下落。如此而已!」李鼎略停一下又說:「當然也不能讓尊寵成了回不得蘇州的『黑人』;等事情冷一冷,我找人跟她養母去說,給個一、二吊銀子,把她賣身契贖了出來,不就一了百了?」
「現在要輪到你了!」余捕頭說:「照方吃炒肉,只要你說得不錯,我公事公辦,照樣發還。」
「老弟台,」佛林指著巴顏阿說,「他的差使碰了個釘子,得求你老太爺;既然你來了,我想跟你說也一樣。」他轉臉問巴顏阿:「單子呢?」
「你有什麼法子救她?」溫世隆說:「你不要傻,難得自己跳出火坑,去管人家的閑事幹什麼?走,走,我送你上船。」
小黃一看,本無表情的臉,忽然變得緊張了;雙眼亂眨,彷彿很困惑似地,然後走到余捕頭身邊,耳語了一會。
「是妙紅寄放在你這裏的?」
七八年前花面狐還沒有這個不雅的外號時,也是個蘇州人說的「小白臉」,而且「小閑」的功夫高人一等;在十里山塘中,足供面首之選。所以李鼎作此調侃。
這雙安一請,人已到了佛林面前;李鼎用埋怨的口吻說:「四爺沒有過江,就該給個信,讓我好接你去。事先一點風聲沒有;我還核計著,總得月底才到,不想這麼快就來了。」
「王大哥這麼說,我就老實了。」姚二娘緊接著說:「老田,我看就過去吧,這樣熱的天,早早完了事,他們兩位好回去。」
聽得這話,李鼎決意不顧一切,要促成他跟綉春的重逢。「老吳,」他的神情異常認真與迫切,「不管你用什麼辦法,這件事無論如何要拜託你辦到。」
蘭桂姐一聽這話,心都涼了;央求著說:「不與我相干的事;余頭,請你做做好事,先放我回去;我一定隨傳隨到。」
話是這麼說,卻拿潘三無可如何;因為畢書辦就只有「敲山震虎」這麼一計;敲山不能震得老虎害怕,反而張牙舞爪,作勢欲噬,如果不能使出打虎的手段來,就只好趕快遁走。
蘭桂姐心痛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怒火燒得她臉紅如火,汗出如漿,不過她到底是積世的老虔婆,知道自己無意中闖了大禍,倘或稍欠沉著,不知會有什麼不測之變,所以強自保持鎮靜。
「啐!」天輪白了他一眼,「說說就沒有好話了。」
「是!不過——。」
五、六年前,李鼎便是這批篾片心目中天字第一號的「大少爺」;如今雖非昔比,但邱姐提起來的人,大都熟識,而且幾乎無一不曾受過他的好處,請來作陪,一定會把場面綳得熱鬧有趣。於是隨意點了四個,由邱姐派人分頭去請。
老吳臉一紅,靦然笑道:「八十歲學吹鼓手,跟我孫子的先生在念唐詩。」他緊接著說:「第二,我不敢多留,留兩位爺住一天。」
那知蘭桂姐教導之下,妙紅卻哭哭啼啼,難捨難分;一面哭,一面自訴心事,前路茫茫,飄泊無依,是何了局?富商恍然大悟,倒過來跟她說好話,談條件;三千銀子替她贖的身,結果再花三千銀子,方得了此一段孽緣。
「老余,十幾年的老案子,翻起來恐怕很吃力。」
李鼎被她逗得笑了;沉吟了一會問道:「四十年前有首盛傳一時的『賀新郎』,你知道不?」
見此光景,天輪識透他是個「雛兒」;心下越有把握,擒拿也越有手段,一把將他拉過來,就像親七八歲的孩子似地,拿他的腦袋撳在自己的胸前,雙手摟住,側著臉去親他的滾燙的臉;同時微微搖晃著,似乎不知道要怎樣親熱才好?
「我那位紳二哥在誰那裡,你知道不?」
不過到底久在空門,凡事總是朝「看破些」這句話去想;因而不自覺地說道:「管他白頭、黑頭?『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他已經明白,越是氣急敗壞地分辯,越讓人不能信以為真;想了一下,用平靜而堅決的語氣說:「到了這個時候,我不必再跟你說假話。既然已經承認了,又何苦藏頭掩尾;不過真是真,假是假,確是沒有。言盡於此,信不信在你!」
「小黃,」余捕頭呶一呶嘴,「不到黃河心不死!你念給她聽。」
「那麼,你見到她了沒有呢?」
「這不要緊。十樣記得七八樣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喔,喔,我錯,我錯!」妙紅急忙賠罪,「我是一句笑話,溫二爺別生氣。」
李紳爽然若失地說:「照此說來,我連見她一面都是多餘的。」
蘭桂姐知道一句話闖禍了,急忙賠不是,已難消余捕頭的新仇舊恨。原來吳縣捕快,自恃大縣,平日在茶坊酒肆,遇到長洲縣的同行,言語神氣之間,總不免多少帶出一種身分高人一等的意味;潘三心粗氣浮,開罪於人,更是常事。余捕頭積忿於心,已非一日;所以這一次聽部下攛掇,根據花面狐的獻計,預備栽贓陷害蘭桂姐,好好敲她一筆時,先還有些躊躇,及至聽說蘭桂姐仗姘夫潘三之勢,刻薄姑娘,才下定決心,照部下獻議行事。
「這樣說,溫二爺你有擔當?」
「要見面,容易;吳老爺說的那個法子就很好,一定能見得著面。不過不見得能談什麼。」天輪略停一下又說:「其實有個直截了當的辦法,倒不妨一試。」
「怎麼?」李鼎問說:「你是打算著我爽約的?」
竹香叫應了;又請教巴顏阿的姓氏。言語不通;仍須李鼎傳譯。幸好,為巴顏阿挑定的湘琴也來了;此人貌僅中姿而氣度甚好,會說京白。
於是李鼎凝神細想了一會說:「佛四爺,你這件私事,我一定替你辦妥當。不過你得聽我的。」
「原來是要為她贖身!」
一下了船,李鼎便即發話:「我在吳江坐鎮,你們五個人,由世隆為頭,分派一下,四面去催,第四天上回吳江會齊,一起回蘇州。」
到得康熙四十七年,部議裁減應織緞匹。供應既減,經費自然也要減少;蘇州每年可省下四萬多銀子;兩淮巡鹽御史衙門,仍依原數照解;理當由織造轉繳差額。康熙五十二年以前,已經料理清楚;五十三年至五十九年,一共七年積下了三十二萬多的虧空,內務府已經催了兩年了。
然而,怎麼樣才能抽得出這三天工夫?別的不說,光是丟下乍逢又將遠別的李紳,便覺交代不過去。
於是他脫下自己的小棉襖,作為樣品,下令採辦四萬件。他所說的「吳棉」就是絲棉,出在江浙兩省養蠶的地方。主管軍需的官員,主張用大將軍的敕令,行文有關督撫,從速照辦,限期運到。李紳知道了這件事,另有主意。
「是,花名妙紅。」
這是套用「目中有妓,心中無妓」的說法,「八十歲學吹鼓手」的老吳也聽懂了。一拍光禿禿的腦袋,雙手合十,一臉惶恐地說:「罪過,罪過!」
「鼎大爺,」天輪故意裝得真的有點生氣的樣子,「你不該拿我取笑。」
小的一筆是參款。這年三月十八皇帝生日,雖非整壽,但因登極花甲不舉行慶典,所以除了奉召的李煦以外,其餘兩處織造:江寧曹俯、杭州孫文成,亦都進京祝嘏,隱然有朝賀君臨天下六十年的意味在內。當時知道內務府庫中,有一批人蔘要處理,便策動曹俯與孫文成,向內務府接頭,按照往例,仍舊交由江寧、蘇州、杭州三處織造經手發售。人蔘共有六種,總數兩千多斤三處勻分,每處應繳價款一萬八千五百多銀子。孫文成首先交清;曹俯繳了一半;李煦分文未交。內務府已行文來催過兩次;倘再不交,面子上怕會搞得很難看。
「好了!咱們不談震二奶奶吧!反正,反正——」天輪彷彿詞窮似地,沒有再說下去。
「只認識數目字。」
「不是你老拿得住、拿不住的事。要她心甘情願跟你回京里去;稍有勉強,說不定就會節外生枝。其中的道理,一時也說不盡。」
「怪不得冒辟疆不肯做官要歸隱。」李鼎持杯說道:「像這樣的日子,真跟神仙一樣。」
隔不多時,庵門開啟;出現的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穿一件湖色紡的尖領長袍,覆額童發,頭頂心露出小籠包子那麼大一塊青頭皮,這就算剃度了。
語氣中頗有糟糠共甘的味道,將天輪那一片落花飛絮,蕩漾睛空,無所歸依的心情,激出不甘長此飄蕩,終歸墮溷的意氣。但轉念想到自己的身分與年紀,不覺心灰意冷;即令相逢未嫁,依然咫尺蓬山!就算李鼎是真的傾心愛慕,亦只是露水姻緣而已。
「喔!」佛林有些怏怏然的模樣了:「你能不能說個道理我聽?」
「織造衙門在這方面是內行,購料比別人又便宜又好:至於工人,除了本衙門的匠役以外,另有一批特約的機戶與裁縫。只要找到抓頭的人,說明式樣尺寸,領了料去,大包發小包,小包發散戶;限期匯總來繳,再不得耽誤,更不敢偷工減料。實在是一舉數得。」
「這個外號可不大高明。」李鼎笑道:「雨露遍施;想來吳老爺亦跟她參過歡喜禪?」
連宵苦熱,加以有事在心,妙紅每天都要到後半夜清涼如水之時,方能入夢;這一覺自然要睡到近午時分,方能醒來。
「那麼,大爺你怎麼一直在蘇州呢?」
「我就不明白,他在老家如皋有個『水繪園』,這裏又是很大一座別墅;坐吃山空,怎麼能維持幾十年?」
「我不知道。箱子她自己上了鎖的。只知道有一隻表,後面蓋子打開來,裏面有張畫,畫的是赤身裸體的西洋美女。」
「豈敢!」天輪感慨地說:「古往今來,參不透的是一個情字。其實,參透了又有什麼趣味?」
「嗯,嗯!」妙紅將一件簇新的藕色紗衫拋在床上,連連點頭:「虧得你提醒我!」
「反正,」天輪湊在他耳邊說:「震二奶奶不能給你的,我能給你。那還不好?」
余捕頭不理她,管自己問:「妙紅寄放在你這裏,有多少東西?」
「是!」蘭桂姐就想得起的先說:「翡翠金鑲鐲子一隻;珍珠——。」
這衣香鬢影飄拂在曲檻迴廊中的上塘、下塘,佛林是舊遊之地;巴顏阿卻還是初次見識。李鼎有意炫耀,多走了幾家;每到一處,鴇兒、姑娘無不笑臉相迎,「大爺」長、「大爺」短地令人應接不暇。鶯聲嚦嚦的吳儂軟語,佛林還聽得懂幾句;巴顏阿一竅不通,只覺得好聽,綻開既厚且寬的嘴唇,笑容沒有斷過。
他的辦法是委託蘇州、杭州兩織造,估價代辦;工料款子請江蘇、浙江兩藩庫代墊,咨部在西征軍費項下扣還。將來運輸亦可委請蘇杭兩織造代辦;他們每年解送「龍衣」,自有一批妥當的船在。
「聽說過。」
話還沒有說完,她突然覺得眼前一亮;趕緊定睛細看,沒有弄錯,是溫世隆帶了個小廝正走了進來。
小黃是個又瘦又小的後生,穿一件夏布大褂,臉色蒼白,像個窮酸書生;手裡捧著一個卷夾,站在余捕頭旁邊,一言不發。
等了一會,不見他再往下念,李鼎便催促著說:「這是前片;過片怎麼不念?」
李煦說了這一句,隨即離席,親自關照二總管溫世隆,將他平日來往揚州、鎮江、常州各地的一艘坐船,趕緊收拾乾淨,帷帳衾褥,皆備新品;又分派隨行的廚子聽差,直以上賓之禮相待。
「去年秋天,不說你在曹家作客,有一個月之久;莫非就沒有機會看見她。」
道不完的別後相思,說不盡的塞外風光;直到第四天下午,李煦在滄浪亭設席為李紳接風,才能細談公事。
天輪又驚又喜:「我久聞曹家有位少奶奶是絕色;而且出名的能幹,差不多的爺兒們都趕不上她。鼎大爺!」她問:「你怎麼拿我比她,真的有一點點像嗎?」
「多謝,多謝!」姚二娘拉著她的手稱讚:「真正標緻人才。」
「言重,言重!交給我就是。」李鼎緊接著問道:「佛四爺,你還記得妙紅不?」
「是,是!請教!」
「對!」老吳應聲說道:「鶯脰湖邊,有五座庵,除了萬壽庵,另外有座庵,也還規矩。我先陪兩位爺到了雨珠庵去吃齋。雨珠庵的『活觀音』https://read.99csw.com很能幹;說不定她有什麼好法子想出來。」
「縉二爺,」她問:「你有沒有把握?那位綉春姑娘只要一接通知,就會來跟你見面。」
回到席間,愁懷一去;天公恰又作美,來了一場陣頭雨,炎暑頓消、神清氣爽,酒興談興,更加好了。
「對。」
「在這裏出家,倒真是享清福。」李紳問道:「萬壽庵在那裡?」
「他最喜歡朱陳兩家詞。」李鼎插嘴。
「佛四爺,」李鼎提醒他說:「姑娘枕邊的話,只好聽個兩三分。」
李鼎將花面狐獻議,到江寧去覓貌美而又大腳的女子的話,細細告訴了他。
「喔,」天輪把雙清澈的眸子,睜得滾圓,嘴角不自覺浮現笑容,顯得極感興味的樣子,「怎麼樣一個人;是不是跟詞裏面描寫的那樣?」
「不行!你帶他,我就不去了。」
「自己人不必客氣。還有件事,佛四爺聽了也一定高興——」
「是這樣?」溫世隆笑道:「早知如此,大爺根本也不必還跑一趟,在那裡躲兩天,等我們把差使辦妥了再回家,不更省事。」
「原來是個書僮。」天輪一面寫,一面說。
「那好!明兒我把妙紅弄出來跟你見面;你跟她約好日子,帶她回京。豈不幹脆?」
其餘諸人,不必小魏詢問,各人自己說了名字。局票剛剛發出,來了個不速之客;一進門便說:「鼎大爺,總算讓我見到了!」
「名字都沒有聽說過。」
「你說得有道理。不過,」余捕頭沉下臉來說:「如果箱子里的東西你說得不符,你跟她一樣要吃官司。」
「那就請吧!」老吳舉手肅客,「府上的大船不必動了,我陪兩位爺坐了小船去。」
「不管那頭;只要是垂虹橋就行。」
於是,妙紅靜靜心,將箱子里的東西一樣一樣報出來;叫小黃的那個後生細細檢點,始終不曾開口。
「你是怎麼個法子?」
不言可知,她就是老吳口中的「活觀音」;法號天輪。她在脂粉地獄中打了多年的滾,閱人甚多。看李紳的氣度、李紳的衣飾,又帶著小旦似地一個俊侶,便知是闊客登門,一張粉臉上早就堆足了笑容;及至聽老吳說這姓李的兩位施主,是「織造李大人的大少爺跟侄少爺」,更是不敢怠慢,刻意周旋了一番,方始告個罪,親自到香積廚去交代如何預備素齋。
這一說,兩李恍然大悟。原來朱彝尊的這首「高陽台」,寫的是康熙初年一段凄絕的故事。詞前有一篇小序:「吳江葉元禮,少日過垂虹橋,有女子在樓上見而慕之,竟至病死。氣方絕,適元禮復過女門,女之母以女臨終之言告葉,葉入哭,女目始瞑。」前片所詠,完全是「見而慕之」的光景;過片一開頭便寫「明珠佩冷,紫玉煙沉」;而據說綉春多病,琴寶怕兆頭不佳,所以不願往下念。
「虎邱不是長洲縣該管嗎?」
「從師幾年了?」
「這很難,要慢慢去訪,心急不得。」
「這樣的太陽,又是日中;有什麼要緊事等不得?」

「不是,不是!另有說法。」
花面狐心生一計,能把妙紅的箱子要回來,兩千銀子就可中飽。但巧取不成,便須豪奪,經官動府,須溫世隆有擔當,才可放手辦事。
「是——?」妙紅知道她必是受辱;卻不知如何受辱?
「慢慢!溫二爺,還有件事。」妙紅伸手拉住他說:「回頭恐怕要找熟人做個保,請溫二爺幫我的忙。」
「站得不穩,老早跌倒了。你說是件大案,有本事你們翻翻看!大家都是吃了幾十年公事飯的人,這種話最好收起來,去嚇唬鄉下人。」
一語道破心事,恰似做賊當場為人人贓並獲;李鼎到底只是個少年公子哥兒,滿臉飛紅,窘迫不堪,恨不得有個地洞可鑽。
「蓮文,你師父呢?」
唯其如此,李鼎越覺得不能辜負美意;攢眉苦思之下,居然讓他想得了一個藉口。
妙紅想了一下說:「我不放心蘭桂姐的官司,想進城去打聽打聽。」
「那是上門的時候;不算數。」地保又說:「這回給了,下回還要給。總而言之,『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碰上了,只有認倒霉。」
「自然是越快越好。」李紳答說:「我想端午節左右趕回江南;限一個月辦齊這批棉軍服。隨即裝船,大概七月初可到開封。以後,接運的事,我就不管了。」
「這裏頭有學問,一時也說不明白。」李鼎伸手捏著她的腰說:「我的眼光不錯吧,果然是水蛇腰!」
「自然是縣衙門裡的差人來捉,地保領了來的。說蘭桂姐做強盜!」
天輪有個極動人的主意,想陪李鼎去逛太湖,在洞庭東山借個別墅住那麼兩三天。她庵中有條畫舫,動用器具,應有盡有,不須他費心;只要他能抽身兩三天就行了。
「怎麼?」天輪問道:「莫非是你單相思?」
「為什麼?」李鼎不解;李紳亦不解。
「那老鴇的靠山是潘三;要扳倒潘三,只有翻這件案子。」
「你倒言而有信!」
「這個譬仿好新雋!」李鼎微笑著說:「有些像參禪了。」
「鼎大爺,」琴寶問道:「你說的什麼?」
「行是行,不過要妙紅肯聽話。」花面狐又說:「不但要肯聽話;而且要她自己心甘情願,這件事才做得成功。」
「私事就要談妙紅了。」佛林率直說道:「我想把她接出去。」
「顧不到犯的著,犯不著了!沒法子。」李熙雙手一攤,「總得把眼前搪過去。再說,這也不算白花;八阿哥為人最恤下,受人一點好處,從不會忘記的。」
「買兩個女的,要多少錢?」
「怎麼?」李紳大驚,「真的出家了!」
老吳凝神想了一下說:「等我先問一問。」
「要多大的功夫?你先說了再商量。」
於是,他神色肅然地說:「紳哥,論到這重公案,自然是你負她。但是,你有你的苦衷,也不是不能解釋的;無論如何,你趁現在難得回來的機會,應該有個交代。或許會勸得她回心轉意;乃至於對於真的絕望了,倒也能夠丟開,重新從人。」
從蘭桂姐被捕時起,茶坊酒肆中就都在談這件事;內幕愈出愈奇,傳聞愈來愈廣,將蘭桂姐被捕的起因亦挖了出來。眾口相傳,花面狐受李鼎所託,設局騙出妙紅,送與京里來的一個大官作妾。李鼎不費分文,送了一個大人情。
「說實話,並無把握。」
「別看了!」老吳笑道:「回頭我替你做媒。」
李鼎知道,不但名聲難聽,罪名也很重,就不再說下去!另外換了件事談,想買兩個面目姣好,卻須天足的女子,帶進京去作朱門的侍婢。
既去旋來,又是這種鑠金流火的天氣,明天晚上趕到,也太辛苦了。李鼎是唯恐天輪意有不足,滿口答應;天輪卻不能不為他設想,自然多少也有些憐惜。
「好了!」天輪使勁將他推開:「縉二爺大概快回來了;你們今天怎麼樣?」
兩百銀子在平常五口之家,足供一年的用度;花面狐福至心靈,隨即說道:「鼎大爺,我如果出個主意,辦成了,你賞不賞?」
乾脆倒是乾脆,似乎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佛林躊躇著說:「她養母不會鬧嗎?」
話還不能不交代,「佛四爺預備那天動身?」他說:「我先送兩千銀子過來。」
「言之有理!」佛林很高興地說:「既這麼著,我自己上江寧去一趟就是。反正巴老大的差使,也得到江寧才有著落。」
這時已走來兩名捕快,先將皮箱抬到中間;蘭桂姐一大串鑰匙是坐卧不離的,正從鈕扣上解下鑰匙圈要找尋時,有個捕快,已「當」地一下,用手中的鐵尺把鎖敲掉了。
張廿一、張廿二兄弟,跟朱三太子一案有關。當年緝捕這兩個人的案子,就是潘三辦的。余捕頭打算誣告他曾受張廿一、張廿二的賄。但要翻這筆老賬,光靠余捕頭的力量,是翻不起來的。捕快上面有刑房書辦;刑房書辦上面有刑名師爺,不打通這兩關,無能為力。
「我是連我的那個小廝都不想帶。你帶蓮文,我帶琴寶;有事聽招呼,沒事讓他們躲在一邊去起膩,咱們倆不就耳根清凈了嗎?」
「怎麼?」妙紅越發困惑,「溫二爺,你要開單子?」
「那麼,我送兩位爺回蘇州。」
「那就請你多托幾個人去找。」李鼎想起佛林的話,便又說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找到了,我另外送兩百銀子。」
「你來了!」溫世隆走過來平靜地看看地保問妙紅:「這位是?」
「嗐!」佛林微有不滿;率直說道:「老弟台,這就是你不對了!我拿你當自己人,請你說老實話;你怎麼跟我耍花招呢?」
「自然是好。」李鼎一把抱住她;四片嘴唇黏在一起,好久都不肯鬆開。
李紳黯然;然後怔怔地望著李鼎,好半天才問:「你現在跟她怎麼稱呼?」
「有一層,我可得聲明在先,船上只能吃齋,沒有肉吃。」
「已經來了,也不去說它了。反正我在吳江的朋友也很多,上岸混兩天再說。」
西屋是天輪的卧室,陳設與尋常閨閣無異,只是多了些經卷,擺在臨窗的一張半桌上;桌上鋪著潔凈的黃布,除了幾部經以外,還有一方朱脂,一隻天青色冰紋小花瓶,插著一朵白蓮,莖長花正,兀然挺拔,頗有孤芳自賞的味道。
「平逆大功,告成在即;軍務上的參贊,是無所謂的事了。如今十四爺要收物望,要寄耳目;東南人文薈萃,財賦雄區,關係極大。你所可報答十四爺的,就是到江南來替他干這些差使。這話,一定能打動十四爺;到那時候,我到京里去走一趟。吏部張運青、外清內渾,我跟他有交情;再有十四爺的關照,我替你把老楊的缺弄過來!」
「知人知面不知心!」阿寶又說:「不是有句老話,『補快賊出身?』潘三恐怕靠不住;如果她真是窩家,一定是由潘三這條線上來的。『賊咬一口,入骨三分』,碰上這種事,避嫌疑趕緊躲開還怕來不及;小姐,你怎麼好鞋去踩臭狗屎呢?」
「怎麼樣?」老吳笑著問道:「兩位爺看像不像『活觀音』?」
「對!不過到了裡頭,心裏會慌,神智就不清楚了。你不要怕,有我在你旁邊壯你的膽,包你不吃虧。」
這一罵,使得蘭桂姐愈感委屈;但卻只能飲泣了。妙紅自然也是傷心慘目,只好強作不見;找一個蘭桂姐所望不見的角落,垂首而坐,默然不語。
誰知最後是妙紅本人出了新聞。「趕快,趕快!」有人來報:「妙紅,你也要進班房了!」
唱字還剛出口,天輪已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這『宛轉』二字,」她忍笑說道:「虧他怎麼想出來的?」
「你們今天不住在這裏?」
「大致如此。」
這是多愜意的事!太湖的波光,東西洞庭的山色,李鼎看得多了;但悄然雙攜,朝夕相共,不虞有什麼掃人興緻的俗務牽纏,卻還是破題兒第一遭。尤其是一想到此行必有許多新奇神秘而旖旎的經歷,頓時興奮得恨不得能立刻就可成行。
「煞尾才見真情。你聽!」李鼎一口氣念道:「『只我羅衾渾似鐵,擁挑笙難得紗窗亮;休為我,再惆悵。』」
余捕頭點點頭,轉臉吩咐:「都抬過來!」
這是她過慮,傳喚婦女,照例要用官媒照料;姚二娘是特意來獻殷勤的,「姑娘,」她說:「馬上要傳你去問了。你們鴇兒娘的這件案子很重;你到底知道不知道?」
「好極了!」恂郡王很高興地說:「雖小事亦是一番經濟。足見長才!」
「只要辦得成,我一定照送。」
趙師爺拈著兩撇鼠須,沉吟了好一會說:「只有一個法子;不過要等機會。『君子報仇,三年不晚。』你叫他先忍一口氣再說。」
「好吧!忍吧!」佛四爺嘆口氣,「那麼,今天干點兒什麼呢?」
「照此說來,乾坤已經大定。將來一朝天子一朝臣;縉之兄飛黃騰達,指日可期。」
李煦指的是蘇松糧儲道,正黃旗漢軍楊本植。江蘇全省七府一州,總督、巡撫分治;江蘇巡撫下轄蘇州、松江、常州、鎮江四府;而這四府皆歸蘇松糧儲道所管,權勢赫赫,足與「三大憲」相頡頏,如果李紳能做這個官,在座的人誰也無法想像那是如何熱鬧有面子的一件事。
果然,不多一會,老吳笑嘻嘻地走了回來,「還好,還好!恰恰有個機會;不過,」他說:「恐怕只能我陪著縉二爺一個人去。」
「不像二十七;最多二十五。」
「是,是!」李煦眉目舒展地說:「此計大妙!如果文成肯讓四分之三給我最好;不然就平分著辦。」接著叫一聲:「縉之!」
「請吧!」老吳昂然先行,「我來領路。」
「言歸正傳吧!」聊過一陣閑天,李紳自己開口:「今天有件私事,老吳說非請教師太不可。」
「大爺,」柱子說:「我用不著在船上吧?」
「那震二奶奶就是綉春的主子。不信,你幾時到萬壽庵,不妨問問她,看我的話錯不錯?」
「不,不!」李紳拱拱手說:「打攪已多,我想不如趁夜涼回蘇州的好。」
「我還不認識她。不要緊,萬壽庵我偶爾也去的,我一定要問她。」天輪又問:「不過,我奇怪,震二奶奶也是絕色,震二爺又怎麼一直喜歡綉春呢?」
「對!我替你開張清單。為什麼呢?」溫世隆自問自答:「單子開出來看,從寬估一估,看值多少錢?如果箱子拿不回來,照樣賠你一份,不就如你的意了嗎?」
一領領到東面一座院落;進了月洞門,只見一架紫藤,濃蔭匝地;北面是三間平房,湘簾半卷,爐香裊裊;一踏入台階,西屋迎出來一個女子,年可三十,打扮在半僧半俗之間,極黑的頭髮,在頂心上挽一個宮裝高髻,倒又像女道士了。
「我怎麼能不急?千辛萬苦,積下來一點東西,後半輩子都要靠它,現在沒到官里;就算分辨清楚,不是賊贓,也不過不吃官司,東西要拿回來,不知那年那月。就算能拿得回來,你倒想想還能剩下什麼?」說著,眼淚已忍不住滾滾而下。
「你認不認得字?」余捕頭問。
她說的是市井之中人人皆知的實情,娘姨只好嘆口氣說:「唉!『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只好去了再說。」
「我不知道她願意不願意見我?」
「正是這話!二爺,既然『各有因緣莫羡人』,你亦不必為她牽腸掛肚。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已經逃席了,何必再回去跟主人作別?」
「相幫已經去通知了。我看沒有用!人家長洲縣衙門,管他吳縣屁事?」
就這一句話,使得驚魂甫定的妙紅,五中如焚,也不知是冷汗還是熱汗,濕透了她剛換上身的那件藕色紗衫;一頭黑髮經汗水浸潤,又光又滑倒像緞子。
「高山滾鼓之音:不通、不通又不通。」
兩年不到的辰光,春郊馳馬,猶能與子侄輩一爭短長的李煦,已是皤然一叟了。
「自然是相親。」
見此光景,頗有自知之明的皇八子,絕了想君臨天下的念頭,決定在兄弟之中,挑一個人去支持,以成擁立之功,長保富貴安樂。
「不能!」李鼎想一想說:「我後天再來。」
「好!你說。」余捕頭轉臉叮囑:「小黃,你聽仔細。」
「你看,作的什麼孽?叫化子都不如!」她回身指著破草席說:「還說是看老潘的面子,不然要拿鏈子鎖在馬桶旁邊。這還不去說它;有件事真下作,說出去羞殺、氣殺;讓人家笑殺。」
「這樣辦,就很妥當了!」佛林拱手道謝:「費心,費心!」
「這麼說,還得跟妙紅交代清楚;她的去向,連她親娘面前都得瞞著?」
「你看,統統都是窗子,一點遮蔽都沒有;我要解手,倒說不准我出去,有現成的馬桶在這裏。等我一坐上馬桶,窗子外面七八張面孔,又說又笑;說是屁股雪白粉|嫩,不像快四十歲的人。我真恨不得端起馬桶,朝窗子摔了過去;想想——,唉!」蘭桂姐失聲而哭。
「此所以『最難忘』。」李鼎又念:「『了爾一生花燭事,宛轉婦隨夫唱——。』」
這一哭出聲來,姚二娘立刻上前干涉:「好了,好了!你回來。」她一把拉開妙紅;然後向蘭桂姐瞪眼罵道:「哭什麼?你是大戶人家的太太、少奶奶?屁股不能讓人看的?」
「誰不知道,曹李一家。」
「慢來,慢來!」天輪搶著問道:「怎麼叫『但臨風私取春弓量?』」
李鼎是紈袴子弟,最好虛面子;兼以年輕臉皮薄,一聽他這話,臉就紅了,含含糊糊地答說:「也不怎麼樣。」
「不是縣大老爺問。如果是要縣大老爺來問,你就糟糕了!」
「咱們找幾個人瞧瞧吧?」他向李鼎說。
「妙紅姑娘,來,來,你別怕!沒事。」地保開出口來,異常溫和,「馬上到縣衙門裡轉一轉,還來得及回來吃夜飯。快去換衣服。」
於是收拾茶具、食盒、杯盤,另攜兩條龍鬚席;搭好跳板登岸上橋。這道橋是吳中一勝,本名利往橋;地當吳江入太湖之處,橋長一百三十丈,有六十四個橋洞。當北宋慶曆年間初建時,本是木橋;現在早已改為石橋,橋中建亭,即名垂虹亭。
妙紅一驚;抬眼看時,視線恰好碰上姚二娘,「不忙!」她說:「先問鴇兒娘;再問你。」
「喏!就是為縉二爺。其中有一段情——。」
因此,當天輪捧茶來時,李鼎一手端茶托,一手揭開碗蓋,先送到鼻子底下聞了一會,稱讚兩句。
「不保你的人。」
「是不是這個?」
話雖如此,到底同在蘇州城;彼此在公事上是有聯絡的。妙紅心想,有潘三在,蘭桂姐多少有些倚靠;長洲縣的捕快,看在潘三分上,亦不致於太難為她。這樣想著,倒替蘭桂姐略感寬慰。但想到溫世隆的話,心裏不免嘀咕,不知道此事可與己有關?因而匆匆漱洗,決定親自進城去打聽一番。
「用不著你感激。我是公事公辦。帶下去!」
「我那裡知道?」妙紅亂搖著雙手說:「我做夢都沒有想到,蘭桂姐會是強盜的窩家!」
「大爺,」她說:「前兩年我聽人談起,你起個戲班子,花了好幾萬銀子,可有這話?」
「這就叫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不知道不要緊;不過『一字入公門,九牛拔不轉』,回頭你的口供要當心,說錯不得一句。不然,證人變成被告,可有苦頭吃了。」
「只不過不到妙紅家,別處還是可以去。」
「也談不上念過書。不過認『本子』,識得幾個字而已。」琴寶又說:「鼎大爺常跟我說,要念些詞曲在肚子里,不然演『鬧學』、『驚夢』這些戲,拿不出身分來。」
這就可想而知了,當余捕頭派人跟潘三去談時,他不但不會領情;而且覺得長洲縣捕快的做法「傷道」,是不會有好嘴臉給人看的。

妙紅不明他的用意,遲疑著答說:「東西很多,一時也記不起。」
「鼎大爺是說蘭桂姐;怎麼不熟?熟啊!」
為此,凡派赴軍前的文武官員,都有從龍之威;但恂郡王人如其號,恂恂然為恐不勝,對部下儘管時有恩賞,而約束甚嚴。以李紳的性情,遇到這樣一位明主,自然死心塌地,效力而去。
「那麼,是誰問呢?」
「這一層,人人可勸,就是縉二爺不能開口。」
「是干是濕,咱們管不著了。」李鼎向佛林說道:「我陪佛四爺回去,還有話要奉告。」
見此光景,娘姨自悔魯莽,「小姐,小姐,」她趕緊安慰著說:「不要急,不要急,白是白,黑是黑;一定分辨得清楚的。」
「這也是『腹有詩書氣自華』的道理。」李紳問道:「你倒說,你念了些什麼詞曲在肚子里?」
「這個辦法好!」李鼎由衷贊成,「可收可放,容易操縱。」
走到第五家,迎出來一個鴇兒,約莫三十五六歲,皮膚很黑,但鼻直、口小、眼大,看得出年輕時節是煙視媚行的尤|物;招呼過了李鼎,看著佛林問道:「這不是佛四爺嗎?」
「你在那個鴇兒家?」
「宜士先生以為如何?」
「趕快叫醒她。你說蘇州李家的兩位少爺來吃齋;趕緊預備。」
這是義不容辭的事;娘姨點點頭,換了衣服,陪著妙紅一起進城。
是這樣的作用!妙紅大為興奮,「溫二爺,」她故意笑著問:「你不是拿我開胃,弄個空心湯圓給我吃吧?」
這兩件事,在李鼎無可無不可;李紳卻有難色,尤其是第一件。原來平望、震澤一直到嘉興,盛行所謂「花庵」;老吳所說的「『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的地方」,即指此而言。李紳在蘇州多年,往來江浙,自然也隨喜過這些地方,本無需擺什麼道學面孔。但此來訪舊,懷著嚴肅的補過心情;同時綉春修行之處,又是一座極重清規的家庵,如果未見綉春,先逛花庵,忒嫌褻瀆,所以遲疑著無法作答。
「小姐,」娘姨突然憂形於色地,「抄了去的箱子,有一隻好像是你寄放在蘭桂姐那裡的。」
見此光景,天輪說不下去了;輕聲嘆口氣,低頭看著磚地。
「有這麼一段情節在內,縉二爺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上萬壽庵了。凈因師太原知道這個差使,是西邊王爺交代,織造府上一位少爺帶來的;我如今只說:縉二爺因為老師太這麼熱心,特為登門道謝。這個理由不是很冠冕嗎?」
最後一句話惹惱了余捕頭,將桌子一拍,站起身來瞪眼戟指罵道:「娘賣X,你說點啥?你當你軋了潘老三這個姘頭,有了靠山了!老子倒不相信,偏要扳一扳你的靠山。來,先料理了妙紅的這隻箱子再說!」
「雍親王為人尖刻。」李煦插|進來說:「不立恂郡王為太子,一則是這一來體制所關,無法跟弟兄親近;再則就是怕雍親王心裏不服。皇上深謀遠慮,計出萬全。大清朝福祚綿長;真正我輩何幸而逢此盛世!」
「好!說第二樣。」
妙紅答得很坦率,她說從「淴浴」以後復歸舊巢,即是自由之身;但雖無賣身紙或代替賣身紙的借據之類的契約在蘭桂姐手裡,卻有個口頭約定,依傍蘭桂姐的門戶,以四年為期;期前從良,須納銀四千。這是個很苛刻的條件,但因蘭桂為她設計「淴浴」之時,便扣住了她的兩隻箱子;風塵中幾年的積蓄,都在裏面,首飾皮貨,約值五六千銀子。所以不得不受惡鴇的挾制。妙紅表示,只要有辦法能把她那隻箱子原封不動收回來;她不必佛林破費分文,就可以跟他走。
「既然郎有情、妾有意,何以不曾真箇銷魂?」
「總得一千一個。」
看到李鼎自告奮勇,李煦頗為欣慰。這幾個月來,一直有個念頭盤旋在他心裏;由於平郡王跟「十四爺」的關係,更有李紳從中聯絡關照,李、曹兩家將有一個新的局面。但自己望七之年,就能逞強也不過幾年的好景;以後全靠小輩得力。曹家的「四老爺」忠厚有餘,精明不足;自己兒子聰明倒有餘,就是不務正業。聰明不務正,比老實無用更壞;怎麼得能拿他的紈袴習氣,狠狠針砭一下才好?
余捕頭將護書中取出來的一張紙;指點給小黃,讓他拿給蘭桂姐看。
「這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
https://read.99csw.com李鼎將他的話從頭想了一遍,所覺得不解的是:「妙紅是怎麼個想法?莫非甘受蘭桂姐利用;還是有什麼好處,譬如詐騙來的錢可以分一份?」
蓮文「啐」了一口,滿臉飛紅地轉身就跑。李紳、李鼎亦都望著琴寶好笑;害得他越顯靦腆了。
琴寶拿他舉的例證,低聲念了幾遍,果然不錯;喜孜孜地說道:「我真得拜縉二爺做老師!」
李鼎一楞。沒有想到這點小事她會看得這麼嚴重;覺得需要作個解釋。
「好!」花面狐說:「這要托令親江寧曹家。」
「華陽國志:蜀使費褘聘吳,武侯在成都南門外餞別,費褘自道『萬里之行始於此』;以後那座橋就叫萬里橋。小鼎剛才那句話,套用成語,脫口而出,所以知道他長進了。」
佛老四叫佛林,與李家同旗;不過他不是包衣,而是漢軍,本姓楊。這佛林是「八阿哥」貝勒胤祀的心腹之一;官拜從四品的二等護衛,他跟李鼎有夙緣;四年前頭一次相見,便有相見恨晚之感。這四年中他到過蘇州好幾次;每次來非李鼎相陪不歡。所以當李鼎到達他父親的別墅,專門用來接待達官貴人的萃春園中,佛林頓覺胸懷一暢,來不及穿長衣服,趿著拖鞋便迎了出來。

「啊,啊,」李鼎不待他詞畢,已心領神會:「不錯,不錯!若說訪求,自然要托舍親。」
聽得這話,李鼎既喜又悔!喜的是佛林所求不奢;悔的是自己不說老實話,否則也許三千銀子就能打發,而且還的是正項,亦就是拔了一部份債務。這跟為了過關,白墊上四千銀子,大有出入。

「曹家有位姑爺,是正紅旗的王爺,你聽說過沒有?」
「喔,」李鼎越發詫異:「為什麼不願妙紅嫁到北方?」
「師爺,沒有你老人家體察不到的下情。捕快在外頭,就靠一個面子;不然寸步難行。現在正有兩件竊案,要余捕頭上緊去查,如果氣一泄下來,于破案亦有妨礙。」畢書辦緊接著說:「現在不談公事,就當余捕頭吃了人家的虧,請你老人家看自己人分上,替他出個主意出口氣。」
李鼎明白了,隨即問說:「四姨娘不預備著五千銀子?」
聽他說得起勁,連李紳都不覺神往。二姨娘、四姨娘更是全力慫恿;終於將李紳的功名心,鼓盪得熱了起來。
「你倒想,縉二爺去看那位綉春姑娘,總得有個好兆頭吧!」
「在那個庵?」
「我當然撐你的腰。就是趙師爺那裡過不了門,有什麼辦法。」畢書辦緊接著說:「其實,你不過要收拾那個老鴇;犯不著花那麼大的氣力。」
妙紅知道,這必是官媒,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叫一聲:「姚二娘請坐!」隨手又遞了一杯茶過來。
「不但『宛轉』還須『努力』。」李鼎又念一句:「『努力做藁砧模樣!』」
「我家承辦的三萬件絲棉襖,月半非裝船不可;明天到家,我跟我老爺子自告奮勇,到各地去催這批軍需。三天工夫,不就有了嗎?」
「不甘心又有什麼法子?」花面狐說:「蘭桂姐的姘頭是吳縣的捕快。」
「我信!」天輪收斂笑容,很誠懇地答說:「看你的神色,我知道你說的是真心話。」
天輪的臨時香巢,是在梅林中的「梅花書屋」、五楹精舍,西面帶兩間廂房,形如曲尺,安排略定,已是月上東山。天輪帶來的一個「老佛婆」,制得一手好素齋;李鼎洗了浴,趿雙草拖鞋,瀟瀟洒灑地在院子里喝酒;天輪坐在西面相陪,月色照在她臉上,一陣淡淡的銀色光輝,看上去又年輕些了。
「不是什麼碰釘子不碰釘子!」余捕頭一把拉住他說,「我不管你碰不碰釘子;我現在是談公事!」
這一夜彼此都覺得情酣意適;直到曙色微露,方始分榻而卧,李鼎一覺睡到近午才醒,只見天輪晨妝已畢,依然是不施脂粉的一張清水臉,只不過眉梢眼角,平添了幾分春色。
李果本性喜歡急人之急,看李紳面有難色,體諒到他處境確有無法應命之苦,便開口替他解圍。
彼此沉默了一會,李鼎說道:「不必在這裏白耽誤工夫;我們上船,一面走,一面商量。」
「難,難!萬壽庵里連雄蒼蠅都飛不進去的。那怕地保有公事上門,也不過在韋陀殿跟知客師太打個交道。」老吳又說:「這也不能怪凈因老師太,實在因為這裏的花庵出了名;一點點不謹慎,就會搞得滿城風雨。」
上燈時分,李紳方由老吳陪著回來。他的臉很深沉,無法猜得出此行的結果。
「我們頭兒。」姚二娘說:「回頭你客氣一點,稱他一聲余大爺!」

佛林老遠就喊;李鼎還來得及行禮,先雙腿一蹲請個安;站起身來疾行數步照樣再行一禮,這是不像磕頭那樣隆重,但在尊敬中格外顯著交情深厚的「請雙安」。
走過去一看,是一桌盛饌;佛林便不以為然,「老弟台,你又何必這麼客氣,」他說:「蹧蹋糧食還其次;人少菜多,吃著也不香。」
轉念到此,他已完全了解,只要將他的差使辦妥當;復能償他的藏嬌之願,欠祀貝勒的一萬兩千銀子,縱不能一筆勾銷,眼前的這個關,坦然可過。然則佛林的公私兩事,亦等於就是他的家事;能省得一文便有一文的好處。

琴寶用他那如小鹿般的眼睛,很快地向李紳看了一下,陪著笑說:「不必再往下念了吧?」
妙紅一楞,不知所答;想了一下答道:「地保大爺,你知道的,我吃這碗飯,熟客很多。不過,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問這句話?」
「蘭桂姐,你知道不知道,你窩藏的賊贓,人家詳詳細細招供了,我們開了單子在這裏。」
「她的活計跟別人不一樣;專門縫帶子、制鈕扣。」李紳微喟著說:「老師太勸了她好半天,她躲在屋裡不肯出來。」
「一隻。」
不過亡羊補牢,亦尚未晚;一轉念間,硬著頭皮說道:「佛四爺,不瞞你說,情形雖還不錯;不過江南是所謂『五荒六月』,青黃不接的時候,現款調度比較難;家父預備了四千銀子在那裡,不知道你老能不能先湊付著花?」
張掖就是甘州;撫遠大將軍皇十四子恂郡王駐節之地。自古艷稱的「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的旖旎風光,由於李紳的刻畫,使得他更神往了。
「一件公事,一件私事——。」公事就是祀貝勒想買兩名侍婢,要貌美如花,要性情柔順,要禮節嫻熟,這都還不難;難的是要天足。否則,不合旗下的規矩,而且小足伶仃,趨走不便,何能當差?
「大致如此。」李紳答說:「川陝、雲貴兩總督;陝西、甘肅、四川、雲南、貴州五省巡撫,都在恂郡王節制之下,又有上諭,自然可以便宜行事。不過,為了尊重吏部的職權,總是一面先派署理,一面咨部;只是部里無行不準就是!」
「總而言之,皇上認為只有傳位給恂郡王,才無後患。當然,恂郡王的德與才,亦足以成為明主。加以年力正富,一旦接位,起碼有三十年太平天下。」
「話是不錯。」余捕頭問:「如果她一定要潘三到案對質呢?」
於是賓主一行四人,帶著兩個小廝下了吳家的小船,雙槳如飛,轉眼間到了鶯脰湖。雨珠庵就在湖濱;李紳登了岸,在庵前眺望,但見波光雲影,水天一色,閑鷗上下,與遠處風帆,相映成趣,不由得站定了腳,竟有些捨不得走了。
「慢來,慢來!」李鼎搖著手說:「冠冕是冠冕;太冠冕反倒不好!當著凈因老師太,就算是見到綉春,語不涉私,也是白去一趟。」
「怎麼不知道?是曹家震二奶奶面前得寵的丫頭,不知為什麼,尋死覓活要出家?」
「不是給過『草鞋錢』了嗎?」
「她倒也不是『不通情理』,更不是『胡鬧』;是根本不願妙紅嫁到北方,所以故意那麼說法,好把『西客』氣走。」
「沒有。」
漸行漸近,證實不誤。因為蓮文就站在船頭上。停了轎,李鼎從荷包里掏出一塊碎銀,扔給轎夫,同時喝道:「快走,快走!」
「剛才鬧什麼?出了什麼事?」
「她有她的歪理。她說,北方人脾氣不好;又怕妙紅水土不服,吃不慣麵食;過一兩年或是被攆了出來,或是下堂求去。到那時候,當然回蘇州來找她;她不能不作個預備。把那個『西客』氣得半死。」
「為什麼不是明天?」天輪半真半假地說:「說實話,我也好久沒有動過心了;不知道怎麼,一見了你,心裏就七上八下地沒有安穩過。真是前世冤孽!」
開箱檢點,妙紅所報,件件都有著落。余捕頭吩咐不必再看,照舊將箱子關好。
「你的公事飯吃到那裡去了!」幕友的職責是所謂「佐官檢吏」,所以對書辦可用嚴厲的詞色訓斥;趙師爺迎頭給他一個釘子,「這種案子怎麼能翻?你知道這個案子?這是總督、巡撫都頂不住的謀反案子,但願無事,上上大吉。倒說十幾年前,已經結了的案子,為一個捕快來翻老賬!你是老米飯吃膩了是不是?」
這層意思微一透露,現成有個蓮文可以利用,把他領了去另行款待;剩下賓主四人,恰好坐了一張方桌。庵中忌葷不忌酒;不過李紳因為向來飲酒不論多寡,一沾杯臉就會紅,上萬壽庵去見高年有道行的比丘尼,不甚得體;所以只有老吳陪李鼎喝庵中自釀的百果酒。
「不是我。你剛才沒有聽我跟佛四爺說;他的事,我托你。」
「十四爺謬讚,愧不敢當。」李紳緊接著說:「不過,我要假公濟私;向十四爺討這個差使。」
「為什麼不這麼快?」李鼎緊接著說:「閑話少說,我急於想聽聽你,怎麼個找樂子?」
「老吳,」他說:「你不必張羅。第一,天熱,只想清淡的素齋吃,越清淡越好;第二,我們今天晚上住船上,連夜開船,晚上趕路涼快些。」
是這樣一位通情達理的老尼,自不妨細訴衷曲,李紳欣然受教,飯罷由老吳陪著上萬壽庵;李鼎卻挪了地方,由東屋移至西屋,因為日色偏西,斜陽照上東牆,不如西屋來得涼爽。
李煦字旭東,門客都稱他「旭公」!李果很率直地說:「旭公,此事非縉之兄所能作主;得另作計議。」
溫世隆憬然有悟,花面狐勾結長洲縣的捕快,另有敲詐之法。事情做得過分,就會出紕漏;他心裏倒不免嘀咕了。
「那就不怕他了!」李鼎壓低了聲音問:「你能不能想個法子,把妙紅弄出來;倘或要長洲縣出面,我可以想法子。」
天輪洗了手,捧出來一個錫罐,伸手一抓,取出十來個桑皮紙裹的小包,形如餛飩,卻是茶葉。李鼎並不外行,識得來歷;這一小包、一小包的上好茶葉,都在含苞待放的荷花中潤孕過,泡出來的茶,說是帶有荷香,其實似有若無,徒有其名。不過,用這種茶款客,不僅表示隆重,還意味著視這位客人是風雅之士。
「絕處還在後面。」李鼎接著念後半闋:「『六年孤館相依傍。』」
「你不必往下說,聽我的。」李煦有力地揮著牙箸,「十四爺不吝祿位之賜,不過,不肯放你離他身邊。那時候,你就有一番說詞了!」
「你呢?」李鼎問說。
「什麼?」妙紅急急問說:「地保大爺,你不是說,問完話就讓我走,怎麼還要交保。」
「不行!案子太大,我做不得主。」
「我沒有意見,隨遇而安。」
天輪笑了:「我屬羊,今年二十七。」其實她生在酉年,今年二十九,已瞞了兩歲。
「那就是一言為定。我倒問你,你箱子里有些什麼東西?」
這是為了防止假冒,如果確為皇子所遣差官,自然另作別論。不意蘇州府公事公辦,要照上諭辦理;而凡此治園林、立戲班、雇護院,都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事,倘或據實上奏,也許天顏震怒,八阿哥胤祀會受嚴責。所以佛林說蘇州府是「開攪」。
「言重,言重!應該我向你道謝。」恂郡王說:「你預備什麼時候動身?」
蘭桂姐不能不說實話了,「是潘三的東西。」她說:「有一次忘記在我那裡,我隨手替他收了起來的。」
「好!咱們這就算訂下約了。」李鼎說道:「開船吧!」
李鼎確是很聰明,一看他們的臉上,便看到他們的心裏;靈機一動,不妨將計就計,作個半隱半顯的說明。
「『兔子不吃窩邊草』,吳長兩縣,說起來都是蘇州;自己人裝神弄鬼,算那一出?先說蘭桂姐是窩家;抓不住真贓實犯,下不得台,索性弄到我頭上來了。」潘三冷笑一聲:「請余頭眼睛放亮些,我不吃這一套。」
天輪清眸炯炯地聽得很仔細;聽完,興奮得有些激動了。不過她沒有忘記本意,是規箴而非湊趣;所以儘力保持平靜,用很誠懇的聲音說:「大爺,聽你的話,我自然高興。不過,大爺你自己總也知道,不會庸庸碌碌,討個一官半職,于願已足;還得轟轟烈烈做番事業。既然有這樣的好路子,是天賜良機,不怕你不能發抒抱負;只怕你沒有抱負可以發抒。」
李紳淡於名利,對沈宜士的恭維,不甚入耳,所以矜持地微笑不答。李煦卻大為興奮,有一段錦繡前程,可以描畫。
李家兄弟不必下館子,有蘇州織造衙門的一家發了財的機戶作東道主。此人姓吳,發了財捐了個九品的職銜;家裡奴婢成群,都叫他「老爺」。李鼎開玩笑也叫他「吳老爺」;李紳厚道,照往常一樣,管他叫「老吳」。
將「花面狐」引到一邊;李鼎開門見山地問:「妙紅的養母你熟不熟?」
「什麼叫衣錦還鄉?縉之,這就是!」李煦興奮得滿臉發紅。

妙紅無奈,只好問說:「要多少呢?我又沒有帶錢。」
「就是。」
這是個很可以撈摸幾文的機會,花面狐不覺精神一振;但聽李鼎說事須迅速,須在十天、半個月之內辦成,不覺又冷了心。
「溫二爺,」妙紅不免惴然,「你說,這兩天會出什麼事啊?是——?」
到了岸上,不覺茫然。李鼎從沒有一個人上過街;此刻不知道是該坐轎,還是步行?坐轎,轎子又在什麼地方;步行,又該往那道而去?
「在午睡。」
「玩歸玩,上進歸上進」。李鼎將她這兩句話,默念了兩遍,頗有警惕。也就因為如此,不敢陷溺;如期回吳江,轉蘇州。一回家便讓李煦把他找了去有話交代。
余捕頭沒有料到,搬出朱三太子都沒有能將她嚇倒;聽她這一番話,理路清楚,態度泰然,看來再拿話嚇她,亦無用處。不過她要想脫身事外,卻沒有那麼便宜。想一想,只有一個藉口可以把她關起來。
「要長進才好!」李煦又高興,又感嘆地:「我們李曹兩家,從國初至今,三世巴結,才有今天這麼個局面。不過,這十年來,連番挫折,打擊不可說不重;從曹家父子接踵下世,幾乎只有我一個人在撐著!望七老翁,不知道還有幾年?承先啟後,重振家聲,要靠你們這一輩了!」說著,忍不住流下淚來。
於是小黃從卷夾中取出來一張紙,捧起就念,珍珠頭面一副,大珠多少、小珠多少;金戒指幾個,每個重幾錢幾分,念得很快,蘭桂姐連想都來不及想。不過,信心卻是越來越強了;心裏不斷在說:我那裡有那些東西,完全胡說!
「在後艙。你先請進去坐嘛!」
「你也真膽大,」李鼎又說:「連個兜肚都不帶。」
「酒夠了吧?」天輪問道:「你是吃粥,還是吃飯?如果吃飯,得另外做碗湯。」
「有道理!」余捕頭心領神會地,「我跟潘三說清楚,如果他姘頭帶信叫他,不必理睬!倘或冒冒失失到案,要幫忙也幫不上,就是他自己找倒霉了。」
李鼎想一想說:「你知道不知道,我家跟江寧曹家的關係?」
「二兩就二兩!」妙紅嘆口氣,「最好一輩子不要進衙門。」
當然,這話一時還不便說破;李鼎只這樣答道:「無非怕人家居奇之意。佛四爺若要好事成雙,一勞永逸,眼前必得忍一忍。」
話很客氣,那雙眼睛卻肆無忌憚地將她從頭看到底;妙紅不免心慌,把個頭低了下去,心裏思量,何用搬個官媒出來,莫非其中另有花樣?
李鼎倒被他看得心裏有些發慌,催促著說:「怎麼樣,行不行?不行,咱們再想別法。」
要告訴他的,就是他跟花面狐所談的一切。關鍵是在妙紅本人;佛林頗有把握地答說:「我拿得住她。不要緊!」
妙紅是被傳來作證的,所以不坐班房;衙前衙后的大街小巷中,多的是茶店,專供打官司的人歇腳、約會、說合。地保「王老實」受命將妙紅帶到一家字型大小,名叫「六順」的茶店,坐定下來,開口說道:「妙紅姑娘,你城裡有沒有熟人?」
「在後面。這裏看不見。」說著,老吳轉身直到庵前,一伸手拉住一個扣環,扯了兩下;隨即聽得庵內琅琅然有銅鈴在響。
佛林世故甚深,看出他的心理,正色說道:「你跟我說實話。」
「你認!」小黃指著問:「什麼字?」
到此自然卸去長衫;邱姐親自帶著人照料,熱手巾擦背,冷手巾擦臉;然後奉茶敬果;張羅半天,卻始終未見姑娘露面,佛林可有些忍不住了。
「不要,不要!」姚二娘直待戒指套好了,才裝腔作勢地辭謝。
「原來是佛四爺;那就更難了。」
「這個假公濟私的辦法好。」天輪想了一下說:「我明天晚上開船;後天一大早,在萬年橋下等你。」

「我知道你的心事!大戶人家的禮法拘著,就算彼此心裏都已經千肯萬肯,也得機緣湊巧才行!」
「倒巧!」余捕頭說:「這兄弟兩個的名字,正好是數目字。」
蘇州人稱洗澡為「淴浴」;這是勾欄中的隱語。有些紅姑娘或者由於鴇兒好賭成癖;或者因為本身揮霍無度,以致纏頭雖豐,仍然一身是債,於是假作從良,以代償債務為唯一的條件;所願既遂,多則一年,少則三月,就會不安於室,終於下堂,重張艷幟。無債一身輕,恰如出浴之初的感受,所以名為淴浴。
畫龍點睛在最後一語。座中無不恍然大悟。浙江這個差使辦好了,不見得有何好處;但如轉到江蘇來辦,不知其中有此情讓的委曲,只道浙江怠慢這個差使,倘或撫遠大將軍因此惱怒,浙江的織造、巡撫、藩司的前程,當然就此斷送了。
「只要不是人命案子,沒有什麼擔當不下來。」
「前天初到,昨天拜客,今天辦事;那知蘇州府是個書獃子,竟說要申詳上頭。這不是開攪嗎?」
「其中大有奧妙。鼎大爺問到我,算是找對人了;別人真還不知道。」花面狐緊接著說:「我也是聽她酒後露真言,半猜半想才弄清楚,這個老騷|貨存心不良;妙紅已經淴過一回浴了,她還想叫她淴一回。一到北方,鞭長莫及,鴿子放是放出去了,未見得飛出來就能飛回她手裡。」
「我沒有見過她。」
這天上午好夢方酣,突然驚醒;只聽隔院人聲嘈雜,側耳細聽,有句話很清楚:「有什麼事,到了衙門裡再說!」
李紳是端午節剛過,回到蘇州的。他在平郡王訥爾蘇帳下,專司筆札;一次戰役大捷,他為平郡王寫了一通賀函給皇十四子,大獲賞識,要延攬李紳入幕;從此,他由諸侯的門下,轉為「東宮」的賓客。
「是奉旨辦理。」
李鼎多少是了解他的心情的,慫恿著說:「紳哥,你也太不洒脫了;目中有尼,心中無尼。怕什麼?」
「是!」
「對那個老鴇,你只要說潘三根本不承認有這回事;問她東西到底是那裡來的?這一下,不就要怎麼收拾她,就怎麼收拾她了。」
「蘭桂姐闖了大禍。」有個花名小珍的姑娘說,「捉了去了!」
「事情要辦就得快。」李果插|進來說:「我陪縉之兄一起去走一趟,順便逛逛西湖。」
「就是一隻箱子?」
「五千和一萬二還差著一大截呢!看樣子,佛老四志不在小。」
「你當做強盜一定要殺人放火?」阿寶緊接著說:「她是強盜的窩家。」
「照這麼說,妙紅又豈能甘心?」
李煦計無所出,這年——康熙六十一年三月里,硬著頭皮又寫了一個密摺,實言陳奏:「奴才因歷年應酬眾多,家累不少,致將存剩銀兩借用;今曉夜思維,無術歸還。」唯有「伏求終始天恩,再賞滸墅關差十年。在正額錢糧以外,願進銀五萬兩」;此外,每年再拔補虧空三萬兩千多銀子。十年可以補完。
「是的!這就是情之一字所以參不破的緣故。俗語道得好,旁觀者清,我不過這麼勸縉二爺。若是我設身處地替縉二爺想一想,也覺得萬里歸來,如今又近在咫尺,這一面緣慳,只怕一路回去,魂夢有得不安。」
妙紅始而大驚,繼而失笑,「這不是活見鬼的事!」她說:「蘭桂姐做強盜搶了那一家?說這種話的人,簡直沒腦子。」
「豈止一點點?」李鼎答說:「簡直不相上下。」
這個打算看來很厲害,但卻低估了潘三。道前街的茶坊酒肆,都知他是蘭桂姐的靠山;靠山靠不住,已覺顏面無光;若說自己出了事,縮頭不出,反倒推到蘭桂姐身上,那就一文不值,吳縣衙門裡的這碗公事飯,也就不用再想吃下去了。
他教余捕頭將潘三受賄的證據,做個謄本;然後私下將潘三約出來,先恫嚇,后示惠,保潘三無事,但亦不必過問蘭桂姐的官司。
此念一生,便覺得天輪的身材、容貌、談吐、行事,跟震二奶奶有相似之處;同時忍不住想訴說這一段感覺。
說罷滿飲一杯,大家也都陪他幹了,李果一面為大家斟酒;一面問道:「縉之兄,禪位之說如何?」
「天熱,吃齋最好。而況,」李鼎伸手去捏她胸前,「有這兩團軟玉溫香的肉吃,我還不知足。」
「當然要問的,不然找她來幹什麼?」余捕頭把擱在桌上的腳放了下來,喊一聲:「小黃!」
欲蓋彌彰,李鼎覺得好笑,但無心跟她逗樂;只問:「你師父呢?」
「師太,我看你好生像我一個親戚。」他問:「南京織造曹家,有一位震二奶奶,你知道這個人不?」
念得聲調清越,感慨多於悲傷;李紳點點頭說:「很好,你的念法,符合朱竹垞的原意。不過有幾個字,你不該輕輕放過。」
「不!辦喜事,起碼得明年。婚娶大事,豈可草率?」
他心目中有兩個人,一個是皇九子、一個是皇十四子。結果挑中了後者;最大的原因是,迎合皇帝的心理。
抬來三隻箱子,兩隻是朱漆描金的皮箱,一隻樟木箱。自己的東西,蘭桂姐自然認得,氣急敗壞地簡直要跳開了。
「喔,」李鼎不免詫異。「能不能說個道理我聽?」
衙門!妙紅一驚;不由得就想起了溫世隆的警告。翻身下床,開房門出去,隻影皆無,大概都到隔院去了。妙紅重新回房,換了件衣服,攏一攏頭髮,拿冷手巾擦一擦臉,也想趕了去探個究竟。但就這麼片刻耽擱,人聲已由近而遠;同院的姐妹亦都回來了。
「你不會認錯?」
「不要,不要!」蓮文臉皮薄,急忙九-九-藏-書分辯,「你當我在問琴寶?」
天輪掐著指頭算了一下,屬蛇如果生在康熙四十年辛巳,是二十歲;再大一輪是三十二歲。顯然的,他就算有意討好,也不會說她才二十;自然是指三十二歲。
於是「花面狐」在李鼎身邊的空位上坐下來,隨即很客氣地向佛、巴二人請教姓氏;等李鼎敬過酒,他也一一相敬,杯到口乾,面不改色。最後輪到主人,卻舉杯不飲,說一聲:「那面坐吧!」
「這一隻。」妙紅毫不遲疑地指出來。
等空轎抬走,李鼎方定睛去看:這艘燈船製作頗為講究,確可稱為畫舫;「盟鷗」小匾,署名「悔庵」,竟還是尤侗的手筆。
她很失望,也很不甘;摸著臉在心裏想,莫非在他眼中,自己真的老了?
「七八年前也不行!」花面狐摸著臉說:「不談這些了。鼎大爺只說什麼事吧!有些事不必講交情,也可以辦得通。」
「那也不盡然。只要有緣,遲早都會相遇。」
「是!」李紳點點頭,放下酒杯傾聽。
他口中的「巴大哥」是個蒙古人,名叫巴顏阿;是佛林的同事,官階還低一等,是從五品的三等護衛,但以年齡較長,相貌厚重,所以佛林用此尊稱。李鼎自居於晚輩,叫他「巴大爺」,很恭敬地請了個安;巴顏阿木訥而謙虛,照樣還了個禮,寒暄數語,便斂手旁坐,再無別話了。
「是他!不錯,我跟他在茶會裡常常碰頭。不過,我想不到他是這麼樣一個人?」余捕頭又轉臉交代:「小黃,錄供。」
「四萬件絲棉小棉襖,大概八萬銀子就可以辦得下來。可是行文督撫,層轉州縣,派到民間,恐怕二十萬銀子都辦不下來。軍需緊急,地方官不敢違誤期限;於是胥吏借事生風,鞭仆追比,不知會如何騷擾?」李紳又說:「再者,若無專人督辦,尺寸不齊,厚薄不一,驗收分發,一定糾紛不斷。是故此議不可行。」
「自己心愛的東西,沒有記不起的道理。你慢慢想!」說著,溫世隆打開墨盒,取張紙鋪在桌上;好整以暇地,顯得十分從容。
說這話的另一個姑娘,是幸災樂禍的口吻。妙紅心知其故;蘭桂姐做人忒嫌精明,仗著姘夫是吳縣捕快,當作一座靠山,有時還不免打幾句不該打的官腔,譬如「送你到班裡,請你吃一頓『皮巴掌』。」之類。如今她自己到了班房,可不知道會不會吃「皮巴掌」?
「溫二爺,溫二爺!」她離座大喊。
大的一筆是十幾年以來積下的虧空。原來當皇帝恩賞曹、李二人,以十年為期,輪管淮鹽時,他跟曹寅會銜奏准,將兩淮鹽差的余銀之中,撥出二十一萬分解江寧、蘇州兩織造衙門。每處每年各得十萬五千兩;原本向藩庫支領的這筆款子,就此停支。
「那麼保什麼呢?」
「是我自己的東西,怎麼說是賊贓?怎麼好這麼冤好人;有報應的!」
「怎麼不記得?只要船過這裏,我總會想到這首詞。」
「也不能說無愧——。唉!」李紳用力地揮一揮手,「事情過去了!」
「有道理,有道理!」久未發言的沈宜士連連點頭;然後提出一個疑問:「民間的大戶人家,如果遇到這種承家頂門戶的大事,總也要找幾個大兒子商量商量;不知道跟幾位親王商量過沒有?」
李鼎心裏倒有些懊悔,此事應該只做不說,因為買那樣兩個女孩子,至多千把銀子,可以報一千銀子的花賬;一說,機會就失去了。
因此,這一席離筵,竟不見絲毫惜別之意。歡飲已足,乘興登船;李煦親自送到閶門外南新橋碼頭,再三叮嚀,明年一定要歸娶。直到一棒鑼聲,官船啟椗,才坐轎回城。
「當然,」他說:「公事公辦。潘三雖是熟人,案子太大,那個也擔待不起。不過,潘三也是懂公事的人,像這種身家性命出入的要緊東西,他為什麼不老早毀掉,免得留個把柄;又不好好收起來,隨隨便便丟在你那裡?情理上太說不通了。」
李紳楞了好一會,自語似地說:「咫尺天涯,抱憾一生。」
「這個主意好!」李紳脫口說道:「我本來就想上岸舒舒筋骨。」
她彷彿聽人說過,本坊的地保外號「王老實」。這一記起,放了一半的心,但仍有句話要問:「要問我什麼話?」
「天氣這麼熱,兜肚壓緊了,不受罪?反正僧袍寬大,外面也看不出來。」天輪又問:「你預備帶什麼人去?」
妙紅是在外間,有門而不閉,而且還有條凳可坐;剛剛坐定,鐵窗上立刻出現了一張首如飛蓬,形容困頓的臉,急促地喊著:「妙紅,妙紅!」
「沒有!他死的那年,我們老爺子剛到任。」
念到這裏,李鼎停了下來;天輪抬眼說道:「這才半闋?」
家廚精製的筵席,仍舊設在水榭;李煦父子以外,二姨娘與四姨娘亦都同席。本推李紳上坐;他堅辭不允,仍按家人之禮,李煦坐了首席,左面是李紳、李鼎;右面是二姨娘、四姨娘。
接著,李鼎居中指名道姓;鴇兒姓邱,年輕時的花名叫秋雯,現在都稱他邱姐。巴顏阿亦是如此稱呼。

李煦沉吟了一會,低聲答說:「本來我想自己跟他談。如果有機會,你跟他談一談也好。大前年,八阿哥要買一批畫,交了三萬銀子給我;算起來還存了一萬兩千銀子在我這裏。如今八阿哥又要買兩個女的,不怕出大價,只要人才出色;佛老四來,就是辦這件事,立等著要支銀子。」
「十六。」
「不必說!她一定情願跟我。」
「要打聽容易,你讓柱子到門房裡去問一聲就是;四姨還派人給她送過東西。」李鼎緊接著問:「紳哥,你還打算去訪舊?」
所謂「孫三叔」即指杭州織造孫文成。「這是釜底抽薪之計。」李果介面:「我贊成。」
「這,」李鼎很吃力地說:「倒也不盡然。」
「你叫妙紅?」余頭問說。
「你念過書沒有?」李紳又問。
「沒有帶錢倒不要緊,只要說定了就行了。我看,起碼得送二兩銀子。」
「也不盡然。不過大致不錯。——。」
「縉之,那四萬件棉襖,你都交給我辦吧!」
這一下,李鼎可不能不說話了:「沒有!」他鬆開他自己的手,也從她的懷抱中掙脫,「這可是沒有的事,你別瞎疑心。」
這些篾片,向來揮之不一定去;招之立刻就來。一個個衣飾華麗,言語便給;禮數之周到自不在話下。寒暄既畢。入席坐定;第一件事自然是叫局。
李鼎便喝口酒,慢慢念道:「『小酌荼蘼釀,喜今朝釵光鈿影,燈前滉漾,隔著屏風喧笑語,報道雀翹初上,又悄把檀奴偷相;撲朔雌雄渾不辨,但臨風私取春弓量。送爾去,揭鴛帳。』」
笙歌嗷嘈地直到三更方罷。巴顏阿不解淺酌低唱的情趣,同主人率直表示,這夜不想回萃春園了。勾欄中亦分三等九級;像邱姐這裏的姑娘,絕無初見便留客的道理。李鼎只好托小魏去商量;邱姐肯了,湘琴卻不肯。最後還是李鼎說好說歹,哄得湘琴點了頭,許了巴顏阿「借干鋪」。
「一個字都不假。」
原來恂郡王賦性仁厚,從小對兄恭敬,對弟友愛,因而最蒙父皇鍾愛。自從太子兩次被廢,弟兄之間公認的,最能幹的皇八子乘機而起,居然獲得原來擁護太子的一班椒房貴戚、元老重臣的支持;弟兄之中,包括皇長子、皇九子、皇十子,以及現在的恂郡王,亦無不傾心。眾望所歸,賓客如雲,儼然東宮氣象了。
「好!」李鼎向佛林說道:「佛四爺,你的事,我托他。」
實在是個很好的機會,但李鼎不善於哭窮訴苦;依舊是打腫了臉充胖子的脾氣,「自然不比前兩年。」他說:「不過,也還過得去而已。」
「是,是!」李紳肅然起敬地說:「凈因老師太如此存心,原該登門叩謝。」
妙紅收斂笑容,凝神細想了一會說道:「珍珠頭面一副;金鐲子兩對,一對重四兩八錢——。」
當時秦淮的名妓,身價雖高,煩惱亦多,或者為情所累,或者為債所逼,或者惡客仗勢嬲纏;每每以十里山塘為逋逃藪,至今土著指點,還能辨識何處是陳圓圓被劫之處;何處是董小宛避債的高樓?
「是的!」李鼎定定神答說:「只要力所能及,唯命是從。」
「有這樣一首詞,我倒不知道;非得聽聽不可!」
「這當然可以。只要縣官成全,很可以援用逼良為娼的法例去辦,不過,為了穩當,妙紅應該另有一套說法。」
妙紅恍然大悟,「你老人家的話一點不錯!一個不懂好歹,不變了畜生?」說著,取下指上的一隻藍寶石戒指,拉過姚二娘的手來,將戒指套入她手指。
邱姐經營的這座勾欄,一共有六間房;最大的一間在樓上,已有人定下了。李鼎好面子,要邱姐設法跟原客疏通情讓。費了好半天工夫,居然辦到了。於是,李鼎面有得色地肅客上樓;在東首一間,前後打通,南北窗戶、面東的屏門;此時湘簾高卷,門戶全開,晚風滿樓,宿汗全消,佛林大為讚賞。
還有一層為皇帝所深惡的是,皇八子的福晉,既妒且悍,所以皇八子一直沒有兒子;如果是他繼承了皇位,一傳而絕,將來選取嗣子,必生嚴重的糾紛。因此,凡有大臣稱道皇八子賢能,即不為皇帝所喜;但另一方面,卻又用皇八子管理內務府,用意在顯示他的這個兒子,可為人臣,不可為君。
「蘭桂姐說,這三隻箱子不是賊贓,兩隻是她自己的,一隻是你寄放在她那裡的。所以傳你來問;你看,那隻箱子是你的?」
天輪有些失望,因為他依然是紈袴口吻;但也因為如此,越覺得有規勸的必要。
「不錯。」李鼎問道:「你看,寫的什麼?」
「『賀新郎』不就是『金縷曲』嗎?」
這是可以明言的關係,還有不便說破的奧援。李煦早在皇八子身上下了功夫,曾經買過四個絕色女子,送到京里;為皇八子營了很隱秘的金屋。恂郡王做了皇帝,如今還只是貝子的皇八子一定會被封為世襲罔替的親王;成為第九位「鐵帽子王」,這是最牢靠的一座靠山。
等將蓋著臉的茶碗放下,才看到天輪就站在身旁;她換了俗家打扮,一身玄色綢衫袴,系著珊瑚鈕扣;頭上梳個墮馬髻,佩一支翡翠鑲珠的金押發,鬢邊斜插一排珠蘭,薄施脂粉,加上她那似笑非笑的眼色,跟在萬壽庵中,更大不相同了。
「妙姑娘,」溫世隆說:「你說,只要把你寄放在蘭桂姐那裡的一隻箱子取了回來,你馬上就跟佛四爺走。這話算不算數?」

李鼎想了一下說:「這樣,你先坐下來;等我敬一巡酒,盡了做主人的意思,咱們到那面談去。」
「做隱士也要有做隱士的本錢才行。大爺,你——。」
「好像是在吳江附近的一個鎮上。」
於是妙紅回自己屋子裡去換衣服。心中卻仍有疑問,如果只是來傳喚她到縣;何用六名公差?隔不多時,她的疑問,有了解答;只聽隔院喧嘩,雜有哭聲,細辨是蘭桂姐不知跟誰生的一個十二歲女兒小蘭在哭——娘姨來報,六名公差在搜蘭桂姐的房間,查她所窩藏的賊贓;小蘭膽大,居然抗議,不準公差搬她母親的箱籠,被揍了一巴掌,所以哭了。
「他們這麼在說,我那裡知道?」小珍嘟著嘴說,「反正把蘭桂姐捉了去了,這件事總不假。」
李鼎原很好奇,但此時一片心在天輪身上,對李紳的這件事,已不甚關心;天輪也不便先問,只忙著張羅。直到坐定下來,反是老吳忍不住說道:「縉二爺,到底是怎麼個情形,我都還不大明白。」
「嗯,嗯!」妙紅有些領悟了,「我只顧我自己,該說什麼說什麼。」
當然,先得料理妙紅之事。一聲吩咐,即刻傳到,妙紅已如吃了「定心丸」,態度從容得很。進來盈盈含笑,深深下拜;恭恭敬敬地說一聲:「余頭,你老人家好!」
「恐怕要找保——。」
那捕快像拋棄廢物似地,看都不看,將玉鐲往磚地上一丟;只聽「嗆啷啷」一陣響,玉鐲碎成七八段。
「這麼說,是白來了一趟?」
蘭桂姐一聽這話,疑惑多於驚訝,毫不遲疑地答說:「我倒不知道。居然還有單子。」
巴顏阿賦性平和,拙於交際;只好知難而退,來請教佛林。照佛林的脾氣,不是好打發的人,只為離京之前「八阿哥」一再交代:萬萬不能惹是非!故而忍下這口氣,只求讓巴顏阿能夠交差。
「好罷!」溫世隆格外叮囑:「凡事大家先商量好;腳步站穩,自然不怕。」
燈船的前艙為宴飲之處;居中擺一張可容八人的圓桌,此時只設下兩張細藤圈椅。桌上果盤、蓋碗茶,都已陳設停當;摸摸茶碗,溫熱恰好上口,李鼎牛飲似地將一碗茶都喝乾了,咂咂嘴唇說:「好茶,好茶!賽如甘露。」
聽得這話,蘭桂姐心頭一寬;點點頭說:「等我好好想一想。」
李鼎經手的事務,都交出去了。李煦派出兩個人,撥出四千銀子,對佛林與巴顏阿,無論公私便都有了初步的交代。
這「不必了」三字,入耳有異,帶著些負氣的意味;妙紅不明白是何道理?只能謹慎地答一聲:「是。」
「大概半年前,有個山西客人要替妙紅贖身;蘭桂姐說:別人五千;嫁到北方要加兩千。」
「花面狐」頗有自知之明;一臉丑相為生客所看不慣,所以堅辭不肯就座。只說:「鼎大爺如果有事,就請吩咐,我遵命行事就是。」
各省州縣衙門的規制是一樣的,一進朝南的大門,沿著甬道,兩排平房,東面是吏、戶、禮三房;西面是兵、刑、工三房,宛然朝廷的六部。差役統隸於三班,皂班是內勤,縣官升堂,站班執勤的衙役,與管監獄的「牢頭禁子」,都歸這一班。北班、快班是外勤,名為一管拘捕;一管偵緝,其實混而為一,總稱「捕快」;兩班的頭腦名為「都快」,俗稱「捕頭」,是一縣之中最威風的人物之一,那怕縉紳先生見了他,都不免假以詞色;客氣的稱呼是一個「頭」字,姓王的叫「王頭」;姓李的叫「李頭」。長洲縣的捕頭姓余,自然就叫「余頭」。
「那怎麼行?」李鼎有些著慌,「你不是答應了?要辦喜事,幾天怎麼來得及?」
「喔,是誰的別墅?」
「我也不是見識、閱歷能高過佛四爺去;只是本地的花樣,懂得多一點兒而已。」李鼎要言不煩地說:「如今頂要緊的一件事是,你老先不能跟妙紅見面。」
「我知道了。」
「那個潘三?」余捕頭明知故問。
天輪縱聲大笑,笑停了說:「不但絕,而且損透了。」
「吳老爺又掉書袋了!」李鼎說了這一句,收斂笑容向李紳說道:「紳哥!我看算了吧!」
蘇州的十里山塘,與秦淮舊院齊名。八十年前,中原殘破;而一江之隔卻是紙醉金迷的樂土。桃花扇底,烽火不驚;麴院河房,不知有多少名公鉅卿的韻事在流傳?
「怎麼,」李鼎問說:「綉春不願見你?」
「那,我來薦賢。」小魏說道:「李小寶家翠文,大將之才,一定中你的法眼。」說完,自作主張寫了局票。
「小意思!」妙紅捏住她那隻去勒戒指的手,「你老人家不賞臉,就是看我不起。」
「寫局票」照例是篾片的差使;坐在李鼎旁邊,最年輕的小魏,執筆在手,先問主人:「鼎大爺招呼誰?」
「那麼,」蘭桂姐急出一句話:「我尋保人。」
「我懂。」
既然這麼說,琴寶便又往下念:「『重來已是朝雲散,悵明珠佩冷,紫玉煙沉。前度桃花,依然開遍江潯。鍾情怕到相思路,盼長堤,草盡紅心。動愁吟,碧落黃泉,兩處難尋。』」
「還有,這兩天你不管遇見什麼事,不必驚慌;實話直說,包你稱心如意。」
「那麼你呢?不能一個人留下來?」
「糟糕!」柱子懊喪地說:「路菜倒帶了,就忘了帶酒。」
佛林告訴李鼎,「八阿哥」整治園林,業已動工;還要在府里養個戲班子,須覓找「善搭假山」及「善做砌末」的人,認為只有蘇州才有這些好手。此外還要找兩個「護院」;要「年輕有真功夫」。至於特派巴顏阿來辦這個差使,是因為他是摔角高手,兼擅「太祖洪拳」;物色到的人,到底有沒有真功夫,只有他才試得出來。
李鼎愕然,不想她是如此責備?細想一想也有她的道理;不由得陪笑說道:「原是我欠算計。」
「冒辟疆的梅花別墅。」
來人是余頭的一個得力夥計,警告他說:「老兄倒回去好好想一想,十幾年前那樁大案,你奉命差遣,腳步是不是站得很穩?」
「我說的辦喜事是『傳紅』,不是迎娶。『傳紅』宴客,往來酬酢,親友相賀,總要半個月才擺布得開。」李鼎自作主張地說:「這樣,棉襖月半裝船;然後辦喜事;你月底動身。明天我替你去要船;有兩天工夫就可以弄妥當。大後天我陪你去訪綉春。了掉這重公案,回來你就可以專心一致地干你的正經了!」
「李、曹、孫三家如一家,這件事情孫家情讓,實在算不了什麼。不過,其中有一層關礙,只怕孫家肯讓,浙江的巡撫跟藩司也不肯讓。」沈宜士略停一下,又說:「列公請想,大將軍派下來的差使,誰不想巴結?」
「不忙,不忙!有件事先得有著落。你請過來,聽我細說。」李鼎拉著老吳到一邊問道:「有個萬壽庵在那裡。」
「交情如何?」
李紳點點頭;盤算一會說:「當然公事第一!照我原來的打算,這會兒應該已經把東西辦齊裝船,七月初可到開封。如今得趕緊催辦;無論如何,月半一過,非裝船不可。不然接運的車馬多等一天;就讓百姓多受一天累。於心何忍?」
小福兒在亭中鋪好龍鬚席,李鼎、李紳相對而坐;琴寶就坐在兩個人中間。月光斜射,正照在他稚氣的臉上;眉目娟娟,帶點靦腆,像個女孩子。
「請放心!」李鼎滿口應承,「我一定能讓巴大爺圓滿交差。擅做砌末的人,現成就有在那裡;搭假山要胸有丘壑,六七十年前的好手是嘉興人張南垣,他有個孫子,能傳祖業,我明天就託人去接頭;會武的,有點難,蘇州府不出這種人材。不過也不要緊,可以到江寧去找。」
「真的嗎?」
「豈止不願見?說出來一句話,教人傷心,她說:『根本不認識我!』真正哀莫大於心死。」
「大爺,你我是緣分:不過這段緣分,也是長不了的。唯其如此,我覺得更該珍惜這段緣分,但望大爺能聽我一句半句,玩歸玩,上進歸上進,也不枉你我交這麼一場。」
「姚二娘,」妙紅央求著:「我跟她說兩句話就回來。」
「你今年多大?」李紳問說。
「喔,」妙紅突然想起,「姚二娘,見了縣大老爺,我要怎麼說?」
「是的。多謝姚二娘。」妙紅著實感謝;對她那雙眼睛,也不覺得可怕了。
「你說得不錯!我應該對她有個交代。」
躊躇了一會,總算想通了,且到了人煙稠密處再作計較。於是左右顧視,看出市鎮是在東面,便安步當車地走到了大街,居然找到一頂待雇的小轎,招招手說:「抬我到垂虹橋。」
「八年多。」
聽這一說,佛林不再那麼愁眉苦臉了;當即打發一個跟班去看巴顏阿;如果沐浴已畢,便好一起去尋芳覓醉。
這一來,就更加強了傳位於皇十四子的決心;因為皇八子眼前讓賢,將來自必盡心輔佐,外而治國,內而消弭骨肉間的猜疑,有他參贊,更可放心。
「對了!」李鼎接著說:「不過,叫妙紅放心好了,她親娘那裡,我會看情形去悄悄通知;還得替你送一筆錢,作為安家銀兩。」
「算了吧!你不要痴心妄想。這件案子,不是什麼錢債官司,保人大不了賠錢;謀反大逆的案子,那個肯保你?『好鞋不踩臭狗屎。』」
「先挑定了也好。」李鼎問道:「這屋子是誰的?」
「你看你,」天輪笑道:「幹嘛著急啊?」
同席的只得四個人,李家叔侄以外,另有兩個李煦的幕友,一個叫沈宜士,籍隸浙江山陰,精於籌算;一個叫李果,字客山,本地人,專為李煦應酬各方賓客。這兩個人都稱得起篤行君子;在李家的門客中,也只有這兩個人跟李紳談得來,所以李煦特為邀他們來作陪。
「師太,」李鼎問道:「你今年多大?」
這地保對「余頭」玩的把戲,還不甚了解;覺得有些有出入的話,還是保留為妙,所以含含糊糊地答一聲:「也許不要,回頭再說。總而言之,沒事!」
為此,迭有上諭,嚴禁王府差官,擅赴各省招搖生事;而且定下兩條律例,一條是:凡皇子差人外出,督撫奏聞。如無兵部勘合而擅索船馬者,即行參究,詐騙者正法。地方官私自供應,革職治罪;督撫隱匿不報,降二級調用。另一條是,皇子差人採買物件,應將差去之人留住,一面將情由聲明所指稱之皇子,並將物件呈送。
小黃自然停了下來;余捕頭不慌不忙地說了句:「你管你說。」
琴寶與老吳大笑,聲震屋外,驚動了一班妙齡女尼,都是綢衫長發,亦有塗脂敷粉的,在月洞門邊躲躲藏藏窺探。這原是一種做作;老吳興沖沖地就想去招兩三個來陪客,卻為李紳攔住了。
不想,居然他能自己覺悟,往正業上去巴結;雖然催辦物件這些小事,用不著他管,但為了鼓勵起見,特意湊他的興,把這件事看得很重要,指定二總管溫世隆,帶四個得力的家人「跟大爺去辦事。」
李鼎年輕好事,加以久無新鮮的消遣;認為去看出了家的綉春,特別是見了李紳作何模樣,是件很好玩的事,所以躍然欲試。不過,他知道李紳的脾氣,倘或自己的態度欠莊重,就不但不會帶他去,多半還要挨幾句訓。
「你不想想,明天晚上怎麼趕得到?就趕到了汗流浹背,狼狽不堪,人家心裏又怎麼過得去?」
「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她有的是靠山;如今就要看她靠山的力量了。」
「看起來不行了!不過,」李煦皺著眉說:「如果有這八萬銀子周轉,我的幾個關都可以過去了。」
「我們曹、李兩家,這幾年的家運,壞極,壞極!不過,我看得比較遠,所以一切都能泰然處之。恂郡王一旦登了大寶,我們那位姑爺平郡王是他在塞外同生死、共甘苦的弟兄,必定要得意的;加以縉之是從龍之臣,三五年工夫就可以戴紅頂子。兩位請想,我眼前這點坎坷,算得了什麼!」
「是啊!虎邱歸長洲縣轄管。」
此人形容丑怪,生了一臉的白癜瘋,姓胡,外號叫做「花面狐」,是李鼎以前的風月謀士,而為李煦所深惡痛絕,不準登門。所以他一進門才有那樣的話。
「蘭桂姐!」妙紅一面回答,一面起身,待奔了去相會時,卻讓姚二娘一把拉住了。
「我自然有拿得住她的本事。」
「何不直接向萬壽庵的凈因老師太陳情?這位老師太外剛內慈,她的性情我知道的。」
「這是我開玩笑。」李鼎答說:「你的腰細,所以說你屬蛇。」
黃昏下船,沿著運河南行,午夜時分,便到了吳江,泊九*九*藏*書在垂虹橋下。新月如鉤,清風入懷;李紳忽然有了酒興。
「不敢謂之為善策。只是我在江南多年,對這方面的情形比較了解。蠶絲出在太湖邊上的蘇州、湖州兩府;我有個省錢、省時、省麻煩的辦法。」
「對,對!」李煦抹去眼淚,「想想實在沒有什麼好愁的。縉之,有件正事,我要跟你商量。」
話不投機,不歡而散。那夥計回去,自然加枝添葉,將潘三不賣賬的態度,大大渲染了一番。余捕頭氣得臉色鐵青,放了一句話下來:「我余某人跟這姓潘的,對頭做定了!」
「不必,不必!」李鼎急忙阻攔;同時放下一個伏筆:「你忙你的差使要緊;一兩天內,作興還要派人來催。」
「我倒有個算計,就不知道你有工夫沒有?」
「我不信!」天輪搖搖頭笑著。
「月半大概都可以齊。我幫你再催一催。」李鼎問道:「紳哥,你自己預備什麼時候走?」
「有法子了!」他喜逐顏開地,「三天一定可以抽得出來。」
「你指的是江寧曹家?」
「那麼,有個名字,你總聽見過;朱三太子?」
辦法很簡單,李鼎帶幾個人到吳江;由那裡分道遣人去查催,以三日為期,回吳江覆命。然後將小福兒留下,坐守聯絡;天輪將畫舫泊在垂虹橋下,只等他上船,隨即揚帆而西,遍游東西洞庭。
「你說怎麼樣?」
「既然你這麼說,我不帶他就是。」
「喔,」溫世隆轉臉問地保:「請問,老兄怎麼知道她要交保?」
這本是迫不得已的下策;但在心黑手辣的鴇兒如蘭桂姐,則藉此作為斂財的手法。妙紅嫁過湖州一個年已半百的富商;她得假母秘授,床笫之間,別具媚術;富商旦旦而伐,不到半年,百病叢生。富商的胞弟、長子都主張遣去妙紅;富商本人也醒悟了,自知有妙紅在側,必不永年;為了保住一條老命,倒也願意忍痛割愛。
「我知道,我且問你,金陵曹家有個丫頭在萬壽庵,你知道不?」
「不錯!要問潘三。等他來了,三對六面弄清楚;如果你確是不知情,我替你在書辦大爺、刑名師爺;跟大老爺面前說好話,放你回去。」
「我知道。」
「『最難忘紅蕤枕畔,淚花輕颺。』」
同在班房,待遇不同。蘭桂姐在裡間,跟監獄一樣的鐵窗、柵門;空宕宕地除了一領破草席,一隻沒有蓋子的馬桶以外,一無所有。
「喏?﹒」蘭桂姐舉手向外一指:「就是妙紅。」
妙紅復又深深下拜,稱謝不止,然後隨著箱子走了出去,找地保王老實替她料理一切。
「這話,你算明白了。」
「『吾從眾』!」李煦將身子往椅背上一靠;雙手相疊,擱在鼓起來的肚子上。
李紳笑道:「既是『至秘極密』,我何可妄言,不過儲位已定,實在已算不了什麼秘密。皇上的硃諭,我亦見過一通,諄諄以寬厚御民為勉,期望大將軍能作仁君的意思,是很殷切的。」
「一點不錯!」畢書辦嘉許地說:「你算是懂了!」
「要說蘭桂姐指使她去淴浴;她不肯做這樁壞事,所以蘭桂姐有意獅子大開口,想把人家嚇退。」花面狐又說:「如果蘭桂姐不就範,就把已經淴過一次浴這件事抖出來;教她吃不了,兜著走!」
不一會,門帘啟處,出現了一個嬌小玲瓏的麗人,進門先笑,笑得極甜;李鼎便先指點:「竹香,這位就是佛四爺。」
「是的!」李鼎深深點頭,「有那麼一個結在,不說還好,越說越擰。」
李鼎聽她的語氣是要談功名富貴,急急打斷她的話說:「別說殺風景的話!今宵只可談風月。」
等溫世隆一走,隨即又來了一男一女,男的是差役,姓田;女的是個中年婦人,生一雙銳利得令人生畏的眼睛。地保急忙起身招呼;管她叫「姚二娘」。
「我的隨身衣服還在虎邱——。」

溫世隆點點頭,收起單子,很鄭重地告誡:「妙姑娘,這件事你泄漏不得一點點;只好一個人放在肚子里。」
「這就是你們佛家所說的因緣。」李鼎順理成章地將他自己跟天輪綰合在一起:「咱們今天相遇,不也是一個緣字嗎?如果不是家兄要來訪綉春,又不是煩老吳作嚮導,只怕你我會錯過一輩子。」
於是隔著鐵窗,淚眼相對;蘭桂姐的神氣完全變過了!平時老練沉著,喜慍不形於顏色;此時狼狽軟弱,說話無一字不是帶著哭聲。
「那就不要緊了!長洲縣蔣大老爺跟我們府里是有交情的。」
「是這麼回事——。」

「鼎大爺,」琴寶笑嘻嘻地說:「我有個主意,你看使得使不得?兩位爺不如到橋上去喝酒,又軒敞,又涼快。」
於是李鼎派一名男僕與柱子一起去打酒;然後吩咐船家燒水烹茶,與李紳倚著船一面品茗玩月,一面閑談。
「快上來!」蓮文在喊,「跳板走好。」
李鼎心想,這件事也很難辦;妙紅的假母是勾欄中有名的厲害腳色,慾壑難填,只怕兩千銀子都辦不下來。果然如此,難題又落在自身;因為很顯然的,佛林自有那一萬兩千銀子的憑藉;方才承諾「只使四千銀子」,無形中有個附帶條件,此數能讓他了卻公私兩事。否則,就不是這樣好打發了。
機會亦是李紳自己從甘州帶來的。四萬件絲棉襖,已經由他在杭州跟孫文成談妥當,名為兩處分辦;實際上李煦承辦三萬五千件。數量既大,期限又促,所以多方分包;一半也是李煦利用織造衙門多年所培養的關係,派人傳話給機戶,及有往來的絲商、繭行、布店:「幫幫老東家的忙!」工資不豐,還要趕班;而且絕不許偷工減料。老吳是受過李煦很大好處的,義不容辭地自己報數,承包三千件。
佛林作了個詭秘的笑容,「俗語說的是:『沒有金剛鑽,不攪碎磁器』;老弟,揚州有匹有名的『瘦馬』,外號兒叫做『三蹶頭』,你聽說過沒有?」
「值錢的首飾、皮貨都在上面了。還有些零碎東西,一時也想不起,就不管它了。」
「看樣子,你七八年前還可以跟她講講交情。」李鼎笑道:「如今是不行了!」
「你念給縉二爺聽聽。」李鼎說道:「詞韻又是一種,有些仄聲,要當平聲用;請縉二爺指點指點你。」
「那就重託了!」巴顏阿介面說;站起來抱拳作了個揖。
「算了!算了!隨身衣服算得了什麼?到了南京,曹織造那裡的綢緞,比我們蘇州的還好,寧綢、寧緞,佛四爺替你去要幾十匹來,新衣服讓你一輩子都穿不完。」
「錯了,錯了!」畢書辦打斷他的話說:「我教你個敲山震虎的法子。」
「詩倒還罷了!題跋,」李鼎笑道:「可真是高山滾鼓之音了!」
因此,一見了余捕頭,她先開口說道:「余頭,你們把妙紅找了來,再好不過。妙紅跟我在一起七年多,我的一舉一動,都瞞不過她,倒問她看,我那年那月那日,做過窩家。」
「不知道為什麼要把我帶來問話。還有,從蘭桂姐那裡抄去的——。」
「怎麼稱不上?照我看,你也是絕色。」
「對!」老吳很起勁地說,「縉二爺,不必自尋煩惱;我來想點玩的花樣。」
師雖未拜,李紳倒是在音韻上很指點了他一番。把酒傾談,又聽琴寶倚著李鼎的笛聲,唱了兩段崑腔,一套北曲;李紳自道領略了類似姜白石的「二十四橋明月夜,小紅低唱我吹簫」的情趣。
「光這清香,就教人心曠神怡了。」
「不是笑話!」余捕頭臉扳得像從來就沒有笑過似地,「老畢,你不想法子,我明天告假。」
「交情有,不過,只好她講。」花面狐問道:「鼎大爺是什麼事,要我跟她去講交情?」
皇帝沒有準,但也沒有駁。留中不發,也可視作皇帝尚在考慮。李煦並不氣餒。
「小鼎,綉春怎麼樣了?」
半僧半俗的那件袍子,相當寬大;天輪便看著自己身上說:「我不懂你怎麼看得出我腰細?」
「你最好記下來,這首詞要細細體會,才知其妙。」
敘過契闊,主客四人相將入席,不分上下,隨意落座。李煦端起酒杯,第一句話就說:「縉之,你老叔有個不情之請;你先幹了再說。」
「你是說告我?」李鼎問說:「告我什麼?」
但是,江南還是常縈魂夢。所戀的倒不是江南之風光,而是在江南的親族;他也知道,李煦老境頹唐,而李鼎則紈袴如故。想起十幾年追隨的情誼,很想有機會來看看這位老叔;只是幾次請假,總為皇十四子勸說:「間關跋涉,往還萬里,太辛苦了!等有機會再說吧。」
「是的。」
「不是。你聽清了,我是說『賀新郎』,不是『金縷曲』。這首詞不但萬口傳誦,而且是千古絕唱。」李鼎又加上一句:「匪夷所思,絕透了。」

「你吃粥,我也吃粥。」
「俗語說的:公門裡面好修行。我婆婆常跟我說:你待人家十分,人家不會還你八分。不要當人家傻瓜,人家是懂好歹的。」一面說,一面眼角不斷瞟到妙紅手上。
「有這樣的事!我已彷彿聽說過,妙紅嫁而復出,原來是『淴浴!』」
「老楊!」四姨娘又插了一句嘴:「誰是老楊啊!」
「你也不必替我發愁!」李鼎忽然說道:「只等時機一到,你看我,弄個一官半職,易如反掌;而且還不是小官。」
「好啊!只要你有這句話,我為什麼不聽你的?」
「師太,你這話說得玄了!」老吳介面,「剛才勸縉二爺看破一點兒,這會兒又這麼說。前後言語,好像不大相符。」
「老吳,」李紳突如其來地發問:「這首詩是她做的嗎?」
「這也不算憾事;明年舊地重遊,來訪萬樹梅花,有何不可!」
「是條畫舫,艙門口有塊柏木小匾,上刻『盟鷗』二字的,就是。」
「你那方白綾手帕不就是紙?」
「對!謀定後動,我決不會冒失。」
「就是吳縣班房裡的。」蘭桂姐特意點他一句:「他也常跟余頭在道前街吃茶的。」
「這怕不容易!」李鼎面有難色,「江南人家女兒,不纏足連找婆家都難;大腳丫頭非丑即蠢。而況時間又是如此局促。」
李紳欣然接受,「小鼎真有長進了!」他向李煦說:「看得出很用功。」
「是!我儘力在八月底之前,趕回來覆命。」
李鼎盤算了一會問道:「譬如說,有人替姑娘贖身,鴇母獅子大開口,不准她從良,這能不能告呢?」
「我吃粥。」
天輪覺得他言語有趣,越有親近之意;只是一庵之主,須防窗外有眼,牆外有耳,不能不矜持著,所以只報以甜甜的淺笑。
最大的屋子,照例歸最紅的姑娘住;不過邱姐手下最紅的一個姑娘,為徽州巨賈邀到黃山避暑去了。
「老吳,謝謝吧!」李鼎也說:「實在是公事也很要緊,月半裝船,沒有幾天了;還得趕回去料理。」
「你老人家這打的是什麼算盤?」李鼎脫口就說:「為搪一萬兩千銀子的債,白髮四千銀子下去;犯的著嗎?」
不必明言,便能意會;李紳慨然答說:「孫三叔那裡,自然我去商量。時不宜遲,我明天就走。」
「是了!我聽你的招呼。」巴顏阿向李鼎又說一句:「失陪。」隨即轉身而去。
廂房中原有書桌,居然找到一枝筆,一個墨盒;墨棉已經乾枯,天輪倒些酒在裏面濡濕了,勉強可用,只是無紙可書。
「大概是抽不出工夫。」天輪安慰他說:「你不必怏怏然;有的是機會。只要你抽得空,我隨時奉陪。」
「說得好,說得好!」李紳衷心傾服,「簡直如見肺腑。師太,既然如此,還是請你想個什麼法子,能讓我跟她見一面。如何?」
「其實是句很正經的好話。」李鼎指著白綾說:「詞意到此是個段落;你不妨從頭看一遍。」
兩李不知道他要問的是什麼?不過看樣子似乎已籌得了辦法,所以彼此樂觀地對望了一眼,靜靜地等著。
李鼎想了一下回答:「我先把老爺的這番意思跟他實說;不提那一萬兩千銀子。看他怎麼說?他如不問,自是心照不宣;我找機會補一句,作為交代。他如問了出來,我只好說實話,請他包涵。不過,我想他不會提那一萬二。」
「那裡會沒事?」妙紅愁眉苦臉地說:「剛才抄去的箱子,有一隻是我的;當賊贓沒到官里,真正天大的冤枉。」
「也好!」
「少爺,」轎夫問說,「垂虹橋長得很,是那頭?」
但在皇帝看,皇子中最不合繼承大位資格的,就是皇八子。因為他的出身不好,生母良妃是籍沒入官的罪人之女;如果他做了皇帝,皇三子誠親王、皇四子雍親王,還可能有皇五子恆親王,都不會甘服,束甲相攻的骨肉之禍,必不可免。
「是!」李鼎問道:「佛四爺這趟來幹什麼?」
「大爺,」天輪伸手抹下他的眼皮,輕聲說道:「把眼睛閉起來。你就當我是震二奶奶好了。」
樣子有點滑稽,琴寶忍不住掩口胡盧;李鼎便又說道:「紳哥,你不是最佩服蘇東坡?東坡如在此刻,一定說:『吾從眾!』」
「到了廟裡不能揀菩薩燒香。」他輕聲說道:「男的也要打發。」
「不要你謝。」花面狐答得非常爽脆。
李鼎深深點頭,「言之有理!」他問:「妙紅的身價,你知道不知道?」
船到洞庭東山,不過薄暮時分;天輪是早派了人來安排的,所以一上了埠頭,便有人來接。埠頭上有專為遊客僱用的小轎;抬到梅花別墅,入門只見到處綠蔭濃密,鐵干硬勁的梅樹,真如冒辟疆自己在「影梅庵憶語」中所說:「凡有隙地皆植梅。」
「沒有說,就只要人保。我來找!」溫世隆回身跟他的小廝說:「阿利,你跟著王地保;有事你到小腳張那裡來找我。」
就為了這一感覺,李紳提出一個他本人不喜歡的建議:「我想,或者可以跟孫三叔商量,請他自己表示,拿這個差使,讓給大叔一個人來辦。」
「不要去!」她低聲叮囑。
「她一定要問你,家裡怎麼樣,你就說平安無事!千萬不可告訴她,到她那裡去搜查過。」
「我看你像屬蛇的。」
於是將花面狐的計謀,從頭檢點;溫世隆很仔細地考量了每一個細節,直待有了十分把握,才化名叫局,將妙紅找了來有話要問。
「這一層很難說,不過皇上早已下了好幾年的工夫,把他即位以來的大事,按年追敘,以備嗣君奉為南針。或許等皇上將這件大事辦妥了,還要當個幾十年的太上皇,亦未可知。」
「這我就不明白了,要問潘三自己。」
「喔,」李鼎問道:「何以見得?」
李鼎惶恐異常,竟訥訥然地無法辯解,只是脹紅了臉,連連認錯;反倒使佛林自悔言重,不免歉然。
「瞎說八道!」妙紅又驚又氣,「我犯了什麼王法,要進班房?」
從杭州回來,已經六月初了,天氣正熱的時候;李紳被安排在水榭中下榻。李鼎亦移榻相陪,晚來置酒;兄弟倆閑談,少不得要提起一個人。
「明天再說吧!」佛林答道:「把這裏的事情辦妥了,我就走。」
這番話自足以迴腸盪氣;李鼎毅然決然地說:「好吧,我明天一定來。」
那知余捕頭不問他物,偏偏就注意這本護書:「那是什麼?」他轉臉說道:「小黃,你拿過來看看。」
「『波心蕩,冷月無聲。』」李鼎指著水面,也念了句姜白石的詞,「馬上就天亮了,回船趁早涼趕路,正好一睡睡到平望。」

李鼎跟他也有三年未見了;一見了面陡然想起一件事,便即說道:「來,來!坐下來,我正有事找你。」
這一次是李鼎忍不住好笑,「你知道這個『痴心漢子』是誰?」他問。
琴寶點點頭,朗聲念道:「『橋影流虹,湖光映雪,翠簾不卷春深。一寸橫波,斷腸人在橋影。遊絲不系羊車住,倩何人,傳語青禽?最難禁,倚遍雕欄,夢遍羅衾。』」
這樣想著,不由得脫口問道:「潘三爺知不知道這裏出了事?」
蓮文點點頭;目灼灼地向三個生客打量,最後將視線落在琴寶臉上。
「那好!我陪你去。」
這兩句話卻真把蘭桂姐嚇倒了。哭哭啼啼地重回班房。妙紅還在等保,隔窗相望,欲語無由;倒是妙紅還念著香火之情,等溫世隆替她找好了保,領了自己的箱子出衙門,急著要想法子救蘭桂姐。
「這又是何道理?」
巴顏阿一語不發,從身上掏出一張紙來;經過佛林轉到李鼎手裡,看上面寫的是:「善搭假山老先生一人;善做砌末司務一人;年輕有真功夫好手二人。」
佛林談到這裏,李鼎完全明白了,向來親貴王公差人往各省採買物件,辦理私務,都是責成地方官辦差供應;久而久之,不免有人招搖撞騙,地方官無從分辨真假,一律奉命唯謹,只求早離轄境,以致歹徒的膽子越來越大,到了康熙五十六年,竟發生了假冒「誠親王胤祉巡視五省」的驚人騙局。
「今天該到西山去逛逛了。」
由於已問過一次,有了經驗,蘭桂姐不但不如第一次受余捕頭盤詰那麼害怕;而且還抱著滿懷的希望,認為這一回問過,很可能就此無事,釋放回家。
「有,有!」邱姐一迭連聲地;接著便報了幾個名字,供李鼎選擇。
「咱們先不提這個;我替你引見一個朋友。」佛林揚臉喊道:「巴大哥,巴大哥!」
畢書辦看他如此認真,無可奈何地說:「好吧!我到上頭去一趟。你挑我碰個釘子,我只好去碰。」說著,懶洋洋地站起身來。
「我想進城。」
「那麼,就地風光,有首『高陽台』,你總記得吧?」
「沒有說。」
這一帶是東南膏腴之區中的精華;亦為絲產最多最好的地方。農家五荒六月,正當青黃不接之際;唯獨這太湖東南,六月里新絲上市,家家富足,時當午後,鎮上到處是紅通通酒醉飯飽的面孔。
他這個姿態是李紳看慣了的;只是感想不同。當李煦精力旺盛時,出現這樣的姿態,自然而然地會使人感受到他作為一個最終裁定者的權威;而此刻白髮滿頭,與他的雙目炯炯不甚調和,所予人的感覺是,他在求援,他渴望著能有一個使他一手經理這批軍服的辦法出現。
「怎麼說再研究;我先把我的打算告訴你。我想買兩個女的送八阿哥;另外送佛四爺四千兩銀子。他帶的人歸他自己去開銷。那一萬兩千銀子不動,仍舊算是存在我這裏。」
「那麼,除了這個,你們好到什麼程度呢?」
「當然先要拿長洲縣上上下下打通。然後,妙紅找個理由去告狀,譬如說養母虐待之類。縣官判了准她擇配,那時當堂把她領了出來;願嫁誰嫁誰,那個也不能干預。」
姚二娘還待謙讓,故意裝作不見的地保王老實卻忍不住發話,「好了,好了,姚二娘!」他說:「自己人,用不著再說客氣話。」
「八阿哥派的人來了,還是佛老四;前天一到就問你,昨天又問了兩遍。」
「至遲不能過二十五。」
花叢中奧妙無窮,其中的道理要講清楚了,便等於一部「北里志」。而李鼎又臨時起意,打算著先向妙紅的假母探探口氣;倘或獅子大開口,竟連還價亦無從還起,便要出之以勢劫的下策。要這樣做,就必須滴水不漏,極其隱秘,所以佛林不宜與妙紅見面,免得引起驚疑。
「咦,鼎大爺,你幾時看中了妙紅;怎麼我不知道?」
「老爺子老說我不務正業,可不想一想,也得有正業讓我幹才行啊!我特為討這麼一樁差使,只要表示,我不是不想做事,不肯做事。這麼熱的天,我不會在家納涼,要來吃這趟辛苦?光憑這一點,就可以知道了。如今只有辛苦你們幾位,務必催齊了,讓我漂漂亮亮交差。完事了,我請大家喝酒。」
這兩個人,一個是「甜似蜜」,帶兩千銀子陪著佛、巴二人轉往江寧,去覓天足貌美的侍婢與「年輕有真功夫的好手」。一個是溫世隆,也是帶兩千銀子去替佛林謀娶妙紅。至於「善搭假山的老先生」,找到了張南垣的一個族孫;「善做砌末的司務」是由琴寶舉薦他的一個表叔承乏,都在李府中領了盤纏,託了便人先帶到京里去了。
「佛四爺,你先歇一會。」邱姐急忙介面,「姑娘都在洗澡、梳頭;快來了。」
「喏,這位地保大爺。」
這是試探,見她不作閃避,便知她心中有意,李鼎亦怦怦心動——走馬章台,在他是常事;像這些地方亦並不陌生。但從婚前以來,所結的相好,不是比他小,就是年齡相仿的;自從那一次在家,跟震二奶奶深宵暗巷,雙攜而行的經驗,忽然對比他年長而豐腴的婦人,別有一種饑渴般的愛慕。家中僕婦,有那三十上下,平頭整臉的,也偷過幾個;但都不足以寄託他對震二奶奶的綺念。唯有此刻的天輪,似乎可以成為震二奶奶的替身。
一幹了杯,即表示對他的「不情之請」,作了承諾;但李煦已先一飲而盡,舉空杯相照,李紳就不能不幹了。
「喔,誰寄放的?」
「那就再邀幾位客來。可是,」李鼎躊躇著說:「邀誰呢?」
「三位爺,」邱姐來延客,「開席了!請這面坐。」
於是船到吳江,溫世隆帶著他的夥伴,分道出發去辦事。李鼎看看時候差不多了,便向跟來的一名老僕與柱子說:「我要到洞庭東山去看個朋友,今天、明天、後天傍晚回來。你們倆留在這裏看守。」
「是了,縉二爺,你老跟鼎少爺聽我說。第一,要吃齋不必在舍間,我帶兩位爺到個『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的地方——。」
「怎麼說?」
「你怎麼會有這本護書?」余捕頭問。
「廿一、廿二。」
識得厲害的蘭桂姐,心裏在想,大不了受人作踐,蹧蹋了兩箱子的衣飾,也就無事了。所以將心一橫,只是想一樣,報一樣;隨那兩名捕快在箱子里亂翻亂摔,視如不見。
「這是誰跟你說的?」
「我在洞庭東山常借一處別墅,可惜舊了點;不過足供憑弔。」
朱是朱彝尊,陳是陳其年;四十年前同應制科「博學弘詞」,名動禁中,是有清以來兩大詞家,但最早合刻的詞集,卻謙稱「朱陳村詞」。李紳也喜愛這兩家詞的;所以聽得李鼎的話,頓有喜得知音之感,興緻更好了。
「好!這一層我來弄它清楚。」李鼎又問:「如果妙紅肯倒肯,膽小不敢出頭,能不能把她接出來,遠走高飛?」
「聽說是帶髮修行。」
天輪是話一出口,便自知失態;如今聽他這樣解釋,更覺得自己太魯莽了,「我也沒有別的意思,」她說:「認識他的人多;有他在一起,引人注目,咱們的行蹤就瞞不住人了。」

「當然有人送錢給他用。」李鼎說道:「像我們老姑太家,逢年過節,對這班名士是一定要點綴的。平時還要替他開路,譬如做篇壽序什麼的,藉此名目,送上一筆潤筆,好讓他覺得受之無愧。」
李鼎點點頭說:「佛四爺跟她較量過?」
「我們那裡的地保大爺王老實。」妙紅辨出溫世隆「你來了」那短短三字的味道,忍不住張口就問:「溫二爺,蘭桂姐吃官司的事,你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