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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是這一首。」芹官念道:「『十年磨劍,五陵結客,把平生涕淚都飄盡——。』」
這句話是春雨所承望不到的,又驚又喜,心還有點亂;強自定下神來,想了一下說:「也沒有什麼是我的!就算身子是爹娘給的;可是我爹也使了府里賞的身價銀子了——。」
春雨今年十七,比芹官大五歲。進府那年才十三歲,已是大人的樣子了;沉靜、靈巧,懂得用眼色窺伺,曹老太太要看個唱本什麼的,總是不等開口,她就把裝眼鏡的荷包找了來,有那妒忌的,背後說她會拍馬屁,她笑笑不作聲;若是誇獎她兩句,必是惶恐不勝的樣子。就這與人無忤,有功不伐的這份德性,為冷眼旁觀的馬夫人所看中了;跟震二奶奶商議,想跟曹老太太要春雨專門去照料芹官。
「生得壯,發育得好,十二歲開智識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兒。老皇的第一個阿哥,就是十三歲生的。」震二奶奶又說:「你去一趟,詳詳細細打聽明白了來告訴我。」
「反正只要讓她明白,她的好處,做主子的知道,將來也一定不埋沒她的功勞。」震二奶奶又說,「太太不妨把她找了來,話說得活動些;能讓心裏有這麼一個想法:照料芹官能用十分心,就有十分的好處;一切全看她自己。她自然就會巴結。」
「喔!」曹俯的視線又落在棋盤上了。
「我——,」馬夫人沉吟了一下說:「等我想起來再跟你說。」
「我在想,」馬夫人徐徐說道:「人家到底也是黃花閨女,能這樣說是拿她自己的身子,拘住芹官的心,自然也是有貪圖的;索性就把名分給了她,好教她死心塌地。你看呢?鳳英!」
大家都凝神細想,你說一個,他說一個,算得出來的,一共有七個人來過。
「知道不知道這個戒指的貴重?」
聽完錦兒的話,震二奶奶沉吟著;拿枝象牙籤剔牙,不斷地齜牙吸氣,好久都不作聲。
「你別問了,反正有人。當時,我主意是拿定了;不過,」春雨加重了語氣說:「到底是女孩兒家一生就這麼一回的事,即使不明不白地斷送了,多少也總要值得;所以我跟他說:你依我兩件事,我就依你:一是除了我再不準找別人;務必改了那個吃人嘴上胭脂的毛病。」
在異樣的沉默中,春雨的頭一直低到胸前;連她的心跳都清晰可聞。這就不但是羞,而且也在害怕。震二奶奶心想,像這樣是問不出什麼來的;就問出來了,以自己當家人的身分,不能不管,但一定難管,倒不如暫且莫問。
春雨卻不肯舉杯,「這是幹什麼?」她說,「你得先說個原故,我再喝。」
「自然知道。老太太都誇過,說綠得這麼透的翡翠,她只見過兩個,除了太太這一個;再就是在那位老妃手上見過。」
芹官回來時,已是日色偏西;春雨到中門口親自接回。他一路嚷熱,在夾弄中就要脫馬褂;春雨一面哄,一面讓小丫頭跟在他後頭打扇。到得雙芝仙齋,才讓他卸去玄色亮紗馬褂,寶藍寧綢大衫與杭紡小褂子,絞兩把熱手巾,一把送到他手裡,自己擦臉;一把用來替他抹身擦背。
「查出來上用緞卅八匹;預備皇上賞人的官緞卅匹,都嫌粗糙輕薄。不過比起蘇州來,還算好的;蘇州光是上用緞要剔出去的,就有一百多匹。」
「是那一首?朱竹垞的『解佩令』很多,知道你是那一首?」
一半是放不下芹官的心;一半是心裏的一個疙瘩,難以消除,不免衝動;馬夫人到底沉不住氣,稍稍將春雨喚來,除了給了她所希望得到的東西以外,額外又添了馬夫人自己的一片真心。
這卻也是錦兒關心的一件事,隨即問道:「那麼,你看呢?你自己總知道吧,他是真的一句,聽你的話呢?還是假的依你?」
「他說:你不肯,我找別人去。」
將芹官關在中門以內不放出去,確是件教人為難的事。此中的利害得失,連曹老太太自己也知道,她曾跟曹俯說道:「我也不是不明白,男孩子應該到外面闖一闖,見一見世面,將來才有出息。不過我家不比別家,他爺爺就是這麼一條根;這條根上又系著我跟他娘的兩條命。萬一闖出事來,我們祖孫三代都完了。我的日子不多;三年、五年,等我一伸腿去了,由著他去闖,反正我是眼不見為凈了。眼前,可不能讓我成天把顆心懸著,我得看著他,日子才過得下去。如果天倒不收我這個老廢物,居然三、五年還不死,到了該他進京當差的年歲,聖命難違,我自然也只好死心塌地。」
正談到這裏,有個小廝走來,向曹俯輕聲說道:「回四老爺的話,安將軍派了人來,說有話要跟老爺當面回。」
「一定得要找出來!」馬夫人對此事看得很重要,「錦兒的話說得很透徹,只要大家不招惹他,他一個人那裡胡鬧得起來。如今有春雨在內里拘住他;再告訴丫頭們,不準再遷就他那個吃胭脂的毛病,兩下一湊合,把他逼到讀書寫字的那條正路上去,有多好!」
「是。」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說,「別的都沒有什麼,老太太屋裡的人,可得太太去說;只跟秋月一個人提好了。」
深閨艷秘,流落在外;震二奶奶可以想像得到那些輕薄男子的口吻:「喏!曹家震二奶奶的東西;你們看她有多風流!」
「是安將軍的聽差。」
這時芹官方始上前,等曹俯轉過臉來,隨即蹲身請了個安。
春雨在梧桐樹下設兩張藤榻,備了瓜果清茶,剛一坐定,小丫頭便又送來點心,「你真把我當客人待了!」錦兒說道:「別張羅了!讓她們睡去罷!」
小蓮答應著去了。錦兒便讓春雨先到她卧房裡洗臉;一進房門,就看到壁上懸著一支皮馬鞭,不由得問起曹震。
「喔,他說了句什麼?」
震二奶奶心生警惕,此事不能操之過急,急則生變,倘或到得頭來,秋月依然,把自己得力的一柄如意弄得脫了手,豈非做了件偷雞不著蝕把米的傻事?
「那可是叫沒法子了。如果不是指明要秋月,事情就好辦了。譬如你那裡的如意,人也很穩重的;如果姓劉的真的有出息,秋月又不肯,把如意嫁了他,不也很好?」
「剛到家一會兒;先在屋子裡換衣服。」
明知她是拿春雨跟芹官的年齡作比;錦兒卻故作不解地問:「二奶奶倒是說什麼呀?」
「那,他倒不敢。他,他要我跟他照方兒吃炒肉。」
「震二爺到杭州去了不少日子了吧?怎麼還不回來?」
這天上午就是本家三太太來過了。她跟曹老太太算是妯娌;三十年前隨夫從老家來投奔曹寅,不久夫死,撫孤守節,直到如今。曹家三世宦遊南京,來投靠的窮本家、窮親戚很不少,平時爭寵干求,常有是非;唯獨這個三太太,從不道人長短,也很少來為人討個差使、說個人情。所以她雖比曹老太太小到十歲之多,卻深受敬重,常常邀來鬥牌閑話,盤桓整日。震二奶奶認為由她來為秋月作媒,曹老太太先就會有一個想法:這可不是個媒婆,光長了一張能把死的說活了來的嘴;她的話是靠得住的。那一來,就有三分之望了。
「算了,算了!」春雨大聲打斷:「罰酒!」
春雨便幹了酒,照一照杯,舀一匙湯喝了,抬眼望著錦兒。
春雨是話一出口,便知失言;不過她做事向來不悔,沉吟了一會,臉上的紅暈漸漸褪去,平靜地說:「你晚上來,我告訴你,只告訴你一個人。」
於是,他裝模作樣地在棋局上通盤檢查;嘴裏念念有詞地似乎在計算夠不夠一百八十一子;然後慨然說道:「算了九-九-藏-書!不能不服輸,就這個劫打贏了;還要『收官』一子都不吃虧,也還要差到十個『空』,重擺一盤。」
「話很多——。」
「得失參半,倒要好好想一想。」張先生一抬頭髮現芹官,脫口說道:「啊!世兄來了!」
「是!」春雨退後兩步;看馬夫人再無別話,方向楚珍笑一笑,作為招呼;然後稍稍轉身而去。
話當然宜從那本春冊談起;錦兒的想法是,這樣的事,千萬冒失不得,只有以話套話,步步為營地踩進去,那知她剛開得一句口,春雨就把她的話打斷了。
「喔?」曹俯問道:「是什麼人?」
特為把她叫了來,卻又沒事,這不透著蹊蹺?春雨明知她有話未說,卻以心虛之故,不敢多說一句,答應一聲:「是!」如釋重負地踩著碎步,走得好急;錦兒發現她的影子,想留她說兩句話,都沒有能攔住她。
第一個念頭,已自覺難堪;轉到第二個念頭,更是惶恐不安。「不行,」她不自覺地說,「那一來可就糟了!」
一句無心的話,立刻使得春雨臉上發燒;原來她並非處|子,早就為她的一個在海鹽腔班子里唱小旦的表兄偷上手了。所以聽得錦兒的話,以為意存諷刺;轉念又想,自己的秘密連自己的親娘都不知道,錦兒從何得知?於是定定心答道:「我也只是這麼痴心妄想,到底還不知道拘得住拘不住他的心?」
「知道了,知道了!你去吧!」春雨搶著說,「我在中門等你,時候久了,我自會傳老太太的話,把你弄回來。」
原來胡媽管小廚房,只供應曹老太太、馬夫人、震二奶奶、芹官等四處的飯食;每處主僕各一桌。這幾天說是物價漲了,胡媽正在活動錦兒,替她在震二奶奶面前說話,要加每天例規的菜錢,所以例菜格外精緻。
於是她說:「沒事!你先回去吧!」
所謂「好好款待」,便是拿最大的賞封,八兩銀子;曹俯為人忠厚謙和,最不喜擺官派,所以用這句話作為賞銀八兩的隱語。
其實,她早知道是這天上午的事;來說媒的人,也根本就是她間接策動的。秋月今年三十二歲;十年前便已矢志不嫁,願伺候曹老太太一輩子;勸過她多少次,她執詞不移。就這樣虛度了大好青春;曹老太太自然感動,少不得另眼相看的。
把不應該在這個院子里的人都打發走了;原本面對月光的春雨,走過來坐在錦兒旁邊。兩人都是背光,誰也看不清楚誰的臉,說話就方便了。
曹俯哈哈一笑,投子而起;但看到芹官笑容立即收斂,「今天有些什麼人?」他問。
「你算是拿住我了!」春雨覺得委屈;但想到那枚戒指,立即心平氣和,不由得把錦兒的話想起來。
小蓮不作聲,望著錦兒;要她允許才敢收下。錦兒自然點頭,「大家分著吃!」她轉臉對春雨說:「你真會做人!你也真肯用心!」
於是錦兒告訴春雨說,這年春天,皇帝發覺新制的綢子內衣,比往時來得粗糙,交內務府查奏。結果發現,粗糙是因為摻用了生絲的緣故;而且每匹綢子亦不足規定的分兩。
「除了主人以外,有——」芹官報了名單,「一共兩桌。」
然後為他換上一件短袖葫蘆領的對襟綢褂子,讓他坐在廊上喝茶;同時問道:「是先開西瓜呢?還是先吃點心?今天是紅棗煨的野百合;冰鎮了一會兒了。」
「那就不提,」馬夫人突然想起,「喔,你知道不知道,今兒有人來替秋月說媒?」
「我知道!」春雨低著頭說:「二奶奶那雙眼睛再毒不過。」她突然抬頭又問:「喔,前天我聽人說,你有喜信兒了;那可真是大喜事啊!」
「那麼!」錦兒問道:「前天,晌午那一會兒,有誰來過?」
這一下不但將芹官嚇得脊梁骨上發冷;連張先生也吃了一驚,不知他何以有此神情?
「什麼冊子?」
「對了!你有什麼說什麼,包管沒事。」春雨一面替他披上大衫;一面喊道:「小蓮,你來扣紐子;我把芹官的頭髮梳兩下。」
「我怎麼會賣原告?再說,也不是你這麼說;不過是由你一句話中悟出來的道理而已。」錦兒站起身來,「去吧!吃飯去。」
「你道是天天這個樣兒嗎?有個緣故在裡頭。」
「怎麼!是芹官拿的不是?」
「我看不見得。」春雨不以為然,「只要肯出價,就讓人買走了,也可以買回來。」
「不是,不是!你錯會了我的意思。」錦兒低聲說道:「你剛才那句話提醒了我。我們那位二爺必是在鬧鬼;什麼好絲買不到?趁此又在裏面開花帳;落下錢來狂嫖爛賭。」
曹俯想了一下答說:「先別跟老太太說去看安將軍;只說我去送一位進京的客人好了。」
「怎麼?」錦兒一驚,「我還以為二奶奶收起來了呢!」
震二奶奶原也想藉此籠絡春雨;如今居其名而不必有其實,更為得計。便即答說:「是!我來跟她說。」
一聽這話,春雨猛然心跳;不過,馬上就恢復平靜了,「那也不過太太隨口一句話而已。」她說,「她還能,還能——。」
那還好。有時安將軍派人來談公事,派的是有職銜的武官,那就得看官階大小,穿公服,或者至少得加一件馬褂,才能接見;既是聽差,無須更衣了。
「不過,我得先回去一趟——。」
這是隨嘴一句話,在春雨聽來,便有明知故問的意味;停了一下方始開口:「你別笑我不識廉恥!我也是好好想過的,剛開智識的人,混在脂粉堆里,又有老太太在上頭護著;你倒想,還不是盡著他的性子胡鬧?不懂這件事便罷,一懂了誰能管得住他?只怕要不了一兩年就會得童子癆。我是識得輕重,心想太太、震二奶奶,把老太太的命|根|子托給我;我能只顧自己的清高,不顧他心裏是怎麼在想?我也想到頭了,橫豎拿我的身子拘住他的心就是了。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樣,我自己覺得很值得,很對得住太太跟震二奶奶。」
馬夫人的那個祖母綠的戒指,是連曹老太太都誇讚過的!錦兒自然入眼即知,大為驚異;馬夫人竟以這樣珍貴的飾物相賜,是件非常令人難信的事。
如果真有了喜,會發生些什麼事?春雨想到的第一個念頭是,那會成為轟動曹家親友的一個大笑話!十二歲的芹官,自己還是個孩子;居然已經生子。
錦兒心裏一跳;「怎麼啦?」她問:「我可不知道說什麼話要小心?」
「怎麼不會?」
「錦兒,」震二奶奶答非所問地:「我看春雨是破了身子了!」
「一定是。」錦兒憤憤地,「回頭我可得提醒二奶奶。」
「太太賞我的。當時要給我戴上;那有多招搖!不過,我雖藏著不戴,可也不能不來告訴震二奶奶。」
原來她還有這番深心,這番大道理!錦兒心想,誰要只當她是個十七歲的女孩子看,可真是大錯特錯了。
收皮貨的樟木箱,一共四口;其餘三口空箱中都有,「就少這麼一本!」錦兒困惑地:「是到那裡去了呢?沒有人來過呀!」
「姊姊,姊姊!」春雨急忙拉著她的手說:「可千萬不能說是我說的。」
「不是十七嗎?」
「難!」震二奶奶也總是這樣回答:「咱們這位小爺,變著方兒淘氣;靠得住的人老實,降不住他;降得住他的,又怕他心裏不服,一吵一鬧讓老太太知道了,嘔不完的氣。必得有這麼一個德性好耐性好,能管得住他,還能叫他服她的人才行。」
錦兒大吃一驚,「二奶奶從那裡看出來的?」她說:「不會吧?」
「我知道,」錦兒很高興地:「那是西read•99csw.com洋進貢來的膏子;貴重得很呢!你留著自己用吧。」
「不會吧!」
「這班人,沒有個夠!」錦兒又說,「她來托我,我樂得把她懸在那裡,先吃她幾頓好的再說。喔,胡媽還送了我一罈子人蔘、紅花、當歸泡的酒;咱們打開來嘗嘗。」
錦兒不知她要做什麼,只能站在那裡等候;不一會,只見春雨去而復回,將一個手巾包遞到她手裡。捏一捏是軟軟的一本書,心知便是那本春冊。只是另外圓鼓鼓地一個小罐子,就猜不出是什麼東西了。
因此,她這樣問說:「這是怎麼回事?」
於是她跟法明說,最相當的莫如秋月,不過她是曹老太太面前得力的人,不便出面去說。最好拜託後街上的「本家三太太」來作媒;她一定在暗中促成好事。只是千萬不能說破她也知道這件事,否則,事必不成。法明素知震二奶奶手腕高明;她這樣說,總有道理在內,只聽她的就是。
「東西本身貴重,自不必說;我說的貴重,只怕你還不知道。太太說過,她這個戒指,將來是要傳給兒媳婦的。」
「怎麼,我道理不通?」錦兒笑道,「要不要讓小蓮來評評理?」
這些現銀珠寶,共值幾何?曹老太太沒有說過,旁人也不敢問;據震二奶奶的估計,總值不下五十萬銀子之多。有一年曹老太太倒說過,她手裡的「那點東西」,除了提一份專為芹官將來「辦喜事」之用以外,餘下分作四分,馬夫人、曹俯、曹震各得一分;餘下一份,散給多年世仆,及有往來幾家的窮親戚。可是這就不知那年才得到手了。
「怎麼會?」錦兒詫異地問。
一聽這話,曹俯驚疑不定;但也不便擺在臉上,當即答說:「好!請管家先回去上覆將軍,說我馬上就去。」接著便喊:「曹泰!」
等小蓮來了,春雨好言好語地說:「妹妹,勞你駕,到我那裡去一趟,你說給玉燕,回頭別忘了到中門去關照,派人到安將軍府去接芹官;野百合趁早剝出來,燉好了煨上。」
震二奶奶如當頂轟了一個焦雷,「可了不得了!」她說:「這要讓四老爺知道了,會把他打死!就是老太太瞧見了,也是一場風波。趕快,趕快找春雨!」
錦兒便站住腳,拿震二奶奶的茶去續上了開水;自己也捧了杯茶,在她身旁一張矮骨牌凳上坐了下來。
轉念到此,汗流遍體,「不行!」她說,「非找到不可;你去查一查!」
為此,劉鈞託了個常在震二奶奶那裡走動的法藏庵當家法明師太,來探口氣。這一下倒正是找對了門路;震二奶奶細問了劉鈞的情形,而且關照法明安排機會,悄悄去相遇劉鈞;看他文質彬彬,言語大方,是頗有出息的樣子,覺得此事大可一談。
「提轎!」他對曹泰說,「你別跟去了。」
明知別的丫頭、老媽絕不敢私拿,還是找了來問;果然,一個個斬釘截鐵地否認。
「太太說得是!」震二奶奶很謹慎地問:「可不知道太太心裏有了打算沒有?」
「是我的。」
「你不留我,我也要在你這裏吃。我有話告訴你。」
「那怕什麼!來,我敬你點酒。」
「後來呢?」錦兒催問著:「你快說啊,他給了沒有?」
「這倒也是!」馬夫人問:「那麼,你看?」
「喔!你真能幹。」春雨將她遞過來的蜜餞又推了回去:「這玩意送給你吃。」
春雨一驚,也將聲音壓低了問道:「怎麼回事?」
「說真箇的,把芹官關在裏面不放出去,是我心裏的一塊病,為了老太太,明知道極不妥當,可是不能說。難得你有見識,而且肯把什麼都給芹官;人心都是肉做的,我怎麼能不給你一句切切實實的話。春雨,」馬夫人想了一下說:「從今天起,我把芹官的這一輩子都託付給你了。」
「這時候你才知道,原來是這玩意?」
這倒是提醒了春雨。不過她的思慮周密,心想要早早想個避孕的法子,這還不能請教錦兒;因為即令錦兒同情,也絕不敢胡出主意,說不定反倒防著她了。常聽人說,涼葯服多了,不易受孕。不妨設法弄一副涼葯來服。
「慢一點兒!我先給你看樣東西!」
「你也依了他?」
「也不知怎麼回事?老太太叫人來,指明了要如意跟了去。我樂得躲懶。」錦兒又說:「我蒸了塊糟鰣魚:你陪我一起吃,好不好?」
錦兒知道,遇見這種樣子,就是她有很要緊的事在盤算,也許得要好半天的工夫。不必擾亂她,管自己悄悄溜開。
芹官如逢大赦,垂手答應一聲:「是!」慢慢地往後退,快到房門口才轉身踏出門檻,一溜煙似地往裡直奔。
春雨卻突然之間臉紅了;紅到耳朵根上。震二奶奶大為訝異;凝神靜想了一回,恍然大悟!但也不足為奇,反正總有那麼一遭;只不知是怎麼上的手?想到這裏,深感興趣;不由得綻開了詭秘的笑容。
「這個劫,」曹俯落子了,「不能不應吧!」
「你還來問我!」她滿臉脹得通紅,恨恨地說,「都是你們主子奴才害人!這種東西也是混丟、混丟的!」
「還不是咱們自己的事嗎?」震二奶奶說;「她的心可比你又細又深;又會籠絡,你別小看她了。」她忽又說道:「我這話你只放在肚子里。走!上太太屋裡去。」
「張兄,家門如此!你看如何是好?」曹俯說道,「我自父兄相繼下世,自知菲材,終無大用;一心寄望在此子身上,唯有把他教養成人,重振家聲,才能報答先父視我如出的深恩。不想此子是這等不成材!此刻已看出來,他的福澤有限。『十年磨劍,五陵結客』,把家敗完了,就該是飄不盡的涕淚了!」
春雨恰好就是這麼一個人。震二奶奶認為馬夫人挑得不錯;曹太夫人也欣然相許。馬夫人還特為將春雨找了來,說了許多心腹話,籠絡備至;還特為關照震二奶奶,從她的月例銀子中,另提二兩津貼,津貼春雨。
春雨臉一紅,「我可不是存心買好兒。」她說,「藏著什麼算計人的心思。」
「那麼,你干不幹呢?」
芹官這個毛病,由來已非一日;大概兩三歲的時候,不知那個丫頭逗著他玩,親他的嘴,卻說:「來!吃姐姐嘴上的胭脂。」由此成了慣例,要親丫頭的嘴,就說要吃人家嘴上的胭脂。錦兒也讓他這樣親過,當時心裏很不舒服,覺得無緣無故吃了虧。因而這時聽得春雨的話,頗有深獲我心之快。
回雙芝仙館有條捷徑,是穿過震二奶奶的院落;一進無花門就遇見錦兒,「怎麼?」她問:「你看家?」
芹官不即回答;略停一下,方始答說:「人多了,我沒有上桌。我給烏都統的老二寫了一幅字。」
這樣一個人倒也不難找;但找到了,人家不一定願意娶婢作夫人。所以蹉跎至今,總算有志竟成,讓曹震找到了一個。
「幹些什麼呢?」
「早睡了。來,這裏坐。」
原來錦兒已為曹震收了房——為了綉春,曹震跟他妻子大打飢荒。震二奶奶不管怎麼說,肚子不爭氣,在提到「不孝有三」,理上總是虧了些;所以不能不讓他「弄個人」。
震二奶奶一聽這話,也很著急。原來要找的是一冊秘戲圖——也不知誰行出來的說法,春冊可以鎮邪,箱子里有了它,「鐵算盤」都算不走的;又說可以辟火,相傳火神祝融氏是個老小姐,性子潑辣無比,但到底是未出嫁的閨女,一看到這「羞死人也么哥」的玩意,自然嚇得退避三舍。因此,震二奶奶所置貴重物品的箱子里,都有此物。
「不!剛打大太陽下面回來,不能吃冰九九藏書;一冰一熱,激出病來,不又讓老太太擔心?你忍一忍,心靜自然涼;我替你扇著!」
「是春雨這麼在說;我問錦兒,錦兒也不知道。慢慢留意就看出來了。」
「在!」頗得曹俯信任的老僕曹泰高聲答應著,從廊上走了進來。
「這麼兩件事還記不住?」
「你也別說有靠山,蘇州織造早就革職了。」
「好啊!」錦兒很高興地說:「難得安閑自在吃一頓飯,有你陪我,可就更美了。」
此人姓劉,單名一個鈞字;今年三十八歲。家境清寒,而眼界甚高,蓬門碧玉,難邀他一顧,所以至今孑然一身,最近發了筆小小的橫財;有個堂房叔叔,身死無子,遺產歸族人按親疏遠近派分,劉鈞拈鬮拈了一塊好田,時價值兩百多兩銀子。
「你放心!我不會隨便跟人去說。不過,二奶奶那裡,不能瞞她;其實也瞞不住。我跟你實說吧,二奶奶已經看出來了。」
震二奶奶起這個心思,也不過是這兩三年的事。從先皇駕崩,曹家的差使就不如以前好當了,收支帳目,內務府及戶部都查得很緊,不能像從前那樣可以開花帳;但一切進貢及應酬的花費卻不能少,這些情形又不能跟曹老太太說,怕她著急;至於跟曹俯說了也沒有用,倒不如不說。只有東拉西扯,把個場面照原樣子繃著。就這四年工夫,又虧了約十萬銀子下去;連以前的虧空,二十萬出頭了。
「肯上進就行!縣丞往上爬一爬,就是縣大老爺;秋月一嫁過去,就是現成的官太太。這是好事啊!老太太怎麼說?」
春雨挪個位子,靠近錦兒,用極低的聲音將她的感想說了出來。錦兒心想不錯;到底是自己切身有關的事,想得深了,便跟旁人的看法不同。
「是三太太來作的媒。」馬夫人告訴震二奶奶說:「姓劉,四十歲不到,是個縣丞,打算辦了喜事,到四川去上任。據說家道不怎麼好,不過,很肯上進。」
像這樣的話,曹震不知說過多少次了!震二奶奶先不理他;慢慢地心思也活動了。夫婦倆枕上燈下,密密地計議過好幾次;唯有使一條調虎離山之計,才能將秋月所掌的那串鑰匙弄過來。
「對!」馬夫人又說,「鳳英,你看這件事要不要告訴老太太?」
聽這一說,錦兒也有不寒而慄之感,「真是!」她慶幸地說:「多虧得你。以後呢?」
錦兒不作聲。心想:芹官的那句話,大概除了「四老爺」以外,都不會覺得他過分。至多說一句:你才十二歲嘛!可是,「甘羅十二為丞相」,只要像大人了,自然能幹大人的事。
「給了。」
因為如此,芹官發育得極好;十二歲的孩子,看上去像十五六歲的少年。這一來,馬夫人又有隱憂了!
「震二奶奶派人來催了。」春雨知道是來催馬夫人到萱榮堂——曹老太太頤養之處去侍膳;當即問道:「太太還有什麼吩咐?」
馬夫人跟震二奶奶不止提過一次:「人一天一天大了,成天跟些小丫頭混在一起;等知識一開,不知道會鬧出什麼笑話來。得有個靠得住的人能託付才好。」

帶進來的人,曹俯知道,是安將軍貼身的跟班桂升;等他行了禮,曹俯很客氣地說道:「管家少禮!安將軍有什麼話,請說吧!」
「春雨今年多大?」
「你呢?」曹俯問說,「你必是一角!書不好好念,就對這些玩意兒起勁。」
於是春雨一面照料飲食;一面跟他說話,這天是安將軍的獨子十六歲生日,雖是成年的年齡,畢竟也是小生日,只約了親友至好家的子弟吃個便飯。芹官是其中之一;曹老太太本來還怕天時炎熱,怕他受暑不肯放出去,是曹俯說了句:「安將軍的交情,辭謝了不好。」方始准他應約。
「你別走!」震二奶奶說:「我有話跟你說。」
「我這杯酒是祝你早生貴子!你要是能替老太太添個重孫子……。」
「你走吧!」曹俯轉臉揮手,「見老太太去。」
「一副作賊心虛的樣子!」等震二奶奶將她的所見,細細說了以後;錦兒亦覺得深為可疑,可是,「是跟誰呢?」她問。
「照眼前著,倒是說話算話。往後就難說了。」
春雨忽然想到,馬夫人所說的那些話,應該告訴震二奶奶,才顯得當她是「當家人」,事事不瞞她。震二奶奶不在,跟錦兒說也一樣。
如今,這個隱憂少說也解消了一半,所以內心激動不已。「人心都是肉做的,」她說:「人家是這樣子掏心掏肝待人,咱們也不能不格外看待。而況,往後還要她多費心思在芹官身上;說句老實話,也宜乎想個法子,籠絡籠絡。」
「不錯,不錯,」芹官的臉色好些了,「本是給人拜生去的;不能不喝生日酒。」
「沒有啊!」震二奶奶彷彿深感興趣地,「多早晚的事?」
「寫了一首朱竹垞的『解佩令』。」
錦兒想了一下問說:「太太還說了些什麼?」
「怪道!我們那兒老是筍煮白鮝湯;筍老得吃不動。原來筍尖兒全在你這裏。」春雨又說:「你這飯菜可不能讓桂珍瞧見;不然可就有得跟胡媽打飢荒了。」
「早得很呢!」錦兒放低了聲音說:「公事上頭捅了個大漏子,怕要出麻煩。」
兩個人連芹官自己,拿手巾、取扇子、系荷包,一陣忙亂,芹官臉上又見了汗;他邊走邊擦臉,口中說道:「讓小蓮在中門等著,如果我老不進來——。」
「一共兩件事。」錦兒問一句:「記住了沒有?」
那是前年的事,芹官十歲。旗人家的子弟,十歲就得拉弓「壓馬」,預備「比棍」當差了;可是,芹官是曹老太太的「命|根|子」,留在上房裡不放出去。每天上家塾是小廝在中門口等著接;放了學仍舊送到中門,丫頭老媽捧鳳凰似地送到老太太面前,由此就很少出中門了。
「二奶奶!」錦兒回來,悄悄說道:「只怕是芹官拿的。」
有兩句話,是馬夫人入耳如雷,再也忘不了的,這兩句話,一則以懼:「要不了一兩年就會得童子癆。」一則以喜;「拿我的身子拘住他的心就是。」
等小蓮把個紅布封口的白磁壇抱了來;錦兒舀出一小壺來,與春雨對酌。小蓮打橫吃飯;飯罷下桌,春雨才能談她去見馬夫人的經過。

飯桌擺在通風的穿堂中,五菜一湯,除了一碟糟鰣魚以外,其餘的是小廚房的例菜,炒豆苗、蝦子拌筍尖、小炒肉絲、鮝雞;一大碗火腿冬瓜湯。
張先生心裏明白,曹俯要等這盤棋下完,才會向侄子問話。應該知趣;別讓芹官「罰站」。

「春雨是個腳色!」震二奶奶說:「你以後在她面前說話要小心。」
「冰鎮的還不解熱。乾脆你拿兩塊冰來,讓我咬著吃。」
「天可憐見!」馬夫人噙著淚在笑,「有這麼教人為難,怎麼樣也想不出好法子的事;就偏偏有這麼一個意想不到的人,讓咱們碰上了。真正是祖宗有德!」
一聽這話,春雨就懊悔;她是早就想到了,既然這天赴安家之約,是「四老爺」作的主,那麼一回來就該先去打個照面,才合道理。當時一半心疼芹官,想讓他先息一息;一半也是因為他熱得滿臉發紅,一身是汗,顯得有點狼狽的樣子,不如先容他休息一會,然後從從容容換上衣服,先到鵲玉軒到一到,接著上萱榮堂去陪老太太吃飯,豈非順理成章的事。
於是有人勸他,不如將這塊田變價,娶個小家碧玉為妻;做個什麼小本經營的買賣,也是成家立業之道。劉鈞對「成家立業」四個字倒是聽進去了,但立業不願做小買賣;成家不九九藏書願娶小家碧玉,他自有他的盤算。
一會兒「好好款待」完畢,曹泰回到鵲玉軒來伺候;曹俯正在換公服。這樣大熱天冠帶整齊地出門拜客,是一件苦事;加以心中嘀咕不安,所以愁眉苦臉地,顯得非常不自在。
正娓娓談著,只見小蓮急急走來,老遠地就開口了:「四老爺在問,回來了沒有?快去一趟吧!」
「好在還早!不過,如果真的有了,那也是沒法子的事!你總也不能像綉春那樣。」
「自然依了我。」
想來想去,只有錦兒最合適;而錦兒不願。震二奶奶下了好大的工夫,才將她說動。曹家的規矩,丫頭收房,要生了子女才能改稱姨娘;錦兒有了喜信,便意味著快有正式的身分了。所以春雨說是「大喜事」。
「那本害人的玩意,請你帶同去。還有一罐擦臉的東西,我也叫不上名兒來,那天我到老太太那裡去,正好在開箱子,老太太順手把這罐給了我了,說能保養皮膚,冬天用最好。」
「已經在月例銀子里,添了她二兩了!是太太津貼她的,旁人也不好說話;不然,我就為難了。」
「問了沒有呢?」
「這是你主子的菜?」
「那就是,一面吃,一面說給我聽。」
錦兒曉得這話,條地抬眼;征征地望著春雨,彷彿突然上了一件心事似地。春雨不免詫異,正要發問,只聽窗外小蓮在喊:「春雨姊姊,話都交代了,蜜餞也帶來了。」
這是打算著竟夕深談。錦兒便跟震二奶奶回過一聲,直到三更過後,才悄悄來到雙芝仙館——芹官所住的那座院落。
所謂「調虎離山」亦只有一法,將秋月嫁了出去。曹震認為秋月矢志不嫁,是自知身分,如果不是為人作妾,無非配個有出息的「家生子」;倘或一定要擺脫「奴才」這兩個字,充其量嫁個小商人。她的眼孔大,不會放在眼裡,所以索性認命不嫁,是不能嫁,卻非不願嫁。
原來是這樣一種想頭,張先生笑道:「我公也未免想得太遠了!世兄頭角崢嶸、健壯茁實,將來是必成大器的。至於喜愛麗詞艷句,那個肯讀書的少年不是如此?何足為病!」
於是第二個念頭又轉:那時或許有人會說:只怕不是芹官生的吧?
「不錯!是皇上的連襟,可也是年大將軍的妹夫。年大將軍那麼慘的下場,他的妹夫也就好不到那裡去了。」
「那是誰?」錦兒搶著問了一句。
錦兒點點頭說:「本來,這件事也要打兩方面來看,只要大家不招惹他,他一個人那裡就胡鬧得起來?」
其時年羹堯、岳鍾琪剛平了青海;西北興辦屯田,願意運米若干石到那裡,就可以捐到一個官,當然,官兒大小要看運米多寡。劉鈞賣去了那方田,量力而為,捐了個縣丞;而且自願往邊遠省分效力,已由吏部分發四川候補。餘下一百多兩銀子,想娶個大家婢女做妻子。他的想法是,官宦人家的丫頭,見過世面,知道禮節,站出來像個「官太太」;反正帶到他省,誰也不知道他們夫婦的出身,婢作夫人,亦復何礙。
要怎樣的人才願嫁呢?曹震夫婦琢磨過不止一遍了,第一,必得是一夫一妻;其次大小要是個官太太;最後要長得一表人才,年紀還不能太大,最好只比秋月大個三、四歲,至多不能超過四十。
「我們這位小爺,你知道的,說什麼就是什麼;這一找開了頭,怎麼得了?說不定還用不上他去找,自有人在招惹這位小爺——。」
「那本冊子呢?」她問錦兒。
卻不過春雨的軟語柔情,芹官點點頭說:「也罷!喝百合湯、吃西瓜。」
誰知「四老爺」竟會先來催問,倒已顯得失禮;得要上緊才是。但芹官的臉色卻又使她不敢催得太急——每一聽到「四老爺找」這句話,芹官便有莫來由的怯意,只覺得從裡到外,一身都不自在。春雨只有軟語哄他:「今天是四老爺讓你去的;一定不會說什麼。你別亂說話就是。」
「四叔如果問我喝了酒沒有,我怎麼說?」芹官摸著臉問:「我說沒有;臉上紅是教太陽曬的?」
「你別這麼說!」馬夫人急急打斷她的話,「你的那張『紙』,過一天我讓震二奶奶找出來,交給你自己收著。」她將自己手上的一個祖母綠的戒指卸了下來,拉起春雨的手,待要給她載上。
「大五歲!」震二奶奶說:「略為嫌大了一點兒。」
「是!轎子已經預備了。」曹泰問說,「回頭老太太如果要問,怎麼說?」
馬夫人的意思,本想將春雨的月例銀子,照已收房未生子女的丫頭之例,如錦兒那樣,提升到每月八兩;此刻聽震二奶奶的話風,此一辦法如果提出來,必不以為然,因而改了主意說:「那麼,在我的那一分裏面,再提二兩吧!」
春雨點點頭,吩咐小丫頭說:「這裏沒事了!叫楊媽也去睡;今晚上不用『坐夜』,門閂上好了;錦姑娘今天睡在這裏。」
「好!我再讓你記一件。」春雨介面說道,「你告訴玉燕,竹子櫥里有兩盒蜜餞,一盒開了的,讓她分給大家吃掉,省得招螞蟻;一盒交給你帶回來。」
「還沒有!老太太告訴三太太,這件事好倒好,急不得;要慢慢兒來。」
春雨想了一下,斷然決然地說:「不!你說喝了一杯。是壽酒嘛!」
「不必!我鬧虧空,也不在乎這二兩銀子。不過怕旁人當我偏心,倒也不可不防;錢還是我出,你出個名兒好了。」
「怎麼?」春雨大惑不解,「不說他是皇上的連襟嗎?」
「嗯,嗯!」馬夫人深深點頭,「我想,總得另外再賞她一點兒什麼?」
「睡了?」錦兒往裡指了指,是指芹官。
「你帶著桂管家去,好好款待。」
「責罰得倒還不算重,四老爺罰俸一年;不好的緞子照賠,這都是小事。四老爺說:以後再不能出這種亂子了!第一絲要好,買絲就不能馬虎;要震二爺到杭州,親自在那兒監督收新絲。前天寫信回來說,今年的絲不好;稍為好一點兒的,都叫人先買走了,豈不是麻煩?」
大毛衣服在大太陽里曬過兩天,拿藤拍子拍凈了灰,在空屋子裡晾得冷透,該收回樟木箱了;那知打開第一口空箱子,震二奶奶就發覺少了一樣東西。
「當然!當然!有人會說。」錦兒很滿意地:「今晚上沒有白來。你明兒還要起早,睡去吧!」說著,已站起身來。
「太太恤下,又不是動公中的銀子,我本來不應該說什麼,」震二奶奶笑道,「太太散漫慣了,也常鬧虧空;再說,太太屋裡的人多,對春雨兩次三番地加,也怕旁人背後抱怨——。」她沉吟了一下又說:「這樣吧!我來提二兩銀子津貼春雨。」
春雨正要答話,發現簾外有人;她的眼力銳利,只看身影,便知是馬夫人的丫頭楚珍,急忙閃開幾步;楚珍好強善妒,她怕跟馬夫人形跡太親,楚珍會不高興,特意躲遠些。
「蘇州織造有皇上這座靠山,不要緊;咱們這裏——,」春雨憂形於色地,「可得趁早想法子。」
震二奶奶也知道她的這個隱憂;為此,對那本春冊是不是落在芹官手裡,格外擔心。等到將春雨找了來;卻又不知如何開口,只怔怔地望著春雨。
「沒有的事!也不知是誰在嚼舌根?倒是你——。」錦兒本來想說:「倒是你,倘或芹官能跟老皇那樣,十三歲生個兒子;那一來,老太太說不定會把你看得比震二奶奶還重。」想想這個玩笑開得太早了些,所以縮口不語。
「在畫畫呢!我就在窗外咳嗽一聲,還沒有說話,他就嚇得趕緊藏那本冊子。我知道有花樣了;回進來跟他要那玩意。他不肯九*九*藏*書給!」
「何必?這麼熱的天。有事我叫人替你去辦。」錦兒接著便喊:「小蓮,小蓮!」

果然,湘竹簾一折,是嬌小卻豐|滿的楚珍,驟看彷彿十三、四,其實比春雨還大兩個月。她的皮膚白,一出汗更白;漆黑的一雙眼睛,進屋便先向春雨瞟了過來。
「你聽聽,」曹俯回頭對張先生說:「文章還沒有完篇,附庸風雅的花樣都會了。」
曹俯想想也是,便又問道:「你給他寫的什麼?」
「哼!」曹俯冷笑道:「你怎麼不往下念了?一天到晚正經書不念,就弄這些輕薄浮詞!你知道什麼叫『十年磨劍,五陵結客』?你待造反不是?唉——!」說著又長嘆一聲,搖頭不語,竟有些泫然欲涕的光景。
「將軍剛才接到京里一封信,提到平郡王的事;著我來請曹四爺到府里當面談。」
口中在念,眼中在看;看到曹俯臉色不怡,他的聲音也慢了下來,終於無聲。
「你說的什麼?沒頭沒腦地!什麼事楞住了?」錦兒驀然意會,「是不是來了個霸王硬上弓?」
到晚來浴罷納涼,三更時分她才派一個小丫頭去問春雨,此時去看她,是不是太早?春雨懂她的意思,叫小丫頭帶回來的話是:晚點去不要緊,或者就睡在那裡好了。
「幹什麼?」錦兒答說:「你別問我,只管你自己說好了。」
「鳳英,」馬夫人問道:「是什麼人在勾引芹官?」
「你先喝了我再說。如果你覺得我道理不通,一杯罰三杯!」
「可是,」震二奶奶說:「人家不是等著要到四川上任嗎?」
「讓他進來。」
春雨臉一紅,借酒蓋著臉說:「我比他大著五歲呢!」
錦兒先是一楞,會過意來,隨即笑了,「怎麼啦?」她問:「怎麼害人?害了你啦?」
「清談、下棋、打牌。喔——」芹官急忙補一句:「打詩牌。」
「以後——,」春雨停了一下說:「換了你不知道怎麼樣?我可是沒有想到;所以一時竟楞住了!」
這一來便要徹底檢查了。將江寧、蘇州、杭州三處織造,自雍正元年起交到緞庫中的綢緞,一匹一匹看、一匹一匹秤;三處織造都難逃偷工減料的責任。
「那天下午,從你們那裡順手牽羊偷了那缺德的玩意回來,一人躲在書房裡偷看,我先還沒有留意,後來看他臉上通紅;只當他受了暑,摸他頭上,可又不怎麼燙。問他是怎麼了,可又支支吾吾地說不上來。這一下,我可留了神了,半夜裡醒過來,看前屋燈還亮著;我特為從屋子外面繞到窗口,倫偷兒往裡一瞧。你知道他在幹什麼?」
「是呀!我一看嚇壞了;問他是那裡來的?他說從你們那裡取來的。我心想,真好險!如果不是這會兒捉住,他明天帶到塾里,這一流傳出去,讓四老爺知道了,那一場禍還小得了?只怕連震二奶奶都得落包涵。」
「正就是這話。」春雨停了一會說:「不過,這話,我可不能說。」
錦兒笑嘻嘻地走了,愈覺得這一趟沒有白來。
「謝謝太太!」春雨就勢跪在馬夫人面前,「如今還不敢領太太的賞;就領了太太的賞也不敢戴。」
這話是前年四月里,芹官過十歲生日時所說的。包衣子弟十六歲進京到內務府當差;曹老太太的意思,已經很明白,要留芹官到那時候,才能從中門之內放出來。反正只有六年的工夫,不必跟她去爭。可是這六年正當發育,「女大十八變」就在這時候,男孩子開智識成人,也在這時候。如何得能把這六年工夫,平平穩穩度過去,不出麻煩,是馬夫人一直想不出好辦法的一大隱憂。
因此,曹家內里掌權的人,除了震二奶奶就得數秋月。她說的話,就是曹老太太要說的話;猶之乎「口銜天憲」,誰都得敬重三分。秋月倒也並不弄權,即或自作主張,拿個主意,也都在分寸上。曹老太太信任極專,自不待言;里裡外外亦都很服她。震二奶奶跟她一直相處得很好;但這兩年卻不斷在算計,怎麼樣能把秋月掌管著的那一大串鑰匙弄了過來?
「老太太說要問秋月本人。」
馬夫人對震二奶奶是兩個稱呼,當著親族下人面前用「官稱」;私底下只當在娘家喚內侄女。用到這個稱呼,就意味著是關起門來說話,無事不可談了。
「還有誰?自然是芹官。」
「一時不戴倒不要緊!」馬夫人說:「東西還是給了你。這不算,過一天我理箱子,再好好兒找幾樣東西給你。」
「你也看出來了,他這個沒出息的毛病,若是能改掉,真正功德無量。」錦兒很起勁地問:「他依了你沒有呢?」
那一大串鑰匙是曹老太太交付給秋月的。曹家並未分家,當初只有曹顒一個親生兒子,別無同胞兄弟,根本不須分家。及至曹俯過繼,也只是承襲了織造的職位,外帳房由曹震在管;中門以內由震二奶奶當家;但他們夫婦倆所能管的錢,也只有織造衙門撥過來的盈餘,與房地田租等等不動產的收入。曹寅一生的積聚、藏書當然由曹俯接管;古董字畫在曹寅下世補虧空時,已變賣得差不多,但現銀珠寶都在曹老太太手裡;實際上是在秋月手裡。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等等!」春雨一面說,一面已轉身急步而去。
這樣想著,不由得笑道:「你怎麼懂得這麼多啊?我比你大四歲,還不懂怎麼拿自己的身子,拘住人家的心。」
「你這麼說,我可就老實不客氣了。多謝,多謝!」
兩年下來,成效大著,芹官除了不大愛念書以外,若說待人接物的規矩,可真是懂了不少,那都是春雨循循善誘之功。最使馬夫人滿意的是,照料芹官的起居,無微不至;每天上學,親自送到中門,對小廝必有一番話交代;書包以外,另有一個衣包,燠寒溫涼,該換該加的衣服,都在裏面,再無受涼受熱、飲食不慎而致病的情形發生過。
「自然不能把你當媳婦。」錦兒率直地說:「不過,意思也夠重了。反正,你這個『芹二姨奶奶』是當定了。」
「不!」春雨答說:「我也不能一個人用;一打開來,你舀一點、他舀一點,不用三天就光了。倒不如送給你,起碼可以用一冬天。」
「當然!我又不是不知道輕重的人。」
「我當然不幹!又嚇他,又哄他;最後他說了一句話;錦兒,換了你,恐怕也不能不依他。」
「我那裡收起了來?沒有!你看看別的箱子。」
「不要!」震二奶奶是怕曹老太太得知此事,直接干預,那就無法「拿」得住春雨;所以很堅決地說:「連秋月面前都不必提。」
「這是好事!」張先生很快地答說:「博弈猶賢,寫字總比下棋也還要正經一點兒。」
「這件事是瞞著老太太的,你可別說出去!」
「這麼下去,怎麼得了,放著老太太箱子里白花花的銀子都變黑了,不拿出來救救急,倒吃人家的重利。那是什麼算盤?」
「芹官!」錦兒失聲說道:「才十二歲啊!」
「還有什麼冊子,不就壓箱底的那玩意兒嗎?」
「太太見得是!春雨確是有這個貪圖;其實也不算過分。不過,如今到底還不到挑明的時候;倘說十二歲就有個人在房裡,且不說四叔那裡通不過,傳出去也不好聽。」
一進鵲玉軒,只見曹俯跟清客張先生在圍棋;兩個人聚精會神地都注視著棋局。曹俯手拈一枚「滇子」,一翻一拍,敲得「啪噠、啪噠」地響。芹官不敢驚動,小廝要言語,他搖搖頭示意噤聲;在進屋之處靜靜站著。
「真是!」春雨無端一陣悵惘,又定定神問:「咱們這裏呢?責罰下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