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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誰知道呢?」季姨娘心思突然靈了,答了一句很有力的話:「不過,小蓮在揀燕窩,千真萬確。」
「誰?」
「沒有用的。」
「唉,可惜!不然配芹官倒是——。」
「那麼是說小蓮?」
「我可不管他們父女過得到一起,過不到一起。反正你按規矩辦;另外,你跟震二奶奶說:賞她二十兩銀子,出我的帳。」
「也沒有聽說?」
「會出什麼事?一定是秋月留她聊聊天。」
「不錯!」小蓮聞聲趕了進來,指著小丫頭說:「震二奶奶打發人來說的;她沒有看見。」
「你別管。我去試一試。」
「你別這麼說!太太也是一時之氣。過後自然會想起你的許多好處。」
門一開,嚇一大跳;只見妙英直挺挺地跪在門外,「怎麼回事?」她問。
「原不是白天,月下最好。」
「好了,好了!」碧文也恨妙英不懂事,偏要如此表白;倒像真有什麼秘密,必須隱瞞似地,真如俗語所說的,「越描越黑」,不智之至;因而沒好氣地說:「本來沒有事,何用我做什麼見證?」
「對了!」春雨欣慰地,「如果跟過去看清楚是她,彼此都下不了場。你能這麼想,是長進了。」
「反正總有人吧!我也不必告訴你,省得惹是非。」接著,忽然冷笑一聲:「哼!只怕是非也還是省不掉。」
春雨不甚聽得懂他的話,不過既不用香蠟燭台,事亦無礙;只要隱密一些,就隨他去「遙祭」好了。
「好了!」妙英介面,「就這麼說了。趙嬤嬤先請吧,回頭我送她到你這裏來。」
「我想去祭她一祭。」
她的聲音很大,小寐剛醒的春雨,聽得字字清楚;她不知道小蓮緣何動肝火,但指桑罵槐的味道,是誰都辨得出來的。像季姨娘這種人,何苦跟她計較?小蓮太不聰明;實在可恨。
小蓮很機警,早就想到季姨娘的脾氣,一定會問這句話;所以答語也是早想好了的,「那裡!是秋月看我們閑得無聊,拉我們的夫,派了這麼一件差使。」她向小丫頭使個眼色,「給季姨娘拿茶;再看春雨姊姊在那裡?你說季姨娘來了。」
「那可沒有留心。」
「磕頭也不能你磕。」春雨提了個拜墊來,居中放好;自己跪了下去,倒是默然地祝禱了一番——她是有內疚的;知道馬夫人痛責楚珍,是有她先入之言之故。平心而論,也不能說楚珍如何勾引芹官;因而在默禱中很說了些歉疚愧悔,乞求寬宥的話。
進得西屋,只見馬夫人已經起身,站在那裡怒容滿面地說:「好好的爺兒們都讓你們教壞了!」說著,一掌摑在楚珍臉上。
這就是季姨娘心地糊塗之處;碧文是聽慣了這些話的,最省事的處置辦法是不理她。管自己將桃子收了起來。
「我也知道是玩話。」春雨將臉色放緩和了說,「不過外頭人不知道是玩話,加油添醬地傳了出去,平白里添好些是非。」
春雨大為搖頭,「小爺!你就體諒我們一點兒,別多事了!」她說,「你還怕嫌疑不夠,自己拿個溺盆子往頭上扣?」

「你別難過!我看去求一求——。」
一聽馬夫人這樣的聲音,芹官知道有麻煩了,趕緊起身,溜了出去。楚珍卻不能像那樣,雖知馬夫人在生氣,卻不知她生氣的緣故?只好硬著頭皮答應。
「是啊!大家也都這麼在問。」
楚珍不敢回嘴,將頭低了下去,咬著嘴唇不讓眼淚流出來;心裏在想,是誰在馬夫人面前進了讒言?也許是春雨,她不來過好幾回嗎?正在轉著念頭,趙嬤嬤卻又發話了:「給太太磕個頭,收拾收拾東西就走吧!」
「不必了!我也沒有多少事,少就少一個好了。」
「既然有得多,我就帶一個給棠官。原說了天氣涼快一點兒,就讓他們小哥兒倆下箭道去拉弓;倒正用得著。」
季姨娘住的這個院子,天井較小,不宜於搭涼篷;只在檐前掛了幾幅蘆簾,朝放夕收,亦可祛暑。但季姨娘為此忿忿不平,常說:「那一處院子都有涼篷,就我這裏沒有。不是明欺負人嗎?」此時聽碧文提到帘子,不免又觸心境;恨不得即時到雙芝仙館去看個究竟,能抓住芹官的什麼短處,掀起一場波瀾來。
她的聲音雖低,卻仍舊讓在後房收拾衣物的楚珍聽得清清楚楚。顯然的最後一句是說到她身上;憤憤地在想:「丫頭有什麼不好!倒是主子耳朵軟。拿我跟季姨娘比,怎麼也不能叫人心服。」
「不!太太。人死不能復生,看了徒然傷心;而且聽說腦袋都泡脹了,看了嚇人。太太念她死得可憐,賞幾兩銀子,讓她老子替她做兩場佛事,倒是于楚珍有好處。」
正在盤算之際,只聽碧文在說:「你出來也不少時候了,當心老太太有差遣找不著人,快回去吧!」
「死沒出息的東西!人家不願意理你;你偏要討上門去看人家的臉嘴。你怎麼這麼賤啊!」
「何必這麼認真?不過閑磕牙而已。」季姨娘又說,「我聽說楚珍挨罵的時候,芹官也在。」
「收拾好了沒有?」趙嬤嬤出現在後面的房門口;她身旁是妙英,愁眉苦臉,有著一種無可言喻的歉疚無奈的表情。
這個動作讓楚珍發覺了,笑著說道:「聽說你這兩天很乖。」
等趙嬤嬤一走,只聽馬夫人在喊妙英;不久,她去而復回,告訴楚珍說,馬夫人到萱榮堂去了。接著便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春雨大駭,「你瘋了!」她說,「你到那裡去祭?」
小丫頭老實,「我也不知道人在那裡!」她說。
信步踏入馬夫人的院落,靜悄悄地聲息全無,卻有裊裊輕煙,從堂屋門口的竹簾中飄出來。芹官繞道游廊,掀簾一看,只見楚珍一個人在摺中元祭祖焚化的錫箔。看到芹官也不起身,也不招呼,只含笑目迎。
楚珍不知從何說起?想了好一會才開口:「總怪我自己不好!平時原是說笑慣了的;那知道太太忽然認起真來——。」她將芹官闖了進來以後的事,說了一遍;最後說道:「這不過是個因頭;太太心裏是早就要攆我了。你看,竟一點都看不出來。想想真是可怕!」
一看碧文板著臉說話;季姨娘有些忌憚她,反倒不開口了。碧文便作主讓棠官去找堂兄。那知不巧,芹官不在雙芝仙館。
季姨娘沒有答她的話,一面自己拖出來桌下的凳子坐了下來;一面眼望著揀好的白雪燕窩說:「這東西很好哇!比四老爺吃的強多了,是給芹官預備的?」
「楚珍、楚珍!」她一進那個院落,剛喊得兩聲:心便驀地里往下一沉,因為看出那些老媽子的臉色有異。
季姨娘喜不可言,不斷稱謝;然後拉著她的手問道:「你今年多大?」
「我不懂你的話!」
「手絹兒綉個記號的主意倒不錯!」碧文問道:「是誰教給姨娘的?」
「我沒有想攆你。是你自己不想在這裏待。」馬夫人大聲向外吩咐:「把趙嬤嬤找來!」
趙嬤嬤點點頭說:「可別太晚了。」
一聽這話,曹俯目瞪口呆!這副神情,在季姨娘不免有些害怕;但轉念想到,這正是自己說話見效的明證,此刻是緊要關頭,必得沉住氣,因而跟曹俯對望著,一臉戒備的神色。
季姨娘不想落得這麼一個結果,自覺委屈得要哭;但卻不敢。繃著臉料理了睡前的一切,也不管曹俯,自己回後房去睡了。
「十七!」
「怎麼到這時候才回來?」芹官也迎了出來。這時小蓮已進了堂屋,明亮的燈光,照出她臉上憂疑的神色;春雨不免一驚,芹官也覺得事有蹊蹺。
「那,」春雨攙她一把,「請裏面坐!」
接著,春雨便開始苦口相勸,他不是講讀書、做人的許多道理,只是強調全家對他的期望。芹read.99csw.com官先還唯唯答應著,慢慢地有了不耐煩的神色;春雨很機警,見此情形就不再饒舌了。
「這是太太體諒,不過,無例不能興,有例不能減,補還是要補的。」震二奶奶問趙嬤嬤,「你看,誰頂楚珍的缺?要安分,也要能幹。」

「誰知道呢?」小蓮緊接著說,「我手裡有燈,很想跟過去看個明白;後來想想還是別這麼做吧!」
「表姊,我再告訴你件事。有一天晚上,都快三更了吧,秋月忽然叫我到雙芝仙館,說老太太找春雨。到了那裡,春雨的樣子好奇怪——。」
「怎麼回事?」妙英等她出去了,皺著眉輕聲問道:「好好兒的,忽然要打發你走?」
「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你把心放寬來!」春雨又問:「怎麼去了那麼大的工夫,是不是跟秋月聊上了?」
見此光景,春雨不便再攔;心想時候還不算太遲,各處院落,大多有燈,非深宵人靜之比,就隨她去走了一趟。
「我知道。」楚珍答說:「早就有人在太太面前,說我不守規矩了。」
「這,」小蓮愕然,「這就是你跟楚珍說的話?這些話是怎麼想到的呢?」
下人身死盛殮,都在後面西北角一座小院落,不延僧道,不準舉哀,悄悄抬進一口棺材來,入殮蓋棺,又悄悄兒抬了出去,專有一塊基地下葬。楚珍的下場,亦復如此;不過大半天的工夫,棺材便已出了一道平時深鎖的小門;送她出門的只得兩個人,一個是趙嬤嬤、一個是妙英。
「唉!」馬夫人嘆口氣,「昨兒晚上,跟我蘑菇了半夜,我不都跟你說了嗎?不是為了芹官,我也不會這樣子辦;既然這樣子辦了,就再也沒法兒挽回了。」
妙英好生害怕,著急地說:「季姨娘,季姨娘,千萬不能再出事了;如果拉扯上我,遲早又是一條命。」
「棠官呢?」她問,「又野到那裡去了?」
春雨先不懂這句成語,忍不住動問:等弄明白了,便即問道:「你到底跟楚珍是怎麼回事?」
「何不跟太太說個清楚?」妙英倒很熱心,「拚著我耽個不是,你今天還是睡在這裏;回頭看太太興緻比較好的時候,我替你再求一求。」
「不!你去吧。」碧文又說,「我們那位午覺也快醒了,見了你一定問長問短,萬一你不留神,漏了一言半語,就是是非。」
趙嬤嬤原意,還想替她挽回;不道說出話來,仍是負氣的模樣,不由得罵道:「你看你!在太太面前,也是這麼說話!一點規矩都不懂。」
「真的!」春雨順理成章地說:「今天晚了,你快睡吧。」
「你們不必替她求情!」馬夫人大聲說道:「沒有用!她太不安分,我早就不想要她了!」
楚珍這一急非同小可,膝行兩步,想抱住馬夫人的腿哀求;那知道馬夫人一甩手往後便走。楚珍撲個空;楞在那裡,手足無措。
曹俯一聽這話,雙眉深鎖;坐下來沉吟了好一會才又開口:「你說,小蓮怎麼不識大體?」
「算了!」春雨覺得必須攔阻,「嚇著了不是玩的。」她又埋怨芹官,「央你寫封信,推三阻四,真要抽懶筋了。你就趁今兒晚上風涼,就替小蓮寫了吧!」
「不在屋子歇午覺?」楚珍向東面呶一呶嘴說。
「他有!還有三個。」
「人往高處爬,水往低處流,能撥到別處,我豈有不願之理。不過想想季姨娘可憐。人不但沒見識,而且糊塗,還喜歡惹事。你想,她人緣這麼壞,手段又不高,跟人惹事還不是自己吃虧;那一次不是搞得灰頭土臉的,回來還惹四老爺一頓排揎,這麼一個可憐蟲,連棠官都不大愛理她;你想若非我幫著她一點兒,勸勸她、說說她;她自己覺得有一肚子的苦水,也總還可以在我面前吐一吐。如果連這一點都沒有了,她的日子還能過得下去?」
「我也是聽說。」季姨娘很謹慎地說:「看樣子,有像有不像。」
「你們趕緊把楚珍的東西檢一檢!」她聽見馬夫人在外面交代,「等趙嬤嬤一來,立刻領了她走。」
季姨娘早就看出是小蓮在搗鬼;心裏氣得不得了,還虧礙著春雨的面子,不便發作,而臉色自然不會好看。
「不,不!」季姨娘口中客氣,「芹官自己也要用。」
「怎麼叫胡亂動手?看看你摺的錫箔都不行?」
「行。」
聽得這話,紛紛各散:往外走的人叢中,擠進一個人來,是棠官,直奔井口,往下探視,接著往後一仰;離開井口,大聲說道:「好怕人!井裡有個腦袋。是誰啊?」
「不會,不會!我們在這裏說笑,那會有人知道。」季姨娘顧左右而言他地說,「我看看你的手。」
「啊!小蓮,我記得有這麼一個丫頭。」曹俯問說:「她怎麼不識大體?」
「誰知道你臟不臟?」
芹官急忙縮回了手,「你嚇我一跳!」他說,「你的嗓門兒好大。」
「你別動!」楚珍大聲喝阻。
「是!」趙嬤嬤便喊:「楚珍,楚珍!」
「不!」楚珍打斷她的話說,「你不能自己害自己;一上來就自作主張,太太會生氣,以後你的處境就難了。」
「小的是誰?」
「是的!確是好話。」芹官點點頭說:「小蓮你也行個禮,咱們就算心意到了。」
季姨娘還在盤馬彎弓,蓄勢待發;曹俯卻不耐煩了,皺著眉說,「那來這麼多廢話!」
芹官一半是出於惡作劇、一半是幫春雨說話;隨即笑道:「小蓮,你敢不敢跟我打個賭?」
夏雲將那晚上的情形,由發現春雨神色有異,到曹老太太給了春雨一盒燕窩,都講了給碧文聽。
其時震二奶奶聽說馬夫人為楚珍生了很大的氣,特地趕了來探問;馬夫人不便說她勾引芹官,只說:「這個丫頭不好!我早就不想要她了。」
「既然不曾招惹她,你又難過什麼?」
「姨娘!」碧文到底忍不住了,「你就積點口德吧!」
喚來妙英,下的是安撫的工夫,正式讓她頂了楚珍的缺,拿楚珍的那一份月例;又誇讚她義氣過人;然後才叮囑她不能道破楚珍被責的真相。
聽得這話,楚珍的心猛然往下一落,在心中自問:「我怎麼不安分了?看樣子是有人在太太面前,不知說了我一些什麼?無怪乎她剛才生那麼大的氣。原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看樣子求也是白求;不過——。」她無法再想得下去。
等她一走,芹官卻有悔意,「小蓮好強,說了滿話,轉不過彎來!」他說,「真不該讓她去的。」
「小蓮!」春雨大為不悅,「你怎麼跟楚珍說這些話?」
楚珍不作聲,只是跪了下來,替馬夫人叩了頭;然後起身,扭頭就走。馬夫人暗地裡嘆口氣,心想:是脾氣這麼僵的人,即便用下去,將來也難免淘閑氣。狠一狠心,就讓她走了吧!
「井邊。」
好不容易到得二更時分,人聲靜了下來;她開始想到妙英——下房在中門以內;如果有好消息,妙英隨時可來。但是,三更、四更;望酸了雙眼,始終未見妙英的影子。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倘或沒有鬼會報仇活捉,世界上害人的事,不知道會多出多少倍來!」
妙英不過膽小怕事,急不擇言:季姨娘卻覺得弦外有音,心頭疑雲又生。這時碧文可忍不住又要說話了。
「你先別問,只說有這件事沒有?」「那天我請假回家,到晚上才回來,怎麼會知道?」
小丫頭答應著去倒了杯便茶來;季姨娘一看不是現沏的蓋碗茶,頓時臉色一變,將茶杯推了推說:「我不渴!」
「我說的是好話,信不信在你。」
「我竟不知道。」季姨娘又問,「她說了些什麼?」
「我是好話。」
「太太,」趙嬤嬤問道:「不九_九_藏_書知道楚珍怎麼不守規矩?」
那件事是一定有的,她心裏在想,不過說跟春雨做了那件事,說出去似乎不能教人相信,轉念到此,突然靈機一動,即時定了主意;同時心裏已感到一種報復的快意。
「這話就不對了!小孩子那裡談得到滋補?」

季姨娘正好介面:「大的識大體;可惜小的不識。」
「只說她打碎了太太心愛的一隻茶杯,太太說她;她還跟太太頂嘴,所以才攆她的。本意只是嚇一嚇她,仍舊要讓她回來的。誰知道她心拙福薄呢?我的意思你明白了沒有?」
到得馬夫人那裡,只見她跟妙英,正相對垂淚;震二奶奶嘆口氣說:「真正冤孽,到底為了什麼?連性命都不要了呢?」
春雨知道季姨娘愛貪小便宜,拿了一本蘇州新出的花樣本子;一段上好的杭紡;又是兩雙貢呢的鞋面、一盒新樣的通草花,一起捧到她面前,一一交代。
「你看你,顛三倒四地,怎麼回事?既然沒有人來,怎麼又說震二奶奶著人來請?」
「是她?」妙英偏著頭想了一會說:「有點像。」
曹俯雙手撐著桌沿,讓季姨娘使勁替他擦背時,雙眼注視桌面,很容易地發現那枚扳指;隨即問說:「是那裡找出來這麼個小號的扳指?」
馬夫人尚未答話,震二奶奶卻在發問:「這話是楚珍讓你來說的。」
「原來是這麼回事!」震二奶奶想了一下問道:「妙英知道不知道這回事?」
「就不算他,也還有他那裡的丫頭——。」
一面想,一面將自己的衣服什物,胡亂塞在箱子里;偶然抬頭,發覺窗外有人在向她招手——是馬夫人的另一個得力的丫頭,這天請假去探親的妙英。
「你別罵她,你別怕震二奶奶會知道。一不用香蠟、二不用錫箔。只是香花清饈、心香一瓣,聊以盡意而已。」
「說得是!」芹官介面,「拿拜墊來,磕頭。」
「不是!」小蓮停了一下說,「跟你老實說吧,到了『那地方』,我有點害怕;可又不甘心就這麼回來,自己給自己壯膽,磨夠了時候,到底讓我沖了過去。」
「那也不用找楚珍,我這裏就有現成的花樣。你老請坐一坐;我去拿。」
果然,一到家便意料到碧文會問:「姨娘到那裡去了?還抱了一大包東西回來。」
春雨便將右手伸出去,鮮紅的硃砂掌,而且很軟;季姨娘便又贊她手好,說是生了一雙「掌印把子」的手。
「你預備什麼時候祭?依我說,到晚上關了門,你愛幹什麼就幹什麼?我也不管你。白天可不行!」
「後天就是中元了。」芹官又問:「要放瑜珈焰口吧?」
春雨正要怨小蓮多嘴;不道芹官已笑逐顏開,「言之有理,言之有理!」他說:「我倒沒有想到,可以遙祭。」
碧文笑笑不語,將東西收到一邊;捧著新出的花樣本子,回到自己屋裡,在北窗下細細賞鑒,然後剪裁杭紡、描花樣、配絲線,興緻勃勃地動起手來。
小蓮在她自己屋裡,正對著燈發楞;見是春雨,低聲說道:「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了,回來的時候,看到有個人從咱們院子外面一閃躲開,身影像是季姨娘。」
芹官笑笑不答;停了一會,沒話找話地說:「你嘴唇上的胭脂調得很出色。」
「話是不錯!不過——。咳!」馬夫人感慨萬千,卻說不出來,「不管怎麼樣,總是主僕一場;我想看看她去。」
「哼!什麼小蓮!總是板起一張死臉子,倒像嫁過去就死了男人似地。」
「這還用人教?你就看得我這麼笨,連出這麼個主意都不會!」
這下提醒了季姨娘,本已從藤椅上坐了起來,復又睡了下去,緊閉雙目,而且微微發出鼾聲;耳聽夏雲腳步遠去,仍舊裝睡,直到碧文進來,方始翻一個身,作出午夢初回的神情。
「要看什麼賭。」
「教人納悶。」芹官在她身旁坐了下來,看她穿一件短袖的玄色綢衫,露出大半截渾圓雪白的膀子,真想摸一把;卻是伸出手去又收了回來。
「天生就是這樣。」楚珍答說,「如果不是你胡亂動手,我也不會喊這麼一嗓子。」
「別打聽了吧!也不知是真是假;我說了又是是非。何況,老爺也未見得肯信。」
春雨卻帶了她到西面,常時馬夫人、震二奶奶來了起坐的那間屋子;等小丫頭端了茶來,春雨親自雙手奉上;季姨娘不免有些受寵若驚之感。
馬夫人沉吟好一會,畢竟心軟了;「好吧!」她說,「你先叫她回來再說。」
「孰是孰非,可信不可信,我自然知道。你只跟我說老實話就是。」
這幾句話讓曹俯震動了!他原來只以為芹官不喜讀書,難成大器;誰知尚未成年,已成惡少!而且所犯的是首惡之淫;想到李煦家破人亡的往事,更覺驚心。何況少年斫喪,只怕未到成人,便已夭折;想到父兄先後下世,唯獨剩下芹官一線根苗,亦竟斬絕,不覺流下淚來。
「你這個人就是這樣,先是任性;做了又要悔。何必當初!」
季姨娘不作聲;手上卻更使點勁,然後拿手巾到西洋大瓷面盆中去搓洗,彷彿沒有聽見他的話似地。
「有是有個人,要商量;不知道說得通,說不通。」
「你不懂!別問了。多問多說多是非!」
「你真行!」春雨笑道:「居然不怕鬼。」
「有句話我倒可以老實說,因為是我親眼得見;老太太給了芹官一盒燕窩。」
一面說,一面進屋,為芹官鋪床趕蚊子;服侍他睡下,擰小了燈,輕輕退了出去,去看小蓮。

「你家的大花生了小狗了?」棠官驚喜地問,「生了幾個。」
於是小蓮也行了禮,將宣德爐捧回書房。四盤水果,恰好供納涼消閑之用;但上過祭便是「福胙」,應該分享,名為「散福」;春雨很會做人,沒有忘掉小丫頭跟坐夜的老媽子,每人亦都分到一分。
「現在出去,已經臉都丟盡了;莫非到那時候真讓人家來攆我?」楚珍容顏慘淡地說:「我最好強,偏偏落這個下場,只好認命!」
「你不管有用沒有用,只仍舊睡在這裏——。」
「哼!」春雨彷彿是從鼻子里發出笑聲,「這會兒說得嘴硬,真要讓你一個人睡在黑房子里,看你怕不怕?」
「這個月是鬼月,」春雨答非所問地,「千萬要小心,凡事忍一口氣,吃虧就是佔便宜。不然,正好碰上『惡時辰』,懊悔就晚了。」
「你還哭!你自己覺得委屈了不是?我問你,什麼手臟不髒的;我再問你,前兩天我是怎麼交代的,芹官如果跟你們動手動腳,你們躲開別理他!那知道你反倒去勾引芹官。好下賤的東西!我這裏可容不得你了!」
「叫小蓮。」
「不過,我心裏疑疑惑惑地,總覺得彷彿要出什麼事似地。」
「這可不知道。」碧文又說,「反正像燕窩這種補品,絕不會是給芹官吃的。」
「季姨娘那裡的碧文。」
「原來是季姨娘,嚇我一跳!」小蓮拍著胸說,聲音中很明顯地透出不悅;事實上,曹家上下,對她不懂「止步揚聲」的規矩,每每悄然掩至,無不深抱反感;何況小蓮是真的受了驚嚇!
「這麼說,是真的了?」
「算了!算了!」馬夫人急忙搖手,「別多事了。」
可是,她也知道,這時候沒有工夫生小蓮的氣;要緊的是趕快挽回這個將成衝突的局面。轉念到此,隨即高聲問道:「是季姨娘來了不是?」
「是你親眼看見的。」
「喔,」楚珍定定神說:「一時也收拾不完,不過不必再麻煩了;隨後請妙英替我收拾起來就是。趙嬤嬤,請你老通知我爹來接我。」
「那不是怕鬼;是怕有什麼人闖進來。」
這個人是夏雲,她跟季姨娘的丫頭read.99csw.com碧文是兩姨姐妹,碧文比她大三歲,受姨母之託,很關心這個表妹;夏雲亦視之為胞姊,得了什麼賞賜,都請碧文為她收藏,聽到了什麼新聞,亦總要告訴碧文。
「是不是?我早說了,老爺不會相信;不過,我的眼睛可沒有瞎。」
「沒有。」妙英又追問一句:「季姨娘到底是聽誰說的?」
「你看清楚了是燕窩?」
但是,小蓮聽話不說;卻有個人不識奧秘玄妙,跟人在談。
「是小蓮姊姊叫我來說的。」
「夏雲什麼時候來的?」
「不!是我自己的意思。」
「對了!我這會兒沒工夫跟你細說:回頭你來看了就知道了。快回去。」趙嬤嬤又叮囑一句:「千萬記住!別多說。」
趙嬤嬤與震二奶奶都不作聲;好一會,震二奶奶嘆口氣說:「提起碧文實在可惜。丫頭好,主子不好;主子好,丫頭不好!」
「楚珍姊姊,」小蓮在一旁代他祝告,「芹官在祭你,你可知道?你的性子也太急了些;自己不覺得死得冤枉嗎?不過,人死不能復生,只望你早早超生;揀好好的人家去投胎。這輩子吃了做奴才的虧,下輩子可別再當奴才了!」
「那,」妙英著急地說,「會到那裡去了呢?」
「虧老爺也問得出這話!」季姨娘笑道:「燕窩除了滋補身子,還能幹什麼?」
「那,你說是什麼東西呢?」
「跟張師爺學圍棋去了;跟我說了的。」
「也就是你剛躺下不久。」
「楚珍太沒有規矩,我不能要她了。你把她領了出去,交給她爹。」
「我實在不知道。」妙英急了,「季姨娘要不要我罰咒?」
話猶未畢,只聽一聲斷喝,「住嘴!」曹俯怒容滿面,「你懂什麼!以後不准你提芹官;更不准你到處去說芹官的是非!」
別的過失都有寬恕的餘地;唯獨這一款罪名,讓趙嬤嬤覺得為她求情都是多餘的,只有替她討些賞了。
「你跟楚珍說些什麼?」小蓮等春雨站起身後,好奇地問,「好像有說不完的話。」
「也許是別的東西,拿裝燕窩的盒子裝了。」
「心拙也不會跟自己的性命過不去。其中一定有緣故,不過你知道了,不肯說。」
他到二更多天才進來,棠官已經睡了。在堂屋裡喝茶,是由碧文伺候;一進卧室,就沒有她的事了。曹俯有些頭巾氣,在卧室中從不使喚丫頭的;擦背洗腳都是季姨娘服侍。
這一哭驚動了丫頭、老媽子,聞聲而集,相顧驚詫;接著,趙嬤嬤也趕到了,一見妙英臉上的淚痕,便知是楚珍投了井。她面色凝重地說:「散散吧!大家該幹什麼的,幹什麼去。別到處混說!誰要是惹了是非,讓震二奶奶知道了,我可不管。」
本來已很不平靜的心境,此時越發意亂如麻;自己都覺得有些恍恍惚惚,不知道幹什麼好了。
「還不是哮喘老毛病;一交了秋就要發的。」妙英緊接著說:「我回了一趟家,想不到楚珍闖了禍,說太太要攆她。今兒也晚了,是不是讓她明天再走?」
「我告訴她了;她替楚珍辯白,說偶爾跟芹官鬧著玩,是有的;可決沒有教壞芹官的意思。」
「雖說『秋老虎』,到底不過白天熱;晚上很涼了。」春雨說道:「還是回屋子裡去吧!」
「再坐一會兒。不要緊。」
「老爺也不必打聽,徒然生閑氣。」
楚珍想一想答說:「我可是要去了;以後你要小心一個人,春雨。」
江南稱七月為「鬼月」;說是鬼門關開了,孤魂野鬼,到處遊盪;深怕無意間得罪,便有禍殃,所以在這些日子里,對孩子們的約束特嚴,棠官愛玩的彈弓,也讓季姨娘收走了,亦是怕他無意間打到了附牆緣壁,視之無形的厲鬼。
「太太呢?」
「自然是你辦得到的事。我在老太太外屋寫了幾張字,你到萱榮堂找秋月,只要替我把東西拿回來。就算你贏了!」
「沒有!我沒有招惹她。」
「有新樣的通草花,你挑幾朵去戴。」季姨娘將包袱解開來說:「有塊紡綢,可以作手絹兒,你閑著沒事,替棠官的手絹兒上綉上一朵秋海棠。喏,新出的花樣本子!」
的確,連芹官自己都覺得楚珍之死,不能說與他無關;因而常是一個人在念:「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
馬夫人是清真,對於「做佛事」之說,不便答腔;想了一下說:「妙英,你來開箱子,找幾件好衣服發送她。」
妙英磕了個響頭,站起身來,高高興興地直奔下房。
「到底什麼事?你聽人說了些什麼?」
震二奶奶當然看得出來,這不是實話。一個丫頭的去留,不是什麼大事,便不再談楚珍,「可是,太太這裏少了一個人。」她說,「該補一個。」
「真有這話?」
兩妾當值,一旬一輪;這一旬,曹俯是宿在季姨娘這裏。
「喔,就是一個芹官的芹字。」春雨答說,「芹官常常掉手帕;小蓮說綉上一個記號,別人就不會錯拿了。綉什麼記號呢?總不能綉上一把芹菜。芹官就說,乾脆綉上一個芹字好了。其實,棠官的倒好辦,現成有一朵秋海棠。」
到得這時候,春雨如何還不明白?「啊!」她故意裝得突然想起,「看我這個記性!原是早約好了的,竟忘得光光。我趕緊去吧!季姨娘,我順便送了你去。」
此時要到萱榮堂,便須經過楚珍新近斃命的那口井;小蓮自然膽怯,但大話說出去了,不便退縮;硬著頭皮說:「好!我去。拿回來我贏什麼?」
「不會吧!她跑來幹什麼?」
春雨平時心思極快,遇到對不上頭的話,總要想一想,方始回答,此時因為跟季姨娘無味的周旋過久,神思睏倦,不暇細想,詫異地問:「我那裡跟震二奶奶約好了?人呢?」
「那,」碧文搶著說,「我更要說公道話了!不說別的,只說那天棠官因為天雨路滑,摔了跟斗,春雨替他洗臉換衣服,收拾得乾乾淨淨回來。那裡就錯待了咱們?」
季姨娘卻清閑無事;坐下來心思一靜,才想起到雙芝仙館要辦的兩件事,只辦了一件。燕窩是親眼看見了;春雨的神情體態,到底有何不同,卻忘了去留心細看。聽夏雲的話,似乎春雨已經讓芹官破了身子;這可是件稀罕事!到底芹官只得十二歲;可是也說不定,只看他唇上汗毛那麼濃,身子那麼壯,發育得早,比起棠官來,像是大了三歲都不止。
「夏雲帶來給我的;我留著給棠官。」
「是,是!」妙英也會意了,「本來沒有事。」
一覺醒來,依稀聽得前房有嘆息之聲;燈也還亮著。她悄悄起床,張望了一下,只見曹俯獨對孤燈,猶自發楞。這是為什麼?莫非有一場大風波?季姨娘惴惴然地,後半夜再也無法入夢。
芹官默默,沉吟了好一會,用低沉的聲音說:「你說的不錯,凡事除非不做,做了就不必悔。」
「季姨娘!」滿臉飛紅的春雨,抗聲說道:「好好兒的,怎麼拿我開胃?」說著,沉下臉來。
「我也知道。可是,不知道怎麼回事,反正一聽到聲音,一瞧見影子,我就變得笨了。明明很容易說好的一句話,偏就想不起。」
「當然要把你交代你老子。不過今天總來不及了;讓妙英幫你再收拾收拾,提了箱子到下房裡去睡一晚;我通知你爹,明天上午來接你。」
「對了!」季姨娘拍著手說,「怪不得大家都贊你心思好。出的主意真不賴。回頭我讓碧文去找楚珍,讓她給描個秋海棠的花樣。」
外面丫頭答應著,接著,紗窗外面有人影閃過,必是去喚管家趙嬤嬤,要把她帶走了。
「年常舊規,自然要放。」
禁不住妙英心熱,本來負氣決絕的楚珍,終於同意讓妙英試一試,看看能不能在馬夫人面前討得一個情,九九藏書收回成命。不過,妙英寧願擔干係,讓她仍舊住在原處,卻怎麼樣也不能為楚珍所接受。
「這是那兒來的?」季姨娘指著茶几上的兩個水蜜桃問。
妙英一下子成了眾所矚目的人物,走到那裡都有人拉住她,低聲探問楚珍的死因。別人都還容易搪塞,或者照震二奶奶所教的話說一遍:或者乾脆說一句:「誰知道呢?」問的人自然就不會再往下說。唯獨遇見季姨娘,就不易脫身了。
「不錯!」芹官答說,「我輸了,我替你給你表姊寫信。你來吧!」
「碧文,」妙英如釋重負,「你可是個見證,我沒有在季姨娘面前說什麼!」
楚珍摸著火辣辣生疼的臉,既驚且羞亦悔;兩泡眼淚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
「是——。」馬夫人示意妙英迴避,方始將楚珍被責的真相,以及妙英為楚珍求情的經過,都告訴了震二奶奶。
「你別高興!」春雨攔在前面,「什麼遙祭不遙祭?香蠟錫箔的,讓震二奶奶知道了,吃不了兜著走!」接著又罵小蓮,「你也是吃飽了撐得荒,胡亂出餿主意。」
季姨娘心想,這眼淚就流得沒有道理了,便即勸說:「老爺也不必傷心,橫豎還有棠官——。」
「我先送了你去,暫且委屈一會兒;只要我在太太面前把情求下來,不管多晚,我都會來叫你。」
「為什麼?芹官不能吃燕窩?」
「不懂就算了。」
妙英心中一跳,力持鎮靜地答道:「我不知道。季姨娘是從那裡聽來的?」
「這還叫好話?」春雨又說,「真的要祭楚珍,就規規矩矩跪下來磕個頭;那可以這樣子鬧著玩?」
春雨是瓜子臉,長眉入鬢,一生起氣來,頗具威嚴;季姨娘急忙陪笑說道:「你別生氣,我跟你鬧著玩的。」
「『暹羅官燕』,怎麼沒有看清楚?」
這天中門以內的新聞是,馬夫人忽然對芹官管得嚴了,不準跟丫頭們動手動腳地不莊重;管家嬤嬤亦已告誡各處丫頭,見了芹官不準有什麼輕狂樣子。尤其使大家驚異的是,馬夫人是在萱榮堂對芹官這麼教訓;這豈不表示曹老太太也覺得芹官應該管束?
「你問她自己!她再待在這裏,芹官會變得下流!」
季姨娘也願意避開小蓮,好從春雨探聽出一點什麼來,便即答說:「好,好!我上你屋裡坐坐。」
「姨娘也別這麼說!」碧文有些聽不過去,「芹官有時候說他幾句是有的;他在寫字讀書,叫棠官自己在雙芝仙館玩也是有的;那裡就不願意理他了?」
一到了所謂「下房」,楚珍才意識到自己是「淪落」了。住在馬夫人的後房,床帳衾褥,一樣也是不離綢緞;收拾得纖塵不染,與大家小姐的閨閣,相去不遠。到了這個干粗活的老媽子群居之處,光是耳中所聞的喧囂嘈雜;鼻中所聞的惡濁汗臭,就使得她有片刻都待不下的感覺。但事到如今,只有出以最大的忍耐。同時,對妙英的好意,本來只是持著「讓她去試一試也好」的想法;此刻卻是異常迫切地希望她成功,能早早地來領了她回去。
膝蓋已經跪得疼了;楚珍心想,既然求也是白求,那就不必自討苦吃,站起身來揉揉膝蓋,手扶著桌子,只是在想,是誰在馬夫人面前進讒?
這句話倒將楚珍說動了。本來自己想想,原有許多好處;如今聽妙英也是這麼說,可見得公道自在人心。馬夫人馭下並不刻薄;更非不知好歹的人,過了一時之氣,想起她的許多好處,應該會回心轉意。
一面說,一面拉;春雨便挨著她坐下,開門見山地問:「季姨娘可是有事?」
春雨先注意她手中,果然拿著兩張字;便即笑道:「芹官輸了東道。」
「盒子開過封沒有?」碧文又問。
「誰啊?」

「我可不相信。」剛走了來的小蓮介面,「凡事不是我親眼得見,任誰說我也不信。」
「不!這麼好的月亮,我可不願意悶在屋子裡。」芹官問道:「今天是十三還是十四?」
「我該怎麼打算?」
楚珍走了出去,只見馬夫人坐在方桌邊一張凳子上;看到她將臉扭了過去。楚珍覺得傷心,忍不住又要掉眼淚了。
「好!我就說。」季姨娘裝出被逼不過,無可奈何的樣子,「說小蓮勾引芹官,破了芹官的身子。」
聽得她這番說法,夏雲唯有報之以嘆息。但仆賢而主愚,碧文以為「多說多問多是非」;季姨娘卻唯恐是非不多。這天她們表姊妹在悄悄談心,不道隔牆有耳;季姨娘聽得清清楚楚,喜心翻倒,決定大攪它一場是非。
於是春雨陪著她出了雙芝仙館;走到半路,她想起一件事,站住腳不讓春雨再送,態度非常堅決。春雨只當她是客氣;不知道她是不願意讓碧文跟春雨相遇,會發覺她到雙芝仙館去過了。
「我不相信!」季姨娘說,「你們太太也不是小氣的人,就楚珍打碎了一件她心愛的磁器,也不會罵得她要去投井。」
讓小蓮那夾槍帶棒的一番話,氣得臉色發白,卻又不便發作的季姨娘,聽得她這一聲,頓時覺得有滿腔委屈要傾訴,隨即答應:「是啊!我討厭來了。」
「還不是稀不相干的閑白兒。」碧文不願跟她多談,看看天色說,「可以打帘子了。」
「是你的意思也不行。沒有這個規矩。你快幫著她收拾收拾東西吧!你仔細看一看!回頭就不用再打開箱子了。」
「真沒有想到她會尋短見。」馬夫人黯然地說,「早知這樣,我就不放她走了。」
說完,妙英從後窗下繞到前面,進屋跟馬夫人照個面,表示她已經銷假了。
「成家立業!」春雨又說:「四老爺是恨鐵不成鋼。其實,心裏是疼你的。」
芹官將這件事看得很鄭重,要小蓮去弄了四樣水果;蜜桃、花紅、菱角、藕;親自動手洗乾淨,裝了高腳盤;又在宣德爐中燒了幾塊檀香;用一張烏木大方几擺在院子正中,供上祭品,肅然而立,不覺流下淚來。
「罪過,罪過!你也坐啊!」
「楚珍不知到那裡去了。」昨夜跟楚珍睡一屋、專門為曹老太太洗衣服的楊媽說:「四更天我起來,還見了她的:等一曉睡醒,人就不見了。」
「楚珍總也服侍了太太一場。這一出去,日子怕很難過。」趙嬤嬤說:「她爹在機坊,干畫花樣的活,拿的上等工錢,只是不成材,又嫖又賭;楚珍跟她爹也過不到一起。」
等棠官一走,趙嬤嬤跟著也就走了;第一件事,自然是告訴震二奶奶;她已經得到消息,正要到馬夫人那裡去商量,一見趙嬤嬤便即說道:「此刻頂要緊的,裡頭先不能驚動老太太;外頭不能驚動四老爺。你把我的話交代下去以後,到太太那裡來。」
聽到最後一句,楚珍魂飛天外,雙膝一彎,跪倒在地,顫聲討饒:「太太!我錯了。怎麼罰我都行,就別攆我。」
「是!謝太太的恩典。」
也不知想了多少時候,突然發覺窗外一條傴僂的影子,是管家趙嬤嬤來了。
「誰知道呢?反正犯小人就是了。也不知是誰在太太面前說我;太太說:早就不想要我了!」楚珍忽然傷心,流著眼淚說:「忠心耿耿服侍了人家四、五年,臨了兒落這麼一句話。我死都不甘心。」
「你媽的病怎麼樣?」
春雨算了算日子,點點頭問:「是的。頭七又怎麼樣?」
話雖如此,春雨也不大放心;最後終於決定自己帶著小丫頭去接她。那知剛把燈籠點上,小蓮回來了。
「不但出色,而且很香,攙了玫瑰油在裏面的。」楚珍故意逗他,「你敢不敢吃!」說著,便將嘴唇翹向芹官。
「怎麼回事?」曹俯本是閑談,此刻卻很關心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說你。我知道是誰把我看成眼中釘?」
小蓮立即會意,心九-九-藏-書想小丫頭固然不懂規矩;季姨娘也未免太小氣了!一賭氣便罵小丫頭:「你也不小了,還是一點兒見識都沒有!季姨娘是正經主子,你怎麼倒一杯自己人喝的便茶來?還不拿回去;用專替老太太預備的,五彩御窯金托子的蓋碗,趕緊沏一碗六安瓜片來!」
「也不知道你的手乾淨不幹凈?」楚珍答說:「弄髒了錫箔,我可怎麼焚化。」
「你知道就好。」楚珍用低沉的聲音說,「反正我受冤枉是受定了。」
「不用費事,不用費事!」季姨娘搶著說,「就喝你的茶,挺好。」
「咳!想不到又添新鬼。」芹官望著月亮,自語似地說,「世間到底不知道有鬼沒有?若說有鬼,誰曾見過;倘說沒有,為什麼又有那麼多的形容,披頭散髮的弔死鬼,還說聲音像鴨子叫的是落水鬼;又是新鬼大、故鬼小,莫非都是騙人的話?春雨,你說呢?」
「自然是真的!我親眼看見小蓮在鑷燕窩上的毛;她說是老太太交代她收拾的。這話騙誰?萱榮堂那麼多丫頭,自己不會收拾?再說,老太太向來不大愛這些東西的。」
「咦!你這話好奇怪!」芹官伸出雙手,自己看了一下,「我的手並不臟啊!」
「沒有事!就說了我嘴上的胭脂你吃不吃這麼一句玩笑話,那知道竟招來殺身之禍。」
「你說吧!」
春雨自然也覺察到了,思量著還得討她一個好,才能彌補她對小蓮的不滿;想了一下,說一聲:「季姨娘請等一等!」去取了芹官的一個青玉扳指來,「棠官也快拉弓了。把這個送給他。」
「在那邊太太那裡;送了我一點用的東西。」
原來芹官也是閑得無聊,到各處串門子去了;先到震二奶奶那裡,主僕都在午睡,只好另走一處。
就這時聽得西屋暴聲在喊:「楚珍!」
「你自己犯規矩,知道不知道?」
「太太,楚珍一時的錯…….」
「我不是說春雨。」
妙英心中一動,直奔原先做過下房,此刻儲存什物的那座院落:一踏進去,視線首先投向井邊。一看便「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井邊有一雙鞋和一個原先蓋在井口上的木蓋子。
「給了芹官一盒燕窩?」曹俯不解,「幹什麼?」
「芹官屋裡的春雨,說棠官也快拉弓了;這樣子的扳指芹官有四個,拿了一個給棠官。」
「明白。」妙英點點頭:但聲音中不免有替楚珍抱屈的意味。
曹俯點點頭:「我也聽說了,芹官屋裡大的那個丫頭,很識大體。」
「話不是這麼說。」芹官突然問道:「今天她的『頭七』吧?」
「你把先前沏給我的茶端來,溫溫地,正好讓季姨娘先喝著;另外燒水——。」
「不!」楚珍打斷她的話說:「沒有用。」
「是這兩張字不是?」
「沒有什麼大事。棠官看他二哥哥用的手帕,都綉了字的,吵著也要;我也不知道繡的是什麼字?特意來借個樣子看看。」
「是誰說了你的壞話?」妙英有些不安,「我可從來沒有搬過口舌。」
用清水發開了燕窩,小蓮帶著一個小丫頭,各用一把鑷子,慢慢地鑷去了夾雜在燕窩中的羽毛;這是件需要埋頭細看,心無旁騖的工作,加以季姨娘向來行路無聲,因而直到她到了面前,方始發覺。
偏偏家塾中的兩位老師,由於「秋老虎」的緣故,都病倒了,只得暫且放學;棠官在家無事,約束更難;很想找芹官去玩,剛說得一聲,就讓季姨娘喝住了。
「殺身之禍也是她自己招的。除非你逗了她,她才說了這句話。那一來,你多少總有過失。」
芹官笑笑不答,是不接受但也不拒絕的意味;小蓮生性好強,叫著小丫頭說:「點盞燈籠來。」
「今晚上就替我寫信。」
「求太太饒了楚珍吧!」
「不早就說過了,我眼睛又不瞎。」季姨娘接著說,「如今裡頭管芹官也管得很緊,不准他再調戲丫頭。不過,有老太太護著,能管得住、管不住,可真難說。」
馬夫人一向黎明即起。平時只要她一有響動,楚珍就會驚醒,這天自是毫無聲息;只好自己開房門,招呼丫頭來伺候晨妝。
芹官不作聲,但怏怏之意,溢於顏色。小蓮便說:「其實祭楚珍又何必非到井邊?望空一拜,心到神知。」
春雨沒有答話,只巴望她早走,季姨娘卻還喋喋不休地問東問西。春雨無奈,只好強打精神陪著她。
她口中的「那邊太太」是指馬夫人;彼此蹤跡雖不密,一個月總有幾次見面,所以這句話很容易騙得過碧文。
當然,楚珍之忽然會出現在這裏,必然引起大家的注意。她倒是寧願大家不理她;甚至在私底下議論,她亦可以裝作不曾聽見;最讓她受不了的是,這個來問幾句,怎的落到這般光景?那個來表示關切,問她回去了幹什麼?正在滿心焦躁,那裡有心思來跟她們作此毫無必要的周旋!厭煩到極處,恨不得即時便死!
「不管有意思,沒意思,這件事絕不能扯上芹官。」震二奶奶大聲喊道:「妙英,你過來!」
這話說得太厚道了。震二奶奶馭下以威;覺得馬夫人的話無異是鼓勵下人,以死相脅;此例一開,後患無窮,所以介面說道:「不相干!楚珍死得可憐,可是死不足惜。都像她那樣,主子說兩句,就抹脖子跳井的,家還成個家嗎?」
「別問了!去找。」
「十三。」春雨一面回答;一面進屋,拿了一件熟羅背心,替芹官套上。
「哼!」季姨娘冷笑,「都吃得不愛吃了!與其爛掉,不如拿來做人情。」
「姨娘也真是!這些事有什麼好打聽的?別說妙英那天請假回家不知道;就真有點什麼,她不肯說的。何況本來就沒有什麼事。」
外面小蓮卻有些不耐煩了,悄悄叫小丫頭進去說:「震二奶奶著人來請春雨姊姊,說是約好了的,怎麼還不去?」
小蓮還不肯相讓,聽她這麼說,打算跟她講理;但讓剛走出來的春雨,狠狠瞪了她一眼,不敢再響,卻仍是賭氣的模樣,低著頭揀燕窩,一併連春雨都不看。
「我也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做事不可任性。」春雨又說:「除了老太太,大家都拿你當大人看了。就是老太太,心裏又何嘗不知道,你是大人樣子了,只是捨不得放你出去。你自己心裏該有個數;也要打算打算。」
這碧文忠實能幹,頗識大體;最難得的是安分知命。世家大族的婢僕,表面看來,身分一樣;其實大有區別。有幸有不幸,只看是撥在誰的名下?拿曹家的丫頭來說,運氣最好的,撥到萱榮堂與雙芝仙館;其次是列于馬夫人或震二奶奶名下;就撥給鄒姨娘,也還能清清閑閑過日子,唯有季姨娘的丫頭最不幸,主子不會做人,處處惹厭,連帶下人也抬不起頭來。
「這錫箔——。」
「求太太先哄她回來;把她的面子給圓上。那怕過些時候,讓她自己告退,她也還是感激太太的。」
「是楚珍!」趙嬤嬤一把拉住他說:「沒有什麼好看!趕緊回去。乖!別多說什麼。回頭,我抱一條小狗給你。」
因此這雙表姊妹的處境,又如霄壤之別;夏雲常替她抱屈,幾次自告奮勇,要跟秋月去說,想法子把她撥到別處;不論那裡,都強似跟著季姨娘。反倒是碧文自己不願。
「明天再寫,今天晚了。」
「怎麼?」芹官突然想起,「小蓮還不回來?莫非出了什麼事?」
「她的心拙嘛。」
「我看,鬼倒用不著怕,人才可怕!」
越是如此,越使季姨娘相信其中一定有什麼秘密。那天有人看見芹官從馬夫人院子里出來,這件事千真萬確;因為看見他的,就是棠官。季姨娘在想,何以這麼巧?偏偏芹官去了一趟,楚珍就跳了井?要說楚珍之死,跟芹官無關,是誰也不能相信的。