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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好啊!」朱二嫂與彩雲不約而同地應聲。
這天是試衣服;彩雲剛將一件淺藍寧綢的褂子穿上身,只見朱二嫂匆匆而來,一見那些有顏色的衣服便說:「這都穿不得了!」
「好吧!你早點上床睡,明天就動身。」
這一談就談得忘了時候,換了三次熱飯;也熱了三次湯,直到胡掌柜回來,方始打斷了她們的話。
「那麼,那些東珠呢?」
胡三奶奶取了皇曆來,替彩雲挑定五月二十六,是宜於長行的黃道吉日。於是一面通知李鼎,從速告知曹家;一面要托熟人,攜帶彩雲回北。這都是胡掌柜去忙;不過胡三奶奶也並不閑,將朱二嫂請了來,安排一連串為彩雲餞行的日程,同時要為彩雲備辦行裝。又找了女裁縫來,支起案板,替彩雲與筠官裁剪夏衣;這樣忙了半個月,諸事都齊備了。
「眷口?」彩雲愣了一會問道∶「是那些人?丫頭、小子?」
「沒有,沒有!鬧著玩的。」阿筠一面回答;一面進屋,按照旗人的規矩,蹲身請安,含笑問道:「三嬸兒昨晚上睡得好?」
「隨你。」
「原來三爺也要到蘇州。」劉大嫂問:「趙二嫂呢?」
「為什麼?」胡三奶奶吃驚地問。
「咱們就在這裏等消息吧?」彩雲撫著胸笑道:「我可真有點沉不住氣了!」
一聽這話,阿筠立刻睜圓了一雙眼睛,仰臉問道:「為什麼?」
「他們已經說過了,將來要看緣分。眼前也不致於就把筠官看成是自己的晚輩。」
「也沒有明說,不過彼此心裏都有數兒了。」
朱二嫂跟彩雲互看一眼,都已意會;起身梳洗,然後開飯;席間商議到那裡去逛逛。
「我想,」朱二嫂很吃力地說:「鼎大爺說過,把筠官托給你了,隨便怎麼樣都行!你不妨作主。」
「我一個人作不了主!」彩雲答說:「我總覺得人家把人交了給我,最後是怎麼結果,好像沒有交代。」
「我看,她不敢要。」
「是太后。」
彩雲想了一會說:「他們公母倆,倘或本心也是這樣,那倒沒有什麼不可以。」
胡掌柜看一看櫃房外面的人,低聲說道:「咱們上裡頭說去。」
這使得阿筠越感委屈;而且因為彩雲有責怪之意,又不免不安,因而哭聲收斂,而眼淚反如泉涌。胡掌柜大為不忍,搖搖頭說聲:「可憐!」掉身走了。
這一笑使得胡掌柜好生不安,趕緊說道:「我家是幹什麼的?自然高攀不上官宦家的小姐;不過如今是落難,委屈她也有個道理好說。至於住下來以後,是怎麼個情形,完全要看緣分;決不能強求。」
於是,朱二嫂親自去邀了胡掌柜來;四個人圍坐一張方桌,細細談論。
兩人爭持不決,只要派人將朱二嫂請來;她出了個主意,不管阿筠願意不願意,把她送到南京曹家最妥當。
「為難就在這裏!」胡掌柜很吃力地說:「鼎大爺的意思,我到這會兒還沒有想通。他彷彿不願意連東西跟人一起交給曹家——。」
茲事體大,而且來得突兀,彩雲一時竟茫然不知所措。胡三奶奶倒很冷靜,看出她的為難,便向丈夫使個眼色,起身說道:「走!到園子里看看去,他們在幹什麼?」
「就不過分也夠了。」胡掌柜說:「這樣的皇上,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我看李家的禍是免不了的了!咱們在這裏,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鼎大爺也是!到底怎麼樣,來封信也可以啊!」
「怎麼?」彩雲不勝詫異地問:「姑子也能住在鼎大爺那裡?」
於是胡三奶奶趕緊又叫了女裁縫來,替彩雲與阿筠,做了白竹布的孝衣;又親自上街替彩雲買了一副白銀的插戴,將她頭上的金玉首飾,換了下來。
「怎麼?阿牛又欺侮小姊姊了?」胡三奶奶也剛起身;拉開窗帘在問。
說到最後一句,劉大嫂嚇一跳;發現彩雲也是眼中含淚,心裏不免奇怪,不知道彩雲是李家的什麼人。
彩雲凝神細聽,臉色大變,「是筠官!」說著,她衝出屋去。
「得聽你鼎大叔的信息,總還得些日子;他們有好些行李要收拾,不像你跟我,說走就能走。」
「那麼,姊夫,你不是說可以替他脫手嗎?」
「莫非是想走一條拙路?」胡三奶奶問。
阿筠想了一下問:「二嬸,你不也去?」
「我剛聽汪太太說,山東那面有消息,說是京里有什麼『哀詔』發下來,大概是皇上歸天了!我一想,這是好消息——。」朱二嫂突然頓住,吐一吐舌頭,自責似地說:「你看我!說話這麼不留神!」
彩雲明白了,李鼎的意思,等於是把這十二粒珍貴的東珠,寄頓在胡掌柜家。這是個極重的罪名;倘或事機不密,牽累在內,豈止傾家蕩產?難怪胡掌柜為難。
「使得,使得!準定這麼辦。」朱二嫂問彩雲:「你一直沒有開口,有什麼話趁早說。」
「對!」胡三奶奶介面;隨即站起身來,「我叫人去打聽。」
「這是京里的規矩吧?」朱二嫂說:「南邊可是頭一回!」說到這裏,她突然警覺,「唷,我可得走了。汪太太關照過的,如果是什麼『哀詔』到了,全家成服,我得趕回去。」
「沒有說她是怎麼死的?」彩雲意有不足的問。
胡三奶奶與彩雲對看了一眼。這樣默不作聲,便表示承認診斷正確;洪郎中用藥就更有把握了。
「專人就專人!」胡三奶奶介面:「就你自己辛苦一趟,也沒有話說。」
「那好啊!咱們今天就定規了它。」
果然,是阿筠站在那裡,淚流滿面,瑟瑟發抖;胡掌柜夫婦也趕了出來,映著月色,看到她那模樣,異口同聲地驚呼:「怎麼啦?」
「大姊,」胡三奶奶忍不住催問:「你看怎麼樣呢?」
「恐怕是這樣!如果李大人真有點兒什麼,說不定他就會跟鼎大奶奶一樣。」彩雲重重地嘆口氣,「他家就是鼎大奶奶死壞了!真正冤孽!」
「他在外面住。只有他身子是自由的;可是比不自由更苦,里裡外外都要他照應。」
「鼎大爺倒不在內,有位沈師爺,還有個姓錢的管家;說是京里指名要辦的人。這還不說,最慘的是,眷口發賣;賣了錢抵補虧空。」
彩雲還在猶豫;胡三奶奶卻說了一句∶「我看,只有照大姊這個辦法。」又因為關礙著東珠的事,不足為外人道,她決定請她丈夫親自到蘇州去一趟。
對這一層,皇帝持著極大的戒心。由於太后在宮中至高無上的地位;以及宮中其他太妃站在太后這一邊的很多,使得皇帝想到當侍衛都被摒絕在外的深宮之中,倘或太后當著恂郡王的面,宣布真相,逼令退位;再有胤祀、胤禟在外配合行動,後果不堪設想。因此,除了重用隆科多,掌管宿衛,日夜嚴防肘腋之變以外;更須隔離太后與恂郡王,不使他們母子有見面的機會。
「啊!」彩雲驚喜交集地問:「皇上駕崩了?」
「別說了!」胡三奶奶趕緊喝住。
於是劉大嫂吩咐開飯;還要叫人到鄰家去請陪客,讓彩雲攔住了。
「我找我表姊打聽到了鼎大爺的住處;一去,看見有個三十歲的堂客,白淨面皮,一雙水汪汪的杏兒眼;穿的是旗袍,頭上可不像旗人梳的『燕尾』,是把頭髮束在頂上,用一頂青緞軟帽罩住。這副打扮特別,我就沒有敢招呼,鼎大爺也不說;到後來我到底忍不住了,開口問起,他才說是雨珠庵的當家師太。」
「已經跟她說了,她也答應了;可以跟你去住十天八天。如今改口,怕她動疑。」彩雲又說:「她精靈得很,話中不能有漏洞。我看暫且不必說破;到了再說。」
胡掌柜凝神想了一會說:「好!索性麻煩一點兒,我派人迎上去打聽。」
這樣坐了好一會,情緒稍為平定了些,才掙扎著下了床;剔亮油燈一看,阿筠昏昏沉沉地,口中囈語,燒得神智不清了。
阿筠從未見胡三奶奶有此疾言厲色;又疑又驚,臉色頓時變了。
「我也是瞎猜,但願沒有這種事。」朱二嫂用低沉的聲音說:「鼎大爺變了樣兒了,不管神氣,說話,都像四、五十歲的人。每一開口,就說做人無味;又說把人情事故看透了,只為上有老親,不能不過一天,算一天。你們倒想,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那自然。還有,」胡掌柜的聲音低了下來,似乎不忍出口似地,「李家的幾位姨奶奶都在內。」
「行李早收拾好了;路菜,天熱不能帶。啊read.99csw.com!」胡三奶奶突然想起,「如今要穿太后的孝,在家不妨馬虎;出門在路上可不行了。」
「我打聽打聽去!」胡掌柜站起身來對彩雲說:「等我打聽清楚了,咱們再商量。」
「對了!」胡三奶奶很欣慰地:「那麼,你也明白我的意思了,不再提『皇上』兩個字;聽到什麼都擱在肚子里。」
「我也知道,留你過了夏天再走,是件辦不到的事。不過,也不必太急;總還有半個把月,黃梅天才能過去。咱們在二十幾裡頭挑個日子。」
「快吃午飯了!」門外應聲,進來的是胡三奶奶。
「啊!」聽的人不約而同驚呼,簡直目瞪口呆了。
「我怕拜壽的客人很多,你見了人會怯場,到時候吵著要回來,怎麼辦?」
「有件事,我想跟姊夫商量。」彩雲問道∶「送筠官到南京,我想就此往北走了,不知道走得通走不通?」
「我看不必說破。」朱二嫂說。
「是的。」胡三奶奶也說:「要她本人願意,是最要緊的一件事。」
但是,太后實在沒有鼓勵小兒子去奪位的意思,她只是寧願留下「母妃」的身分,以便恂郡王能夠奉迎她到王府去供養。經過這一次倫常劇變,她覺得她是天下隱痛最深的人;唯一使她覺得塵世猶有一絲可戀之處,就是跟她所鍾愛的小兒子住在一起。
「這與你不相干!睡吧!你看,」彩雲又埋怨著:「一雙手冰涼,也不知道受了寒沒有?還不快鑽進被窩裡去!」
「我告訴你們的那些新聞,就是從信差那裡聽來的。我問他:官場里都還沒有消息,你老兄怎麼倒原原本本都知道了?」
「到那裡?」

「蘇州呢?」朱二嫂說:「當初鼎大爺是託了你的,如今也還是非你去跟他交代不可!」
「是啊!李家的事,大嫂也知道?」
胡三奶奶不作聲;彩雲也想不出有什麼好說,三個人都是愁容滿面,萬般無奈的模樣。
「叫什麼名字?」胡三奶奶問。
「啊!」彩雲突然省悟,「京里來報喪的官兒到了!」
「來吧!」彩雲平靜地說,拉著阿筠的手回到卧室,剔亮了油燈,坐在床緣上問道:「你聽到了什麼?」
「又是旗人!」胡掌柜接著妻子的話說:「又是旗人!蘇州的茶坊酒肆,這兩天都在談這件事;說是吃慣用慣的旗人,誰敢招惹。看樣子只怕要解進京去。」
「這倒是根本辦法。」胡掌柜也說:「果真沒有緣,也不必強求。」
於是胡三奶奶將她丈夫請了來談這件事。胡掌柜對李家目前的境遇,遠不如她妻子了解得多;此刻一面聽,一面問,等將前因後果,弄清楚了,卻有了個新的想法。
「是的。大致是這麼個意思。」
「皇上、皇后駕崩,要撞鐘;撞三萬下,得好幾天呢!」
「唉!太太,你沒有看見鼎大爺那種神情恍惚,想哭沒有眼淚的樣兒!如果你看見了,也不能不順著他的意思敷衍他!」
「對!小心一點兒好;風聲泄漏出去,會連累好些人。」
第二天下午,胡三奶奶帶著阿牛與阿筠坐船回娘家;第三天上午,胡掌柜也陪著彩雲動身到了蘇州。
「怎麼回事?」胡三奶奶問:「你上蘇州去幹什麼?」
「你說!」
阿筠將信將疑地上了床;彩雲替她掖緊了被,放下帳門,捻小油燈,懷著一種彷彿大禍臨頭的不安預感,匆匆趕回原處,一看胡三奶奶的臉,便知道自己的預感不虛。
「不!小心一點兒的好。」
「也是。我陪她到李織造那裡辦點事。」
「不是。」
「當然,當然!」胡三奶奶心定了下來,主意也有了,「這件事,還得拜託三妹,怎麼樣慢慢兒把她說動了?我看,還得委屈三妹多住個十天半個月。」
「那可不知道。」
「唉!」彩雲嘆口氣,「這種日子,也虧李大人過得下去。鼎大爺呢?」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這個小姑娘既然與眾不同,將來調養的時候,總要讓她心境寬舒,好得才快。」
這是午間的事。皇帝一面召醫急救;一面遣派一朱一吳兩侍衛,急馳湯山,宣召恂郡王來送終。那知湯山警戒森嚴,負責看守恂郡王的副將李如柏,因為這兩名侍衛,並無足夠的證明文件,派人將他們扣押了起來;太后這天半夜裡咽氣,始終沒有能見到她最鍾愛的小兒子。
「話多著呢!」胡三奶奶介面:「叫阿牛要聽話,別淘氣;吃飯要懂規矩,不能先舀湯。又問阿牛,她走了,阿牛會不會想她?」
「是啊!就是這話。」彩雲問道:「那位信差怎麼說?」
「我——,」阿筠停了一下問:「三嬸兒,是不是我家沒事了?」
「沒有什麼!沒有什麼!」彩雲故意這麼說;同時向胡三奶奶呶一呶嘴,意思是不必看得太嚴重,讓她去對付阿筠。
「你是想回去?」
「總得十天八天吧!」
「是的。」
胡掌柜是第三天深夜回來的。彩雲還跟胡三奶奶在燈下閑話,阿筠似睡非睡地伏在她膝上;這時聽得丫頭悄然來報,急於要知道蘇州的情形,便將阿筠推醒了說∶「去睡吧!不早了。」
「唉!」彩雲嘆口氣,「有什麼法子呢?」
阿筠確是很懂事,聽出她的意思是,「一說反倒不好」是說對她李家不好;這自然是善意,心裏便舒坦。
「如果我家遇見了救星,我就仍舊能跟著四姨娘住?」
正說到這裏,胡三奶奶打發一個丫頭把她請了去,告訴她「拜壽」的藉口用不上了;因為想起來正逢國喪,八音遏密,壽誕演戲宴客之事,當然已經取消。
「對!」彩雲連連點頭。
「是不是胡三爺從蘇州回來了?」阿筠揉著惺忪的雙眼問∶「咱們那一天回蘇州?」
「十天、八天我忍得住。」
「這也不知道。汪太太那裡還在其次;我怕筠官捨不得三妹。她也可憐!想四姨娘想不到;又去了一個她親熱的人。」
「他一個人,又是大少爺出身,怎麼照應得過來呢?」
「這一分手,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面?」胡三奶奶離愁滿面地說。
「你,你這話是從那裡來的?」
彩雲點點頭,「珠子呢?似乎不願意交給曹家;該當有個清清楚楚的交代。」她問:「汪太太不知道要不要?」
「這算不了什麼!只要她有歸宿,我就再多住些日子也不要緊。」
「那麼你呢?」胡三奶奶說:「耐著性子住下來吧!天也快熱了;明天我叫女裁縫來,替你跟筠官做單夾衣服。」
「太后?」彩雲大失所望,腳步沉滯,彷彿路都走不動了。
「我倒有個主意。」朱二嫂說:「二妹不妨帶了她到那裡去玩兩天,好好在她身上下點工夫,如果就此把她收服了,說破不說破,豈不是都不關緊要?」
「他說,他住北京地安門外,街坊多的是太監;路口有家茶館,也是太監日常聚會的地方。太監最愛談是非;而且多說當今皇上刻薄,所以宮裡有什麼新聞總是大談特談,不肯替皇上留點口德。他太后撞柱子當天晚上就知道了這件事;第三天出京之前,連恂郡王沒有能送終的情形也知道了。至於官場的消息來得晚,那是因為遺詔發得遲。太后又不是壽終正寢,不會留下遺囑;這道遺詔怎麼說法,得要好好兒琢磨;然後送到禮部去辦公文,分行各省。這麼一耽誤,起碼要晚四、五天。」
這些片斷複雜的情形,她一時也說不明白;彩雲費了好大的勁,才問知端倪,心裏寬鬆了些,前面最嚴重的一段話,總算她未曾聽到。
「說得好好的,二姊怎麼又傷心了?」彩雲強為歡笑,「都是姊夫不好!」
「只好暫且看一看再說。」胡掌柜只好作此不處理的處理,「也許明天能想得出辦法來。」
「還有好些新聞——。」
「對!」朱二嫂介面∶「妹夫的話很實在。」
「咱們雖談不上跟李家攀交情,到底不能拿他們當普通的客戶看待。李家遭了這場禍,總也要出點力,幫點忙,才能心安;如今他們不是要湊銀子補虧空嗎?我看,我替他找個主兒,把那十二粒珠子賣掉,對他們倒有點用處。」
由於李家的事有了轉機,因而筠官的行止未決,錯過了隨大幫北上的機會;下一批得在一個月以後。胡三奶奶倒高興,可以留彩雲多住些日子;只是阿筠很難應付。
「下面就是官樣文章了:『今皇帝視膳問安,未間晨夕,備物盡志,誠切諄篤;read.99csw.com皇后奉事勤恪,禮儀兼至:諸王皆學業精進,侍繞膝前,予哀感之懷,藉為寬釋。奈年齒逾邁,難挽予壽,六十有四,復得奉聖祖仁皇帝左右,夫亦何恨?』」胡掌柜往下看了一會說:「就這樣了!」
「只怕筠官不放我。」彩雲又說:「要找個藉口也很難,看樣子她一定要跟著我。」
「二姊,」她拉拉胡三奶奶的長袖:「你看!」
胡三奶奶領著彩雲進了櫃房;喝著茶靜靜等待。突然,彩雲發現了胡掌柜的影子。
朱二嫂與彩雲恍然大悟,原來他們夫婦是看中了筠官;不由得相視而笑。
阿牛憨笑著;忽然正一正臉色,大聲說道:「媽!爹上蘇州去了;明天就回來。剛才進來,看你還睡著,讓我跟你說一聲。」
「當然是真的。這會兒跟你說也沒用;你到了南京就知道了。」
「有是有一個。就不知道這十二粒珠子的價錢。」
朱二嫂不但把話頓住,而且面有憂色;彩雲與胡三奶奶自然都要追問緣故。
「這倒也是個辦法。」
「能不能問問她?」
「我的話,你都替我說了。不過,有一點似乎應該琢磨,這件事要不要跟筠官說明白?」
阿筠遲疑了好一會,終於說了實話:「我是聽趙二嬸跟朱二嬸說的。」
「噢!」胡掌柜頗感興趣地,「那裡有那麼多話好說。」
心亂如麻的彩雲,定神細想了一會,終於想起來了;男丁不知道,婦女是賞給王公大臣為奴為婢;或者送進宮去,在西苑有個洗衣局,旗人叫它「辛者庫」,在那裡服洗浣雜役。她還記得聽李紳說過,八貝子的生母,就是辛者庫的出身。
「一定要打聽確實。」胡三奶奶特為關照:「三妹到底走不走,要等你有了消息,才能定規。」
「我也不大聽得明白,說什麼只要皇上——。」
「真的?」彩雲與胡三奶奶不約而同地問說。
在堂屋裡坐定了,胡掌柜從頭講起;他聽了朱二嫂帶來的消息,由於對李家的關切,所以一夜不曾睡著;到得這天黎明時分,斷然地作了一個決定。立刻到蘇州去一趟。
「你看,」胡掌柜望著他妻子問:「要不要說?」
「唉!」彩雲嘆口氣,怔怔地胡思亂想了一陣;忽然記起一句要緊話:「姊夫,你見著鼎大爺了沒有?」
「好!」胡掌柜緊接著說:「還有句話,我必得說在前面,那一盒珠子,要有個安排,本來人不離珠,珠不離人;如果筠官住在這裏,我要避嫌疑,這盒珠子決不能留在我這裏。不然,就當沒有這回事;剛才我說的話,全不作數。」
「喔,」胡三奶奶拉著她的手,不勝歉疚地:「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筠官,你記住,你年紀還小;別提皇上!聽來的話,擱在肚子里,千萬別跟人去說。」
「快了!快了!」彩雲得想出話來敷衍;話不大真,只有在態度上認真;一再重複,一再加重語氣,每次應付下來,兩頰發酸,吃力得很。
「你也傻了!」朱二嫂說∶「你只說回蘇州,她怎麼知道。等到她知道,人已經在曹家了;她哭、她鬧有人哄,你的千斤重擔可是卸下來了。」
「你找得著主兒嗎?」胡三奶奶問。
「你看你!」胡三奶奶埋怨丈夫:「你做事一向乾淨俐落,怎麼在這要緊關頭上,糊裡糊塗,不把話說清楚。」
「半個月!」彩雲故意說得斬釘截鐵,並無絲毫猶豫。
「其實見面也不難。」彩雲答說:「姊夫一年總要走一兩個來回,沿路的鏢局都是同行,不愁沒有照應。到明年春天,或是我來;或是二姊進京,好好逛它一逛。」
「筠官,你跟大人一樣,不比阿牛不懂事;你也是官家小姐,總知道,皇上不是隨便可以提的事。」她放低了聲音說:「當今皇上很嚴厲,你家遭了麻煩,得慢慢兒想法化解,如今好像遇見救星了,不過,詳細情形,也還不清楚;這件事不能說,一說反倒不好;所以我剛才有點兒急。你不會怪我吧?」
這天胡掌柜特地進來告訴∶「消息可是不大好!聽說李家有個很有面子的管家姓錢,都上了刑了!」
「去一天,來一天。前後三天工夫;從明天數起,第四天上,一定到家。」
這一下,彩雲可真是受驚了。看樣子會驚風,片刻都耽誤不得;幸好,天色已經微明,硬著頭皮去叩胡三奶奶的房門,由她傳出話去,請揚州有名的兒科洪郎中,派轎子等著接了來。
「你看我們倆!」彩雲說道:「竟睡得失曉了。」
「就是這個辦法!」朱二嫂立即介面,顯得極有自信,「這十二粒珠子,他可以留著給筠官。如果說,將來如了他們的願,珠子就算筠官的陪嫁;如今他出的一兩萬銀子,也就等於送的聘金了。」
「對了!」胡三奶奶介面說道:「信寫好了,托便人帶去;這裏便人很多。」
「我一說,二姊你就明白了。皇上登位才半年,怎麼好端端駕崩了呢?必是十四爺他們把他推倒了;十四爺一當了皇上!,李家還有不發達的嗎?」
「既然你們都這麼說,自然照你們的意思辦。不過,」朱二嫂說:「我想,所謂說破,也不過是說她以後就一直住在你們家,別的都還談不上。」
「如果我去,當然帶著你,那還用說。就是因為我不去,我才不放心。」
太后獲知這個消息,無異斬斷了她最後的一線生機;也斬斷了他跟皇帝最後的一線親情。
「筠官呢?」胡三奶奶說:「既然鼎大爺本人沒事,內里又有人了;倒不如把筠官送了回去。」
不問還好,一問反讓阿筠「哇」地一聲,索性大哭;彩雲又疼又憐又急,一把摟住她埋怨:「睡得好好兒的,幹嘛又起來?」
「有是有人幫他,一個是李師爺;還有個人,你們可想不到了。」
於是派人去請了朱二嫂來;細說經過——當然先要說胡掌柜從蘇州帶回來的消息。朱二嫂一面聽,一面嗟嘆不絕;聽完只是皺著眉搖頭。
「馬上開飯了。」劉大嫂說:「吃了飯去。」
阿筠果然相信了,「二嬸兒,」她又問:「那珠子是怎麼回事?」
「好!」胡掌柜站起身來,「我馬上叫人去。」
「這話不是這麼說。如果只是暫時寄住,又不是你拿他家的孩子送了給人,沒有什麼不可以;只要靠得住。」
「春溫!」洪郎中彷彿有些困擾,「脈中有七情內傷之象;小姑娘不應該這樣啊!」
「是的!」胡三奶奶也說:「只有這樣辦最妥當!」
阿筠又驚又喜,但也有些疑心,「真的?」她用彩雲給她的手絹,擦一擦眼淚問。
語聲未畢,彩雲愕然而止,因為鐘聲悠然,隨風而至;晌午只有鳴炮,何來晨鐘?豈不可怪!
「我腰痛,想歇一歇。」彩雲接著又說:「本說要送你回蘇州,現在也只好等你跟胡三嬸拜了壽回來再說了。」
「我到蘇州,一則報信;二則要跟鼎大爺討句話,筠官怎麼辦?」胡掌柜略停一下說:「那知道一出南門,就有了確實音信;蘇州自然就不必去了。」
結果還是托鏢局的帳房寫了一封信,由胡掌柜托漕船帶到通州,遞交李紳;彩雲定下心來,細心照料阿筠的重病。當然也關心著蘇州李家的情形;信息時好時壞,傳聞不一。直到朱二嫂回無錫,抽空去了一趟蘇州,才有比較確實的消息帶回來。
「二姊!」彩雲叫了這一聲;臉上有為難的神氣。
「也許是太后,也許是皇后。等哀詔一到就知道了。」
「當然胡三嬸的話對!」阿筠昂然答說:「我怎麼會給她丟面子?」
果然,一帖葯服過「二煎」,燒就減了;胡三奶奶因為阿筠是在她家得的病,所以比彩雲更為著急,此時方得鬆口氣,放了一半的心。
「二姊夫不是要避嫌疑,他肯嗎?」
「一點不錯!」胡三奶奶問她丈夫:「太后不想活了,皇上當然要勸?」
「三嬸兒,」阿筠問說:「胡三叔是不是看我鼎大叔去了?」
「這全看二妹了!」
「大嫂,千萬不必客氣。說實話,我也吃不下什麼;有生客在,失了禮倒不好。」
「必是說了一夜的話。」胡三奶奶微作暗示,「你們倒不怕隔牆有耳。」
「不!三嬸兒是為我家好,我怎麼會怪你老。」
就這樣閑談到深夜,方始各自歸寢。朱二嫂與彩雲一屋,由於過分亢奮,了無睡意,兩人又小聲談心;總以為阿筠睡得很沉,不會聽見,那知她五更醒來read.99csw.com,已有好多話入耳,只是似懂非懂而已。
一言未畢,胡三奶奶一聲斷喝:「不與你相干!不準多問。」
阿筠只偷聽到後半段,而且談論那十二粒東珠的事,她也不懂;不過從語氣中她聽得出來,家裡又出了禍事!同時也知道她將被送至南京曹家,而不是她所盼望的,回蘇州跟四姨娘在一起。
「你聽到了,我就老實跟你說吧,是要把你送到南京。你家不在蘇州做官了,自然不會再在蘇州住。」彩雲索性騙一騙她:「四姨娘也要到南京,把你送了去,不就見著了嗎?」
「現在情形不同了,人家如果知道李家已出了事,就不會敢要這些東西。就算能夠脫手,變了現銀,如果寄頓在我這裏,一樣也是件不得了的事。」
「大姊,我的想法不同。」胡掌柜說:「我覺得說破了的好。如果她本人真的不願意,這件事也不能勉強;傳了出去,我沒有臉見人。」
「那好辦。」彩雲說道∶「姊夫到了蘇州把這番好意當面跟鼎大爺談一談好了。」
「我也是這麼說!不行。」胡三奶奶皺起眉頭,「說是什麼要整批賣,不能單挑誰?整批一百多口人;身價還在其次,這一百多口買下來怎麼辦?」
「為什麼?」彩雲一驚。
這一來越使阿筠不安;也越不敢多問;而胡三奶奶亦更覺歉疚。想了一下,將阿牛攆了出去,方始和言悅色地向阿筠解釋。
「這有個緣故;我先也奇怪,問明白了才知道。我講給你們聽——。」
「誰?」
「那麼,」胡掌柜仍舊是向妻子說話:「你說吧!」
「珠子呢?交給誰?」
「我不好,我不好!」胡掌柜自然比較豁達;拉張椅子坐下來說:「大姊、三妹,我心裏有個想法,自己都不知道對不對;說出來給兩位聽聽!」
「媽!」阿牛插嘴問說:「皇上是誰啊?」

「你再看看,」胡掌柜對妻子說:「行李、路菜什麼的,都妥當了沒有?」
「你問得多傻!」胡三奶奶介面說道:「莫非太后還能說緣故;就說了,別人也不能寫下來啊!」
怪事還不止此,鐘聲一動,響應紛紛,滿城皆是;「這是幹什麼呀?」朱二嫂問:「出了什麼事了吧?」
「胡三嬸的娘家,給她大哥去拜壽。胡三嬸想帶你去,我可不大讚成。」
這天晚上住在常州,借宿在胡掌柜的一個換帖弟兄家;此人姓劉,開一家很大的南北貨行,夫妻倆都很好客,但劉掌柜不在家;只有他的妻子招待彩雲,親切周到,十分投緣。
「怎麼辦?」她問彩雲,「總得讓她養好了才能走。」
「原來這樣子!」彩雲的疑團消釋了,「不過看樣子,太監都恨皇上刻薄,免不了加枝添葉,說得太過分。」
這件事為皇帝帶來莫大的煩惱。因為寧壽宮顧名思義,是專屬於太后的頤養之地;太后不肯移居,意味著她不承認自己是太后;換句話說,就是不承認她親生的「雍親王」是皇帝。這已經使得皇帝很難堪了;但還不僅是有傷天威的顏面所關,進一步去考究,還有著激勵恂郡王奪回大位的意味在內;太后的意思彷彿是說:除非恂郡王當了皇帝,我才會移居寧壽宮。而在恂郡王又會這樣想:為了讓生身慈親,成為真正的太后,樂於移居寧壽宮,以天下養,就非得奪回大位不可!否則就是不孝。
「是啊!太后的意思是,老皇還不曾下葬,所以不肯受尊號,並不是故意推託。」
「這樣的麻煩求之不得!」胡三奶奶一面說;一面叫人去請胡掌柜。
「到蘇州去了。」劉大嫂說:「今天下午才走?」
「要吃藥就糟了!」胡掌柜沉吟了一會說:「這樣,咱們『放早站』,先趕一程再說。」
「你答應他了?」胡三奶奶問:「答應替他收著?」
「這件事,只怕是妄想。」胡三奶奶說:「他的意思是,筠官如果真的不肯到曹家去,就在我們這裏住下,也可以!」
「是!」彩雲如釋重負,「我到南邊來好幾個月了。」
「這一說是千真萬確。」彩雲忍不住要笑,旋即警覺,使勁閉一閉嘴,方又開口:「李家沒事了,就是皇上跟他作對;皇上一駕崩,誰還來做惡人?我看,李家不但沒事,說不定還要發達。」
「咱們替他擔什麼責任?」
「再談吧!總得想個妥當辦法。」胡掌柜突然說道:「聽,好像有誰在哭!」
「姊夫!」彩雲問道:「這一段話,是不是談給太後上尊號的事。」
「題目有。我大哥的生日快到了,我帶她去喝壽酒。」
「說真的,」朱二嫂興味盎然地介面:「都說『天子腳下』,氣派怎麼樣不同。我倒也進京去見識見識。」
「這個責任可大了!」胡掌柜非常為難地,「我有一家大小;鏢局子有上百號吃飯,我可真擔不起這個責任。」
「怎麼?」彩雲從打顫的牙縫中擠出一句話來∶「是抄家?」
這是說,彩雲應該仍按原定計劃,送阿筠到曹家。她點點頭說聲:「是!仍舊後天走。」
「你看!」胡三奶奶向接踵而來的阿牛說:「小姊姊多懂規矩!」
「不好!」朱二嫂說:「那會惹是非。」

鼎大奶奶的故事,胡三奶奶全不明白;朱二嫂略有所知;唯獨彩雲聽李紳細細談過——當然,替李煦有些遮掩的話;但瞞不過明眼人。這異姓三姊妹跟李家已是休戚相關的情分;彩雲也就無所忌諱,將整個經過都說了給胡三奶奶聽。
「是啊!」
於是太后開始絕粒,但只經過一日一夜的工夫,就不能不在宮眷涕泣求勸之下,恢復進食。當然,名為保護,實是防範的措施,也格外周密了。太后這時方始省悟,生趣雖絕,死也不容易;不管用那一種方法自裁,必定有許多宮女與太監,會因為防護不周而為皇帝所處死。
「妹夫,」最後是朱二嫂作一個總的交代:「我跟三妹的想法是一樣的,這面是自己人;那面,總有一天也會變做自己人。一碗水往平處端,而且要端小心;潑出一點來,就不夠漂亮了。你們倆倒說,我這話是不是?」
「姊夫,」她問:「報喪的官兒,也不過剛剛才到,你是從那裡聽來的,這麼詳細的新聞?」
「不是玩!」彩雲笑道:「也像大人一樣,跟阿牛在說分手以後的話,已經說了兩天了。」
「自然是有交情的。江南——。」
於是細訂來年之約。未來的良會,沖淡了眼前的別恨;把杯深談,到得二更天,胡掌柜進來說道:「請早點安置吧!夏天趕路是一早一晚;明天五更天就得下船。」
「可不是!聽說在南京問了,還要解到北京。好些人昨天還去看熱鬧;左鄰周大姑也去了。回來告訴我,懊悔去的;一共七條大船,沒有一條船上不是息息率率地在哭,看著真凄慘。」
「什麼?」彩雲大聲問說,怕是自己聽錯了,「幾位姨奶奶,也跟丫頭一樣,由著人去買?」
於是胡三奶奶跟彩雲都跟著他走;一進了區分內外的那道小門,彩雲忍不住問:「姊夫,你知道不,京里報喪的官兒下來了。」
「是的,我也想這麼辦。」胡掌柜問∶「還有什麼事?沒有了,我得到柜上料理,明兒一早就動身。」
「這倒是個辦法。不過這一來,就得專人護送二妹妹了。」
這一說,彩雲的心立刻就軟了。胡三奶奶記起洪郎中的話,大生戒心;也變了主意,希望彩雲留下來,只是說不出口;到底人家丈夫還在獄中。
「李大人是搬出來了;房子空在那裡,說是要改成行宮,又說要賞給什麼年大將軍。李大人住的房子,本來是織造衙門不用的一間庫房,籠籠統統一大間,用布帘子隔一隔,帶著幾位姨太太住;一舉一動,瞞不過人,只要誰不小心說錯一句話,馬上就是一場是非。尤其是二姨太太,吵得更凶!」
「在後園。」胡三奶奶答說:「丫頭帶著,還跟阿牛在玩呢!」
「那可得麻煩姊夫了。」
「你為什麼不去呢?」
「大嫂,」胡掌柜問:「大哥呢?」
「筠官呢?」胡掌柜說:「她應該早點睡。」
朱二嫂也讓聲音驚醒了,打個呵欠問道:「什麼時候了?」
「家是早在抄了!」胡掌柜答說∶「還要治罪。」
「那個不知道。不過,宮裡倒真的是出了大事。」
「總有個日子吧?」
這是說她根本無心應酬;劉大嫂自然體會到她的心境,開了飯來,單獨相陪。彩雲手https://read.99csw.com扶筷子,口談李家;到後來索性連筷子都放下了。
「也是這一兩天才聽人說。三爺,」劉大嫂奇怪地,「莫非你還不知道,李織造全家,連聽差、丫頭,一百來口人,昨天已經過鎮江,解到南京去了?」
「好!」胡三奶奶也同意了,「有沒有緣分,一定可以試得出來。」
此言一出,只見彩雲臉色發白,目瞪口呆;胡掌柜也震動了,倒抽一口冷氣,失聲說道:「真的當犯人一樣辦?」
「銀子怎麼交呢?」胡掌柜問。
「是啊!」朱二嫂緊接著說:「我剛才在轎子里也一直在想,皇上是怎麼死的?如今聽你這一說,就對了。」
骨肉倫常,而且是天地間親無可親的母子,竟有這樣的慘禍,實在是件令人難信的事;所以僅管胡掌柜說得有枝有葉,入情入理,而彩雲總覺得有不可思議之感,回想著胡掌柜的話,突然發現,事有蹊蹺,心頭疑雲大起。
因為如此,她全沒有想到皇帝的「小人之心」;只當在先帝奉安之前,派他去看守景陵,只是臨時的差使。那知四月初九奉安大典已畢,皇帝仍舊命恂郡王住在湯山守陵;而且派內務府營造司的官員,到湯山相度地勢,起造王府,竟是要將恂郡王永遠軟禁在那裡了。
「不必這樣!我歸我走;東西請姊夫有便人捎了去好了。」
「解進京去又怎麼辦呢?」
「這,」胡掌柜說:「你是從京里來的,應該比我們清楚。」
胡三奶奶替她梳了辮子,又照料她吃點心;不斷地找話跟她談。在胡家住了幾個月,胡三奶奶像這樣跟她親近,卻還是第一回;心裏不由得在想:自己有這樣一個女兒就好了。
「今晚上總歸不睡的了。」彩雲笑道:「我每趟出門,都是這樣的。」
胡三奶奶想了一下說:「也只好這樣!」
皇帝駕崩,倒是件值得高興的事,這不成了大逆不道?由朱二嫂的自責,使得彩雲與胡三奶奶都起了警惕,只能高興在心裏,決不可形之於顏色。
於是彼此都繃緊了臉來說這件事,「大姊,」彩雲先問:「你的消息靠得住,靠不住?」
「李織造!那位李織造?」劉大嫂問:「是蘇州虧空了抄家的李織造?」
「不知道。」朱二嫂答說:「我不好意思問。」
「喔!」胡三奶奶奇怪,何以突如其來地有此一行?
「是!我明白。」筠官想了一下說:「不過,有句話,我能不能問三嬸兒?」
一聽這話,便知有文章;彩雲與胡三奶奶都不接話,只用目光催他說下去。
她不由自主地身子發抖,想問卻又情怯;到底還是由胡三奶奶告訴她說∶「李家完了!」
「大姊,」胡三奶奶也問:「你是怎麼看見的呢?」
「放早站」須天色微明就動身,總在辰巳之間,便可到達尖站;那時天氣如不太熱,就可以再趕一站再打尖,然後「放晚站」,起更時分宿店,這樣就可以多走一站,只是不免辛苦而已!
朱二嫂這天就宿在胡家;夜來無事,燈下閑談,談的仍舊是這件「大事」。胡三奶奶比較冷靜,認為即令皇帝駕崩,接位的也不一定是「恂郡王」,李家的事,所以不能過分樂觀。
「為的追問李家有什麼東西,寄存在什麼人家。」
「你聽見了?」
「這件事,要做就要快。」朱二嫂說:「二妹如果有把握,明後天就可以找個題目帶她走。」
「這段話多說了的。」胡三奶奶說:「越描越黑。看看下文還說些什麼?」
「你不是不贊成我去嗎?」
「他也吞吞吐吐說不清楚,彷彿是想咱們替他擔個責任。」
「是的!」彩雲心裏在想,胡掌柜的四萬銀子,如今真成了雪中送炭;自然越早告訴李鼎越好,因而便問一句:「要怎麼走才快?」
「那就很好了。」朱二嫂說:「不拘換誰,決不能出到這個數目。」
為了偷聽大人說話,她自己也知道是件很嚴重的事,所以一直裝睡,不敢輕舉妄動。到得天色已明,看她們已沉沉睡去,方始悄悄下床,自己穿好了衣服,開出門去,在靜悄悄的院子里,茫然眺望,不知幹什麼好?
二人相顧默然,都在儘力思索,那十二粒東珠,要怎麼樣處置,方算妥貼?
「怎麼不好?好!」
「這個小姑娘與眾不同,洪先生。」胡三奶奶問說:「要多少日子才得好?」
第一件是太后不肯受尊號,群臣上表苦勸,總算勉強接受了。第二件是不願移宮;太后原住「東六宮」的永和宮,本是前朝崇禎寵妃田貴妃所住;房舍精美,勝於其他王宮,但東西六宮,為天子正衙干清宮的掖庭,連皇后都不宜住,更莫說太后。所以皇帝老早就請太后移居寧壽宮;而太后說什麼也不肯。
「不必去了。」
「這個想法倒很好。」彩雲同意了;盤算了一會,決定了辦法:「大姊,我看這樣,先把他們請了來,談妥當了;然後咱們一起上蘇州去一趟,跟鼎大爺見個面,把話都說明白。你看好不好?」
「你們知道太后是怎麼死的?」
看她中了激將之計,彩雲暗暗高興;但表面上卻猶似不信的神氣,「你別這會兒說得嘴硬,到那時吵著要回來,可不行!」她說:「胡三奶奶多時不回娘家,這一次帶了阿牛去,總要多住幾天。」
「那怎麼辦?」彩雲說道:「只有連人帶東西,一起送到曹家。」
胡掌柜補敘消息的來源;這天一早出了揚州南門,順道去訪一個朋友,這個朋友開著一家信局,胡掌柜的原意是看看有沒有客商或者走鏢在外的夥計,寄了信來;巧得很,就當他剛坐定,還在寒暄之際,京里的信差到了。信局的掌柜也聽得風聲,說宮中出了大事;問起信差,才知其詳。
「我不怕!多帶點葯就行了。」
「謝謝姊夫。」彩雲問說∶「姊夫那天回來?」
「阿牛呢?」胡掌柜更感興趣了,「阿牛怎麼說?」
「妥當是妥當。可是,又彷彿不是鼎大爺的意思。」
筠官愉悅地笑了;欲語又止,最後自言自語地說:「反正就是一兩天!」
聽這一說,三姊妹都覺得有些掃興,「姊夫,」彩雲問說:「能不能請你派個人去打聽一下?」
「是啊!沒有什麼!」胡三奶奶附和著,「家裡不要緊的!」這句話是向阿筠說——料到她已經偷聽到胡掌柜的話,所以這樣安慰。
談到這裏,胡掌柜跟胡三奶奶派出去打聽消息的人先後回來覆命;還抄來了一份大行皇太后的遺詔;胡掌柜看了一遍,幸喜沒有他識不得的字;意思大致也懂,於是邊念邊講:「『予自幼承侍聖祖仁皇帝,夙夜兢業,勤修坤職,將五十年。不幸龍馭上賓,予欲相從冥漢。』這是說,老皇駕崩的時候,太后就想要殉葬的。」
「不管怎麼樣,反正事情總是有轉機了。」彩雲一直持著樂觀的心情,「這一年多,我見過、經過的事,比大姊、二姊多得多;千變萬化,真是想都想不到。譬如說,老皇一駕崩,誰想得到會是今天這種局面?」
朱二嫂將江南原有這些風流尼姑的風俗,約略跟彩雲說了些。但也表示,像這樣「移樽就教」的事,實在罕見。
「我知道!妹夫的事也要緊;不過,筠官怎麼辦呢?」
「姊夫,」彩雲突然激動,「這是陰功積德的時候,你就把李家的幾位姨娘買下來吧!」
「慢一點兒,姊夫。」彩雲問說:「鼎大爺是說,如果把筠官送到曹家,他贊成。珠子可不必交給曹家。是這樣嗎?」
這是無可奈何,不能不留下來的表示。朱二嫂自不免歉疚;想了一下說道:「你雖不能回京,事情還是要辦。張五爺我知道的,為人很熱心;不過年紀輕,凡事看得不在乎,得要有人盯著,才會上勁。我看,你不如寫封信給縉二爺,好好托他一托。」
等阿筠睡下,彩雲也熄燈上床;心中有事,了無睡意,在替李家擔憂,為李鼎難過以外,也不免自嘆造化弄人,無端與人共此患難;於是想到尚在獄中的丈夫,心掛兩頭,越發難以成眠。
「大嫂,」胡掌柜問:「你知道不知道,李織造的大少爺,在不在船上?」
「到底那一天嘛?那一天才能去看四姨娘。」
「當然!也許一兩天就會有好消息。」
「我不知道啊!我沒有聽說。」胡三奶奶又問:「你怎麼知道的呢?」
「是他們爺兒倆?」
「不巧!不然倒可以一路走。」胡掌柜又問:「大哥上蘇州幹什麼?」
「是的,是的,快了!你先睡九_九_藏_書吧;一覺睡醒,就有準日子了。」
突然間,她發覺有人在撥他的辮梢;這沒有別人,必是阿牛。轉臉去看,果不其然;於是瞪了他一眼說:「老是鬼鬼祟祟的,看我不告訴三嬸兒!」
「對啊!」胡三奶奶也說:「別是瞎編出來的吧?」
聽得這話,彩雲大起警惕;等胡掌柜一走,便跟胡三奶奶商議,「二姊,」她說∶「李家不是有十二顆東珠,我寄給姊夫了?照如今這樣子,倘或追到這裏來,不是平白害了你們一家。我看,如果不走,我得搬出去。」
「那還不知道人家怎麼用?要跟鼎大爺見了面再說。」
「看看再說。我已經告訴我弟弟了,讓他去找張五爺;上次來信,說過了端午就有消息,也快了。」
「這樣,」朱二嫂突然喊了起來,「我看只有一個辦法;一客不煩二主,仍舊是珠不離人、人不離珠。」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發覺阿筠有呻|吟之聲;探手一摸,額上滾燙,果然受涼致病了。
「可是就有那樣的事。」胡掌柜介面說道∶「現在就不知道是就地發賣,還是要送到京里去?」
「住多少日子呢?」
「我想托給大姊。」
「怎麼靠不住。汪太太本來後天請幾位堂客鬥牌吃飯,現在也通知大家,不行了。」朱二嫂又說:「剛才我坐轎子來,經過布店,看見好些人在剪白布。這個消息想來官場上都知道了。」
「我也是這麼說,鼎大爺說不行!人家到底是出家人;再說稱呼也很為難。」朱二嫂緊接著說:「其實,一半也是為了那十二粒珠子,有個地方寄放。我跟他說,人家胡掌柜擔了極大的干係,他說他也知道,不過不要緊,因為除他跟四姨娘以外,沒有第三個知道這回事。又說:等筠官病好能上路了,把她送到曹家,他也贊成。反正一切都讓咱們商量著辦;就是不能送回蘇州。我看——。」
三個人的視線都落在胡三奶奶臉上;她不由得感到窘迫,以致於中心無主,只能反問一句:「你們看呢?」
「說,說!」朱二嫂搶著說道:「一家人,有什麼不能說的?」
「要快,自然是坐車。不過,太陽太大,坐車會受暑。」
「阿牛的話,你再也想不到的。他說,他這會兒就想哭了!」胡三奶奶的眼圈忽然紅了,「真連孩子們都捨不得;何況大人?」
略說經過,胡掌柜答道:「我也聽得有這麼個消息,不過不一定是皇上駕崩。」
「真是!」胡三奶奶深深嘆息,「人就走錯不得一步!」
真是命中磨蝎!彩雲滿心煩躁,真想哭一場才痛快。坐起身來,只覺渾身乏力,懶得動,懶得想,只有個賭氣的念頭,倒要看看還有什麼倒霉的事?
於是彩雲去下說詞,將阿筠找了來問她:「你要不要跟胡三嬸去逛逛?」
彩雲沒有作聲;等他們夫婦避開了,才問朱二嫂:「你看怎麼樣?」
「那是因為恂郡王沒有當上皇帝。」彩雲說道:「不然不會起這個念頭。」
「喔,」彩雲問道:「是跟誰打聽的,這麼清楚?」
「是在宮裡的大柱子撞死的!」
「是,是!」胡掌柜一迭連聲地答說:「你們兩位想到要替我避嫌疑,這就完全是自己人才肯這麼用心。我感激得很。至於這十二粒珠子,價錢本來難估;我只能這麼說,這不是做買賣,是自己該盡自己的心意,幫李家把這場麻煩應付過去;我想四萬銀子我還湊得出來。」
胡掌柜沉吟了一會說:「我想明天就煩大姊,或者三妹一起到蘇州去一趟。這筆錢就作為鼎大爺托我鏢局代運的,無論南京、北京;我起一張票,就算收到他四萬銀子。兩位看,這個辦法使得使不得?」
「怎麼不真?是鼎大爺自己告訴我的。」
「跟織造衙門有往來的一個綢緞鋪。」胡掌柜又說:「咱們明天一早就走吧!遲了會撲空!」
「嗯!」胡三奶奶使個眼色,「聽見了幾句;似乎不多。」
「打聽清楚了,鼎大爺還在蘇州;本來要陪到南京的,李大人交代,南京反正是『過堂』,有李師爺照料就行了,讓鼎大爺在蘇州料理料理,先趕到京里去聽信兒。」
「怎麼走不通?一過江,往北一條大路,經徐州到山東,一過德州,就是直隸省境。」胡掌柜想一下說∶「南京往北的鏢車多;到時候我替你託人。」
到了近午時分,彩雲醒了;阿筠聽得響動,回去探望。彩雲見她頭光面滑,不由得笑道:「是三嬸兒打扮你的?」
「不是皇上是誰呢?」胡三奶奶問。
「可不是!」胡三奶奶不斷搖頭,「你看有多慘、多凄涼!做官人家有什麼好?想想李大人,從前到揚州來管鹽的時候,那份氣派!誰知道今天連幾個姨太太都會保不住?這話說出去都不會教人相信!」
「對了!正是這麼說。」胡掌柜又念:「『今皇帝再三勸阻,以為老身若是如此,伊更無所瞻依。涕泣銜哀,情詞懇切;予念聖祖付託之重,丕基是紹,勉慰其心,遂違予志。后諸王大臣按引舊典,恭上萬年冊寶,予以聖祖山陵未畢,卻之再三,實出至誠,非故為推諉也。』」
「那麼,」阿筠想了想問,「咱們什麼時候走呢?」

話中漏洞讓她捉住了,不過也難不到彩雲,「我是不贊成,不過胡三嬸說你不會給她丟面子。」她說:「我也不知道我的想法不錯,還是胡三嬸的話對。」
就因為太后不忍連累侍從,因而放棄了自裁的念頭;那知有一天皇帝進見,母子間為了恂郡王,言語失和,太后在憤郁難宣的激動中,突然沖向殿中合抱不交的楠木柱子,一頭撞了上去,頓時血染白髮。皇帝驚愕莫名,事起不測,連自己親自在場都無法攔救,當然也不能課任何人以責任。太后終於自然而然找到了一個可以自裁,而不致貽累侍從的法子。
胡三奶奶當然了解她的心情,「不要急!」她說:「回頭你幫我理絲線,找繡花的花樣;辰光很快地就過去了。來!我替你梳辮子。」
「她倒不怕人說她不守清規?」彩雲覺得不可思議,「那膽子也真夠大了。」
胡三奶奶亦已發覺;迎著剛跨進櫃房的丈夫問:「不是說你上蘇州去了嗎?」
「怎麼呢?」胡三奶奶說,「這我可不大懂了。」
「見著了。人都脫形了!我問他筠官的事;他說,他不知道怎麼辦?又說,怎麼辦都好!」
筠官完全痊癒了。端午那天,彩雲跟胡三奶奶說,決定趁天還不太熱以前,送筠官到了南京;她也就渡江北上了。
於是彩雲送她到前面,跟胡三奶奶說明緣由,自然不能再留;雇頂小轎,急急地將朱二嫂送走。
「不!」胡掌柜答了這一個字,人已經出門了。
「她們怎麼說?」
「燒香要齋戒,這會兒又是現宰的鱔魚;又是生下來不到一兩個月的鴿子,吃完了去燒香,顯得心不誠——。」
「我是跟汪太太請了假的,說彩雲快走了,得陪陪她;今天可以不回去。」朱二嫂問:「揚州那座廟最大?到揚州好些日子了,還沒有去燒過香。」
「說來我也不信。可是,你聽完了,不能不信;不合情理的事,不止一件、兩件——。」
「或者,」胡三奶奶說:「交給縉二爺;他們自己弟兄,總不會出錯。」
「當然要讓他沒有嫌疑。」朱二嫂放低了聲說:「二妹夫很殷實。我聽人說,總有十來萬的家私;反正現在李家也要錢用,乾脆就讓他買了算了。」
「是啊!」朱二嫂也是盡往好處去想,「有『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的災難;就會有絕處逢生、意外的救星。只看各人的命。李大人一向厚道,應該命中有救。」
「是個姑子;三十齣頭,長得很不壞。」
胡掌柜派了一名鏢客,騎著他這年春天新買的一匹好馬,由揚州北上,到清江浦去打聽,那裡是漕督、河督駐節的水陸通衢,一定能探知確實消息。
「他怎麼說?」彩雲問。
胡三奶奶的娘家在儀征縣屬!水程只得半天工夫,船也是現成的;揀日不如撞日,如果阿筠肯去,第二天就可以動身。
「真正是意想不到的事!蘇州人說:船到橋門自會直。果然不錯。如今,」胡三奶奶不自覺地出現了微笑,「三妹,你又可以多待些日子了。筠官自然不必再到南京;我看,咱們派一個人去問問鼎大爺再說。」
「搬到那裡?」胡三奶奶使勁搖頭,「你別胡出主意,不要緊!我家風險經得多。」
「她不肯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