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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不過李果卻說:「你錯了!這首詩不是這麼解!」
「喔!」李鼎問道:「什麼事?」
「這樣說,平郡王是鼎大爺的表姐夫。有這麼好的皇親國戚,還怕什麼?」朱二嫂有了些酒意,很豪邁地說:「船到橋門自會直,鼎大爺,你什麼都不用擔心!」
「我倒想起一個人來了!」李鼎突然說道:「朱二嫂到汪家,已經三天,也許聽到了一些什麼。」
「其實有兩公登高一呼,萬山響應;亦不必再求別人了。」
「想來在胡家吃過飯了。」李鼎問說。
「誰?」朱二嫂詫異,「是鼎大爺?」
「是啊!」
「那麼,你跟我說這話,是希望我轉告?」
「也不是!如果是那樣的意思,豈不成了要挾?」李果緊接著說:「總之,心所謂危,不敢不言。不過,這話除了秋兄,我決不會跟第二個人說。」
李鼎故意只說半句;一看李果,他立刻將話接了過去:「所以定了宗旨來的;一到揚州,首先來奉求足下。」
支賓雖不知來意,也能約略猜到;當時帶了他們到巍然崛起於花木掩映中的「叢書樓」;馬曰琯正跟來自杭州的名士厲樊榭,在欣賞一部宋板的「杜工部集」。聽說二李來訪,料知不會是好事;不過卻無諉避之意,向厲樊榭告個罪,另請清客相陪;然後將二李延入叢書樓旁,專門庋藏圖章印譜的「萬石山房」敘話。
「是的。當然,照你那樣解法,也未嘗不可;不過上兩句與下兩句不接氣,稍嫌牽強而已。」李果停了一下又說:「你別忘了,他做這首詩的時候,是何身分?詩中有人在;看不出詩中有人的詩,人人可用,不足為貴。」
這話很難捉摸他的真意,好像是說:你獅子大開口,我只當沒有這回事;也好像是說:幾十萬銀子的事,何必大驚小怪?照馬曰琯的性情來說,兩者都有可能。不過,最難於出口的一句話既已說了出來;下面的話就好說了。
「這麼快!」李果詫異。
「反正兩條路,隨她挑;一條北,一條南。如果她不願意到通州,就只有送到南京。」李鼎又說,「照我看,還是要請你把她帶了去。」
「倘或能夠無事;我們全家也要北上歸旗。葉落歸根,仍舊是在京里。」
「我有點擔心。」朱二嫂說:「素齋做不過她家的廚子,變成故意找個因頭把她請了來;她心裏有了防備,話就難說了。」
「咦!」李果詫異地轉臉來看。
「也不必明天就問。」李果插|進來說:「先看大局如何,再定行止。」
果然,馬曰琯派人送了食物來,一個一品鍋,八樣菜,四樣點心;另外還有十斤小壇的一壇花雕。又附了一封信,特製彩繪玉版箋上一筆瘦金體,是馬曰琯的親筆。
「這是怎麼說?」馬曰琯跳了起來,「何堪當此大禮?請起來,請起來!」
「鼎大爺,」朱二嫂迎出去說,「不想在這兒又見面了。」
「是的。庄親王那裡應該是一條路子。」
馬曰琯的小玲瓏山館高朋滿座;延賓之處,至少有五處,客去客來,主人不一定知道;但必有「支賓」延接,殷勤款待,如果投書贈詩,有所干求,不必客人開口,支賓察言觀色,先會婉轉動問。只要不是所求太奢;「支賓」亦可作主,讓人滿意而去。
「我是怕你在稱呼上露馬腳。」
有了這樣一個結論,李鼎才發覺客棧中已有動靜了:趕早路的旅客,都已起床。有個夥計持著白紙燈籠經過,訝然問道:「李大爺怎麼半夜裡就起來了?莫非要趕路?」
「如今不但要有錢,還得快!不然宜士恐怕頂不住。」李果站定腳說:「你看是此刻去看馬秋玉;還是明天一早。」
等朱二嫂到得自己屋子裡,隨即來了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傭,名喚「高媽」——揚州的規矩,女僕未婚都叫蓮子;已婚統稱「高媽」。朱二嫂很喜歡這個看上去稚氣猶存的高媽,一面讓她幫著解行李;一面跟她閑聊著,很快地到了黃昏;李鼎尚無蹤影,李果卻先到了。
彩雲的臉微微一紅,向一旁呶呶嘴,示意她不可再說下去,以防胡三奶奶聽見。
「你說與李煦、李煦家人、幕賓知道。李煦深受皇考天高地厚之恩,當如何力圖報稱?乃幾次虧欠官課,皇考恩出格外,賞予優差,俾其補完;不意至今仍有鉅額虧空,已查有卻數者,即不下四十萬兩之多;豈李煦以為君上可欺,不妨胡作非為乎?似此辜恩忘義之徒,若不嚴懲,何以申綱紀而整吏治?李煦在蘇州織造三十年,經手錢糧甚多,肆行侵冒。聞自朕御極后,即將家產寄頓各處,除命查弼納嚴行追查外,著爾諭知李煦及其家人、幕賓,如能自陳往日侵冒貪瀆情狀,並將所虧官課立即補完,猶可望朕一線之原;否則國法具在,不容寬貸。欽此!」胡鳳翚念完口傳上諭,停了一下,看李鼎沒有表示,隨即大聲喝道:「謝恩!」
「喔,恭喜,恭喜!」李鼎說道:「我還是叫胡三嫂吧!」
「不敢當,不敢當。汪太太跟內人常有往來,我可以轉託。」馬曰琯轉臉說道:「世兄,我們打開窗子來說吧,不知道打算著這裡能籌多少?」
「朱二嫂,今天晚了——。」
於是這天上午,就在家閑談話別。到得近午時分,正要開飯;只見胡掌柜匆匆而來,一進門就說:「李家的大少爺來了!」
因為酒太名貴,李鼎便封了二十兩銀子的賞號;連同回帖一併打發了馬家的人,才向李果說道:「這壇酒既然來之不易,今天喝了也可惜。我看,不如留著,到值得一醉的時候再喝。」
「世兄,世兄!你稍安毋躁。」李果勸慰他說:「若要儘力,先須沉著。」
「那麼,你走不走呢?」
話中有話,機鋒很深,馬曰琯不能不仔細想一想安岐的處境;以及安岐的安危禍福,與整個兩淮鹽業的關係,因而起身踱了幾步,隨手摘一朵劍蘭,微微嗅著,彷彿忘卻了有客在。
「也罷!兩位下榻何處?」
「是的!」李果不能不承認:「正因為不容易,所以要仰仗各位的大力。」
等他將這話說了出來;李果便說:「不必出去!在這裏也能大嚼。快了!馬秋玉會送菜來。」
「秋兄,」李果故意提高了聲音說:「倘或是十來萬銀子的事,又何致於驚動八仙?」
「那就快請吧!多謝、多謝!」
「托彩雲或者胡三奶奶到汪家去看她,有何不可。」李鼎提議:「咱們到鏢局子去一趟,見機行事。如何?」
「說得是!留著,留著。」李果又說:「我想,那一天也不會太遠。」
李鼎倒有些窘,不知道自己有什麼不對?只好避開他的逼視的目光。
一聽有此數目,李鼎喜形於色;李果卻覺得高興得早了一點,便一面向李鼎使個眼色;一面問道:「第二?」
於是李鼎親自到櫃房去替她招呼,看她上了轎,才回來問李果,何以對安儀周可出之以要挾?
「不是!談的是正事。」李鼎抑鬱地答說。
「鼎大爺是找李師爺不是?」烏林達說:「他在外面。因為宣旨,他不便進來;我陪鼎大爺去。」
「客山,你這話應該跟安儀周去說。」
是李果的意思,朱二嫂自然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下來。
顯然的,這是揚州鹽商站穩腳步的作法;而且他們也怕湊了銀子出來,為李煦移作別用,必須加此限制。李果設身處地想一想,也覺得是非如此做不可的。
因此,陳哲功急忙介面:「是!是!客山先生的意思,我們完全明白。李旭公的事更是義不容辭。不過,事情並不容易;倘或容易,客山先生亦不必陪著鼎大爺下顧揚州。兩位想,可是這話?」
「只怕他那邊的公事未到,上頭已作了處置;等鹽院的公事一到,即令能夠挽回,先就受了許多無謂的騷擾了。」
這句「義不容辭」,意思也很曖昧;不過從他的神氣中看得出來,他相信李果的警告,出於善意;這就成功了。
李鼎大感意外,但亦深感欣悅;覺得事情很巧,毫不考慮地讓筠官牽著手,由小門穿到了胡家https://read•99csw.com
「請教。」
然則自己的這個家,莫非就像明末的天下那樣,註定非垮不可?他很惶惑;不願承認但不由自主地會去比附,幾十年驕奢腐敗,積漸而成不可救藥的沉痾,情形是差不多的。只是這驕奢腐敗之中有他一份;而史可法沒有!
「必是有事!這個時候,也不會有來看朋友的閑工夫。」

「惹上麻煩了。」朱二嫂說。
李鼎為難了,只好推到李果身上,「世叔,」他說:「請你奉答秋玉先生。」
接著是李鼎跟彩雲招呼;再跟胡三奶奶寒暄了幾句;方轉臉說道:「朱二嫂,我派人到南京去追李師爺了,他也要來。」
「怎麼樣?」他問:「南京的事情辦妥了?」
朱二嫂答應著上轎而去;鏢局的夥計,陪到了寶源客棧,照胡三奶奶的吩咐,介紹她的身分是「李太太」;又關照:「李老爺一半天從南京來;你就直接領了來好了。」
他自覺解的不錯,也解的有味;回想數年前,脫手萬金,征歌選色的豪情快意,恍如夢寐。心裏在想,如果再有這種機會,寧願放棄;但求換取「平安」二字。可是現在這種機會,是永遠不會再有的了。
一半的功勞是朱二嫂的易牙手段;另一半的功勞是彩雲的詞令。那時當今皇帝奪位的隱情,已是四海皆知;卻苦於不知其詳,汪太太也聽了很多,言人言殊,始終弄不清真相。彩雲可說是身歷其境的人;而且從李紳、李果那裡也聽到了好些秘辛。加以她理路清楚,口齒伶俐,有條不紊地從頭談到底;提到的王公大臣,有名有姓,有些是汪太太所熟悉的,聽彩雲所談到的情形,印證她平時所知,大致不謬,便越覺得她敘得入情入理,始末分明,聽得入迷了。
「明天是上午念經;念完了,胡三奶奶邀她來吃齋——。」
「是,」李鼎問說:「京里的情形?」
「鼎叔,」突然間,筠官闖到席上,「你請來一趟。」
這是有意將她調開;朱二嫂看她們走遠了,方始開口:「鼎大爺,我聽到一句話,不知道你跟李師爺知道了沒有?」
對這兩句話,李鼎不能不心服,「是!同樣兵凶戰危,他做統帥的看法,與部曲自然不同。」李鼎又說:「在事的看法,又與局外人不同。」
「那你怎麼回答他呢?」
「他也要來!」彩雲先詫異地喊了起來;然後去看朱二嫂。
聽得這話,李鼎立刻想到老父,心頭一酸,眼眶發熱;趕緊揚起臉來,游目四顧,想借鬧市的形形色|色,轉移他的思緒,免得真的掉下淚來。
這才想到將李果去追了來;由他出面,最為適合,不但為李煦的幕賓,身分上比李鼎易於措詞;而且他跟鹽商中的領袖馬曰琯交情很厚,可以動之以情。
「她答應了四姨娘的,怎麼又變了卦呢?」李鼎皺著眉說:「明天等我再問她。」
「一點不錯。大阿哥養到八歲;二阿哥下地就夭折了。三阿哥跟四阿哥同年,可是人品比四阿哥差得遠。」李果向窗外看了一下,低聲說道:「將來大位必歸四阿哥;據說已經親筆寫下硃諭,藏在一個秘密的地方。萬一——。」
「趁這會兒回頭,還來得及;越走越遠越想家,那時候進退兩難,怎麼辦呢?」
「喂,」朱二嫂忍不住插嘴:「要不要去問問我那個拜把子的妹妹?」
「不!你先別回去!明天如果是好日子,你就去就館。」李果緊接著說:「倘或她跟你談起鼎大爺家的情形,你就在旁邊多敲敲邊鼓。」
「沒有別的話了。」
一聽這話,李鼎不由得打了個寒噤;然後頭臉發熱,心中躁急不堪,口不擇言地說:「倘或落到那步田地,立刻就會出好幾條人命!」
到得前面,胡掌柜正陪著李鼎在喝酒,還有些男客,她一個都不認識,但神態拘謹,衣服體面,猜想得出是胡掌柜特意請來的陪客。
「這要你們兩位商量;彩雲的口才好,我想讓她來說。」
不用想也知道,只要皇四子弘曆接了位;福彭就會像現在怡親王那樣受寵信。曹家的外甥,豈有不照應舅家之理?

朱二嫂心熱又心急,巴不得能為這件事出點力;也是對李果的一種情義,所以立即起身說道:「我坐轎去一趟;馬上回來。」
李鼎設身處地去想,那時內有馬士英、阮大鋮之流的一班奸臣;外有跟土匪頭子一樣的「江淮四鎮」,而福王之毫無心肝,又遠過於劉阿斗、陳叔寶!自己是個土崩魚爛之局;試問除了一死報國以外,還能有何作為?甚至藏在史可法心底的想法是,明朝不亡,是無天理。他並不覺得那個皇朝的傾覆,是應該惋惜,應該挽救的;他只不過盡他的臣子之義而已。
李果也覺得帶著醉容去談如許大事,很不妥當;不待李鼎答覆,心裏就已變了主意,所以毫無異詞。
「你別急!」彩雲笑道:「回頭李師爺自然會在枕頭上告訴你。」
「正愁著吃不了,」李果說道:「你們倆回來得正好。」
「秋玉先生!」李鼎深深拜揖,「家父正在難中,叨在愛末,請賜援手。」
「世叔怎麼想出這句話來問?」
「我早有這麼個想法,剛才聽你的話,覺得我的想法不錯。你說一個人的苦樂異趣只有在黃昏最分明,這就見得你已經領略到黃昏的另一種滋味了!」李果指著一處砌青石的圍牆;牆內玉蘭開得正盛;花光掩映,樓閣參差的園林說:「長夜之飲未始,一日之計正長!世兄,府上的繁華,你經歷是經歷過,不過只抓住一個尾巴;但即令是尊公全盛之日,未必能勝揚州的鹽商。如果義山作客江淮於今日,就決不會說;『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話說回來,一個人遲早會領略到黃昏蕭索的滋味;只是暮年方能領略,情所難堪。」
視線落在一家裱畫店,腳步隨即移了過去;裱畫店的規矩,不禁閑人觀賞。李鼎便駐足瀏覽,看到有一張紙色已現灰黃的條幅,署款是「可法」;寫的是一首七絕:「江黑雲寒閉水城,飢兵守堞夜頻驚;此時自在茅檐下,風雨蕭蕭聽柝聲。」
「是的!因為要好好商量,所以在那裡吃的飯。」朱二嫂說:「巧得很,明天就可以把汪太太請來。」
「朱二嫂這麼幫忙,我真好生過意不去。」李鼎說道:「無錫那面有什麼事要辦,請你交代。」
「我很怕他為了維護旭公,操之過急。」李果又說:「秋兄這面,自然不會有絲毫牽連。」
「我也知道。不過現在沒工夫去想它;就想好了,沒工夫去辦,也是枉然。」
「我們可是吃了飯才回來的。不過陪陪你們也不妨。」說著,朱二嫂自己動手,端了椅子與彩雲都坐了下來。
「那麼,會牽連到誰呢?」
「真的嗎?」李鼎不勝驚異,「他身負督師重任;國脈如絲,托於一人之手,竟能這樣看得開。豈非太不可思議了!」
「我說,康熙三十二年,我還沒有生呢!他說:好!你請吧!我另外找人來問。」
這就誰都看得出來,李果跟朱二嫂必有關連;胡三奶奶自然很關切,也在注視她的神情了。
「是的。」李果用低沉的聲音說:「我是替與旭公情形類似的朋友擔心。」
他是指查弼納。如今李煦的案子,他居於舉足輕重的關鍵地位;能先讓他知道,揚州的八大總商,已允分賠二十萬兩銀子,虧空已去了一大半;公事可以交代,在查弼納自然就可以放心;加上幕友的緩頰,這件大案馬上就可以松下來了。
「秋兄,事急求人,出於無奈;彼此休戚相關,而處境不同。旭公的想法,總希望揚州的朋友,常在順境之中,過去如此,現在如此;希望將來亦是如此。只是旭公的困境,亦要請揚州的朋友,多多關注;他能夠脫困,對大家是有益無害的。」
她這樣做有兩個緣故,第一是將阿筠調開,好談李家和她自己的事;第二是給李鼎一個暗示,要跟他單獨談一談。
這自然是史可法督師揚州所做的詩https://read.99csw.com。李鼎讀過一部視作禁書的抄本,名叫「揚州十日記」,描寫史可法苦守揚州,以及城破以後,清兵屠殺的慘況,對八十年前的揚州,有很清楚的了解。這首詩的上兩句,正寫出暮春陰雨連綿的天氣,北面清師南下,勢如破竹;而守卒外無援軍,內無糧草,風聲鶴唳,一夕數驚的悲慘境地;身歷其境,魂夢難安,到此時富貴之念都泯,只覺得那怕就在茅檐之下,卧聽風雨蕭蕭中傳來的更鼓,也就是莫大的福氣。
太古以來,就是這麼一個月亮;也不知照過人間多少悲歡離合?他心裏在想,不管世間如何天翻地覆,月亮還是月亮,並不減它絲毫的清光。如果自己是月中伐桂的吳剛,閱慣人間滄桑,視如無事,那有多好?
聽他這話,李果不敢輕忽;因為陳哲功一向精明,他這樣說法,看起來冠冕堂皇,暗中或許藏著什麼機關,因而很謹慎地答說:「只要事情辦通,怎麼樣都可以。能不能請老兄詳細見示?」
於是彩雲將筠官如何想念四姨娘的情形,細細向李鼎說了一遍。
由胡三奶奶做東,連著逛了兩天,也不過走馬看花;揚州的鹽商都有園林,也不禁遊人,倘要看遍各園,半個月都不夠。所以朱二嫂決定照預定的日期動身;請客的事,亦由於時間匆促,在朱二嫂及彩雲一再勸說之下,胡三奶奶怏怏然作罷了。
「那就不必要再想辦法,你自然就會心安。」
「要!」
原來馬秋玉就是馬曰琯;安儀周就是安岐,他本是權相明珠的家僕;領了主人家的資本在兩淮行鹽,發了大財。他的小主人揆敘,與胤祀的關係,異常密切;所以胤祀有什麼特殊用途,需要大筆款子時,都由安岐孝敬。這樣,如今的皇帝自然厭惡其人;倘或沈宜士的「親供」中將他也牽了進去,皇帝一定饒不過他,家破人亡的鉅禍,十之八九不可免。
他終於恍然大悟,為什麼史可法能夠心安理得,而他不能?差別就在這裏。
李果知道自己這句話發生作用了,但既放還宜收;所以一聲:「秋兄!」等他轉過臉來方又說道:「沈宜士的性情,想來你亦有所知;如果不是上面連他都放不過,他亦決不致出此。在他自投吳縣衙門以前,曾經有此破釜沉舟的表示。我曾極力勸他:旭公一生愛朋友,就到今日之下,也決不肯在友道上落個不是;你這樣做法,看來是為旭公,其實大違旭公本意,必不以為然。他聽是聽了,極其勉強;如今他身受禁制,見一面很難,就見了面也無法細談;萬一想不開,一意孤行,我可要替旭公聲明,決非他的本意,更非他的授意。將來請秋兄做個見證,我心所謂危,不敢不言。」
「這也是眼見事無可為,不得已而求心安的法子。」
李鼎自然很興奮,但他說得很坦白;以他的能耐,還打不下這個交易。同時以他的身分只能求人幫忙,不能予人威脅。
「這倒不假。我們是一半、一半的功勞——。」
「好,多謝、多謝!你帶來的這句話,正是我跟李師爺在等的一句話。」李鼎又問:「怎麼樣,跟汪太太很投緣吧?」
朱二嫂恍然大悟,心裏充滿了感激與欣慰;如此體貼,與同胞胎姊妹又有何異,不過,卻不便公然表示什麼,只是笑得一笑。
「啊,啊!」李鼎恍然大悟,忍不住搶過話來說:「那要看你大獻本領了。」
「你知道不知道,就這半年,你像換了個人?」
第二天沒有馬曰琯的消息,是在意料之中,因為他跟安岐、汪石公去談,需要時間;第三天沒有消息,也還可以忍耐;到得第四天中午依舊杳無音信,李鼎與李果都有些沉不住氣了。
於是李果陪著他一起到了蘇州;進城直奔織造衙門大堂,李鼎跪在香案前面;胡鳳翚站在香案後面,虛中偏東,等李鼎磕完了頭,他輕咳一聲,朗然宣諭。
朱二嫂自然聽從,先是不免尷尬,等這忸怩的感覺一過去;想到與李果見面在即,情緒自然好了起來,話也就多了。
「鼎大爺!」烏林達上來攙扶著他,輕聲說道:「起來吧!你也別過於擔心,總有法子好想。」
「你不必攔她。」李果搶著說道:「難得她自告奮勇;不讓她去,反而害她心裏不舒服。」
「這條路子,在平郡王的世子福彭身上。親貴中十來歲的少年,不下二、三十;四阿哥獨獨跟平郡王的世子,好得跟親兄弟一樣。曹家將來會怎樣,你們倒想呢!」
他指的是李煦了清虧空,恢復自由之身的那一天;李鼎自然明白,「禍福就看這一次了。」他說:「我總覺得數目太大,恐怕難以如願。」
「曹家,」李果又說:「如今是交給怡親王照看;凡是交給怡親王照看的,就算保了險了。這且不說;曹家將來還有一條大富大貴的路子,世兄,你可知道?」
朱二嫂有些窘;不過還能沉得住氣,「他來了馬上要走呢?」她問:「還是有事?」
「算了,算了!」朱二嫂搖著手說:「你是大少爺,那辦得來我們這種小戶人家的事。反正先寄個信回去;等我在汪家料理得有個頭緒了,再看情形。能耽下去,我請個假,把家先搬了來;耽不下,我還是回無錫。」她緊接著又說:「倒是要我敲邊鼓,不知道怎麼敲法?」
「汪太太吃了我大姊的素菜,讚不絕口;而且跟大姊也很投緣,要請她去做女清客呢!」
「是的,沒有說幾句話。」
這個說法,是彩雲想出來的。胡三奶奶跟汪太太同在一個佛會;每月逢三、逢八,相聚念經。每次半天,或者上午、或者下午;如果上午,汪太太念完經就走;倘是下午,吃了午飯才來,因為她飲饌講究,從不在他家進食。當然,一月之中,總有三、四次是在她家花園裡聚會;以極精緻的素齋饗客。
「不妨從阿筠身上說起,一步一步提到我。」李果答說:「彩雲對前後的情形,完全明白;她自有話說。」
「照這樣說,皇上必是很寵四阿哥?」彩雲插嘴問說。
「你過來嘛!」等把李鼎拉到一邊,她低聲埋怨,「怎麼一喝上酒就沒有完?胡三嬸都急壞了;朱二嬸來了一個多時辰,等著你有話說呢!」
不行!他突然又落回人間;這是企求麻木不仁的心死。人間之哀,莫過於此;還是應該儘力而為。
據說,現在皇帝的兄弟中,最受寵信的,除了怡親王胤祥以外,就得數庄親王胤祿。他之所以得寵,是由於皇四子弘曆的緣故。
這是暗示李煦過去很照應揚州的鹽商,方始得有「順境」;說「希望將來亦是如此」,便是表示將來未必如此!加上助李煦脫困,對大家有益無害這句話,弦外之音就很明顯了,李煦如果不能脫困,當然對大家有害無益。
「我領你去。」
「我們商量好了兩個宗旨:第一,準定湊二十萬銀子。」
「少不得有安儀周。」
「鼎大爺怎麼還不回來——。」
一語未畢,李果手往外指,「說到曹操,曹操就到。」
這自然是指汪太太;李果不便說有胡三奶奶這條門路,只這樣答說:「天上神仙,都是王母嘉賓;下界凡夫俗子,豈能仰望玉顏?足下是漢鍾離,領袖群仙;務乞成全。」
「誰?」
叫得非常爽脆,決不似初改稱呼澀口的樣子,朱二嫂放心了。
有這番明白透澈的話,越使得李果刮目相看;反倒不敢自以為處置盡皆妥善;至少並不比李鼎高明,所以急急答道:「世兄!世兄!咱們有事商量著辦。說實話,過去我小看你了。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你能說出今天這番見解來,自然也是經歷了這一次大|波浪,磨練出來的見識。旗下大爺,都能像世兄你這樣子;說句老實話,漢人也不敢看不起旗人。這些都是閑白兒,我們倒商量看,如今當務之急是什麼?」
李果一楞,想一想才明白他的意思;別人不說,只說四姨娘,倘或有一天說要拿她發交官媒價賣,當然不受此辱;而欲求免辱,除卻自裁,更無他法。
九_九_藏_書照大清律來說,虧空公款,自然追產抵償;追償不足,眷口奴僕皆可變價抵補。」
「是,是!功勞都大。」李果轉臉問道:「你是怎麼個意思呢?答應了沒有?」
「不會!太太。」
「無人可托。」李果搖搖頭,「沒有人知道這件事;要托,就得從頭說起。結果呢?事情尚未辦成,已鬧得滿城風雨了。」
「二妹,」她說:「人不能有感情,有了感情,明明不相干的事,也會像自己的事那樣著急。像李家,你看,三妹從京里遠迢迢來替他們送信;我雖沒有幫上什麼忙,可是一閑下來就會想到;心裏拴著好大的一個疙瘩。但願他們早早免災脫禍吧!」
找到李果,只見他臉色凝重;這當然是他已知道了嚴旨及胡鳳翚的態度的緣故。李鼎正要開口,有個聽差,疾趨而至,說胡鳳翚請李鼎在籤押房相見。
悄悄安排好了,胡三奶奶才說:「大姊,我不留你了,行李是現成理好了的;你就請搬到寶源客棧去吧!」
「他們是希望汪太太多出一點兒,他們就可以少拿。還有,據我所知,『八仙』之中盡有面和心不和的;唯獨汪太太出面說一句,大家都不好意思駁她的回。」李果又說:「不過汪太太自然也有她的長處,為人伉爽、正直、熱心,行事漂亮;不能不令人心折。」
「上那裡走走?」他不想回客棧。
「別這麼說!李師爺,」彩雲怕朱二嫂不悅,趕緊搶著說:「自然大姊的功勞大;汪太太跟她也最投機。不然,怎麼死乞白賴地,非要請她去作伴兒不可呢?」
果然是李鼎來了;其實他早就回到了寶源棧,住在前院,知道朱二嫂與李果要先敘離衷,特為拖了一段時候才來的。
這是沈宜士要挾揚州鹽商;交保回家后,他將李鼎找了去,要他找揚州的總商談判,大家分擔著為李煦彌補虧空,否則他要將兩淮鹽商的積弊,都抖露出來,沒有一個可脫干係。
李鼎會意了,但除了帝王親貴及親屬長輩以外,從沒有給外人磕過頭;所以躊躇了一下,方能將雙膝硬生生彎倒。
「對了!你這麼說,我就可以跟你談另一解了。」李果緊接著說:「上兩句是寫危城,朝不保夕,隨時可下。須知第三句的『自在』,要與第二句的『頻驚』對看。意思儘管部下心驚肉跳,他卻不以為意;仍能以閑逸的心情,也就是清明的神智,在蕭蕭風雨中,細數更籌,靜待黎明。這不是麻木不仁,是已知事不可為;唯有一死殉國。勘破生死,則世上再無可憂之事。所謂『欲除煩惱需無我』;這首詩正是史可法自寫其無我的心境。」
二李大吃一驚,不約而同地睜大了眼注視;渴望著她說明,惹上了什麼麻煩。
動身定在中飯以後;也是胡三奶奶的主意,她說,當天趕不到無錫,不如飯後啟程,過江在鎮江住一夜,下一天從從容容到家。朱二嫂也知道她無非找個藉口,可以多留她半天;姊妹情重,自然不忍多說什麼。
聽得這話,李果不由得深深凝神,覺得他對世故的了解;一夕之間,大非昔比——他不知道李鼎經過昨夜那一番輾轉不能成眠,獨對明月,細思平生的澈悟,自然驚異多於一切。
「是的,是的!」李鼎喘著氣說:「我要沉著。我不相信會落到那步田地。」
「怎麼?」朱二嫂頓時有些依依不捨的離情孳生,「不會再住南邊了?」
於是他又想起了史可法的詩句,很奇怪他在那種朝不保夕、傷心慘目的境況之下,居然能自在於茅檐之下,靜聽風雨蕭蕭中的柝聲!是什麼樣的想法,能使他有如此平靜的心境?
李果說了地方,向李鼎使個眼色;隨即起身告辭。回到客棧,已是夕陽銜山;朱二嫂卻還未歸。李果便與李鼎評估此行所得;兩個人都是樂觀的,相信馬曰琯會找安岐去商量,好好籌一筆款子出來。
「不必了!」朱二嫂說:「我還得趕回去;汪太太約了人在鬥牌。晚上一頓點心,一頓消夜,歸我預備。」
「他當然少了不的。還有呢?」
朱二嫂自己也覺得,此刻不便多問。紅著臉笑了笑,向彩雲說道:「筠官的事,你跟鼎大爺說一說。」
看見胡掌柜與李鼎站起身來要招呼,她便不進屋子;心想也不必費心思作何暗示,乾脆直說罷了。
「對了,就是他。」胡掌柜看著他妻子說:「我看把他請進來吧?」
「一個人如果只求心安,容易得很,只在一轉念間。」
朱二嫂點點頭,沒有再往下說;彩雲倒是有許多話想說,尤其是阿筠的歸宿,關乎行止,非談不可,但不應在此時此地。這樣彼此就變得無話可說;李鼎亦就沒有再逗留在這裏的必要,由胡掌柜招呼到鏢局裡去款待。
「尊翁。」
商量定了,隨即開飯;一面喝酒,一面等朱二嫂。直到他們吃完,方始等到;她臉上紅馥馥地,星眼微餳,三分春色,七分喜氣,李果知道找到路子了。
「不過,有一點我不大明白。」李鼎問道:「馬秋玉何以將汪太太看得這麼重要?莫非他跟安岐說好了;汪太太還會有意見?」
「嗯!還不錯。」
「大姊,」彩雲用徵詢的語氣說:「你再住幾天吧!」
「秋兄,既然來奉求,當然不能有半句虛言。旭公的虧空,到現在為止,算出來的,已近四十萬;可以備抵的動產不動產,不足十萬之數。此外可作將伯之呼的,不過三五萬而已。」
「是啊!事在人為。你把心定下來,此刻且不必胡思亂想,自蔽神明;一切都等明天去看了馬秋玉再說。」
「平郡王的福晉是我的大表姊。」
「談些什麼?是問問尊翁,客氣話。」
「怎麼會不顧你的面子?」李果笑道:「沒有的話。」
「世叔,我一直不敢想,這場災難如果躲不過去,會是怎麼一個結果?如今我倒要問:到底會有怎麼一個結果。請你照『大清律』來說。」
「是,是!」李鼎心亂如麻,四處張望;根本沒有聽見他說些什麼。
「跟他太太!汪石公惟妻命是從。我跟她沒有見過;聽說是很豪爽的,咱們另外想法子去走這條內線。」
是胡三奶奶跟彩雲商量好的,為了方便朱二嫂與李果相會,派人到李鼎所下榻的寶源客棧,賃下一明一暗的兩間房。
烏林達邀他進去坐;李果不願。烏林達只好在門房中相陪,正在談胡風翚如何突然出現,立逼著要印信時,李鼎回來了。
「談正事?」李果越覺困惑。
「明天一早好了。」李鼎摸著發燒的臉說。
「不是!」李果答說:「安儀周我不很熟,交淺言深,易滋誤會。」
「沒有。」
「是!是!」他很爽快地說:「多仗諸公鼎力援手,我替李旭公先謝諸公高義。準定如此辦法;我們那面申復,就說揚州八大鹽商已允代賠二十萬;請在虧空總數中減去此數就是。」
「為李旭公效勞是交情,所以是私事;但是替李旭公彌補虧空,國帑無損,也是公事。所以這件事可說半公半私;出於私下的交情,但得照公事的路子去辦。這一層,要請兩位心照。」
「秋兄,」李果接著他的語聲便問:「可知道沈宜士系獄了?」
堂屋裡「三姊妹」一齊起立相迎;招呼過了,彩雲便拉著筠官的手說:「天涼了!來,我替你添件衣服。」
「不說這些!」李果關心的是汪太太的態度,「照這樣說,你們談得很投機?」
看他這沉不住氣的樣子,李果不免好笑,「不用急!到現在不回來,是好徵兆。」他說:「說不定讓汪太太把她們姐妹三個,邀了去作客了。」
「倘或籌不足呢?」
「是啊!」李鼎抬頭看著胡三奶奶問朱二嫂:「這位是胡三嫂?」
「言重!言重!我剛才說過,大家都覺得李旭公的事,義不容辭;不過事情要把它辦通,亦非一手足可了。昨天晚上,秋玉、石公,還有幾位一起在安家深談,有個看法是相同的。」
李果一聽口風不妙,已有推諉之意,事到如今,必得說兩句軟中帶硬的話不可了。
「當然,當然。我就在門房裡等https://read.99csw.com。」
「那當然。」李果搶著問說:「還有一個呢?」
這一說,李鼎便又樂觀了;陶然舉杯,胃口大開。吃到一半,只見朱二嫂與彩雲,連翩歸來;兩人自然都離座招呼。
原來沈宜士已定下一身為李煦擋災的破釜沉舟之計;見了查弼納派來會同查辦的一員道員,自承李煦的虧空,他要負責,他說他跟揚州鹽商有勾結。問他是勾結了那些人?沈宜士說要細想細查;要求寬限十天,他會提出詳細的「親供」。
「這就是義氣!要不然,咱們怎麼投緣呢?不過,大姊,」胡三奶奶很小心地說:「你讓李師爺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了局。」
「不知道。這三天什麼話也沒有聽到;今天就是想來托你打聽打聽消息。請快說吧,是句什麼話?」
「好極,好極!彩雲,你比你大姊的功勞還大——。」
「當然有事。」彩雲介面:「不然,鼎大爺把他追了來幹什麼?」
這一夜李鼎終宵不能安枕,有時倦極入夢,不一會立即驚醒。到得四更時分,實在煩躁得無法排遣,索性披衣起床。打開房門,讓冷風一吹,人倒舒服了些,便端張凳子坐在廊上,望著一丸涼月,覺得心是靜下來了。
「四阿哥從小就為他祖父抱養在宮裡,指定由密嬪照料;密嬪後來進封為妃,如今是密太妃了。她就是庄親王的生母;密太妃待皇四子很好;庄親王跟四阿哥叔侄的感情,更與眾不同。庄親王教他打火槍、演天算,彷彿是老師。就為了這個緣故,當今皇上對庄親王是另眼相看的。」
「怎麼?」馬曰琯問道:「可是他的獄詞枝蔓?」
「怎麼辦?」李鼎問說:「是不是托個人去探探信?」
「當然,這樣做似乎有傷厚道;不過事出無奈,也只好先把良心擺在一邊。」李果又說:「跟安儀周的交涉我來辦;看馬秋玉,我希望你一起去;你只說一句:諸事請秋玉先生幫忙。其餘的話,我來說。」
「是的。」
「怎麼樣?」李鼎問道:「朱二嫂大獻身手,必是賓主盡歡?」
再回到飯桌上時,朱二嫂借酒蓋臉,將與李果的關係老實告訴了胡三奶奶;然後又談李家,認為李鼎與李果約在揚州聚會,一定有極重要的事,不是好,就是壞,李家的禍福,可以見分曉了。
「也不見得!」李果始終是持著樂觀的態度。「路要一步一步走。這一次我在南京,跟曹四爺沒有談出什麼來;從震二爺那裡,倒打聽好些事。」
「是我二妹!」朱二嫂笑道:「鼎大爺,我們結拜了;我較長,彩雲最小。」
「鼎大爺別聽她的!什麼女清客?汪太太要我替她去管一個小廚房。」
李鼎當然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已經與前不同;他自己覺得處事已比較有把握了,但不願在李果面前,表露任何彷彿自炫的神色,仍然謙恭地請教:「世叔,我說得不錯,或者根本上我的看法就錯了,請你告訴我。到揚州來,老爺子託付的是世叔;我是聽世叔指揮的。大主意,應該你拿。」
「我自然走。他又不是來找我。」朱二嫂心中一動;看胡三奶奶在一邊扶一扶花瓶,理一理椅墊,忙著接待生客,不會注意這面,便即笑道:「也許跟你見了面,倒有好些話說。」
這下是李果不能不沉默了。回到客棧,仍舊沒有答覆;李鼎便又重申前問。
這時彩雲已去找了本皇曆來,明天諸事不宜;後天卻是大吉大利的好日子;朱二嫂決後天去就新居停。
「可是人在汪家啊!」
「你去吧!」李果對胡鳳翚又生了希望,叮囑著說:「你該稱他『老伯』;多求求他。」
「好傢夥!」李果笑道:「這麼好的『館地』那裡去找?」他又問:「你那天『走馬上任』?」
「不!」他平靜地答說:「不必趕!遲早會走到的。」
李鼎聽得這話,既興奮、又擔心。興奮的是有胡三奶奶這麼一條路子;擔心的是不知彩雲這一計,可有效驗?
李鼎愕然,不信似地問:「還有另外解法?」
「一個是沉世叔——。」
「要跟誰談才有用?」
「要挾不能施之於馬秋玉,或者可以施之於安儀周。」李果徐徐說道:「兩淮八大鹽商,為首的三個人:馬秋玉、安儀周、汪石公。馬秋玉只能情商;安儀周不妨要挾;汪石公我也認識,不過跟他談沒有用。」
夥計越發詫異,卻不敢多問,心裏在想:這位大爺是什麼毛病?
「不知道。」李鼎答說:「看樣子,或能如願。」
「承情之至!」馬曰琯微皺著眉說:「我倒為難了。不過,也是義不容辭的事。」
「不敢當。鼎大爺請坐。」
「言重!言重!」馬曰琯急忙答說:「尊公一向寬厚,如今出了事,我們都難過得很,前幾天在『鹽公堂』還曾提到,想湊個幾萬銀子,聊以將意。如有可以略效棉薄之處,只要力之所及,自然盡其在我。」
「汪太太說,錢倒有,也肯幫忙。不過,就像下水救人那樣,要識水性才能下去;不然讓水裡的人一把攥住辮子,那就大糟其糕了。」
李果看完說道:「菜倒罷了!這壇酒可名貴了,先帝第一次南巡;揚州鹽商辦大差,特為向紹興酒坊定購的陳酒。在馬家窖藏了三十多年,快四十年了。看看十斤酒,怕拿一百兩銀子都沒有買處。」
「是啊!前一陣子他到揚州來,我想跟他深談;已經約好,忽然不辭而別。他是個好朋友。」
想過了這一點,他的心境也就不同了。今天的受苦是應得的懲罰,不必妄想去求解脫,只有咬著牙去忍受,等受夠了罰,自然無事。
事實上她也沒有工夫說下去了;因為有人來了,胡掌柜引路,李鼎后隨,他手攙著阿筠,另一面是阿牛蹦蹦跳跳地跟在身邊。
「你是說胡三奶奶?」李果點點頭:「當然可以問。」
「鼎大爺也住寶源棧。」彩雲答說:「到了那裡,什麼時候不好談。」
「人家關聘的銀子都送了。」彩雲笑道:「一千兩一年;先送三年。」
越說越玄,只是已看出來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李果心情一寬,微笑問說:「我有什麼不方便?」
李果是很為難的神氣,欲語不語地好久才問了一句:「秋兄,曹李兩家,處境相似;曹家的虧空,恐怕也有二、三十萬,何以李被禍而曹獨全?請試言其故。」
「何以呢?」彩雲問說。
這是徵求胡三奶奶的同意;她知道朱二嫂與彩雲跟他都很熟,便即答說:「鼎大爺我雖沒見過,照我們姊妹的情分,他可也不算外人;而且人家正在難中,自然不能照平常那麼講究,請進來好了。」
「兩位在這裏小酌,如何?」馬曰琯突然問說。
「不然!八仙過海,還是何仙姑的神通最大。」
朱二嫂楞住了,不知她是何用意;彩雲便笑著補了一句:「別忘了,在那兒你是李太太。」
「對,不爭在此。」李果又說:「除此以外,還有一個人,也得儘快讓他知道,有此好消息。」
於是胡掌柜回身而去;彩雲卻有些不安,低聲問說:「他來幹什麼?」
「是!就這樣好了。」
「是的,有事;總得三、四天才能辦好。」
「我在這裏,可是大家都管我叫李太太;你得顧我的面子。」
「儘力而為!」
「就是現在話也很難說。」李鼎搖搖頭。
「請到那裡。」李果問說:「請到胡家。」
「是的。我很擔心他會做出對不起朋友的事來。」李果特意緊緊皺起了雙眉。

這層道理李鼎明白;朱二嫂跟彩雲不明白;於是李果將平郡王訥爾蘇與曹家的關係為她們解說了一遍。
相見驚喜,互道別後光景;當然是朱二嫂的話多,因為雖只數天之隔,可談的事卻真不少,光是胡三奶奶安排她住寶源棧就值得誇耀好一會。
「那是好事啊!」
原來阿筠在胡家,想念四姨娘想得很厲害;所以彩雲認為阿筠的行止,是件需要重新考慮的事。
「朱二嫂還不回來?」他望著垂暮的天色,顯得有些焦躁。
李鼎點點頭,凝神想了想說:「世叔,你在這兒等我。」
「查制九-九-藏-書軍。」
「揚州的鹽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論實力,馬、安、汪三家,每家拿個十萬銀子,也是輕而易舉之事。」
李果是因為朱二嫂在,怕李鼎不願讓人家知道他的家事,故意不言;李鼎卻並無忌諱,亦不了解他的用意,點點頭說:「那麼,我先說吧!事情有了轉機;不過,宜士先生恐怕太受委屈了。」
「照這麼說,起碼得二十五萬?」
「那就是不測之禍。」李果緊接著說:「秋兄,你不能見死不救吧?」
「除非另外派了在南邊的差使。」李鼎搖搖頭,「那是不會有的事。」
「世叔,你說得我太好了。」李鼎略停一下說:「我覺得咱們在揚州所得的結果;也就是陳哲功答應下來的話,得馬上讓兩個人知道。」
於是,他又想到了「欲除煩惱須無我」這句成語;真箇儘力去設想自己處身在浩淼太空的亘古圓月之中,居然能夠放寬胸懷了。
「何謂趕在前面?」
這就是因果,他忽然想起天輪幾次在靜室中跟他談禪,每每愛說:「欲知他日果,但看今日因。」而在此刻來說,是「但看今日果,便知往日因」。從今以後,除了懺悔宿業以外,不必去強求什麼!
「那兩個?」
李果深感意外;直覺地答說:「如今並非事無可為。」
到得小玲瓏山館,一經通報,主人立即接見;在座的,另有一個八大總商之一的陳哲功。李果自然認識,李鼎卻還是初見。
馬曰琯笑了,「客山,」他說:「你嚇不倒我!」
李鼎爽然若失;想一想釘著問下去:「儘力而為而終於無可為,那怎麼樣?」
「謝謝!勉為歡笑,徒然掃了滿座的興。」李果搖著手說:「不可!」
李鼎默然。一直快走到客棧了;他才突然問說:「世叔,你看我怎麼才能求得心安?」
「多謝盛情。秋玉先生的高義,我父子早就知道的。所以——。」
朱二嫂先走,李鼎跟筠官又說了會話,方始重回鏢局,止酒吃飯;李果從他神色中,已看出李鼎已有所得,隨即起身告辭,安步當車,在路上就談了起來。
「不行,絕對不行!」李鼎氣急敗壞地,「到那時候,老爺子的命也一定保不住了。」
「那也是好事啊!」李鼎看著李果笑道:「不過,倒真的是不大方便了。」
事情就這樣說定了,可算是個圓滿的結局。馬曰琯便要特為二李張宴,而李鼎堅辭;李果倒覺得他人既然幫了很大的忙,而且難題已解除了大半,不妨做一番應酬,也是有益無害之事,無奈李鼎意不可回,只好再三致歉告辭。
「不答應也不行啊!」
「能把汪太太請來倒不容易。」
「錢數是多少呢?」
「筠官,」她忽然問道:「你要不要去看你鼎叔?」

「原來這位王爺是曹家的姑老爺。」朱二嫂問:「那麼跟鼎大爺呢?」
李果楞在那裡,好久,好久,才垂頭喪氣地說:「完了!從上任開始查起;三十年的老帳,一筆一筆對,非把人治死了沒有完!」
「世叔,我想這件事還得要上緊;他那裡助人之事,能按部就班履行諾言就很不錯了;咱們這裏可與人家不同,非得想法子趕在前面不可。」
這個譬喻,李鼎完全明白。幫忙也要「師出有名」;非親非友,無端拿大把銀子助人,自然是因為有禍福休戚相連的關係。倘或朝廷查問,憑什麼助李煦償此鉅額虧空?你們從前受了他什麼好處?這一下翻起老帳,豈不就像下水救人,反而被人拖住,落得個同遭滅頂的命運。
「第二,這不是私相授受的事,如果李旭公只是織造,從未巡鹽;我們湊二十萬銀子替他彌補虧空,與公家完全不相干。既有過去的淵源;虧空的又是鹽課,那就必得請鹽院代為出奏,說明代賠的數目。只要奉旨准了,二十萬銀子我們就近揚州代繳。尊處就不必費心了。」
「呀!」她忽然想起:「我還約了鼎大爺有話說呢!」
這一喝,李鼎才如夢方醒,趕緊朝上磕了頭;抬起身子來看,只望到胡鳳翚的一個背影。
坐守無聊,李果自然同意;卻不曾想到正是午飯時分,一到鏢局,便為胡掌柜奉為上賓,置酒相待。他那純摯的神態,以及一肚子的江湖故事;使得二李暫時拋開了愁煩,且飲且談,竟忘了時間。
想想他的話不錯,李鼎也寬心了。人逢喜事精神爽,頗有找個地方去大嚼一頓的意思。
胡三奶奶巴不得這一聲;介面說道:「再住幾天,再住幾天;等鼎大爺他們事情辦完了一起走。」
「他問我;康熙三十二年,內務府行文,動用備用銀八千兩,買米四千一百石,現在看冊子,這四千一百石米並沒有出帳,是怎麼回事?」
他雖然沒有再說下去,大家也都了解;不過了解的程度不同。李鼎在想,當今皇帝必是知道自己得位不正,或者弟兄之中,有人憤無可泄,竟出以行刺的手段,所以預先安排下這樁大事,由此亦可以想見,皇家對八貝子、九貝子及恂郡王的猜忌防範是如何深刻。
「李師爺在外面,你要不要跟他見見面?」
「是!」李鼎泫然低頭,「我,我爹太苦了。」
「世兄,你的見解確是很高了!不過,事情要做得紮實;咱們無論如何,得釘著陳哲功,讓他把答應代賠的公事報了出去;不但如此,還要等鹽院出奏,這二十萬銀子才算有了著落。你說是不是呢?」
「康熙三十二年?」李果怕是自己聽錯了,「那不是尊翁到任的那年?你沒有弄錯?」
「什麼走馬上任?我總得先回去一趟。」
這一下午的長談,還很巧妙的發生了一種作用——為李家乞援的事,因為很難措詞;因為以李煦與汪石公夫婦的身分,朱二嫂與彩云何能有居間的資格?彩雲趁她自敘何以南來的機會,將皇帝對李煦有成見的情形,夾帶著敘在裏面;同時她的千里齎書的義行,自然而然地也就說明了李煦是值得同情的。有這個伏筆在那裡,李果、李鼎有所干求,便易於為汪太太所接受了。
這是說,如果此行順利,揚州鹽商格外幫忙;湊足了李煦彌補虧空所需的鉅數,過了這個難關,筠官自然就不必單獨行動。當然,這是過於樂觀的想法。
這一層是他跟李果早就想到了的,雖然尚無善策;但相信必可找到一個妥當的說法,所以此時很興奮,也很沉著地問:「還聽汪太太說些什麼?朱二嫂。」
「是!原不爭在這一半天的工夫。」
「如何轉念?」李鼎又問:「我應該怎麼想?」
「我是假定的話。」
馬曰琯矍然動容;李果便向李鼎使了個眼色,然後看到地上。
像李鼎由李果陪著來求的事,不但非支賓所能答覆,而且亦非支賓所能與聞。不過李果的態度也很瀟洒,與一些熟人周旋了一番,方始問起主人;說是專誠從蘇州來拜訪。
「有個說法——。」
「也不能說麻煩。不過,」彩雲抿嘴笑道:「以後李師爺可不大方便了。」
六親同運,曹家大富大貴,李家就有很大的好處;李鼎自然關心,「我們不知道。」他說:「我倒還非得聽聽不可。」
「各位請坐,我不進來。」她又小聲跟胡掌柜說:「回頭吃完了,告訴我一聲;我跟鼎大爺有話說。」說完,輕輕將阿筠一推,轉身就走。
這話說得好像有點玄;但似乎話中亦頗有可以咀嚼之處。想了好一會,決定鼓起勇氣來問。
李鼎亦有同感,「『最無聊賴是黃昏』,如今我才懂這句詩。」他說:「忙人,沒有心事的人,永遠不會知道,一個人的苦樂異趣,只有在黃昏才最分明。」
事情大有轉機,不過又有意外的打擊;蘇州派了人來說,胡鳳翚進京見了駕回來,奉有口傳的上諭,要李鼎趕回去聽宣。
「自然因為旭公與這位有連的緣故。」說著,馬曰琯做了個「八」的手勢。
「兩位來得正好。」馬曰琯說:「我本來也要奉邀談一談。今年『公所』是由哲功兄『值年』,一切請他來主持。」
「回頭跟你細談。」
「嗯,嗯!」馬曰琯問道:「還預備看那幾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