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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別胡鬧!」李鼎喝道:「這麼熱的天,你累胡三爺一身汗。再說,你那兩手三腳貓,還配胡三爺給你指點。」
「那也得看是在什麼地方?你不想想,倘或讓柱子撞見了,我還有臉做人?」
「怎麼不能?」李鼎說:「我也想到了,只因為原就是丟掉的衣服,不好意思送人。」
「她的身材一定很苗條?」
「喏!」李鼎指著壁上說:「你看!」
「居然很合身!」彩雲低頭看身上,頗為得意。
「我也行個禮。」彩雲扯一扯衣襟說。
「對!對!」李鼎連連點頭,「應該慎之於始。」
就這時候,聽得有人在叩門——這半年之中,李鼎身不由主地遷居了好幾回;如今是借了一個機戶的兩間余屋,單有一扇小門出入,頗為隱秘,為的是躲避債主。因此一聽叩門聲響,主僕倆的心都一跳。
「是的。很想早點兒動身。可是——」
「好!」胡掌柜從身上取出一張蓋了他鏢局子的書柬圖章,又親筆畫了花押的「保票」,上面寫明,已收到李鼎四萬銀子,「這個,就當做憑證。譬如蘇州要用多少,我撥了過來,票背批一句收回多少;其餘的交付清楚,把原票還給我就行了。」
李鼎也發覺自己失態了;但他無法解釋,只能用眼色表示歉意,同時伸出曲肱的右臂;這是世家大族老僕扶持主母的規矩,彩雲也懂,笑著說一聲:「謝謝!」老實不客氣用左手抓住他的右臂,倚恃著走過了蒼苔路滑的穿堂。
柱子一聽,雀躍不已;舀好了涼粉,請大家坐定,隨即到院子里將雜物移開,清出一片場地,好練譚腿。
這一進入正房,就是滿目凄涼了,遍地的廢紙、破布,舊書,摔爛了的瓶瓶罐罐;門窗大多敞開。李鼎觸目傷心,站在那裡,眼圈都紅了。
「鼎大爺,」彩雲搶著說道:「這一層談不上。倒是那十二粒珠子,胡三爺有個主意,不知道行不行?」
彩雲卻是驚多於悲,心裏在想:怪不得有「像抄了家那樣」一句形容的話!抄了家的人家真是慘不忍睹。
「誰?」
於是仍由原路折回,直到晚晴軒;進門第一眼就看到院子里打破了的金魚缸。再過去是一方黑石所製成的棋桌,上面供著香燭祭品——晚晴軒中除這張棋桌與兩具石鼓以外,什麼傢具都沒有;柱子自然只好利用棋桌了。
「你大姊?」李鼎打斷她的話;不過馬上想到了,「喔,是朱二嫂。她怎麼樣?」
柱子答應著已將出門了,李鼎忽然大喊一聲:「慢著!你先問一問,今兒到底是幾時?」
這倒也是實情,李鼎正沉吟未答之時,彩雲插嘴說道:「送神在門外送也可以;錫箔回頭就在這裏焚化也一樣。」
「那麼,」李鼎躊躇著問:「我應該寫個什麼東西吧?」
「所以我現在也不勸你。」
「這也算『飲胙』了。」李鼎說:「黃連樹下操琴,苦中作樂。」
「這——,」李鼎說:「我得跟李師爺回來商量。」
「旗袍都是寬大的,不然你也穿不上。」
「怎麼不是活水?通水西門的。就是水閘不開,水池也有來源。」李鼎回身一指,「所有屋子的『接漏』,都是埋在地下的管子通到這裏。你看!」順著他的手指看去,池壁上果然有個涵洞。
這樣沒頭沒腦地一問,李鼎自然無從回答;彩雲原也知道自己問得太突兀,光一句話是不可能有結果的,不過,她有她的步驟,開門見山地讓他先有一個印象,阿筠以後將常住胡家,下面的話就好說了。
「每年夏天,我爹總是在這裏避暑。」李鼎凄涼地說:「我還是頭一回看到池子的底。」
「不要緊!」胡掌柜緊接著說:「他練,我不動手;指點他就是。」
「嗯!」李鼎坦然答說:「叫天輪。她庵里不能沒有她,回去了。」
「也只好這樣了。」李鼎苦笑道:「『在人檐下過,不敢不低頭。』」
這時彩雲引頭談正事;李鼎再三道謝,胡掌柜說了幾句客套話,便問彩雲:「款子送到那裡?」
「怎麼樣?鼎大爺!」胡掌柜問說:「有話請吩咐!」
於是她腋下的鈕扣被解開了;肚|兜的銀鏈子被拉掉了;但心頭的痴迷,卻已為那個霹靂震掉,「不行!」她掙扎著脫離他的懷抱,「這是鼎大奶奶的地方,不能做對不起她的事!」
「鼎大爺,我們是到了鎮江,才知道——」胡掌柜吃力地說:「才知道府上的事。吉人自有天相;鼎大爺,你也別難過。」
「別難過。留得青山在,不怕https://read.99csw.com沒柴燒。」彩雲手中的一方絹帕遞了給李鼎。
「他陪著到南京去了?」
「嗯。」
「鼎大爺,」守卒急忙解釋:「這種天氣,火燭一不小心,會闖大禍。請包涵,不然我不得了。」
「今兒不是六月初四嗎?」彩雲介面。
「她說,在你那裡看到一位師太?」
「另外兩個呢?」
「大爺!」柱子問道:「大奶奶的忌辰,往年都『擺供』;今年怎麼辦?」
「好,好!就這樣。」
「這麼說,來得倒真是時候。」彩雲問道:「這裡有多少債務?」
「苦盡甘來,就像旱久了會下雨那樣。世界上什麼事都會變,好的變壞,壞的變好。你別著急!」
「大爺,」彩雲故意用旗人的腔調說道:「你瞧瞧誰來了?」
談到這裏,只見陽光忽斂;抬頭望去,東南方已是一大片烏雲,當頭壓到,「不好!」李鼎說道:「要下陣頭雨了。」
彩雲也省悟了,自己的那句話卻好撞著他的隱痛;心裏有無限的歉疚,卻無話可以表達。唯有緊緊地握著他的手。
彩雲轉臉看去,護壁的木板已移去一塊;壁上凹了進去,原來是個隱藏緊要物品的機關。
「你的話不錯!」他說:「世界上什麼事都在變,好的變壞,壞的也會變好。」他挺一挺胸:「過去的過去了!看遠一點兒,重新來過!」
「這件衣服能不能送給我?」
這當然是鼎大奶奶的遺物,「說說不值錢,依我看,世界上再沒有比這貴重的東西!人都已經入土了,居然還有這些東西!」彩雲興奮地說:「我沒有見過鼎大奶奶,可是看了她的指甲跟頭髮,就彷彿我面前站著個大美人兒!鼎大爺,你不覺得?」
話雖如此,心裏卻很感動,「內人好處很多;最不可及的是,從不吃醋。」李鼎答說:「她如果託夢給你,一定請你勸我續弦。」
「嗯!」
「怎麼胡三哥請客,反客作主。」李鼎歉然說道:「真是受之有愧。」
唯一的坐具是雨中的那兩隻石鼓;李鼎不死心,前後房間都走到,最後是在下房找到了一床舊草席,便取了來在堂屋正中鋪好。兩人面對面盤腿而坐,喝茶吃雲片糕。
「不瞞兩位說,還有點債務——」
李鼎遲疑了一會,很勉強地說:「一個是我的親戚。」
「辦不到的。第一,我爹就決不會答應;第二,我一時也打算不到此。」
於是,胡掌柜起身向彩雲說道:「我帶這個小兄弟上街溜一溜,一會兒再來;請你跟鼎大爺細談。」
「今年只好馬虎點兒了。」李鼎走進屋去,又拿了塊碎銀子出來,「香燭錫箔是不能少的;此外看大奶奶平時愛吃什麼,你瞧著辦吧!」
為了轉移李鼎的情緒,彩雲故意的問道:「池子不是活水吧?」
這時大門聲響,是柱子帶著胡掌柜回來了;他手裡提一隻籃,胡掌柜懷裡抱一個極大的枕頭西瓜。彩雲搶先迎了出去,向胡掌柜一揚眉微微頷首。
「就這樣!」胡掌柜站起身來,向柱子一揚臉,「走吧!看你練功夫去。」
「你應該想得到的。」他伸過一隻手來相握;彩雲發覺自己一手心的汗。
「不要緊!」胡掌柜搶著說道:「總有辦法。」
「聽說鼎大爺就進京了。」
「胡三爺買的西瓜,還有涼粉。」柱子將一罐涼粉擱在桌上,「我去拿傢伙。」
「那麼,」彩雲故意問一句:「是不是先要稟告老太爺;或者跟四姨娘說明白。」
「說些什麼?」
「現在那裡還談到此!」李鼎立即做了決定:「將來是將來的事;眼前如果阿筠願意,就長住胡家亦無不可。」
「此刻從那裡去稟告?這件事就這麼定局了。不過,」李鼎很吃力的說:「按道理說,還是寄養在人家那裡,應該送——。」
李鼎不作聲,兩行眼淚漸漸掛了下來。
彩雲替他將指甲與頭髮包好;另外又找了一張很大的廢紙連庚帖與那件旗袍包好,一起交到李鼎手裡。
「胡三哥真熱心!」李鼎望著他的背影感嘆,「真是,世上那裡沒有好人。」
這個暗示很強烈,李鼎恍然大悟;失聲說道:「原來是想阿筠做他家的兒媳婦?」
「啊!不錯。」李鼎答說:「如果知道她在那裡受了委屈,咱們心裏都會難過。」
彩雲沒有答話,走近拜墊,一面行禮,一面在心中默祝。
說著,他跟彩雲交換了一個眼色;事先是說好了的,由她單獨跟李鼎說阿筠的歸宿,此刻是時候了。
「是!」read.99csw•com李鼎又像恭敬,又像客氣地說:「多謝你惦著。」
一聽這話,李鼎喜出望外;十二粒東珠,至多值兩萬銀子,莫非胡掌柜不識貨?轉念省悟,干鏢行買賣,什麼奇珍異寶沒有見過?就算不知道行情,在繁榮甲天下的揚州,還怕打聽不出來?人家明明是有心幫忙;還怕自己愛面子,臉上掛不住,故意說成抵押。委曲綢繆,用心如此之深;實在不能不感動。
話一出口,自悔失言,因而將頭低了下去;聽李鼎只嘆了口氣,並無別話。
「雨停了!」彩雲突然發覺,欣喜地說。
「要等李師爺來了才知道,不過蘇州要用一點兒。」
「是的。很快就會回來。」李鼎又說:「他一回來,我就可以走了。這裏的債務,留給他料理好了。」說到這裏,李鼎突然眼睛發亮,揚著臉說:「咱們何不一塊兒走?」
於是他說:「我可不奉陪了。趁這會我去看幾個熟人;如果有現銀要運,我把買賣兜了來;銀子撥給鼎大爺,就省事得多了。」
「真是沒想到!」李鼎看彩雲額上在沁汗,趕緊說道:「柱子,給趙二嫂拿扇子。」
「年輕輕的怎麼說這話?」彩雲忽然想起一件事,自覺交情夠了,問錯了也不要緊,便又說道:「上次我大姊——。」
這自然不必勉強,等胡掌柜洗把臉,穿上白夏布大褂,告辭先行;李鼎隨即喚柱子去雇了兩頂小轎,又拿銀子讓他去託人情,約好在東側門會齊。
「三年了!」他失聲說道:「這三年可真長啊!」
聽他是這種口吻,彩雲自然感到欣慰,趁機激勵,「所以啰!」她說:「一個人不必老往壞處去想;世上的事,並不如所想的那麼糟糕。」
此言一出,李鼎頓時容顏慘淡,本來頗有生氣的一雙眼,光採盡失。
「也好。」李鼎突然問道:「今兒幾時?」
「怎麼不得了?總不致於燒房子吧?」
「不要緊!一會兒就幹了。」
「練過。」
「已經在煮了。我去提了來。大爺先上香吧!」
「若是有她在世,根本就不會有這一場災難。」李鼎一面說,一面已移動腳步:「上轎吧!」
「也不能這麼說!將來也要阿筠自己願意。」彩雲又說:「而且胡三爺也怕高攀不上。」
「這會兒正熱的時候,不如傍晚涼快了再去。」
彩雲抬起眼來,看他臉上有難言之隱的窘色,便即問道:「鼎大爺有什麼為難的事,儘管說;看我跟胡三爺能不能效勞?」
「就是這話啰!」彩雲欣慰地說:「鼎大爺跟我們的想法,完全一樣。與其將來後悔,不如現在謹慎。曹家,她是不願意去的;縉二爺那裡,也不知道她的那位姨奶奶怎麼樣?聽說人很厲害;看待筠官料想總不致於像自己親生的那樣。這也不能不想到。」
「嗯!我去換衣服。」
「那我今天就得回去預備。不過,」胡掌柜看著彩雲問:「你呢?」
此言一出,是個無聲的焦雷,當頭擊中了李鼎;他的臉色像死灰一般——想到他妻子的死;以及她的一死為整個家族帶來的噩運;唯有死勁地咬自己的嘴唇,揪自己的頭髮,才能稍微減輕心頭如刀絞般的痛苦。
「聽說大奶奶很能幹,也很賢慧。府上這一場災難,若是有她在世,情形一定會好得多。」
這就不必問了,開開門來;認出是胡掌柜與彩雲,隨即請了進來。
「給你填房啊!」
彩雲原來有點羞窘;聽得他的話,羞窘變成困惑,不知道他為什麼不高興?
於是將「銀錠」留了下來,方能進門。門內是個小院子,連著一座穿堂;水磨青磚的砌縫中已經長出草來,磚上也有了青苔,彩雲走得很小心,但仍不免一滑;幸而方向是倒在李鼎這面,他趕緊張開雙手,將她一把抱住,軟玉溫香,令人心蕩。李鼎急忙將手鬆開,轉過臉去;心裏有陣無名的煩惱,埋怨著說:「走路也得留點兒神嘛!」
柱子答應著走了出去;先從門縫中張望,卻看不真切,彷彿一男一女,另外還有個小孩。正待另外再找條縫細看時,門外有聲音了。
「我說,這位師太為什麼不還俗呢?」
「沒有這話!她如果託夢給你;一定勸你跟我好。」
李鼎想挽留她,卻苦於難以措詞;眼中所流露的失望的神色,連胡掌柜都發覺了。
「這,我可也不大懂了!」彩雲轉臉說道:「姊夫,請你說吧!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不必客氣。」
「是,是!」胡掌柜答道:「等一回揚州,我就替你辦。」read•99csw•com
「胡三爺說,那十二粒珠子是無價之寶;他也只能量力而為。想湊四萬銀子送過來。」
「沒有值錢的東西,兩份庚帖;還有——。」李鼎將一個皮紙包打開來,裏面是一枚折斷的長指甲和一綹頭髮。
「我也可以走了。」李鼎舒暢地吐了口氣,「若非你們倆來,我真不知道怎麼才走得成?」
這是不值一說的事,胡掌柜微笑不答;等柱子拿了長刃瓜刀來,他接在手裡,看都不看,便切了下去,一分二,二分四,共計切成十六片,手法乾淨俐落,而且每片的大小都一樣,將柱子看得傻了。
「應該找個人來收拾收拾。」彩雲說道:「別樣東西是身外之物;書可不是。不管能不能拿出去,把書理了起來,總是不錯的。」
一言未畢,狂飆陡起,燭焰倏然而滅;未曾關好的門窗,大碰大撞,聲勢驚人。頭上制錢般大的雨點打得臉上生疼;彩雲喊一聲:「快收東西!」搶了一具香爐就走。
柱子聽出來了,是誠記香蠟店的小徒弟。李鼎每次移居,為的跟彩雲及朱二嫂得以保持聯絡,都將新址通知誠記,所以柱子跟那裡的小徒弟很熟。
這樣想著,李鼎不由得熱淚交迸;害得彩雲的心也酸了。
「去世的自然是鼎大奶奶。那三個呢?一個是天輪?」
於是,李鼎拈三枝清香,就燭火上爇著,插入香爐;在柱子找了些丟在地上的破舊衣服,胡亂疊成的拜墊上跪了下去,磕了三個頭起身。
「是的。」
一面說,一面手漸漸移了上來;袍袖寬大,他的手沿著她那條渾圓的手臂,一把一把捏到肩頭,手已觸到她的系肚|兜的銀鏈子了。
「我送你回去。」
「開不開?」柱子問。
李鼎積習未改,還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將那張「保票」推給彩雲說:「請你先收著。」
語氣還不脫紈袴的口吻;彩雲很想進兩句忠告,但話到口邊還是咽住了;只問:「多下的錢呢?運到京里,還是怎麼樣?趁早想妥了,回頭好說給胡三爺。」
「我也練過,回頭請三爺給我指點指點。」
「不過三、五千銀子。」
李鼎不答,沉默了好一會,突然問道:「你要不要跟我回家去看看?」
李鼎回頭一看,臉上立刻有了微帶驚異的歡愉笑容,「你穿這件衣服真好看!」他說。
聽得這話,彩雲不曾開口;李鼎先就說道:「這樣最好,不然太累了。而且,也讓我可以盡點心;明天中午,我替彩雲姊餞行。」
「這會兒就可以去。」
「不錯!前幾天柱子還帶我來過。」
「這是鼎大奶奶的衣服?」
胡掌柜想了一下說:「應該我跟鼎大爺換張筆據。鼎大爺寫張借條,言明以珠子十二粒作抵;我再寫張代管的收據,交給鼎大爺。這樣好不好?」
彩雲自感狼狽,偏偏柱子又提著一壺茶來了;只好趕緊避入屋內。李鼎知道她的窘迫,使個眼色,示意柱子避開;然後問道:「濕布衫穿在身上會受病,怎麼辦?」
「是這裏不是?」
「柱子!」李鼎吩咐:「你先到晚晴軒去,把供擺起來。我們先到前面去看看。」
彩雲心中一動,旋即收攝心神,推託著說:「到時候再看吧!」
「不敢當!我也是想拜託胡三哥安排我進京。這,等李師爺回來了再說吧!」
「啊?請說。」
這時候李鼎已從地上拾起一本有灰泥腳印的「全唐詩」;翻開來看,里頁卻是紙墨鮮明,與外表全不相稱,「你看,」他說:「這花了我爹跟我姑丈多少心血;如今被人作踐成這個樣子。」
「等我想想!」柱子一面扳著手指數,一面咕噥著,「真是,日子都過得記不起了!」
「還了俗怎麼樣呢?」
走去一看,果然水滿平池;自然還是渾黃的泥湯,但是泛黃的殘荷敗梗,已有綠意,那朵昂然不屈、孤標自賞的紅蓮,也更顯得精神了。
「喲!」柱子也想起來了,「六月初四不是大奶奶的忌辰嗎?」
「等交代了這件大事,我就可以走了。反正胡三爺的熟人多,不怕沒有照應。」
「何必又經我的手?鼎大爺這不是客氣的事!」她將「保票」推了回去。
「去!」李鼎答說:「問清楚是誰?」
李鼎抬起眼來直盯著她看;彩雲頗感威脅,將頭低了下去;心跳加快了。
「我比你大著好幾歲,殘花敗柳,有什麼好?」彩雲低聲回答。
彩雲皮膚與心頭都在作癢;正在意亂神迷時,雷聲隆隆,接著是震天價響一個霹靂,不由得就嚇得倒在李鼎懷裡。
彩雲知道read•99csw.com這句話很重要。李鼎雖已落到今日這般光景;到底出身豪富,「大少爺脾氣」是不容易改得掉的,談得好好的,說不定一句話不中聽,就會打翻全局。所以這句話出口之前仍須仔細想一想。
「現在要說到胡家了。他們夫婦是真的喜歡筠官;我那結義的姊姊,現在沒有女兒,將來就是有了,一定也拿筠官當大姊姊看待,決不會變心!」彩雲停了一下又說:「為什麼我有這樣的把握呢?因為有個緣故;胡家的阿牛,跟筠官最投緣。別看他壯得像小牛犢子似地,淘氣起來,彷彿能把屋頂掀了去;誰知道就服筠官,只要她說一句,馬上就安靜了。這也就是胡家夫婦格外看中筠官的道理。」
胡掌柜也找不出理由留彩雲在蘇州;至多延緩一時。這樣想著,便即說道:「那就明天下午走吧!」
說完,不等答話,便邀了柱子出門;彩雲便說:「鼎大爺,我跟胡三爺是為了筠官的事來的;如果她常住胡家,你贊成不贊成?」
在轎子里,彩雲不斷在想李鼎的那句話。如果大奶奶不是含羞自盡,家醜就可以遮蓋得過去;老太太不致於受刺|激,「老皇」不會生李煦的氣,仍如往常看顧,派個把好差使,讓他彌補了虧空,又何致於會落得如此凄涼的下場?李鼎的那句話,是不是應該這樣解釋呢?倘或不是,另外又能有什麼說法?
「大爺,行禮吧?」
「情願小心的好!」守卒又說:「上頭常常來查看,如果看到錫箔灰,追問起來,我放鼎大爺私下進門的事會抖露出來。兩百軍棍打下來,我這兩條腿就不是我的了。」
念頭沒有轉完,轎子已經停了下來;深巷中一帶高大圍牆,中間有道小門,門口兩個人,一個穿號褂子,戴一頂光禿禿摘了纓子的大帽子;一個自然是柱子,一手提著一隻籃,一手提著極長一串錫箔折成的銀錠。
「好!這個我不問;還有一個呢?」
「丟又不是你丟的。怕什麼?」彩雲問道:「你手裡拿的什麼?」
「無從打算起。」李鼎答說:「我喜歡過四個女子,一個死掉了;三個是不能嫁我的。」
李鼎不作聲,站了好一會,將那本書放在窗台上,低著頭走了出去。彩雲自然跟在後面;隨著他穿過好幾座院落,走出一道垂花門,豁然開朗;只見一片乾涸的荷池;一座破敗的水榭。但荷池中居然有一朵半開的紅蓮,碧梗高標,亭亭玉立;而在彩雲的感覺中,這朵孤芳自賞的紅蓮,反襯得周遭格外荒涼。
柱子凝神想了一下,點點頭說:「我有主意了。」
「你看,人都來了!」柱子跟守卒央求:「總爺,這就高抬貴手吧?」
到第二趟再去取了兩碟茶食回來,又密又大的雨點,將她的衣服都打濕了。大行皇太后之喪,自是縞素;她的體態豐腴,比較怕熱;所以胡三奶奶為她裁製的是薄薄的紗衫,一著了水都貼在身上,胸前雖然還隔著一層肚|兜,但雙臂肩背的肌膚,已是清晰可見了。
李鼎心想,一萬銀子如果用不了,帶去也麻煩;轉念又想,有此一筆意外收入,也應該分潤沉、李兩家才是。因而很清楚地答一聲:「是!」
原來如此!彩雲心裏明白,卻不便表現得過分關切,靜靜看李鼎說些什麼?
對胡掌柜跟彩雲的稱呼都變過了,事實上交情也當然不是泛泛了,所以彩雲點點頭:「無所謂餞行,你也是要走的人。不過,再多敘敘也好。」
「回家?」彩雲不解。
彩雲知道李鼎決不會偷窺,連後房的門都不關,換上原來的衫裙;將那件旗袍略為摺一摺拿在手裡。
「胡三哥,」李鼎介面喊了這一聲,卻又無話;因為原來想說與彩雲同行,卻驀然想起,應避嫌疑,話就不好出口了。
「胡三爺好俊的刀法!」柱子不勝欽羡地,「怎麼練成的?巷口賣瓜的,不能比了。」
「只能說到這裏,你不能再問了。」
「比你小一號。」李鼎四處張望著,「得找個地方坐下來。」
「怎麼?」李鼎問說:「不讓進去?」
「好了!辦了這件大事,我可以回去了。」彩雲輕快地說:「姊夫,請你替我安排吧!」
彩雲知道,他是怕她馬不停蹄地翻回去,又是盛暑天氣,未免太累。不過,也決沒有自己一個人留在蘇州的道理。所以毫不遲疑地答說:「我跟姊夫一起回去。」
「鼎大奶奶,我跟你沒有見過面,也想不到今天會在這裏給你行禮上祭。凡事都是緣分,陰錯陽差地,居然我跟府上也共了一陣子患難。三read.99csw.com年前的今天,真是個大凶的日子;我在想,當時你如果知道會有今天,你就是再委屈也得活著。可是,誰又想得到呢?如今後悔嫌遲,你一定死不瞑目,放不下鼎大爺的心。你看我能在什麼地方幫鼎大爺的忙,就托個夢給我吧!」
「啊!」李鼎覺得唯有這件事,可以塞他心中的悲痛,精神頓時一振,「走吧!」
「你真是匪夷所思了。」
「走吧!」李鼎扯一扯她的衣袖,「看看我那個院子,如今成了什麼樣子?」
「別張羅了!」彩雲環視著簡陋的傢具,忍不住說了句:「鼎大爺就住在這兒啊?」
當然也要邀胡掌柜,他的興趣卻不濃;而且也知道彩雲與李鼎之間,別有一份只許人猜,不許人說的感情,自己更不必夾在中間討厭。
李鼎點點頭,走近看棋桌上的四個碟子,是松子糖、雲片糕之類的茶食;另有一雙筷子,一隻杯子,杯中卻是空的。
「是!」胡掌柜沉吟了一會問道:「鼎大爺,是不是撥一萬銀子到蘇州?」
「大爺!跟看房子的講好了;只要給錢,就讓進去。」柱子問道:「大爺什麼時候去?」
一句泛泛的安慰之詞,居然止住了李鼎的眼淚;他拭一拭眼淚問:「你什麼時候回京?」
「本來嘛!就是她不託夢給我,我也要這麼勸你。」
「好啊!」李鼎很高興地,「這個辦法,我倒很見他的情。能抵押多少呢?」
李鼎仍舊站在走廊上,望著喧嘩的雨水發怔;一直等彩雲走到他身邊,猶未發覺。
柱子笑嘻嘻地一面舀涼粉;一面問道:「胡三爺你老練過譚腿沒有?」
一語未畢,刮進來一陣風,吹得彩雲颼颼生寒;不由得回頭去望,看何處可以避風?
「是我不好!又惹你傷心了。」
「我在想,筠官現在是剛懂事的時候,她不願意去的地方,或是誰待她不好,她都能忍耐。可是,鼎大爺,我可不忍心;朱二嫂也是。到底這麼多日子下來,是有感情了呀!」
「咱們再去看看那池子。水一定滿了。」
於是喚柱子來收了桌子,端來筆硯;兩人寫完筆據,經由彩雲的手,作了交換。李鼎不由得又道了謝。
「我不是這麼想。」李鼎停了一下說:「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只有遇見比我大幾歲的,我才會想到那件事。」
「現在那談得到?」
李鼎又驚又喜;尤其是看到彩雲,就像見了親人似地,心裏無端有一種受了委屈的感覺,眼眶酸酸地想哭。
「胡三爺的意思,府上現在正要用錢;這十二粒珠子,不如抵押給他。等將來老太爺沒事了,依舊放個好差使,有了錢再贖回來;利錢瞧著辦,想來也決不會少給。鼎大爺你看呢?」
這一看,心中一喜;地下橫七豎八地拋著幾件舊衣服,雖不幹凈,卻是浮塵,拎起一件紫綢褂子,才知道是件旗袍,抖一抖再細看,別無臟處,不妨穿著。便悄悄走到後房,卸卻白紗衫裙,只留肚|兜與褻袴,穿上那件旗袍;裸|露的雙腿,正好用袍幅遮掩。接著找了一條繩子,就著壁上現成的掛書畫的銅鉤系好,晾好半濕的衫裙,方始悄悄地又走了回來。
「也真巧!」李鼎不勝感慨地,「就是今天忽然想起來,有點東西不能留下來要取回來;偏偏就遇到她忌辰。如果不是問一聲,還真錯過了呢!」
「我和鼎大奶奶說,看我能在什麼地方幫你的忙,請她托個夢給我。」
「沒有酒,也得有茶。」李鼎問道:「柱子,你能不能去弄壺開水來?我們也渴了。」
「喔,」李鼎解釋:「我快走了,想回去看一看,到底是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不能沒有留戀。看屋子的人說通了;送幾兩銀子就可以放咱們進去。你想不想陪我去?」
「辦不辦得到,是另外一回事,先打算打算也不要緊。」
「我怎麼能不著急!心裏苦悶,沒有人可以說:真想出家去做和尚!」
先是默禱,後來不自覺地念念有詞;雖然聲音低得連自己都聽不見,但嘴唇翕動,卻是李鼎所看得出來的;等她拜畢起身,便即問道:「你在禱告?」
「鼎大爺,沒有想到我們會來吧?」胡掌柜平靜地說。
「不是不讓進去;不讓在裏面化錫箔。」
「你小子不會說話就別開口。」李鼎罵道:「人家有名的鏢頭,你怎麼拿賣瓜的來比?」
雨後園林,一片清氣;回首遙望,半天朱霞,反映在彩雲臉上,是一片新娘子才有的喜色。李鼎很奇怪,自己居然在窮愁抑塞之中,能有欣賞這一片美好事物的心情!
「不敢當!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