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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等小丫頭這一喊,芹官便迎了上去,叫一聲:「四叔!」跟在他身後走來。
於是震二奶奶派人去喚春雨,順便通知鄒姨娘。心裏卻在琢磨,春雨漸漸爬上來了,是應該好好籠絡,還是壓她一壓,別讓她爬得太快?
即使如此,亦絕少在晚間邀晤;因此,震二奶奶聽錦兒來傳了話以後,隨即問說:「說了辰光沒有?是明兒早晨,還是今晚上。」
「太太本來就瞧得起她;再說原是從老太太身邊出去的,太太自然客氣三分。」
到得將軍府,請到花廳中坐;桂升說道:「將軍交代,請曹四老爺先換衣服吧!」
「說他近來頗為蕭閑。」曹俯問道:「是不是將軍這裏,得了平郡王什麼消息?」
天井中靠東面設著一張大藤榻,是曹老太太的坐處,左右散列著幾張藤椅,卻只有馬夫人一個人坐著;曹俯一一招呼,在馬夫人對面坐下,芹官便站在他身後。
「法子多得很。」春雨答說:「你別忙!回頭把今天去見四老爺的情形,細細說給我聽;我自然就會知道該怎麼辦?」
果然,上諭到了,平郡王訥爾蘇以貪婪革去王爵:由世子福彭承襲。消息一傳,曹俯仍舊是請震二奶奶來商議。
聽得後半段,馬夫人不斷點頭;原來她的私心,也是為了主子,這等不矜不伐,真正可敬、可愛!
「跟我也得看是什麼地方,什麼時候。」春雨又說:「還有,你那個吃人嘴上胭脂的毛病,一定得改。剛好了兩天,又犯了!我也不說是誰?反正你自己知道就是了。」
秋月又愛聽,又不好意思;等到聽完,如釋重負地透了口氣,搖搖頭說:「真想不到!」接著又點點頭,不勝欽佩似地:「才十七歲,真比二十七歲還老練。」
秋月心想,如果自己去傳命,春雨一定會問:老太太深夜召喚,必有緣故,那時推託不知,難以取信,不免傷了姊妹們的和氣;據實而言,春雨又會疑心她在搬弄是非,不如使喚一個人去為妙。
「沒有!」
「對了!那年是帶你父親進京當差。得到家信,你珍叔出痘不治,在京里寫了這三首詩寄給我。」曹俯又說:「你看第二首。」
「那麼,福晉的家信中,可提到過世子跟四阿哥交好的話?」
當初稱納爾蘇為「鑲紅旗王子」;沿襲例,從福彭出生時便稱他為「小王子」。在震二奶奶看,果真是福彭襲爵,竟是大大的一件喜事;但恐這隻是曹俯的如意算盤。
這是她抬舉春雨,震二奶奶卻想到,今天陪曹老太太鬥牌,只許輸、不許贏,春雨善窺人意,自能體會,只是她輸不起。
「吁!」馬夫人長長地透了一口氣,心中多年隱現不定的一個疙瘩,暫時可以消除了;她想告訴春雨:「她有時候會擔心,四老爺將來告了老,未見得會寫奏摺給皇上,拿織造的差使讓芹官承襲。如今看來,這個隱憂,似乎是多餘的了。」但終於只是這樣說:「現在要看芹官爭不爭氣了!」
「老太太不說,春雨懂事;只要她見得到,一定會有分寸。」
「不知道!是秋月打發我來的。」
三首五絕中的第二首是:「予仲多遺息,多才在四三;承家賴猶子,努力作奇男。」
「要讓他吃得舒服,只有一個法子。」震二奶奶插嘴說道:「乾脆你先到前面去一趟,看四叔說什麼;應完了卯回來,不就沒事了嗎?」
「正是,太太再聖明不過。」春雨很欣慰地,「四老爺也是『恨鐵不成鋼。』不過光靠四老爺一個人督得嚴也沒有用。不是我說句沒天日的話——」她停了一下終於說出口來:「四老爺那裡不管怎麼嚴;到老太太這裏一寬,全都折了。因為老太太那裡寬,四老爺就覺得格外要嚴。憑良心說,芹官那麼怕四老爺,一半也是老太太逼出來的!」
「不!我跟老太太、震二奶奶商量好了,再告訴四老爺。」
於是夏雲將燈籠遞了給三褔,她接是接到手,一臉要哭出來的神氣,夏雲大為詫異,「怎麼回事?」她問:「誰欺侮你啦?」
等小蓮將書包取來,芹官自己找齊了最近十天的窗課,二十篇大字;十篇小楷;兩篇文章;五副對子,交給小蓮找一方書帕包好;接著便由春雨照料他換衣服。
「是!四叔請。」
芹官不敢說不能;想了一下答道:「四叔是期望我努力上進!」
「跟中門上說,得便告訴震二奶奶,等伺候老太太完了,到鄒姨娘那裡來一趟。」
震二奶奶心想:書獃子的習氣又發作了!這是她最無可奈何的一件事。唯一的辦法是繞個彎子將事情辦通。
「書房怎麼樣?」
「我們一路走;我要上萱榮堂。老太太說了,要商量送禮的事。」
「不合用再說。」
「將來是怎麼一個辦法,太太跟我們二奶奶大概已經商量好了。咱們只在旁邊看好了。」
到得萱榮堂,不道讓震二奶奶攔住了;問他經過情形,芹官將曹俯給他看詩,以及詩成語讖的話,據實相答。
「不要緊;她輸了我給,不就行了嗎?」
春雨取出來一張摺得整整齊齊的紙;正就是芹官寫了他祖父的四句詩的那張花箋。有物為證,說來越易動聽;馬夫人認為春雨的看法不差,但頗驚異於曹俯是存著這樣的深心——她一直覺得曹俯雖是正人君子,但不免迂腐不近人情;現在才知道對芹官責之嚴是望之深的緣故。看起來他從繼嗣襲職那天起,便已下定決心,如果她的遺腹子是個男孩,他一定要好好培植這個侄子,能擔當得起世襲的差使。
「我可不知道什麼是不該做的事?譬如說,那天給人寫了一條字——。」
「二奶奶這個法子好!」秋月附和,且有意見:「就說老太太交代的,先到四老爺那裡去了,回來吃飯。四老爺看老太太在等,自然說兩句話就放回來。」
「嗯,嗯!我也是這麼想。」
曹老太太點點頭,然後問說:「這件事有那些人知道?」
「那是跟你。」
「『玉不琢,不成器』,四老爺不常跟你說這句話?你總不能一輩子讓人叫你芹官吧?」
「至於消息到底怎麼樣?請四叔多派人去打聽。不論好壞,咱們的消息,不能落在別人後頭。」
春雨也知道了,馬夫人是故意如此安排。到了第二天上午,約莫辰牌時分,來到了馬夫人院子里;這一次不需要有何藉口,大大方方地空著手來的。
「不知道,也許是查問功課;反正我全補上了。把書包拿來,我看!」
「春雨親口跟我說的,還能是謠言——。」
於是,曹俯將有關平郡王削爵的消息,細細地說了給震二奶奶聽;然後向她問計,這件事應該怎麼樣告訴曹老太太?在什麼時,如何措詞,由誰開口,才不致讓她受驚?
在替他扣淡藍夏布紐襻的春雨,「噗哧」一聲笑出來,「這也得教嗎?真是!」她正一正顏色又說,「只要自己有把握,該做的功課做完了;不該做的別做,四老爺自然不會生氣,你也就不必怕成這個樣子!」
「我知道你不愛聽這句話。不過——。」
春雨點點頭,向小蓮使個眼色說:「我去去就來。回頭你催芹官早點睡;明兒還要上學。」
「是的!」馬夫人附和著,「我也這麼想。」
提到父祖,芹官縱未見過,亦不能不有傷心的模樣;閉著嘴,低著頭,彷彿在默禱似的。
秋月生性穩重,不喜多事;也覺得她的想法不錯。事後追憶,想到錦兒說過的一句話:「如果春雨能給老太太生個重孫子,那可就熱鬧了!」這口吻是說笑話;但細細想去,是件正經大事,那裡好開玩笑?
一聽到後面的話,震二奶奶便重重地咳嗽一聲,接曹俯的話說:「慢慢兒商量!四叔先別告訴我。」
「鄒姨娘好了。」震二奶奶躊躇著,「還差一腳。」
想停當了,看夏雲在院子里納涼,就將她找到一邊,低聲說道:「好妹子,你到雙芝仙館去一趟,找著了春雨;悄悄兒跟她說,老太太讓她即刻來一趟,別驚動人!」
「是!」
「喔,」春雨很注意地,「你把震二奶奶跟你說的話,原樣兒跟我說一遍。」
「換什麼衣服?就這樣去好了;別讓老太太等。」
「你不會狠狠心,發個奮?讓四老爺挑不出你的毛病?」
春雨實在是無法又提燈又攜物,只好讓她送到雙芝仙館。春雨要留她坐;她看芹官卧室中仍有燈光,很知趣地辭謝了好意。
這是安將軍的禮遇;曹俯也知必然如此,道聲謝,喚小廝進來,打開衣包,換上白夏布長衫;玄色亮紗馬褂,科頭無帽。就這樣又已累出來一身汗;心裏恨不能芹官早早長大成人,接了他的這個世襲差使,好讓他飲酒吟詩,享幾天清福。
當然,這隻是深藏在她心中的想法;她頗有警惕,這個想法是連在馬夫人面前都不能透露的。不過「四老爺」的這番意思,卻不能不告訴馬夫人。
「太太,太太!」春兩的雙眼潤濕了,「太太這麼待我;我若是有絲毫不盡心,天也不容。如今,我就斗膽在太太面前說一句:四老爺實在是好的!」
曹俯只略略翻了一下,搖搖頭說:「這麼讀九*九*藏*書書,何時才能有成?等過了夏天,不必上學了。」
這個緣故,芹官還不甚了了,春雨卻完全能夠領悟,一面聽,一面想,想得越深越感動,以至於眼眶都有些潤濕了。
「依我看,倒不是皇上對郡王生了什麼意見;必是皇上看小王子能成大器,早早讓他襲了爵,好栽培他。」
「我告訴你吧,」錦兒湊到秋月耳邊,低聲說道:「春雨是將來的芹姨奶奶。」
「說不忙是客氣話,你就老實相信了?答應了人家,早早替人家辦了,也了掉一樁心事。」
兩天之中,春雨到馬夫人那裡去了三趟;每去都有藉口,譬如馬夫人給了芹官一盤荔枝,就可以借送回盤子為名,相機行事。可是機會沒有!不是馬夫人有事,無法從容細談;就是有楚珍或者別的丫頭在,不便開口。
「喔!提到郡王府沒有?」
這樣轉著念頭,不免失去自信;對福彭是否能襲爵,也像震二奶奶那樣,覺得事在兩可之間;不由得吸著氣說:「咱們不能這麼想,不能朝壞的地方去想!」
轉到這個念頭,便將象牙韻牌盒中一東、二冬兩個小屜抽了出來,檢出最常用的字,排列在桌上;先是茫然相對,慢慢地在一個「空」字上有了著落,口中念念有詞地終於湊成一句:「錦字書憐密約空!」
到得第四趟,馬夫人也看出來了;悄然問道:「你是不是有話要跟我說?」

「請堂屋裡坐!」曹俯說道:「我有件事告訴你。」
芹官系了一條白綢綉黑蝶,還帶黑絲穗的汗巾,在左腰上垂下來一大截,擔心「四叔」見了會責備;一直惴惴不安。
「那可記不得了。」
詩興被阻,芹官不免怏怏;但那也只是剎那間的感覺,等她坐在他身旁,一手揚起為他打扇;一手為他移過茶杯來時,他的一片思緒,便都注在她身上了。
由此看來,如說要削訥爾蘇的爵,自然是「莫須有」的罪名。曹俯認為自己的想法不錯;但卻不便告訴安將軍。
春雨便不再作聲;她是怕曹俯突然提到要親自督課芹官;倘或曹老太太不知就裡,一口答應,再要打消就麻煩了。既然這天不至於會有曹俯,這件事就暫且可以不提。
「我就是問你到了老太太那裡,你是怎麼說的?」
「是的。」震二奶奶不跟他爭,「四叔就不必費心了。等我預備好了,再請四叔過目。此刻,請四叔進去告訴老太太吧!」
「書房要早早挑好一個地方,別靠近鵲玉軒;而且還得四老爺走不到的所在。不然順著路就來了!一天不用多,只來一趟就受不了啦!」
「錯不了。」錦兒笑道:「就少個幾十兩,也不算什麼。」
「四叔是喝茶,還是喝薄荷菊花露?」震二奶奶接著又說:「我看先喝一盞菊花露,再喝茶吧!」
春雨在芹官屋子裡——小蓮是已經被春雨收服了;深怕夏雲闖破真相,諸多不便,因而頗為著急;但人急情生,一面大聲嚷了一句:「春雨,有客人來了!」一面去接夏雲手中的燈籠,拿身子擋著她說:「把燈籠給我。你走好,地有點滑。」
芹官收好功課,退了出來;到得中門,只見春雨在那裡等候,便將書帕遞了給她,口不擇言地說:「可了不得了!簡直沒有我過的日子了!」
夏雲點點頭,點上燈籠就走了。到得雙芝仙館,院門已經關了。她記著秋月的告誡,不敢大聲叫門;只輕輕地喊:「春雨,春雨!」
「你手上是什麼東西?」曹俯問說:「是你的功課不是?」
「沒有!」秋月介面,「本來倒有三件脫在這裏;昨兒個春雨收走了。」
春雨想了一下說:「第一、得勸勸老太太,芹官也不小了,翅膀硬了如果不放出去,一輩子都飛不起來,反倒害了芹官。」
原來,這夕陽西下,月亮未上的傍晚時分,是萱榮堂在夏天的一段辰光;好是好在一座大天井。曹老太太喜歡軒敞高爽,天井中不準擺什麼魚缸盆景之類的陳設,道「天天那些玩意,擺不上三天就看厭了;反倒招蚊子,又不幹凈。」要觀賞時令花卉,或蘭或菊,都是臨時送進來,賞玩過了,立刻搬走。這在秋冬間,空宕宕顯得有些蕭瑟;夏天的感覺就大不相同。每到太陽偏西,席棚高卷,汲幾桶新井水,澆遍大方青石板,暑氣一收,清風徐來,就在院子里支上桌子擺飯,每天都用大圓桌,因為每天都會有客來——族中的女眷,知道曹老太太愛熱鬧,也貪圖這萱榮堂中夏日黃昏的舒服,洗了澡來趕晚飯,也是炎炎溽暑中的一件樂事。
「你不會妒忌她,這話不錯;她會不會算計你,可就難說了!也不是算計你,是算計這些!」錦兒用手在半空中畫個圈——周遭都是又高又大的柜子。
「忽然想起來有盒燕窩給芹官。」春雨用一種隨口閑談語氣說,「以後你可有事做了,閑下來發燕窩揀毛吧!」
「看得懂嗎?」
「是!不知道我說得對不對?頭一句是指二爺爺——。」
芹官不作聲,好半天懶懶地將韻牌一推,說一句:「鋪床!」
曹老太太是怕他由福彭十九歲襲爵,又說到芹官已經十二歲,卻還視如童稚,事事縱容。此刻看他知趣不曾提到這一點上,便也放緩了臉色問道:「你今天沒有應酬?」
「嗯!錦兒也是懂事的,是震二奶奶的好幫手。這件事,我得好好想一想;明天等太太、震二奶奶來了再商量。」曹老太太接著又說:「頂要緊的是,這件事可千萬不能讓四老爺知道。」
首先想到的,自然是李商隱的那些無題詩,「昨夜星辰昨夜風」;「來是空言去絕蹤」;「鳳尾香羅薄幾重」,他很奇怪,何以李商隱好用一東、二冬的韻?是不是這兩個韻宜於做西昆體的詩?
聽他的語氣,春雨倒是一喜;不過此事亦造次不得,想了一下,定了主意,便即答說:「你別心急,反正包在我身上,不會讓四老爺親自教你的書就是。」
春雨很快地伸手掩住他的嘴,「別瞎說。」她放下手說道:「我不是說,四老爺親自教你讀書,你的日子好過。」
「難怪老太太不愁!」震二奶奶拍著手說:「夢裡輸了兩萬,今兒不就贏兩萬嗎?」
正當興緻勃勃時,卻為春雨打斷了;她穿一件短袖的對襟綢衫,搖著一把細薄扇,悄悄走了進來說道:「你可以把見四老爺的情形告訴我了。」
「她怎麼教你?」
芹官知道她是不放心,便即說道:「不必送,更不必等。今天一定沒事!」
「這份禮當然是少不了的。不過,是明年的事。」
於是悄沒聲息地出了萱榮堂,得穿過曲曲折折的一條夾弄,才能到鄒姨娘的那座小院落。但見堂屋中燈火明亮,曹俯卻站在廊上負手望月。
「老太太面前,只說郡王自願告退,由小王子襲爵好了。」震二奶奶接著又說:「倒是要打點賀禮;不知道四叔的意思怎麼樣?」
這番話在馬夫人聽來,真是披肝瀝膽,感動之外,也很興奮;因為她在曹家的地位特殊,由於曹老太太另眼相看,所以上上下下,對她無不格外尊敬;復由於曹老太太當初出於體恤,總說「凡事別讓太太操心」,久而久之,把她看成個沒主張而又怕煩的人,這一來,她就是有主張也說不出口了。其實,她何嘗沒有主張?連自己胞侄——震二奶奶都不以為她能當得了這個家,她還能有何作為?現在有這麼一個赤膽忠心且有見識的春雨,可以收為心腹;想到自己的許多想法,已有一一見諸事實的可能,自然有著掩抑不住的興奮。
「太太、震二奶奶、錦兒、我,一共四個人。」
「這麼晚了,找春雨?」

「老太太怎麼想來著。」小蓮不解地說:「芹官吃這些補品,不太早了一點兒?」
這是指平郡王的長子福彭,也就是曹老太太嫡親的外孫;「他只是給他母親代筆,寫信給家母的時候,附筆提一句問好的話。」曹俯答說:「從未單獨來過信。」
芹官一楞,旋即省悟;自責后又自笑,徒然著急,竟連這一點都不曾想到。笨得如此,恨不得自己摑自己一掌。
「十九歲襲爵,也不算晚;應該什麼差使都能當了。康熙爺是十九歲那年定了削藩的大計——。」
「還是上個月初,接到王府福晉給家母一封賀節的信,只是些敘家常的話。」
「先跟鄒姨娘說一聲兒!別是你去了,人家倒又沒有功夫。再說,要描什麼你也得先問一問,自己好有個預備。我看,你這會兒就去吧!」
「我知道。不過,我跟她河水不犯井水,我用不著妒忌她;她也用不著算計我。」
自己念了兩遍,覺得音節還不壞;這就得找個上句把它對了起來。律詩有了一聯,就等於做成一半;他很用心地在想,這句詩中最要緊的是「密約」,要對就須先對這兩個字。既有「密約」,自有「深情」;這不是現成的兩個字?下面這個「空」字,要虛實相生,對個反面的字眼;心裏琢磨密約既定,深情如何?深情猶在。「深情在」對「密約空」,銖兩相稱,足足對九*九*藏*書得過。
「也只好拿銀子當燈籠去找。」震二奶奶說:「這份禮送下來,兩萬銀子頂不住。」
「四老爺是把你當大人看待了,恨不得你一下子就能什麼都挑得起來。就算他沒工夫親自教你;一定也會請人來教。那可不比在塾里,掛個念書的名兒,敷衍兩篇大字小楷就算過關;野馬上籠頭,不會輕鬆。你心裏可得有個譜。」
「是!」曹俯不假思索地答說:「但願如此。」
「你的話還沒有完。後來呢?」
日常為博曹老太太破顏一笑,秋月跟曹老太太是湊泊慣的;果然,曹老太太笑了。
這時早有震二奶奶的丫頭,搶先報到萱榮堂;曹老太太一聽便有些皺眉,因為曹俯來得不是時候。
這時聽得一聲咳嗽,聽差打開竹簾;安將軍捧著個水煙袋,從腰門中出來,一見面便說:「曹四哥,穿馬褂幹什麼?」
「我去拿!」夏雲自告奮勇。
「我有個鐲子,八個貓兒眼,拆下來的東西,不知道合用不合用?」
「老太太找你幹什麼?」小蓮問說。
「那還輪得著她來算計?」秋月半真半假地笑著說。
「都說你眼光厲害,這回你可沒有看出來,太太對春雨的情分,大大不同了。」
馬夫人點點頭,正要發話,看楚珍端了茶來,便住口不語;反向楚珍問道:「鄒姨娘要你幫她描幾個花樣,你去了沒有?」
正躊躇未定之際,只聽芹官又說:「你明天跟二奶奶去說,請老師的事要快辦;等四老爺開了口,再請老太太駁他的回,就不合適了。」
床是鋪好了的,龍鬚草席上,一床湖水色熟羅的夾被;珠羅紗帳中,趕凈了蚊子,掖緊著帳門,上床便可安卧。但春雨仍舊再去檢點了一遍;同時心裏在想,是不是要想個什麼法子安撫他?
「那就是了。」曹老太太面露微笑;旋即蹙眉:「到底只有十九歲。」
三褔才十二歲,不敢不聽命,卻頗有憚於此行之意,春雨見機地說:「不必,不必!」
這是想探索平郡王訥爾蘇所以獲罪的原因;安將軍的想法是,他們是至親,而且常有書札往還,對平郡王的情形,一定比他了解得多。可是他失望了;曹俯所能想到的原因,是安將軍早就知道了的。
「你怎麼拿康熙爺來作比?」曹老太太冷冷地打斷他的話,「那是幾千年才出一位的聖人。」
「沒有。」楚珍答說:「鄒姨娘說不忙;我因為天太熱,想涼快一點兒再替她去描。」
「老太太面前,你可千萬別提這段兒;提起來惹老太太傷心。」震二奶奶說:「為了小王子襲爵,老太太心裏有點兒不自在,不能再給她添心事。你只說四叔查問功課就是了。」
「咦!你這叫什麼話!」秋月頓時沉下臉來。
「什麼後來?後來不就上老太太那裡去了嗎?」
「我在想,你爺爺的這首詩,既成語讖,則事皆前定;『承家賴猶子,努力作奇男』,你爺爺當初教誨我的這兩句話,如今我要用來期望你!」
「有句話,我很難說。」
「不啰!」芹官搖搖手,「還是我回去一趟。也許四叔要查我的功課,正好我全補上了;順便帶著。」
「是!」曹俯碰了釘子,卻還是陪著笑說:「娘說得是。」
「東珠呢?」馬夫人問:「帶子上鑲的,小一點還不顯;朝冠上用的,可得要大。」
「芹官的身子壯,讀書累一點,算得了什麼?他是心收不攏;能夠收心,三更燈火五更雞也算不了什麼?」
「上諭上怎麼說?」
「我看不會,不過也不能不防,要防將來會有那種沒天沒日的謠言。反正不論怎麼樣,只要我知道就行了!」曹老太太沉默了一會又說:「不過,也要春雨自己把得住,站得穩才好。」
芹官向來最聽「二嫂子」的話,這一回當然亦無例外;等曹老太太問到時,他便以「四叔查功課相答」。震二奶奶有意無意地在中間打岔;以致芹官竟無機會將曹俯以當年伯父期望他「承家」的至意,如今轉而期望于芹官的話,轉述給祖母聽。
「太太,我有句話不知道該說不該說?因為是奴才的一點兒私心。」
「啊!」芹官恍然大悟;輕快地笑道:「你必有辦法!快,快說給我聽。」
地滑應該照地才是,她卻有意高擎燈籠;夏雲少不得注視腳下,這一來吸引了她的視線;也耽誤了她的工夫。等夏雲到得堂屋裡,春雨已迎了出來;來自芹官卧室內,雖未為人見,臉上那一層紅暈卻一時消褪不得;加以心虛之故,另有一種忸怩之色。夏雲十五歲,情竇已開,看在眼裡,心裏頓時起了一團疑雲。

「那還不明白嗎?無非逼著我念書。」芹官問說,「如今該你替我想法子了。」
「可是,可是——,」由於秋月還是處|子,錦兒覺得有些話礙口,囁嚅了一會,終於想出一句話來說:「已經有那回事了!」
「當然,要讓四老爺知道了,那還得了。」
「是啊!今兒老太太一定贏。」馬夫人向震二奶奶使個眼色。
曹老太太未到起更,便有神思睏倦的模樣;震二奶奶看丫頭已經在放帳門、趕蚊子,伺候曹老太太安置了;便悄悄向秋月說道:「四老爺不知道有什麼話要跟我說;我到鄒姨娘那裡去一趟,包不定有要緊事;你可別睡!回頭我再通知你。」
「你這又急點兒什麼?」曹老太太說,「舒舒服服吃完了去,倒不好?」
芹官想了一下,點點頭說:「我懂了!我會說。」
「是!」春雨試探著問:「四老爺是不是也要來;一起商量。」
這表示她自己不能上場;馬夫人想起一個人,脫口說道:「找春雨吧!」
「她教我把汗巾掖在腰上,別把絲穗子露出來。」
「我一去,四老爺便把爺爺給他的詩,拿給我看!」
「那怎麼說是把爵位讓出來的呢?一定有個緣故在內。」曹老太太問道:「是不是皇上對郡王生了什麼意見?」
芹官笑著走了;回到雙芝仙館,只看到春雨仰起了臉,披散著一頭半濕的長發,正讓小丫頭替她在扇干。看到芹官,自然要問:「你怎麼回來了?」
「四老爺嫌我的功課少;打算自己教我呢!」
「我想該賀的。當上了『鐵帽子王』到底不是小事。」
「四老爺來了!」
「我倒知道。」在擺飯桌的秋月插嘴,「整整兩萬銀子。」
「我看,殺家韃子吧!」震二奶奶又說,「省得東催西請,等人到齊,老太太也許手都不癢了。」
「要賀嗎?」曹俯微覺意外。
先進來的是震二奶奶,一眼到芹官的汗巾,大吃一驚;急忙走上兩步,衝著他的左腰一指,喝一聲:「趕快掖起來!」
「別的都還好辦,朝帶上四塊玉方版,得鑲四顆貓兒眼,這玩意好的太少。」震二奶奶說:「我記得太太那裡有。」
「你別瞎疑心,芹官也許看書看入迷了,沒有聽見;春雨聽是老太太叫,自然立刻趕了來。這有什麼可以大驚小怪的。」
春雨不願透露心裏的感想,「大概是煙熏的。」她揉一揉眼說:「你知道四老爺是什麼意思?」
「我問她了,她說:這是什麼事!她能胡亂告訴人?除我以外,她沒有跟別人說過。」
「這個氣怎麼爭法?」
「放手!」春雨在他那隻在她身上摸索的左手背上,打了一下,「像這樣毛手毛腳,就是不該做的事。」
「你可點清楚了!」秋月指著藍布包好的金葉子說:「六包,一共八百五十三兩。」
「還有書房呢?」
「這是聽王府里的來人這麼說;信上可從沒有提過。」
「我也是這麼假定的話。」春雨還是不肯說,「請太太也留點神就是了。」
「提這個幹什麼?」
一面說,一面往裡走;春雨還是跟了進來問道:「四老爺找你,倒是幹什麼呀?」
不過,平郡王削爵,是一件可能關乎合家禍福的大事,他也不能把這個消息只藏在自己肚子里;再說,消息遲早也瞞不住,等「宮門抄」一到,親友皆知,少不得也會傳到萱榮堂,那時如何對答,倒要預為之計。
等芹官重新細說以後,春雨心頭疑雲大起;因為她曾聽人說過,「震二爺」似乎指望著將來能承襲織造的差使。這話聽過也就丟開了;因為世家大族的下人,慣會編造主人家的謠言,認不得真;一認真就有是非。但如今看震二奶奶的態度,似乎關於震二爺的話,並非謠言。
思索了一會,她想到一個說法:「小王子今年十九,明年是二十歲整生日;這份禮是少不了的。四叔,你說呢?」
春雨笑了,「也沒有像你這樣子怕四老爺的。」她說:「要我就偏要爭口氣!」
以賀二十歲為名,提前送平郡王福彭的禮物,一共四色,但樣數不止四件;光是郡王及福晉的全套朝服,包括朝冠、夏朝冠、吉服冠、朝帶、補褂、端罩,就有十七、八件之多。
馬夫人倒真是充分體會了她的意思,除了楚珍以外,將另外一個大丫頭亦藉故遣了開去;小丫頭不奉呼喚是不準進屋子的,兩人在深邃的后軒說話,不必擔心會泄漏。
「是!十天的功課。」芹官將書帕解九_九_藏_書了開來,拿一疊窗課,擺到曹俯面前。
這意思是,「別讓老太太輸錢,殺了風景」;震二奶奶自然也想到了,笑著問道:「老太太在夢裡輸了多少?」
這一次的消息,非常突兀,亦非常可驚可憂!豐升的信上說,皇帝最近召見平郡王訥爾蘇,垂詢幾近一個時辰之久;殿庭深邃,語不可聞;只看到平郡王出殿時,面無人色,汗水透到袍褂上。日來盛傳平郡王即將削爵;是否尚有其他嚴譴,不得而知。
「我在想,」秋月把話引到她所關心的事上去,「春雨真的能替老太太生個重孫子,倒是件大喜事。」
他所能商量公事家務的,只有兩個人,正就是曹震夫婦。曹震未歸,便只有一個震二奶奶了。
「你知道什麼道理?」
不想曹俯忽然在這時候要來,說「有事跟老太太回」,族中女眷年紀輕的固然要先迴避;年紀輩分俱長,可以不必迴避的,卻以人家有正事要談,不便打攪,亦不能不躲一躲。更有些知趣的,起身告辭;丫頭亦都四散,熱熱鬧鬧的場面,霎時就顯得冷清了,天井中只剩下馬夫人與芹官;芹官還是局促不安,因為他只穿了一身熟羅的褂褲。
於是喚小丫頭從多寶槅上把那具「蟹殼青」的宣德爐取了下來,親自焚上一爐香;手捧一盞新茶,望著裊裊爐煙,開始構想。
安將軍點點頭,不作聲;「噗嚕嚕,噗嚕嚕」地抽了好一會水煙,突然抬頭問道:「平郡世子,常有信來吧?」
震二奶奶心頭一凜,想了一下說:「你派個人跟鄒姨娘去說,等起了更我就去。」
「不忙!你只沉住氣,回頭我來琢磨。這會兒快上去吧!別讓老太太惦著。」
「錦兒不會又告訴別人?」
「我沒有說什麼!二嫂子跟我說,別提這一段兒,提起來老太太會傷心。」
旗人的禮數,繁文褥節,頗費周旋;曹俯苦於拘束,卻不能不耐性忍受。等坐定下來,安將軍閑閑問道:「最近跟平郡王府有沒有信札往來?」
一聽這話,震二奶奶便知兩萬銀子有著落了,陪著笑說:「誰說發愁了?就愁也不能在老太太面前就擺出來。」
「是啊!清寒人家子弟,吃的青菜豆腐,不一樣刻苦用功,也沒有說累出病來,何況咱們這種人家?你說得不錯,倒是收心最要緊!他這個心,怎麼收法呢?」
「只說平郡王由小王子承襲;沒有說別的。」
「行!我揀你愛聽的話說。」錦兒想了一下問道:「昨天春雨可漏了臉了。你看太太對她怎麼樣?」
一路走,一路想,種種可疑;到得萱榮堂,等春雨進了曹老太太卧室,便將秋月衣服一拉,在院子里將所見的可疑之處,細細說了給她聽。
所謂「命|根|子」自然是指芹官;這句話聽來驚心!秋月臉色變為凝重了,「真的,」她說,「芹官將來怎麼樣,她的關係很重。我倒跟你商量,這些話要不要告訴老太太?」
轉念到此,驚出一身冷汗,再多想一想,老太太精明能幹,如今看似年紀大了,容易受欺受騙,其實也是「不痴不聾,不做阿家翁」之意。就像震二奶奶藉送「小王子」的禮為名,要了兩萬銀子去,老太太就跟她說過:「反正這麼一碗水,喝光了為止。好在芹官的一份,我是替他留開了。」可見她胸中還是有定見的。這樣的大事,她一定會拿出妥當的主意來;瞞著她不說;將來等出了事,悔之已晚。
「不錯,不錯!就這麼辦!」芹官很高興地說:「我回去換衣服。」
春雨透了口氣,拍拍胸說:「我的少爺!你也真是。」
「不會的。」曹俯有些窮於應付了;向站在曹老太太後面的震二奶奶看了一眼。
再接下來,便是指責胤禎奔喪到京,如何不守法度,與訥爾蘇更無關係。曹俯放心了,不管恂郡王如何「大逆不道」,扯不到訥爾蘇身上,即無大罪;就算革爵,亦只是他一己的得失。
「十天工夫,就做這麼一點功課,管什麼用?我——。」
「第二、如果四老爺管得嚴,請太太不必擔心;我自會留神,不會逼出病來的。」
夏雲也看到芹官卧室中,還有燈光;心裏在想,彼此說話的聲音不輕,芹官居然不出來看一看、問一問;春雨其實也很可以進屋去說一聲,催他早早上床,而要叮囑小蓮傳話,這都是不可解的事。
馬夫人點點頭問震二奶奶:「你看再找誰?」
「不要,不要!」錦兒搖著手說:「那一來,就會弄得章法大亂!」
「對了!她一定要問你什麼事?你就說老太太這麼吩咐;什麼事你不知道。」秋月又說,「真的!我也不知道。」
「怎麼?你當不要緊!你不想想,到那時候,整天督著啃書,不準亂走一步,不準多說一句;那種日子,生不——。」
芹官一驚,頓有不勝負荷之感;但他只覺得有負擔,對「四叔」說這些話的意思卻還不十分了解。
「啊,怎能好端端拿老太爺的詩給你看呢?」
「等我好好來想一想。」曹俯將他的功課往前推一推,「你先回去吧!」
以下提到胤禎領兵的「不法」情事;這與納爾蘇有關,曹俯格外注意。這一部分共計四款,一款是縱酒淫|亂;一款是糜費兵餉;一款是貪贓受賄;再有一款是:「在西寧時,張瞎子為之算命,詭稱此命定有九五之尊。胤禎大喜稱善,賞銀二十兩。」
她在想果真十二歲生子,說出去不會有人相信;那一來真的也變成假的了!人多口雜,況且府里下人,吃飽了飯沒事幹,慣會搬動口舌;一定會造春雨許多謠言,甚至會指名道姓地說春雨所生的孩子,是誰的種。那一來,會鬧得天翻地覆,將曹老太太活活氣死。
卻不知震二奶奶先已大大地受驚了,「四叔,」她問:「怎見得一定是讓小王子襲爵呢?」
問到這話,春雨欲言又止,顯得為難;馬夫人不覺詫異,等了一會還不見她開口,少不得要催問了。
「秋月,你真是忠厚好人。不過,我可要提醒你,『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錦兒又加了一句:「我是為你!」
「四叔!」震二奶奶說道:「老太太那裡,唯有暫時瞞著;反正只要是小王子襲了爵,話怎麼說都行。」
「自然有個緣故——。」
曹老太太想了一會,向曹俯問說:「你看清楚了,上諭上沒有說別的?」
「四叔!」震二奶奶問道:「鄒姨娘怎麼不見?」
馬夫人悚然動容,「誰招惹他了?」她說:「你告訴我,我絕不說。」
飯罷納涼,到得起更時分,秋月暗示可以散了。芹官回到雙芝仙館,在春雨服侍他洗澡時,便提到他最關心的一件事:「怎麼能不要四老爺來教我念書?」
「怕什麼?不管什麼話,有我!」
聽得這一說,秋月的臉色緩和了,「你是第一次跟我一起辦事;你去問問你主子,我從不玩這些花樣。」她停了一下又說:「我也用不著做這些事,剋扣下來倒是給誰啊?」
「那麼你是說什麼呢?」
曹老太太不作聲;馬夫人便抬眼去看震二奶奶,那知她的視線也瞄了過來,兩下一碰,她趕緊避了開去。
曹荃共有四子,長、次二子是紈絝;倒是小的兩個兒子有出息,所以曹寅說「多才在四三」;而對行四的曹俯,期望更高。詩中所謂「承家賴猶子」,即指從小便由曹寅帶到江南撫養成人的曹俯而言。
「那,那可就費猜疑了。」
平郡王削爵之事,不知真偽;阿其那、塞思黑及恂郡王胤禎的「罪名」卻已定出來了,王公大臣合疏臚列阿其那罪狀四十款;塞思黑罪狀二十八款;胤禎罪狀十四款。曹俯最關心的是胤禎;因為訥爾蘇曾是胤禎的副手。

「春雨呢?」
「你別問我,你說你的好了。」
「剛接到一封信,事情還不知怎麼樣?你先看一看。」
這是京中來的一封密函,蠅頭細字,寫著胤禎的十四款罪狀;曹俯從頭細細檢查;第一款是胤禎曾力保阿其那,並無謀奪東宮之罪。第二款:先帝避暑口外,未令胤禎隨扈;而胤禎化裝為商販,私自跟蹤;入夜與阿其那在帳房中密語通宵,行跡詭異。第三款:胤禎在軍前時,與阿其那、塞思黑密札往來,幾無虛日。很明顯的,這三款罪狀,是要坐實他與阿其那、塞思黑同黨。
「你不用表白,我全知道。我倒不怕你不忠心,只怕你沉不住氣,急於見好;你只要識得透、看得准,有什麼話儘管跟我說。說錯了,我告訴你,絕不會怪你。其實,我也不見得就對;不過,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強,有什麼事,咱們娘兒倆商量著辦,就錯了,也總不至於太離譜。」
「太太如果真的看得起我,請太太擱在心裏。太太給了我面子,少不得有人心裏不服;人前背後,說些不中聽的閑話;也少不得有人偏要來告訴你,不聽都不行。太太明見,我別的長處沒有,不過比別人肯吃虧;可是,吃虧歸吃虧,表面上笑笑,心裏總歸不會舒服,做事難免就打不起精神。太太若是要我全副精神擱在芹官身上,就請太太體諒我;反正我心裏知https://read.99csw.com道。」
「這話!」馬夫人很快地答說:「得要找機會慢慢兒說。我心裡有數兒就是!」
「那,那我明天吃了午飯去。」
交燈籠時,順便提高了一照;只見春雨臉上有羞窘之色;手裡的東西也看清楚了,是一盒極珍貴的暹羅官燕。
「那就輕快、輕快,跟張先生他們喝酒去吧!」
等洗完澡,芹官精神一爽;天公作美,忽然起風,接著細雨飄灑,暑氣全收。他忽然詩興勃然,而且覺得做一首七絕還不饜所欲;雄心勃勃地在想,起碼做它兩首西昆體的七律,能湊成四首最好。
芹官臉一紅,訕訕地說:「一個人總有管不住自己的時候。」
這話真是又可笑又可憐!不過震二奶奶轉念尋思,若非朝好的方面去想,自我寬慰,又有什麼更好的辦法?而且到底還只是傳聞之詞,不必過於認真。
此言一出,曹老太太與馬夫人無不驚異,「是怎麼回事?」曹老太太問:「誰來的信?」
「太太等於一個人打兩腳;春雨自然向著太太,必是弄頂轎子給老太太坐。」
「明年六月廿六日的生日;提前送有什麼不行?」曹俯想不出不能提前送禮的理由,只好這樣答:「那就預備吧!」他接著又說:「這幾年境況大不如前,彼此至親,應該是能夠體諒的。我看,這份禮只要不豐不儉,能過得去,也就行了。」
「誰知道她老太太是怎樣想來的呢?」春雨背著燈說,「小蓮,有些話你最好別問,也別跟人說;多問多說就沒有人疼你了。」
「只怕還是當初不肯將恂郡王在西邊的情形,詳細上奏的緣故。」
「你跟四老爺說了沒有?」
「嗯!」芹官又問:「老太太問我,四叔跟你說些什麼?我怎麼說?」
「那我就說。」春雨微紅著臉。「芹官到底開知識了,不招惹他,他的心都不大管得住,不過只要多留神,總還不至於野得太厲害了,有人一招惹,那就沒法子了!」
這是就表面解釋;深一層的意思,芹官卻還不能領會。原來曹俯因為訥爾蘇無端削爵;改歸十九歲的福彭承襲,深感富貴無常;加上新君嗣位以來,公事不甚順手,所以對平郡王爵位遞嬗一事,感觸警惕皆深。怕的是世襲江寧織造這個差使,在他手裡保不住;巴望芹官能夠「努力作奇男」,成為曹家傑出的子弟,如彭福那樣,襲職「承家」。倘或芹官成了個百無一用,唯知揮霍的紈絝,以「今上」的英察,絕不會讓他承襲江寧織造。那一來,曹俯認為雖死亦無面目見父兄于泉下;所以內心對芹官期望之深,匪言可喻。
秋月臉一紅,「真的?」她問,「你怎麼知道?別是謠言吧?」
「當今皇上什麼事做不出來!」震二奶奶脫口相答;話一說出來,隨即發覺大為不妥,但已無法收回;雖不怕隔牆有耳,畢竟說這樣的話,只有壞處,沒有好處,所以深自悔責,低頭不語。
聽到第二句,芹官正好趁機站了起來,從曹俯手中接過一張花箋;先看詩題,寫的是:「辛卯三月聞珍兒殤,書此忍慟,兼示四叔,寄東軒諸友。」
「傻少爺!」春雨低聲說道:「不會不讓四老爺教你嗎?」
「太太,我是個丫頭,有些話我刮到耳朵里,連想都不應該去多想;更那裡有我說長道短的分兒。不過,太太這麼看得起我,我恨不得把心剖開來給太太看;所以睡到半夜裡也好好盤算過,寧願我話說錯了,讓太太責罰我,罵我不識輕重;不願因為我這會兒怕挨罵不敢說,到將來讓太太問我一句:你早為什麼不說?」
這意思是震二奶奶早就在算計曹老太太的東西了。錦兒當然明白;想了一下答說:「若是來算計,誰都敵不過她;老太太的『命|根|子』在她的手裡。」
「你坐下來!我有話跟你說。」
一聽這話,芹官大感意外;不知他是何用意,不敢介面。
曹俯不及答說,先蹲身請了個安;等他站起來,桂升已伸手作勢,要幫他卸脫馬褂。
說著,徐步向外走去;芹官跟在後面相送;送到垂花門前,曹俯照例不教他再送,但這天卻多了一句話。
「叫個小丫頭替你拿著吧!」夏雲便喊:「三褔,你送春雨姊姊回去。」
秋月聽出弦外之音,是說她不懂男女間事;紅著臉答一聲:「我就去!」退了出來。
「好傢夥,五十來斤重的金子,我怎麼拿?回頭叫人來抬。你別攆我,咱們聊聊。」
「這封信是二十天前寫的;可是半個月前的『宮門抄』都到了,並無平郡王削爵的上諭。」安將軍說:「看起來,事情已經過去了。」
「不要緊,你儘管說。」
「聊聊天兒可以,別提我不愛聽的話。」
曹俯倒不覺得她的話說錯了;只想到去年下半年,先是「舅舅」隆科多,兵柄被解,降罪發往寧夏去修理城池;接著是接恂郡王撫遠大將軍印信的年羹堯,以九十一款大罪,賜令自盡;開年以來,不斷有嚴詞責備八貝子和九貝子的詔諭,到了四月里,終於將胤祀、胤禟勒令除宗,廢為庶人,改名「阿其那」、「塞思黑」。凡此又有何成例可循?
一句話將春雨嚇出一身汗;「你說什麼?」她結結巴巴地問:「出了什麼事?」
這是一句要緊話:「說得是,說得是!」曹俯深深點頭:「我明天一早就派人去打聽。」
「還回去幹什麼?」震二奶奶說,「一定有大褂兒脫在這裏,隨便找一件來套上就是了。」
「虧得春雨懂事!」,老太太以略帶嘶啞的聲音說,「我總以為芹官還小,過兩年再讓他搬到外面去住;不想還是出了花樣。不過,這一來,我可更不敢放出去了!塾里難保沒有人引著他做壞事,一入下流,怎麼得了?還不如我親自勞點神,反倒放心。」
「說了!」震二奶奶答說:「四老爺的意思,能省則省。不過,我看是省不下來;到底是福晉的面子,太寒酸了,不好看。」
「你這樣說,我再不許,就顯得我心不誠了!也罷,橫豎日子長在那裡。」
「大小倒在其次。」曹老太太說:「第一要亮。人老珠黃不值錢,這玩意,怕還難覓。」
原來由萱榮堂到雙芝仙館有兩條路,一條此時已不通了,因為有一處通往曹俯所住那座院落的角門,一到二更天便下了鎖,再一條須經過一處本為下房,現在用來堆置雜物的跨院,那裡有口封閉不用的井,十年來前井中死過一個受了冤屈的丫頭,所以像三褔這樣膽小的,入夜視此為畏途。
聽得這話,馬夫人閉上眼,淚光閃現,喃喃自語似地說:「我心裏從來沒有這麼痛快過!你把我想說,可不知道怎麼說的話,給掏出來了!春雨,」她伸手抓住她的臂,「咱們娘兒倆好好核計核計,怎麼樣才能讓芹官爭氣?」
「坐吧!」曹俯說道:「我今天從安將軍那裡得了個消息,不知是真是假?看來確有其事,不知道該怎麼跟老太太說。」
「還有老太太給的一大罐玫瑰醬,沒有人送怎麼行?」秋月也說,「讓三褔給你提燈籠,東西你自己拿著好了。」
「你會說就好!我送你去。」
楚珍如言照辦;不一會回來覆命,「鄒姨娘說,不如趁早風涼動手;明兒早上,給老太太請了安以後,就到她那兒。要描的花樣很多,只怕得一整天的工夫。」
「那是早就過去的事了。」安將軍說:「當初,平郡王就是為此才調回京的。古人說是『不貳過』,總不至於舊事重提,又責備他吧?」
「我給你看首詩;是你爺爺給我的。」
「你陪老太太吃完飯,到我那裡來一趟。」
「有轎子坐有什麼不好?」曹老太太說,「春雨的牌還是我教的;諒她也不忍心算計師傅。」說著,起身走向飯桌;又說:「叫人去看看春雨;如果沒有吃飯,乾脆讓她到這裏來吃好了。」
曹俯進屋坐定,震二奶奶卻先跟鄒姨娘敘了些家常;方始走了進來,扶著桌子站著。
「內務府的朋友。」曹俯又說:「也見了上諭了。」
「是!」
「我問了。中門上也不知道;只說剛讓曹泰來傳的話。」錦兒緊接著又說:「四老爺傍晚上安將軍那兒去了;聽說是安將軍派人來請了去的。」
「你怎麼不說話!」
「今兒倒真是有點手癢。」曹老太太看著馬夫人說:「你來一腳?」
於是這天晚上,背著燈悄悄向曹老太太談這件事;有些礙口的話,不免吞吐其詞,但曹老太太自能會意。聽完,好久不語;秋月心裏倒不免嘀咕了。
「我知道了。」
「等我想想。」曹俯一面盤算;一面說道:「有得就有失,兒子襲了爵該賀;老子削了爵該怎麼說呢?」說到這裏,他大為搖頭:「不妥,不妥!沒有致賀的道理。」
「喔,」馬夫人點點頭,「你說這話,必是看出什麼來了?你慢慢兒告訴我!」
一時出現了難堪的沉默;好一會,曹老太太開口了,「開飯吧!」她說,「總不能為了兩萬銀子,愁得飯都不吃了。」
就為了這句話,芹官又上了心事;震二奶奶料知必有緣故,一問果然。「四叔讓我陪老太太吃完飯,到前面去一趟,不知道read.99csw.com什麼事?」芹官說道:「快拿飯來!不拘什麼;我吃了好走。」
「四老爺找我!」芹官答說,「你別管了,我穿件大褂兒就走。」
聽到最後一句話,春雨先則以喜,繼則以懼,因為曹家主子少,奴才多,彼此爭寵,是非很多。春雨怕馬夫人格外假以詞色,會遭人妒忌,帶來許多煩惱,因而決定勸阻。
「這個消息來得很怪。曹四哥,不知道你有什麼看法?」
「我,我一個人不敢回來。」
這一來芹官才知道自己的話,說得太急,嚇著了春雨;因而歉然說道:「沒有事,沒有事!你別急。咱們回頭好好商量。」
「啊!」芹官詫異,「你怎麼啦?」
「得了吧!別揀好聽的說了。趕緊吃了飯,你替我去找牌搭子是正經。」曹老太太說,「昨兒晚上我得了個夢,鬥牌輸了錢;夢是反的,今兒鬥牌一定贏。」
將安將軍話中的本意想了一遍,曹俯忽有領悟,平郡王訥爾蘇既是鑲紅旗的旗主,皇帝要指揮鑲紅旗,必須透過訥爾蘇;或者訥爾蘇有什麼不同的意見,使得皇帝的命令打了折扣。如果奪他的爵,由世子福彭來承襲,利用四阿哥與福彭交好的關係,豈不是就把鑲紅旗完全抓在手裡了?
馬夫人把她的話好好想了一會說:「人要學好,都得打自己開頭;自己不學好,盡怨別人也不對。如果自己想學好,偏偏別人要教壞他,那才是最可惡的。你想得很周到,省了我好些心。以後就像今天這樣,有話你悄悄兒來告訴我;我也會常到你那裡去。」
「你能領會我的意思不能?」
「好!我就去。」
「還有,你跟春雨——。」曹老太太突然頓住;沉吟了好一會才用開玩笑的語氣說:「你比春雨大好幾歲;不過,如今你懂的事可沒有春雨多了!有些話我跟你說不明白;趁這會兒沒有人,你讓春雨到我這裏來一趟。」
聽得這話,春雨大感驚異,她的感覺中,「四老爺」這個舉動,就是把芹官當大人看待了!這是件了不得的事!
「平郡王的爵位世襲罔替,這個成例是絕不會改的。」
這幾乎是從未有過的事,芹官反而惴惴不安;曹家的家規,一向是「長者賜,不敢辭」,他只能答應一聲,就近在一張紫檀大理石的椅子上落座。這種椅子俗稱「太師椅」,極大;芹官只臀部挨著椅邊,有坐之名,無坐之實,全靠兩條腿撐住,反而比站著更吃力。
曹俯元配早逝,伉儷情深,不肯續弦:不過有兩個姨太太,一個姓季,一個就是鄒姨娘。姓季的姨娘頗具風姿,而且也生了子,比芹官只小五個月:但曹俯比較看重的,卻是鄒姨娘;如果要跟震二奶奶談事,不是在鵲玉軒,就是在鄒姨娘院子里,因為他比震二奶奶大得有限;而且生性拘謹,覺得只有在這兩個地方見面,才能避嫌。
「是!兒子知道。」
「嗯,嗯!」安將軍用安慰的語氣說:「曹四哥不必擔心,我想,平郡王即使出事,至多也不過他本人削爵;爵位總在的。」
叫了好一會,是小蓮來開的門;「原來是夏雲姊!」她問,「這麼晚來,有事?」
安將軍請曹俯來,就為的要給他看這封信;信是內務府一個名叫豐升的司官寫來的。他跟安將軍隸屬於鑲紅旗,而鑲紅旗從成軍以來,就歸平郡王統轄,稱為「旗主」;安將軍就因為他的「旗主」平郡王訥爾蘇是曹家的女婿,所以對曹俯另眼相看。兩家有什麼關於平郡王的任何消息,向來亦都是互相通知的。
「不!」春雨將他拉到一邊說道:「你先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一聽這話,芹官頓時悶悶不樂。春雨知道,他的性子最怕拘束;可是這是沒法子的事!「四老爺」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將來要把織造的差使交給他;到那時如果承擔不起來,莫非真的讓給「震二爺」?這是無論如何不能令人甘服的事。
看完這封信,曹俯亦是汗流浹背,方寸之間,惶惑無主;將信遞迴安將軍時,竟無一句話說。
這意思是說,平郡王是開國以來,世襲罔替的八個「鐵帽子王」之一;平郡王訥爾蘇獲罪,只能奪他本人的名號、俸祿,平郡王這個爵位,無法取消,須歸世子福彭承襲。
「對了,我擔心的就是這一層!真的逼出病來,老太太一定會責備四老爺;何苦鬧得一家不和!如今你這麼說,我可真的放心了。」
聽得這話,曹老太太跟馬夫人都很高興;震二奶奶即便笑道:「原來是要去『獻寶』呢!快去吧,等四叔誇講你幾句,回來多吃半碗飯。」
「你擔什麼心?」曹老太太問說。
錦兒知道失言了,窘得滿臉通紅;陪著笑說:「我是跟你說著玩的。剛才一包一包上天平,我就看清楚了;八百五十三兩;一兩不少。」
「那就得別人來管了!」春雨已替他扣好最後一個紐襻;退後兩步,看著他說:「行了!快去吧!」接著又喊:「小蓮,你把功課拿著,送到中門上;守在那裡,等芹官回來了再回來。」
弄清楚了原因,夏雲慨然說道:「好吧!還是我送。」
「是!」曹俯停了一下又說:「還有件事,跟娘請示;二少奶奶的意思,借小王子明年二十歲整生這個題目,提前把禮送去,暗含著也是賀他襲爵之意。娘看如何?」
「在這裏吶!」鄒姨娘從屋子裡邊迎了出來,一隻手拿著小刀,一隻手是個削了一半皮的香瓜。
夏雲被兜頭潑了盆冷水,十分掃興;心裏也不服氣,一個人在一邊靜靜回想。始終覺得自己並非「瞎疑心」。
曹俯沉吟不語;芹官卻看出端倪來了,似乎有親自課侄之意。一想到此,脊樑上直冒冷汗;倘或每天面對這樣一位叔叔,除了書本以外,目不旁視,那種日子怎麼過得下去?
芹官口中的「二爺爺」,即是曹寅的胞弟,先名曹宣;後來因為御名玄燁,而宣玄聲近,為避音諱,改名曹荃。
不過,芹官道是「努力上進」,這句話卻是不錯的;自然要加以鼓勵,「我所希望你的,就是這四個字。」他說:「努力上進,唯有讀書;讀書始足以明理;明理始足以自立。」
「怎麼不行?」震二奶奶笑道:「不過,我有點兒替老太太擔心。」
「真想不到,這首詩竟成了語讖。」曹俯感傷地說:「辛卯那年,你父親十九歲,身子很好,筆下亦很來得;先帝對他期望甚高。『承家』當然是他。而你爺爺無端寄望於我,豈不可怪!」
「好了,好了!」秋月打斷她的話,「抱著你的金葉子走吧!」
芹官聽母親說過,他有個庶出的胞叔,未滿十歲而殤,此刻才知道是夭折在「辛卯三月」,他默默計算了一下,辛卯是康熙五十年,便即說道:「這是十五年前,爺爺在京里做的詩。」
秋月不作聲;凝思片刻,點點頭說:「嗯!是有點兒不同。」
回到鵲玉軒,曹俯第一件事是找曹泰,問清楚曹老太太並不知道他曾應安將軍之約,心裏稍為輕鬆了些。因為如果曹老太太知道此事,即令不問,而照舊家的規矩,出了門回來,必得到父母面前去打個照面,表示安然到家,免得老人懸念。這一打照面,曹老太太倘或問起跟安將軍談些什麼?話很難答;此刻就不妨索性瞞到底了。
「老太太要你去一趟。」一聽這話,春雨一驚,臉色更覺不自然,「有什麼要緊事嗎?」她問:「這麼晚了,還打發你來叫?」
「有什麼說什麼?只先別提四老爺要親自教你的話。」
「我也用不著問;只看老太太這麼相信你就知道了。」錦兒緊接著說:「秋月,我倒問你,你就真的打一輩子光棍?」
「真是『騎騾撞著親家公』,」芹官笑著告訴春雨,「難得使這麼一條汗巾,偏偏說是四老爺要進來;我可真是急了!虧得二嫂子教我。」
「請太太先看這個!」
「有話我會叫人說給你。」曹老太太也很慈愛地說:「天太熱,你酒也不宜多喝!」
芹官笑笑不答。
錦兒微笑不語,臉上帶著詭秘的神氣,秋月不免詫異;等了一會不見她開口,更要催問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聽得曹老太太在屋子裡叫秋月;秋月進去了好一會,伴著春雨一起出來,手裡拿著個木盒子。夏雲想看看是什麼東西,便很機伶地親自去點燈籠,說一聲:「來!給你。」
「是!」
「什麼章法?」
便這句話,就盡在不言中了。春雨怕時間耽擱太久,有人會說:春雨一來就跟太太關起門來,說個沒完。為了不願讓人有此印象,便即起身告辭。
「都行!」曹俯轉臉說道:「京里來了封信,郡王把爵位讓給小王子了。」
「怎麼?你在鬧什麼玄虛?」
「你坐一坐,我換件衣服就走。」
「鄒姨娘還罷了,春雨輸了,老太太還不是照數賞回給她,那就沒意思了。」
「是!」春雨將這個機會緊緊抓住了,「要稟告太太的還不是三兩句話;也不能讓人知道。」
「這個法子也使得。不忙,等我們娘兒倆商量商量;該怎麼樣寫信,再通知你好了。」

「不會吧!」秋月不信,「她大著芹官好幾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